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美丽人生 二
她是位聪明的女士,尼科说。然后他把一枚戒指从手指上摘了下来。那是一枚又大又宽的戒指,上面镶着一块大石头。我从来没见过他戴这枚戒指。他对首饰之类的玩意儿不感兴趣。注意看,他说,然后做了一个我没看清的动作,那颗石头弹开了,像盖子一样。空间很足,装得下六粒谷子,他说,这个量就够了。
他让我戴上戒指,练习把宝石盖打开的动作,直到我不用低头看就能做到为止。他在里面装上粉末,啪地合上盖子。小心点儿,他说,里面这玩意儿可不好对付。
你确定这个量够了吗?我问。
相信我,他说,我是你哥。
必须完成这件事,尼科对我说,因为孤儿监护官想干掉他已经很久了,自从他成为御马监伯爵。为什么?因为孤儿监护官怕他,就像一只兔子害怕狐狸,所以下定决心要杀了他,或者让他受辱,最好是二者兼得——政府系统就是这样运作的,尼科告诉我,掠食者与猎物。我不先下手为强,他就会干掉我。如果我没了,你也完蛋了,埃达克斯也是。所以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从一开始就是。然后他跟我耐心起来。拜托,他说,这是最后一步了,然后我们就都安全了。我们走了这么远,从小山村一直走到这里,如果现在停手,我们就都死定了。他看着我。那是你要的结果吗?尼科说。你想看我和埃达克斯被公开生生地剥皮,看我们的头颅被插在长矛尖上暴晒吗?不,抱歉,你看不到,因为你的头也会晒在那里。那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是他的心脏,医生都说,虽然直接死因是溺水。侍卫发现他的时候,他在私人泳池里头朝下漂浮着,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个池子。无力回天了。都是他自己的错,医生私底下跟她说。他吃了太多不该吃的食物,又不肯锻炼,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其实过去的两年里他随时都可能死去。
她从北塔下来的时候,我在塔底等着。我们都很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尼科让我重复过许多次了,直到我熟记于心。我跟她说了一遍,她就都记住了。我们要直接去紫殿,不停步,不跟任何人说任何话。塔外会有一个方队的侍卫等着我们。如果有人阻拦,侍卫会出剑,可以只用剑面,但必要的话会直接用剑刃。不过这样的情况应该不会发生,因为尼科在象牙阁召开了会议,宣布孤儿监护官的死讯。所以这里应该完全归我们控制,他说。事实证明他说的没错。
我们到了紫殿,大修道院的院长就在那里,带着领唱人和六个我不认识的牧师。首先我们完成了结婚仪式,然后她让我坐在皇座上,把皇冠戴到我头上,把绶带戴在我肩上。她坐到我身边,戴着她自己的后冠和绶带。我拿着球冠、十字架、权杖和镇国圣剑,她则拿着圣旗和金合欢树。这,尼科向我们保证,就是我们要做的所有事情了。其他事交给他就好了。
所以我们坐着,等待着,尊贵的神职人员在旁边站着,因为好像没有给他们坐的地方。我脸上的汗已经成了一道道水流,不过她只是坐在那里,眼神像是在看着远方。我记得我当时在想,我那个梦里是埃达克斯,而不是她,不过当然了,我当时还不认识她。其他方面倒真跟梦里没什么两样了。这就是原因,梦里有人这么说。静静地坐了大概十分钟后,她小心地放下圣旗(整个过程一直看向前方,没有看我),把球杖从我手里接过来,放到了什么地方,然后握着我的手,轻轻地捏了一下。
门猛地打开,我记得肚子瞬间缩紧抽痛,就像吃了太多油炸食品后的那种难受。许多人进了屋,穿黑袍子的人,还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我在里面寻找尼科,但是没找到。好吧,我想,要不是来不及了的话我还会再祈祷一次的。
然后一道侧门打开了,我之前从来没意识到那里有一道门。尼科从门后面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夸张的金织衣服,下摆都拖到了地上,身后是一队重装士兵。我留意到他们都带了武器,而之前进来的那些人没有带。事实上,他们不是普通士兵,而是穿着军装的将军和元帅。尼科转过来看着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所有那些我不认识的人都跟着他鞠了一躬,剩下的故事就没什么新意了。
尼科把一切安排得天衣无缝。他为了诬陷,用一大堆空壳公司把大概两百万英亩的政府土地转到了孤儿监护官的名下。孤儿监护官的死亡报给帝国法院时,报的是自杀。尸体冰冷的手里还拿着一封遗书。(尼科有一个一流的伪造师,后来以防万一,他把这个伪造师杀了。不过他之后又感叹,这真是可怕的浪费。)遗书上交代,他挪用公产被尼科的御马监查到了,因为害怕被捕、被处死,他铤而走险,用毛地黄毒谋杀皇帝,刺杀皇后,想要篡位。但他没能杀死皇后,因为紧要关头皇后的侍从挺身而出,控制了局面。所以他知道他的一切都结束了,只能自我了结,愿无敌骄阳仁慈,等等。
我在里面扮演的角色(根据尼科的版本,也就是官方版本,也就是绝对的真相)是相当潇洒浪漫的。我抓住了孤儿监护官派来的几个刺客,把他们从塔上推下去,推进了塔下的护城河里——这细节真棒,不是吗?——皇后怀着感激和慈悲,当场嫁给了我。现在,毫无疑问,她是老皇帝的女儿——考虑到她姐姐是无敌骄阳的侍女,她就成了唯一能替神掌管世俗事务的人——也就是无可争议的女皇。同样毫无疑问的是,她嫁给了我,因为有帝国最高层的八个神职人员见证了我们的婚礼。女皇嫁人了,那就有皇帝了。就这么简单,小屁孩儿也能明白的道理。毕竟,傻子阿普西玛能当皇帝,也是因为他娶了比娅公主,现在他死了,她有了新丈夫。那一切照旧就好。
那是因为这一切完成得非常快,尼科后来告诉我,因为我把一切都怪在孤儿监护官头上了(不消说,新任的孤儿监护官是尼科),这让人们相信发生过一次失败的政变,而不是一次成功的政变。还有,人民爱戴她,因为她父亲,而且他们觉得她遭遇了不公对待,在他们心中,她还是那个二十一岁的、像画一样美的人,而我打退刺客、让她出于感激嫁给我也是一个完美的童话故事,所以他们很喜欢。再加上又没有别的候选人,除非现在打一场内战。
这就是原因,梦里说。你可能注意到了,我习惯问为什么。这个习惯曾经快把尼科逼疯了。为什么他妈的一点儿也不重要,他朝我吼道,照我说的做就行了!我照做了,因为他是我哥哥,他爱我。对那些比你强大的人,对那些掌握你命运的人,对那些无保留地爱你的人,你是不该问为什么的。
就像圣典里那个故事一样——我最喜欢的那个故事——祂把各种苦难降到对他最虔诚最爱戴的仆人身上,那仆人问,为什么?祂说,为了你不可能理解的原因。我打下这大地的根基时你在哪里?祂说,省省吧,你懂什么?
这是一个好回答,当然了,只是它老困扰着我,像一小块蟹肉卡在牙齿间。所以我把猜疑藏在心里,不过祂知道我在想什么。
但是祂非常好地解释了,不是吗?这就是原因。像日光一样清晰,只是,那是一个梦。我醒来后都会忘掉做过的梦,但那一个我记住了。这就是原因。这事是我挑起来的,是我先祈祷的,祈祷了两次,而两次祂都回应了我,把我从敌人手中解救出来。确实,尼科的话也有道理。但他的理论正好证明了是祂制造了那种困境,再从中把我救出来。为什么?确实,为什么呢?省省吧,我懂什么?
