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独坐在黑暗中,桑奇亚此生第二次缓缓改造自己。
这是苦闷、无暇思考的经验,就像小鸡奋力冲撞蛋壳的局限那样无止境又痛苦。缓缓地,一点又一点,桑奇亚感觉到周遭的世界。她以手术桌观看世界的角度觉知世界,感觉自己躺在自己之上……然后,不知怎地,她感觉到更多。
或说听见更多。
她听见一个声音:〈噢,使束缚、使完整、拥抱、加入我们自己,被加入的喜悦,或是成为一体、或是成为同伴、或是被爱……〉桑奇亚闭着眼,头一阵阵重击;她皱起眉。搞什么鬼?谁在说话?耳里的声音持续,一阵歌唱般神经质的吟诵:〈噢,我多高兴能伸展并抱住你,一个完整的圆,一颗完整的心……多可爱,多可爱,多可爱。我永远不与你分开,永不……〉
桑奇亚的左眼打开细得不能再细的一条缝,两名坎迪亚诺守卫站在她身旁,一脸忧虑。
“你觉得她死了吗?”一名守卫问。
“她有呼吸。”另一名说。“我……我觉得啦。”
“天啊。她的眼睛在流血。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不过齐厄尼说不要伤了她。她应该要完整无缺。”
两人紧张地互看。
“怎么办?”第一个人问。
“我们替齐厄尼警戒。”另一人说。“确保我们告诉他一模一样的事。”两人退回门旁低声交谈。
然而另外那个声音,神经质的那个仍继续咕哝:〈我永远不放开你。再也不放开你。除非我别无选择。没有你是多么痛苦……〉
桑奇亚的左眼打得更开些,保持头部不动地打量四周,但没看见有人在说话。
〈瓦勒瑞亚?〉她问。〈是你吗?〉
然而瓦勒瑞亚沉默不语。或许她精疲力竭了,她说过可能会这样。
〈抱紧我。紧一点。拜托,对,拜托……〉
桑奇亚打开右眼往下看。
她目瞪口呆。“噢我的天。”她低语。
她看得见它们。她能看见手腕和脚踝镣铐上的铭印——只不过“看见”不算是对的用词。
并不是像她看见符文那样,像写在物体上的文字指示,更像是她看见……装置背后的逻辑,融入它们的物质面。在她眼中,铭印看似细小纠缠的银光,仿佛远方星座一团团炙热的星辰。只消一瞥,她便纳入它们的色彩、动态、形状,了解的目的以及希望做什么。
她一面眨眼一面分析眼前所见。每一组镣铐由两块半圆形的钢构成,铭印让它们渴望抓住、拥抱彼此,永不放开。它们害怕被分开;它们恐惧并憎恶这个概念。它们焦虑热烈地渴望完整、被抱住;而拆散它们的唯一方法是充分满足那种渴望。达到这目的的唯一方法则是用对的钥匙碰触它们。这把钥匙能安抚铭印,抚慰需求,就好像一杯鸦片茶或许能平息水手的渴望。
这就像是克雷夫让她听见铭印的时候,只是这次她是自己观看。而且远远不止如此,这些强迫行为背后有如此多细微差异与含意。所有信息瞬间涌入她脑中,仿佛血滴在一杯水中扩散。
然而她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尽管她现在能与铭印交流,她却听不见更多:她无法感觉到手术桌的感觉,并随即知道桌子的所有裂缝与破口与细微处。看来瓦勒瑞亚修剪掉她能力中如克雷夫所说的“客体移情”,替换成……这个。无论这到底是什么鬼。
我能像克雷夫那样观看事物吗?她……把我变得像克雷夫了吗?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这房间,并敬畏地目瞪口呆。她看得见所有铭印、所有强化变造,所有织入周遭物品的银色细小指令与论述,要求这些物品变得不同,要求它们以特定方式违抗物理规则与现实。有些铭印美好精致,有些粗糙丑陋,还有些晦暗乏味。她能在一瞥间了解这些事物的整体本质:什么制造光、什么制造热、什么让东西变得坚硬或柔软……
全都在那,那儿,写进岩石、木头与世界的小片空隙。她遇过一名码头工人,他声称某些声音让他看见颜色和闻到味道,而她当时就是不能理解——她觉得她现在懂了。
然而她不能一直看下去——不是说她可以就这样看遍帝泛的所有铭印。她只能看见这房间里的铭印,或许还有隔壁房间——显然是穿墙而见。无论瓦勒瑞亚给了她什么超感官能力,限制都只比一般的视域与声音稍微少一点点。
她有片刻太过冲击无法思考。她想起瓦勒瑞亚说的话:她能够关掉这能力,也能够自己与铭印交流,像克雷夫那样与之辩论。
桑奇亚咬着牙吸气,纳闷着到底该怎么做到这两件事。
她用力眨眼,但铭印没有消失——她的第二视觉(她知道这词愚蠢,但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说法)似乎并不透过身体的动作而启动或解除。她注意到头侧有一种紧绷感,好像有人用手指凑近你耳朵时那种奇怪又有些讨厌的感觉。她集中注意力,试着消除那种感觉,仿佛放松背上一块常常遗忘的肌肉……
铭印从视觉中消失,世界变得幸福地完全寂静。
桑奇亚几乎大笑出声。
我做得到!我可以关掉!我终于终于终于能够关掉了!
