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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滨水区一个街区后,桑奇亚熘进一条巷子换装并抹掉脸上的泥,再卷起脏兮兮的窃盗装,穿上附兜帽的男用贴身上衣和紧身裤后戴上手套。换装时她缩起身子——她讨厌换衣服。她站在巷内闭上眼;泥、烟、粪便、深色毛料的感觉渗出她的思绪,明亮、嘎吱作响、干爽的麻料纤维取而代之涌入,她皱起脸。就好像踏出温暖舒适的澡盆后随即跳入冰冷的湖;她的脑花了点时间重新校准。

  结束后,她快步沿街道前行,停下两次以确认没被跟踪。她转弯,又转弯。很快地,她来到高大的商家宅邸外墙夹道之处。洁白、高耸、冷漠——左边是米奇尔,右边是丹多罗。墙后就是商家领地——通常称为“内城”——商家像治理自己的小王国那样管理他们的邻近地区。

  摇摇欲坠的木屋、鸽楼和歪斜的烟囱连成高耸杂乱的一片,一起依靠着墙基;湿淋淋的像拥挤兔窝般东拼西凑、权宜、乌烟瘴气,塞在左右的内城墙间,有如木筏困在两艘愈靠愈近的大船间。

  铸场畔。对桑奇亚来说最像家的地方。

  她穿过一条巷子,迎接她熟悉的景象。火篮在前方的街角嘶嘶喷出火花。她左手边一家餐馆就算在这个时间依然热闹磙磙,陈旧的黄色窗户内闪烁烛光,门帘下流泻格格笑声与咒骂。野草、藤蔓和劣种坚果树倒向拥挤的巷弄外,仿佛要发动伏击。三名老妇在上面的阳台看着她走过,一面在木盘中挑拣;盘子里是只纹蟹的残骸——一种丑陋的大型水虫,煮过后呈现出美丽的紫色条纹。

  这景象很亲切,但并不会使她放松多少。帝泛平民区是桑奇亚的家,但她的邻居就跟所有商家守卫一样残忍危险。她取后信道走向她住的鸽楼,从侧门进入。她沿走廊走到她的房间,用一只光裸的食指碰触门,接着是地板。它们没告诉她什么不寻常的事——看起来没被动过。

  她打开门上的六道锁,走进去后再一一锁上。接着她蹲下聆听,光裸的食指贴住地板。她等待十分钟。头上的搏动再度缓缓浮现。但她必须确定。确定没任何东西来过后,她点燃一根蜡烛——她厌倦用天赋看了——横过房间,打开窗遮,只开一条缝。她就站在那儿看着街道。

  两个小时,桑奇亚透过隙缝盯着下方的街道。她知道自己有理由如此偏执——她不止成功完成一份价值两万督符的工作,还刚烧了该死的帝泛滨水区。她不确定哪一个比较糟。

  如果有人碰巧抬头看桑奇亚的窗瞥见她,会对眼前的景象留下深刻印象。她是个年轻女孩,刚过二十,但经历已多过大多数人,这从她的脸庞就能看出。她的深色皮肤坚硬、历经风霜;挨饿已成常态的人才会有像她那样的脸。她虽矮但健壮,肩膀和大腿厚实,双手结了老茧,硬得像铁般——这都是因为她的职业。她的发型出自自己之手,斜向一边;一道可怕的锯齿状疤痕横过右边太阳穴,延伸到右眼附近,右眼的眼白稍微比左眼混浊。一般人不喜欢桑奇亚太严厉地看着他们。他们会觉得紧张不安。

  两小时后,桑奇亚终于满意。她关上窗遮上锁,走到衣橱取下假底板。揭开这里的底板总是令她焦虑——平民区没有银行或金库,她这辈子积蓄就藏在这个阴湿的凹穴。

  她从窃盗装取出松木盒,捧在光裸的双手中仔细检查。

  这会儿她已稍稍恢复——在脑袋里尖叫的疼痛退为隐约闷痛——她立刻了解这盒子有什么古怪;它在她脑中清楚绽放,盒子的形状与空间在她的思绪中固化,有如蜂巢中的蜜蜡蜂房。

  木盒有个假底——一个暗格。暗格中,桑奇亚的天赋告诉她,有个包在亚麻布中的小东西。

  她停顿,思考着这个发现。两万督符?就为这个?

