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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于刀剑 一

  译者注:

  尽管毫无文学价值,但从多个方面来看,《论修道院》都是一部非凡的文献。首先,它是现存最早的罗珀语著作,虽然有些部分由于太过古老而几乎无法解读,但仍然极富吸引力。其次,它是在文中记述事件的同时期写成的(关于时间线的严重不自洽,参见拜因斯,AJA2007, 42-7)。最后,作为个人文献而不是正式编年史,它是一份来自久远年代的独特样本。因此,它给我们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倾听真实历史之声的机会。依照汉森(CJ 1987, 33ff)巧妙的论证来看,它并非文中叙述者亲笔所著。但尽管如此,它仍然是从一个对我们而言极度陌生且遥远的世界传来的遗音。

  除了特别标注处之外,我的译文完全遵照佩德雷蒂的剑桥本抄本。感谢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分校的约翰·兰卡斯特,他对众所周知的被严重篡改结尾部分进行了解读,还提出了将“ezaucho”一词译为“储布柜”的中肯建议。

  灯塔常被视作修道院的象征。一盏被精心照料的摇曳灯火,在野蛮的暴风雨中用微光坚定不移地指引路途,直到太阳再次升起——不用说,这是东部地区的看法。北部和西部的修道院没有隐喻象征,因为在那里它们不是美丽的意象,而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严苛的地主,不可靠的生意伙伴,糟糕的邻居,拖沓的付款人。曾经,登斯-蒙蒂斯北边和谢维克西边三分之二的土地都是修会的所有物,他们拥有磨坊、桥梁、矿场、制革厂、伐木场、锻造厂、拦河堰、船泊位、鱼塘、水闸、渡船,以及你所需的每一样该死的东西。没错,这其中大多数确实是他们出资建造的,其他人没这个钱,因为全被修道院以地租和什一税的名义拿走了。至少北部人都是这么说的。我知道这个,因为我去过那里。

  搞什么名堂,他们把钱都花到哪去了?北部人常问。惯用的答案很准确。他们把钱用来照料摇曳的灯火,花费在了五万名不停写作和抄录手稿的识字修士、颜料和画家、音乐、雕塑、建筑上,也花费在了智慧、美学、哲学、数学、知识、真理,以及无敌骄阳的荣耀上。这代价和人类历史上所有的成就相比不值一提,而担负起保存它们的责任,维护它们免受黑暗侵袭的,唯有修会而已。

  他们也把钱花在了其他事情上。对牛皮纸与羊皮纸的无尽需求意味着牧养庞大的畜群,也意味着吃不完的小牛肉和羊肉,足以让你见肉就反胃,只渴望喝一碗清淡的扁豆汤。

  他们还有其他的开销。修道院是皇帝们弃置尴尬的亲戚的地方,远离危险,眼不见,心不烦。要不然就只能把他们屠杀殆尽——仁慈是需要代价的。

  自从皇帝病倒之后,政务大权就移交到了皇后手上,至今已经过了五年。当然了,这只是陛下身体康复之前的暂时局面。实际来说,这意味着你要入宫就得到雄狮门去,腼腆地敲敲侧门。从小窗里向外打量的那些壶盔佬是皇宫禁卫,而不是皇帝的亲卫军。这安排甚合我意。亲卫军都是从不识字的蛮族人中征募的,道理我明白——他们绝对忠诚,只听命于皇帝本人,置身于政局之外,如此等等——但我还是喜欢能听懂帝国语的守门人。用手语表达“我约定要和南岸水道副总监会面”可不是轻松事。

  当然,这一次我没遇到什么问题。如果皇后派人召你入宫,使者会给你一只镶嵌祖母绿和石榴石的昂贵象牙小纺锤,守门人会把它收走,之后就谁也不会来找你麻烦了。

  一个身着饰有金流苏的蓝色长袍上的侍从取走了我的头盔和佩剑,带着我爬上大概一百万级台阶,穿过足有一百万里的走廊——我刚刚在战场上度过了四个月,本以为自己体格强健,结果没过多久就累得一身是汗,喘个不停,那个挺着肥肚子的光头却高高兴兴地快步走在我前面,凉鞋在石板地上啪嗒作响——直到我们来到了紫厅的辉煌铜门之前。这时我突然能认得路了。我站在厅外等待他通报我的到来——全是军阶和头衔那一类东西,我永远也不会把它们和我的名字联系起来——然后进入厅中,孤身面圣。

  当然啦,这全都是做戏,因为跟帝国与权威有关的一切总是如此。但我得说,她做得真好。皇后传召时,接见地点安排在名字可笑的“小内室”——房间足有佩尔米亚那么大,只是不包括河流——你站在光滑的大理石荒漠边缘,而她坐在对面十二尺高的窗户边,以便有充足的光线来做她的针线活。

  我和你说吧,这是人类历史上政治色彩最浓重的缝纫活计。做戏就做的是这个:她虽然身为整个文明世界的皇后,但内心仍然是个普通的贤妻,不辞辛苦,俭省朴素,脚踏实地,精打细算。她就坐在黄金和象牙打造的椅子里,穿着自己纺的羊毛制成的简单衣裙,手上要么在给衣领锁边,要么在缝补磨损的床单。她这不是装样子,而是真的在做针线,皇家马厩的所有马夫穿的都是皇后陛下亲手织的袜子。而她坐在那儿数毛线的行数或者咬断丝线末端的同时,也在心里制订着六个省份的预算方案、计算着纯金币对维萨尼泰勒币的新汇率。

  她没有抬头。“噢,”她说,“你来了啊。”

  我嘟嚷着奉召进宫之类的话。“大点儿声!”她厉声说。我大喊着重复了一遍。她觉得老妇人理应有点儿耳背,不过她其实耳朵灵得像蝙蝠。

  “我早想和你谈谈了,”她的语气让我心里一沉,“我读了军需处的报告。过去六个月就消耗了一万八千双靴子,还有九百吨锁子甲环。已经超出今年预算的百分之十七了。我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不,姑姑。”

  “和你父亲一个德行。”她眯着眼睛穿针,“我一个劲儿告诉他,如果没有钱供养守备部队和要塞,获得再多辉煌胜利都没用。你出去杀十万个蛮族人,然后直接掉头回来,能达到什么目的?什么都没有,只是让蛮族人仇恨我们而已。当然了,他从来不听我的,瞧瞧现在吧!”她把针和棉线向我递来。我很会穿针,熟能生巧。“你任由那些承包商狮子大开口,就是这样,”她说,“你的毛病就是不动脑子。你觉得我只用挥挥魔杖,钱就会凭空出现。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我清了清嗓子,“事实上,姑姑,我不负责军需采购。严格来说我已经不是军官了,我是帝国特使,也就是说——”

  “哦,闭嘴吧!”她把针拿回去缝了几针,针脚整齐微小,“我知道你是什么,这官职还是我给你的,还记得吗?就是你姑父想把你送去斯考勒尼的那阵子。现在我有新的工作要给你,希望你别彻底搞砸。”

  这种话本该让人心生怨恨。声明一下,在过去的六个月里,我和萨尚方面商定了为期两年的停战协约,解决掉了厄尔斯万的王储,还和布勒米亚人结成了摇摇欲坠的同盟,共同抵抗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我并不期望这些成就被载入史册,因为它们都只是没有发生过的战争,没有机会开展的伟大战役,和帝国不需要面对的至暗时刻而已。不过,随便吧。

  “好的,姑姑。”我说,“我有什么能为您效劳?”

