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紫与黑> 婴儿与洗澡水 四

婴儿与洗澡水 四

“某种方式的合作。”她的眼睛眨了又眨。“无意冒犯,”她说,“但你要怎么才能帮上忙呢?他是个天才。你只是——”
“是的,”我说,“但让你们缚手缚脚的那样东西是我所没有的。”
“真的?是什么?”
我朝她露出无比欢快的笑容,“顾忌。”

 
所以我去了一家铸造厂,那里的人向我展示了用青铜铸造东西的方法。
首先从一块蜂蜡开始,它看起来像陈奶酪,闻起来像蜂蜜。你雕刻蜡块,然后略微加热直到发软,然后像黏土那样揉捏,直到塑造成你希望的模样,只不过它的材质是蜡,而非青铜。然后用合适种类的细颗粒黏土裹住那块蜡,在窑炉里烧制,直到它像砖块那么坚硬;蜡会融化,留下空心的模具。
接着将熔化的蜡滴进模具中,然后不断地摇晃,直到模具的每一侧都覆盖上一层厚厚的蜡。然后打破模具——要非常,非常小心;你猜怎么着,现在你得到的东西和刚开始差不多(那尊蜡像),只不过是空心的。这很重要,因为所有青铜雕像都是空心的,这是为了节省昂贵的金属,并减少极其麻烦的重量。用灰泥和细沙混合后的糊状物填满空心蜡像,随后等待它凝固:这就是所谓的“芯子”。它很脆,所以当雕像完成时,你可以用一根细金属棒将它砸碎成块状和粉末,然后将它取出。为了防止芯子在铸造过程中移动,你可以将小小的钉子敲进蜡壳,钉在灰泥里。
接下来,你要再加热一些蜡,像卷油酥面团那样将它卷成细棒,粘在你的蜡像的关键位置。这些将是通道,金属溶液会通过它们流入,而遭到取代的空气会被推出(这点非常重要:否则就会出现气穴和气泡,后果是灾难性的)。
接下来,你要弄来大量合适的黏土,将它牢牢裹住蜡像,并仔细盖住那些蜡制通道,要裹得非常厚;然后将它放进窑炉烧制,将蜡熔化,留下内部有石膏芯子的空心砖模具,再用钉子将模具固定。模具和芯子之间的空隙就是注入青铜的地方,而雕塑就是这么成型的。在坩埚中融化一堆废青铜,千万别让脸上的汗水滴进熔化物(水碰到铁水,后果很糟糕;只需一场小小的爆炸,你的眼睛就会扎满炽热的弹片);用一副长火钳夹起坩埚,缓慢而谨慎地将青铜倒入倒置的模具中。离开十二个小时,回来,敲碎模具,就得到了你要的雕像——外加攀附在雕像上、外观古怪的常春藤(就是那些注入青铜用的通道,我们称之为“浇口”或者“铸口”),你将它们用锯子锯断,再用锉刀锉平。然后用多角砂迅速打磨一遍,雕像就完成了。
 
那只是一尊小雕像,可以用单手拿起的那种:一块镇纸。现在想象一下,用房子那么大的模具来制作雕像。
普洛斯帕大师提到了一部分问题——金属的净重对模具来说太大,还有冷却时的温差。但问题不止这些。模具内部需要支撑——用的是房椽那样的横梁——以免它在凝固前因为自身的重量而四分五裂。平衡又该怎么解决?不用说,那匹青铜马的姿势肯定是用后腿人立而起,前腿刨着空气。前端的重量肯定会远远超出后腿所能承受的限度;它们会像胡萝卜那样弯曲或是断裂,除非你用某种丑陋而巨大的支架撑起前半的悬空部分。可你要怎么吊起,转动和竖立一块像白羽神殿那么大的砖头?

