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只是身高变矮了而已,眼前的景象便宛如变成另一个世界。
虽然他姑且还记得走了将近六年的小学上学道路,却仍像初次造访陌生小镇般,走在不熟悉的街道上;不过身体倒是记得很清楚该在哪个转角转弯。
越靠近学校,背着书包的学生就越来越醒目,外表跟幼稚园儿童没两样的孩子们和自己一样高,总觉得有一股很奇妙的感觉。
接着——终于来到学校前面。钢一站在校门口前……
真怀念。
他还记得——没错,这里就是自己上了六年的学校。
只见其他学生理所当然地穿过校门,进入学校。
「你不进去吗?」马奇尔问。
要是一直沉浸在怀旧的气氛当中,肯定会迟到;但是当他想穿过校门时,总觉得自己在做什么不可以做的事情,有种校外人士闯进学校里的感觉。
钢一再次确认自己的身体,不管怎么看都是小孩子;没错,现在的自己是小学四年级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他下定决心,踏进学校里;一想到在好几百人的学生之中,只有自己是特别的人,钢一的心里感到有些激动。
拉开四年三班教室的门,教室里已经有许多学生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打发上课前的时间。
(啊……那些家伙们也在。)
虽然钢一没有称得上是朋友的伙伴,不过见到令人怀念的面孔,心中涌起一股不可思议的温暖感情;感慨至极的他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
接下来——
他记得自己的位子应该是靠窗边才对……不过虽然他试着检查各个桌上的磨损痕迹,却实在没什么信心;如果能检查抽屉的话,里面应该有自己的笔记本才对,不过在四周的视线注视下,他没办法这么做。
该怎么办才好呢?正当钢一感到困扰时,教室后方的拉门静静地开殷了,一名女学生走了进来;钢一反射性地转头看向对方,原本圆滚滚的大眼睛又睁得更大了。
(……啊……!)
那名女学生是个绿眼金发的少女——苏菲亚·美冴·贝尔蒙特;与进来时的举动相同,她静静地关上门,然后直接走向窗户旁边。
原本吵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钢一连忙让出一条路给她,她瞥了钢一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过去,然后坐在自己从窗户数过来第二排的位置上,自始至终都不发一语。
教室里的学生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好一会儿,苏菲亚似乎也感受到大家的视线——彷佛在监视自己的举手投足一般——不过她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人也没看,迳自从书包里拿出书本,开始读了起来;这下子教室里才总算恢复吵闹。
(对了……既然我现在就读四年级,便代表我和贝尔蒙特同学同班。)
接着,钢一想起自己的座位在苏菲亚的左斜后方,偷偷摸摸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并从后方望着苏菲亚。
苏菲亚从瑞典来到日本的时间是八月中旬左右,刚好从第二学期(注3)开始转进钢一就读的班级。
虽然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月半,但是依旧有许多学生一看到她在这间教室里,便会产生一种心跳加快,或是更近似于格格不入的感觉;也有隔壁班的学生会特地跑过来看她。
刚开始,每到下课时间,苏菲亚的周遭都会围着一群人,对她曾经住过的瑞典追根究柢地问个不停;由于苏菲亚会仔细地一一回答这些问题,于是几乎所有的四年三班学生都快要变成瑞典通了。
等到这群学生稍微收起对瑞典的好奇心后,这次换对苏菲亚本身感到很有兴趣,不过她似乎不太想讲关于自己的事情。
曾经有人询问她的兴趣是什么,但苏菲亚只是露出有点僵硬的表情,回答:
「没有特别的兴趣。」
倘若更进一步缠着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话,起初仅仅露出苦笑的苏菲亚便会换上明显的厌恶表情,沉默不语;大家都对苏菲亚的态度转变感到哑口无言。
自从发生这样的状况后,包围苏菲亚的人便越来越少。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几乎都是一个人度过课堂间的休息时间,或是中午的午休时间。
当时的钢一没有半个称得上是朋友的伙伴,总是趴在自己座位的桌子上,假装在睡觉,同时凝视着苏菲亚专注看书的背影。
当阳光照在苏菲亚带着微微波浪卷的长发,便会如光线漫射在清澈流水般,发出闪闪光辉;光是眺望着这番美景,钢一就能很轻易地消磨这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还有偶尔可以从肩膀后方瞥到的绿色眼睛。
如果那双眼睛凝视着自己,自己的情绪会变得怎么样呢?不对,光是她的视线投注在胆小的钢一身上,他大概就没办法抬起头了吧。
这种心情是爱恋吗?
