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桑奇亚和残余者们在紧邻坎迪亚诺东侧围墙的平民区街头移动。
“希望你可以把那些该死的影子关掉。”吉欧凡尼说,因在巷弄间奔跑而气喘吁吁。“感觉像是有个不受限制的误区跑在我身旁。”
“闭上嘴跑就是了,吉欧。”虽然这么说,不过其实桑奇亚自己也觉得很怪。欧索替她将几个影子铭器固定在皮上衣上——草率制作、拙劣得可笑的解决方案——不过她现在恒常笼罩在阴影中,自己也很难看清手脚在做什么。
他们终于来到坎迪亚诺东门附近,于是减速,沿摇摇欲坠的鸽楼潜行,一面朝远处眺望。桑奇亚看见门塔上有头盔反射的光芒,全部挤在窗边。或许有一打人,都拿着高强度的弩弓,能够在她身上打出足以丢过甜瓜的大洞。
“好了吗?”克劳蒂亚低声问。
“我猜好了。”桑奇亚说。
“我们沿这条小巷走,”克劳蒂亚往后指,“引开他们的注意力。我们会等两分钟再开火。你一看见就跑。”
“了解。”桑奇亚说。
“好。祝好运。”
鸽楼有一侧面向通往坎迪亚诺东门的道路,桑奇亚绕过鸽楼跑到这侧,背紧贴着木墙等待,一面默数秒数。两分钟后,她伏低。就是现在了……
她肩膀后传来嘶一声,有东西飞到建筑物上空,接着天空爆出一片光。
桑奇亚往前窜,尽可能挥动手臂和腿。她知道残余者的震撼弹——巧妙地绑在铭印弩箭上——只能维持数秒。尽管她在裸视下只不过是抹影子,少了烟雾弹她仍不安全。
身后的光消逝,接着是碰一声巨响。
围墙在二十呎外,最后几步感觉花费了长得不可思议的时间;不过她办到了,无声地滑行后紧贴着宽阔的石墙面停住。她听见上面有人声,来自守卫塔:“天杀的怎么回事?”
她等待。听见低喃,此外什么也没有。
感谢天,她暗忖。接着她万般谨慎地贴着墙走向东门。
她熘到门旁,收缩脑中那块古怪的肌肉。巨大的青铜门爆出光芒,两片宽阔的白色冷光悬在空中。
她谨慎地看着它们。她可以看出蛛丝马迹,有它们内在的指令、它们的本质与限制。有够希望我是对的,她暗忖。吸口气,一只裸手贴上门。
〈……又高又壮又坚决,我们矗立警戒并戒备,等待讯息,等待信号,等到启动完全内转的召唤,我们的兽皮坚硬厚实有如冷铁……〉巨大的声量令她不禁一缩。内城门绝对是她试图唬弄过最大的东西。然而她不退缩,问道:〈除非你得到信号,否则不允许打开?〉
〈首先是军官的信号,水晶的扭转,〉门吼叫,〈然后是守卫队长所持绳索所造成的摩擦。然后所有在场守卫必须变换他们的安全开关。然后守卫队长必须开锁并转动——〉
〈好,有个问题。〉桑奇亚对门说。〈你能朝外转吗?〉
一段漫长的沉默。
〈外转?〉门问。
〈对。〉
〈没有指示提及这……不可能。〉门说。
〈那样算打开门吗?外转需要用到你的任何安全开关吗?〉
〈检查中……嗯。所有安全与保全检查都只与开门相关,也就是朝内转开的程序。〉
〈你想试试朝外开吗?〉
〈没……没有指示提及我不该这么做。〉
〈很好。我是这样想……〉
她告诉门该怎么做。门聆听,而后同意了。接着她悄悄熘走,沿墙来到下一扇门。
下一扇,再下一扇。
✻
吉欧凡尼和克劳蒂亚蹲在巷子里,望着那小团影子无声熘过坎迪亚诺围墙墙脚。
“她……她有做任何事吗?”吉欧凡尼困惑地问。
克劳蒂亚拿出望远镜查看东门。“什么也没看见。”
“我们是不是冒生命危险好让那该死的女孩啥也不做?如果是这样,那我可真气死了!”
