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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术的整套理论建构在说服一个物体表现出其他物体的行为之上。不过早期的帝泛铭术师颇快便想通,说服一个物体其实它是另外一种相似的东西,远比说服它是毫无相似处的东西要容易多了。
换言之,铭印一块铜,让它认为自己是一块铁,这样的铭术花不了多大力气。然而,若想说服一块铜它其实是,例如,一块冰,或一坨布丁,或一条鱼,那你可得花上多得超乎现实的力气。说服一个物体花的力气愈大,铭印定义愈复杂,就得用上更多的符文典,甚至得用一整个符文典或多个符文典才能驱动一个铭印。
最早的铭术师很快便遇上这个瓶颈。因为他们最先改变的事物之一,便是物体的重量,而事实证明重量是顽强至极的浑蛋,根本不可能被说服去做它不相信自己该做的事。
最初非刻意稍稍绕过重力定律的铭术都造成彻底灾难——爆炸、伤害致残是家常便饭。铭术师们大感意外,因为他们从陈年故事中得知,传道者能够让物体飘过房室;纪录中有些传道者几乎无时无刻都在飞行。据说传道者伐内克甚至从山顶运来巨砾击溃整支军队。
然而到最后,历经无人言说的牺牲人数,帝泛铭术师想出一个还过得去的解决方案。
无法彻底否定重力定律,但可以某种非常奇特的方式遵从之。例如铭印弩箭——铭术师让它们相信它们只是随重力而动,只不过对于地面的方向以及坠落了多长距离,它们有了些有趣的新概念。还有飘浮灯笼,它们相信自己装有满满一袋比空气轻的气体,尽管事实并非如此。这所有设计都承认重力定律,只不过它们仅在字面上遵从,而非从其精神。
尽管有这些成功,梦想仍旧存在:帝泛铭术师不断找寻真正挑战重力的方法——让人飘浮或飞行,就像古代的传道者一样。只是这些尝试总是带来毁灭性副作用。
举例来说,有些铭术师不慎将自己的重量调整为身体的两个不同部分各自认定来自不同方向的拉力,导致他们的肢体拉长,甚至就这么硬生生从身上扯脱。有些则是不小心把自己压成一个血淋淋的扁盘,或球,或方块,端看他们各自的方法论。还有人严重低估自身应有的重量,落得飘入太空,直到抵达符文典的极限,就此坠向地表,堪称反高潮。
这算是不错的结局了,你还有东西能够安葬。
与此同时,铭术师花更多的心力铭印人体——这些实验可远比胡搞重量骇人多了。
难以想象地更糟。无法言说地更糟。
于是,商家洗净无数惨剧留下的血污后,他们达成罕见的外交协议,一致决定禁止试图铭印肉体与其重力,永远不可等闲视之。人类应付变造过的物体已够危险了,没必要也担心身上的四肢或躯干发疯。
因此格雷戈.丹多罗从车底朝外窥探时,对眼前所见感到无法置信:九个男人,皆一身黑,以不可能的优雅姿态跑过建筑表面。有人甚至头下脚上沿屋檐奔跑。
这样的事不仅违法,就算在帝泛也一样,而且就他所知,在技术上也不可能做到。其中三人停下脚步,手上的弩弓对准他。格雷戈缩回马车内,同时箭勐力射入他刚刚朝外窥探的位置。
“而且箭法很好,”他咕哝。“当然啰。”他思考对应之道,但是困在路中央的箱子里,他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你想活命吗?”女孩问。
“什么?”他恼怒地问。
“你想活命吗?”女孩又说一次。“想的话就放开我。”
“我为什么要放开你?”
“我可以帮你逃出去。”
“如果我放开你,你一秒便会跑得不见人影!要不就是在背后刺我一刀,丢下我被弩箭射成针插。”
“有可能。不过他们要的是我,不是你。你干掉那些杂种,我一滴眼泪也不会流,队长。我很乐意帮你一把。”
“你能怎么帮我?”