或许只是单纯对美、对稀有事物的憧憬吧。
无论是哪一种,直到四年级结束前——大约经过了半年的时间——钢一都无法对她的背影开口攀谈;至于升上五年级时换了班级,他和苏菲亚被分到不同班——于是机缘便到此为止。同班的时候连开口攀谈都办不到,分到别班后自然是近乎绝望;此时钢一才初次察觉到自己错过了难得的机会,察觉到自己对这件事感到后悔万分。
现在,钢一又察觉到另一件事情,马奇尔的话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用宇宙规模来形容……嗯,好像有点夸张,总之在你的人生道路上到处散落了相当多的奇迹碎片。
他的脑中闪过类似得到解开谜题的灵感时的光线。
(……贝尔蒙特同学该不会就是奇迹的碎片之一?)
「去走走岔路」指的该不会是「试着鼓起勇气,去跟她说说话……?」
似乎觉得很新奇的马奇尔环视着教室内;虽然钢一现在很想抓着他询问一番,不过仔细想想,马奇尔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钢一对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意外地相当有把握,至少远比毫无头绪好多了;然而问题在于……
(如果真的是这样,要怎么样才能拿到奇迹的碎片呢?)
如果是物品的话就简单多了,但是对方是人,而且还是女孩子;难道所谓的「拿到」便是人家常说的「恋爱关系」吗?
(…………这种事情我办不到啦!)
思考回路似乎快超载了;在这之前,钢一主动踩下煞车。
(等等、等等……现在我们都还是小学四年级吧?当朋友就够了……)
即使如此,对连男性朋友都没有几个的钢一来说,这也算是门槛相当高的课题。
钢一没办法主动对人攀谈聊天,虽然好几次想参与班上同学的对话,但是……
——要是我搞不清楚状况,说错话的话,该怎么办?
——要是我说了什么蠢话而被人嘲笑的话,该怎么办?
一思及此,差点脱口而出的声音便会被钢一再度吞了回去,话语彷佛变成固体般,塞在喉咙里,让人喘不过气;每当他像这样犹豫不决时,加入话题的时机便会离他远去。
每次都是这样,但是现在不同了,他不能在此放弃;毕竟这一声或许攸关自己的性命。
(而且……就算是女孩子,以我现在的眼光来看,对方也只是小学生而已……没错,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钢一紧握双拳、下定决心,开始寻找说话的契机——比方说如果称赞女孩子,对方就会觉得高兴之类的;不过如果突然说:
「你的金发好漂亮。」
……连自己都觉得这样挺奇怪的,再加上即便苏菲亚微笑回应「谢谢」,他也想不到之后该怎么继续聊天才好。
(比较无关紧要的话题……对了,问她「你在看什么书」好了!)
就是这个,只有这个了!钢一压抑内心高涨的悸动,鼓起人生初次的勇气——
「请、请问……」
钢一试着对她的背影说话;但是不管等了多久,苏菲亚都没有回头。
(没听见我的声音吗……?)
钢一稍微提高音量,再次询问:
「请问……贝尔蒙特同学……?」
下一刻,苏菲亚突然回过头,绿色的视线不客气地盯着钢一:
「……什么事?」
虽然在阅读的过程中被人打断,但是她看起来并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即使如此,异国少女的视线还是让钢一感到莫大的压力。
(唔……我不能认输!)