“我们没有冒生命危险,吉欧。我们只是朝该死的天空放了个烟火。桑奇亚才是真正在守卫塔间奔走的人。”她的视线沿围墙跟着桑奇亚到下一扇门,暂停,继续。“只是说真的我也完全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吉欧叹气。“想想我们吃了多少疯狂苦头才走到这步。几年前就可以离开帝泛的,克劳蒂亚!我们本来有可能已经上船,航向某个遥远的岛屿天堂!满是水手的船。水手啊,克劳蒂亚!年轻、晒得黝黑的男人,肩膀因为抬着粗大绳索满船跑而变得厚实、肌肉结实——”
突然一阵尖锐发颤的尖叫。克劳蒂亚将望远镜从眼前挪开。“那是怎么回事?”她环顾四周,什么也没看见。“吉欧,你有看见任——”
另一阵尖叫,充满纯粹、赤裸裸的恐惧,似乎来自他们前方的坎迪亚诺东门。
“这……这也是桑奇亚做的吗?”吉欧问。他往前靠。“等等!我的天……有人上去了,克劳蒂亚……”
她拿起望远镜朝坎迪亚诺城门看。她张大了嘴。“要命。”
一个男人站在坎迪亚诺门塔塔顶,靴子踩着墙缘。他身穿某种新玩意儿,看似黑色盔甲,只是一只手臂经过变造,装上某种巨大、可伸缩的复合武器……不过看不清楚样貌,他的每个动作都隐蔽在黑暗中。她能看见他的唯一原因是挂在他下方围墙上的明亮铭印灯。她花了一段时间才理解自己目睹什么。她只读过这样的东西:一种特别恶名昭彰、使用于国外战争的攻击武器。
“铭甲?”她震惊地大声脱口而出。
“那他插的是谁啊?”吉欧问。“是我们叫他过去的吗?”
克劳蒂亚注视那个在黑色金属新发明物中显得高大的男人。他前方墙上躺着一具尸体,死状可怕——尖叫的应该就是他;克劳蒂亚这下认为他尖叫得很有道理。
不可能。她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看着那男人往前跳,飞上五、十、十五呎高——绝对是货真价实的铭甲,克劳蒂亚暗忖——然后他下坠,复合武器像闪烁的黑鞭般甩出……
她甚至没注意到门塔上还有其他守卫。接着大量鲜血飞溅,那男人用他的复合武器将一名手拿双刃剑冲向他的坎迪亚诺守卫完全剖开。
三名坎迪亚诺守卫冲出门塔来到男人面前的墙道,他们举起弩弓。穿铭甲的男子挥起盾牌,及时挡住齐射而至的弩箭;他前进,完美地伏在盾牌后,吋吋逼近用箭雨迎接他的三名守卫。他停步,察觉守卫需要填箭。他挥出盾臂,接着……发生了某件事。很难看清。只见金属在空中爆出闪光,坎迪亚诺守卫便像被闪电击中般发颤,随即倒地。不过克劳蒂亚目睹他们的尸体遭离奇扯裂……
她凝神看着铭甲男子站起,他的盾牌并不止是一面盾:后部是具铭印弩箭发射器。长距离或许射不准,近距离的话就难缠了。
吉欧凡尼目不转睛地看着,满心恐惧。“我们怎么办?”
她思考并望着男人跳下坎迪亚诺东门进入内城。“管他的。他不是我们的问题!静观其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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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若尼斯与欧索蜷缩在铭印马车上,凝望前方巨大的坎迪亚诺内城门。周遭街道空无一人,仿佛正在实行宵禁。
“全都好……安静。”贝若尼斯说。
“对。”欧索说。“天杀的令人毛骨悚然得要命,对吧?”
“对啊,先生。”贝若尼斯小声地说。她伸长脖子凝望围墙。“真希望桑奇亚没事。”
“我肯定她没事。”欧索说。“或许啦。”
贝若尼斯没说话。
欧索斜眼看她。“你和她处得不错。”
“啊。谢谢,先生?”
“你们一起做了些了不起的事。”欧索说。“闯入凯他尼欧。几个小时内编配出全新的铭术定义。那……那很了不起。”
她迟疑地说:“谢谢,先生。”
他嗤了一声,看向旁边。“这一切都蠢到极点了。我不停在想,这些原本都可以避免。我能够阻止的,要是我告诉崔布诺我对他那些蠢东西的想法。如果我……追埃丝黛儿的时候更殷勤些。她拒绝我的时候,我让我的自尊受伤。自尊……太常被当成人软弱的理由了。”他咳嗽,接着说。“无论如何……如果有年轻人要我给他们忠告……个人的忠告,我会劝他们不要光是被动坐着让机会消逝。我一定会这么说——如果,请注意,如果有年轻人要我给他们忠告,个人的忠告。”
一段漫长的沉默。
“我懂了,先生。”贝若尼斯说。“但是……并不是所有年轻人都像你想的那么被动。”
“不是吗?”欧索说。“好,非常好——”
“那里!”贝若尼斯说。“看!”
她手指围墙。小团阴影熘过白墙墙脚,朝高耸矗立的门前进。
“那是……她吗?”欧索眯起眼。
那团阴影在门下稍停片刻,又沿来时路无声熘走,消失在高耸的鸽楼后。
“不知道。”贝若尼斯说。“但我想应该是?”
他们等,继续等。
“不是该发生些什么事吗?”欧索问。
接着他们双双吓得跳起,因为一团阴影从巷子窜出跃向他们。
“真要命!”桑奇亚的声音从黑暗中飘出。“是我!冷静!”她剧烈喘气。“该死……也太多墙、太多门了。”她爬上车——或说欧索认为她爬上车;太暗了很难判别——瘫倒在马车后座。
“完成了?”欧索问。
“对。”桑奇亚还在喘气。
“那你的聪明计划哪时开始?”