“能就对了。总比没有好。除此之外,队长,你欠我一次。我救过你一命,记得吗?”
格雷戈沉下脸,摩娑着他的嘴。他讨厌这样。他不眠不休地工作,才有了目前的成果,逮住身为他所有问题源头的女孩,现在,他却得因逮到她而死,不然就得放她走。
然而,格雷戈的优先顺序缓缓改变了。
可以肯定飞檐走壁的那些男人受雇于某个商家——商家才给得起这样的铭器。
某个商家想杀掉我好抓住那女孩,他心想。所以,当然啰,几乎可以确定那桩窃盗也是由他们委托。
逮住一个卑鄙小贼,昭告她是帝泛重大灾祸的源头,这是一回事;揭发商家犯下严重逆行、阴谋与谋杀,而且就在城里,这又是另外一回事。大家都知道,商家确实会刺探、破坏其他商家,但他们仍守住一条鲜明、不言而喻界线,不曾跨越。
他们不对其他商家宣战。帝泛的战争会是灾难性的,大家都知道。
但一群飞檐走壁的刺客,格雷戈暗忖,绝对看起来更像战争。
他的手探向前座翻找,拿出一条粗金属绳。他快速用一把铭印小钥匙将金属绳扣在女孩左脚上;钥匙头部有一个转盘。
“我说放我走!”女孩说。“不是加上更多束缚。”
“这东西的运作方式跟现在你身上的其他绳索一样。”他举起钥匙,手指指着它。“我转动转盘,绳索会变得更重,重得多。你要是想逃跑或杀我,你会发现自己困在外面的某个地方。绳索或许会压碎你的脚。所以我建议你听话。”
令他失望的是,威胁的效果似乎不大。“是是是。总之拿掉其他东西,好吗?”
格雷戈怒瞪着她。接着他从弓柄拉出解除钥匙,松开她的箝制。“我想你应该没应付过像这样的杀手。”他说,而她抖落绳索。
“对。对,我没跟一群飞檐走壁的混蛋纠缠过。有几个人?”
“我看到九个。”
另一名杀手飘过马车上方,她抬头看。弩箭射中上面的车门时,发出咚的一声。格雷戈注意到女孩并没有畏缩。“他们想要我们去外面。”她轻声说。“想要我们无处藏匿。”
“那我们要怎么去到他们的工具发挥不了优势的封闭之处?”
女孩歪着头思考,接着往上爬到上方的窗户,紧抓住椅缘。她做好准备,然后以敏捷谨慎的优雅一跃而起,弹出窗户,而后落回泥地上。她落地时,一阵咚咚咚的声音在马车内回荡。
“该死。”她说。“他们很快。不过至少弄清楚我们在哪了。你把马车驶进左其楼,算我们幸运。”
“我没有把车驶进楼里。”他愤慨地说。“我们是出车祸。”
“随便。这里原本是造纸厂之类的地方。范围扩及整个街区。一帮流浪汉现在住在里面,不过顶楼宽敞开放,有一大堆窗户,而且另一面的街道相当狭窄。”
“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对我们没好处。”桑奇亚说。“倒是对我有好处。”
他对她皱起眉。“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她解释,格雷戈聆听。
她说完后,他仔细考虑她要他做的事。这计划不差。他听过更糟的。
“你觉得你做得到吗?”她问。
“我做得到。”格雷戈说。“你觉得你进得了那栋建筑吗?”
“不成问题。给我那把天杀的大弩弓就好。”他交出弩弓,她随即挂在背上。“跟一般的弩弓一样瞄准、射击就好,对吧?”
“基本上是这样。绳索会缠住目标,然后开始增加密度,当然了,目标愈是移动愈致密。”
“非常好。”她从侧边口袋掏出两颗小黑球。“准备好了吗?”
