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桑奇亚蜷缩在乘客座,紧握着她藏起克雷夫的那只手腕。她安静无语。她的头严重剧痛,而她完全没概念现在是怎么回事。她只知道这女孩是帝泛女王,说一个字就可以让她被砍头。
她拉扯脚踝上的束缚。当然了,绳索绑得很紧。打斗过程中,她想过用克雷夫解开;但这会对队长泄漏她拥有能够破解铭印锁的物品,因此她打消念头。她现在深切后悔先前的决定。
格雷戈和那女孩一起坐在驾驶座,正在包扎受伤的手臂。他凝神注视外面的屋顶。“你看见他们了吗?那些飞檐走壁的人?”
“我看见了。”女孩说。她的声音平静得诡异。
“到处都有间谍。”格雷戈说。“到处都有眼睛。”他坐直。“你……你检查过这辆马车吗?他们在我的车上放了那东西,那个铭印钮,所以可以追踪我!你必须停车,立刻,我们应该——”
“没必要,队长。”她说。
“我非常认真,贝若尼斯小姐!”格雷戈说。“我们应该立刻停车,彻底检查这辆马车!”
“没必要,队长。”她又说了一次。“请冷静一点。”
格雷戈缓缓转头看她。“为什么?”
她没说话。
“话说,你……你怎么会刚好遇见我们?”他疑心地问。
沉默。
“放铭印钮在我车上的根本不是他们,对吧?”他问。“是你。是你放在我车上。”
她驾马车通过丹多罗南门,瞥了他一眼。“对。”她不情愿地说。
“欧索派你跟踪我。在我出去抓贼时。”
女孩深吸一口气,吐出。“真是,”她语带一丝疲累,“多事之夜啊。”
桑奇亚仔细聆听。她还是弄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现在看似与她有关。不妙。
她考量选项。〈该死,克雷夫,醒醒!〉然而克雷夫沉默不语。如果他醒着,她可以一找到机会便摆脱束缚跳车。她可以用吹箭射丹多罗,或两个都射,然后偷取缚绳的钥匙。然而她今晚待过一辆失控的马车了,并不希望再次体验。此外,两种选项都会让她被抛在丹多罗内城,而少了克雷夫,她的小命不值一文。因此她按兵不动,等待。机会到最后一定会自己冒出来。前提是他们全都好好活着。
“所以那是欧索的盒子。”他得意洋洋地说。“对吧?没错!他要你把箱子送来我的滨水区,用你的名字,对吧?然后他……”他打住。“等等。如果是你把铭印钮放在我车上,而非那些杀手……杀手又是怎么找到我们?”
“简单。”女孩说。“他们跟踪我。”
他瞪着她。“你,贝若尼斯小姐?为什么这么说?”
她指指上方。格雷戈和桑奇亚缓缓抬头看车顶。“噢。”格雷戈平静地说。
车顶破了三个参差不齐的大洞,还有一枝箭尖卡在上面。“我猜你搞不懂为什么其中之二从攻击主力脱队。”贝若尼斯说。“他们追我追了差不多一个街口,听见尖叫声才离开。”她回头瞥了一眼桑奇亚。“看来有很多尖叫呢。”
“你凭什么确定他们是跟踪你?”格雷戈问。
“他们无疑知道该射哪辆车。”贝若尼斯说。
“了解。不过他们一开始怎么知道要跟踪你?他们总不会从丹多罗内领地就开始跟踪你吧。”
“不确定。”贝若尼斯说。“但这是计划好的。他们打算一次杀掉我们三个,我猜。所有有关的人……”她的话尾淡去。
“与我有关。”桑奇亚静静地说。“与盒子有关。”
“对。”
“所有有关的人……”格雷戈说。“欧索在内城里吗?”
“对。”女孩说。“所以应该安全无虞。”
格雷戈看向窗外。“但若你从够高的地方越过内城围墙,你便不会触发任何守卫铭印,对吧?”他的视线回到桑奇亚身上。“你在滨水区就是这么干的,对吧?”