“简单。”桑奇亚说。“听见爆炸声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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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劳蒂亚和吉欧凡尼蜷缩在街道阴影,望着坎迪亚诺内城门。他们听见声响:硬物碰撞的匡啷声。
“那是什么?”吉欧问。
克劳蒂亚伸手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是城门,吉欧。”
他们眼睁睁看着巨大城门……颤抖。它们震颤,仿佛鼓面,刚刚遭受强力重击。接着城门开始嘎吱响,最初很轻微,但愈来愈大声;就连在他们的位置都感觉耳朵难以承受。
“桑奇亚。”克劳蒂亚说。“你到底做了什么?”
下一刻,城门破开。
两扇门板爆开,仿佛遭汹涌河水冲袭般朝外荡开,扯断中间所有锁。它们整整旋转一百八十度,撞上内城围墙和两边的守卫塔;强力撞击之下,城墙裂开破碎——惊人的壮举,因为内城墙都经过铭印,拥有坚不可摧的韧性。两片门板撞上墙后有片刻只是立在那儿,之后在回弹的动量之下,它们缓缓往前倒,同时拉垮许多部分的墙。它们重重落地,细小尘土席卷整个街区。
克劳蒂亚和吉欧凡尼咳嗽、掩住脸。哭声与叫喊声随即在平民区点燃——但并不足以压过新的声音:倒掉城墙以南的下一扇门同样发出嘎吱与匡啷声。
“噢该死。”吉欧说。“她对所有门都做了一样的事,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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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爆裂声响彻夜空,欧索和贝若尼斯在座位上挺直身子,大吃一惊。
“我告诉城门朝外开不算打开。”桑奇亚在后座说。“难的是让它们等待。”她用力吸气。“应该……噢,一段时间内的每一分钟都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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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所内,埃丝黛儿.坎迪亚诺听见碰撞声,抬起头。“怎么回事?”她大声问。
她低头看自己。她刚在手臂和胸口画好恰当的符文,不想把它们弄煳了。不过……值得一查。她走到窗边眺望黑暗蔓延的帝泛,立即得知发生什么事:一扇东北城门彻底倒塌。这……应该不可能发生。这些城门由她父亲设计,应该经得起一场天杀的雨季。
“到底是——”
就在她观看的当下,又传来响彻云霄的爆裂声,倒塌城门以南的另一扇门突然朝外爆开。旁边的城墙破裂崩塌。她气得嘴都歪了。“欧索。”她啐道。“是你吧?你天杀的到底想干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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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亮的爆裂声以稳定得奇妙的韵律袭过平民区,仿佛每分钟触地一次的雷暴。欧索每次都跟着一缩。很快地,内城东侧的天空尘土漫天,平民在恐慌中尖叫。
“桑奇亚,”欧索低声说,“你弄垮整面东侧围墙吗?”
“应该是,等这一段结束之后。”桑奇亚说。“那些内城士兵有得忙了,而且是在距离这里很远的位置。很不错的烟雾弹。”
“烟……烟雾弹?”他大喊。“女……女孩,你他插毁了坎迪亚诺内城!你一夜毁掉我的老家!”
“呃。”桑奇亚说。“我只是让它稍微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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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戈队长匆匆推门而入时,埃丝黛儿.坎迪亚诺刚披上一件白衬衫。
“队长,外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诘问。
“不知道,夫人。”瑞戈说。“我是来问可否动员储备兵力进行调查并应付动乱。”
另一阵剧烈的爆裂声以及墙隆隆倒下的声音。瑞戈队长几不可察地一缩。
“但是……你认为发生什么事了,队长?”
“根据我的专业判断?”他思考片刻。“应该是围攻,夫人。许多城门遭毁,我们须分散兵力。”
“全都该死。”埃丝黛儿看向时钟。剩三十多分钟就午夜了。我很接近了,她想,该死的接近!
“夫人?”雷戈队长问。“储备兵力?”
“好,好!”她叱道。“派出所有兵力!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要他们停止!立刻!”
他鞠躬。“是,夫人。”他转身俐落地大步走出去,并在身后关上门。
埃丝黛儿走到窗边凝望毁坏之处。内城的东北侧现在完全被烟尘覆盖。她幻想自己听见黑暗中传来尖叫声。无论发生什么事,她暗忖,我只需要维持现状再三十分钟。之后,一切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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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残余者看着坎迪亚诺内城墙一点接一点崩毁。
“嗯,”克劳蒂亚说,“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是吧?”
“我觉得是。”吉欧凡尼皱起鼻子。“接着是提交欧索的所有文件——对吧?”
她叹气。“对。还要买他的房地产。刚结束一个疯狂计划,紧接着下一个。”
“你知道的,我们可以带着他给我们的钱逃跑就好。”吉欧凡尼轻轻地说。
“没错。”克劳蒂亚说。“但其他人都会死。”
“对。我们不希望这样。”
他们一起遁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