他爬上打开的窗户,垂眼看,接着点点头。
“行动。”她将一颗球拿在手上,按压侧面的金属片,然后将一颗球丢出车窗,等待片刻,再丢出另外一颗。就在那一刻,街道被亮得不可思议的闪光照亮,格雷戈跳出马车,拔腿狂奔。
尽管见识过这场面,震撼弹的声光效果仍旧令格雷戈目瞪口呆。他仅勉强至极地瞥见铸场畔街道,接着比闪电还要明亮的闪光便抹去一切,随后是一阵震得牙齿发麻的碰。他伸长双手,盲目地踉跄奔向前面的小巷。他在门廊绊倒,撞向梯级横木,往前爬行直到摸索到木造的角落。
他在角落爬动,颤抖地站起,背靠着墙。到了。我到了。
他沿小巷蹒跚前行,一手扶墙,一手往前伸长;震撼弹的声音还在他耳中回荡。
终于周遭的世界再度成形。他正沿一条黑暗破旧、两侧垃圾与破布成排的小巷踉跄前进。他回过头,看见震撼弹的光渐渐淡去。接着六道剪影涌进巷中建筑之间,然后,开始古怪地在店铺门面间来回跳跃,有如风中的树叶。
格雷戈走进阴影中的门道。看起来真是古怪至极,他心想,看着他们有如钢索上的杂技演员那般优雅地飘过空中。不久之后,第七个人加入他们。
还有两个行踪不明,格雷戈暗忖。他拿出阿鞭。无论如何。是时候测试重力限制了。
他看着他们步步进逼,计算他们的弧度,甩出阿鞭。正中目标。短棍头命中男人的胸口;而既然那男人的现实显然经重新定义,相信自己轻若羽毛,他有如大炮射出的炮弹那般朝天空疾射而去。
他的同伴停在一家布料铺的屋顶上,看着他飞入夜空。他们举起弩弓发射。
弩箭碰碰碰射向格雷戈,他跳回门道内。阿鞭呼啸缩回棍身。他等待片刻,接着冲出去拔腿狂奔。
干掉一个,他心想,还有八个。
桑奇亚静静地在马车底下等待,那具巨大的弩弓在她背上。她试着忽略自己急遽的心跳和颤抖的双手。震撼弹爆炸时,她跳出来躲在马车和建筑地基之间。她听见其中一名杀手站在马车上低头看空荡荡的车厢。接着她松一口气,看着他和其他同伴钻进小巷追格雷戈。
〈你觉得他办得到吗?〉克雷夫问。
碰的一声,疼痛的叫喊,接着其中一个杀手从小巷射出,头上脚下,在空中翻磙。
〈他会没事的。〉桑奇亚说。〈附近还有那种铭器吗?〉
〈就我所见没有。我想你安全了。〉
她从马车底下钻出来,从颈部拉出克雷夫,将他插进左其楼侧门的钥匙孔。一如往常的一声喀,桑奇亚猛冲入内。这地方弥漫一股浓烈气味,闻起来有硫,以及他们过去用来造纸的任何化学物质;还有其他的,更多人类的味道,因为一楼看似完全遭流浪汉占据。到处都是一堆堆破布、稻草和垃圾。看见背着弩弓的桑奇亚,几名占居者叫了起来。
桑奇亚跪下,一只裸露的手指碰触地面,让建筑的平面图在她脑中开展。她一找到楼梯便一跃而起,跳过一名尖叫的流浪汉,冲过通往楼梯的走廊。〈希望我来得及。〉
✻
格雷戈转过马路的转角,再转一次弯,朝左其楼的另外一侧前进;希望追他的人没发现。他抬头,眼前的景象令人感到愉快:数十条晒衣绳横过旧造纸厂旁的狭窄马路,约四层楼高;旧衣服、灰色贴身衣物以及床单在夜晚的微风中飘荡。
啊,他心想。掩护。效果应该很不错。
他跑向左侧,躲在一件灰白色的厚床单下抬头看。有了上面这些晒衣绳,他暴露的程度大大降低。
希望,他仰望,那女孩能够很快就定位。
他看见对街阳台的铁栏杆,脑中冒出一个点子。他拿出阿鞭,仔细瞄准朝栏杆甩出……
响亮的一声铿啷,阿鞭的鞭头勾住铁栏杆。格雷戈拉紧钢索,躲在一个门道里等待。
他的视线被上方的衣物挡住,看不见他们到来,只听见他们的靴子擦过建筑门面的轻柔刮搔声,在他四周回荡。他想象他们越过一个又一个屋顶,穿过悬挂的衣物,像微风中的尘埃那样飘荡。接着,仿佛钓鱼,他的钢索勐地一跳……