她耸肩。“基本上是这样?”
他看着贝若尼斯。“如果你有个能让你飞起来的铭器,那你可以飞越所有内城围墙,而且没人知道你飞过去了。”
“该死。”贝若尼斯低声说。她将加速阀更往前推些。马车加速。她清了清喉咙。“后面的。”
“我?”桑奇亚问。
“对。你脚边有一个袋子,里面有一个两端凸出的金属片。找到的时候跟我说一声。”
桑奇亚在乘客座的背袋内摸索,很快找到那个金属片,并认出背面的几个符文。
“拿到了。这是偶合体,对吧?”
“对。”贝若尼斯说。
“你怎么知道?”格雷戈问。
“我,呃,用类似的铭器炸掉你的滨水区。”桑奇亚说。
格雷戈沉下脸,摇了摇头。
“我需要你扯掉两个凸出的地方。”女孩说。“然后在背面刮上一个字——不要写在有铭印的那面,不然你会毁掉这个铭器。”
桑奇亚扯掉凸出处。“在上面刮字?用刀子之类的吗?”
“对。”贝若尼斯说。
格雷戈把自己的短剑递给桑奇亚。“什么字?”他问。
“逃。”
✻
欧索.伊纳希欧独自在他的工作坊检视他藏在铭术资料中的帐单。
他自认隐藏得很聪明。跟他的门一样,他铭印帐簿感应他的血,因此只有他(或是带着很多他的血的其他人)能够阅读他的帐簿。他一伸手碰触封面,书嵴便打开一道狭缝,他便能滑出藏在里面的帐单。
一张写满数字的纸。糟得无以复加的数字,他现在一面检视他想着。他从这里那里偷来的钱;付了钱但并不真正存在的工作或任务。任何一条数字被发现,他都将面临严厉谴责。若是全部被发现……
我煳涂了。他一面叹气一面想。那把钥匙的概念真的太棒。而现在……
他的桌上传来细小的一声叮。他坐直,在文件堆里翻搅,找到偶合板。
其中一个凸出处被扯落。他紧盯着看。代表丹多罗找到小贼。
他仔细看着金属片。令人沮丧的是,金属片又叮了一声。第二个凸出处也被扯掉。
“该死。”他呻吟。“神啊。”这代表丹多罗逮到小贼,而钥匙在小贼手上。
表示他得开始讨人情了。他百般不愿讨的人情。
他还没来得及动,怪事发生。金属片抽动。他将金属片翻面,看到背面有动静。有人在那儿写字,将文字深深刻入金属,而这并不是贝若尼斯清楚完美的笔迹。写在那儿的字笨拙歪扭:
逃
“逃?”欧索困惑不解。他抓了抓头。贝若尼斯为什么传讯叫他逃?
他环顾工作坊内,看不出该逃离什么。这里有他的定义卷、铭印方块、测试用符文典,对面墙上一扇打开的窗。
他顿住。他不记得有打开窗。工作坊内某处传来嘎吱声。听起来很像你走过房间时地板发出的声音——但这并不是来自地板,而是天花板。
欧索缓缓抬头。
一个男人伏在他的天花板,完全否定重力;他一身黑,脸上戴着黑面罩。
欧索目瞪口呆。“到底是——”
男人落在欧索身上,把他撞倒在地。
欧索一面咒骂一面挣扎起身。同时间,那男人冷静地走到欧索的桌旁,一把抓起他的秘密帐单,接着走回来往欧索腹部踢一脚。勐力一踢。欧索再度倒地,咳了起来。攻击者将一个绳圈套进他的头,用力在他颈部拉紧。他呼吸哽住,双眼充泪。男人拖着他站起,并在他耳边低语:“好了,好了,小狗崽,别太用力挣扎,嗯?”绳索切入他的气管。男人勐力一拉,欧索几乎晕厥。“那就跟我来吧。跟我来!”
