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瑞戈队长!”埃丝黛儿叫唤。
又一次地——脚步声、门、敬礼。“是,夫人?”
“内城里有发生任何事吗?”
“尚未听到有人回报,夫人。不过从我的观察位置看来……还看不太出冲突的迹象。”
她摇头。“这是调虎离山之计。该死的调虎离山。他们要来这里,这里!我打从骨子里知道。山所里有多少士兵,瑞戈?”
“至少四打,夫人。”
“我要三打上来这里。”埃丝黛儿说。“两打待在走廊,一打进来这里。我是目标——我,或是那些古物。”她手指书桌,桌上放着那只箱子、帝器、钥匙,还有数不清的书籍和其他制品。“我们现在没办法全部移走,必须做好准备。”
“了解,夫人。”瑞戈说。“我立刻依照您的吩咐部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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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奇亚在内城上空尖叫。
实际上,她只能尖叫。因突然加速,强烈的风压与蒸腾的烟,她有太多思考被唐突抹去;她只能以最蠢又直觉的方式回应处境——也就是尖叫。她上升得如此快速,要命地快。她眨掉眼中的泪水,看见自己身处城市上空高得不能再高之处。太高了,真的——她和山所的距离压根没拉近。
要是我不停住这东西,她心想,我会飞过天杀的云!
桑奇亚双手放在重力碟上,试着要它减速。
〈嗨!〉铭器尖声回应。〈我正依先前指示维持流和大团块位置——〉
〈大团块额外位置!〉桑奇亚对它尖叫。
〈太棒了!绝妙!大团块的额外位置在哪里?〉
〈新位置在那!〉她在脑中指出山所的位置。
〈太好了!〉重力碟热切地说。〈还有密度,还有流的强度?〉
〈只要能让我和缓下降,怎样都好!〉
〈需要明确说出流的强度!〉
〈噢……该死。呃,大地正常重力的两倍?〉
〈收到!〉
上升缓下来,但并不多。
〈流的强度增加百分之二十。〉桑奇亚说。
〈好!〉
上升再减缓。
〈再百分之二十。〉
〈没问题!〉
她停止上升,且缓缓转向山所,轻盈地朝黑色大圆顶飘落。
她知道还需要更多调整才到得了。不过愈来愈熟练了。重力铭器强大得难以想象——或许比埃丝黛儿的版本还强大,因为贝若尼斯省去所有校准控制。要是桑奇亚弄错方向或强度,这东西基本上就是毁灭性武器。
然而,她得靠这个了。
安静和缓地,她飞向山所。
✻
“夫人!”一名士兵喊道。“有东西过来了!”
在十二名士兵包围下,埃丝黛儿.坎迪亚诺透过他们肩膀之间的空隙查看办公室窗户。“东西?”
“是,夫人!我……我看见有东西飞过天空?”
埃丝黛儿瞥一眼墙上的钟——还有二十分钟。她需要一分钟完成这件事,一天与隔天之间那失落的一分钟。她的研究结果就是这样——你在世界转过身背对你时把自己变得更强大。
“有可能是他们。”她说。“做好准备。”
士兵准备应敌,检查武器并将剑出鞘。埃丝黛儿低头看躺在身旁床上的父亲。她的手指紧握黄金匕首,汗水淌下太阳穴。她如此接近。很快她的匕首将刺穿这无耻无心的男人胸膛,启动一连串反应,导致……她畏缩。她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坎迪亚诺内城的大多数人都将死去。所有铭术师、商人、所有在托玛士手下工作的工人,还有在他之前,她父亲……
他们能够阻止这一切的,她愤怒地想。他们知道托玛士是怎样的人、我父亲是怎样的人。他们知道这两个男人怎么对我、对这个世界。然而他们袖手旁观。
她抬头透过她父亲办公室屋顶的圆窗眺望——一个黑色的小点划过月亮表面。
“在那!”她大喊。“在那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一定是他们!”
