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懦夫
我们要么是遗传和环境的受害者,要么是受益者,奥布罗斯基就是这受害者之一。得益于遗传,他体格十分健壮,举止高贵,面貌俊逸,且一生受到后天环境的庇护。此外,每位和他交往的人都赞叹他具有伟大的力量,并认为他也拥有与之匹配的勇气。
奥布罗斯基从没有遇到可以检验他勇气的紧急情况,直到过去几天,以至于他一直在思考:当意外来临的时候,他是否有足够的勇气担当。
对于这件事,他比普通体型的人考虑的要多得多,因为他被赋予了比他人更多的期待。他沉迷于焦虑之中,担心自己会辜负那些仰慕者的期望,最终他害怕了,害怕“害怕”本身。
几乎所有体型大的人都很容易受到嘲笑的影响,这也许是他们的缺点。如果奥布罗斯基有什么恐惧的话,他所恐惧的是他所回避的嘲笑而不是身体的痛苦,尽管他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这种心理太复杂,难以简单解读。
但结果往往是灾难性的,其引发的是潜意识里地去躲避危险而冒险流露出恐惧,因此招致别人的嘲讽。
当箭雨射向旅行车队的时候,奥布罗斯基从他驾驶的汽车行驶的另一面跳出去,隐藏到两旁高高的草丛里。他的对危险的反应完全是不由自主的——是超越他意志的事情。
当他漫无目的地前行时,他仿佛是头受惊的野兽,除了逃跑什么也不想。可是他才跑了几米,就冲到一个巨大黑人战士的怀抱里。
这下真出意外了,这个黑人和他一样被吓到了。估计他认为所有的白人都是攻击性的,他吓坏了。他想逃走,但是白人近在咫尺,他只好跳向他,同时大声喊叫着同伙过来。
对奥布罗斯基来说,要逃出黑人的魔爪太迟了。若无动于衷的话,他会死路一条,若拼命一搏,还可能逃回车队。他必须甩开黑人!
黑人抓住他的衣服,奥布罗斯基看见黑人的另一只手拿着刀,死亡直面而来!此前奥布罗斯基的那些险境或多或少都具有幻想性,而现在他却面临着赤裸裸的现实。
在恐惧的刺激下,他不得不大打出手。他抓住黑人,将他举过头顶,猛地掷在地上。
黑人怕没了性命,站起来反抗;而奥布罗斯基也同样担心性命,又把他举起来摔在地上。就在此时,五六个黑人从高过头顶的草丛里围了过来,这下他无法反抗了。
他吓蒙了,奥布罗斯基犹如困兽。可相比他壮硕的体型,黑人也不是他的对手。他抓住他们,将他们抛向一边,拔腿欲跑,但是第一个摔倒在地上的黑人伸手拽住了他的脚踝,绊倒了他。其他黑人立即扑向他,更多黑人过来援助同伙。他们以数量的优势控制住他,把他的手绑在身后。
奥布罗斯基从来没和人这么打过。他脾气温和,奇怪的忧虑通常阻止他去惹麻烦。他庞大的身躯和巨大的力气也让别人不敢惹他。他从不知道自己力气有这么大,而现在恐惧蒙蔽了他的大脑,他还不能完全欣赏自己的力量。现在他所能想到的是,他们捆住了他,他很无助,他们会杀了他。
最后他们把他拉了起来。为什么没有杀他,他不知道。他们似乎有点敬畏他的身躯和力量。把他带入森林的路上,他们一直“叽里咕噜”地议论着。
当野人攻击旅行队伍时,奥布罗斯基听到他们发出凶猛的战斗声,步枪扫射的声音告诉他,同伙们也正展开激烈的防御战。子弹从身边呼啸而过,一个抓捕他的黑人心脏中弹倒了下来。
他们把他带进森林里,走过弯弯曲曲的小道,在这里他们被其他部落成员赶上。每来一支新队伍,那些“叽里咕噜”的野蛮人都要挥拳击打他,戳他一下,感受他那强健的肌肉,和他比量一下个头。
充满血丝的眼睛从可怕的彩绘脸上对他怒目而视,他们眼里的憎恨无需用言语传达。有些人用矛和刀威胁他,但是抓他的人阻止了他们。奥布罗斯基非常害怕,神思恍惚地走着,没有显露任何表情,黑人们却以为是他的勇敢令他对他们无所畏惧。
最后,一位非常壮硕的黑人战士追赶上了他。他身上涂着色彩,装饰着羽毛,戴着很多项链、手镯和脚镯,华丽无比。他身携华丽的盾牌,他的长矛、弓箭和箭矢的装饰比同伴们的更精美。
正是他比其他人更威严和权威的模样使奥布罗斯基推断他是酋长。当听到手下人的抓捕汇报时,他以野蛮的、鄙夷的目光审视着囚犯。然后他庄严地对身边的人讲话,大步向前,其他人跟随着,之后再没有人要威胁伤害这个白人了。
整个下午,他们越来越深入阴沉的森林。捆绑奥布罗斯基的一根绳索割伤了他的手腕,另一根绳子拴在脖子上,一个野蛮人牵着他,可是绳子太紧很不舒服,有时野蛮人猛地一拉,奥布罗斯基就差点窒息。
他非常痛苦,但是因为恐惧而麻木了,他没有喊叫,也没有抱怨,可能他也知道叫喊也没啥用。也许给他们造成的烦恼越少,可以让他们更少注意自己,情况对他越有利。
如果这也算策略的话,他并不能猜测到这种策略的结果。因为当他们在赞叹这个白人的勇猛、无所畏惧时,他听不懂他们的话。
