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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美丽人生 一

  我这辈子,做过一些真的很可怕的事情。对此,我现在感到羞愧而痛苦。如果我跟你说,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如果我跟你说这些坏事并非我本意,而是别人让我干的,这种推脱也同样可耻。承认吧,我就是一个没骨气的懦夫,道德上是彻底破产的。我就是一摊烂泥,一无是处。

  我可以随便说这样的话,也没人能治我的罪。但是你不行。想都别想。如果你把我刚刚说的话一字不误地重述出来,哪怕你没有变字换词,也没有添油加醋,他们也会把你送上刑台,绞断你的脖子,因为你犯了严重的叛国罪。说我的坏话就是诽谤圣上,也就意味着是诽谤帝国,也就意味着是诽谤整个帝国里的八百万人民。很可能,本姆巴——就是正在记录我这些话语的这个可怜虫——光因为把我这些话原封不动写下来,就已经犯了死罪,不过当然了,如果他拒绝这道命令,那也会是叛国罪。

  那会是叛国罪,因为法律就是这么规定的:任何关于皇帝的坏话都不可能是真的。你要问我的话,我觉得这一点还真是暴露了法律的不少毛病,不光是这一道法令,也包括所有法律。我其实是很乐意自己来写,以免又一个无辜的人因为我而被送上绞架,但是我从来没学过写字,现在要学只怕也来不及了。

  很久很久以前……

  本姆巴在向我摇头:书写历史不能够以“很久很久以前”开头,即便是野史。去他的——抱歉,本姆巴,我不是故意要这样,但“很久很久以前”是我唯一知道的故事开头方式,毕竟我从来没受过教育。你要是想修改的话,你晚点自己去改好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三兄弟。

  我说到哪儿了?

  这疼痛真是让我受够了。永不消停。你以为你到某个时候已经适应了,它又会猛地爆发,把你变成一个卑微的爱哭鬼。我的个天哪,我脑海里那个小声音说,振作起来,努力保住你仅存的一点儿脸面吧,人家在看着你呢。还有,那个小声音又非常有理地补充道,你这样都是自找的,完全是你自己犯的错,就像其他每一件事一样。你爱咋就咋,但反正休想博同情。

  好吧。可是真的痛得很烦人,因为它会像切萝卜一样切断我的思路,我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严重的时候我的大脑会一片空白,连自己是谁几乎都想不起来。这也不是件坏事,某种程度上。

  好了,重新开始好了。这是我的人生故事,一个很快就要终结了的故事,也是时候了。我想,你也可以说这是一封忏悔书。这一点,神学家是有争议的。他们有的说你可以默默地忏悔,嘴皮不需要动,而另一群神学家又说忏悔必须对着某个人大声说出来,不然就不算数。还有第三派神学家说,那个“某个人”必须是一名神父,但是这一点让我存疑,主要是因为,神父听忏悔是有钱拿的。我哥哥尼科,在他做大领唱人的时候,光听你一句“保佑我吧,神父,我有罪”就要收你四十万苏勒德斯,你还想接着絮叨的话,就要额外给钱,一百个字五万苏勒德斯。我记得我当时对他说,尼科,你不能开这么高的价,没人会付你这么多钱的,毕竟一个修道士只收五十苏勒德斯就能办一整套宽恕了。他嘲笑了我。他是对的。他直到最后都有着接不完的生意,他甚至得把排不上号的来客打发走。

  很久很久以前,有三兄弟。

  世袭就是一切,这是帝国运转的基础。长房传长房。我们每个人都从祖先那儿继承着智慧与勇气的果实,而所谓祖先,就是比我们梦想达到的境界还要好一百倍,聪明一百倍。我们如今能过着开化的舒适生活,是因为我们的祖先征服了世界,然后建立起了文明。反过来,我们则有权享受我们获得的遗产,因为我们是五千年精挑细选的繁殖带来的产物,是祖辈浓缩的精华,这也一定就意味着我们离完美真他妈差不了几步了——当然,这一切并非依靠我们自己的努力,只是一个客观事实。我们就是被培养成这样的。

  但是三兄弟并不是帝国出生的,也非帝国市民。他们的母亲靠着美丽、魅力和友善维持着生计。如果她知道他们的父亲分别是谁,她也从来没提起过。有一种非常小的可能,其中一个兄弟的父亲是一位隐去身份的贵族、皇族,或者直接是化身为凡人的无敌骄阳——童话故事不都这么写吗?这要是真的就好了,这样的话,三兄弟中能有一人当上皇帝这个事实,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赤裸裸地嘲讽着世人所相信的一切。不过我觉得这个可能性真不大。

  就在一个小山村里,三兄弟和母亲一起,住着一座抹灰篱笆墙的小屋。他们没有自己的地,连一片能种点儿卷心菜的小地也没有,所以在他们长大的日子里,生活真是不易。等到最大的孩子十二岁的时候,他们的母亲依然魅力十足,依然非常友善,但是她的美丽已经不足以挣钱了。所以,一天晚上,她让三个儿子坐下来,跟他们认真地说了一番话。我们现在太穷了,她说,我得卖掉你们其中一个。你们每一个我都非常疼爱,所以我没有办法做出选择,你们得自己做决定。

  二儿子和小儿子号啕大哭,但大儿子没有犹豫。别担心,他说,我去。我是长子,这是我的责任。

  另外两个儿子同意了。他俩很不安,因为他们爱他们的哥哥,因为他高大强壮,一直保护他们,让他们免遭其他孩子的欺负,还在他们饿的时候偷东西给他们吃。但是他们又不想被卖掉,所以在号啕大哭之外,他们并没有表示反对。

  如果你想被卖掉,你得去卡伦达玛雅的集市。各地的买家都会去那个集市,包括斯科利亚和维萨尼共和国的买家,当然还有帝国的买家。再过一个星期就得去集市的时候,大儿子一早就出了门,然后没有回来。另外两个儿子非常伤心。他们估计哥哥是改变主意然后逃走了。他们并不怪他——如果被选中的是他们,他们也会跑的——但是这又意味着,他们俩当中有一个要被卖掉了,这一点他们可是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们是愿意抛硬币决定谁去的,但是他们没有硬币。他们叫母亲做选择,但是她最近靠她的友善换来了一小瓶白兰地,所以也做不了决定。

  我知道,我说,让无敌骄阳为我们做决定吧。

  我的弟弟埃达克斯不相信无敌骄阳。好吧,他并不否认祂的存在——他是一个农民,他的头脑根本思考不出什么见解,比如我们在这个宇宙里是孤独的,上面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云朵之类的——但是他觉得上天对我们理都不理。他说了这样的话,于是我捡起一块石头去打他。这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必须把渎神的行为扼杀在摇篮里。你这个蠢蛋,他说,看看你都做了什么。这伤会好的,我向他保证道(我没说错,会好到一定程度,不过即便到了现在,人们看到他脸上的伤疤时还是会皱眉眯眼),你休要再说这种话了。他看着我,然后咧嘴笑了。必须是你了,他说。谁会花好价钱买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孩子呢?

  他当然是在对他的伤势夸大其词,但是他的说法是有道理的,我没法反驳,然后他开始大笑起来。我想要继续打他,但是我对他造成的伤害已经让我太过害怕。所以我用煮过的车前草和针线非常努力地帮他缝好了伤口。他号叫得跟杀猪一样。我缝得不怎么样,因为他一直在挣扎和颤抖。

  第二天晚上,就是赶集的前一天,尼科回来了。他浑身惨白,像白纸一样,而他的衣服则因为血渍干掉而变成了黄色。你他妈去哪里了,我们问他。

  他解释了。有人跟他说,阉人在卡伦达集市上能比完整的小孩卖出高一倍的价钱,所以他想,如果他反正要被卖掉,为什么不争取最高的价格呢?于是他到了隔壁农场找经营牲口的人,那人说他疯了,把他赶走了。于是呢,尼科毕竟是尼科,他在一棵安静的树下坐下来,琢磨起来,从最基本的原则出发,想好了该怎么做。然后他磨好了他的刀——说是刀,其实就是他六岁的时候在树篱里发现的一块三英寸长的刀片——然后点了一小堆火,拣了几块大石头,扔到火中加热。然后他割下了自己的鸡巴,不留余地,一直割到了根子上。

  他说他没想到会有那么多血。他后来告诉我,那血涌得就像劈开水管后喷出来的水一样,有那么一刻他是真的很害怕。他的计划是拿一块烧热的石头去把伤口灼出疤,止血,但是他用两根棍子去把石头夹出来的时候,石头老是夹不住,总是掉下来。等血喷得到处都是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有点儿像是醉了,又非常非常困。于是他直接用手从红色的余烬里抓起了石头,但是他握不住,石头又从他手里掉了下来,然后他就晕过去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像是躺在一片泥淖里,伤口流出的血已经浸入了腐叶土,看上去像是在猪窝里一样。他太虚弱了,几乎无法呼吸。但是他抬头看时,发现太阳比之前要远得多了,所以时间过去了不少……然后他又想到,他可能晕了很久了,可能晕了一整天,他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错过了卡伦达集市,那样的话,两个弟弟肯定有一个被卖掉了。所以他爬起来,走回村里。