外面传来窒息的声音,还有一阵咳嗽。格雷戈窥视街角,看见其中一名杀手似乎着了阿鞭钢索的道,失去控制地在空中打转。杀手飞过晒衣绳间,在空中翻磙;他咳嗽时,晒衣绳和衣物包裹住他。最后他坠落在下方的街道,拖着一长条纠结的衣物,有如一只怪模怪样的风筝,最后归于静止。
格雷戈点头,心情愉悦。效果很好。他按下开关将鞭头从栏杆收回。虽然得勐拉一两次,鞭头还是很快便呼啸而下,途中还意外拉下一串衣物。
他此时领悟,这将他的确切位置泄漏给了追他的人。
他抬头,一名黑衣人像杂技演员般翻过晒衣绳。黑衣人调整腹部的某个东西,让他快速朝格雷戈对面的建筑降落。他一站稳便抬头看格雷戈,同时举起弩弓。格雷戈甩出阿鞭,但他知道太迟了。他能看见事情的发生,看见弩箭疾射向他,看见黑色箭尖在月光下闪烁。他试着退入门道深处,但手臂随即被疼痛点燃。
他叫喊出声,看着自己的左臂,并立刻看出自己其实很幸运:弩箭射中前臂内侧靠近肘部,划开血肉。因为超乎自然的动量,弩箭直接射穿手臂时撕裂他的肌肉,但并没有钉住他的手臂,也没有击中骨头。铭印弩箭会对人体造成莫大伤害。格雷戈一面咒骂一面抬头,刚好看见第二名杀手加入刚刚发射弩箭的同伴行列;他料定这一个不会再错失目标。
格雷戈笨拙地以单手拿好阿鞭。
杀手举起弩弓……
然而一条怪异的银色绳索从天而降,缚住第二名杀手的双腿。
遭绳索击中时,第二名杀手晃了晃——违抗重力、站在墙上的人能怎么晃,他就怎么晃。
感谢神,格雷戈心想。那女孩做到了。他抬头,不过洗好的衣物随风飘扬,遮住上方的窗户。她想必在上面的某处射击。
被缚住的杀手试图跳下房子的正面,但很快便证实这是个坏主意:缚住他胫部的密度绳索相信只要缚住的目标还在动,便得继续增加密度,直到目标停止。然而杀手的重力铭器——不管那到底是什么——容许他绕过重力:让物体维持静止状态的那一种力。
因此,杀手在铭器的作用下无法静止。而他静不下来,绳索的束缚变得愈来愈密、愈来愈密……
杀手开始在疼痛与惊诧中尖叫,他拍打胸口的某个东西,或许是控制重力铭器的装置。他就这么飘到街道上空,却似乎无法改善他的处境。
他的尖叫变得愈来愈高亢嘹亮……
接着是听似树根断成两半,或是布料扯裂的声音。一阵骇人的血雾。杀手的腿自膝部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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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奇亚透过弩弓的瞄准器注视着杀手在剧痛中尖叫,飘浮在街道上空,鲜血自膝盖倾泻。左其楼上外围的木制走道已成残骸,她蹲伏在这儿,透过老旧的窗凝神注目。她原以为用弩弓射飞檐走壁的杀手只会加重他们的重量,把他们往下拉,让他们无法再飞;完全没想到竟会是这种结果。
〈噢老天。〉克雷夫恶心地说。〈这是你安排好的吗,小鬼?〉
她压下作恶的感觉。〈你老是问我同样的问题,克雷夫。〉她装填弩箭。〈不是。这一切都不是出自我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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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戈目瞪口呆地看着杀手的脚和小腿掉在地上,密度缚绳还绑在上面。而那男人就这么挂在空中,一面尖叫,鲜血一面如喷泉般喷涌落地……