 
我记得自己某天醒来,发现几个不认识的男人包围了我。两个拿着斧头,一个拿着大锤。他们看起来很害怕。其中一个说:“别轻举妄动。”
“出什么事了?”我说,“你们是谁?我不明白。”
他们看着我的手。我也看着我的手。
“别轻举妄动。”其中一个说。我想不是刚才那个。
他们把我的双手牢牢地绑在背后,然后用比我步幅略短的绳子将我的双脚绑在一起,就像对待马儿时一样。他们告诉我,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带着我穿过街道,来到修士之家。
“宗教裁判权,”那位修士解释道,目光略微越过我,而非看着我,“严格来说,你享有神职人员的权力,所以当局不能审判你。”
“我做了什么?”
我的手被反绑在身后,但我之前看到了它们的样子。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的记忆柔软而刺痛,就像拔牙之后的牙龈。但我猜我不只是在刮胡子的时候割伤了自己这么简单。
他没有答话。相反,他掀开盖着桌子的那张床单,露出桌上那个约莫十二岁的女孩:至少是她的大半部分。我认出了她。三天前,我从她哥哥身上驱逐了一位老熟人。
“我请求享受神职人员的权力。”我说。
那位修士露出悲伤的表情。“我是神职人员,”他说,“我有裁判权。”
“但不包括我的修会。”
当然了,这根本不是事实,但他知道吗?事实证明,他并不知道。
“你必须写信到白羽神殿的总部,”我告诉他,“他们会派来一名正式任命的仲裁人。这需要大约一个月。”
这是那副“为什么这种破事非得轮到我”的表情:我太熟悉了。镇议会召 开了一次简短的商讨,而倒霉的是木炭商人。他有一间地窖,那儿只有一扇门,没有窗户,仅有的那扇活板门的插销和挂锁都位于外部。他对此很是不满,但他又能怎么办呢?
六周后,我的一位同僚现了身。我不知道他对那位修士说了什么,但是在他的马吃完饲料袋里的饲料之前,我就回到了外界。
“你这小丑。”等我们出城以后,我的同僚说。
“你不明白,”我告诉他,“我无能为力。它趁着我睡着的时候附了我的身。他们向我展示尸体的时候,我立刻就明白了。”
他没有答话。在十字路口,他走了左边那条路,又用手势示意我走右边。
四个月后,我追上了我的老熟人。
 
“你应该已经死了。”他说。
我把他拖了出来,但在那之前,我给了他一点教训,让他有记住我的理由。“我们会再见面的,”我告诉他,“等到那时,我会想到更好的点子。很多更好的点子。我很期待。”我相当诚实地告诉他。
“这是自卫,”等我终于让他离开的时候,他喃喃道,“你每次都那么恶毒,我再也受不了了,所以我试图摆脱你。这又是谁的错呢?”
“是你的错,”我告诉他,“你的存在就是错。”
“可别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
“当然不会。”
他很执着,但缺乏想象力。我很无情,又拥有非凡的想象力。于是一切就这么继续下去。

 
普洛斯帕大师告诉我,年轻的王子进步飞快。他非常聪明,真的非常聪明。他是个神童。
普洛斯帕大师喜欢上了我。有时间的时候,他喜欢和我在回廊里散步——在第一位公爵推翻旧共和国之前,这座宫殿曾是修道院;中央是半英亩方圆的草药园,它的三面都是回廊。他说在某种程度上,他喜欢有我做伴;他很少有机会和如此缺乏教育与既定观念的人说话——
(“你的意思是我很蠢。”
“天哪,不是的。你只是无知而已。”)
他承认他希望我待在他身边,一部分原因是他害怕。纠正一下,这并不是说他相信那种东西(他有那种知识分子式的严谨,这点我承认)。他已经确凿无疑地证明,神灵和魔鬼只是神话和迷信,但在他那颗桀骜不驯的农夫之心的深处(“我父亲是村里的药剂师,而我母亲是牧羊人之女。你能想象吗?”),他相信……而信仰,就像爱情和睡眠那样,是你无法左右的事。与你的意志无关,你没法迫使它出现,也没法强迫它消失。
“这样很蠢,”他低声地告诉我,“但我很担心。不知为什么,我感觉不对劲。最近,我觉得有东西在试图窥探我的内心。是啊,我知道。我是最不该这么想的人。但有你在身边,我就会安心。所以就纵容一下我这个老傻瓜吧。”
“我一直在考虑你那天说的话。”几天后,我说道。她怒视着我,但我没理她。“你那种焦虑的感觉。”
他大笑起来,“噢,没事的。那是迷信。只是我内心那个牧羊人自视过高了而已。”
玩笑话里往往藏着真相。“就听我一回吧,”我说,“我恰巧是这方面的专家。告诉我,这种感觉。你头一次注意到它是在什么时候?”
他皱起眉头,“我真的不知道。”
“也许,”我说,“是在王子出生后不久?”
他突然止步,紧盯着我。而且不只是他。她在对我大喊大叫,但我充耳不闻。
“我想也许是吧,”他说,“你该不会认为——”
“我不打算凭空建立理论,”我说,“这是你教我的。”
“但那位王子。新生儿——”
我耸耸肩。“尤其容易受到影响,”我说,“而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考虑到其中的意义的话——也极具吸引力。”
他坐在某个窗台上,“但那就太可怕了。可以想见的最可怕的灾难。”
“没错。”
他抬头看着我,就像人们常做的那样。“如果真是这样——”
“只要看上一眼,我就能告诉你是或不是。”
“有什么——你能做什么吗?”
我给了他一个礼貌的微笑,“我说过了,我是专家。”
“但那么小的孩子——我想危险性应该很高。”
“是啊,”我说,“但我是这一行里最优秀的。”
他思索了很久。她哀嚎、尖叫,又威胁要停止他的脉搏,或是让他严重中风。 看着她失控的样子很有趣。“你只需要看到王子,然后就能判断有没有这回事。”
“我需要靠近到十英尺或者更近的距离,”我撒了谎,“为了彻底确定。”
“这可以安排。”“希望这样能让你安心。”我说。我也是可以既体贴又周到的,“只需要一 分钟。”