  不过这轮不到她来烦恼。她的目的是取得木盒,就这样。沙克说得很清楚。桑奇亚一向受客户爱戴,她只做要她做的事——不多不少。三天后,她会将木盒交给沙克,就再也不用想到它了。

  她将木盒放入凹穴中,盖上底板,接着关上衣橱。

  她确认她的房门和窗遮是否关牢,走到床边坐下,将短剑放在身旁的地板,接着深呼吸。

  家,她心想。安全。

  只是她的房间不太像家。假如有人朝内看,应该会觉得桑奇亚活得像最严格禁欲的僧侣:她只有一把朴素的椅子、一只水桶、一个毫无装饰的桌子,还有光秃秃的床——没床单也没枕头。

  但她只能这样过活。比起睡床单,她偏好和衣而眠:不仅因为躺在更多布料间时很难校准,也因为床单容易暗藏虱子、跳蚤和其他害虫,感受着它们细小的脚在她的皮肤择路而行真的会把她逼疯。若是疤又像火烧般炙热,她也无法承受任一感官再超载——太多光和太多颜色像根钉子在脑袋里。

  食物更糟。不可能吃肉——血和脂肪对她来说并不美味,反倒夹带压倒性的腐烂、败坏感。所有肌肉纤维与肌腱都记得曾身为活物的一部分,曾与其他部分相连,曾为整体,曾焕发生命力。吃肉就是知道,而且是立即、深切地知道她正在啃啮尸块。

  这令她作呕。桑奇亚几乎完全靠白米混豆类和淡甘蔗酒维生。她不碰烈酒——她需要完全掌控自己的感官才能工作。平民区能找到的所有水,当然啰,都不能信任。

  桑奇亚坐在床上,身体前倾,焦虑地前后摇摆。她觉得渺小孤单,她工作后常常会这样;而且她想念她最渴望的唯一一种物质享受:人类的陪伴。桑奇亚是唯一一个进过她自己房间或上过她自己床的人,碰触人对她来说无法忍受:并不是说她能听见他们的思绪。尽管大多数人都认为人类的思绪是平顺线性的叙述,事实上并非如此,其实更像一朵巨大炙热的云,由大吼大叫的冲动和恐惧症构成。当她碰触到一个人的肌肤,那朵炙热的云便填满她的脑袋。

  肉体的挤压、温暖肌肤的碰触——对她来说,这些感觉或许才最难以忍受。

  不过或许这样比较好,离群索居。这样风险比较小。

  她深呼吸片刻,试着镇定心神。

  你很安全,她对自己说。而且独自一人。而且自由。又过了一天。

  她套上兜帽拉紧,躺下闭上双眼。

  但无法成眠。

  躺在那儿一小时后,她坐起脱下兜帽,点亮一根蜡烛,看着关紧紧的衣橱门,思考着。

  这……让人心烦,她心想。很烦。

  她决定问题在于风险。

  桑奇亚非常谨慎度日——至少对一个靠爬高塔,闯入危险重重、警卫森严之处的人来说,能有多谨慎就多谨慎——她总是尽可能让潜在风险降到最低。她愈想愈觉得,拿着这么一个东西,它虽小但值超乎想象的两万督符,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好吧。现在感觉很疯狂。尤其她要保有这东西三天。

  帝泛城内最有价值的东西无疑便是铭印设计:一串串让铭器运作的符文。铭印设计的构成需要耗费大量心力与天赋,也是各商家最严加保护的资产。弄到对的铭印设计,你便能立即在铸场开始制作各种增能的装置——这些装置随随便便就价值连城。虽然桑奇亚常常接到追踪商家设计的工作,她和沙克总是回绝掉,因为接下这种工作的商家破坏者通常落得苍白冰冷在运河中载浮载沉的命运。

  尽管沙克跟她保证过,这份工作和铭印设计无关,两万督符却可能让人变得太笨,顾不得自己的安危。她叹气,试着平息胃里的担心。她走到衣橱前,打开门,揭开假底板,拿出木盒。

  她盯着木盒看很长一段时间。松木未加装饰,有个黄铜扣。她脱下手套,以光裸的双手碰触盒子。木盒的形体再度渗入她脑海——巨大的洞穴,里面满是纸张。她再度感觉到木盒的假底,以及下面包在亚麻布中的物体。就这样——不会有人知道她曾打开盒子。

  桑奇亚吸口气,打开盒子。

  她确信纸张应该会写满符文串,对她来说差不多就是死亡令的意思——但并没有。上面只有看来相当细致的素描,描绘的东西像是古旧的石雕,另有书写文字。

  有人在素描底下写下注记。桑奇亚识字不多,不过还是勉力一读,里头写着:

  远西帝国的制品

  一般咸知古老帝国的神主会运用多种神奇的工具,但用法仍属未知。现今铭术说服物体相信其现实为它们实际上非属的样貌,远西传道者却显然直接以铭术改变现实,号令世界本身立即且永远地改变。关于这如何可能发生,许多人都曾提出理论,但未曾有人得到最终的答案。

  当我们研究首位远西传道者,伟者奎塞迪斯本人时,引发了更多疑问。有许多关于奎塞迪斯利用某种隐形助手协助他工作的故事与传说——或妖精,或精灵,或元体,通常保存在瓶罐或箱匣中,他可视需要打开。

  这个元体是否便是神主对现实做的另一种修改?还是它真实存在?我们无从得知——但这或许与伟者奎塞迪斯最重大、最神秘的故事有所链接:他打造了自己的神以管理整个世界。

  如果奎塞迪斯曾拥有某种看不见的元体,或许它只是这最终、最重大重制物的粗略原型。

  桑奇亚放下纸张。完全看不懂。待在帝泛时,她听人说起远西国度——某种有关古代巨人还是天使的童话故事——但不曾有人声称神主真实存在。然而无论这些注记出自谁之手——或许是木盒的主人——这人无疑如此认为。

