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紫与黑> 婴儿与洗澡水 三

婴儿与洗澡水 三

让我窥探一下你的头脑。你在想:有点不对劲。这本该是一场辩论的真实记录——噢,好吧,虽然一方是个无名小卒,但另一方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天才。但你看到的却是——所以要么记录是准确的,而尚茨的普洛斯帕只是个自负的胖子,又或者叙述是错的,而且仔细想想,我们只听到这个小丑自称他见过普洛斯帕——
当然了,存在一种完全合理的解释。试着同时进行两场对话,再看看你的感受如何。
现在想来,我那时很是吃惊,因为我在入行这么多年以后见到了一张新面孔。我说的面孔——
“我不认识你。”我说。
她——我过一分钟再来解释——她看着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无足轻重,却又有那么点勾起她的兴趣。“我也这么认为。”她说。
“当然,”我说,“我想也是。我猜你来自尚茨。”
她的微笑显得有那么点高高在上,但那又怎样?“事实上,是法罗艾尔。 不过远在你的地盘之外。”
“当然,”我说着,意识到自己在重复同样的话,“他在法罗艾尔住过一段 时间。”
“在那里发表了《数学原理》,”她说,“我也是在那儿找到他的。”
“那就是他从此再也没有发表作品的原因?”
她似乎冲我眨了眨眼睛:真聪明,她用不着把这些话说出口,我喜欢有精神 的孩子。“我找到他,”她说,“是在他创作《原理》之前。”
“噢。”
为什么是“她”?我只能说,如果你在场就会明白。她看起来就像——好吧,也许他们在法罗艾尔都是这副模样;真是这样的话,我在划分地盘的时候肯定吃了大亏。但我不这么认为。而且我有什么惊讶的必要?我们——人类——也不尽相同。有些人的外表和言谈举止就像男神和女神,另一些人的外表和言谈举止就像猪猡。只不过,以我来说,我遇见过的只有猪猡。但那又怎样?归根结底,这并不比市中心和旧城区之间的差别更大。
“那么,”她说,“你应该不是难沟通的人,对吧?”
我思考起来。“我有职责。”我说。
她打了个哈欠,“是啊,你当然有。如果你坚持,我会离开的。”
“并且带走他的一半大脑?”
“超过一半。”她又眨了眨眼,“大约百分之六十。这会是全人类的损失,对吧?”
尚茨的普洛斯帕;最伟大的,以及其他。“是的,”我说。
“那好吧。或者你也可以别管我。毕竟,我并不打算伤害任何人。”
我又思考起来。“你肯定会的,”我说,“你也有职责。”
“哦,好吧,从长远来看,的确是这样。”她的嗓音就像是蜂蜜;散发甜香的蜂蜜,就像蜜蜂在薰衣草花里吮吸的东西。“有个宏大的计划,他在其中扮演了一个角色。但这计划非常庞大。它是如此之大,你得退后好一段距离才能看清全貌。仔细看看,我做了什么坏事吗?事实上,恰恰相反。”
我非问不可,“他做过的一切,他取得的所有成就。那些全部都是——”
“哦,不是全部。只有最好的部分。如果粗略估计一下,我会说是百分之六十。”
不仅仅是那些绘画和雕塑(虽然最具权威的人告诉我,艺术是世界上最为强大且不变的力量)。科学、医学、工程学;他目前为止发表的屈指可数的作品——
“如果我必须打包离开,”她打断道,“你们就会失去这一切。但如果我留下——”
“他会开始完成作品。”
这让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是啊,可以这么说。我不保证什么。但有何不可?”
我皱起眉头,“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的职责呢?”
啧啧。我真蠢。“我认为萨洛尼努斯说得很好——而且往往,为了伤害我们,黑暗的帮凶会告知我们真相(4) ——而这,”她续道,“只是一半的真相。永远用非黑即白的方式思考确实很简单:要么我赢,要么你赢。但双赢会更轻松,结果也更好。我们之一也许得到的好处更多,但我们双方肯定都会获益。你不明白其中的意义吗?不,我不觉得你明白。”
我有些受伤。“当然,”我说,“就像某种合资企业。我们会从中得到一些东西,你们也一样。不,仔细思考过后,我发现自己想象不出来。你们和我们,携手合作——”
一声叹息。“哦,为什么不呢?想想看吧。敞开心扉,一次就好。想象一个人,仅仅一个人,为物种做出的贡献超过其他任何人。他的天赋、他的创意令整个世界明亮而辉煌——”
“你放进他头脑里的天赋和创意。”
“不完全是。百分之六十。好吧,也许是百分之六十五。是的,”她说,“哎呀,这又有什么不对呢?就像你们那句谚语说的:谁的钱都一样值钱。这些创意堪比纯金。噢,不是吗?”