这就是原因。祂把我摆到了皇座上——我,全世界最不可能成为皇帝的人,也是世上最不配当皇帝的人——所以祂肯定有一个理由的。我并不完全确定我能理解,但这不重要。我太蠢了,理解不了,我接受这一点。我也不理解三角函数,但我绝对相信三角函数是真理。我别无选择,只能相信,因为它清楚得就像我脸上的鼻子。
祂让我身居此位,显然不是想以此结束,这只是开始。我在这个位置是要做一件事情的。为了那件事,祂选择了我,就像尼科选择我当阿普西玛的斟酒人一样。那么,我有什么地方让祂觉得我是合适的人选?想想这一点吧。
我没有做皇帝的野心。而肉体的欢愉(如果没有别的更适合的词的话)对我来说也没多大诱惑(对于从没拥有过的东西,你是不会想念的)。最重要的是,我知道祂的存在,知道祂把我摆在这个位置是为了让我去做祂想让我做的事。大概作为一个凡人,我的私心少得可怜,可以说是最无私的人了……
嗯,不能完全这么说。但我必须成为一个无私的人。
我爱我的妻子,我也爱我哥哥。他俩都是谋杀犯、叛国者、弑君者。我当然也是。但是祂没有选择他们。
不会走到那一步的,我当时觉得。然后跪了下来,紧握双手,紧得手指都疼了,然后我祈祷着。不要走到那一步。
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比娅和我都待在紫殿,主要我们不知道其他地方安不安全。后来尼科回来叫我们上床睡觉。幸好她还记得路。
寢宫比我想象的要小,很朴素,甚至可以说有点肮脏。这里以前是爸爸的房间,她解释说。阿普西玛本来想做一番改造,她发作了十几次,他不得不止住这个念头,免得场面尴尬。把她送回北塔的时候,他已经跟他当时的情妇搬到珍珠修道院的套间去了。他在老皇帝的房间里没法正常作乐,他曾经这么说,总感觉那个老家伙就在那儿,俯视着他,皱着眉。
她坐到床上,脱了鞋。这双鞋折磨她一天了。我找了张椅子——房间里有两张——坐到她对面。现在怎么办?我说。
我不知道,她回答说。我猜都看你那个聪明哥哥的了。
我深呼吸了一下。我想当一个好皇帝,我说。
她用似乎觉得我疯了的眼神看着我。是吗?
是的,我说。尼科说阿普西玛是个坏皇帝。他说他破坏了经济,浪费了好多钱,农民都交不起税了,城市里还有数以千计的人在挨饿,因为粮食垄断,另外罗珀人要来攻打了,因为他不肯交岁贡。除非采取些什么措施,不然整个帝国都要完蛋。
她耸了耸肩。我不太懂政治,她说,不过我觉得人们总是说这种话。有时候说得对,有时候不对。你永远不知道哪些是对的,因为一切看起来都差不多。至少,在宫里是这样。
尼科应该知道,我说。他告诉我情况很糟糕。
她看上去不是特别感兴趣。那你就当个好皇帝吧,她说,如果这是你想做的。
我是认真的,我说。她嘲弄地看了我一眼。你这个小丑,她说,这不是你说了算的。你只是……她闭上了嘴。什么?我问她。算了,她说,听我说,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事交给你哥呢?他是个聪明人,谁都看得出来。如果他不是帝国最聪明的人,他得不到今天的地位。
然后尼科进来了,没敲门。他坐在床上,坐在她身边。这一切真顺利,他说,你们俩的表现非常不错。现在,小心听我说,我时间不多。
然后他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其实也不复杂:晨祷之后马上出现在紫殿,待到中午;坐敞篷马车去白壳神庙做诵经弥撒;去兵工厂,给舰队的新旗舰施祝福;回紫殿参加下午的朝会。朝会上,你们要做的是这些——他递给比娅一张纸。他不识字,他对她说,不过没事,你轻轻地推他就行了,推一下就是好,推两下就是不好。然后是接待米西亚的大使,那个过程基本只要坐着,显得庄严些就行了,然后是晚餐,之后就由你们自己安排了。
你得解决掉她,尼科说。
我一直在避免跟他单独相处,但是他知道宫里的惯例。比如他知道皇后每两天就会在特定的时间泡一个驴奶蜂蜜澡,而我没法儿跟着她去。她不想让我看见她做保养时的样子,而她做保养需要很多侍女花上很长时间完成。
不,我说,我爱她。
他脸上露出嘲弄的表情。不,他说,你不爱她。另外,现在这状况会把一切都毁了的。
我不明白,我对他说。
他叹了口气。你看起来很荒唐,他说,一个小伙子——几乎还是个孩子——跟一个老妇人大庭广众下手拉着手。人们在开你们的玩笑。
我不明白。你先前说她很受欢迎,你说人民爱戴她。
是的,但他们好多年没见过她了。现在他们看到她已经老了,就开始拿你们俩编各种下流的笑话,这对士气的影响很严重。还有,她明显老得生不了孩子了,这会让人们动歪心思。她不能留。
我觉得全身冰凉。不行,我说。
别傻了,他说,你显然不能跟她离婚,而她活着的时候你也不能再娶妻生子。我跟你说,这样吧,他接着说,仿佛他在帮我一个天大的忙,我们就假装她死了,那样也行。举办一场盛大的国葬,封个国母之类的。她可以回塔里去,你再娶妻生子,我们就都安全了。可靠的皇位延续,才是确保稳定的唯一方法,每个人都知道。如果你不忍心,那就不杀她,但是她不能留。
关于要怎么做这件事,我想了很久。这种事我从来没尝试过—— 一切总是尼科负责办好的——如果我做错的话,后果是灾难性的。但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新手,毫无头绪。
所以我养成了习惯,在晚饭与上床睡觉之间单独待一个小时左右。我跟尼科说我在进行一套按摩疗程,这让他很有优越感地笑了笑。我跟比娅说我在学习识字,她是同意的。然后我找来了一个书记员。
找到他的过程纯属意外。我迷路了——在这个地方,迷路的频率高得让人痛苦——我撞进了一间办公室,那里面有六个书记员坐在高脚凳上抄写东西。其中一个,我注意到,皮肤是棕色的,这可不寻常。我注意到他的唯一原因是他看起来与众不同。政府的其他书记员看起来都差不多。
你,我说,跟我来。
他看上去很紧张。我不能离开岗位,他说。我是皇帝,我对他说,照我说的做。
于是我有了一段安静的时间,一个可以去的地方(我找到一个似乎被所有人遗忘了的小房间,完全没人用),和一个书记员。我告诉他,去图书馆,给我找一本关于政府的书。
他满眼恐慌地看着我。
给我找一本,我说,关于怎么管理帝国的书。肯定得有一本。带过来,读给我听。
他肯定以为我疯了,但是他还是去了,过了一阵子,他带着一本很大的书回来了,那本书叫《皇朝体制》,是老皇帝的爷爷在一百年前写的。这本听起来有看头。读给我听,我对他说。
我听了大概五分钟,然后止住了他。这不好,我说。
陛下?