士兵抬头看,在她身旁站定位置。
“来吧。”埃丝黛儿抬头凝望。“来啊!我们准备好迎接你了,欧索。我们准备好迎接——”
下一刻,办公室的门在他们身后爆开,突然之间一切天翻地覆。
埃丝黛儿最初不懂发生什么事,只听见一声尖叫,接着温暖的水滴洒落她身。她眨眼,低头审视自己,发现自己满身是血——显然是办公室另一边某人的血。
她默默转身,有东西冲入办公室……或许。在全然黑暗中很难看清,而黑暗紧紧依附在上,有如树枝的苔癣。但她觉得其中有个人形——她肯定见到巨大的黑色复合武器从黑暗深处挥出,砍过一名士兵的肩膀胸膛,又一波鲜血洒到她身上。
士兵愤怒大喊,冲向影子人。影子人以骇人的速度与优雅跳向他们——与此同时,埃丝黛儿窥见后方走廊。走廊满是鲜血,瑞戈队长惨遭蹂躏的无头尸体七零八落地躺在地板上。
“噢,该死。”埃丝黛儿跌坐地板,朝堆放制品的书桌爬去。
✻
格雷戈.丹多罗没有思考。他无法思考。他无须思考。他只行动。
他在铭甲内行动,导引铭甲的动能是重力,容许它带着他冲过宽敞的办公室。他挥出左臂,叠缩式复合武器以液态般的优雅伸展,仿佛青蛙的舌头探向半空中的蜻蜓。厚实的巨刃有如划断青草般切断士兵举起的手臂与头上半部,男人随即瘫倒。
去山所,格雷戈脑中的声音道。杀掉那女人。拿到箱子。拿到钥匙。毁灭一切试图阻止你的人事物。字句在他脑中不停回荡,直到它们成为他、形成他灵魂的总和。
格雷戈在飞跃的途中,他扭转身体,探出一腿以靴尖刮擦地板。他灵巧地停下,站在办公室中央,四周都是士兵。他站在这具硕大的战争机器内,呼吸沉重,感觉到铭印弩箭铿哩匡啷毫无用处地撞上他的盔甲。他知道对身穿铭甲的士兵来说,最大的威胁就是铭甲本身:用得不好,它会毁掉你,真真切切把你五马分尸。用得好,无坚不摧。
他用盾拍开一名士兵,复合武器往前噼砍。我以前也曾这样,他不停想着,一再又一再地想着。这是他的脑能处理的少数几个思绪之一。我以前也曾这样,做过好多次了。
他以舞蹈般的闲适回身、闪避、弯腰、划过士兵们。
我为此而生,他心想。我为战争而生。我一直、一直、一直都是为战争而生。
这个事实写入他内在,如同岩石的沉重、太阳的光亮那般不容争辩。他知道。他知道这就是他的身分、他的作用,以及他在这世上的目的。不过尽管格雷戈.丹多罗无法真正思考,无法处理任何真正的思绪,然而在心不在焉与恍惚中,他无法遏止地纳闷……
如果他真的为战争而生,为什么他的脸颊仍因泪水而热烫潮湿?为什么他的头侧如此疼痛?
他停住,审视情况。他忽略在床上啜泣的老人——不具威胁性——不过在打斗中,他搜寻着那女人,那女人,总是那女人……剩下两名士兵。
其中一人用弩弓对准他,但格雷戈跳上前,用盾朝侧面挥打男人的身体,让他撞上墙。他挥出复合武器,在男人落地前便将他开膛破肚。第二名士兵尖叫,冲向格雷戈门户洞开的背部,格雷戈伸长盾臂,对准弩箭发射器,朝士兵的脸射出整排铭印矛箭。
格雷戈收回复合武器。他环顾办公室。似乎剩下独自在床上啜泣的老人。
去山所。他心想。杀掉那女人。拿到箱子。拿到钥匙。毁灭一切试图阻止你的人事物。
他看见桌上的箱子和钥匙。
他走到桌旁,脱下复合武器手套,任武器掉落地面。他拿起黄金钥匙。就在此时,他听见桌后传来喀搭声。他倾身查看,那女人在那——埃丝黛儿.坎迪亚诺。她蜷身坐在那儿,正在调整某个机器——看似大型金怀表。
他举起盾臂,弩箭发射器对准她。
“好了。”她压下怀表侧边的开关。
格雷戈试着发射弩箭,却发现没办法。
他的铭甲冻结:仿佛他穿着一尊雕像而非一套盔甲,暧昧的阴影陡然消失。
埃丝黛儿宽慰地叹出长长一口气。“好吧!”她站起。“真是惊险。”她打量格雷戈。“你这铭器有意思……你是欧索的手下吗?他总是想着操弄光线。”
格雷戈持续尝试发射弩箭,扯动身上的每块肌肉推拉盔甲,但毫无用处。她用某种方法将整个铭器关掉了。她瞄一眼金怀表皱起眉,举起怀表沿格雷戈的身体挥动,仿佛在用占卜杖探找水源。怀表经过格雷戈头盔时发出尖锐响亮的声音。
“我的天。”埃丝黛儿说。“你不是欧索的手下——脑袋里有远西工具就不可能。”她伸出一只手贴住他的胸甲,哼了哼,推他往后倒在地板上;他撞上石地板时盔甲发出铿哩匡啷的声音。
她走到死去的士兵旁,抽出他的刀,跨坐在格雷戈身上。“现在,我们来瞧瞧你是谁。”
她切断固定在格雷戈面甲上的皮带,取下面甲。
她瞪着他。“怎么回事?你在这里做什么?”