《数学原理》《橡树林的圣母》(5) ,还有《第九交响曲》。为什么最好的曲子都是献给天使们的?“这对你们肯定有什么好处。”我说。
 
她又眨了眨眼,“当然有。但是,就像我说过的那样,这计划非常宏大。它是如此宏大,以至于你这辈子也许都看不到它开始运作和生效的那一天。所以;这不是你的问题,也不是你的错。还是说你宁愿作为‘谋杀尚茨的普洛斯帕的人’为人铭记?”
只要看到它们,我就会本能地产生反感,每次都是。但它们并不全都一样。这么说吧:它们之间的差异,堪比我和普洛斯帕大师的差别。
“这一切,”我说,“是你的主意。”
“你说‘这一切’,指的是——”
“哲学家国王。完美的社会。”
“哦,那个啊。不,那不是我的主意。是那个宏大的计划。好吧,是它的一部分。”
“百分之六十——?”
“比那更少。大概百分之五。这是不会死去的好处之一,你可以从长计议;另一方面,你们必须对自己的错误负责。你们必须承担后果,不能在被人发现之前愉快地死去。”
“你们的宏大计划,”我说,“我可以阻止它。”
她思索片刻。“阻止它,”她说,“是不可能的。让它脱离正轨,转移它的方向,让它以截然不同的形式呈现——好吧,也许你办得到,也许办不到。但请别把我这句话当真。”
“你们的宏大计划。”
“是的。请你好好思考一下,好吗?”
“可究竟有什么该思考的呢?”
——与此同时,我听到自己在对某人说话。
“我已经解决你的疑问了?”
“完美。现在我明白了。”
“知识就是一切。”
 
——于是我明白,会面结束了;她没法赶走我,但普洛斯帕可以。毕竟,一切都取决于谁更强大。
知识就是一切?胡扯。此外,重要的不是你知道——
他们的宏大计划。好好思考,以它们的角度思考。
它们可以考虑长远的计划,而且比我们轻松得多。所以:长远来看,他们用目前掌控的部分能够造成的最大的破坏是什么?
麻烦在于,你没法永远以它们的角度思考,正如你没法像蜘蛛那样爬上 墙壁,即使你也长着腿。腿的类型不同。所以:如果是我在设计那个宏大的计划——
小菜一碟。有那么个得天独厚的孩子:他是未来的君王,这无疑是个不错的起点,而且还会接受那位伟人本人的教育,那位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会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此外,这件事并非秘密;人人都知道,这个孩子注定会成为超人,成为终极的人类。绝对的权力,还有绝对且普遍的善意作为后盾。只要思考黑暗的帮凶会如何利用就好。
思考吧;以我们自己的角度,以凡人和蜉蝣的角度去思考。或者以它们的角度思考,以一百年、一千年、五千年以后得到的更大更好的成果为目标。在此期间,在这五千年期间,它们的宏大计划会顺利进行……城市,乃至文明,会兴盛和衰落。尘埃、野草和沙子会覆盖我们所有的人,所有的成就,只有普罗帕斯大师的除外,他的作品会在一次次转译的过程中幸存下来,而我们的骨头却将长眠在潮湿的泥土之下,遭受遗忘,直到犁头将它们挖出,而我们的字母表会成为学者们穷极一生都无法破解的谜团。但那个宏大的计划尚未完成,锤子尚未敲下,而缠在可怜、愚蠢又短命的人类脚踝上的那只绳圈也尚未收紧;等到它收紧的那一刻,还有谁他妈能把这两件事的因果联系起来?
但我可以阻止计划。而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将是尚茨的普洛斯帕的生命和作品。我问你,你会怎么做?
 

 
他又会怎么做?