这些都没用,我说,都是什么仪式和礼节,还有谁在上朝和国葬的时候有优先权之类的。跳过这些。
于是他往后翻起页来,跳过了大部分,剩下的厚度跟一根手指差不多宽了。然后他开始读起来,这下读的是好东西了。财务收入的来源、省府组织架构、军队指挥系统、公务员队伍的结构和职能。他读了大概半小时,就没什么可读的了。
你是罗珀人吧?我问他。
他看上去很紧张。我曾经是,陛下,但我现在是文明人了。我热爱帝国。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吉梅卢斯·康斯坦丁努斯,他说。我摇摇头。你的真名,我说,你妈妈怎么叫你的。
这是一个很私人的问题,让他窘迫,他对此感到很羞愧。我的罗珀名字,他说,是天谕真知。
我扬起了眉毛。这是人名?
在我的故乡是的,陛下。
我不能叫你天谕真知,我说。好吧,你用罗珀语说一下。
然后他说了什么,但是我只能听清开头一点点,因为那就是一串噪音。我能不能直接叫你本姆巴,我说,简短一点儿?
只要陛下乐意,他说。
本姆巴是个矮个儿,只到我肩膀高,大概五十五岁,头秃得跟个鸡蛋一样,几乎没什么口音。他是三十六年前被政府买下的,当时他被贸易商从他家里抓走了。现在都城是他的家了,政府工作就是他的人生。现在,给我读了那本书之后,他对经营帝国的了解跟我一样多了,也许更多。嗯,万事总得有个开头。
你怎么还没处理掉她?尼科一直追问我。我太害怕了,我对他说。要是出了岔子怎么办?你真没用,他说,我来做吧。把一切交给我。你不会伤害她的,我问他,对吧?他看我的眼神仿佛我刚刚尿了裤子。不,当然不会了,他说。你是我弟弟。我怎么会做让你不开心的事情呢?
有了本姆巴和那本书,我开始理解是谁在掌控整个帝国了。是皇帝,显然,但是帝国很大,不可能一个人全管,哪怕他是神的兄弟,所以很自然地,他得让人代办。多年以后,一切事务都交人代办了。其中绝大部分是政府完成的,而政府由两个大臣管理,孤儿监护官和御马监伯爵。伯爵负责五个部门中的三个,但是监护官管的两个部门是真正要紧的:军事部和财政部。当然,现在,尼科兼任了伯爵和监护官,这也就意味着他拥有了一切。
但也不完全是。军队有自己的传统。多少个世纪以来,军队大将都是从六个家族中选拔,这六个家族拥有帝国大概四分之一的土地,那么很自然,他们是痛恨政府的,而政府也厌恶他们。军费是财政部通过军事处发的,这样政府能控制军队的将领。还有一条施行了很久的铁规:任何军事单位不得驻扎在都城周围两百英里的范围内(除了御马监伯爵掌管的宫廷侍卫),任何将领如果在未交出兵权的情况下进入这个范围,就自动成了叛国者,会被判处死刑。
老皇帝跟军队在一起的时间比在都城久,他也是一个好将领。阿普西玛不喜欢士兵,而且怕那些将军怕得要死。还有,他需要钱去扶持他建立的大学,而一想到那些士兵坐着什么都不干也要拿钱,他就感到痛苦,所以他解散了八支陆军中的两支,而那两支正好是斯堤利安兄弟麾下的,他们来自最古老最骄傲的六大军事家族之一。无兵可带,他想,他们就不能对任何人构成威胁了,对不对?
本姆巴写了一封信给斯堤利安·绍兹,请他尽快来都城一趟,然后用我的私印封上了信封。我的私印是尼科随意丢在一个上锁的桌屉里的(这事我欠本姆巴一个公爵爵位,他当时要是被抓住,会被钉十字架的)。也许,斯堤利安会觉得这是个圈套,而且还是个挺粗糙的圈套。但都城始终比外面安全,宫廷侍卫大概有八万人之多,都是从陆军士兵里挑出的精锐,这有点儿像是十五年服役的抚恤金,再加上对出色表现的回报。而斯堤利安的军队就是帝国最精英的部队(在被阿普西玛解散之前),所以宫廷侍卫里有一半是他的老兵,他们都拥戴他。那封信没有把事说得太细——风险太高;我们敢寄这封信也只是因为本姆巴发现还有一个书记员也是罗珀人——就一个——在内务府上班,隶属邮政处,所以可以跑去寄这封信而不会引起注意——但是本姆巴的措辞非常考究,行与行之间也巧妙地设置了空距,方便阅读。于是斯堤利安来了,本姆巴把他从厨房后门带进来见我。
他不喜欢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看得出来。首先,我长得太好看了,然后我的衣服上也满是比娅的香水味,而他不赞同让一个老妇人的小白脸当皇帝,即便他觉得阿普西玛是恶魔的化身。我倒很喜欢斯堤利安。他矮矮壮壮的,银发灰眼,说话带着那种只有军事将领才有的口音,我得承认我还挺喜欢那种口音的。总之,我告诉他我在想什么,以及我想让他做什么。他看着我,仿佛觉得我疯了。做不到,他说,而且,如果他们抓到我们,脑袋就没了。我害怕得快要尿裤子,但还是直直地看着他。如果我们现在不干,我说,我们不会再有机会了。你会做最有利于帝国的事情,不是吗?
你要么就是疯了,要么就是太蠢了,他说。那又有什么要紧呢?我问。
我没有亲眼见证,当然。那一切发生的时候我在寢宫睡觉,当时是午夜,午夜似乎是发生这种事情的最佳时刻。但是本姆巴跟着去了,作为我的耳目,带着玉玺,以免有人想求证。
后来,斯堤利安把整个过程告诉了我。组队是一点儿麻烦也没遇到。他挑了十二个旧军士,那是他在老皇帝在世时带过的老兵。他叫他们在一时经开始的时候去南回廊旁边的四方院跟他集合。然后,他们当然准时出现,在本姆巴的引领下,沿着走廊悄无声息地疾步前进,到达了尼科的房间。门没有锁。他正坐在床上读公文。他们没有给他吱声的时间,据斯堤利安说。他们用烂布堵上了他的嘴,绑起了他的手,把穿着睡衣、赤着脚的他推了出去。
他们不用走很远,大概一百码,走到厨房的门口——本姆巴就是在那里放斯堤利安进去的——然后再走四分之一英里的空荡街道,到达金壳神庙。庙里有一个教士,欠了斯堤利安的堂弟一大笔钱,所以这里也没什么麻烦。门打开,需要的一切已经安排好了。他们把尼科绑到一个荣誉教士的位置上,剃了他的头,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僧人,然后把他的眼睛挖了出来。这是一项老传统,他们告诉我,帝国法院一直如此,这样能有效地除掉一个潜在威胁而又不用真的取人性命,这就是为什么这一招被称为皇帝圣恩。我宁愿他们没有告诉我这些。
尼科被扔上一艘小船,通过南运河到达海港,斯堤利安在那里为尼科和三个卫兵安排了航程(你可以看出来他为什么是一个好将军),去奥利塞里亚岛上的蓝岩修道院。要是你没听说过这个地方,那是大海中央的一块大石头——水手显然知道怎么找到那里,但是地图上找不到。
我把这一切告诉她的时候,她瞪着我。你他妈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她说。
我告诉了她,她脸色变得惨白。他想让我杀了你,我告诉她,那样我就能娶别人,生孩子,把皇位传承下去。
我要他死,她说,马上。
他是我哥,我对她说。而且,他做这一切是为了我,和埃达克斯。然后我意识到了。她还不知道尼科是我哥。她看出来我和尼科认识,也知道尼科为我安排这一切、把我派到她身边是因为我长得好看,但是她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而我却以为她一直知道,另外,我从来没怎么说过我自己的事。没事儿,我告诉她,反正他得消失,为了帝国。
她皱着眉看着我。你在说什么?她说。
为了帝国,我说。他从来没让我做对的事情。他对那种事不感兴趣。他只关心夺权和保权——那样我们才没事,他和我和我们的弟弟埃达克斯。他告诉过我,不要他妈的那么蠢,把一切交给他来做,不要操心任何与我无关的事。他解决掉上一任孤儿监护官的时候,把那些挪用的地产都拿到了自己手里,我知道他一直没把那些地交公,而我们需要那笔财产。他说放着以防万一 ——万一出了什么乱子,万一我们被忽然清理出局,万一我们忽然要去别的什么地方……他很小心,我哥哥,他总是为最坏的情况做好打算。