格雷戈没说话。他的表情平静空白。他只是在盔甲中不停使劲、使劲,再使劲,用尽全力要攻击这女人、在她身上射满弩箭、把她噼成两半——但铭甲文风不动。
“告诉我。”她质问。“告诉我你怎么到这里的。告诉我你怎么活下来的。你为谁工作?”
他还是没说话。
她拿起匕首凑近他。“告诉我。”她柔声说。“到午夜前我还有十分钟。有十分钟可以找出答案。”她找到盔甲缝隙,将匕首深深埋入他的左侧二头肌。他感觉到疼痛,但他的脑要他忽略。“别担心,勇敢的士兵——我会找出方法让你尖——”
她顿住。因为有人已经在尖叫了——声音来自上方。
埃丝黛儿抬头,透过天花板的圆窗查看。
月亮前有一抹黑,看似……愈来愈大。
埃丝黛儿困惑地看着,一名肮脏且满身尘土、不停尖叫的黑衣女孩冲过天空降落在天窗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噢呼!”女孩落在天窗上时发出沉沉一声碰。
埃丝黛儿张大嘴。她低语:“怎么……”
女孩起身,晃了晃身子,透过天窗低头看他们。尽管格雷戈的心智被指令占据——杀掉那女人、拿走钥匙、拿走箱子——他依然不由自主地认出了她。
我认识这女孩……但她刚刚在飞吗?从天而降?
✻
桑奇亚俯瞰下方那幅超现实的景象。崔布诺.坎迪亚诺的办公室显然堆满七零八落的尸体——其中一具尸体似乎是格雷戈.丹多罗;他包在黑色盔甲中,眼神空洞地躺在地上流血。埃丝黛儿.坎迪亚诺坐在他胸口,手上拿着匕首,震惊地抬头注视桑奇亚。他们身旁是崔布诺的书桌,瓦勒瑞亚的箱子放在上面——尽管她还没看见克雷夫或帝器,但肯定在这。
她想跳进去拯救克雷夫——这么久以来,这家伙一直是她最亲近的朋友、最值得信赖的同盟。历经这么多痛苦,一想到失去他或伤害到他,她就觉得心痛。但她知道此刻有更重大的事物濒临危险——而她知道像她这么弱小,要拿下像埃丝黛儿这样的人,她只有一次机会。
有一天,我会展开不再被迫做这种冷血决定的人生,她心想。但不是今天。
她用一只手指碰触山所的圆顶。
〈啊,是你!〉山所的声音在她脑中。〈我很抱歉,但……无法准许进入。你的样本没登录。〉
〈对,我了解。〉桑奇亚说。〈我只是想说我很抱歉。〉
〈抱歉?为了……行动?〉
〈对。确切来说是这一个。〉
她拿开手,脱下重力碟,闭上双眼。〈大团块的新方向。〉
〈万岁!〉碟片呼喊。〈大团块的新方向是什么?〉
〈你。〉
停顿。
〈我?〉碟片说。〈我是大团块的新方向?〉
〈对,流的强度调到最大。〉
〈流的强度调到最大?〉
〈对。〉
〈你确定?〉
〈对。〉
〈噢。〉碟片说。〈嗯……好吧!〉
〈很好。〉她睁眼,碟片开始轻轻颤动。她将碟片啪的一声贴在窗户上。她的视线锁定埃丝黛儿.坎迪亚诺,露齿而笑,接着挥手道别。然后她拿出一捆细绳缠绕在滴水兽的脖子上,沿山所侧边垂降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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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丝黛儿抬头凝望头顶上放在窗户另一边的装置,一眼便认出那是什么。毕竟她用了好几年时间诱哄托玛士设计这该死的东西。重力碟震动得愈来愈快,仿佛铙钹经一再敲打……碟片开始散发柔和蓝光。
她周遭建筑发出嘎吱声。圆顶天花板震动呻吟,飘下朵朵灰尘。
“该死。”埃丝黛儿说。她摇摇晃晃爬下盔甲男子的胸口,扑向帝器。她先前根本没有太多时间熟悉这装置,但此刻必须立即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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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迪亚诺内城围墙外的街道上,欧索和贝若尼斯轮流用望远镜查看山所。看似有人点亮一盏新灯,在山所表面发光——一盏蓝色的灯,散发诡异眨动的光。