而那,格雷戈心想,正是铭术师几乎不乱搞重力的原因。
这样戏剧化的场面理所当然会抓住人的注意力。射伤格雷戈的杀手显然就因此而分心;他仍站在马路对面的建筑正面,目不转睛看着眼前景象,看似将格雷戈忘个一干二净。格雷戈眯起眼,用阿鞭瞄准,将棍头甩向那男人。一阵闷钝的重击声,沉重的棍头干净俐落地击中男人的左太阳穴。男人身子一软,弩弓脱手。他的双腿缓缓滑下墙,失去意识的身体飘浮在街道上空。看来他的铭器设定为让他维持在一定高度——他没有上升,也没有坠落。看起来像是他缓缓滑过隐形的冰封池塘。
格雷戈盯着躺在地上的弩弓。接着他蹦出一个想法。这是他最喜欢的战术之一:寡不敌众而且势不如人时,那就尽可能把战场弄得乱七八糟。只不过这次的战场,他心想,刚好是头顶的空中。
他瞄准失去意识的飘浮男子,挥出阿鞭。棍头恰如格雷戈所望命中男子的胸口,动量将男子推离建筑正面,冲过悬挂的衣物,撞上濒死的同伴后反弹,弄得到处一团乱。
格雷戈看着乱象显露,感到心满意足。其中一个杀手试图跳过小巷闪开,但像鱼入网般被困在愈来愈混乱的晒衣绳之中。格雷戈匍匐前进,抓起弩弓对准被困住的杀手发射,一切如行云流水。杀手大叫,随后再无动静。
干掉五个,格雷戈暗忖。剩四个。
他抬头,重新装填弩箭,看见两名杀手掠过街道,在空中转动。格雷戈试着瞄准其中一人,但他们双双优雅地磙入左其楼楼上的窗户。
格雷戈放下弩弓。“该死。”他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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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奇亚看见他们到来。他们通过窗户时,她用大弩弓对准其中一个杀手,发射。没中,密度绳索缠在屋椽,而屋椽理所当然没动弹,因此绳索无用武之地。“妈的!”她大喊。一只铭印箭射向她,她往前跳。倒落的同时,她的手伸进口袋抓住一枚震撼弹,压下金属片,抛向屋椽。
她当然知道,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震撼弹也会让她变成瞎子,无论里面还有哪个流浪汉跟她待在一起,也都无法幸免。不过桑奇亚颇擅长瞎子摸路。
震撼弹的闪光极为强烈,炸药的声势也一样可观。她有片刻只能躺在走道上,脑中嗡嗡响,眼睛疼痛。克雷夫的声音穿透所有超载的感官。
〈有两个跟你一样在里面。躲在椽上。他们看不见你,不过我猜你也看不见他们。〉
桑奇亚真切地体认到并不会永远都这样,不过因为黑暗的环境,效果很有可能会异常持久。然而她发现自己能听见那些杀手,或至少听见他们身上的铭器:炙热、闪烁的黑暗中传来微弱的吟诵声,来自他们的重力铭器。我猜我应该不是用耳朵听见铭印,她暗忖;这可真是古怪的启示。她同时也领悟,这些铭器一定异常强大,她才能在如此遥远的距离外听见它们。
她从中得到一个点子。她轻手轻脚拿出竹管,里面装有一发哀棘鱼毒箭。〈克雷夫,你在这里也看得见吗?〉
〈当然。怎么会看不见?〉