  当母亲听说了他所做的一切,她哭得呼天抢地,不肯停歇,可是已经没什么用了。埃达克斯和我用变质了的奶酪和苹果干喂饱了尼科,因为屋子里就这些吃的了。然后他说他感觉好多了,但是我觉得他说的不是真话,接着就到了该去卡伦达的时候了。

  我之前好像提了,尼科很强壮。多年以后,我问了一个很著名的医生,他说尼科那么做按理说应该已经死了,能活下来真是一个奇迹——然后他顿了一下,因为奇迹通常是指无敌骄阳为了扬善所安排的事情,而我们在谈的是尼科。真是一件不寻常的事,医生接着说,尼科失了那么多的血,居然还能活下来——更别提还有感染的风险,还有那把锈刀可能导致的破伤风。而且接下来还走了十二英里山路去卡伦达,那真是——他一时词穷了。太吓人了,我建议道。他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太吓人了,他说,真是。

  用各种办法,我们抵达了卡伦达,那时集市正要开始。你想卖东西就得赶早,不然贩子早早地就把准备的钱花光了。我们把尼科拖到了第一个摊位,他们看了看他。五先令,他们说。

  然后尼科解释起来,他已经阉了,所以价钱是十二先令六便士。那让我们看一眼,贩子说。尼科掀起袍子给他看,贩子笑了。抱歉,孩子。他说,这不算数。

  想做一个正宗的阉人,他解释说,你得把蛋蛋割掉。阉人没有蛋蛋,所以才会有那种平和、温顺、愉悦的性格,那才是人们愿意花大价钱的原因。直接把鸡巴剁下来是没用的,要说有什么影响,那反而会拉低价格,因为你剁了鸡巴后又不能生育了。然后他问,哪个小丑给你剁的?然后尼科说,我自己剁的。贩子盯着他。四先令,他说。不行就拉倒。

  我们决定拉倒。我们继续向前,光顾了所有的贩子,但是没人感兴趣。他是个大壮小子,他们说,但是显然,要么就是蠢得不得了,要么就是精神有问题,所以,四先令,这已经是因为慷慨才开出的价钱。

  这时候我们都非常伤心。我已经眼泪直流,因为,显然,我们不能空着手回家,而有那么三四个贩子老盯着我看,其中一个出价六先令要买我。埃达克斯在埋怨尼科,说他太蠢了,而尼科又开始流血了,虽然只是沿着他的腿流下来的一条细流,像是一个小男孩尿了裤子。母亲会生我们的气的,埃达克斯一直说。我知道我当时应该说,没事,卖掉我就行了。但是我说不出来,我太害怕了,太自私了,于是我抽泣起来,然后尼科不得不叫我们俩都闭嘴。

  然后,我们走到了最后一个摊位,那里有一个光头老人,和另一个很矮的老人。那矮个儿一头浓密飘逸的白发,发丝柔软得像女孩一样。这时候尼科已经累得几乎说不出话了,所以不得不由我站出来沟通。我解释之后,那个光头照样来了一句,让我们看一眼。然后我掀起了尼科衣服的下摆。那个光头和那个满头银发的人看着那团凌乱的伤口,微微皱起了眉头。你们想把他卖多少钱,他们问。

  十二先令六便士,我说。两个老人对视了一眼,光头的那个在另一个的耳边轻声说了什么。然后他看着我,说,我们最多能给你十四先令。

  我差点儿说,不,十二先令,但是埃达克斯戳了戳我的肋骨。好吧,我说。这就是我们卖掉哥哥的过程。就这么简单。

  信仰的问题。

  尼科相信——埃达克斯也有同样的想法,但谁管他怎么看呢?——无敌骄阳是存在的,但是他只会管重要的事和重要的人,这也是为什么尼科觉得应该为宽恕仪式开这么高的价。当然了,他说,你花五十苏勒德斯也能买到一样的服务,但收钱的是某个红鼻子的乡下教士,那根本没用,钱也是白花。但是如果大领唱人亲自帮你说情,祂就真的会听到,而且会记下来,这样你的罪就会被原谅,你的灵魂就会被洗净。你在什么地方花四十万苏勒德斯能换到比这还有价值的东西?

  (要记得,尼科这辈子从来没接受过任何神学训练。他之所以会成为大领唱人,是因为这份工作是和御马监伯爵捆绑在一起的。这很有用,尼科告诉我,因为这是神职人员的好处。他做唱诗人的时候会按时去神庙,主要是为了在唱诗的时候做一些事情。)

  我不赞同。我相信祂在观察我们每一个人,仔细地记录着我们说的一切,我们做的一切,而且,不管是早是晚,他都会为我们论功行赏,论罪处罚。这不是一个让人舒服的想法。事实上,说我相信都是不对的。我知道。说相信就意味着对这件事还有一点儿疑问或不确定。我知道。相信我。

  过了一些年,尼科抓到了那个银发老人(那个光头当时已经死了),在他把老人钉死在十字架上之前,他问,你为什么要买我,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买我?对于这个问题,老人回答说,他和他的搭档跟帝国政府机关有很多生意往来,而当时帝国非常需要阉人——当时出现了短缺,你敢相信吗?那是因为帝国和厄尔巴夫雷斯之间的和平,意味着不再有战俘——所以他们对于蛋蛋的细节并不那么在意,只要能填上空缺就行。那为什么要多给我们钱呢?这个嘛,那人说,你们当时看上去那么悲哀狼狈,我们为你们感到难过。这个回答当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帮助。当时尼科正急切地要解决掉所有见证过他早年生活的人,而钉十字架——怎么说呢,他的性格是有点儿狠。这性格一直存在,藏在表面之下。他就是这样的人,或者说,无敌骄阳就把他造成了这样的人。

  另外,尼科还发现了关于一头漂亮银发的奥秘。看来,如果你在变声之前阉割,你就永远不会秃头,你的头发就会很漂亮。那贩子阉割的时候才六岁,割完就抛之脑后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尼科被卖给了秘书处,他们把他训练成了一个书记员。他非常乐意地做好了这份工作。没多会儿工夫,他学会了识文断字,那么勤奋,那么急于学习,那么急于讨好别人。他的头脑总是很清晰,他一直很聪明。没多会儿工夫,他就成了物料部不可或缺的人员了。他知道每一样东西在什么地方,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知道哪种申请应该填哪种表格,很快他就在上司花很长的时间吃午饭的空当,试着执掌整个部门了。所以,当内务府来挖尼科的时候,他们暴跳如雷,不过,当然了,没人能拒绝内务府的要求,于是尼科离开了省里,去了都城。很快,每一个人都夸赞尼科把工程书记员的工作做得多么好。按照这个职位的规定,他恢复了自由人的身份。这当然是一份烂工作,虽然无比重要,也无比繁杂,因为每一堵破裂的墙壁,每一块松垮的天花板砖,每一项逾期的工程,每一项预算超支的工程,都是你的错。所以他们才非常高兴尼科接了这份工作。不过,在尼科当工程书记员的时候,没有破裂的墙壁,没有松垮的天花板砖,每一项工程都会按期完成,而且不会超支。

  行政系统里的阉人是这样的:他们不会像正常男人那样分心。他们不会追求女人,也没人想当他们的朋友,所以除了工作他们还能做什么呢?而尼科是当中的极致。他会在一时经之前就开始工作,到晚祷结束以后也不停歇,他睡在办公室里的长凳上,就在办公桌上吃奶酪面包,用陶杯浇水完成洗漱。通常,每一个和书记员打交道的人,都会痛恨和嫌弃书记员,这是书记员的职业性质决定的——想完成一项工作,他就得朝着做这件事的人咆哮,不然的话,等着做下一步工作的人就会朝着他咆哮。但尼科居然成功地让每一个人都开开心心的。他有条有理地安排着人员和日程,还考虑到了各种困难,把一切像编柳条筐一样编织得滴水不漏——他随时可以对人们使心计,威逼也可以,利诱也可以,但是在这里,他随时面带温馨的微笑,这里挤出一点儿预算作为奖金,那里给哪个笨蛋的失业外甥安排一份工作——简直就像一个杂耍演员,在鼻子上支着几根棍子,每根棍子顶上还放着一个盘子,盘子还在转着,完成这一切动作靠的是肌肉很小幅度的扭动,旁人几乎无法察觉。如果隔远了看,你看到的就是一个人淡定地站在那里,很放松的样子,脸上还挂着微笑,一切事物井然有序地在他周围环绕,优雅美丽。