这很棒、很美妙,但她仍困在此处。她集中注意力,拉紧脑中那块奇异、抽象的肌肉。纠缠的银色铭印重新出现,她同时听见声音在她耳中低语:〈抱紧你,抱紧你,我的爱,我的爱,我的爱……〉
桑奇亚将注意力转移到镣铐。她细看上面的铭印,或说尽可能细看,毕竟她还被绑死在手术桌上。她完全没概念真正跟铭印交流是怎么一回事。或许和跟克雷夫说话一样。
于是她对镣铐说话:〈你会为我打开吗?〉
镣铐立即回应,带着惊人的狂热:〈不!不,不,不!永不释放,绝不,永不放开,会,我们的心会破碎,会的,对……〉回应的强度令桑奇亚退缩。那就像是对整房间的小孩宣告睡觉时间即将到来,他们爆发挫败的尖叫。〈好啦,好!〉桑奇亚说。〈老天,我不会把你们拆开!〉
〈好!好,好,好,我们永不分开,永不分离,绝对不能没有彼此……〉
桑奇亚皱起鼻子。这有如坐得太靠近两名深切拥吻的爱侣。
她集中注意力,定下心神,注视镣铐,让她的思绪渗入其中。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正在做的事,她检查它们的论述——它们做什么,以及为何这么做,并瞄准论述中有关它们如何平静下来、在钥匙的碰触下达到满足而至分开的部分。
〈我要怎么让你们感觉……〉她在它们的论述中搜寻正确的定义。〈钥匙的平静?〉
〈用钥匙。〉镣铐立即回答。
〈对,但那钥匙怎么让你们达到钥匙的平静?〉
〈钥匙给予钥匙的平静。〉
〈好。对。但什么是钥匙的平静?〉
〈钥匙的平静就是钥匙给予的感觉。〉
〈钥匙的平静会对你们产生什么作用?〉
〈钥匙的平静诱发钥匙的平静,也就是钥匙平静的状态。〉
要命,桑奇亚心想,这比我想象中困难。
她快速思考,接着问:〈除了钥匙之外,有其他东西能够让你们感觉到钥匙的平静吗?〉
短暂停顿,接着:〈有。〉
〈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能够让你们感觉到钥匙平静的东西是什么?〉
〈钥匙诱发钥匙的平静。〉
〈对!我知道!但除了钥匙之外能诱发钥匙平静的是什么?〉
〈钥匙的平静诱发钥匙的平静。〉停顿。〈跟秘密一样。〉
桑奇亚眨眼。〈秘密?〉
〈什么秘密?〉镣铐问。
〈让你们达到钥匙平静的秘密是什么?〉
〈秘密是秘密。〉
〈对,但那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
桑奇亚吸气。这真是,不夸张,挫折得难以想象。她现在了解许久前克雷夫让她看的是什么了;当时他打开了坎迪亚诺的门:铭印有如心智,但并不是聪明的心智。克雷夫比她擅长跟它们对话。话说回来,随着他逐渐腐蚀,他变得益发强大。
她问:〈秘密是一把钥匙吗?〉
〈不是。钥匙是钥匙。〉
〈秘密是另外一个符印吗?〉
〈不是。〉
令人惊讶。如果一个铭印并非由另一个铭术指令启动或解除——那会是什么?
〈秘密是一个坚硬的东西吗?〉她问。
〈坚硬?不确定。〉
她试着想出更明确的词汇。〈秘密是金属做的吗?〉
〈不是。〉
〈木头?〉
〈木头什么?〉
她一咬牙,了解到她必须把每个问题问得精确才行。〈秘密是木头做的吗?〉
〈不是。〉
〈秘密是某人的碰触吗?〉
〈不是。〉
〈秘密是某人的气息吗?〉
长久长久的停顿。
〈秘密是某人的气息吗?〉她又问一次。
镣铐终于回答:〈不确定。〉
〈为什么不确定?〉
〈什么不确定?〉
〈你们为什么不确定秘密是不是某人的气息?〉
又停顿。接着镣铐说。〈秘密是气息但气息并非秘密本质。〉
〈秘密又怎么不是气息?〉
沉默。看来镣铐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什么气息并非气息?或至少不止是气息?想得出来,她就能脱困。但她来不及继续思考,因为远处传来一阵叫喊,随后转为尖叫,接着门甩开,托玛士.齐厄尼冲了进来。
✻
“没用!”他吼道。“他插的没用!我们找到那个天杀的荚舱,不过就这样——一个荚舱而已,什么都没有。她要不在骗我们,要不就是跟我想的一样毫无价值!”