「请问……你在看什么书呢……?」
听见他问出自己绞尽脑汁想出的话题,苏菲亚彷佛看见某种稀有生物一般,睁大一双绿色眼睛,仔细观察钢一的脸孔。钢一总觉得内心好像被人看光了似的,整张脸都红了起来,心跳也越来越快。
苏菲亚随后一边翻开书本的封面,一边回答:
「《奴隶变国王》,怎么了吗?」
《奴隶变国王》——钢一记得这个书名,那是知名作家写的小说,也曾经被翻拍成电影版动画;虽然电影上映时,钢一的双亲因为十分忙碌,没能带他去电影院看,
但是几年后因为在电视频道播放的缘故,钢一便因此看到了。
他记得这个故事是描迤奴隶少年受到德高望重的魔法师的提拔,两人一起去旅行,最后少年和同伴一起建立没有奴隶制度的自由国家,成为该国的国王;钢一尤其记得女主角是个可爱的半人半猫少女。
(可是……我没看过原作小说耶……原作的内容好像和动画版差很多的样子……)
总之,钢一试着问:「……好看吗?」
「我才刚开始看而已。」
却得到苏菲亚口气硬邦邦的回应。
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的钢一只能说「这样啊……」并露出讨好的笑容,气氛十分沉重。认为话题已经结束的苏菲亚在此时把身体转了回去——一瞬间却又停了下来,看着钢一,露出似乎想说什么的表情,但是最后仍不发一语地将视线重新落在书本上。
(话题结束了……)
这种程度根本连对话都称不上。他得设法引起她的注意、继续对话下去才行,否则这样下去,根本连朋友都当不了。
「怎么了?你想引起那个女生的注意吗?」
不晓得何时回来的马奇尔跳到钢一的肩膀上,指着苏菲亚。
「观察、洞悉,必须仔细看着对方,你总是忽略最重要的事情呢。」
钢一再度凝视着苏菲亚的背影。
(……咦,奇怪?)
突然察觉到某件事情的钢一心里觉得奇怪,再次慎重地回想从刚刚到现在的记忆,看来似乎没有记错……
(贝尔蒙特同学从刚刚到现在连一页都没翻……)
他窥视苏菲亚的侧脸,只见她皱着眉头,一副正在绞尽脑汁思考着什么的样子。钢一的视线从她的眉头往下移动,位于很有西洋人感觉的鼻子下方、惹人怜爱的嘴唇也不断动着;虽然开始上课前的吵闹声掩盖了这些自言自语,但是她看起来似乎在呻吟着:「唔~~嗯。」
看样子苏菲亚现在正对某样事物感到很困扰,这点肯定没错。
翻也不翻的书页。
苏菲亚在三个月前才来到日本。
如果从这两点归纳的话,能得出的答案只有一个。
话虽如此,搞不好她只是在烦恼跟书本毫无关连的事情——这的确不是不可能的事;但是……
(如果是这样又该怎么办呢?如果搞错了,或许会很糗吧……不过要是因为这样而感到害怕,什么都没做的话,我肯定会在七年后被炸死……!)
这应该就是「人在面临死亡之际,任何事情都办得到」的感觉吧?虽然说「任何事情」似乎太超过了一点,但是现在的钢一觉得自己至少要做到过去的自己办不到的事情。
心脏依旧激烈地跳动着:心窝附近感到有些疼痛,同时伴随着某种不协调感,像是去上超讨厌的马拉松课程一般,呼吸也有点困难。
钢一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将之吐出,接着再次开口攀谈:
「那个,贝尔蒙特同——」
然而在他把话说完之前,苏菲亚便像机器般扭动上半身,回过头来:
「什么事?」
总觉得苏菲亚这次的回应有些焦躁,不过并不是因为钢一叫她的关系——应该吧?