克雷夫似乎并不了解这多令人不安,因为表示他看见事物的方法有别于人眼。她将竹管拿到唇间。〈告诉我有没有对准其中一个铭器。〉
〈什么?你认真的吗?这一定是最糟的——〉
〈做就对了,该死的,赶在他们恢复视力之前!〉
〈好……沿走道往前大约五尺……等等,不对,四尺就好——停。停!好。等等。他们在你右方。不对啦,老天,另一个右方!好……等等,继续转。到了。停。行了。把那管状的东西放进嘴里。瞄上面……再上面……太远了,下来一点。再下来。到了!现在再往右偏一点点——好。现在,用力。〉
桑奇亚用鼻子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吹出。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听不见也看不见。就好像把箭吹进最黑的黑夜。不过接着克雷夫说:〈他……他动了!稍微动一下而已……现在看……看起来他在飘浮,之类的?我想你射中他了,小鬼!真是难以置信!〉
她看见黑暗中模煳的影子——视力正在回复,只回复一点点。〈就当作我射中了吧。另一个在哪?〉
〈对面墙边,你右方。你没箭了。〉
〈我不需要箭。〉她裸露的手碰触身旁的墙,然后是上面的椽,聆听两者对她说话。她让头顶所有椽、支柱、梁的话语全部涌入她脑中。太多了,真的太太太多。她的头感觉像要裂开。我等下会为此付出代价,她心想。但她继续,直到天花板的每一吋都在她脑中留下印象,所有梁木与砖块都深深印在她脑海中。接着,几乎仍耳聋目盲,桑奇亚却一跃而起抓住房椽,把自己往上抬,闭着眼爬过左其楼的一根根椽木。
她看不见下面的危险,但克雷夫可以。〈噢我的天。〉他说。〈噢噢噢噢我的天……〉
〈你如果真的想帮上忙,〉她一面说,一面盲目地跳过一根又一根椽木。〈那就闭上嘴,克雷夫。〉
她继续前进,跳过一根根椽与梁,直到感觉够近为止。〈我们到了吗?〉她问。
〈我以为你要我闭嘴。〉
〈克雷夫。〉
〈对啦,快到了。下一跳之后伸出你的左手……应该会摸到墙。〉
她照做,发现他说得没错。然后她碰触墙,感觉到他。
紧缩成一团的温暖人体,塞在墙与天花板间的缝隙,仿佛巢中的蝙蝠。可能在等视力回复。但就在她感觉到他的那一瞬……
他动了。飞快往下。
他一定感觉到我靠近!她心想。我太用力踏那根天杀的椽木了!
但她仍感觉得到墙的感觉——墙感觉到他撑壁离开,包含手劲多大与去向。
桑奇亚估量杀手可能的方位,接着盲目地跃入空中。
有片刻的时间她只是坠落,而她确定自己搞砸了,确定自己错过杀手,确定自己会就这么直直落下三层楼,掉进流浪汉的巢穴;她会摔断腿、摔破头,因而死在那儿。
但是她随即撞上他。勐力一撞。
桑奇亚本能地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杀手。她的听力渐渐恢复,听见他又惊又怒地尖叫。他们持续坠落,然而对身为有几分习于在空中坠落的人来说,他们坠落的方式有点怪:他们突然立即减速为稳定得古怪的速度,仿佛他们困在浮动的泡泡中,歪歪扭扭飘下。
直到触及地面。男人弹起,他们飞箭般在旧纸厂内乱窜。
杀手负着桑奇亚撞墙、撞椽木,有一次她感觉甚至撞上另一个飘浮、失去意识的杀手。他在纸厂内到处冲撞,挣扎着想挣脱桑奇亚的箝制。但桑奇亚很强壮,而且丝毫不放松。世界在他们身旁翻转,流浪汉尖叫个不停,而她的视力缓缓恢复……
她看见四楼的窗户飞向他们,领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啊,该死!”她大喊。