  “就是那些讨厌的海盗,”令人恐惧的海陆劫掠者在她口中仿佛只是个卖香肠要价太高的屠夫,“他们攻击了科特-罗什和科特-苏尔,放火烧得一干二净,什么都没剩下。真不光彩。所以我要派你过去。把小剪刀递给我。”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我把小剪刀递给了她。

  其实,她倒也不坏。你肯定注意到她十分有技巧地提起了斯考勒尼,她永远不会让我忘记这个。如果你熟悉我糟糕的过去,就会知道我和长公主(愿她安息)在床上被人抓了个正着,已知世界的皇帝、无敌骄阳的兄弟乌尔托二世陛下因此怒不可遏。他想剁了我的“老二”,把我送去沙漠里的修道院,让我(按他的说法)反思什么叫作可接受的行为。但她拯救了我。她每天早餐时都和他念叨不休,在他午睡时也说个不停,他结束了一整天的繁重政务,快要陷入安眠时,她又会重新提起这件事:他还年轻,给那孩子一个补偿错误的机会吧,就算是为了我亲爱的不幸的弟弟,他可是为了救你的命才死的。如此这般,反反复复。多亏了她,我现在才在写这个,而不是每天晚上都摸索着检查枕头里有没有蝎子。

  临危受命之后,我做了任何负责可靠的人被派往前线之前都会做的事:我料理了自己的后事。

  常客在午夜之后才会光临勤勉与仁慈酒馆,但我知道她在那里。我把兜帽拉下来遮住脸——很蠢的行为,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那个试图低调的家伙,所有人都会盯着你看——然后询问其中一个女人有没有见到她。

  她瞧着我,“你没听说吗?”

  我花了大半夜疯狂地奔走于各个凄惨的慈善机构之间,最终,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在改造院找到了她。那堆浑蛋把她扔在了醉鬼拘留房,只给了她一张肮脏的旧毯子,含糊其词地向她保证会有人来帮她。她抬起头,对我皱眉。“嗨,你好呀。”她说。

  我几乎崩溃了。这是我们俩的私人笑话,她最不喜欢的常客(大概七尺高,完全没有私人空间的概念)这么和她打招呼,让她想尖叫。“嗨,”我说,“今晚休假?”

  那把刀插在她肚脐左边一寸的位置。没法儿判断她出了多少血。“我可能惹到他了,”她说,“有多糟?”

  她知道我了解这方面,毕竟我是当兵的。“不怎么好。”我告诉她。

  “已经不流血了,”她说话的时候嘴唇在颤抖,“刀是干净的。我的刀。你知道的,银柄的那把。”

  她的那把刀一般放在枕头底下。“我会把你接出去的,”我向她保证,“我去找二十三军团的军医,你会没事的。待在这里,我马上回来。”

  我跑出去的时候她说了句话,但我没听清。我狂奔到马车门,在小礼堂阶梯前找到了一顶轿子——太幸运了——拿五元泰勒币让轿夫载我赶去营房。他们一路跑着去了,老天保佑。

  等我找到了医生(他已经上床睡觉了,我不得不向他下达军令),轿夫抬着我们跑回改造院的时候,我已经不奢望她还活着了。我记得自己一路上都在悄声祷告,情愿用我的性命换她活下来,仿佛真心相信上头有东西会听见我的祈祷。我不清楚。也许真的有。

  那医生是个乖戾的老家伙,但一看见伤员就不管其他的了。我把轿夫们拉了进来当搬运工,他们像抬糖人一样把她抬了出去。“不能把她带回营房,”医生告诉我,“违反军规。”

  我没想到这个,而医生视军规如生命。你瞧,我其实没有房子,也没有自己的家,平时只是在各个宫殿里暂住而已。真蠢啊。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这点。

  我没有房子,但我有钱。“西坡的凯西利亚大宅,”我对轿夫说,“知道吗?”

  蠢问题。那是河北岸最重要的地标之一。他们顺利到达,听到我让他们把门踢开时不太乐意,但又拿了五泰勒币之后就没意见了。“你不能这么冲进去。”医生说。我对他怒目而视,指出房子本来就在等待出售,而我决定买下它,明早就立刻派人带着支票去找代理商,现在快他妈干你的活去。

  我待了一个小时左右,然后再也无法忍受,留下医生一个人,告诉轿夫们(尽管没有要求,他们还是自觉留下来待命。真是神奇,当世界与你为敌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微不足道的陌生人一路伴随你到最后)把我载去“骑士”那里。我踢门吵醒了他们。开门的那个男人准备去叫巡逻队的时候,我告诉他我是来买凯西利亚大宅的。

  “现在是凌晨三点,”那人说,“非要这么急吗?”

  “要价是多少?”

  他用手指揉着眼睛赶走困意。“六百万。”他说。

  “有纸吗?”

  我以金十字神殿的名义写了一张支票,然后交给了他。他盯着支票,看见我的名字,他的神情变了。请进,他说,请坐,别拘束,您想来点儿茶和蜂蜜蛋糕吗?我说,谢谢,我赶时间。他眨了眨眼,开始说起钥匙的事。我告诉他没事,我不需要钥匙。

  真奇怪,对吧,在出现这样的情况之前,你对一些事情——非常巨大,重要,塑造并掌控你的人生的事情—— 一无所知。我没意识到我没有家。我没意识到我爱她,胜过世上任何人或事物。

  “不要紧了,小伙子们,”我对轿夫们说,“不用跑了。”

  ——因为我并不急着回凯西利亚大宅(现在已经是我的财产和我的家了)。怀着希望前进比赶到目的地之后听见坏消息要好。但我们似乎没花什么时间就抵达了西坡。我只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就像我曾在其他情况下做过的那样。你知道那个说法的。抱最大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

  所以,我真的没有料到医生会一脸不快地告诉我“她会没事的”。一阵不可思议的轻松感席卷了我,让我觉得头重脚轻。

  “真的吗?”我问。

  他白了我一眼,这是我自找的。“假的,我逗你玩的。当然是真的了,她会没事的,过段时间就能康复。拜托,这样的伤你没少见过啊。”他皱起眉头,突然记起了什么,“我不是帮你缝合过这种伤口吗?”他说,“三年前科洛里斯战役的时候。”

  “确实是。”我都忘了。可见恐惧会对头脑产生何种影响。当时我的肠子露了出来,垂到了腰带上。他把它们塞了回去,就和做香肠似的。原来我这次选择他是因为那时的经历。说实在的,我全忘光了。

  “那不就得了。严格静养,每天换两次敷料。我能回去了吗?”