欧索凝神看。“那到底是什么鬼——”他没说完,因为这时传来连他们位置都能听见的巨响,巨大裂痕划过坎迪亚诺圆顶……随即扩散,而且迅速。
裂痕以奇妙的图形蔓延,仿佛螺旋蛛网,所有裂痕与线条都绕着蓝色星星旋绕。
圆顶的裂片与碎块内陷,朝星星聚拢。
“我的天。”贝若尼斯说。
建筑表面发出爆裂声、震动、颤抖,然后……
欧索原以为会开始崩塌,但不是;崩塌不太能够形容接下来的事:圆顶外层实际上是坍陷,缓慢稳定地向内聚爆,五分之一的巨大岩石结构泛起波纹,朝山所边上的明亮蓝星崩塌。
“噢,要死了。”欧索目瞪口呆。
一阵惊天动地的爆裂声,他们吓得跳起;蓝星周遭的圆顶有愈来愈多部分塌陷。
他吞了口口水。“好。嗯。我不知道她打算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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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奇亚尖叫,她让绳索滑过双手间,高速沿山所侧边下滑;同时这巨大结构在她上方瓦解。她注意到下滑的速度一点一点减慢,深感不安。我没有脱离铭器的效力范围,她心想。它会把我吸进去,把我们压成一块丑不拉几的小砖块,就像它现在对圆顶做的事一样!
她继续减速,愈来愈慢,甚至感觉到自己往上滑,滑向上方崩毁的圆顶。
“插他的!”她怒吼,放掉绳索,改抓住圆顶外侧,一面又跑又跳,沿建筑表面朝侧面逃离上方的重力漩涡。这就算不是她人生中最荒谬的一刻,至少是今夜之最。但无暇多想,因为石块和其他破瓦残砾正从她身旁掠过,射向上方不断发出爆裂声的圆顶。
不过她终究在某一瞬超过重力铭器的范围——她停止跑动,反倒开始坠落。
她害怕地尖叫,望着隅石和其他建筑构体从她身旁飞过。
她看见一座石阳台射过来,她伸出双手……
手指碰到栏杆并紧紧握住,肩膀和背部随即被疼痛点燃。她往下荡,身体撞上阳台底部,挤出体内所有空气。她呼吸困难,抬起头看见上方一手造成的毁灭。“要命。”
巨大圆顶的顶部现在少了一大块。朝重力碟内爆,形成看似纯粹黑暗构成的球,其中仿佛混入这些物质:石材、木头,或许还有人类并夺去其色彩。此刻说不清圆顶毁掉多少,因为重力碟创造出由尘土与残骸构成的巨大旋转球体,全部事物都绕着那颗黑暗之球旋转。
球愈变愈大,密度高得不可思议的完美球体……
内城某处传来低微的一声碰。
听起来像欧索的魔法空箱失效了,桑奇亚心想。
接着,突然地,空气静止。
圆顶停止崩塌。
巨大黑球悬在空中,下一刻……黑球垂直下坠,伴随密实、撼动骨头的砰然巨响撞击地面;但它继续下坠,穿透而下,往下,沉入泥土中。
破坏与爆裂终于休止——或者黑球停止下坠,也或者坠得太深,已超出听力范围。
桑奇亚吐出一口气,把自己撑上阳台。她在那儿喘息片刻,抬头见山所的断垣残壁。
她冻结。“不。”她低语。
圆顶有好大一块就这么消失,仿佛有人拿根巨无霸汤匙从顶部挖掉一块,就像你会对一碗布丁做的那样,但又不尽然。悬在半空中的是地砖与石块构成的一座小岛,仅靠几根支柱撑在分明早该最先塌入重力井内并完全毁灭的那个地方……
站在小岛中央,高举某个看似复杂金怀表之物的,是埃丝黛儿.坎迪亚诺。