(我这辈子见过很多人,但对我来说,只有一个他)。我为什么要问自己这样的问题?我和他结识了一辈子,所以我知道(除了其他那些事以外)他并不特别聪明,当然更不是像普洛斯帕大师这样的绝顶天才。但我熟悉他:我了解他那些更出色的品质。
噢,它们肯定是有优点的。有这么一种古怪却广为人知的传说:只有英雄才有优点,而英雄所拥有的品质都是好的;根据定义,坏人就只有缺点。胡说八道。
想想看吧。想象成为一名成功的、甚至是有能力的罪犯所需要的品质。你需要勇气:爬进陌生人的房子,不知道平面图,又十分清楚家庭主人几乎肯定配备了武器、大型犬、强壮又积极的仆人——你真的想这么做吗?为了什么?一麻袋小巧便携的艺术品,多半可以换到十个格罗申铜币。除此之外,还要加上冷静而从容的头脑、聪明才智、稳健的手法、细腻的格调、快速且有条理地工作的能力。而那只是个穷街陋巷里的卑劣窃贼。拿历史上那些真正可怕和邪恶的人——那些以某种扭曲的理想为名义屠杀一国人民的人——来举例吧。他们不可避免地拥有信仰(信仰能够创造奇迹,如果没有信仰,努力就只是徒劳)和希望、忠诚、以理想为名义的自我牺牲,以及你能想到的几乎所有高贵而光荣的品质,除了没能站在正确一方这种小问题……
(年纪越大,我就越坚信这些只是某种流行而已,就像帽子边缘的样式,或是贵妇们袖子的装饰。如果你不相信我,只要想想道德观念在你的一生中改变了多少,然后读一点历史,再扪心自问:你真的认为这些变化是永久性的吗?)
所以:他有更加出色的品质。他本能地知道哪些事值得为之承受痛苦,哪些不值得。他知道何时该迅速而优雅地离开,何时又该继续逗留,等着被人连根拔起。在判断这场游戏是否得不偿失的时候,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老练。
显然,这种事你没法告诉别人。不能告诉你的父母,你的朋友,你亲爱的叔 叔或是你最喜欢的阿姨:我可以看到别人身体里的魔鬼,我可以看到你身体里的魔鬼。而且,当你还是孩子的时候,你不清楚规则,不清楚后果,不清楚自己做了哪些事,又没做哪些事,而且你没有可问的人,而且你很害怕。但你会继续盯着那只猫儿,用眼角余光盯着它,然后你会忍不住开始吠叫、追逐、撕咬。
也许我不太一样;也许我只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有一大堆坏的、邪恶的品质,比如想要吠叫和喜欢撕咬。随你怎么想吧。我会设法控制住自己,直到再次遇见他,而在敌人眼中,我所有的沉着都会在那一刻耗尽。从那一刻起,我会失控。只要我看到它们的一员,我就会扑向对方的喉管,就是这样。
我们不得不搬家:好几次、很多次。有时是因为那些绝望的人会围堵在我们家门前,恳求和哀求:治疗我、让我的儿子康复、请治好我母亲,她就快死了——而我无能为力,因为那些不是它们干的,那些是肺结核或者发烧,或者数千种会将你撕裂和杀死的原因之一。有时则是因为它不肯乖乖离开,又或者觉得我只是个好对付的小孩子,你们应该也能猜到结局。
消息传开。他们——我的同类们——找到了我,然后带走了我,教我成为一只更好的狗儿:更迅捷、更利落、更娴熟也更致命。他们告诉我:在从事这门行当的这么多年里,我们从没找到像你这样的人。好些人都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但都没有解释具体的意思。
我们是个精挑细选的小型修会。我们没有等级制度、捐助、礼拜、教条、神职人员和大教堂。国王们不会给我们庞大的地产,人们不会在遗嘱里把钱留给我们,我们没有漂亮的法衣或是贵重的银器:只有权威。我们缺乏财富和贵族的小儿子,但取而代之的是效率,而且我们确实受人尊重。清空街道的时候,我们之中的一员比任何手段都要快。
我们没有等级制度,但无可避免的是,偶尔会出现比别的狗儿都要高大、迅捷和凶狠的狗儿。没有人希望那样——我们缺乏的另一样东西就是野心,因为那跟为了上绞架而争先恐后没什么分别——但它还是发生了。发生在我身上,这都得归咎于——

 
“又是你。”
我笑了,“是我。”
“你瞧,”他说,“这太蠢了。你不应该总能找我麻烦。这不合理。”