(只是他并没有料到最坏的情况。但是没人是完美的嘛。)
她看着我,像不认识我似的。好吧,她说,就这样了。反正也没人喜欢他。
我任命斯堤利安将军为新的孤儿监护官。军人来主管军事处,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任他,我也很清楚他不喜欢我。但我没有别的选择,其他人我都不认识。
然后我任命本姆巴为新的御马监伯爵。我想的是,他没有朋友,没有人想跟他一边,没人想主动跟他说话,但是他了解政务系统。他会跟我一边,因为他知道,如果我遇上什么不测,他的命保不了一个小时。忠诚就是这样保障的。爱和信任没用,我发现了。
我让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列一个清单,列出帝国所有的问题。这听起来很蠢,对吧,但是我当时想的是,总得有个开始。
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我想这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哪怕是尼科那么聪明的人。首先,钱都没了。老皇帝死的时候盈余一百二十亿。现在我们欠银行和风险投资商大概七十亿,我们也不敢违约,不然会引起大面积恐慌,一切就会陷入地狱。我们不能加税,因为税已经太高了。这事是这样运作的:国库给每个省一个税收指标,行省再指派给地区,地区指派给地主,地主指派给佃户,每一层指派都会自己再加收一点点。糟糕到什么程度呢?农夫直接收拾包袱走人,他们宁愿四处游荡。东部和南部的大部分行省——都城粮食的主要来源区——已经遍地是空屋和荒地。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最后到了都城,以为能在这里找到工作,但是这里的税一样很高,每天都有作坊和工厂倒闭。都城的粮价在过去六个月里已经翻了番。而且粮食经常买不到,出多高的价格都不行。因为经销商欠了风险投资商太多钱,运粮船到达都城海港之前就会被扣下抵债,然后被运去斯科利亚或梅萨吉尼,那里粮价更高(斯科利亚安吉尔和梅萨吉尼泰勒币对帝国苏勒德斯的汇率很坚挺)。
这一切并没有给斯堤利安将军带来特别的烦恼,因为他的家产都在北边,所以对他来说都城烧光也无所谓。真正让他烦恼的是,城市贵族收走贫农和自耕农的抵押地产,拿给奴隶耕种,于是一千年来为军队提供新兵的那些农民,被成千上万地驱离了他们的土地。加上之前阿普西玛解散了三个团,军队已经缩水到老皇帝时期的三分之一了。现在是和平时期,需要跟谁打仗呢?阿普西玛当时这么跟他说,一脸胜利的微笑,他问这个问题并不真的想得到回答。
另外,斯堤利安告诉我,如果你真如你说的那样想为人民做好事,你做不到的,因为政府部门不会让你做到的。我说老皇帝从来不让政府部门干涉他的事,这话让斯堤利安狂笑起来。政府机构已经臃肿到当时的三倍了,他说。我叫本姆巴去核实,结果还真是。还有,政府开支是巴西利斯库斯时期的四倍,其中百分之九十用来支付薪水了。不过,占全员四分之三的低级公务员,也就是干实事的那些,领的薪水反而降了百分之十五。
我这辈子没有老老实实干过一天活,所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但想象力是有的。我想象自己天一亮就走出屋子,走到谷仓。我能看到自己把牛套上轭,接上犁,把牛群赶到地里,扶着犁,牛向前拱着,带得犁铧不断破着土。我能看到自己每犁完一排就擦着脸上的汗,回头看看刚刚干完的活儿,再看看还没犁完的部分。这永远不会发生,当然,但我能想象。
现实生活里,我得犁的田更令人畏缩。我不知道该怎么犁,从哪儿开始。我的耕牛——神啊原谅我这样形容他们吧——是极不合适的两个人。其中一个蔑视我,另一个对几乎所有事情都提心吊胆;一个是军方权贵,出身比神还好,而另一个是在罗珀人的大篷车里出生的,断奶后吃的是从父亲的敌人身上割下的肉炖的汤——我有没有提过罗珀人是食人族?但是,我猜他们俩有一点是相同的:从来没想到过有一天会侍奉一个母亲是乡野妓女的皇帝。事情从来不像我们预期的那样,但我们还好好地活着,至少暂时如此。
我叫斯堤利安去跟银行家们谈一谈。他皱着眉看着我,不过我觉得这个想法吸引了他——他的家族在过去五十年里有大概十万英亩土地流进了银行家手里。他回来告诉我,他们同意让我们以五十年期限分期付款,年息百分之二(实际上共需支付百分之五)。我不知道他跟他们说了什么,反正也不重要了。
本姆巴给我写了一份政府分析报告。报告很长,非常工整地抄在羊皮纸上,被装在一根金管里。我指出我不识字,所以他读给我听了。我们一起研究该怎么办。第二天,斯堤利安的守卫逮捕了所有十二个部门的头头,指控他们犯了贪污、亵渎、渎职和欺诈罪。这些罪名可以撤销,本姆巴对他们说,只要他们把部门预算减半,再裁掉三分之一的雇员。因为犯贪污罪是要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所以他们都同意研究一下,看看可以做些什么。
尼科做了很多工作掩盖他从上任孤儿监护管那里掠来的公地,所以我们花了很多的精力、才智和想象力,才把证据碎片拼凑起来。查到最后的真相时,我们都震惊了。一百万英亩,没有一块烂地。全都是各省最肥沃、最宜耕的土地。我们把这些地拆分,发给了十万无家可归的农民,每人十亩——永久地权,我坚持这一点,尽管斯堤利安用天底下所有的脏话骂了我,甚至本姆巴都皱着眉问我确不确定这样做是对的。但必须是永久地权,没有地租,没有债务。附加条件是,五十年内,这些地不可以出售或者抵押。这个条件是为斯堤利安设的,他最终明白了这一点。为帝国培养一代新兵。
本姆巴做了些发掘工作,发现那些把粮食商的粮船收走抵债的投资商在过去的八年里没有交任何税。欠前任孤儿监护管的债,他们交了大概四分之一,征税要求文件就在繁杂的手续中丢失了。我放斯堤利安去找他们——他开始享受欺负平民的感觉了,而我则喜欢他这种享受工作的人——于是我们得到了粮船,可以保证粮食供应了。我们还成功让粮价降了百分之十二,靠的是缩减成本。虽然没降到我希望的程度,但至少是个开始。从中期来看,粮食会更便宜,只要新得到土地的自耕农开始生产和售卖。我让本姆巴开了一家公司来收购谷子,然后以公道的价钱卖给供销商,但能坚持多久还得等等看。
阿普西玛安排了非常多的建筑工程——各种寺庙、他的宝贝大学,还有一座新宫殿(都城里已经有四座了)。我把这些工程全部取消了,但是那些建筑商并没有损失,他们得到了修城墙的任务——自老皇帝儿时到现在一直没人维护过,很多地方都破损得不成样子了。他们还要负责给城里的街道铺砖。路面残破,有些地方甚至会让你在大雨之后陷在车轮印里。这些工程极度铺张,斯堤利安评价说,但让一万多名失业已久的市民找到了工作,工钱则是我卖掉阿普西玛的大学里的书得来的——至少我建议银行家把这些书当成现金收下,当这一期的还款。我没有叫斯堤利安去跟他们交涉,只让本姆巴去提了一下他的名字。他们对他记忆犹新。
我在东塔顶上有一个私人小礼拜堂。在邮政系统建立前,这地方曾是一个传信哨站。这是一个小小的圆形房间,白墙,挂着一幅《显圣图》,然后我发现了这玩意儿有多值钱,立刻把它卖了,于是就只剩白墙了。
我每天都去那儿祈祷。神啊,我说,我有罪。我谋杀了皇帝。我让我哥谋杀其他人——不知道杀了多少,可能有几十上百个。我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比我的所作所为更糟糕。而你赏给了我整个帝国,给我机会来造福你的人民,还给了我——我并不完全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用了——幸福。这是不是说明我得到宽恕了?