  那一刻,让我给他什么我都愿意——整个帝国,我的脑袋,什么都行。“谢谢你。”我说。

  “我应该把这件事上报,”他对我嘟嚷,“我是个军医,不是你该死的私人医生。”

  事实上,他好像确实上报了。我模糊地记得一些关于军事法庭的传言,我姑姑不得不出面制止。但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谁在乎呢?“我可以去看她吗?”

  他耸耸肩。“我觉得可以,”他说,“她受伤了,又不是隐形了。她正在睡,别把她吵醒了。让你的轿夫把我送回去。”

  我给了每个轿夫一块金币。他们直盯着我,对我感激不尽。为了几个蠢钱,他们居然感激我。真荒诞。

  黎明刚过,她就醒了。那时我已经雇用到了一个上流社会的医生和六个看护妇。真是惊人啊,只要付得起钱,想要什么都能如愿以偿,就算在凌晨也一样。我以前从未意识到,在让人绝望的紧急情况下,金钱是如此有用。现在我明白人们为什么如此珍视它了。

  “我得离开一阵,”我告诉她,“公事。不会太久。等我回来的时候,我觉得我们应该结婚。”

  她看着我。“你是不是彻底疯了?”她问。

  “应该没有。为什么这么说?”

  她的脸色苍白得如同牛奶,不像人类,介于天使和死尸之间。“第一,他们不会允许你那么做。第二,你不会想和我结婚的。第三,你到底为什么觉得我愿意和你或者任何人结婚?第四——”

  “你该休息了,”我说,“等我回来我们再谈。”

  “谈个屁。我和你讲话的时候你别往外走。”

  好了。说说海陆劫掠者吧。我猜,我们如此恐惧他们,是因为我们完全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人数有多少,以及(除了没有被钉死在地上的一切物品之外)想要什么。他们初次出现大约是一百三十年前,老食火者文德克斯二世的统治期间。我们和他们的第一次接触,始于七十条突然出现在维卡海湾外,拥有高大船楼和修长船身的战船。当地总督—— 一个著有几部广受好评的神学论文集的文明人——传信邀请他们的头领共进午餐。他赴约了,还带来了一些朋友。六十年之后维卡城才得以重建,那时港口早已淤塞,航道也全部需要重新疏通。

  然后他们又出现了,赶着绵延的牛车队缓慢地越过牛角山。他们看起来像逃难者,牛和马匹都瘦骨嶙峋,车辆后面跟随着蹒跚而行的凄楚女人和衣衫褴褛的儿童。加尔尼亚的行政长官带着诸如食物、帐篷和毛毯一类的救济品前去迎接,他们把他的脑袋砍下来插在了旗杆上,然后一路进入毕尔-埃博伊尔,把一切烧为焦炭。当然,那时候马克森将军刚好处于他卓越的职业生涯的顶点。一个星期后他就追上并击溃了他们,下手之重使得我们确信此后再也不会听到他们的消息了。

  马克森比我们其他的伟大将领坚持了更长的时间,足有六年之久,然后他的脑袋就被钉到了叛徒门的门楣上和其他人作伴。因此,劫掠者们再次现身的时候,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挡他们了。这一次的车队看起来像是做好了安家落户的准备,他们徘徊了几年,在纳里索要塞的灰烬旁扎下营,挖好水井建起羊圈,然后突然消失,至今也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接下来的五十年里他们全无踪影,人们开始认为他们是神话传说,或是关于瘟疫的寓言。然后,那些船开始出现在北部近海,我们则逐渐意识到随战船和车队而来的是同样的人。

  文德克斯的孙子弗洛里安对他们发起了三场伟大的战役,一场陆战和两场海战。宏观来看,三次都是帝国获胜。科蒂斯山战役结束后,我们从每具敌人尸体上割下一根手指,然后给盛满手指的篮子称重,来计算敌方阵亡人数,收集的手指有半吨之重。帕勒尼海峡战役促进了当地捕虾业的发展,因为足够的食物导致海虾数量暴增。这一切都毫无作用。两年后他们就回来了,一百艘战船,一千架牛车。在我们看来,这些身份成谜的人就像灌木林一样,越是修剪,长得就越茂盛。他们的人力和物力资源似乎无穷无尽,我们的则不然。构思出纵深防御战略的是乌尔托的前任者维伦斯四世——与其试图在边境线上让他们折返,不如任他们深入领土进行破坏,然后在他们返回时发动攻击。这战略当时没有起效,现在也没有用处,但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们曾经对他们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们能够被杀死,现在也是一样。这只能说明,即使你和别人亲密无间(还有什么比互相残杀更亲密呢?),也可能仍然对他们不甚了解。

  我被授予了委任状和皇室制诰,配给了八百名卡赛特弓箭手、总值百万的纯金币(是现金,上天保佑她)、一双毛皮衬里靴子,以及一封给科特-多斯女修道院长阁下的介绍函,她恰好是我姑姑最亲近的老友。一切准备就绪,我动身踏上拯救人类文明的路途。

  这是个阳光灼人的早晨,而我们全都穿着北部军服。由于目的地的天气寒冷,我们没被配给任何适用于南部地区的军服。不知道你有没有接触过卡赛特人。他们都相当出色,聪明机智,善于想象,富有艺术素养,个性鲜明,同情心强,口才出众,作为士兵简直没用到了极点。和帝国内的其他族群相比,他们的特点是对温度极为敏感。科西纳总督宅邸内有一部奇妙的仪器,可以预测天气会如何变化——那上面有标度盘,还有一根指针可以指向潮湿、多风、晴朗、炎热、降雨、雷雨等刻度。如果附近有卡赛特人的话,那仪器就完全用不着了。只用倾听两个卡赛特人哼哼唧唧的抱怨,就能精准地预测天气。八百个卡赛特人在厚羊毛外衣里受酷热煎熬时发出的噪声在半里地外都能听见,像是归巢的白嘴鸦或者成群的蝗虫。