(说来有趣:随着我的年龄增长,表达能力增强,受到的教育增多,他也会有同样的变化。我们头几次见面的时候,他只会用咕哝声表达意思。但当我开始阅读书籍和上课时,他也开始使用冗长的单词和复杂的语法。你愿意推测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我可懒得费那种工夫。)
“去他妈的不合理,”我说,“出去。立刻。”
另外,我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变得更聪明了,或者说更世故了。这根本不可能,因为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有几千或者几百万岁了,所以我们不可能是在一同成长。但他绝对变得更狡猾了。“当然,”他说,“如果你真的希望我离开的话。”
不管你信不信,这次的宿主是负责埃拉加巴省东南部地区的刽子手。据人们所说,他举止怪异已经有好一阵子了。某一天,他会像春天的鸟儿那样快乐,吹着口哨,面露微笑,向走在街上的女士们脱帽致敬。第二天,你会发现他坐在某个昏暗的地方,双手抱头,痛哭失声。还有对他工作的影响:他们告诉我,这是一门相当需要技巧的行当,其程度远超普通人的想象。你需要能够根据对方的身高和体重计算斧子落下的时长。你需要准确判断切断脊髓所需的角度和力道。否则,被处以绞刑的人会身首分离,被斩首者的脑袋却会藕断丝连,而这种事会让整个社区颜面无光。
“如果你真想的话,可以把我拽出去,”他说,“你知道你可以的。”
我更仔细地打量,突然感到毛骨悚然。状况很复杂:症状开始显现的时候,他肯定已经在那儿待了好一阵子了,因为他已经扩张到了所有角落和神经末 梢,就像透过网子生长的野草。的确,我可以把他扯出来,但——
“你最近还挺忙。”我说。
“我就跟你说实话吧,”他说,“我这几年过得很辛苦。每次我就快解决什么 事的时候,你们这些杂种之一就会出现,把我赶走,而且手段粗暴。就像你一样,”他责备地补充道,“我需要的只是可以休息的地方,只要那么一小会儿,让我能够恢复力量就好。”
“还挺顽固。”我说。
“哦,拜托,”他说,“你这辈子就讲一次道理吧。我没有对他造成什么真正的伤害。好吧,他有时候是很痛苦,但有时候真的很开心。又不是说他在咬人,或者用脑袋撞墙。”
我咧嘴一笑,“你在妨碍他的职责。”
“是啊,当然。人们没法按时被杀,真是骇人听闻的灾难。你要明白,如果不是我,他杀死的大多数人都会是无辜的。”
“大多数?”
他做出类似耸肩的动作,“百分之六十左右吧。因为我,那些无辜者的生命延长了。这肯定是件好事。总之,我提议这样。你现在离开,六个月以后再回来,而我向你保证,我会解开所有那些巧妙的小小绳结,拆开针脚,不声不响地离开,不会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或者你也可以这就赶我走,他剩下的脑子会像蜂蜜那样漏出耳朵。你决定吧。”
我摇了摇头。“你在虚张声势,”我告诉他,“你是在把我当白痴耍。我认识你。如果我把你留在那儿,你只会把根扎得越来越深。”
“不会的,我保证。以名誉担保。”
“你知不知道,”我告诉他,“当我用武力把你赶出去的时候,你会有多痛?”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实话,是的。”
“你指望我相信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就只是为了和我玩一场游戏?”
他试图隐藏,却掩饰不住那种狡诈的精光。“当然,重点不是我会有多痛,”他说,“而是他会有多痛。”
我对他露出微笑。“不能让你们这种存在逃脱惩罚,”我说,“这是个不好的 先例。第一条守则,我们不和黑暗的工具谈判。如果宿主受伤,那么非常遗憾,但这完全是你们的错,不是我们的。”
“我告诉过你,”他说,他的痛苦在我看来货真价实,但这与我无关,“我说过会以名誉担保的,不是吗?你知道的,我们不能食言。不是吗?他们应该在巫师学校教过你这些吧?”