问题是,我不知道。我想起那次身处绝境时做的梦。这就是原因。接着我就看到自己坐在皇座上(但是身边是埃达克斯,这个我想不明白是为什么),所以我估摸着祂的意思是要我当皇帝,这样就能做让祂高兴的事了,比如让穷人不再挨饿、让帝国回到正轨。我也不知道这个结论对不对。但是为了做这些事,我谋杀了一个人,而且尼科杀掉另外几十上百个的时候,我袖手旁观了,再加上叛国罪、通奸罪和其他各种罪行,这些肯定不能是祂的旨意吧?
祂打下这大地的根基时我在哪里呢?好问题。
所以我祈祷:神啊,如果我做对了,如果我做了让你高兴的事,给我一个明示吧。明白到我这样的傻子也能理解。
那天的情况,我记得非常清楚。消息传到了都城,罗珀人洗劫了查尔纳克。
我问过本姆巴关于罗珀人的情况。他们真的是食人族吗?呃,是也不是。大多数时候,他们吃的是牛奶、奶酪、黄油和酸奶,还有他们乘着巨大的篷车在东北平原跋涉时偶尔采到的各种野果。但在打仗的时候,如果赢了,就会吃掉他们杀死的敌人,没吃完的就腌起来,像做培根一样。他们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残暴吗?是也不是,本姆巴说,他们之间看重的是公平、荣耀和仁慈,不过这不适用于外族,因为外族从定义上就是低等的,算不上人类。他们想要什么呢?我问。主要嘛,想安安静静地享受和平,只是有时候他们觉得荣誉受到了冒犯,那他们的第一要务就是雪耻。我们帝国那么看重的金银、丝绸和象牙,在他们眼里屁都不值。对他们来说,那不过是浪费篷车空间的垃圾。皇帝给他们送去金币的时候,他们会把金币埋起来,放一堆石头来标记地点。他们不担心被偷,因为哪个脑子正常的人会去偷这种东西?
但是当一个罗珀人的王死的时候,他一辈子的战利品都要陪葬。罗珀的王一般死得比较频繁,因为他们是一个好斗的民族。现在又一个王死了,皇帝却不再给他们送金币,于是他们没了陪葬品,这是非常可怕的羞辱。现在再送过去也晚了,因为伤害已经造成。要挽回荣誉,必须通过武力自己去拿。
到底要用多少武力,我问,才能维护他们的荣誉呢?本姆巴想了想,说具体多少他也不知道,反正多到他们满意为止,也就是越多越好吧。还有,他说,自从皇帝开始交岁贡,罗珀人就不能以雪耻为由洗劫帝国了。他们被困在游牧地区很多年,年轻人没有机会通过战斗确立自己在部族中的地位,而这种事对罗珀人来说又极其重要。最可能的情况是,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要烧掉这座城市。他们能做到吗?我问。噢,能的,他说。
于是我又去问斯堤利安将军,他跟我说老皇帝从来没跟罗珀人打过仗,但是他爷爷打过——四场,前三场输了,第四场平局,之所以平局是因为帝国开始交岁贡了。他还真不知道他们居然这么能打。罗珀人没有马,他们的大篷车是用牛拉的,打仗的都是步兵,不过弓箭手是一流的,弓也是最强悍的复合弓。另外,他们高大勇猛,看起来毫不畏惧死亡。如果能花钱找他们做雇佣兵,他会毫不犹豫地掏钱。但他们对金钱不感兴趣,且觉得受雇打仗是一个男人能做的最恶心的事。
我问他,有机会抵抗他们吗?他想了很久,然后说,有的,因为我们的骑兵很强大。但那意味着要把南部和西部的主力骑兵精锐调过来,还有北部的重装步兵团。只有压倒性的兵力才有机会打赢,就像我一直跟你说的,我们兵力不足,情况很危险。
不要管别的了,我跟他说。那就压倒性的兵力吧。他耸了耸肩。我可以做到,他说,但是我需要军费。我来想办法,我说,但对于从哪儿弄这笔钱毫无思路。我需要我的兄弟和我叔叔齐米切斯当战地指挥官,他又说。好,我说。他一时想不出什么别的要求了,于是我就让他自己回去筹划。
第二天我接见了红衣主教代表团。为首的是大修道院院长,后面跟着城里所有修道院的院长。现在的当务之急,他们对我说,是废黜皇后。不然,他们就别无选择,只能关掉所有的修道院,宣布将整个都城逐出教会。
我尽可能恭敬地问他们,他们是不是都疯了。市民对他们的信仰非常认真,逐出教会的话,尤其是在罗珀人来袭的关头,会引起恐慌和骚乱,守卫会被叫去制止骚乱,至少会有一场惨烈的屠杀……这些他们都知道,他们向我保证,但他们不得不这么做。教法说得很清楚。他们没有选择。
总是有得选的,我对他们说,再说了,搞这一出是为了什么?他们非常严肃地看着我。有证据表明,他们说,皇后谋杀了她的丈夫,也就是上一任皇帝。所以她是被神憎恶的人,必须废黜、囚禁,不然祂会惩罚整个帝国。确实,现在这场战祸实在不大像是巧合,这一点,牧师们肯定会在都城里的每一个讲坛上大肆宣扬,除非我立即采取行动。
我不能那么做,我说,她是我妻子。我爱她。
我嘟囔着,可能声音太小了,他们似乎没听到。马上,他们说,事实上,我们希望你当着我们的面下令,马上。
你们都弄错了,我对他们说。杀那个老头的不是她,而是我。
他们看着我,似乎觉得我是个傻子。你是皇帝,他们说,皇帝不可能做错事。法律上你就不可能犯谋杀罪。但显然有人犯了,而既然只有两人参与,那只能是她犯了。
还有,歪角修道院的名誉院长压低声音说,她在塔上住了大半辈子,到现在也完全习惯了。你又是一个年轻人,帝国需要继承人。现在你很受市民欢迎,因为那些改革。你完全不用担心生子的问题。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取消婚姻的手续,办完你就自由了。
我没有回答他。我不能这么做,我说。
你必须这么做,他们说,这是神的旨意。
她不是乖乖离开的。我确保了我听不到过程,但是能猜到场面肯定很难看。那天晚上,大修道院院长在晚祷的时候做了正式宣布。没有骚乱,因为斯堤利安派侍卫守在各个街角了。我派人去找来院长,告诉他这个状况,但是他摇了摇头。已经太晚了,他说,废黜手续已经办完,而且,君无戏言。你要是食言,我们就把你逐出教会,那就意味着内战。
本姆巴告诉我,都城里支持我的人都离开了。人们现在都说我是一个阴险狡诈的篡位者,勾引了老皇帝的女儿,利用完了就把她囚禁起来。这事他们永远都不会原谅我。
我去我的小礼拜堂祈祷。神啊,我说,我想我明白了。我做了让你不高兴的事,所以你要惩罚我,先是我哥哥,然后是我妻子。但那次向你祈祷后,你给我展示了一个梦。这就是原因,你当时对我说。我努力做了我认为你想要我做的事。但我应该是弄错了。尼科说过,我把所有事都弄错了。