  当然,埃达克斯和我当时对此一无所知。我们只知道,那两个老人在哥哥脖子上套了一个脖圈,然后就把他带走了。我们带着十四先令回到母亲那儿,三个星期以后,她死了。

  很快我们就开始诅咒哥哥下地狱了。在我们这儿——不要误会,我们跟除异教徒外的所有人一样,崇拜无敌骄阳,但是这么说吧,我们这种偏远地方没什么神学家,我们的信仰大部分靠自己编,或者是靠曾曾祖父从神父那里听来的模糊记忆。我们模糊记得的内容之一就是《憎物之书》,上面是长长的清单,各种你不能吃不能碰的东西。你当然会记得,没有生殖器的男人就在那清单里,跟贝类还有黄斑蘑菇什么的列在一起——不过,自从厄尔巴夫雷斯人弄出蘑菇白葡萄酒酱配海螯虾这样的食物之后,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把那一套当回事了。但我们还挺信的。我们喜欢听这种话,因为它给了我们一个理由,一种解释。每次有庄稼歉收,或者瘟疫蔓延,或者雇佣兵团偷了我们的羊,或者帝国军队扫荡过整个村庄,我们都知道是哪儿出了问题,一定是哪个自私自利的王八蛋偷偷吃了生鱼或者犯了鸡奸,于是我们一起都遭了天谴。挺有道理的,如果这不是神的憎恶与愤怒,如果这不是神赋予的苦难,实在没有其他理由解释得通了。消息传开后,大家都知道尼科做了什么(自己,用一把锈刀,为了钱),而母亲又恰好死了的时候,要说这是巧合,我是不赞同的——这么说吧,埃达克斯和我并不受欢迎。每个人都知道被厌恶者的家庭会沾上他那样的晦气。恰当的做法是把我们关在房子里,用木板把房子封起来,然后一把火烧了。不过我母亲在山谷里还有几个堂表亲戚,在道义上总得为此大吵一番,即便他们早就跟她断绝关系了。

  饶我们两条小命是一回事。给我们谁一份工作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们还有房子,当然,那不是我们的房产,只是没人想住在那种地方,所以房主也就任我们留在那儿了。这就完了。屋后连能让我们种一排萝卜的地都没有。我们俩都不会什么手艺,而且,哪怕我们是全国最好的铁匠或者轮匠,也没有任何人会想要我们制作的任何东西。我们一点儿用也没有。我有……嗯,我自己的优势,那时候就有了,但埃达克斯是一个骨瘦如柴、看上去很邪恶的小矮子,你看一眼就会觉得被厌恶者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我们没有钱,而且,即便我们有大把的钱,也没人肯卖给我们东西,哪怕是一袋发霉的燕麦。我们的问题得靠自己解决,需要时间,而且在这个问题上,时间并不多。

  (我的优势:我是个高高瘦瘦的小子,但在我们失去尼科的时候,我开始长肉了。有段时间,人们说我是帝国最帅的小伙子。我并不相信,一刻也不相信。不过我长得确实挺英俊——或者漂亮?我并不清楚。我们那地方并没有镜子,而你有多少机会停下脚步往一桶水里仔细打量一番呢?)

  我记得那天,房子里什么吃的也没有了,埃达克斯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然后他说,好吧,如果我们已经是邪恶的,被诅咒的,何不就这样呢?不太容易见到我弟弟说出聪明或者有深度的话来,但是——嗐,他的话让我对这个主意感觉好接受多了。于是我们等到天黑,从屋后的小牧场走出去,穿过果园,走上小巷,爬上小山,穿过狩猎的门,走一条小路穿过四英亩地,到了离我们最近的邻居家的谷仓。不用说,那里的东西都没有锁起来或者封起来,所以我们就不客气了。完事后我们往回走,路上休息了几次,因为扛的东西太重了,再然后就是把大麦粥、菜根和苹果一顿狼吞虎咽。我们等着。我想,我们俩应该都预计邻居们会拿着粪叉和绞索冲进来。但是过了早上,又到了下午,再到了晚上。他们肯定暂时还没发现,我和埃达克斯讨论说,人们多久才会去自家谷仓检查东西呢?许多天过去了,没有人来。我们吃完了上次偷的东西,所以我们又去偷一点。

  那谷仓现在装了用两英寸宽的木板做的百叶窗,还装了一道新门,门窗全用挂锁锁起来了,是那种梅尊廷锁,钥匙看起来像一把梳子。看来他们知道我们去过了。不知怎么的,我觉得这是最让我心烦的地方。我们在他们眼里太过污秽,他们甚至不敢或者不愿来抓我们上私刑。我们用一块大石头砸开了一扇百叶窗,从裂开的木板间爬了进去。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人来报复。不过我们再去那儿的时候,整个谷仓都空了,东西全被转移了。所以我们跋涉到山脊的另一边,偷了牧师的什一税谷仓。

  这里有一段大家最关注的神学的小东西。如果你考虑以偷盗为职业的话,这正是你需要知道的。凡间所有事物,据《憎物之书》说,都容易被玷污,被玷污的东西简直说都不能说,你宁可付出巨大的损失,也不会愿意触碰一个肮脏的小偷。但是,无敌骄阳无法被玷污,就像你往海里撒一泡尿,也污染不了大海。作为一个牧师,即便只是小山村里的一个小牧师,那也是神的代理人,是祂的传道人,那么根据教义,他也是不会被玷污的。同样的道理适用于他指派的人员,还适用于他们的粪叉、他们的绞索,以及与他们有关的一切。在这个情形下,神的庇护是通用的。第二天,天还没黑,他们就找到了我们,他们把我们踢醒,打了我们几下,在我们的脖子上套上枷锁,我们赤着脚,被押着一路跌跌撞撞地到了村里。在那里,一棵大树的低枝上,有两条绳子已经在候着我们了。

  他们把两团羊毛塞在我们嘴里,所以埃达克斯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我就懒得支吾了。我们做了错事,被抓住了。再加上,生存对我来说也不是一件享受的事情,所以,管它呢。如果他们把羊毛团从我嘴里拿出来的话,我就感觉有义务对他们说埃达克斯是无辜的,一切都是我干的。但是他们一直堵着我的嘴,不给我机会用无私的牺牲来救赎自己,没机会就没机会吧,区别没多大。他们把我们拉到树下,两个男人走上前来,我认识这俩,碰巧是母亲的老朋友。他们各拿着一个挤奶凳,我非常清楚那是做什么用的。

  埃达克斯快要哭死了,这让我很烦。我不敢说我有多喜欢他,他身上真的没什么能让任何人喜欢的东西,但他毕竟是我弟弟。所以我就祈祷起来:天上的父,求求你。是这样的,有些有学识的人会告诉你,祈祷如果不大声说出来是没有用的,但当时我嘴里堵着一团羊毛。我只能假定祂偶尔会破例,因为那个牧师从房子里走了出来。他围着一条围巾,遮住了嘴,只有鼻子以上露了出来,非常刻意地不看我们。今天不能绞死我们,他对他们说,因为现在的月亮是扬升日​之前的旧月亮。

  死一般的宁静。然后有人尖叫道,这点你错了,旧月亮要到今晚才升起来。然后是一阵讨论,直到牧师指出,根据正统教义,旧月亮始于中午,而不是日落后——于是又引起一阵窃窃私语,但你不能说一个牧师对神学的解释是错的,除非你自己也是一个牧师。然后教区的一个监察员努力控制着情绪,说,好吧,那么,这段时间我们拿这两个家伙怎么办呢?别想叫我看管他们,那是肯定的。显然,教义里没有解答这个问题,也没有人自告奋勇,所以安静了好一会儿,直到牧师叹了一声,说,后面有一个木棚屋,但是你们谁得去上把锁才行。

  我经常会想这件事。我祈祷了,然后我的祈祷得到了回应。但这是怎么做到的呢?节日和假期是写在圣经里的,那是差不多一千年前写好的。而月相,可能在创世之时就已经确定了,在祂给星辰设定轨迹的时候。如果说在一万年前,当祂脑海里考虑着那么重要的事情,做着那么复杂的计算时,祂还余出了一点点时间,算好了那一年那个月那个有旧月亮的中午,这可能吗……我觉得难以置信。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得不信。从创世开始,祂就把我和埃达克斯纳入运转的宇宙万物之中,成为祂无限的庄园里最没有价值的两头牲畜——事实摆在这里,无可辩驳。我祈祷了,然后我们躲过了绞索。这件事发生了。不管你怎么挣扎,怎么纠缠,你也绕不过这个事实。

  你说这是个巧合?不,你这个傻瓜,我宽恕你。主要我还没给你讲另一件事,所以这番说道显得不太站得住脚。另一件事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刚过午夜,埃达克斯和我正躺在牧师的木棚屋里一堆让人极度不舒适的大圆木上,忽然,发生了地震。

  我们那儿确实会发生地震,根据大家的经验,大概九十年能发生一次吧。而当时,最近一次地震才刚过去十八个月,而且那一次震得很厉害,半熟的梨都从树上掉下来了。对那些农夫来说是苦难,对他们的猪来说是件大喜事。而这次地震不太一样。我记得埃达克斯先是尖叫,然后瞬间闭嘴了—— 一根又大又圆的绿色橡木弹了起来,猛地撞到了他的头,然后从我身边弹过,把木棚屋的门撞开了。然后地震结束了,我们坐在那儿,透过打开的门看着外面的星星。