  我笨拙地摆弄头盔系带的时候接到了消息。情况良好,没有感染的迹象,她已经能坐起身了,一个劲儿要求放她出去,还用各种粗鲁的词骂您。我向信使道谢,给了他一个银币。

  条件允许的话,没人会选择徒步向北。路况差得可怕。当然了,这些路曾经很好,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一代代精明的农夫早已撬光了铺路石板用于修建猪圈,挖走了碎石瓦砾作为铺地材料。哈默蒂乌斯二世曾试图制止这种行为。他颁布法令,规定持有筑路材料的人一经发现,就将被处以死刑。由于执行这条法律就意味着处死从这里到海岸所有人家的家主,没有任何人因此被捕。如果你想远行,最好还是走水路。

  四艘运石驳船载着我们沿萨努斯河顺流而下。到了波克-萨尼斯之后,我们惊喜交加地发现有货运马车在等待着我们。安排它们的人是北岸伯爵,一个和我素未谋面、差了三个辈分的表亲,名叫特拉比亚。他是个小脑袋胖子,长着一个极小的下巴,外加好几层更大的下巴,属于那种你情不自禁就会喜欢,但知道不该信任的人。乘船时我为了消遣翻阅了他的账目。就连小孩子也能看出来他在搞什么名堂,所以我的观点是他对自己的地位足够自信,因此并无顾虑。反正我只是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利用他而已,在这之外,他的事情和我毫不相干。

  在波克总督宅邸共进精美的晚餐时,他向我提供了有关劫掠者的最近动向的信息。他说,那些海盗在过去的十八个月里愈发猖獗了。在这段时间里,他们攻占了三座隐修院和七座小修道院,没有留下生还者。想要弄清有什么物品被抢走很困难,因为他们煞费苦心地把一切都烧了个精光。

  “那零件呢?”

  他看着我,“什么?”

  “铁质零件,”我说,“蝶铰、插销、门环和钉子之类的,烧不掉的东西。他们是把这些都带走了,还是留下了?”

  “哦,我明白了。他们把这些都留下了。”

  我点了点头。我之前说过,海盗劫掠不是个新现象。四个世纪前,南部发生过一批类似的攻击,但当时他们带走了所有东西,还用筛子把屋面钉从灰烬中筛了出来。后来才发现他们想要的是铁。许尔堪三世查出了他们的居住地,派出商船去用铁交换他们不想要的富余物产——黑檀木、肉豆蔻、钻石和天青石,因此画像中的许尔堪总是身穿蓝色斗篷。当你可以用奶油淹死猫的时候,何苦去掐死它呢?

  “那修道院里的人呢?”我问,“他们是屠杀了所有人,还是掳走了一部分?”

  他摇摇头。“他们不是奴隶贩子,”他说,“他们杀掉了所有的修士和修女,完全没有伤害村民。但我们筛检灰烬时没有找到任何熔化的金团或者烧焦的碎丝绸。他们是冲着好东西来的,这我很确信。”

  所有的信息都是有用的,即便它们只印证了你的猜想也一样。“这里没有给我的信件吧?”我问他。

  他一脸茫然,“没有。应该有吗?”

  好吧,也不是。民用信件是通过驿站马车寄送的,要花很长时间才能穿过沼泽地带。“如果你收到给我的信件,”我说,“帮个忙把它传给我,行吧?”

  他咧嘴笑了,“是情书吗?”

  “我不觉得。很可能正相反。”

  隐修生活。我时不时会心生向往,但从不会持续很久。

  到隐修院里找十个修士出来。你会得到五个狂热信徒,两个正派贫穷家庭的小儿子,两个政治流亡者,以及一个退伍兵。再去隔壁找十个修女。你会得到六个正派贫穷家庭的小女儿,三个被抛弃的妻子,以及一个狂热信徒。

  当然,我说的是会祷告和抄书的那些。如果你取样的时候算上做杂役的弟兄姊妹——负责剪羊毛、做面包、锄菜园、洗床单的那些——应该会得到比较均匀一致的结果,大多都是向隐修院抵押贷款后违约或者交不起什一税的农夫和他们的妻女。这是个可行性强的系统,严酷而悲悯。收税的是修道院,赏赐的也是修道院。所有人都生活清贫,但没人饿肚子,生病的时候能看上医生(平日里请得起医生的农夫简直和没被处死的走私犯或者偷马贼一样少见),而且小牛肉和羊肉那么多,有时候每个人都能分到一点儿。确实,这么待人很残酷。但生活就很残酷,至少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的第一站是科特-梅勒斯坦。要到那里去的话,你得沿着海岸大道一路前行,直至红河。红河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原因是——没别的,就因为它是红色的。地势高于梅勒斯坦的山岭中含有大量的铁,所以修士们才会进山开采和售卖铁矿。红河不同寻常,河水有毒,里面没有鱼和水草,只有几株稀落的柳树因判断失误,把根扎进了水中,但它们也活不了多久。河水清澈见底,却颜色血红,不知这样能不能说得通。当地传说地狱就位于山底,修士们日夜祈祷,以确保地狱之门保持紧闭,但就算是他们也无法阻止罪人之血渗入每一条小溪与河流之中。修士们已经在那里居住了几个世纪,早就搜刮完了地表的松动矿石和可以通过露天矿坑开采的浅层矿脉。现在他们需要挖出深入山体的水平矿道。为了破开岩石,他们在矿囊中塞满煤炭,点火把岩石烧到发红,然后打开水门让分流的溪水涌入,岩石就会碎裂成脑袋大或者拳头大的石块,再被矿工用推车运送出去。烟柱和蒸汽从几十个通气口中喷上天空,几里地之外都能看见。这里的风景并不赏心悦目,但铁矿是应用炼金术的一个例子,他们通过劳动点石成金,带来的收益养活了五百名抄写手稿的修士。梅勒斯坦的图书馆藏有大约八千本书,它们的手抄副本遍及整个帝国。

  管理这一切的是我的姑婆瑟勒冈德。我叫她姑婆,但她其实是我姥爷的九个异母姐妹之一。我选择梅勒斯坦作为我的第一站就是因为她。被任命为修道院院长之前,她生活在宫廷中——直到她对政治的兴趣变得太强,以致伤及自身,这是我们家人的典型弱点——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她是个身材矮胖、生性快活的老奶奶。尽管我那时是个孩子,她却不把我当小孩对待。她被送到梅勒斯坦之后,我给她写过几封信。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她为什么从不回信——因为与一名被流放的危险分子进行秘密通信会给我带来无尽的麻烦。这种事很难给九岁的孩子解释明白。我很期待再见到她。我的亲戚中不恶毒的人实在少之又少,要是和一个我能够忍受的亲人失去联系,就太可惜了。

