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象征
文字。
我曾擅长文字。
我曾擅长许多事。
凡莉走在兀瑞席鲁的廊道中,试着调谐为倨傲,找到的节奏却总是焦虑。很难调谐为一种她实际上并不是那种感觉的情绪。跟她平常说的谎比起来,这么做的感觉更糟。不是在欺骗他人,也不是欺骗她自己,而是欺骗罗沙。
音质安抚地脉动。现在是危险时期,需要危险的抉择。
「听起来要命地像乌林姆对我说的话。」凡莉低语。
音质又脉动。这个小灵认为凡莉不该为她自己所做的事而受责备,虚灵操弄了她的心智、她的情绪与她的目标。
尽管音质再怎么睿智,在这方面终究还是错了。乌林姆增强了凡莉的野心、她的自大,但是,是她给予他着手的工具。一部分的她依然感觉得到其中的某些部分。更糟的是,在那段时间中,乌林姆偶尔会离开她的宝心,而少了他的影响,她却还是继续执行那些计划。
她或许不必为发生的事负起全部责任,但她确实曾主动参与。现在她必须用尽全力加以弥补。因此她继续昂首阔步,一副塔城归她所有的模样,跟在她身后的瑞连则是一副听令于她的模样,搬着一个大箱子。所有人都必须看见她像个奴隶般对待他,希望这么做能平息一些有关他们的谣言。
他们进入一个较无人的区域,他快步走近。「塔城感觉起来确实变得比较暗,凡莉。」他用焦虑说──这对她的心情一点帮助也没有。「自从……」
「嘘。」她知道他想说什么。自从市场的那场战斗。
整座塔城现在都知道卡拉丁.受飓风祝福者、逐风师兼战士已挺身奋战,也知道他的力量并未失效。炼魔努力散布另外一种版本的说词──他以法器伪装成灿军的力量、他在市场残酷攻击无辜的歌者百姓,而后身亡。
凡莉觉得这故事太牵强,而她对受飓风祝福者的认识仅止于他的名声。她不认为这种宣传骗得过任何一个人类。如果背后操刀的是菈柏奈,那讯息会更加精巧。只可惜愿望女士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她的研究上,反倒让追猎者主事。
他的私人军队控制了塔城,已经出现半打歌者将人类殴打致濒死的事件。这地方是一个一触即发的大汽锅,只待额外的一点燃料,便能滚滚沸腾。等到那时候,凡莉必须做好撤出她同伴的准备。希望瑞连搬运的那个箱子能帮上一点忙。
昂首阔步,哼着倨傲,步伐缓慢、从容不迫。
他们来到灿军医护室时,凡莉的神经是如此紧绷,她都能用它们弹出节奏了。她在瑞连身后紧紧关上门──最近才要人类工人把门装上──这才调谐为喜悦。
医护室内,人类医师和他妻子照料着昏迷的灿军。他们做得比凡莉的手下好太多了。医师知道该怎么尽可能避免人体出现溃疡,也知道该如何辨识脱水的症状。
凡莉和瑞连进来时,医师的妻子贺希娜快步走过来。「就是这个吗?」她问瑞连,帮着他搬箱子。
「不是,里面只是我的待洗衣物。」他用欢快说。「我想说凡莉在这里是如此了不起又重要,说不定能找到人帮我洗干净。」
开玩笑?这个时候?他怎能表现得如此不痛不痒?如果他们被发现,那就意谓着处决──或更糟。
人类女人大笑。他们把箱子搬到医护室后方一个远离门的位置。贺希娜的儿子放下他原本在玩的鞋带,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瑞连拨乱他的头发,然后打开箱子。他挪开顶层用来伪装的纸张,露出一组地图匣。
贺希娜吐出一口气,约莫等同人类的赞叹节奏。
「阿卡和我分开后,」瑞连解释。「王后也投降了,我发现我在塔城里畅行无阻。只要用一点黑煤灰混水盖住纹身,让它融入我的花纹就好。人类禁闭在各自的居处,只要我看起来像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歌者就不会理我。