 
可怜的家伙,他吓坏了。“让那个杂种离我远点儿!”他喊道。我不习惯他们以第三人称指代我,然后我明白过来。他在和她说话。
“她答应过?”我问他,“答应不让可怕的怪物伤害你?”
“是的。”
我冲他咧嘴一笑。“你很清楚自己不会有事,”我说,“我没法在不伤到王子的情况下把你弄出来。”
“你不介意的,你不在乎。从来都不在乎。”
“噢,拜托。”我说,“你了解我的。”
“我了解你,”这四个字里蕴含着全世界的痛苦和怨恨,“我懂了,你是想欺骗——你刚才怎么称呼它来着,‘她’?”他顿了顿,思索了片刻,“你真让人恶心,你知道吗?”
“我干嘛要费事去欺骗你们的一员?”
“你什么事都做得出。”
“愿神保佑那孩子。”我这么说着,让她能听到我的话——顺带一提,就我所知,我那个修会的成员从未尝试过如此巧妙的手法,更别提成功了。“他不喜欢我。总是伪装成我做了坏事的样子,想让我惹上麻烦。她就不会做这种蠢事。”
“别用那个词。太恶心了。”
“她知道我不会尝试把你赶出去,因为王子会有危险。就像俗话说的,婴儿和洗澡水。”我顿了顿,让他有充分的时间去钦佩我的人格,“我的工作是拯救人民,不是把他们撕成碎片。不,我只是在关心一位老朋友,仅此而已。”
“你就不能让别人杀了他吗?”他对着我身后,对着她喊道,“或者被捕、流放之类的?他坏透了,他是个疯子。”
我叹了口气。“她一直都在骗你,”我说,“她没跟你说过吗?我们现在是一伙的。”
我把头转到看不见他们两个的角度。“怎样?”普洛斯帕大师问。
我面露微笑。“干干净净,”我说,“除了未来的埃森公爵之外,没有任何东西。”

 
的确。这是个善意的谎言。
这也许能解释他看到我的时候那种激烈的反应;我们来往时的各种事件或许也是原因。因为这是实话,如果我们对宿主造成的伤害会超过那些害虫造成的伤害,我们就不会插手。那样就违背这一行的本意了。总之,现在应该问的是,我们究竟站在谁那边?

 
但——好吧。我——我要说,只会站在人类那边。仔细考虑以后,你也许会有异议。
怀恨在心仍然是他的错。我承认,在他第一次试图陷害并杀死我之后,我是有那么点过分。关于我们在纯粹自愿行为方面的准则,我可能只是稍微越了点线。但他随后所做的事——
我提到过我有个姐姐吗?而我姐姐有个孩子。

 
你们最近应该经常听到“天才”这个词,就像“英雄”或者“悲剧”那样。确切地说,按照学会的命名常务委员会正式认可的标准,到目前为止,历史上只有两个天才:萨洛尼努斯(这是当然的)和尚茨的普洛斯帕。
我对萨洛尼努斯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很多学者认为他根本不存在。但普洛斯帕大师——那个傲慢的蠢货和牧羊人的孙子——的确是天才,否则“天才”这个词就会失去意义。鬼才在乎这匹巨马能否用青铜铸成;光是这些用一支炭笔画出、盖住那幅早期风格主义壁画杰作的潦草示意图,就堪称我所见过的最为崇高的人文精神作品之一。无论这应该归功于他还是她……或许该归功于他们两者。有一派学术观点认为(我对相关的理论依据一无所知)它们能创造出任何东西。它们不会死;它们也无法给予生命,无论是字面意义还是象征意义上。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普洛斯帕大师的神圣创造肯定——我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是某种合作,正如男人和女人要通过合作来生出孩子那样。又或者,这些不寻常的作品全都是那个小丑独自构想和落实的——在见过那个人,又和他共度过不少时间的现在,我要严肃地宣布,这绝无可能。
 