  我此前从未造访过北部的修道院,所以本来以为会看到和故乡的修道院差不多的建筑。因此,发现自己似乎正沿着被精心维护的铺面道路接近一座城堡时,我吃了一惊。它修建在方圆几里内仅有的平地上,从拼布块一样的农田中——这个时节只有被收割过的小麦茬——像一座人造山一样拔地而起,仿佛神按照天际的真正山峰给自己的孩子做了一件小型玩具。随着距离缩短,我对它作为军事建筑的设计心生赞许。修建它的人肯定参照了正确的典籍,将棱堡的角度安排得恰到好处,确保从任何路线接近的敌人都能受到来自两侧的火力夹击。围绕修道院的双重护城河也是很好的设计,我觉得应该是以艾普-埃斯卡托伊的护城河为原型建的。他们从红河引水,因此护城河水色血红,对一切活物都具有毒性,虽然张扬惹眼,但也极具威慑力。后来我才得知,隐修院的日常用水都取自这个地区唯一的一口甜水井,而它被安全地围护在高墙之内。

  如果你和我身份相似的话,你也会养成不轻易受冒犯的性格。对皇后的侄子来说,受冒犯的后果很严重,非得让对方付出血的代价不可。因此,我可能是你见过的最随和的人。就算有人往我脸上吐口水,我也会尽全力把这个行为解读为意外,玩笑,奇怪的当地习俗,或者以扭曲方式表达的尊敬。但被迫等待总是让我很恼火。真是无礼。所以,尽管修道院的候见室是我见过的最美丽迷人的房间之一,在里面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个小时之后,我的心情还是颇为不佳。这里从地板到天花板都覆盖着美得惊人的湿壁画。千万别把我当成有修养的人或是审美家,在皇帝乌尔托的宫廷中,这类词是用来挑衅人的。但就算是我也能认出这些构图、笔触和光影出自不朽的拉伊索之手,那双眼半盲、手部残疾的神圣疯子画的是通常只有众神有幸得见的图景。一幅惊心动魄的巨大《无敌骄阳成圣》占据了候见室的整面北墙。人类蜷缩在画的左下角——可悲的渺小生物,庄稼汉、林中猎户、洗衣妇和挤奶女工,光着腿,皱着脸,在无敌骄阳的万丈光芒前遮挡着眼睛,而他正向全世界展露真身,舒展双臂和双腿,高昂着头颅,以他为中心发散的灼灼烈焰似乎填满了整个房间——这里没有火炉,但光是看着画,我就觉得浑身暖和。这样的装潢确实很适合这个用于等待参见无敌骄阳俗世代理人的房间。但当你那个耳朵里长着芦笋叶子一样的白毛的亲姑夫就是无敌骄阳在人间的兄弟时——这么说吧,这画的效果就不大一样了。

  最后呢,她总算要屈尊见我了。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修士把我引上三层窄得可怕的光滑螺旋阶梯,前往院长座前。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特殊之处,但所有人好像都觉得我无所不知。他们从来不预先告诉我任何事,总是默认我已经知道了。就算只有一次也好,真想有机会做足准备之后再去应付麻烦的状况。明明只用简单的几个词就行——顺便一提,瑟勒冈德姑婆中风了——那样我就能弄清状况,人生也就不会像无意间被猛然关上的门似的不停地撞在我脸上了。

  更糟的是,他们还给她穿戴好了全套圣职服饰。梅勒斯坦的修道院长身着司祭长巾、长饰带、腰带,以及饰有金线与珍珠织锦条纹的开襟长袍,锦带垂在肩头,披着大斗篷,头戴双角宝冠,左手持十字圣球,右手持教旗。她的个子比我记忆中小多了,只有一丁点儿大,像是个被放在一堆金碧辉煌的待洗衣物中的婴儿。她的脑袋垂向前方,因此宝冠看起来岌岌可危。

  我不像以前那样经常出猎了,因为没有空闲。但任何一个猎人都能认出我在她眼中看到的那种神情。就像脊椎断裂无法挪动的野猪,被追逐得精疲力竭的雄鹿,还有被箭射落却没有死透的鸟儿。那神情是在说,我受够了,杀了我吧,拜托你。

  那个修士倾身向前,悄声地说:“她说不出话,但能听到您的声音。”我点点头。如果她能听到我的话,那就也能听到他的提醒,尽管她应该无需提醒,也绝不会忘记这个事实。我清了清嗓子。“您好,姑婆。”我说。她一动不动。

  到底他妈的该说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修士站在我身后,谦恭有礼地等待着。我没有丝毫证据,但我强烈地感觉到,他很享受看见她现在的状态。用不着什么想象力就能猜想出原因:她一向对仆人和下属有些苛刻,他很可能惹恼了她,因此遭到非难——然后,某天早晨,就像受到了神之怒火的降罪一样,她成了这样。你也会情不自禁地做出这种推论的,是吧?你会利用每一个上楼来这里的机会,站在门口她能看见的地方,也许当你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的时候,还会对她说几句精心构想的话。我想,在隐修生活中,这应该是最让他愉悦和满足的事了。

  出于某种让人心烦意乱的巧合,我那天身上的佩剑正是她毕业日送给我的礼物。如果我心里还有半分人性的话,肯定会立刻将它刺进她的喉咙,就和毫不迟疑地结果掉一头鹿或者猪一样。但是我只是站在那里,无助地微笑了一分钟左右,然后飞快地离开了,差点儿在那可怕的楼梯上被自己的斗篷绊倒。

  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如果管理梅勒斯坦的不是她,又是谁呢?

  答案让我大为惊讶:谁也不是。他们将管理权分割开来,就像把巨大的橡木劈成柴火一样。他们想的是,只要每个部门完全按一直以来的方法行事,一切就能照常运行——直到院长阁下身体康复,能够继续履行她的职责,他们这么说。或者直到她死掉,然后有其他麻烦的皇亲国戚被送来代替她为止。

  好吧,我来这里还有正事要做。我对待工作相当尽心,尽管没人相信。

  我彻底检查了修道院的防御工事,它们完善得令人钦佩——砖石部分坚固完善,抹好了灰泥,木质部分新近上过沥青,所有的铁链、门锁和蝶铰都状况良好。我特地告诉他们,如果东部有一半城市能如此注重维护保养,情况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然后我问起了驻军。他们看着我,什么驻军?