所以,如果不碍你事的话,我希望你直接惩罚我,而不要惩罚这座城市,这个帝国。如果你惩罚我,罚我死也好,罚我受辱也好,任何方式都行。让我知道我一直以来都错了,我就会静静地离开,再也不会向你提任何请求。但是求求你,如果这都是我的错,不要再因此再伤害别人了。
带着这样的理解,我正式派斯堤利安出征打罗珀人。
他照我的话,组建了帝国史上除内战之外最大规模的陆军。他召回了南边以轻骑和重骑为主的第二军和第四军,以及西边拥有八个步兵营的第一军。我给他找了些钱——我折磨了大修道院院长的良心,让他发了一道训谕,征集都城所有教会财产的十分之一。募到的资金规模让我目瞪口呆,不过这事就别多想了。人们都说如果收到别人送的马,别在马嘴里检查牙口,但是这一匹作为礼物的马还真是满口大金牙啊。
我们在大修道院的礼拜堂给斯堤利安做了一次礼拜,在奉献仪式上又做了一次,然后他就出发了。那天晚上我重复了我的祈祷,以免祂之前没听到。
不会有事的,本姆巴对我说。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什么能让罗珀人惧怕,那就是骑马的人了。过去他们跟我们打仗,他们总是据守山里,骑兵没法去。但是现在战场变成了大平原,没地方可躲。另外,斯堤利安是个好将军。他是跟老皇帝学的兵法。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两个脚踝都肿了,肿得跟我的小腿一样粗。我用大拇指按了按,留下了一个拇指大小的凹陷。于是我叫人去请医生,医生说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第二天会再来。第二天早上,浮肿已经蔓延到了大腿。你患了水肿,医生们说。
啊,我想,那没事。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我从疾病中获得了巨大的力量和满足。不知道你熟不熟悉水肿,你的身体会像酒囊一样鼓起来,皮肤会变成紫色,关节从早到晚疼得要命,不管你想什么办法,都松快不了。我没法去塔顶的小礼拜堂了——至少有三个人帮忙我才能从椅子上站起来——但我还是在祈祷。谢谢你,我说。
我知道这肯定是对我祈祷的答复,因为这疾病对我来说太合适了。我的美貌,我的英俊,全没了。我变成了这个可笑的肿胀的怪物,像是一只死了一个星期的动物。我的皮肤有些光滑,像是用蜂蜜腌制过的火腿一样,光是呼吸就花掉了我所有的时间和精力。谢谢你,我对祂说。这是一个连我都能理解的明示。
医生们让我喝各种药,在我皮肤上擦各种东西,这些都加剧了我的疼痛,在消肿方面毫不见效。过了一阵子,我对他们表示了感谢,然后叫他们离开。我最不想让他们做的就是治好我,至少在斯堤利安带着全军凯旋之前不想。
传来的一直是好消息。斯堤利安遭遇了罗珀人的突袭军,足有五千人之多,正前往贝尔德福。他用弓骑兵把他们围住,像赶羊一样把他们赶到了第五军枪骑兵方阵的矛尖上。只有极少数敌人幸存,而我方的损失极小。
我的脖子也肿了,然后是头,我的眼睛也看不清了。我叫人把医生请来。这很正常,他们说。那就不用担心咯,我说。不是这意思,他们对我说。你病到这个程度,视力模糊是正常的。不过,往好的方面想吧,你的心脏很可能会在你瞎掉以前停止跳动。
谢谢你们,我说,然后我想起了可怜的尼科。皇帝圣恩,他是瞎了之后才死的,看来我会反过来。不过圣恩正是我祈祷时乞求的。祂回应了我,我也就别无所求了。
他们把我弄醒,把消息告诉了我。斯堤利安全军覆没。
我努力想爬起来,但在场的人手不够。我摔到了地上,痛得要命。他们找来了医生,医生说我至少一个小时内都不能起身。所以我就躺在地上接见了信使,疼痛让我没法儿好好思考。
信使名叫艾利安·布特兹,是枪骑兵中的一名上尉。他当时被派出去侦察,但是迷了路,等找到路回去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他完全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我们的兵营里全是罗珀人,地上到处是尸体,尸堆里没几个罗珀人。他火速撤离,骑着马去找幸存者。平原一望无际。他一个人都没找到。
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他都在躲避罗珀人的侦察兵,到晚上才开始思考怎么办。就要天亮的时候,他骑马折返,看到罗珀人庆祝丰收节留下的残迹,他好多年没见过这么盛大的丰收节了。之后他便骑马回到了都城。有可能,他说,斯堤利安手下有几百人逃了出来,但他对这个猜想不是很有信心。如果有一群幸存者,在那片大平地上,他应该能看到。当然,罗珀人也能看到。不,他说,更可能他和他的手下是唯一的幸存者。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又说,罗珀人军队和都城之间就畅通无阻了。
我当时很难开口说话,每一次呼吸都像从一口很深的井里吸水一样。但我还是问他,现在军中最高级别的指挥官是谁?
他看着我,很忧伤。可能就是我了,他说。
他接着又解释说,其实暂时还不是我。只是,他出生于六大家族(小儿子,非长房,但是他显然对家族的行事方式非常了解),他基本敢打包票,等这灾难的消息传到其他陆军部队——那些还没在斯堤利安的带领下冲向死亡的部队——的时候,他们的指挥官会立刻带兵撤回各省,以拉深战场。让都城燃烧吧,如果不得不这样的话。在六大家族看来,军队就是帝国,帝国就是军队,哪儿有军队,哪儿就有都城和行省。都城只是一个金钱有去无回的地方,一只愚蠢的寄生虫向一群阉人发出愚蠢的指令的地方,不断让勇敢的人去送死。就让它燃烧吧,谁他妈在乎呢?
但这里还有二十五万人,我对他说。他耸了耸肩。生鸡蛋和煎鸡蛋,一回事,他说。反正我的堂兄弟们肯定会这样想的,他很快又说。就现在而言,我们没有军队了,也没有军官。
除了你,我说。
他露出请不要这样的表情。我只是一个上尉,他说。另外,就像我跟你说的……
还有宫廷侍卫,我说,有八千人。
我们上次得到的消息是,艾利安尽可能轻声地说道,罗珀人有十六万。斯堤利安是对的。打败他们的唯一办法是靠压倒性的兵力。
我点点头。所以如果我叫你带着宫廷侍卫去抵抗,你会拒绝。
我不能拒绝,他说,我不能抗命。但你知道罗珀人会怎么对待俘虏吗?