我们和它们之间的合作——光是想到就让人反胃。但也许这正是想出如此无法形容、无法想象,又奇妙到难以置信的事物的代价:就像那匹巨型青铜马的草图,或者那首小提琴协奏曲,或是那台由桦木板条、羽毛和细绳构成,能够让人类变成鸟儿的离奇装置——前提是他真的能抽出时间把它造出来。
如果真是这样,付出的代价又是否太高了些?
说到不可能——当他解决铸造过程中的大多数难以克服的困难时,我也在场。我们待在回廊围绕的花园里,坐在一段折断的柱子两边,后者为我们的饮料和小吃充当桌子。他说他喜欢和我说话,更确切地说,他喜欢对着我自言自语;因为我让他感到安全,他的想法可以钻出外壳,展翅高飞,而非瑟缩在壳内。
他告诉我,充满模具的金属溶液的重量不是什么问题。只需在深坑中进行铸造,让坑壁支撑模具的侧面就好。平衡问题?其实很简单。将巨大的金属杆装在马雕像的后腿内部,一边从马蹄到距毛,另一边也同样;在下半部分削出螺纹;将巨型销钉的突出部位穿过大理石底座,用井盖大小的垫圈和巨型螺母固定;这么一来,雕像就会牢牢地固定在底座上,脚踝部位经过加固,不会折断或弯曲,而宽大的底座又能提供平衡。至于这种庞大重量的移动问题;他碰巧浏览了王室武器库的清单,注意到在某间黑暗深邃的棚屋里,存放着公爵的四十六架投石机,从他父亲的时代——开始启用加农炮的时代——封存至今。还有比投石机更充当巨型起重机的东西么?它配有沉重的平衡物,以及极其适合的构造,通过机械效益的合理应用,可以在不耗费多余力量的情况下抬起或放下平衡物和横梁。只需要做几个简单的修改,然后就没问题了。
我问他,冷却时的温差要怎么办。他笑了。他说,他思考了很多,然后他不经意地想到,就像(这是他自己的比喻)被海鸥屎落在身上一样。在石膏芯子里插入铜制盘管的管道系统,在倾倒金属溶液期间,让冷水持续在管道中循环,确保青铜的内部和外部以近乎相同的速率冷却。
天才啊,我说。他努力摆出谦虚的表情。好吧。没有人什么都擅长,就算是普洛斯帕大师也一样。
我说,剩下的就只有将蜡覆盖在最初的模具内侧的问题了。除非你能想到某种拿起模具,并将其旋转的方法——
他朝我皱起眉头,而她得意地笑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她低声说,“他会想到办法的。”

 
顾忌。你们或许还记得,我的缺乏顾忌就是我对这份合作关系的贡献。
一切都取决于你有多想要某种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就是计划的成功。而在几年前,我想要的是复仇,或者(用不那么戏剧化的说法)对他试图害死我这件事做出报复。就像我说过的,我可能略微有些反应过度。我下一次见到他——在我姐姐三个月大的女儿的脑袋里——的时候,这就是他的借口。
“这是我知道的唯一安全的地方。”他说。
你们或许同样记得,如果它们之一进入婴儿体内,那么在婴儿达到一定年龄——通常是青春期开始的两三年前——之前,驱逐它的过程会让宿主承受极大的风险。“我向你保证,”他说,“我会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待在这儿,没人会知道我在这里,我也不会伤害她,我会蜷起身子呼呼大睡,就像松鼠那样。”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我反复再三地警告过他:别碰我的家人。如果你非得玩这种恶毒的游戏,那就冲着我来;但是如果你对他们做了什么,无论什么,那么我发誓——可他却置若罔闻。装出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实际上却在嘲笑我。
当你接受训练的时候,他们会给出各种无法获益的场景,看你如何应对。在其中一种情况里,有一头非常强大的恶魔藏在极其脆弱无力的宿主体内深处。赶走它会杀死宿主,这点毫无疑问。所以你会怎么做?是把它留在那里,继续折磨和痛苦你的人类同胞,只要恶毒的入侵者能保持那具肉体的存活——尽管存活的唯一的目的就是遭受折磨——就好吗?他们告诉你,你必须运用自己的判断力。在这种情况下,不存在什么好结果。你必须选择小恶。如果你听从自己的顾忌、良心的哭诉和它为我们朝着共同人性基本标准的误导,你也许会允许大恶存在,因为在需要让双手沾染罪恶的时候,你选择了退缩。
我这门课学得很好。十分满分,最高评价,外加一张奖状。
过后,我姐姐说这不是我的错。我已经尽我所能——不知为何,她觉得我是个医生——而且我不该责怪自己。
我没有责怪自己,我不会的。我怪的是他。