“该死!”桑奇亚尖叫。她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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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丝黛儿.坎迪亚诺身上的每一吋都在颤抖。她没上过战场,今夜之前没见识过死亡,此生不曾目击真正的灾难或巨变。因此她算是没有心理准备地遇上在她头顶不过数呎,那个爆裂、碰撞不休、尘土残骸构成的大漩涡。
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准备。埃丝黛儿总是思虑敏捷。
她原本不确定能成功。她研究过,知道传道者的帝器能够拣出一种铭术效果,在任何给定空间内加以控制甚至将其关闭——尽管她设法关掉刺客的铭甲,但阻止重力铭器崩塌是另一回事。
当她微睁单眼,目睹身后的墙彻底抹去,目睹自己、苟延残喘的父亲和被残杀的尸体此刻都位于建筑的一小块上,且近乎悬空,她知道她这一步险棋成功至极。她难以置信地环顾左右。满是灰尘的风拍打脸庞,她能够直接看进对面一座坎迪亚诺高塔内——塔上甚至有人站在阳台上目瞪口呆地盯着她。
她吸口气。“我——我就知道我做得到。”她冷静地说。她看着她父亲。“我总是告诉你——我什么都做得到。什么都可以。只要你给我机会。”
她能看见米奇尔钟塔的粉色钟面。还有四分钟。
她弯腰从血淋淋的办公室地板十起金匕首,眺望面前的帝泛城。
“毁坏。”她对着城市宣告。“生烟、无心、腐败!我不会原谅你们对我做的事。我将只手一挥将你们全数洗去。尽管你们将在剧痛中溺毙,大体而言,说真的,这世界将会感谢——”
急促一声嗒。埃丝黛儿仿佛遭人匆忙撞上般跳起,接着摇晃着略微倾向一侧;她低下头。
她的侧腹出现一个参差的洞,就在左髋上方。血从她腹部涌出,沿腿滴落。
她困惑地踉跄转身,盔甲男子躺在地上,弩箭发射器对准她。她的脸在狂怒中扭曲。“你……你这婊子养的蠢货!”她跪倒,痛得龇牙咧嘴,徒劳地用只手压住伤口。“你……愚蠢至极的男人!”
✻
〈我实在不确定我该不该帮助你。〉山所阴郁地说。
〈什么,因为我快把你整个炸掉?〉桑奇亚跑过山所走廊。
〈嗯,对。〉山所说。〈你几乎扒掉我五分之一的皮。而且——你还是没有登录。〉
她跳上一部升降梯。〈你难道没有一些关乎拯救崔布诺.坎迪亚诺性命的指令吗?〉
〈有?〉
〈那就是我努力要做的事。他女儿试图用金匕首杀掉他。送我上去他的办公室——立刻。〉
升降梯晃动苏醒,她突然急速上升,愈升愈高。接着门弹开,山所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快点。〉她下一刻冲过走廊——她注意到走廊上满是惨遭蹂躏的尸体——奔向崔布诺的办公室,完全没头绪自己会找到些什么。
她滑步停下,并见到了。
应当死去的格雷戈.丹多罗躺在地上,一只手臂流血,正努力想坐起,但身上的盔甲太沉重。埃丝黛儿跪在几呎外拿着金匕首,她父亲在她身旁。她的身侧有个巨大的伤口,鲜血从腹部涌出,在地板上积成一小滩。
桑奇亚缓缓走近。格雷戈和埃丝黛儿都没动;她难以置信地注视格雷戈。“天啊,格雷戈……你怎么还活着?我以为你——”
听见她的声音,格雷戈像捕兽夹般弹动,半是盾牌半是弩箭发射器的手臂对准她。
桑奇亚举起双手。“哇!天啊,老兄,你在做什么?”
格雷戈的眼神冷漠疏远。他的另一只手抓着克雷夫。
“格雷戈?发生什么事了?你拿着克雷夫做什么?”
他没说话,弩箭发射器依然对准她。桑奇亚牵动脑中的肌肉,望着他。更令人惊讶的是,她看见一颗明亮阴森的红星在格雷戈的脑袋里发光——和克雷夫、帝器相同的黯淡红光。
“噢我的天。”她感到一阵恐惧。“那是什么?他们放进去的吗?”
他没回应。
她想到一定不是刚放进去的——他们在她脑袋里植入碟片时,那可是一场重大手术。
“格雷戈——那……那一直都在你脑袋里吗?一直以来?”
血液从格雷戈的手臂滴落,但弩箭发射器文风不动。
“那我——我就不是第一个铭印人了,对吧?”