  这时候是应该大笑,还是哭,还是傻乎乎地点头然后转换话题呢?一座设施齐全的城堡,却没有防御者。我问他们有没有武器。他们看起来有点儿吃惊。抄书的修士们当然用不着任何武器了。那做杂役的弟兄们呢?一阵尴尬的沉默。不,我们不让他们接触那种东西。他们那种人,谁知道会做出什么来,尤其是喝了酒之后。我向他们道谢,然后骑马离开了。

  “确实没错,”特拉比亚伯爵说,“但没理由怀疑海盗们知道这个。他们只会看见一座巨大的城堡,自然也会觉得里面的人都全副武装。”

  通过现状可以看出我有多么低落:我已经沦落到了把特拉比亚伯爵当作朋友的程度,或者说至少把他当成了聊天的对象,和我思维相似又有共同语言的伙伴。“这么想很冒险,”我说,“毕竟我们对那些海盗一无所知。”

  他耸耸肩,“他们不是没有攻击梅勒斯坦吗?有件事我很确定,他们无从得知本地的信息,只知道明面上能看见的那些东西。而他们能看见的是双重护城河和新修缮过的高墙。我觉得你不必太为梅勒斯坦担心。”

  “你应该是对的。”我说,“噢,顺便问一下,我离开的时候你有没有收到给我的信?”

  他摇了摇头。

  修士们送了我一件礼物,用以答谢我给他们提出的建议。它和一块铺路石大小差不多,包裹在红色丝绸里。不难猜出这是一本书。我不是特别喜欢读书,但梅勒斯坦的手抄本是极其奢华珍贵的礼物。我等到帐篷里只剩我一个人,然后打开了包裹。

  书的封面是浓厚暗褐色的皮革制成的,用来做高级靴子的那种。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的话,这是二层小牛皮,用橡木和鸡蛋而不是兽脑鞣制,削匀之后在绷板上刮一整天,以便获得美妙的柔软质感。封面上印着压花鹰猎图,四位男子和一位戴头巾的美丽女士放出了一只苍鹰,它在空中擒住了一只苍鹭,下方的猎犬们满怀希望地看向天空,准备叼回猎物。我翻开了书。扉页是美得惊人的泥金彩绘,金色、红色、蓝色和绿色的涡形和簇状图案繁复交织,每个颜色都描着黑色的边。如果把目光从一条线移到另一条线上,整幅图案的视角都会旋转变化,令人感到眩晕,蓝色潜入红色之下,又跃到金色之上,分散开来将绿色围在中间,散射成卷须组成的三角,错综复杂却永不缠结,各自叙述自己的故事——但你根本无法确定各个颜色从何而起又止于何处,直到最后才会意识到每一根线条都绕圈成环,永恒地循环下去,像是血液或者群星的轨道。在这一切的中心,有一幅小型的无敌骄阳祈祷像,他的手掌向外抬起,头部围绕着闪亮的金色光环,暗色的双眼饱含悲悯和忧虑,左眼角处缀着一滴不被解释的泪水。我准备翻页,却不愿终止对视。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凝视着他,他也凝视着我,直到我的内心空无一物。然后我合上了书,将它重新包裹起来。

  我记不得那是什么书了。可能是《帕西普图乌斯讲道集》之类的。

  下一站是科特-多斯。我奉上了我的介绍函。

  我看得出为什么斯万戈德女修道院院长和我姑姑向来相处融洽,也看得出为什么她们选择远离对方居住。她们都性格率直,不想因为相距太近而伤害了珍视的友情。如果不想要火花,就不要让两块火石在小盒子里互相磕碰。

  能看出来斯万戈德曾经美得不可方物,和她现在的容貌完全相反。衰老让她的身体变得干瘦,却让我姑姑日渐发福。她身上突出的骨头像剃刀一样尖利。她的个子仍然很高,大概比我要高一寸,而我身高六尺。我没法儿准确判断她的身高,因为她一直坐着。她穿着一条简朴的黑色长袍,只有衣领和袖口绣着一条细银线,不知为什么,她这身装束看起来优雅得几乎到了罪恶的程度。她点头示意我坐到一张只有三条细腿的柳编小凳子上。它承受我的体重时发出了抗议的嘎吱声。然后她读了那封介绍函。

  斯万戈德和我姑姑在同一个村里长大,她们的村庄位于东北部大山之中的某处——我不知道具体在哪儿,也没有人想去查明。她们小时候都在瘟疫中失去了几乎所有家人,在村里无依无靠,只能徒步下山前往最近的城市寻找工作。工作这词合适吗?应该吧,工作就是讨生活的手段。就算你的工作是取悦别人,那也仍然是工作,对吧?总之,她们业务方面都很出色。一传十,十传百,她们由此从偏远地区进入了大城市,又离开鹅市的高级妓院,在神殿坡上自己开张营业。关于她们人生中那个时期的可靠记述寥寥无几,因为姑姑和乌尔托将军结婚之后没过多久,她们的常客就纷纷死去,或者突然受到神圣感召,决定立刻投身于修道院之中。乌尔托登基后,斯万戈德宣布她决定结束职业生涯,想要掌管一座修道院,最好是富裕的大修道院,离都城越远越好。这是个得体的选择(自愿总是好过被扯着头发拖出去),她们的友谊因此一直延续至今。

  她抬头看着我。“她说你是为海盗的事情来的,”她说,仿佛我是来修风向标的一样,“所以呢?你有计划吗?”

  “还没有,”我说,“我还没摸清情况。”

  这似乎是个好答案。她点点头。“我可以帮你,”她说着,拿起一根装卷轴的铜管递给了我,“这是我目前收集到的所有关于他们的信息。没有多少,但能让你有点儿头绪。克丽米尔德在信里说你很聪明。”

  我大为震惊,“她这么说吗?”

  她浅浅一笑。“字里行间是这个意思,”她说,“但你也知道她是怎么写的。”我一脸茫然。她皱起眉头,“你读了信吧?”

  “没有,”我说,“信封上有火漆。而且我也不——”

  “神啊,”她抬起两条眉毛,“你走之前,我要教你怎么不留痕迹地给信开封。”她打量了我一会儿,像是在看旅行者从异域带来的稀奇物件,“不介意的话,让我给你一条建议。如果上级派你去送一封密封信件,一定要打开看看。毕竟信的内容可能是命令对方将送信者立刻处死。”她拿起一个小铜瓶给我看了看,然后放进了桌上一只用象牙和海象牙制成的精美匣子里。“现在不需要那个了,”她说,“你的能力只有这些吗?优秀士兵?”