  不过,你可以赌上你的性命说,我们没有看多久。埃达克斯确实骨瘦如柴,但是那时候他速度很快,而我的腿很长。我们跌了好几跤,要么是因为余震,要么就是因为被什么绊倒了,但是我们总是马上爬起来继续跑,一直跑到太阳升起。这时候不用说,我们不能被人看到,所以我们躲到了一道荆棘篱笆下面,躺下来喘着气,直到我意识到(那一刻我像是被锤子砸中一样)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而埃达克斯开始抱怨说肚子饿了。

  这听起来可能让人意外,但是,没有人能一眼看出你是一个被憎恶的人。我们光着脚,白天赶路,晚上躲藏,走了五十五英里,一直走到了查斯特尔,这时候我们差不多放弃了。要么他们在追拿我们,要么没有,很快就会知道,但是我们没法再这样狂奔了。结果并没有人追上来。事实上,没人理会我们。也没有人愿意给我们工作。

  于是埃达克斯和我讨论了一番。我们试过偷盗,我对他说,差点因此被绞死。是的,他说,因为我们太不小心了,而且那是在村子里,那里所有人都相互认识,每一个人都对哪里有什么了如指掌。而在城里……我猜我应该跟他解释一下,说说我的祈祷灵验的事,毕竟那番祈祷应该是默认包括不再偷盗的承诺的。但是我实在没勇气跟他说这事,因为他会当面耻笑我,所以我也没什么好理由反驳他,而且他又指出,偷盗如果不想被抓到,就需要两个人配合,一个人去偷,另一个人望风。如果我抛弃了他,他只好一个人去干,然后被抓,那么,他的命就是我送的。

  不过我们没有被抓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

  尼科当工程书记员没有当太久。政府部门里发生了权力斗争,两个只手遮天的大臣彼此看不入眼。这么跟你形容吧,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跟我说过这么一件事,他去围猎的时候,遇到两头公鹿在打架。通常你是没法走到一头鹿百码之内的,他告诉我,但是那两只傻鹿完全沉浸在争斗中,想要把对方撕成碎片,所以他居然走到了离它们二十码远的地方,然后接连几箭,把两只鹿都杀了。我不知道这个猎鹿的故事是不是真的,但是政府部门里发生的事情完全就是这样。两只雄壮的鹿忙着钩心斗角,到一切结束的时候才意识到真正的敌人是谁,而到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坐在驿车里奔赴佩里奥卡去当邮政局副局长了。

  赢得权力斗争的这个人很会看人,在衡平法院这一方小天地里,他也是一个出色的执行者。对于哪种申请该填哪种表格,季度拨款什么时候到,他都不是很关心。但他注意到了我哥哥尼科。跟我干,他在他耳边轻声说,包你有前途。于是尼科离开了书记员的办公室,搬进了御马监伯爵的办公区。

  不消说,御马监伯爵跟干草、燕麦或者新鲜稻草都没什么关系。曾经有关系,但那真的是很多年前了。故事是这样的:特黎丰四世发现掌管国库的那群毒蛇想要算计他,于是他建立了另一个地下金库,走的是御马监的渠道,让他的监马官来掌管整个金库,因为这是整个城市里他唯一能信任的人了。而监马官干得非常出色,不到两年,财政赤字已经成了往事,士兵都能按时领饷了,起初会流进国库掌管者兜里的一百二十亿税金也成功回归了国库。而就在国库里,监马官让人刺死了特黎丰,自己登基,成了巴西利斯库斯二世。这故事不错,很可能是真的。不管怎样,御马监伯爵管的事情很多,但没有一件是要用干草叉做的。

  如果你想借一匹马,这个部门也不适合你。这是红宫后面的一片大建筑,有一百一十六扇窗户,只有一道门。在里面行走简直是噩梦,除非你已经在这里待了超过一年。也不必向任何人问路,因为他们会骗你。理论上是这样的:如果你问路,你肯定是新人,而在这个部门,新手本身就是罪了。新人要么是国库派来的卧底,要么就是对谁的职位虎视眈眈的野心家。

  当然,尼科两者都是。他第一天在这里上班的时候,一个老书记员带着他溜了好大一圈,故意绕的远路,就是为了绕晕他,把他带到他的办公室,然后转头就走,把他丢在那儿。不过尼科已经准备好了。他一路上都在心里默默数着,三十步,转左,二十六步,上楼,十七步,转右,如此等等。没多少人会费神记这种事,但尼科很聪明,他知道这有多重要。所以,他的新窝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袖子里掏出一支蜡笔(办公室里没有纸笔,不消说),趁自己还没忘,把路线写了下来。头三个星期,他不得不走着重复的道路,但至少没有迷过路。他描了一张地图,每天晚上都会给地图做一些补充和修正,这张地图也是世上唯一的办公室地图,此前从来没有人画过,尼科也确保了之后他妈的再不会有地图。做到第五个星期的时候,他对这座建筑的地理情况比在那儿待过二十年的人都清楚。他一直认为那就是他后来成功的关键。知道所有东西和所有人的下落,知道走什么样的路找到什么样的人说话,知道谁能够听到谁的对话……

  在御马监的第一年,尼科是一个完美的侍从。那个顺手把他提携到这里的大人物什么事都要依赖他,而他从不让大人物失望。还有,即便大人物什么也没说过,他在部门里的关键敌人都开始提前退休,或者被调去省里的垃圾岗位,或者死去。这一连串好运真是太美妙了,他一度这么想,然后他意识到,没人能这么幸运,他肯定是有一个自己还没察觉的守护天使。当他琢磨出这个守护天使是谁的时候,一切已经太晚了。尼科什么也没说,他不需要。他所做的,仅仅是将一叠文件留在那个大人物的办公桌上:笔录副本、档案片段、书信、备忘录……单拎出来看任何一条都没什么问题,但拼在一起就成了罪证,证明这个大人物一直在熟练地勒索和谋杀他的同事,直到干掉了所有人。

  不是我干的,他抗议道,不是我。

  是我干的。尼科说,但没人会相信不是你下的命令。

  于是大人物告老还乡了——他还光荣地被封为蛇岛州长常任秘书,然后不到一年就死于疟疾——而尼科在前任的力荐之下成了新的御马监伯爵。他后来告诉我,他上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烧了那张地图。他不需要那张地图了,而且(就像尼科的前任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谋杀的那四十七个高官一样)那张地图的存在太危险了。

  以偷窃为生就像从屋顶掉下来一样。一开始,你乘着风,像鸟儿一样自由,比鸟儿还快一倍。然后你撞到了什么,忽然之间,一切都大不妙了。

  罗什有一个金匠。我们轮流在街对面踩点。就我们所知,那里没什么需要担忧的:没有养狗,那男人独居,没有家人,除了两百英里以外的一个表弟,就没有别的亲戚了。那扇门是非常结实的四层横纹橡木,不过侧面有一扇百叶窗,窗是用一把老式挂锁锁住的。埃达克斯觉得他能弄开那把锁,没什么问题。他这次还真说对了。他穿着铁钉靴子踩在我柔弱的肩膀上,撬了大概两分钟,然后我们就进去了。我们的判断没有错,里面没有狗——要是有的话踩点时肯定能知道,因为会听到狗叫,会见到人遛狗。结果,我们的信息全是准确的,除了一点。

  这里有一点非常好的建议。如果你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怕被偷,不要养狗,养一只鹅。养鹅几乎不用花钱,白天你把它关在笼子里就行了,然后半夜要是谁敢打扰它,它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吵闹。一只鹅,我的天哪。

  我们首先意识到的是,有一个可怕的声音。接着看见昏暗的月光下一个白色的东西在东奔西撞。叫声先是刺耳,像是有人在吹牛角号;然后变成嘶嘶声,像是剧院里演着什么烂戏;最后是那鬼东西的翅膀扑腾着撞到笼子铁杆的声音。事实上,我们害怕得根本不敢停下来思考:那是什么,哦,只是一只鹅。我们踉跄着冲向窗户,我先赶到,但是埃达克斯一肘把我撞开,自己爬出去,跳了下去,摔断了脚踝。我随即落到了他身上,他的号叫惹得整条街上的狗都叫了起来。我慌乱地爬起来,他还躺在那儿。赶紧呀,我叫道。我动不了了,他说。我抓着他的胳膊,他叫得更大声了。好疼好疼,他说。所以我放开了他的胳膊,原来我跳下来落在他身上的时候踩断了他的胳膊。不要丢下我,他说。所以我把手绕过他腋下,拖着他沿街走,然后守卫就到了。