在漫长的行进中,他不时想到被他抛弃的同伴们。他想知道他们的战况如何,是否有人遭遇不测。他明白有些人以前看不起他,而现在不知他们会如何看待他!马库斯肯定看到他遇到危险逃逸的那一刻。想到这些,奥布罗斯基不寒而栗,以往担心被嘲笑的感觉又袭上心头;但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可怕了,他扫了一眼捕获他的野蛮人,想到那些被这些人折磨而死的故事。
他听到前方喊叫,片刻之后,他们从小道进入一个空地,那里有一个圆锥形的稻草茅屋的村庄。临近傍晚时,奥布罗斯基知道自他被捕之后,他们已走了相当远的距离。他想如果他能逃脱了,或者他们释放了他,他是否能找到回到旅行队伍的路,他深表怀疑。
他们进村时,女人和孩子都争相要看他。他们对他吼叫,从那些女人的面孔可以看出,她们在咒骂他,有些人甚至伸手打他抓他,孩子们向他扔石头,赶他走。
领着他的战士们赶走了袭击他的人,他们把他带到村庄唯一一条街尽头的一间小屋里,示意他进去;但门栏很低,只能匍匐着进去,可他的手绑在身后,这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把他扔在地上,拖了进去,然后绑住他的脚踝,扔下了他。
小屋里面黑漆漆的,当他的眼睛习惯了光线的变化时,才看清周围的环境。那时他才意识到并不是他一个人在小屋里,在他的视野范围内,他看到了三个人,显然都是男人。其中一人平躺在地上,另外两人曲膝坐在那。他感觉到他们的目光,也好奇他们怎么在这。
很快,其中一人开口了:“班索托人怎么抓住你了,先生?”这个名字是旅行队伍中的土著人给他起的,因为他要在电影里扮演的角色——狮人。
“你们到底是谁?”奥布罗斯基追问道。
“卡瓦穆迪。”那人答道。
“卡瓦穆迪!好吧,你跑走没什么好下场啊——”他差点用了“也”,还好及时打住了。“中午过后不久他们迅速袭击了旅行队伍,之后我被抓了。他们怎么把你抓来的?”
“今早我跟随着我们的人,试图找到他们让他们回到旅行队伍。”奥布罗斯基猜测卡瓦穆迪在撒谎,“我们遇到一群武士,他们从遥远的村子过来加入大部落。他们杀了很多人,有些跑了,有些被捕获了,他们杀了除我和这两个人之外的所有人。然后把我们带到了这里。”
“他们把你们带到这里干吗?为什么杀了别人不杀你们?”
“他们没杀你,没杀我,也没杀掉这里其他人,虽然是同样的理由,但最终都要一一杀掉的。”
“为什么?他们干吗要杀我们?”
“杀了吃掉。”
“啊?难道他们是食人族!”
“也不全是。班索托人不是总吃人,也不是所有人都吃,只吃勇士、壮士、酋长。吃了勇士会让他们变勇猛,吃了壮士变健壮,吃了酋长变聪明。”
“太可怕了!”奥布罗斯基自言自语道,“他们不会吃我的——我不是酋长,我也不勇猛,我是懦夫。”
“你说啥,辛巴?”
“哦,没什么。你说他们什么时候吃我们?马上吗?”
卡瓦穆迪摇摇头:“可能,可能要不了多久。巫医制药,与神灵对话,与月亮对话,他们会告诉他什么时候。可能很快,可能很久。”
“他们就一直这样捆绑着我们吗,直到他们杀了我们?这样太难受了。但是你没有被绑,是吗?”
“绑了,卡瓦穆迪被绑了——手和脚,这就是为何他会曲膝向前倾。”
“你会他们的语言吗,卡瓦穆迪?”
“会一点。”
“让他们松开我们的手,松开我们的脚,如果他们愿意的话。”
“不行,白费口舌。”
“听着,卡瓦穆迪!他们希望吃强壮的我们,对吧?”
“是的,先生。”
“很好,那么抓住酋长,告诉他,如果一直这样捆绑着我们,我们就会变得虚弱。他很聪明,明白我们的道理。他派来很多战士保卫我们,我不知道如何能逃出这个村子,怎么摆脱这些四处晃荡的妖魔鬼怪。”
白人说的那些话,卡瓦穆迪大都明白。“一旦我有机会,我告诉他。”他说。
夜幕降临,透过小屋低矮的门栏,他们看见屋外炊烟袅袅。女人们为那天在战斗中丧命的战士哭嚎,这些尸体从头到脚都被抹上了灰烬,比大自然的装饰要可怕得多,而有些人却在聊天欢笑。奥布罗斯基又渴又饿,但是没人给他吃喝。时间慢慢流逝,战士们开始跳舞庆祝胜利。
手鼓声整个夜晚都闷闷不乐地响着。哀悼者的哭嚎声、舞者的尖叫声和战争呼喊起起落落,野蛮的哀悼方式呼应着野蛮的场景,使得囚犯们愈发抑郁。“不该这样对待你要吃的人,”奥布罗斯基抱怨道,“应该把他们养肥,而不是饿死他们。”
“班索托人不在乎胖不胖。”卡瓦穆迪解释。
“他们吃我们的心脏、手掌、脚掌,吃你胳膊和腿上的肌肉,吃我的脑。”
“你不是很振作、积极,”奥布罗斯基苦笑着说,“而你说的没什么道理,我们俩大脑没什么差别,因为他们已经把我们都抓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