吃了他们,我说,是的,我知道。
他摇了摇头。他们不吃高级别的俘虏,他说,抓到亲王啊,王子啊,将军啊,他们会弄一根又大又粗的柱子,大概六英尺长,直径两英寸到两英寸半,一头削得尖尖的。把尖的那一头捅进你的屁股,大概十八英寸深,再把另一头插在地上。他们认为这是能让一个人最痛苦地死去的办法,整个过程大概六到八个小时。你的朋友去救你也没有用,因为这时候伤害已经造成了,就算救下来也不过是在难以想象的疼痛中再活个半天。如果你下令,我是会去的,他接着说,但是如果有得选,我真不想去。
后来,我问本姆巴那是不是真的。他点了点头。不过他们只会对最坏的敌人这样做,他说,巫师啊,叛徒啊,还有侮辱他们国王的人。就像我们这种?我问。对,他说。
那是当天我能做的所有事情。在我试着睡一觉的时候,埃达克斯来看我了。
我被推上皇位之后就没见过他。事实上,我记得我好像是下达了非常清楚的命令。别让他被我看见,我记得我大概这么说过。但是他出现了,脸色有些苍白,但其他方面都还好。你病了,他说。
他们是这么说的,我说。
他点点头,坐到我床边。你会死吗?
我不知道,我对他说。医生说我这样肿下去迟早会让心脏崩溃。又或者我会忽然痊愈。
他皱起了眉头。你看起来好惨,他说。对了,要是你死了,我是不是就是皇帝了?
不是,我说。
我觉得应该是,他说。你又没有孩子,我是你唯一的亲人。嗯,还有尼科,但是他瞎了,又没有鸡巴,按规矩他那样的不能做皇帝。我是有鸡巴的,他说,我可以当。
把他抓起来,他们这样跟我说过,或者找一个安静美丽的小岛或者山顶修道院,那种来客得坐在竹篮里被拉过去才能到达的地方,把他关起来。我很震惊。他是我弟弟,我告诉他们。
我是皇帝,我对他说,因为我娶了老皇帝的女儿。
好吧,他说,我也可以娶她。但是我觉得严格来说,没那个必要。我觉得,你一死,我就可以直接做皇帝了。要不你叫书记员核实一下?提前做好准备总是好的,以防最坏的情况。
听我说,我说,抱歉,对于尼科的事,我没有别的选择。
他耸了耸肩。都已经过去了,他说。你现在是老大,这才重要。但如果你发生意外,我有权知道我的处境。延续,他说,这是维护帝国幸福的根本。
万事皆有因,圣典上说,天下万物皆有用。除了我弟弟埃达克斯。我会叫本姆巴去查一下的,我说。然后我就把本姆巴叫了来。
不,本姆巴告诉我,你无能为力,除非你想杀了他或者弄瞎他。事实上,他说的还真没错。他是你的合法继承人。
我坐在皇位上,埃达克斯在旁边。这就是原因。我从来不知道祂这么幽默。
我派人找来艾利安上校。我想让你指挥都城城防,我对他说,在我不在的时候。
他看着我。你要离开,他说。
本姆巴会当市长,我说,但鉴于他的身份,大家不会让他好过的,所以我想让你照看他。你会为我这么做的,对吧?
他并不喜欢给一个罗珀阉人当保姆,但是他已经抗过一次命了。当然可以,他说。你要去哪里?
谢谢你,我说,你让我安心了。
斯堤利安是禁军的统领,没有副官。或者说他有八个副官,每一个都带一千兵。我把他们找了来。我们要去北边,我跟他们说。
然后,一片尴尬的沉默。您说什么,陛下,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终于开口道,禁军从来不离开都城啊。
我一说话就很疼,而且很累。禁军的职责,我说,就是保护皇帝。对吧?他们点头。而皇帝要去北边,我对他们说,所以你们也得跟着。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我能问问我们是要去哪里吗?
去打罗珀人,我说。
他们面面相觑。他们没有六大家族的血统,就是拿饷干活的士兵,一辈子都在军中,慢慢往上爬,从低级副官做到少校。会让人送命的愚蠢命令是他们的天敌,就像狐狸对于兔子。当然,这事由不得他们不喜欢。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他们其中一人说,陛下是要亲自带兵?
这番对话让我非常累。除非你们当中有谁想来带兵。
没人自告奋勇。陛下有任何打仗的经验吗?
我叹了一口气。没有,我说。不过我躺在这里的时候,书记员给我读了几本关于战略的好书。我不逼你们,你们是不会去的。就算去了,你们也会找个理由停在什么地方,等到罗珀人把都城洗劫完了再回来。这样做是有道理的,你们要对你们的兵负责。但你们首先要对我负责,对吧?
我能看出来他们脑子里在想什么。这里只有我们,没有别人,我们可以拿一个枕头捂在他脸上,然后告诉大家他的心脏犯病了。如果是尼科在这儿,他会毫不犹豫这样做。对吧?我重复了一遍。他们点头。不过恕我直言,陛下,其中一人道,你肯定是脑子坏了。
他们用羽毛铺满了一辆马车,躺在里面能勉强忍受。
我并不享受向北的旅途。那条军用大道是老皇帝的曾祖父修建的,是帝国的主动脉,但过去的四十年里没有花一分钱修整过,因为无钱可花,而农民则纷纷偷铺路石去修他们的围墙和谷仓。这个问题得治一治,然后我忽然想到,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撑不了太久了。这让我烦恼。我一辈子的处事态度都是,没事,晚点有个五分钟的时候再做,到时候会解决的。然后忽然之间,我就像一个出远门的人,在船启航的时候才想起还有东西忘了带。
我把本姆巴留在家值班了,不过他给我找了一个老乡兼同事,政府部门仅有的另一个罗珀人。他叫西多科(其实他本名叫裂角,但人生苦短,这么拗口的名字还是算了吧),比我大个一两岁,高大强壮。本姆巴让他以自己的荣誉起誓,用生命保护我,这让我感觉不太舒服。听我说,我说,如果事情发展到了那一步,就拼命逃吧。但是他摇了摇头说,如果撇下我逃命的话,他的灵魂就会受诅咒,下辈子会变成一只蟑螂,而他最瞧不起蟑螂了。
西多科告诉我,罗珀人住在巨大的篷车里,那种车的轮子比一个人还高。这种车是他们唯一拥有的家,或者说是他们唯一想要的家,所以他们去打仗的时候,他们的老婆孩子还有牛羊都会跟着他们,男人去战斗的时候,他们就把篷车围成一圈,把牲口围在中间。这种篷车修得非常结实,就像城里的城墙一样,几个好弓箭手就能靠着它抵抗一支军队。他们瞧不起定居的人,他说,他们好久没攻打帝国,唯一原因是我们没有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只有女人、孩子和牲口才算得上财富。他们一夫多妻制,对待任何人的孩子都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因为他们需要人力。所以,杀死敌人之后,就会把敌人的家人当成自己的家人,每个人似乎都对这种安排很满意。除了吃敌人的肉之外,他们是不吃肉的。他们觉得为屠宰而饲养动物是野蛮行为。谁会把羚羊或者松鸡这样优雅的动物变成一堆屎呢?他们战斗力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真的不怕死。他们相信轮回,相信生命的意义在于活得好也死得好,要获得功绩,要在下一次轮回中获得更高的地位。所以他们不理解野心。要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只能努力为下一世筹划。这辈子的地位是老天分配的,尝试改变就是亵渎,只会让你下辈子变成一只短命遭罪的甲虫。我必须承认,这么听来我挺喜欢罗珀人的,他们的思考、做事方式都很有些道理。想到我不得不把他们从大地上抹掉,我就很烦。话说回来,我成功的机会并不大。