  守卫是同情我们的,我能看出来,但是他解释说,这不是他说了算的,他也束手无策。理论上,他这里有一笔预算是在押疑犯的医疗费用,但事实上,这项支出很紧张,罗什的医生是一帮小偷和强盗,而且我们兄弟俩两天后铁定就要上绞架,所以这时候花钱给我弟弟治疗手脚也没什么意义了。想一想下一个被关到这里的可怜虫吧,他对我说。他可能被关进来的时候断了腿或者肋骨,谁知道呢,可能他跟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无辜,但是用来治疗罪犯的钱已经花在一个死人身上了——或者说花在一个跟死了没两样的人身上。我感谢了他,告诉他我理解,然后客气地向他讨要四根木棍和一些破布。他咧嘴一笑,拿来了一根从木柴里翻出的长板条,还有两条军用围巾。我不是医生,但是我看过几次医生是怎么正骨的。我帮埃达克斯把断骨对正的时候,他的尖叫声像一头猪,这真的让我心疼。你这个小丑,他满眼是泪地对我说,你这样根本不对。可能不对,我对他说,但你听那人说了,对不对其实没什么紧要的。然后他用了一堆脏话骂我,那也是我应得的,他一直骂到我终于把夹板夹紧为止。

  第二天早上,他们把我们押到法官面前。我简单说了几句,我们叫什么,从哪儿来之类的。而埃达克斯一直紧抓着我的手臂抽泣着。我忽然意识到,我到现在还没好好享受过我的人生,所以,这大概意味着我也不用承担什么责任?这就像寓言里说的一样,有钱人出门,把葡萄园交给管家打理,等他回来的时候,葡萄园里已经荒草丛生,葡萄架都腐烂了。然后法官打了个哈欠,说,绞刑。就这样了。

  当你被关在鸡舍大的牢房里,旁边还有个哭得眼睛都要瞎了的人时,你是很难祈祷的。祈祷的时候,你需要忘记自己的肉体,进入永恒的精神世界。但如果你听不到自己思考的声音,旁边还有人拿夹板夹着的腿戳你的肋骨,就实在没法进入那个状态了。我只能尽力而为。神啊,我说,我无权呼唤你。我曾经有一个机会,但是却浪费了。我软弱、无能,完全看不到活下去的意义,但是我弟弟肯定是热爱他的生命的,不然他此刻不会因为怕死而号成这样。如果你能解救他,那一定是我们俩都不配得到的结果,但是对你来说一切都是可能的,也许你在未来能有用得到他的时候,谁知道呢?

  然后我大概是睡着了,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我做的梦。我坐在金色的宝座上,旁边是埃达克斯,我们都穿着全套的皇袍,挂着绶带,戴着三重冠——我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即便当时还从来没见过——我手里拿着球冠十字架权杖,腿上放着一把宝剑,然后有人对我说:这就是原因。我记得当时在想,这是什么意思?

  早上,他们来押解我们。不过来的有三个人,一个是守卫长,还有一个挎着皮革包的老人 ,还有一个头发像刺猬一样的小矮子。那个小矮子明显让另外两个怕得要死。他什么也没说。守卫长开口说,非常非常抱歉,这一切都是一个可怕的误会,你们可以走了,这是医生,你们可不可以让他瞧一瞧,看有没有他能帮得上忙的?他的汗流个不停,我记得,一滴滴肥汗从他额头上流下来,沿着鼻梁流下去。而医生,也就是那个挎着皮革包的老人,则在大发雷霆:哪个蠢货把他的腿包扎成这样的?他的语气非常生气。而我说,是我包的。他立刻安静了,然后轻轻地拧了一下埃达克斯的脚踝,疼得埃达克斯又大叫了起来。医生轻轻地又按了按,再用正规的夹板和亚麻绷带帮他包扎了腿。然后他们让两个士兵把埃达克斯扶出了牢房,上了楼梯,走到了日光下,那里有一辆四轮马车在等着。那是一辆驿车,世界上没有翅膀的事物里最快的东西了,里面放着有坐垫的椅子,有毯子可以盖在腿上,还有一个柳条筐,装着新鲜面包、奶酪、干肠,还有一瓶葡萄酒。

  然后我想,这是我第二次祈祷,第二次灵验了。

  我们坐了两天马车——车在路上除了换马的时候,没有停过——我们彼此几乎一句话也没说,主要是因为,当我们离开罗什一个半小时以后,我叫埃达克斯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喊疼了,之后他一直在生闷气。这让我有机会好好想一想。我们这是去哪里?不知道。不过就算埃达克斯没伤成这样,我们也不敢从驿车上跳下去,会摔死的。而驿车停下来换马的时候,在某个时候,我肯定是试了试车门外的门闩的,被他们从外面闩上了。然后我就想,嗯,我的祈祷得到了回应,这就是回应的形式了。也许是我太蠢了,所以无法理解。

  然后马车慢了下来,我们进了大城市,比查斯特尔和罗什都要大得多,就像一头公牛跟一头一天大的牛犊比大小。所以我们才慢了下来。然后我看到埃达克斯去试门闩。别傻了,我对他说,你又跑不了,我又背不动你。他用刀剑一样的目光看着我,然后抱住了他的断臂。

  然后我们穿过一道矮拱门,进了一片小庄园,马车停下了。有人跳了下来,打开了马车门闩,我爬了出来。站在我身前的就是尼科,只是他穿着一身黑色长袍,像个牧师一样。他抱住我,把我体内所有的空气都挤了出来。你这个傻瓜,他说,你这个彻头彻尾的浑蛋。

  他一直在找我们,后来才知道,他找了两年,自从他在政府站稳了脚跟,足以照顾、教养我们后,他就一直在找。但我们居无定所,一直小心地不让人找到——人们都说我们已经死了,但他一直不相信。(信仰。哥哥的信仰差不多是:一个士兵必须把自己的佩剑从战场带回去,即使他输掉了战争,即使他的国家已经被敌人占领。)所以他花钱请城市里最好的肖像画师在小象牙卡片上画了我们俩的微型肖像——难度很大,因为他只依稀记得我们小时候的样子,他不断地叫停画师,把之前画的削掉,重新尝试。他还派手下吉伽克斯(那个头发像刺猬的小矮子)把那些小象牙卡片装在口袋里,全国到处找:你见过这两个人吗?最终,他在一个酒吧遇到的一个人回答,见过,但你得赶紧了,他们早上就要上绞架了。

  不过这一切都结束了。尼科说,到这儿就安全了,我们仨再也不会遇到任何坏事了。他详细给我们说了他是怎么神奇地得到权力的,以及他现在是多么成功。这都是为了你们,他说,为了我们可以重聚,一家人,齐齐整整。毕竟,他说,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

  他找了城里最好的医生来看埃达克斯,但是他们都摇着头说,伤害已经造成,他们也无能为力。他的余生都只能当个跛子了,他的右手也永远无法正常合拢了。这让尼科非常伤心,但他对我说那不是我的错,真的不是,当时那样的情形谁也没别的办法。

  我跟他说了我是怎么祈祷的,我的祈祷又是怎么灵验的。但是尼科只是笑。别傻了,他说,没有无敌骄阳,没人告诉过你吗?天上只有那个又大又圆的东西,你要是多盯着看一会儿就会瞎。只有埃达克斯和你和我,没了。其他一切事物,一切人,都不重要,只有我们。

  但是尼科,我说,我祈祷了——两次——两次都灵验了。你这个傻瓜,他说。你好好想一想,如果神存在,如果祂想拯救你,那么必然,祂的合理行为是不会拖到你临死的时刻再执行的。最好,祂还能让你在街上捡到五先令,这样你就不用继续偷盗了。但是祂没有,祂等到绞索已经套上你的脖子了,然后才干预。如果我手下有个书记员把事情安排成这样,我明天就把他开除了。这么跟你说吧,尼科说,如果你的无敌骄阳想找工作,叫祂别来政府求职。祂不够格。

  尼科有很多房间,在御马监的阁楼上还有一间,不过他基本住在办公室。他给我们在萨瓦蒂纳买了一所房子,配了一英亩的花园,还有十二个仆人照顾我们。你疯了吗?我问他。他咧嘴一笑。他说他花得起这个钱。他一个星期的薪水就能承担这些开支了,还能余下钱来买一艘军舰。然后他说,看看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对他说,我不明白这个问题。

  你现在看着的,弟弟,他说,是整个帝国第二有权势的人。如果你好奇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不,第一不是皇帝,他只是第三。在他上面有我和克堤拉斯——孤儿监护官。私下跟你说,我打算针对这个状况做点儿事情。

  我听不懂,我说,尼科,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他解释了。

  先说早一些的事吧,他说,老皇帝巴西利斯库斯五世是最伟大的皇帝,在位五十七年,在废墟中建立起这个强大的帝国,使这个帝国前所未有的富强。他真的是一个伟人,尼科说(当尼科夸赞一个人,不带任何“除了”之类的字眼时,你最好相信他),不过他有一件事没干成,导致他的所有功绩都成了浪费。他没有生出儿子来。

  女儿倒是有,两个。但是没有儿子。不是他不努力。巴西利斯库斯从来没有在任何事情上因为不够努力而失败过。一天两次,早晚各一次。只要他没有出征在外,据宫里的侍卫说,你就能听到他在院子里努力。但是皇后只生出两个女儿,最后终于受不了,躲进了女修道院出家了。此时巴西利斯库斯已经是一个老人了,但是他打算废黜皇后,准备再娶。不过就在这时,他因为破伤风死了,就这样结束了。因为他以为自己可以永生,也因为他不想女儿在自己生出儿子前出嫁,两个公主都成了老姑娘。姐姐阿波罗尼娅十九岁的时候就出家进了女修道院,之后从未离开。所以只剩一个公主了。