  “我不是士兵。”我说,向小铜瓶瞥的那一眼——就像不小心直视了太阳一样,看向别处的时候,视野中心仍然留有一大片刺眼的红色,“我是帝国特使。”

  她冲我笑了。“我认识你父亲,”她说,“当然了,他比我和克丽米尔德小很多。父母死在瘟疫里之后他就被邻居收养了。因为他是个男孩,能干农活。我们一有条件就立刻把他接到了城里,克丽米尔德帮他当上了皇宫禁卫。你和他很像,脚踏实地,你应该会是下一任皇帝。”

  我瞪着她。“我真心希望不会。”我说。

  她笑了起来。“我相信你,”她说。“好了,我已经安排你的士兵和杂役修士们一起住下了。他们不会乐意的,但也只能忍着了。你可以使用修道院的图书馆。我有很好的信使,三天就能赶到城里。当然了,你应该把你的司令部设在这里。”

  “其实——”

  “同意就好。别太信任特拉比亚伯爵。我不知道你在老家有什么敌人,但他肯定想对你下手。很可能是用毒药,但不会下在食物里,他没那么蠢。如果你受了皮肉伤,别让本地医生给你治疗。也别在有炭炉的帐篷里睡觉。特拉比亚上任之后,在睡梦中窒息而死的人多得出奇。”

  我觉得有些头晕,“特拉比亚为什么要——?”

  “他没有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不然的话你也不会到这里来了。那份工作不难,特拉比亚又是个非常能干的人,所以你得问问自己,他为什么会失职?”她对我微笑,“我都把礼数给忘了,”她说,“你想喝点儿什么吗?”

  “谢谢,不用了。”

  她又笑了起来,声似银铃,像个年轻姑娘。“没事的,”她说,“你可以信任我,克丽米尔德让我照顾好你。你该害怕的是除我之外的所有人。喝点儿葡萄酒吧,能让你脸上有点儿血色。我们这里虽然在北部,但酿的白葡萄酒品质尚可,不怎么甜,但回味带有宜人的花香。”

  “方便下毒。”

  “噢,别犯傻了。”她严厉地看了我一眼,“话说回来。解决那些讨厌的海盗是件重要的事,所以我期望你全力以赴。克丽米尔德显然也这么想,否则她就不会派你来了。她打量了我一会儿,就像屠夫查看尸体一样。我想,你应该认为修道院里只有无关紧要的修士和麻烦的皇家女眷吧。你错了。其实,我认为帝国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维持这些修道院。你姑姑和你讲过瘟疫是怎么传进我们村子的吗?一支从森布罗提亚来的骑兵辅助部队中爆发了瘟疫,确认症状之后,行政官立刻将他们赶出城外,连食物和水都没有给。他们四处寻找食物,最后找到了我们村。当然了,我们对瘟疫一无所知,也不知道症状是什么样的。我们收留了他们,试图把他们安顿好。”她耸耸肩,“这不能怪任何人。但只有帝国才有能力雇佣森布罗提亚的游牧民族,并把他们带回西部山区。帝国就是这样,它可以将各个部族聚合起来,建立联系。”她打开象牙匣子,把一支小笔刀和一块火漆放了进去。“帝国有能力建造巨大的图书馆和像这里一样的修道院,并且维持它们的存在。在我们村中肆虐的那场瘟疫也杀死了科特-维伦斯的所有修士。他们都死了,但书本却留存了下来。我来这里之后最先做的事情,就是派出两打马车把那里的书都带了回来,存放在安全的地方。你看,到头来,书本才是唯一有意义的东西。萨洛尼努斯是怎么说的来着,书本是过去与未来沟通的方式。它们万世长存。在马车从维伦斯带回的书本里,我找到了李希尼乌斯的《永恒之冠》全三册。第三册本来已经失传了几个世纪,是关于第七王朝的唯一记录。组成它的只是几张羊皮纸而已,上面却记载着四百年间的世事变迁。还有帕卡提安的《力学》,和四部此前从未现世的康斯坦斯对话录。这就是我们身在此处的原因。我们是在沙滩上寻找遇难船只留下的残余碎屑的赶海人。碎屑虽然微小,但意义胜于一切。”她又耸耸肩,“如果我们坐视不管,那些海盗就会将它们全部烧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应该吧,”我尴尬地说,“是的,显然——”

  “这么说不管用,”她有些僵硬地站了起来,“我得让你亲眼看见。跟我来。”

  我得承认,她上下楼梯的速度比我要快。我们一直走到最下层,然后穿过天井和马场,通过门廊,沿着一段很长的楼梯下行,直到抵达一扇大橡木门前。她从墙上取下一盏灯。门内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间空地窖而已。

  “在那里。”她说。

  她举起灯,我看向灯光照亮的区域。“那是一堵墙。”我说。

  “这个房间里有五十万人。仔细看。”

  我凝神细看,隐约能在墙上辨认出一些记号,“那是什么?”

  “文字,”她说,“非常古老的文字。”

  “啊,写的是什么?”

  “我完全不知道。”一直保持伸直手臂举灯的姿势很累人。她垂下手臂,于是灯光被限制在了地面上一平方码内的范围。“我就是要说这个。我们建立修道院之前就存在于此的那座建筑,现在仅剩的部分就是这堵墙了。我们不知道它有多长的历史,它的建造者是谁,或者墙上的字是什么意思。我就是要说这个。卡莱克斯的《编年史》记载了这个地区过去一千年的历史,但其中没有提到任何居住在这里的人。无论他们是谁,都已经永远消失了,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他们只遗留下了这石板上的字迹,我们却读不懂。”她又举起了灯,“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我不喜欢地下的黑暗房间,很想离开这里。“明白了。”我说。其实,为了回到地面重见天日,她说什么我都会同意的。五百万人挤在同一个房间里,这点她倒是说得很明白。从我的角度来看——也许是我对在修士小屋或是单人牢房里度过余生心怀恐惧,而根据我们的家族历史来看,这样的恐惧合乎情理——感觉更像是房间里有五百万个囚徒,渴求着重获自由。

  监狱里是安全的。他们会准点给你送来食物。大多数囚室都有些潮湿,但比起西北部大部分人的住所来说已经算很好了。每个门口都有全副武装的卫兵把守,因此,你几乎不可能被成群的凶恶掠夺者给杀掉。

  我记得到这种地方去拜访我父亲的情景。那可怜的傻瓜告诉我他很快乐。他仰面躺着,脑袋枕在手臂上。这就是生活,他说。我可以整天躺着,想读书了就去读书,还能锻炼一下身体,什么工作都不用做——工作指的是统治和管理,发布命令,决定别人的命运,签发死刑判决书。而且没人来拜访我(说这话的时候他朝我咧嘴一笑)。和我的家人相处了这么多年之后,不用见人真是天赐之福。他说,在刀光剑影中过了大半辈子之后,我终于获得宁静了。

  囚室这词是个双关语,留心着点儿。

  出发去珊比克之前,她让我去见她。她的桌子上放着一封信。我最有用的生存技能之一就是能够阅读上下颠倒的文字。信是我姑姑寄来的,斯万戈德还没来得及把它遮盖起来,我就认出了她的笔迹。“她担心你。”她说。

  “真的吗?”我真心觉得吃惊。我姑姑似乎一向认为我拥有不死之身,刀枪不入,百病不侵。不然的话她为什么老是派我去打仗呢?