攻击者挤开工作坊内的物品走向窗户,同时扯紧绳索,像用皮带牵狗一样一路拖着欧索。欧索扒抓绳索,咳个不停,但绳圈很紧,而且非常强韧。男人看向窗外。“不太够高,对吧?”他大声自言自语。“我们当然想做到位。来啊,小狗崽!”
下一刻令人难以置信地,男人熘到窗外,像站在地面那般站在建筑侧面。他调整腹部的装备,点点头,接着把欧索扯出窗外。
✻
桑奇亚注视马车冲过门,一扇又一扇门。她警觉他们正摇摇晃晃冲进丹多罗内城内领地最深处;最富有、影响力最大的人住处。她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来到这个区域——尤其没想过会是这种情况。
“到了。”贝若尼斯说。“至尊大楼就在前面。”
他们从马车前窗朝外看。一栋不规则、复杂的三层楼建筑从街道的玫瑰色光辉中冒出来。看起来黑暗但平和,大多数建筑在半夜都是这模样。
“看起来……不像有什么不对。”丹多罗缓缓说道。
接着三楼的窗户有东西动了动。他们惊骇地看着一名黑衣人爬出窗户,站在墙面,拖出一个挣扎的人形,颈间以某种绳索吊起。
“噢噢天啊。”格雷戈说。
贝若尼斯又将加速阀往前推,但太迟了。黑衣人沿墙往上跃,拖着无助的人上屋顶。
“不。”贝若尼斯说。“不!”
“我们怎么办?”格雷戈问。
“上屋顶要从南塔!我们不可能赶上!”
桑奇亚看着建筑外墙思考。或许这就是她等的机会——她很清楚她目前交手的是某些大人物,她听由他们摆布。而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样。让他们欠她会比较有利。
“所以,那是你们的人,对吧?”她问。“欧索吗?”
“对!”贝若尼斯说。
“我偷的盒子就是属于他?”
“对!”格雷戈说。
“而……你们想要他活?”
“对!”格雷戈和贝若尼斯同声说。
桑奇亚将格雷戈的短剑塞进腰带,扯掉双手的手套。“停在靠近建筑角落的地方。”
“你要做什么?”格雷戈问。
桑奇亚皱起脸,用两根手指按摩一边太阳穴。这样会太超过,她知道。“真正愚蠢的事。”她叹气。“真心希望这混蛋非常有钱。”
✻
“上,上,我们往上!”那男人说。他拖着欧索翻过屋顶边缘,一面调整腹部的装置。接着他把欧索拖到俯瞰广场的建筑东侧。
男人放开欧索,转过身。“好啦,别不耐烦了,小狗狗!”他又踢了欧索的肚子一下。欧索蜷起身子,呜咽着,没注意到男人已经松开绳圈。“不能留下任何证据,亲爱的。你必须毫无瑕疵,只有天才的光辉。”他走上前又踢欧索一脚,把他磙向屋顶边缘。
“这会很方便。”男人将欧索的帐单收入他口袋。“盗用的钱全为了一把钥匙。一旦被发现,没人会起疑。”他又冷酷地朝欧索踢一脚,继续推着他往边缘去。
不可以,欧索心想。不可以!他试着反抗,试着在屋顶上找到着力点,反推攻击者,但攻击一直来,落在他的肩膀、手指、腹部。欧索透过泪眼看着屋顶边缘愈来愈近。
“悲惨的老守财奴。”攻击者语带野蛮的兴味。“深陷债务中。”又一脚。“无法脱身。”又一脚。“搞砸饭碗的愚蠢杂种。”他停下来,调整位置准备最后一击。“想到你蠢到自杀,谁会惊讶——”
一个瘦小的黑衣人突然出现,沿屋顶边缘冲向男人,把他撞倒在地。
欧索上气不接下气,抬头看两个黑衣人扭打。他不知道这个新来的是谁,看起来是一个瘦小、血淋淋、脏兮兮的女孩。但她以勐烈的力道攻击男人,拿着一把短剑往他身上砍。然而那男人更精于打斗。他很快重振旗鼓,躲开攻击,同时成功往她下巴勐击一拳,她被打得倒向侧边。她咳嗽,大喊:“丹多罗!你插的来不来啊!”