  连我都听说过她。比娅公主,比娅·墨眹,意思是像墨一样黑的眼睛,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是的,尼科说,就是她。但那是二十年前了。二十年过去了,她还在那儿,仍然是一个包裹在天鹅绒和貂皮衣里的公主,没有当年那么美丽了。先不说这个了。一个明显的答案是,比娅公主得嫁人,然后生一个继承人,然后我们就能回到正轨,一切都会好起来。

  确实,我们都说,不过这事做起来时间还挺紧张的。比娅公主毕竟已经四十五岁了。但是更奇怪的事情都发生过,而且不这么做的话,结果就只有内战了,所以我们试一试,看结果如何吧。公主本人当然是非常投入的。她这辈子,整整四十五年,一直被告知她会嫁给一个英俊的王子,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日子渐渐过去,她的耐心越来越少了。公主的高贵身份当然也只让她更惨。其他姑娘,其他女人,一般都能想办法自己找乐子,只要偷偷地,不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就行。但是她不行,因为会有不可想象的、影响整个王朝的后果。所以,她本质上和坐牢差不多,而她能见到的男人,(尼科说)就是我这样的。大多数时候她都在酿造香水。这是她非常擅长的,擅长到可以拿这个当生计了。她制造的优等瓶装香水作为特别的谢礼送给了世界各地的女王和皇后。但是,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北塔,对这一点,她也一点儿都不高兴。

  所以,当他们把这个坏消息告诉她,说她将不得不嫁人生子,以免整个世界陷入血海的时候,她非常高兴地表示乐意配合。至于这个幸运的男人该是谁呢,她还有个非常强烈的建议。很多年前,她爱上了一个英俊的议员。她很久没见过他了,但是不要紧。只是稍微拖延了一阵而已。有一天我的王子会到来,现在终于来了。

  二十七岁的时候,维斯提努斯·阿普西玛是每一个女人的梦中情人。那时候比娅十四岁。现在他五十八岁,依然英俊潇洒,只要他挺起下巴收起肚子就行。他结过婚了,过了三十年幸福的婚姻生活,现在妻子进了女修道院,和他们的三个女儿一起。所以阿普西玛理了发,刮了脸,把玫瑰花水扑在脸上,然后就去宫里迎娶他的公主。

  当她掀起面纱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他应该不会觉得自己是被利用或者玩弄了。她长得不丑,而他马上就能登基了。这个计划里他唯一的任务是他整个成年生涯一直都在做的,他对此很有热情,也相当有技巧。

  不过,尼科说,那是十一年前的事了。在最开始的六年里,阿普西玛对他的唯一任务非常上心,非常勤勉,非常尽责,不愧是一个帝国最古老的家族里培养出来的人物。之后,我猜,他得出了结论,认为做下去没什么意义了。还有,他告诉他自己,这个帝国不需要另一个皇帝,因为已经有他了,他干得很好。至于继承人嘛,他反正还有个侄子。于是比娅公主又回到了她的北塔,回到了她的蒸馏器旁边——他们说她不是乖乖离开的,她虽然瘦,但是结实,不过他们最终还是把她带了回去——阿普西玛则成了新一任的“历史上最好的皇帝”。他希望死后能得个“大帝”的谥号,不过给个“武帝”他也能接受,再不济,“文帝”也勉强可以。他依然在位,她依然在北塔,一切都会好起来,除了……

  除了什么?我问他。他看着我。

  阿普西玛,虽然只有我们两人在场,尼科还是放低了声音说道,他是个蠢蛋。更糟糕的是,作为一个蠢蛋,他以为自己是天皇大帝,文武双全。

  不过,这并不是问题,尼科接着说,我们最伟大的皇帝里有一半——弗洛里安三世、克利奥芬、亚达克斯二世——都是傻子、酒鬼,或者疯子,但是这都不要紧。因为他们对皇帝的工作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很乐意让政府班子把所有的活儿都干了。但阿普西玛不是这样,他会干涉。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尼努斯逮捕了,剃光了他的头,然后把他送进了修道院。尼努斯是谁?应该是你懂事之前的人物了。他们以前叫他臭鼬尼努斯。他是个非常招人厌的小人,巴西利斯库斯御驾亲征的时候就是他在打理一切。他打理得非常好,真的非常好。于是阿普西玛大权在握的第一件事就是干掉他,所以我才从御马监伯爵晋升成了财政大臣,因为之前的财政大臣克堤拉斯补位成了孤儿监护官。要我说,阿普西玛和克堤拉斯真是彼此的孽债……

  其实这么说也不太公平。克堤拉斯还是很聪明的。但是过去的三十年里,他一直在系统地偷着国库,几乎做成了一项产业——坐驿车从都城到特拉巴斯克的话,你跨过的所有土地都是他的,靠一个个空壳公司流进了他手里——而且他很清楚,一旦他失势,他的头就会被戳在长杆上,在广场上示众。所以,阿普西玛叫他做什么他都照做,不管那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因为他存活的唯一机会就是给这个容易欺骗的小丑当副手。如果我是他,我会回头问自己,如果结果是这样,那一切还值得吗?不过无论如何,我们都改变不了这个糟糕的现状。

  多糟糕?天哪。阿普西玛做的第二件事,是取消了给罗珀人交的保护费。

  没错,真的。我就是这个意思。即便是巴西利斯库斯,那个未尝败绩的皇帝,也要保证那些野蛮人收得到钱——两千万金币,每年开春第一天。他们人太多了,他曾经这样说,如果我们去跟他们打仗,而不是花钱买个平安的话,首先,我们会输;其次,要在边疆维持一支能控制局势的军队,一年的开销就要一亿五千万。所以,阿普西玛是怎么做的?他取消了岁贡,把钱用来资助一所哲学学校。阿普西玛,还“文帝”呢,猪脑子。

  然后尼科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在一起,让我能照顾你们。相信我,一切就要变得惨不忍睹了,很快就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也没有谁是安全的了,除非他们紧紧缩在一起,用城墙像毯子一样把自己裹起来,直到一切结束。不光是兵灾,国库也已经空了,光是都城就有五万人失业,田租高得农夫根本承担不起,也就交不了税来支持军队。有些本份的人在卖儿鬻女;另一些甚至不能卖儿鬻女,因为没人买得起。待在这儿你是永远不会相信这种事的,但是外面已经在分崩离析,而每一个人都还觉得跟老皇帝活着的时候一样。一切看起来也都一样,因为我们在努力掩饰,拼了老命在掩饰,但风光都是表面的。

  然后他朝我咧嘴一笑,抓住我的双肩。但是我们不会有事的,他说,你和埃达克斯和我。我都安排好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这辈子从来不喜欢说自己的事,毕竟不那么光彩嘛。如果你懂我,你就会明白这样的要求对我来说是多么没道理,简直像个恶作剧。

  他长大后会照顾他母亲吗?我很小的时候人们就对我质疑。后来他们又说,等他长大了肯定能伤透别人的心(说得好像这是多大本事似的)。再后来,他们又说,瞧这个漂亮男孩。然后,其他孩子都对着我扔石头,因为他们嫉妒,因为我是我母亲的儿子。

  有时候我自问,我出生的时候母亲有没有祈祷?她有没有说,神啊,让他成为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是不是她的祈祷灵验了,还是我的外貌纯属巧合?

  最蠢的就是,埃达克斯和我长得很像——尼科倒不一样,他高大黝黑,脸宽宽的,只遗传了母亲的眼睛。埃达克斯则和我有着一模一样的鼻子和下巴,还有一样的额头。但是他却长得又小又瘦,不像我长得这么高。不知怎么的,那些长在我身上显得很好看的部位,在他身上反而衬得他更阴险狡诈了。以貌取人显然不对,但是人们总是以貌取人。

  尼科说的一句话我很赞同,他说我们对待埃达克斯的最好方式就是让他待在屋子里,给他各种好玩的东西,这样他就不会受到其他引诱。去给别人制造麻烦了。那我呢,我问他,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说到这个就有意思了,尼科说。

  (后来,我问那个怎么样了。什么意思?他说,哦,那个。那个嘛,倒没给我带来特别的烦恼,对于从没有拥有过的东西,你是不会想念的。我反正很高兴少了很多让我分心的事。这就像射箭比赛。你把箭射出去,但箭在空中要飞一百码,一路上要被风吹。你要把放手之后箭受到的影响控制到最小,但不管怎样,最好还是在无风的天气射箭。而我,在我和我要去的地方之间,连微风都未曾有过。

  但是家庭呢,我说,孩子呢?他笑了。我有你们俩啊。)