“他们教过我第一条守则,”我说,“不要谈判。此外,”我补充说,“你觉得自己很聪明,但你其实很蠢。我只要轻轻扭动手腕,就能把你弄出去,而且几乎不会造成任何伤害。对他来说的伤害,”我又补充道,“不是对你。”
“对不起,我没听清楚。你说我们之中的谁在虚张声势?”
我不喜欢别人对我这么说话,尤其是它们的一员,尤其是他。此外,我真的相信自己能做到,并且不会对友方造成太大伤害。 再优秀的人也会犯下无心之失。
幸好没有人真的喜欢刽子手,即使他们做的是没人想做、却又必不可少的工作。而且消息传开了。人们都说(即使在我所属的修会里也一样,他们应该明白才对;他们本该更了解我才对)这场战斗肯定极其宏大,否则也不会在战场上留下这么可怕的烂摊子了。至于能在造成如此巨大破坏的战斗中获胜的人,想必是个——好吧。我想他们的说法是“狠角色”。我相信他们是出于善意。

 
她派人来找我。
当然了,在她看来,我不可能离开。为了普洛斯帕大师,我别无选择。从理论上来说,我本该拒绝:在这种情况下,我有各种各样的选择,从被人丢出公国,到被人拖进宫殿。我听说学校老师把某些可怜的孩子打到半死不活的时候,总会说这么一句话:打在你身,痛在我心。胡说八道。
普洛斯帕大师在雪花石膏室接见了我,他接管了那儿,把它改造成了制图室、画室和工坊。侧壁经过了粉刷——画着足有千年历史的壁画《无敌骄阳升上天空》——而那位伟人以实际尺寸画出了青铜马的七个组成部分。我被人带进房间的时候,他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梯子上,手里拿着炭笔。他转过头来,对我微笑。
“我们之前在讨论,”他说,“艺术的力量的益处。”
“我记得。”
“这——”他晃了晃那支炭笔,“——会成为我的杰作。你觉得呢?”
如果别无选择,就说实话吧。“非常出色。”我说。
他用脚趾寻找着梯级,慢慢地爬下梯子。“作为一件艺术品,”他说,“作为一项工程。这样的规模都是从古至今——从古至今——都没人尝试过的。”
“是这样吗?”
他笑了。“相信我吧,”他说,“相信作为工程师的我。”
这间雪花石膏室是用来举办国宴,以及招待那些举足轻重的使节的。侧壁非常宽大。但只够勉强容下那些图画。“我猜铸造这么大的东西,”我说,“肯定很不容易。”
“可以这么说,”他坐了下来,又招呼我也坐下,“一百四十吨青铜。”他对我笑了笑,又说:“如果我试图一次铸造完成,液态金属的重量会压坏模具,除非我制造出一座山那么大的模具,就算那样,模具的蜡制核心也会被压碎。但如果我制造出零件,又该怎么把它们组装起来?熔融金属会从外部开始冷却,而其内部仍然炽热,而在冷却的过程中,它会缩小。对普通雕像——比如真人尺寸的那种——来说,这点几乎没有影响,但对这种尺寸的雕像而言,收缩的力道会粉碎铸造物。从未有人制造这么大的雕像是有理由的——有很多理由。理由很简单:这是办不到的。”
他顿了顿。我想我应该说点什么,但我一言不发。
“这尊雕像,”他说,“会是我送给年轻王子的礼物。它会在两个月以后,在他受洗的那天公开。”
“留给你的时间不怎么——”
“没办法,”他咧嘴一笑,“仅仅带来黄金时代是不够的,必须给出证据,否则 人们不会信服。他们需要奇迹,我的工作就是提供奇迹,就这么简单。”
我茫然地点点头。“有什么事吗?”我问。
“什么?”
“是你派人来找我的。”
他略微皱起眉头。“你先前,”他说,“对美和艺术的力量很感兴趣。”
他言之有理。我忘了。“这是自然,”我说,“但你是个大忙人。我不觉得你有跟我这种人聊天的时间。除非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事。”
他顿了顿,看着我,仿佛在揣摩该怎么把我切成几段,以便重新制造(多半 是以他的形象为蓝本)。“你来到这儿,不是为了问我那种轻率又毫无意义,而且和你毫无关系的问题。”
“对。”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知道你是做什么的。你知道我半点也不相信。”
我略微点头,表示赞同。礼貌是必要的。
“你怀疑我被——?”