「因此我想,『我做些什么才能最有效破坏他们的占领?』我估计在歌者组织起来、其他人开始怀疑我身分之前,我最多只有一天的时间。我想过破坏水井,但又发现那会伤害太多无辜的人。最后决定做这件事。」
他一手挥过满箱子的圆筒。贺希娜拿出其中一个,展开装在里面的地图。这幅地图的主题是塔城的第三十七层,描绘得一丝不苟。
「就我所知,」瑞连接着说。「卫哨和上仆房只有较低楼层的地图,上层楼层的地图存放在两个地方:王后的数据库和地图室。我去了一趟地图室,发现已经被烧掉了,多半是王后的命令吧。数据库在地面层,她的军队距离太远,不可能到得了,我想应该还未受损伤。」
瑞连用人类的方式耸耸肩。「进去数据库轻松得吓人。」他继续用决心说。「人类卫兵都被杀死或抓走了,不过歌者还没察觉那地方的重要性。我尽可能塞满了一个布袋,就这样直接通过一个检查站晃出去。我说我被派去搜集任何形式的人类文件。」
「真是勇敢。」医师李临走过来盘起双臂说。「但我不知道这有多大用处,瑞连。上层楼层应该不太会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或许能帮助卡拉丁藏身。」瑞连说。
「或许吧。」李临说。「我担心你大费周章、冒险犯难,到最后却只是对敌人的占领造成小小困扰。」
这男人是个实用主义者,凡莉欣赏这一点。不过她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件事。「隧道群,」她说。「这里有塔城底下隧道的地图吗?」
瑞连翻找一阵,拿出一幅地图。「这里。妳为什么要隧道地图?」
凡莉虔诚地接下地图。「这是少数能逃脱的路径之一,瑞连。我就是从隧道进来的──那可真是复杂的迷宫。菈柏奈知道该怎么走,但我不认为能靠我带大家走出去。不过有了这个……」
「敌人不是炸毁隧道了吗?」李临问。
「对。」凡莉说。「但我或许有办法绕过去。」
「就算妳绕得过去,」李临说。「我们还是必须穿过塔城内最重兵看守的区域──炼魔正在该处研究塔城的法器。」
对,但她能否利用她的力量造出一条穿过岩石的通道?绕过菈柏奈的工作站和防御场,衔接下方的洞穴?
或许可以。不过更大的问题依然存在。在他们能逃跑前,她还必须确保炼魔不会追捕他们。逃出塔城,却只是在山里死于天行者之手,那一点意义也没有。
「瑞连,」贺希娜说。「这真是太棒了。没人料得到你能做那么多。」
「要不是我搞砸,原本可以做更多。」瑞连用和解说。「我在走廊上被拦下来,他们要我说出我是在哪一个炼魔底下工作。我应该装傻才对,而不是说出一个我那天刚听过的名字。结果那个炼魔根本没有手下,她是其中一个迷失者。」
「你原本也可以在塔城失陷的那一刻把自己关进一个牢房,」李临说。「假装自己是个囚犯。那样一来,炼魔就会解放你,而且不会有人起疑。」
「塔城里的每个人类都认识我,李临。」瑞连说。「你儿子『豢养』的『温驯』帕山迪人。如果我用那一招,歌者终究会看穿我,那我就得真的被关了。」他又耸肩。「不过我无论如何还是被关了就是。」
他和贺希娜开始在地图间翻找,瑞连也用他们闲聊的方式跟他们聊天。他似乎喜欢这些人类,比起跟她在一起,他看起来跟他们在一起更自在。除此之外,他用人类习惯的方式夸示他的情绪──节奏只是他言语中的隐约腔调,而非背后的驱力──这一切都感觉有点……可悲。
李临回头继续照料昏迷者,凡莉漫步走过去,调谐为好奇。「你不喜欢他们在做的事。」凡莉朝另外两人点点头。