  于是尼科给了我一份皇宫侍从的工作。直到今天——现在有一百名侍从听我指令,全天候待命,我真幸运——我也不是非常清楚皇宫侍从到底是做什么的。表面看来,我的主要工作就是站着,这件事我还算擅长,不过也都是自我感觉。一开始我站在紫殿外的前厅,紫殿就是放皇座的屋子。后来我就站到紫殿里边去了,很靠后,离门很近的位置。之后我又向前进了一段,于是我不时还会被使唤去拿东西,或者被唤去为谁的笑话笑一下。我肯定是做得非常好,因为我还没搞清楚状况,我就站到了侍从队伍的最前面。在这个位置,只要你个子够高,再踮起脚从人们的肩膀上方瞄过去,就可以看到皇座,还能看到坐在上面的那个人。

  从我站的地方看过去,他看起来不错。身材高大,一头银发,坚毅的下巴,蓝色眼睛目光炯炯,肩膀很宽。他坐在那里,优雅高贵,说话的声音低沉而让人愉悦。他说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只是我不知道他们谈论的是什么。总之,看起来,他把他的工作做得很不错,就像我一样吧。大部分时候他都在聆听,这种习惯总让一个人看上去很有智慧。哲学家、学者和神学家都在进言,他们说的大部分内容我都听不懂,但是他听得懂——或者说,看上去听懂了。然后他会不时地表情严肃地点点头,“文帝”阿普西玛,可能还真能凑合。

  有一天我下班以后,一个书记员叫住我,说哥哥让我去他办公室见他。然后我们就出发了,像爬山一样爬着楼梯,然后又是下坡,再穿过几条廊道,穿过几条隧道,爬几座塔,终于,我完全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了,而我的脚则告诉我,我至少走了两英里。书记员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站在一道寻常的深色橡木门前,这道门跟我们刚刚经过的一千多道深色橡木门没什么两样,不用说,上面也没有名牌或者号码。就在里面,书记员对我说。我敲了敲门,等待着,然后听到尼科叫我进去。

  我从没来过皇宫的这个角落,我一直以为尼科的房间在御马监……

  是的,他说,这里就是御马监。他解释说,阁楼和天花板上有许多廊道,一直从宫里通到御马监——大概两英里远,他告诉我——也就意味着,政府书记员可以在不见天、不见人的情况下从一个部门走到另一个部门。我以为你工作的地方很宽敞,我对他说。他看了看我。为什么呢?他说。我想不出怎么回答他。

  总之,他对我说,有个好消息,你升职了。为什么?我问他。他应该是完全没料到我会问这种问题。我什么聪明的事情也没做过,我解释说,我只是站在那里。他点点头。站得非常好,他说,所以他们要提拔你。从明天开始,你就是皇后的主侍从了。

  为什么呢?我问他。

  尼科没有发脾气,就像一个穷人不会把金币掉在街上。她指定要你,他说,指名道姓。但是她从来没见过我,我说。他皱起了眉头。那么,他说,显然有人见过你了,因为她指名要你。这是很高的提拔,薪水翻倍,你他妈应该感激涕零,而不是站在那里问为什么为什么,跟个长脚秧鸡似的。

  我什么也没说。尼科叹了口气。好吧,他说。有这么个说法,可能完全是假的,她之前的侍从不得不离职,因为他被控叛国罪……

  你在开玩笑吧,我说。

  叛国罪,尼科重复了一遍。总之,他七十二岁了,又老又秃,只剩三颗牙了。我想皇后娘娘应该是想找个好看点儿的替代品。

  这话我不大爱听,我说。

  尼科不高兴了。谁他妈管你爱不爱听呢,他说,你得听从命令。你想给我找麻烦吗?

  这可能需要一番解释,我不太想说这个,但还是解释一下吧。我当时……用你的脑子想想吧。在村子里的时候,每个人都觉得我们是瘟疫,这样一来你也见不到什么女孩。后来我们做了小偷,在查斯特尔,在罗什,尽全力变成透明人。还有,跟你掏心窝子说一句吧,那种事我也……嗯,不怎么感兴趣。我想,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尼科,因为他对自己做的事,还有因为母亲是那样一个人,我记得人们是如何看待她的。总而言之,那种事只会让人们不高兴,会导致许多麻烦。

  埃达克斯不这么看,但他一直长得跟只老鼠似的,所以那件事他如果有需求,就得花钱,而总的来说,我们花不起那个钱。

  所以——像尼科说的,对于从没拥有过的东西,你是不会想念的。而且,一涉及我的外貌,我就会很尴尬,甚至愧疚,似乎外貌不是我应得的——这也不是我能藏住的,就像把富家子弟送到码头上去干活,穿着价值二十泰勒的鞋子和丝绸衬衣。我感觉很荒唐,像是一个行走的矛盾体,因为圣经里说了,美丽的东西是好的,好的东西是美丽的。总之……你懂我的大意了吧?

  在这样的情形下,你听说我跟女人没打过什么交道应该不会感到意外了。当然得除了我母亲,但她不算数嘛。她们叫我害怕。一部分因为是人都会吓着我,我怕他们会朝我扔石头,或者用棍子打我;另一部分是因为我怕她们见过我之后就想要我了。对了,我不是给自己找借口,我不是叫你们理解我,也不是说我是对的,我知道我这个人一团糟。但我对被别人碰这件事就是很反感。想想就感到恶心。

  比娅皇后住在北塔,每个人都知道。你在都城的每一个角落都能看到北塔,因为那座塔太高了。这让人们很喜欢。他们感觉很安全,因为老皇帝的女儿在看着他们,他们说。

  要爬上北塔要花很长的时间,塔里是那种很可怕的螺旋楼梯,没有扶的地方,所以你下楼的时候如果遇到谁要上去,你们就完蛋了。等爬到顶,你的膝盖就会软得像果冻一样,小腿疼得足以让你失声痛哭了。

  这塔的最顶层就是皇后娘娘的住所。上面没有墙壁把空间再分隔开,远处是卧榻,用帘子围了起来,其他部分就是软垫的海洋了。还有木台,像木匠铺里的一样,沿着围墙摆了一圈,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还有夹着夹子的铁架,还有那种小小的木炭炉吊在三脚架下面,上面的盘子或者玻璃罐冒出阵阵浓烟,在天花板上积了两英寸厚。

  楼梯口是没有门的,所以我直接走了进去。她就在那儿,弯腰在一张木台前,回头看向我。你他妈是谁?她问。

  我解释了。她看着我。好吧,那就别傻站着了,她说。过来帮忙。

  事情的发展从来不像我预想的那样。我从没想过我能帮什么忙。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去学习做香水这门手艺,更没想过我会爱上一个老妇人,或者一个皇后。说起这个,我也没想过我的祈祷会灵验。

  她教会我怎么做香水,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学到有用的东西。香水怎么做?你得挤压、灌输、蒸馏、混合。这里面包括了大量艰苦重复的工作,用研钵磨东西,站着拿好东西,稳稳地在火上烤,还要洗许多瓶子。我乐在其中。皇后说我很擅长这个,这让我非常开心。她会对我说话——说的基本是扶着这个,做了那个,不,你完全做错了。但是有时候,她会解释为什么把这个加到那个里面会产生新的东西,还有为什么这种精华加到油里有用,而那种精华却不行。仿佛她认识了我一辈子,仿佛我们只是同事。

  而且她很美丽。她的头发染过了——她把染发剂的配方和制法都告诉了我,还解释了她为什么在配方里用这种东西而不是那种——她眼角满是鱼尾纹,手背上能看到许多静脉血管,但是她是我接触过的最美的女人。她的手臂修长,有点儿瘦,肌肉像男人的一样,但是她剃掉了所有汗毛(我听说过这种事但从来没见过)。她有二十多个装满东西的瓷罐子,她会把里面的东西用在脸上和手上,还会用一种蓝色的铅笔给眼睛画上一圈眼线。

  尼科派人来找我。这时候我已经习惯爬那段楼梯了。你看上去不错,尼科说,最近如何?

  我跟他说我很开心,一切都好。他看着我,好像我在说外语似的。最近如何?他重复道。得了吧,别害羞了,我是你哥。

  我刚说了呀,我说。

  他像看呆子一样看着我。那个老女人,他说,她干了你没有?