他们撞穿一对窗遮,然后他们来到外面,飞过开放的夜空,仍翻转不休。现在他可以往上飞一哩,然后丢下她,或是叫一个同伙撬开她顺便割了她喉咙,或是……
〈铭器控制器在他腹部!〉克雷夫对她大喊。
桑奇亚抱得更紧些,咬紧牙,单手袭向男人的腹部,无论摸到什么都一阵勐抓勐扯。
然后她的手碰触到一个小转盘——她设法转动它。
他们定住,悬在半空中。
“不!”男人尖叫。
接着他就这么爆炸。
仿佛有人在一个大水袋里装满热腾腾的血,然后在上面跳跃。喷洒而出多得难以言喻的鲜血,桑奇亚大受惊吓。然而更令人不安的是,刚刚被她跳上身的那个人已经……嗯,不在了。仿佛他就这么消失无踪,留下重力铭器。
也就是说,桑奇亚正在下坠。
她试着抓住某个东西,任何东西都好。然而她只抓得到死去男子血淋淋的铭器。她完全出于本能紧抓住铭器,但一点帮助也没有。她朝下方的马路坠落,一切似乎慢了下来。
〈不妙!〉克雷夫大喊。〈真的不妙!〉
桑奇亚无暇回应。世界在她身旁掠过,飘荡的所有床单与纠结的所有贴身衣物都冻结在空中……
而格雷戈在那儿,就在她下方。
桑奇亚落在他双臂间,他痛得大叫。桑奇亚惊魂未定,大脑不停转动,试着想理解刚刚发生的事。然后他把她抛在泥地上,一面咒骂一面按摩下背部。
“你……你接住我?”她大声地问,仍在震撼中。
他呻吟着跪下。“我插的背……当作我还清债务了吧。”他咆哮。
她低头看自己。她在颤抖,全身鲜血,双手紧抓着那个重力铭器。那东西像以布条相连的两个圆盘,一个用于腹部,一个背部,其中之一附有一连串转盘。
她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
“你肯定破坏他用来飘浮的铭器。”格雷戈说。他抬眼看上方那些溅上鲜血的床单。“导致他的重力崩溃,把他压扁。街道上多半可以找到一个原本是那男人整个身体的大理石纹肉球。”他看了看四周。“扶我起来。快!”
“为什么?全部干掉了,不是吗?”
“没有,才七个!全部有九——”
格雷戈没机会说完。因为剩下两名杀手登上街道一侧的屋顶,发射弩箭。
✻
桑奇亚的肾上腺素仍然高涨,世界感觉起来极度缓慢清晰,每一秒都像剃刀划过。
她看着两名杀手在屋顶就定位,眼睛捕捉到每个手势与动作。她知道她和格雷戈无法逃脱、无处可躲,也没有其他锦囊妙计。他们暴露在小巷内,没有武器,无处可逃。
克雷夫的声音在她脑中吼叫:〈用我碰重力铭器!快,现在,立刻!〉
桑奇亚不假思索。她将克雷夫从颈间的细绳扯脱,往下戳刺她膝上血淋淋的碟。
杀手放箭。她无助地看着铭印箭矢从弩弓箭囊弹出,像鱼跃出水捕捉无戒心的苍蝇。
她感觉到克雷夫碰到重力碟时金属撞击金属。然后……
一种奇怪的压力席卷桑奇亚的身体,她的胃不适地翻搅,仿佛她又在坠落;但她立定没动,不是吗?
然而,所有事物都立定了。箭矢不再往前飞,无力地悬在空中。杀手雕像般黏在墙上。悬挂的衣物不再飘扬——小巷上方一条卷缠的床单几乎完全静止,仿佛蛋糕上的糖衣。
桑奇亚看着飘浮的世界,感到头晕目眩。“怎么会……”
她仍拿着克雷夫,而克雷夫仍贴住重力碟;她听见他的声音在低语、说话、吟诵。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知道他正在对重力碟做……某件事。
然后她和格雷戈缓缓飘离地面,仿佛毫无重量般浮起。
她听见格雷戈大喊:“到底怎么回事?”