「我无法确定。」李临说。「我的直觉告诉我,偷几幅地图根本无损敌人的占领。但若我们交出地图,声称我们是在一个被遗忘的房间内找到,说不定能赢得炼魔的好感。说不定能证明我和贺希娜并不是反抗者,我们就不用躲躲藏藏了。」
「保护你们的不是躲藏,」凡莉说。「而是蕾诗薇女士的恩惠。少了这份恩惠,追猎者会杀死你们,无论你们再怎么证明自己也没用。只要他认为有助于履行他的传统,他连其他炼魔也杀,而其他炼魔还会称赞他。」
李临哼了一声──她觉得应该是人类版的嘲弄节奏。他在一名灿军身旁跪下,掀起她的眼皮,检查她的眼睛。「很高兴知道你们的政府也有其白痴行径。」
「你真的不想抵抗,是吧?」凡莉用赞叹问。「你真的想活在占领之下。」
「我藉由掌控我自己的处境而反抗,」李临说。「还有与掌权者合作,而非给他们理由伤害我的家人。我可是吃尽苦头才学到这一课。帮我拿些水。」
凡莉朝水站走到一半,才发现她竟然乖乖听话了,而非告诉他──屡次──他必须对她更尊重点。真是个怪人。他的态度是如此威严又负责,他却藉此强化他自己的屈从。
凡莉带着水回来,音质在她体内轻弹。她必须多加练习她的力量,尤其她可能需要挖隧道穿过几呎的岩石,把他们送到一个出口。她把地图交给她的一个亲信佳尔。佳尔将地图折起来,收入口袋,这时传来敲门声。
凡莉一瞥瑞连和贺希娜,显然他们也听见了,因为他们已盖起那箱地图。凡莉觉得看起来还是很可疑,但她还是走向门。炼魔从不敲门的。
于是她打开门,让一群用扁担挑着水罐的人类进来。总是同一群人的六名工人。这很好,因为尽管凡莉获得菈柏奈的允许,找来一名人类医师照料昏迷的灿军,但她谎称她是去诊所找的人。
李临和贺希娜终究会被认出来,但最好还是越少人看见他们越好。送水的人把他们的重负倒入房内的大水槽,然后协助日常喂水工作。喂汤和水给如此大量的昏迷者是一份几乎毫不间断的工作。
凡莉利用和平节奏核对时间。她很快就得去为菈柏奈翻译了──愿望女士需要有人读几本赛勒那语书籍给她听。
她一心一意只在乎她的研究,凡莉心想,她到底在研究什么,竟如此重要?
「喂,」李临说。「你头上那是什么?」
凡莉转身,发现医师对上一个送水的人。李临拨开那男人的头发,用手指着。她哼起烦躁。这位医师一般来说都算冷静,但偶尔会因某些事而爆发。她大步走过去调解,发现那个送水者──一个矮小的男人,身上的毛发实在太多了点──用某种墨水在额头上画了某个东西。
「这是什么?」凡莉问。
「没什么,光主。」那男人挣脱李临的箝制。「只是小小的提醒。」他走开,但另一个挑水工额头上也有类似的符号──这次是个女人。
「那是沙须符文。」李临说。
凡莉一知道那是文字,她的力量随即加以翻译。「危险?他们为什么认为这几个人危险?」
「他们不危险。」李临一脸心烦意乱。「他们只是傻。」
他转身要走开,凡莉捉住他的手臂,哼起渴切,但他当然不懂,于是她问:「这代表什么?」
「那是……卡拉丁.受飓风祝福者额头上的烙印。」
啊……「他给予他们希望。」
「那份希望会把他们害死。」李临声音转低。「锐者在塔城里的行为越来越粗暴,不该这样对抗的。我儿子可能已经因为抵抗他们而死。神将保佑这不是真的,但他的榜样将带来麻烦。这些人之中,有些可能会产生该追随他脚步的可怕念头,那终将引发一场大屠杀。」
「或许吧。」凡莉放开他。音质脉动起一种陌生的节奏,在她脑中回荡着。那是什么?她发誓她从来没听过。「也或许他们只是需要有个东西支撑他们继续走下去,医师。一种象征,当他们无法信任自己的心,他们可以信任那个象征。」
医师摇摇头,转身离开水槽,专心照料他的病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