他没说话,表情非人般静止。
她咽了口口水。“谁派你来的?谁把你变成这样的?他们逼你做什么?”她环顾左右。“天啊,你……全部的人都是你杀的吗?”
他眼神一闪,不过弩箭发射器还是没动。
“格雷戈……把克雷夫给我,拜托。”她低声说,同时伸出一只手。“请把他给我。拜托。”
他把弩箭发射器举得更高一些,对准她的头。
“你……你不会真的动手,对吧?对吧?这不是你,对吧?”
他还是没说话。
她心里某处凝结成冻。“好吧。该死的。我……我现在要走过去你身边。”她轻声说。“你想射我,格雷戈,那天杀的,你动手好了。我猜你之前在深渊时把我变成跟你一样的傻子了。”她放大音量。“你唠叨着什么了不起的革命,没完没了;还有……还有你永远不要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你够蠢才会这样说,我也够蠢才会相信你。我现在要走过去,帮助我的朋友,把你弄出这鬼地方。如果你要把我送进我应得的坟墓,好。不过跟你不一样,我会待在里面不出来了。那会算在你帐上。”
她在意志力退缩前快速往前四步靠近格雷戈,双臂举起,弩箭发射器距离她只剩几吋距离。
他没有发射。他看着她,双眼圆瞪,警惕又害怕。
“格雷戈,放下。”
他的脸颤动,仿佛要病发了,接着哽咽挤出字句:“我……我不想要再像这样,桑奇亚。”
“我知道。”她低声说,一只手放在弩箭发射器上,仍旧注视着他的双眼。
“他们……他们逼——逼我。”他结结巴巴说。“他们说我是一件物品。但……我改变想法了。”
“我知道,我知道。”她推开发射器。他的手臂似乎脱力,武器匡啷落地。
他挣扎片刻。“我很抱歉。”他呜咽。“真的好抱歉。”他抬起另外一只手,将克雷夫递向她。“告——告诉大家……我很抱歉。”他低声说。“我不想这样。我……真的不想。”
“我会的。”她伸手拿克雷夫,非常缓慢,以免格雷戈又变卦。“我会告诉大家。”
她的手继续伸向克雷夫的头部,持续与格雷戈四目相对。她深切意识到这男人能够在转瞬间杀掉她,她不敢呼吸。她一根裸露的手指终于碰到克雷夫的头部。
同时间,他的声音在她脑中爆开:〈——鬼小鬼小鬼你后面你后面你后面!〉
她转过身,一道宽宽的血带画过地板——埃丝黛儿.坎迪亚诺爬向她父亲时留下的痕迹;她一手金匕首,另一手帝器。
米奇尔钟塔开始敲响午夜的钟。
“终于。”埃丝黛儿低语。“终于……”
她将金匕首刺入她父亲的胸膛。桑奇亚牵动着脑中的肌肉;她眺望坎迪亚诺内城,此刻数千颗明亮的血红星星在黑暗中亮起——她知道,每一颗星都是正在死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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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迪亚诺内城各个角落,人们一一瘫倒。
他们瘫倒在各自家中、街道上、巷弄里,突然抽搐倒地,在疼痛中尖叫。
附近的人——也就是碰巧没受影响的人——用尽全力想救活他们,但没人知道肇因是什么。头部最近受到重击?污水?当然了,无人怀疑他们刚好带在身上、放在口袋或皮囊、或以细绳挂在脖子上的坎迪亚诺徽封有关。没人知道发生什么事,地表数千年来不曾遇过相同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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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奇亚惊骇地注视埃丝黛儿将金匕首往她父亲的胸膛愈刺愈深。那老人扭动尖叫,在剧痛中咳嗽,眼睛和嘴巴发出骇人的绯红光芒,仿佛有人在他胸膛内点火,火焰正从内而外延烧……
没错。他确实由内而外延烧,连同内城一半的人。
“这是我应得的。”埃丝黛儿冷酷地说。“我应得的。而你,在众人中,就该由你交给我,父亲。”
桑奇亚左右张望,视线落在崔布诺桌上。那只附金锁的大破箱就放在那儿:装有瓦勒瑞亚的箱子——或许是此刻唯一能阻止埃丝黛儿的东西了。
桑奇亚冲向箱子。然而她甚至来不及跨出第一步,埃丝黛儿便扬起一只手。
桑奇亚瞥向她,她手上拿着帝器。
“停止。”埃丝黛儿说。
突然间,桑奇亚的思绪全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