桑奇亚谨慎地透过眼皮的缝隙偷看他们,发现自己看得见他们刀剑、盾牌与衣服上的强化变造。托玛士身上有一个铭印闪烁着令人不适的怪异红光,像是透过血水折射的阳光……
帝器,她心想,我能看见……我的天,恐怖的东西……
托玛士转向她。“她又是怎么回事?”
“她,大约两小时前开始尖叫。”一名守卫说。“接着昏过去。她流血……嗯。看起来到处都流血。我没见过这样的事。”
“又来?”托玛士说。“她又流血?”他看着刚刚跟着他一起冲进来的安瑞可。“她是怎么回事?她显然不停从她的脸上喷出血来!”
桑奇亚闭着眼。她聚焦于镣铐,问道:〈秘密的气息怎么不是气息?〉
镣铐沉默。似乎不懂这个问题。
〈秘密的气息怎么给予钥匙的平静?〉她孤注一掷地问。
〈气息并不给予钥匙的平静。〉镣铐说。
〈但秘密是气息,对吧?〉
〈不确定。有部分是。〉
〈那不是气息的其他部分是什么?〉
〈秘密。〉
“她死了吗?”托玛士的声音问道。
“她有在呼吸。”安瑞可说。
“这种事对铭印人来说算是寻常状态吗?”
“啊……毕竟我才接触过铭印人大约十分钟的时间,阁下,实在很难说。”她听见托玛士走近。“嗯。她昏过去了……或许算是帮我们一个忙。现在或许是从她脑袋拔下那该死的碟片、她又不会弄得一团乱的好时机。”
〈秘密怎么和气息一起传送给你们?〉桑奇亚惊慌地问。
〈透过嘴?〉这问题似乎让镣铐感到困惑。
〈口水是秘密的一部分吗?〉桑奇亚问。
〈不是。〉镣铐说。
“阁下……我不确定仓促行事是否明智。”安瑞可的声音说。
“为什么不?要是欧索的手下带着钥匙离开这里,那我们真他插需要仓促行事!”
“我们还没审问过她,阁下。她是帝泛唯一接触过那把钥匙的人,因此她本身就是一种资源!”
“她体内的碟片可能会让钥匙变得无关紧要,”托玛士说,“这可是你说的。”
“关键词是可能。”安瑞可说。他的语气中掺入一丝令人不安的恳求意味。“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取出碟片!不谨慎行事,或许会损害我们急于取得之物!”
桑奇亚依然动也不动,思索着还能问镣铐什么问题。然而她看见某个东西。
几个铭印进入视线范围。新的,崭新且明亮——它们很强大,她领悟。不可思议地强大。
而且在移动。她一只眼打开一条缝,见到铭印在墙的另一边,正朝门接近。
有人来了。安静缓慢,有人来了。带着许多可供他们任意使用的厉害玩具。
喔噢。桑奇亚心想。
“你们这些该死的铭术师!”托玛士咆哮。“你们看不出你们都不再是行动派了吗?我对天发誓,你们的胯下是不是都像河岸一样平坦了?你们的蜡烛是不是都在你们凝视符文时干枯掉落了?”
数个明亮的铭印愈来愈靠近门。
“我了解您,阁下,努力想挽救这个计划。”安瑞可的声音在颤抖。“但……您一定也看得见她的珍贵之处吧?”
“我看见的是,”托玛士说,“她没有利用价值,肮脏的铸场畔妓女。她和她的主人,欧索.伊纳希欧,在每一个场合都令我挫败。就跟你们这些愚蠢的所谓专家令我挫败的程度不相上下!现在,安瑞可——为了你自己好,我建议你将此列入考量——今晚我唯一想看见的,就是有人死!”
发亮的铭印这会儿来到门边。她看着门把转动。
我突然觉得,桑奇亚心想,托玛士的愿望很快就会实现。门嘎地打开。众人定住,转过身。一名守卫跑上前抽出匕首——然而女子走进来,他随之一顿。
托玛士瞪着她。“埃丝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