克雷夫的吟诵充盈她双耳。她隐约知道他正在让铭器为他所用,让它做并非它原本该做的事,某种它永远不该能做到的事。因为根据她当晚所见,重力铭器应该只会影响铭器持有者的重量;然而克雷夫现在正以某种方式用这个铭器控制周遭一切的重量。
其他物品开始飘浮,桶子、袋子、火篮,还有其中一个杀手的尸体,花彩般缠着洗好的衣物。墙上两名杀手惊骇地尖叫,因为他们无助地飘离建筑表面,缓缓翻磙转动。
克雷夫的声音压倒她的思绪,填满她的脑海。他的奇异吟诵愈来愈大声。
他怎么做到的?她心想。他怎么有可能做到?
然后她的疤愈来愈烫,她听见了什么,闻到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幻象。
✻
广大的沙质平原。微小的星尘在上方闪烁。薄暮时分的天空,地平线黑暗泛紫。
平原上有一个男人,身上穿着长袍,双手一闪金光。
他举起那金色的物品,然后……
星辰开始熄灭,一颗接一颗。仿佛只是烛焰般被掐灭。
黑暗降临。
✻
桑奇亚听见自己恐惧地发出尖叫。幻象渗出她的脑海,世界重回;格雷戈和其他随机物品在泥泞的马路上飘浮,桶子、火篮与箭矢。
她看着两枝箭在空中缓慢翻转、改变方向,因此现在并非对准桑奇亚与格雷戈,而是刚刚射出箭的两名杀手。箭矢因受压抑的能量而颤动。杀手领悟将会发生的事,在赤裸的恐惧中尖叫。
克雷夫说出一个词,箭矢随即疾射而出。速度如此之快,箭几乎在空中分解。箭射中杀手时穿透了他们的身体,仿佛他们的肋骨与腹部只是柔软的凝胶那样轻易切开,就好像镰刀切断柔软的青草。
克雷夫停止吟诵。同时,格雷戈、桑奇亚及飘浮的尸体,还有马路上所有浮空的物品全摔落在地。
他们有片刻只是躺在那儿。接着格雷戈坐起,注视着躺在泥地上的尸体。
“他们……他们死了。”他看着桑奇亚。“怎么……你是怎么做到的?”
桑奇亚还没从头晕眼花中恢复,但清醒得足以在格雷戈看到前将克雷夫滑入袖内。〈那是……那是你做的吗,克雷夫?〉她问道。
克雷夫没出声。
〈克雷夫?克雷夫,你在吗?〉
没回应。她看着重力碟,发现铭器融化且染上脏污,仿佛克雷夫的操控将这东西燃烧殆尽。
“你怎么做到的?”格雷戈逼问。就这么一次,队长看起来真的受到惊吓。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对!”她大喊。“对,对!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我做的!”
她坐在马路上,既困惑又精疲力竭。格雷戈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我们得离开这里。”她不耐烦地说。“可能有更多杀手。上次他们派出整支军队!可能有——”
她闭上嘴,一辆黑色、没标记的马车辘辘沿马路驶近。
“该死。”她叹气。
格雷戈爬过泥地,抓起他的弩弓对准马车;然后他又惊讶地放下弓。马车在他们前面停下。一名身穿金黄双色长袍,颇具姿色的年轻女子从驾驶座的窗户往外看。“上车,队长。”她说。“立刻。”她看着桑奇亚。“你也是。”
“贝若尼斯小姐?”队长目瞪口呆地问。
“立刻就是马上的意思。”她说。
队长蹒跚绕过马车,从驾驶座的另一边爬上车。“我不用把你架上这东西,对吧?”他问桑奇亚。
桑奇亚快速计算风险。她完全没概念车上的女孩是谁。不过队长的缚绳还在她脚踝上,克雷夫又突然沉默没反应,而且对她来说,整个平民区突然变得极端危险;她没多少选项。
她爬进后座,马车随即朝丹多罗特许内城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