  “她认为你正准备和一个极度不妥的对象结婚。”

  噢。“她拒绝我了。”我说。

  “我知道。”斯万戈德短暂地看了我一眼,“顺便一提,她平安无事,她叫什么来着?你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才会花六百万给一个不想嫁给你的妓女买房子?”

  我虚弱地笑了笑,“当时是半夜。”

  像斯万戈德这么聪明的人大概没什么机会听到自己听不懂的东西。她皱起眉,“什么?”

  “她受了很重的伤,我需要把她安顿下来,方便医生给她治疗。我自己没有房子,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然后我记起凯西利亚大宅正在待售,意味着里面家具齐全。她的情况紧急。所以我让人把她带到那里去。我们把门踢开就进去了。”

  她叹了口气。“好吧,”她说,“但买下那宅子——”

  我耸耸肩,“那样方便一点儿。”

  她注视了我很长时间,仿佛脑子里在做复杂的数学运算,让我很不自在。“你姑姑认为你不该和这个女人继续交往下去。我不太同意她的看法。”

  我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只是哼哼了一声。这是个坏习惯。

  “你姑姑认为,”她继续说道,“如果你娶一个妓女为妻,在外界看来就等同于宣布你有意竞争皇位。”

  我张开嘴,然后又闭上了。

  “你想想。乌尔托娶了你姑姑,三年之后他就坐上了皇位。你追随他的脚步,就是在光明正大地发表宣言,声明你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因为你很快就会成为皇帝,爱做什么都行。你姑姑认为你的权利根基还不够稳固,不适合做出这种举动。可我不这么想。我认为你历来掩藏锋芒,伺机而动,置身于政治纷争之外,长期在前线履行枯燥但可敬的职责,等到贵族派和平民派因为皇位候选人爆发矛盾,你将会是显而易见的折中选择。而且,和这个女人结婚也可以被看作有意将自己排除在竞争之外的举动。民众会说,这个人不像是鬼迷心窍想坐皇位,如果我们硬让他当皇帝,他的治国方法肯定会又理智又中庸。毕竟他们的思维方式就是这样的。”她点点头,“克丽米尔德自然不会听我的任何意见,我们实在相识太久了。但我对你的建议是,放手去干吧。这虽然是场赌博,但有什么事情不是呢?”

  “我爱她。”我说。

  她好一会儿没说任何话,只是看着我沉思,仿佛在思考一个抽象概念。“一路平安。”她最后说。

  在我从科特-多斯前往科特-珊比克的同时,海盗们发动了袭击。他们凭空出现——位于佩特洛波尔海岬的瞭望哨站报告称,什么都没看见——然后将科特-阿米克付之一炬。我赶到的时候,那里已经只剩灰烬了。

  阿米克山脚下有一座人丁兴旺的大村庄。修道院在那里拥有一座锯木厂,一座制革场,还有一座规模庞大的采黏土场,附带砖窑和陶窑。让村里人意识到袭击发生的是山顶上的明亮火光,像是半夜出了太阳。他们都是明智的人,因此一见这个就逃进了树林,直到派出去侦查的人向他们保证外面一切安全才肯出去。这发生在我抵达前的一小时左右。也就是说,他们帮不上我的忙。

  我派手下的卡赛特士兵去捡拾灰烬中的人骨,并告诉他们只用找头骨,因为每个人只有一个脑袋,而我需要知道修道院的全体人员是否都在这里。结果是人数不够。本来应该有一百一十六名正式修士,九十七名修女,外加一百四十二名杂役修士,但我们只找到了二百七十六个头骨。这个误差我倒也能接受。一场温度极高的火灾,比如燃烧干燥木材和纸张造成的那种大火,能够将骨骼烧得灰飞烟灭。这都取决于他们当时处于建筑中的什么位置。二百七十多个头骨里,五十三个有被砸碎、切割或贯穿的痕迹。我们还找到了四十七根留有刀痕的臂骨和腿骨。根据这些并不足以得出结论,但在我看来,修士和修女们似乎是在鸡舍中进了狐狸一般的混乱中被屠杀的,而非是我设想中的有条不紊的方式——比如所有人被驱赶进神殿或者礼拜堂,然后被活活烧死。我没有机会进行期望中的那种详细分析,因为后来下起了雨,灰烬遇水就变成了黑色稀泥。但我们还是用筛子筛检了部分区域,并找到了骨骼、金属碎块和重型家具留下的烧焦木材。找到的金属几乎全部都是铁。那灰烬有些奇怪之处,我想不明白,但就像先前说过的一样,雨水不期而至,让我不得不停止了猜想。

  我想返回科特-多斯,把我的发现和斯万戈德帮我收集的信息进行对比,但行程计划中的下一站是科特-珊比克,所以我们去了那里。不用说,我们抵达的时候,那里已经人心惶惶了。珊比克的防御工事比科特-多斯还要完善,我们到达时,所有的正式修士和杂役修士都在外墙上值守,一看到我们就立刻开始敲打锡桶和锅盖,制造出骇人的噪音,仿佛我们是来偷吃春小麦的白嘴鸦一样。即使我孤身一人,手无寸铁地拿着我的委任状接近,他们也拒绝打开大门。他们不相信我。毕竟我可能是个伏击杀死了真正的帝国特使并偷走了他的身份证明的冒牌货。我觉得如果我再待久一点儿的话,他们就会向我射箭了。所以我们在大门口扎下了营,我派出一名骑手返回多斯,请斯万戈德派两名货真价实无可置疑的修士来替我作证。他们第二天就赶到了——快得令人吃惊——坐的是一架美丽的轻便马车,拉车的是四匹纯种埃利亚山地马(都城的赛马场里都找不到更好的马了)。在哨塔下扯着嗓子进行了一番尴尬交流之后,他们终于承认我们是真正的皇家代表,并开启前门让我们进入修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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