  不过她知道这几张纸并非真正的宝藏。她倒出纸放到一旁。

  她把手伸入盒内,两根手指触碰底部,推开假底版。下面是那个小物件,包在亚麻布中,大概有一掌长。桑奇亚伸手要拿,但又打住。她负担不起搞砸这一大笔收入。她需要完整拿到,才能付钱找疗者治好她头上的疤、治好她不对劲的地方,把她变得比较……正常。或至少接近正常。

  她看着盒子内,一面按摩头侧的疤。她知道自己头皮下某处有一个颇大的金属碟,钻入她的头骨中;金属碟上有些复杂的符文。她不知道指令是什么,只知道她的天赋可能源自于此。

  她也知道,她被强行植入金属碟的这件事对商家来说根本无关要紧:铭印人介于令人厌恶的东西与珍稀样本之间,他们会视情况处置她。这也是为什么她的手术如此昂贵:桑奇亚付给黑市疗者的钱,必须多过疗者把她卖给商家后可得到的奖赏——商家可大方了。

  她看着手中包在亚麻布中的东西。她不知道里面。但尽管沙克已事先警告,无知的风险还是太高。

  她放下木盒,拿出包裹解开亚麻布;过程中,她瞥见一闪金光……

  只是一件黄金制品?黄金首饰?

  不过当她完全拉开布料,发现那并不是首饰。

  她看着躺在她掌中亚麻布上的东西。是一把钥匙。又大又长的黄金钥匙,锯齿部分错综复杂,怪得出奇;握柄的部分呈圆形,有个古怪的刻孔。就桑奇亚看来,刻孔隐隐呈现蝴蝶的轮廓。

  “什么鬼东西?”她大声说了出来。

  桑奇亚凑近看。这东西确实稀奇,但看不出哪里值这么多……

  下一刻,她看见了——就在那儿,沿钥匙的边缘,缠绕于齿纹:蚀刻。这把钥匙是铭器,但指令如此纤细,如此复杂……桑奇亚没见过像这样的东西。还有更不对劲的地方——如果钥匙是铭器,为什么她听不见?为什么不像其他桑奇亚遇过的铭器一样,在她的意识后低语?

  一点道理也没有,她心想。

  她用一根光裸的手指碰触黄金钥匙。

  就在那一秒,她听见脑海中有个声音——不是平常那种有如雪崩般涌入的感觉,而是真实确切的说话声,非常清楚,仿佛有人就站在她旁边,以厌倦的语气快速说话:〈啊太棒了。先是盒子,然后是这个!噢,看看她……打赌她没听过肥皂……〉

  桑奇亚惊讶得倒抽一口气,丢下钥匙。钥匙掉在地板上,而她往后跳,仿佛那是得狂犬病的老鼠。

  钥匙只是躺在那儿,就跟寻常钥匙一样。

  她环视左右。她很确定现在这房间里只有她一人。她趴低看着钥匙。然后伸出手,谨慎碰触它……

  那声音随即在她耳里活跃了起来。

  〈……不可能听见我。绝对不可能!但是啊对欸欸欸欸她看着我的样子分明就是听见了,而且……好。她又碰我了。噢。噢。这多半不妙。〉

  桑奇亚像被烫到般抽回手指。她又看了看四周,怀疑自己是不是发疯了。

  “这不可能。”她咕哝。然后,她让谨慎随风去,随后拿起钥匙。

  没事。寂静。刚刚可能是她的幻想。

  接着那声音说:〈是我的幻想,对吧?你不可能真的听见我——可能吗?〉

  桑奇亚瞪大眼。

  〈啊,见鬼了。你听得见我,对吧?〉

  她眨眼,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她大声说:“呃。对。”

  〈胡扯。胡扯!你怎么可能听见?你怎么听得见我?好久没遇见听得见我的人,都已经……见鬼,我不知道。根本不记得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话说回来,我也不是真的什么都记得,说老实——〉

  “这不可能。”桑奇亚又说了一次。

  〈怎么说?〉那声音说。

  “你是一把……一把……”

  〈一把什么?〉

  “一把……”她咽了口口水。“钥匙。”

  〈我是一把钥匙。对。我不认为这部分有什么争议。〉

  “对,但一把……一把说话的钥匙。”

  〈对,而你是一个听得见我的脏女孩。〉那声音在她耳里说。〈我说话的时间比你活着的时间不知道长了多少,小鬼,所以说真的,我才是我们之中正常的那一个。〉

  桑奇亚发狂地大笑。“这太疯狂了。太疯狂。一定是这样没错,我发疯了。”

  〈或许。或许。我不知道你什么情形。不过那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声音清了清喉咙。〈那么。我在哪?还有,啊,噢。对。我是克雷夫,顺带一提。现在——你他妈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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