  她跟我说过她的人生。不是一次性完整地告诉我的,而是这里说两句,那里提一嘴,是我自己拼凑起来的,像修复一个摔碎的罐子一样。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人们就告诉她,她会坐在高高的山顶,一个金王座上,整个世界都在她的脚下。本来也该这样。有一天,他们对她说,她的王子将会到来,不过不是随便什么王子,不是。事实上,她的王子不会是王子。如果她嫁给另一个国家的王子,那就等于暗示那个国家跟帝国平起平坐了,这简直太荒唐了。所以她的王子会是一个帝国臣子,不过这不要紧。他必须是生于二十多个贵族家庭中的一个,但这也没什么问题。另外,在她的皇父给她生一个弟弟之前,她不能出嫁。这也没事,因为爸爸一直在很努力地冲击这个目标。爸爸下了决心的事,总是能做到的。

  她说她平均一个月能见他两次——前提是他没有出征,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出去打仗了。当他有闲暇的时候,保姆和一大队侍女会带着她穿过走廊,从镶着马赛克的天花板下走过,经过各种镶金的壁饰,最后到达一间普通白墙的小房间,爸爸闲的时候就坐在那里。她记得他矮矮的,头秃得差不多了,头皮被太阳晒得发褐。他会从一堆杂乱的文件里抬起头来看她,他看那些文件的时候会透过一块圆形的厚厚的玻璃片看,那玻璃片镶在一根金棍儿上。他会看着她,仿佛这辈子从没见过她这样的人,然后微笑着,问她一些他明显不感兴趣的问题,然后她就可以走了。她有点儿怕他,但是又很喜欢他,因为他看上去很滑稽。

  不过弟弟一直没有出现。所以她就等待着,把时间都用来使自己一点点接近完美。她学习了所有的语言,读过了所有的书,学习了音乐(弦乐,因为对着管子吹气不符合淑女气质)。她学会了滑着步走而不是正常走路,学会了最完美的坐姿,颈背笔直,下巴与地面呈完美的九十度——时不时地会被人拿着三角尺检查。她学会了诙谐而不至于让人难受,学会了不被人察觉自己无聊得要命的心态。

  她等得越久,就有越多的时间来学习,人也越趋完美。她知道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因为每个人都这么对她说。而她相信他们,因为她父亲是皇帝,无敌骄阳的兄弟,所以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她等待着,每一天都变得更加完美,就像水滴积成钟乳石一样。可还是没有弟弟,日子继续。时间还多着呢,侍女和老师都这么跟她说,但是他们的声音开始显出一些忧虑,也许(她头一回意识到)完美不是你能永葆的。确实,一天天过去,她越来越迷人,越来越优秀,但侍女在她脸上花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开始涂各种乳霜和药膏,再然后,她发现了自己的第一根白发,接着又多了几根。

  她开始观察男孩,这个年龄的女孩都会这样。但是她清楚自己的身份,用她不可企及的光彩把那些可怜的男孩融化掉有什么好的呢?一个老师在她十五岁的时候跟她严肃地谈了一次。想想整个帝国吧,他说,你之后的时间多着呢。一天又一天,日子在重复。她对于闺中生活是满意的,她说,因为她有信仰。她相信神,而爸爸是神的兄弟,硬币背面这么写着的。

  再后来,她不再照镜子了,开始制作起香水来。这件事,她说,对她来说是一个大发现。一件她可以做,而且做得很好的事。我完全能理解她当时的感受,我对她说,她转头看着我。

  然后爸爸去世了,一切忽然都不一样了。她又变成了公主,一切都要靠她。她可以出塔了,只要她愿意。她可以选择做任何事,可以嫁给当年看上的漂亮男孩了。

  她对此很期待,她告诉我,期待了二十年,而当这一刻终于到来的时候,真是糟透了。一部分是失望。她不只一次想象过此时的感觉,大概像是自己用手指,但是会更爽。可事实是,她对我说,她惊慌地大叫起来。小声点儿,他压低声音对她说,他们会以为我在谋杀你。于是重新开始,她记起她爸爸的话,你要不断努力,永不放弃,不论发生什么。然后,她告诉我,一切忽然变得美好起来。她爱她英俊的丈夫,她时刻想着这事,每分钟,每一天。确实,目标还没有达成。但那只让他更加努力——大概就像爸爸一样——而她对此毫不介意。

  然后,一天早上,她醒来后,发现侍女和侍从把她的衣物、罐子、梳子打包到了大柳条筐里。怎么回事?她问。他们告诉她,她得搬家了,搬回北塔去。她大发雷霆,但是结果她对这个安排并没有什么办法——这让她有些意外,因为她一直觉得她是皇帝的女儿,无敌骄阳的侄女,但显然她错了。

  自那以后——你爱怎样就怎样,他写信对她说(注意,是写信,也许爬那些阶梯对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太困难了),只要你不惹事,不离开北塔就行。于是她点起了她的小炉子,叫人取来药草和油剂,设了皇后主侍从这个岗位。前前后后换了五六个人,似乎没人关心一个生不了孩子的老妇人在一座塔顶上做什么,然后她意识到,她对那事不感兴趣了。于是她开除了那些年轻漂亮的小伙子,指派了一个稍微了解炼金术的老头过来。但是他不怎么会聊天,眼睛也老花得不行,经常撞倒瓶子,于是便换成了我。

  是你安排的,我说,你这样安排是想让她……

  啊,是啊,尼科说,他对我的愚蠢很惊讶,当然是我安排的。就像给猫吸猫薄荷一样。

  为什么呢?我问他。

  你老是问我为什么,哥哥说,还不明显吗?你要成为下一任皇帝。

  于是我去皇后那儿,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她。

  我当时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很可能,她会派卫兵把我和我哥哥处死。或者她会像看脚底踩到的什么东西一样看着我。或者她会哭起来、叫起来。她只是看着我。为什么不呢?她说。

  这相对来说挺容易的,她对我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时不时就会琢磨一阵。她知道怎样能做到。问题是得有人帮她。

  上一次见到皇帝的时候,他气色还不错,对于他这个年龄来说,算得上身体健康,身材苗条。但是老人通常心脏都不太好,是人都知道。而老人又不喜欢听医生的话。医生总是跟他们说,慢点儿来,少吃点儿这个,少碰点儿那个。皇帝喜欢早上在室内泳池里游会儿泳,那是他在皇宫南厢修的一个地暖泳池。他会在里面拍打着水花狂欢,享受与日俱增的体重被浮力释放后的自由。他一般是独自一人在那儿游着,侍卫都紧守在门外。

  她给我展示怎样用毛地黄酿取药用精华。很有用的,她说,如果心脏意外停止跳动,它能刺激心脏再动起来,真是救命良药。不过你知道的,人们都说,物极必反。

  我告诉尼科我愿意这么做的时候,他笑了。你当然愿意了,他对我说,你是个好孩子,而这是唯一能让我们绝对安全的办法。我做这事不是为了你,我对他说。别说傻话了,他说,你当然是为我。他不相信我。我不知道为什么。

  然后是大量复杂的盘算。当然是尼科负责。关键问题在于,他说,我们能信任谁。他手里有一些人,能毫不犹豫地为他做任何事,但是他对他们的信任不超过他一口唾沫能吐到的范围。所以就只有我们三兄弟了。而埃达克斯——我们对视了一眼,决定不带他。那好吧,尼科说,就是你和我了。宫里的人都认识我,所以很多跑腿的事都只能是你来做了。

  首先,他把我安排回了皇帝身边。并没有引起什么怀疑,因为人们都说皇后对那些漂亮小伙都厌倦得很快。(人们八卦起来真是无所不能,不是吗?)而我回皇帝身边干了几天,总斟酒人遇上了可怕的意外。一块松掉的砖头落下来砸到了他头上,他死了。于是有了一个斟酒人的空缺。我填上了。

  尼科,我对他说,你他妈为什么非得干出这种事来?他对我说,那真的是个意外,那块砖头本该打断他的锁骨,但是我指派的人是个蠢蛋,这年头要找些好帮手真是不容易。我相信了他,或者说我选择相信他。下一次,我说,拜托找个靠谱一点儿的人。不会有下次了,他说。我们就快成功了,安安全全地。

  只有一个条件,她说。

  我看着她。什么条件?

  她也看着我,发出一声叹息,仿佛在说我的天哪,女人特别擅长这样的表达方式。好吧,她说,在未来的日子里,你觉得历史书会怎么描述我们?

  我不愿想这种问题。杀人凶手,我说,叛国者。历史上最邪恶的一对男女。

  她摇了摇头。他们会把我们称为皇后与她的情人。但你不是我的情人,对不对?现在还不是。

  我说过,在身体接触方面我是有困难的。我很喜欢你,我说,超过我知道的任何一个女人,也超过任何一个男人。要说的话,仅次于我的家人。但是……

  这是前提条件,她说,要么我们就一起干,要么就拉倒。

  (在这个时候,要退出已经太迟了。尼科跟我说过。那是在一天前,当时我问他可不可以忘掉这整件事。不可以,他说。为什么不可以?你这些要命的问题啊,他说。因为我已经给克堤拉斯下慢性毒药了——我不能用高效的毒药,因为有个仆人专门帮他试毒——当他死的时候,注意,不是如果他死的话,而是当他死的时候,一切都会开始散架。而如果那时候你还不是皇帝,我们三个就都死定了。懂?)

  我们一起干,我说,我答应你。

  很好,她说。

  当一切伎俩都不灵了的时候,要对你爱的人诚实。躺在案板上的那一刻,我也确实爱她。我从没做过这种事,我说。你开玩笑吧,她说,然后又说,好吧。我们都是起步晚的。但是你很快会赶上来的。

  第一次非常尴尬。她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我记得我当时说,你确定吗?然后她瞪了我一眼,那目光锋利得可以杀死鼻涕虫。确定,她说。事实上,头几次都是一团糟。但在那之后,我爱她爱得神魂颠倒,直到今天。

  毛地黄的花粉装在她给我的一个小瓶子里。我带着瓶子到了御马监,给尼科看。他打开瓶子闻了一下。这是好东西,他说。真的是她自己制作的?

  我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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