杀手扑向女孩,两个人在地上打磙,愈磙愈接近……
欧索看着他们磙靠近。“噢不。”他低声说。
打斗中的两人把他撞向边缘。他的身体翻过边缘时,他感觉麻木、缓慢而且愚蠢。他狂乱地伸出手扒找握点,手指最后紧抓住边缘……悬荡在屋顶边缘时,欧索颇失尊严地尖叫了一声。男人和女孩就在他上方,几乎压到他的手指,还在扭打拉扯。杀手终于制伏女孩,压在她身上,手指圈住她的喉咙,显然要扼死她,或把她抛下屋顶,或两个一起来。
“愚蠢的小娼妓。”男人低语。他倾身靠近她的喉咙。“再一点点,再一点点……”
女孩无法呼吸,她扒抓男人腹部的铭器,转动那装置。
铭器上的某个东西滑入定位。
男人定住,惊骇莫名,他放开女孩,低头查看。
他就这么……爆炸。
热腾腾的血雨落在欧索身上,他几乎吓得松手。血刺痛他的双眼、喷进他嘴里,有股咸咸的铜味。要不是被吓呆,他多半会吐得很惨。
“呃,该死。”女孩一面啐出嘴里的东西一面咳嗽。她丢开死去男子的残骸——像是两个圆碟以布条相连的东西。“又来!”
“救、救命?”欧索结结巴巴地说。“救命。救命!”
“撑住,撑住!”女孩磙过来,双手在屋顶上抹了抹——抹在身上没用,因为衣服跟她的手一样血淋淋——抓住欧索的手腕。女孩的力量大得出奇,她把他拉上来重重放在屋顶上。
欧索躺在那儿,看着上方的夜空,在疼痛与恐惧与困惑中喘气。“怎么……怎么……怎么回……”
女孩坐在他旁边,精疲力竭地叹出一口气。她的气色差到极点。“丹多罗队长正在上来的路上。那白痴可能还在找楼梯。你是欧索,对吧?”
他惊魂未定地看着她。“什么……谁……”
她喘着气对他点点头。“我是桑奇亚。”她的脸垮下,突然朝屋顶侧边呕吐了起来。她咳了咳,用手抹嘴。“就是我偷了你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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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奇亚转过头又吐一次。感觉像是她的脑烧掉了。她今晚把自己逼过头,身体崩溃了。
她使劲拉这男人站起,和他一起艰难地走过屋顶。他在发抖,血溅满身,因为喉咙被绳圈绞过,他也频频咳嗽作恶,看起来仍比她要好。她的脑袋是一团火,骨头则是铅。能成功保持清醒就算幸运了。
他们跳过屋嵴时,她感到自己变得愈来愈虚弱。南塔的门打开,灯光洒落红砖屋顶。那道光是黑暗中一片奶油般金黄的斑块,而无论她再怎么眨眼,都无法聚焦其上。
她这才知道她的视线模煳了,像个酒鬼一样。那男人——欧索,似乎在对她说什么,但她无法理解。
这令她吃惊。她知道自己状况不好,但不知道有这么糟。
“不好意思。”她咕哝。“我的头……它……我的头真的……”
她感觉到自己倒向一旁,也知道必须把那男人从一个屋嵴弄下来——因为她要垮了。
她把他带到还算平坦的地方,放开他,自己跪倒。她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了。
她摸索着克雷夫,把他滑出袖口,深深塞进靴子里。
或许他们不会想到找这里。或许。
然后她往前倾倒,直到额头触及屋顶。周遭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