他没有说完那句话。这不足为奇。普洛斯帕大师有一个特点是人尽皆知的:他从来不会完成任何作品。有什么必要呢?完成作品是助手和学徒的工作;天才只要做出无与伦比又启发灵感的开头就好。
“我的确这么想过。”我说。
他看着我。至少他的一部分看着我。粗略估计,大概有百分之四十。“然后呢?”他说。
“抱歉,你说什么?”
那句话就像一只打中我嘴巴的拳头。百分之四十的他肯定非常害怕。“如果你没有可信的理由,是不会不辞辛苦来到这儿的——所以?”
“对不起,”我说,“我不明白。你是个怀疑论者。你觉得这些说法全都是垃圾。”
“你觉得有,还是没有?”
我压低声音,数到了三,然后说:“没有。”
他把眼睛闭上了那么一瞬间,然后他靠向他那张华丽椅子的椅背,痛哭流涕。
趁他分心的时候,我看向他身后。“我知道你在那儿。”我说。
没人回答。
“这真有必要吗?”我问。
她在耍花招。于是我探手入内——小心翼翼,以免袖口碰到任何东西,比如帝国瓷器馆(或者是帝王蝎标本馆)的馆长——然后轻轻一戳。她咬了我。
“真粗鲁。”她说。
“这是怎么一回事?”
眨眨眼。“他很聪明,”她说,“他一直在思考。他逐渐开始明白,这些了不起的事不可能都是他自己做的。当然了,要是没有我,他的脑子也不可能想到这一步,但这也多亏了你的‘帮助’。不管怎么说,你让他安下心来了。多谢。”
“如果我告诉他真相——”
她叹了口气,“那我就必须杀了他,然后再找一个人,把这些单调的工作从头再做一遍。让宏大计划倒退一百年,也夺走那位人类自产的神灵。更别提那尊青铜马雕像了:它肯定会非常壮观的,相信我吧。虽然我不觉得你喜欢艺术。”
“确实不怎么喜欢。”
“野蛮人,”她叹了口气,“我打算让他自己制造这尊雕像。”她说,“事实上,我只会鼓励他,告诉他该怎么做。不是因为它是宏大计划的一部分——至少它只是外围的一小部分,即使作品本身平凡无奇也没什么分别。只是为了其中的喜悦。你知道的,美的事物是永恒的喜悦(6) 。等到一千年后,我可以指着那东西,然后说:那是我的作品。仅仅是因为它很美。”
我受够了——也厌倦了——她的模样。“这是办不到的,”我告诉她,“至少不靠魔法就办不到。”
 
“这世上没有魔法。”
“真令人欣慰。那样的话,这就是办不到的。他知道理由。去问他吧。”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她的口气就像个自豪的母亲,“他会想到办法的。”

 
有些人聪明,有些人足够聪明。
我离开那儿,去神殿图书馆读了几本书;首先(这点不用说)是《数学原理》,然后是深入与扩展阅读——纽莫里安、“口吃者”欧特凯尔和萨洛尼努斯关于原料特性的著作,卡尼菲克斯的《多样艺术之镜》。这些证实了我已经模糊知晓,而普洛斯帕也亲口告诉过我的事实。这是办不到的。
极限是存在的——长达千年的学习和研究在这点上达成了共识。听起来也许武断——也确实武断——但用蜡、黏土和铜液能做到的事是有极限的。即使你是个身高二十英尺的巨人,又强壮到能够单手举起小岛,你也是有极限的。七百年前,博尔的艾莫对这些限制进行了彻底的测试:皇帝委托他为自己的大儿子制造一尊尽可能高大的青铜雕像,后者不久前死于性病,年方二十。费用不成问题:帝国的全部资源都随他支配。因此艾莫首先制作了他认为自己能勉强造出的最大的雕像,结果一切顺利;然后他把下一尊雕像的尺寸加大了百分之五,也没问题;下一尊再加大百分之五,以此类推。针对在此过程中浮现的难题,他设想出了一系列巧妙到令人赞叹的解决手段、变通方法与欺骗手法,每次成功加大雕像,他都会学到许多难以想象的珍贵新知识:关于断裂应变、剪力、截面密度以及抗张强度。直到最后,他达到了任何解决手段、变通方法与欺骗手法都无能为力的限度(就像个站在大海中央的石头上的人,发现自己没有能够后退的更高处了),于是他宣布,无论何时,你都只能走到这儿,一步也没法多走。然后他拿起对数表和算盘,算出了比例,并将其写下;读到这里,我明白普洛斯帕大师那匹巨马的尺寸是从何而来的了。艾莫的极限值,再加百分之五。
他忙得没空见我,于是我给他写了一封信。我在信里说:如果你将那匹巨马缩小百分之五,它仍然会是一匹非常巨大的马儿,而且有可能办到。我没指望回复,但他确实回复了我。只有四个字:完全正确。还有一句附言:只要你想,随时可以来找我。
 
很合理。对尚茨的普洛斯帕这样的人来说,如果一件事有可能办到,那何必再去做呢?