八个营的指挥官问我战斗计划。我跟他们说没有计划,不过我很乐意听大家的建议。
至少一切结束得挺快。到这个时候,罗珀人已经大致均分成了两路大军,每一路大概八万战士。一路向东,去洗劫马瑟斯特。另一路往南,准备沿着红水河北岸把沿河的大城镇扫荡一遍,然后跟东路会合,发起对都城的总攻。发现我们的是南路军,我们当时正在坎斯朱弗雷兹的深山里艰难跋涉。
罗珀人意识到,我们所处的位置对他们来说非常有利。等我们安稳走到平原就会有风险——小风险,但理论上是存在的——我们的骑兵可能会创造奇迹,杀他们个片甲不留。在山里的话,骑兵什么用也没有。军事谋略很讲究时机。我们到达的消息传到篷车队的一小时后,八万罗珀勇士就跑——真的用两脚跑——上山坡来堵我们,不让我们逃脱。
爬上山坡后,一切就一目了然了。我们在一个非常好的防守位置等着他们,那是一个陡峭的山谷,只有一条狭窄的小道通向外面,小道上有世界上最精锐的重型步兵布了阵。他们得承认,那是在我们可怜的地理和人数劣势下能做的最好的安排了。是的,这仗不容易打,损失会很惨重,但是他们的兵力是我们的十倍。帝国重型步兵穿着最好的工艺和最高的成本能做出的最精良的盔甲,但罗珀的弓箭手是世界上最好的,他们的弓非常有力。
他们向我们射箭。我们跪在盾牌后面,大部分箭都没射到人。他们发起冲击。我们挡了回去。再射,再跪,再冲,再挡。这一天非常漫长,然后天黑了,什么也看不清了。不过到了晚上,罗珀人的侦察兵回报说他们发现山谷背后有一条小道。如果分成两队,一队抄后路,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前后夹击,战斗就能很快结束。
他们就是这么做的。禁军士兵在战斗中都像英雄一样,誓死抵抗,然后全军覆没。罗珀人当然仔细清点了尸体,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死去的禁军士兵只有一千人。可是侦察兵明明看到八千人从另一端走进了山谷。
亲爱的神啊,这本不可能成功的。各营指挥官都跟我说这不可能,说我是个傻子,说我会让他们都死掉。我说,是的,这是个愚蠢的想法,所以拜托,拜托你们给我想出一个更好的。他们想不出,最后还是按我的方法做了,成功了。
一千人——都是死士,原谅我吧神啊——留下来守关,其余七千人顺着羊肠小道溜出去,偷偷绕过了罗珀大军,疯狂地向前冲,在篷车队察觉之前冲到了他们面前。我们做到了,时机正好,虽然他们不得不用担架抬着我走,遇到了不少麻烦。干掉篷车上的哨兵是个棘手活儿,这一步没做好,整个计划就泡汤了,但禁军对干这种事挺在行的,所以也没出岔子。半个小时后,我们在黑暗中控制了篷车,而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已经把所有女人孩子都围起来绑在一起了。现在,一个营长跟我说,我们可以谈判了。
我摇了摇头,不谈判。
你疯了吗?他问。我们抓住了他们的要害。罗珀人爱他们的孩子。我们可以活着离开这里,只要打好手里的牌。
不,我对他说,好吧,我们就假设一下。我们谈成协议,他们也愿意遵守——他们不会遵守的,对根本算不上人的人违约并不是罪。所以就算达成协议,他们撤了,明年也还会杀回来的。抱歉,我对他说,后患不能留。他闭上眼睛,数到十,然后昂着头走开去组织防守了。
我们让罗珀侦察兵靠近观察,让他们看到他们的女人和孩子都被我们捆在篷车旁边。这样一来,哪怕是世界上最好的弓箭手,用最好的复合弓,也免不了射中自己的家人。所以他们只能拿着矛和弯刀来向我们发起冲击,我们则用世界上第二好的弓箭手、第二好的弓向他们射击。他们冲了六次后,攻势衰退,因为没剩多少人了。然后我下令集结,让骑兵冲出去一番屠杀,直到杀光为止。
在这个过程中,我所做的仅仅是躺在我的羽毛堆里,听着恐怖的喊叫,并不知道战况如何。接着发生了一件事,我当时根本没看清。后来他们告诉我,有一个罗珀人成功地爬上了马车,但立刻被射中,倒在了我身上。总之,我疼得直接晕了过去。醒来之后,我眼睛看不见了。
皇帝圣恩,他们是这么称呼这种事的。
我们饶了一个人的命——就一个——让他去通知其他的罗珀军,带走他们的寡妇和孤儿,另外不要再来骚扰我们了。
(这对他们来说是好消息,因为在罗珀人眼里财富就是女人、孩子和牲口,忽然之间,剩下的罗珀人多了一倍的财富,所以他们回家的时候非常满意,而且很有尊严。我想,等他们的年轻一代成长起来,大概三十年后,他们会再杀过来,但那是留给将来的问题了。战争永远不会结束。)
医生跟我说我的视力会恢复……完全没问题……也许可以……直到我叫他们别再管我。被撞晕的那天,我被折磨得死去活来。醒来后天开始下雨,我被淋了个透,差点儿小命就没了。回都城的路上毫无乐趣。他们说我的心脏停跳了一次,是西多科跳到我身上使劲捶我,才重新恢复心跳的。我中了一次风,还遇上其他各种让人不高兴的事。这一切我都不介意,但我没法儿让其他人明白这一点。当然这也不重要。
我想让他们把我放在一只船上,去尼科被流放的那个小岛,这样他就能在我死前告诉我他是怎么看我的,但医生不允许我这么做。还有,我觉得自己挨不到登岛就会没命。从政治上来讲,我得死在都城,这非常重要。说起这个,基本可以确定埃达克斯会登基成为下一任皇帝了。战士们一直劝我趁还有时间赶紧把他杀了,一路从红水河劝到都城。我知道他们给的建议是好建议,但我无法允许自己做这种事。他是我弟弟,这就是原因。等我死的时候,等我死在都城的时候,他会在场,把皇冠从我头上取下来,戴到自己头上。这样他就能安全一阵子,直到人们对他恶心得要死。这段安稳的日子大概不会太长。在那之后还会发生什么,我完全想象不到。那不是我能祷告的了,让其他人去做吧。我不能自己把所有事都做了,毕竟我统共就做了这么一点儿小事,还做得很烂。
这就是为什么我叫本姆巴在这一卷的开头写上 “我的美丽人生”。我这辈子做过许多可怕的坏事。偷窃、谋杀、叛国……我把妻子囚禁在塔里,我弄瞎了我哥哥。我不断问为什么,但答案总是一样。祂打下这大地的根基时我在哪里呢?这就是原因。我知道这就是答案,我一直没能真正理解。但那是我的错。再后来我得到了明示,一个无比清晰的明示,哪怕像我这样的傻子也能理解。那是我的眼睛见到的最后一件事,这让我开心。之后的一切就是可怕而扫兴的结局了。
美是在人的眼睛里的。如果眼睛让你不高兴,就把眼睛挖了。这是一段美丽人生,不管你怎么看。
(李逸鹏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