 
这座雕像必须成功完成。这件事意义重大,意味着一切。
我们生活在一个悲惨的世界里,而我们所能期待的最好结果,就是这样空虚而毫无意义的日子能够不断继续下去,不会演变成糟糕得多的状况。有位伟人说过,心脏的跳动和肺部运动是一种有益的拖延,让所有的选择得以保留。这句话说得很好(虽然在原作里没有得到正确理解),但它预先假定至少有一部分选项是好的。我不相信。也许是因为我在不朽的存在(那些生物无疑是纯粹的邪恶)身边度过了大半的人生;在我看来,如果你最多只有七十来年的寿命,其中一半还是在关节炎和衰老中越陷越深的下坡路,你怎么能指望自己达成任何有价值的成就呢?
除非你碰巧是个天才,就像普洛斯帕大师那样。光是想到那样的人摆弄着纸、笔、颜料和小块石头,就能用那些垃圾创造出无比美妙的事物,就连我这样失去灵魂的白痴都不得不停下脚步,脱帽致敬,凝视那样的奇迹——这会让你怀疑深入自己骨髓的悲观主义,虽然只是一点点,只有一瞬间。只不过,普洛斯帕大师从未完成过任何作品:因此我们可以说,这也证明了我们的观点。他有好点子,但人生太短暂了。
用更加简明,也更少牢骚的说法就是:永世长存的只有两样东西,黑暗的工具和天才的作品。我现在有充分到令人不安的理由相信,这两者恐怕并不像我曾经认为的那样毫不相干。合作。
(真是个好词儿。两位艺术家合作完成的杰作。叛徒与敌人之间的合作。)
因此,那尊雕像必须成功,为了证明不可能可以成为可能,而天才的作品的确能够完成。但你要怎么——看在上帝的分上——在那只巨型模具的内部涂上三英寸厚的蜡,从而铸造出腾跃马儿的巨大雕像?

 
普洛斯帕大师提议使用差温致冷。融化的蜡的边缘比中央部位冷却得更快。因此,用蜡液填满模具,然后用水泵将其抽出。
我们用1/10比例的模型进行了实验。结果堪称灾难。蜡会在水泵的软管内冷却变硬;而且在处理热蜡的时候,你只有这么多时间。这就是结果:在进行到四分之一的时候,模具每一侧的厚厚涂层就变成了实心块。实心块意味着没有芯子,没有芯子意味着无法水冷,意味着一旦黏土脱落,整座雕像就会崩溃粉碎。这是办不到的。有些事是可能的,有些则不是。就这么简单。
普洛斯帕大师提议说,不妨在模具顶端切出一个洞来,随后将一支握柄极长的油漆刷伸进去?我们在小模型上做了实验。这样有40%的概率成功,也就是说会有60%的概率失败。有很多位置是一根长柄油漆刷够不到的,水分多到能用油漆刷沾上的热蜡又无法正常粘在模具内侧。我指出,你得让一个人钻进去,让他用拇指将半软不硬的蜡按进裂缝和缝隙里。可你当然不可能让人钻进去。空间不够。
真愚蠢,不是吗?你解决了五六个不可逾越的困难,为什么你不能再解决那么一个?因为有些事是可能的,有些则不是。就那么简单。
 
但这尊雕像必须成功,所以我找了个借口去狩猎。
幸运的是,我最先遇见就是从前的一位陪练伙伴;多年来,我们起码遇见了 十几次。他非常了解我。
“好吧,”它发现我正透过某个可怜虫的眼睛皱眉看着他,于是说,“我放弃。 我会乖乖地离开。”
“你不能走,”我说,“我有份工作要交给你。”
“你什么?”
“你要为我做件事,”我说,“否则我会狠狠地伤害你,让你的永恒生命里的每一天都都会想起这种痛苦。”
两只苍白的眼睛凝视着我。如果我有怜悯他人的能力,也许就会感受到了。“你是认真的,对吗?”
“如果你是说工作的事,没错。痛苦也是。”
它完全惊呆了。存在了成千上万年以后,你认为自己什么都听过了,但显然不是这么回事。“你希望我帮你的忙。”
我点了点头。“合作,”我告诉它,“这是新的流行。”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