好吧。但是,出于我自己的理由——
“你为什么突然决定帮我了?”她说。
我耸耸肩,“你说服了我。好吧,还有他。你们一起说服了我。当然了,你们是正确的。”
“是吗?”
我点点头,“我想是的。只是换个视角看问题而已。”
“视角(7) 。”
“问他吧,他才是艺术家。那个概念是关于哪些在近处,哪些又离得很远,以及在两者之间的所有东西。还有关于鸟儿是在手里还是在林子里的那句老话。”
“我有点没听明白。”
“那是因为你不习惯听别人说‘好’。‘行’。‘当然’,”我告诉她,“从长远来看,你们的宏大计划最终会带来非常可怕而邪恶的后果。但你们是不朽的,我却不是,所以就算我现在阻止你们,你们也只要等到我死去,然后从头再来就好,所以说真的,我妨碍这计划又有什么意义?”
她露出了我预想中的眼神,“不朽,没错。但也不是刚出生的孩子。”
“我可没说我很高兴,”我告诉她,“甚至也没打算认命。但我刚读了一本非常有趣的书,书里讲到了哪些事是可能的,哪些事又是不可能的。阻止你们就是不可能的。让自己的日子更难过,有可能。阻止,没可能。”
她什么也没说。我不管不顾地继续,就像悬崖边上的盲人。“我看不到一千年后的未来,”我告诉她,“所以我看不到那种可怕而邪恶的后果。我能看到的是普洛斯帕大师的雕像,将会美丽到令人震惊的那尊雕像。成千上万尚未出生的人将会看到那匹青铜马儿,并听说它本该不可能实现的制作过程,也许他们会从中获得那么一点点力量和希望,从而继续在我们称为人生的这个粪堆里摸爬滚打。还有——我说不好。我真的想象不出你们藏着怎样恶毒而可怕的诡计,甚至让普洛斯帕的马儿带来的好处都无法弥补。我是说,从我们的视角来看。”
 
眨眨眼。“我想你确实把我之前那些话听进去了。”她说。
“你用不着那么吃惊,”我说,“毕竟,我们有很多共同点,但重要的是我们之间的差异。我们真正的差异只有寿命。而且,考虑到这种差异,为什么我们不能双赢?既然我们对于构成胜利之物的定义——”
“噢!”她发出猫儿那样的呼噜声,“完全正确。”
“短期利益和长期利益,”我说,“谁能说一千年的文明与和平不值得随后无可避免地崩溃?我们都会获益。”
“另外,”她说,“你无法阻止我。你自己承认了。”
“确实如此。而你们从没真正赢过哪怕一次。对吧?”
她没有回答。这是她的痛处。
“就像革命战争中那位著名的将军一样,”我不太得体地继续道,“参加了 二十七次战斗,输了二十七次。但他赢得了战争。每当我们抓住你们,都会阻止你们,把你们赶出去,你们会感受到痛苦,然后回到原点。你猜怎么着,”我说,“我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在我死后,会有另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和我同样强大。但他不会打破第一条守则。”
“第一条守则。”
“永远不要与敌人谈判。”
“噢,那就是第一条守则。不,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打算是?”
“规则是用来打破的,”我说,“前提是这么做是正确的。”
我给了她很多需要考虑的事,正在餐后小睡的普洛斯帕大师也眼看就要醒 了。“所以,”她说,“你打算帮助我。”
“是的,”我说,“我想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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