苏菲亚感到焦躁的原因应该是——
「那个……你该不会有不会念的汉字……吧?」
啊,我说了。
一旦说出口,话就收不回来了。
钢一战战兢兢地瞟了一眼苏菲亚的表情,只见她张着原本就很大的嘴巴,愣在原地。
马奇尔在钢一的头上咯咯笑着。
(咦……难道我猜错了吗?)
彷佛被抽干了血液一般,钢一接着感到一阵晕眩,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然而从苏菲亚呆愣张大的嘴巴中吐出的话语却是——
「为什么……?」
钢一顺着视线往上看,再度窥探她的表情,只见苏菲亚的脸上写着:「你为什么会知道?」
「看样子,你好像猜~中了~~」
从头上传来马奇尔的声音。
钢一放松体内的紧张感,吐出一口安心的叹息;不过尚未从苏菲亚口中听见清楚的回覆,他等待她说出下一句话。
张口呆愣了好一会儿后,随即回过神的苏菲亚连忙用双手遮住嘴巴。
晶莹剔透的脸颊染上一片红晕的她,怯生生地摊开正在读的书,递给钢一看。
「你知道……这个字……怎么念吗……?」
她的手指既纤细又修长,彷佛玻璃艺术品一般;指尖所指的文字是「黄昏」。
(太好了,我知道这个字……)
钢一说:「这个读作」『ㄏㄨㄤˊ ㄏㄨㄣ』。」
「咦……?」
苏菲亚露出感到意外的吃惊表情:
「ㄏㄨㄤˊ……ㄏㄨㄣ……?」
彷佛咏诵咒语一般,苏菲亚先是重复钢一说的话,接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相当厚的书本——国语辞典——啪啦啪啦地翻了起来。
ㄏ……ㄏㄨ……ㄏㄨㄚ……ㄏㄨㄤ……
她翻动书页的手终于停了下来,如绿宝石般的瞳眸忙碌地上下移动着;接着,苏菲亚抬头看着钢一——圆睁着有点低垂的眼睛,不发一语地看着他。
(怎……怎么了……?)
钢一无法忍受似乎快贯穿自己的绿色视线,于是开口问:
「……我说的没错吧?」
闻言,苏菲亚露出不好意思又有些懊悔的表情说:
「因……因为我觉得读音应该不是那样嘛!」
她随后转回身体,面对教室的正前方。
(啊……糟糕,我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
明明想要制造交朋友的机会,却反而惹她生气了?虽然钢一心想或许道歉会比较好,但是已经太迟了,因为教室的门随即被打开,四年三班的班级导师——七重有子进来了。
「好了,大家回到座位上吧~~」
稍微有些娃娃脸的七重老师拍了拍点名簿,随意聚集在各处的学生们便啪踏啪踏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起立!敬礼!
老师早!
老师在值日生喊口令的同时确认有没有人缺席,随即开始上课,钢一完全失去向苏菲亚道歉的机会。
钢一一边想着「之后该怎么安抚她才好」,一边摊开教科书和笔记本,此时心中突然涌现一股奇妙的既视感。
(怎么回事?以前好像也曾经发生过这种事情……?)
即使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只是让他觉得越来越不安而已;总觉得自己似乎碰了不该碰触的东西——钢一摇摇头,试图甩开内心的阴影。
「哇啊。」伴随着一声惨叫,原本坐在钢一头上的马奇尔飞落而下。
「嗯……虽然那个女孩子连一声谢谢都没说,不过似乎有加分的效果。」
「……咦?」
意思是说她对钢一有几分好印象吗?
(是这样吗?嗯,虽然感觉不出她是真的在生气啦……)
钢一边想边从后方眺望着苏菲亚及腰的金发。
(即使回到小学四年级,我还是搞不懂女孩子的想法。)
有个少年从远方的位子望着钢一的侧脸。
不对,与其说是「望」,倒不如说是「瞪」比较正确;钢一完全没有察觉到少年——高野充——宛如刀子般锐利的视线。
然而马奇尔察觉到了。
(呼呼呼,似乎越来越有趣了。)
他露出彷佛恶作剧小孩般的表情,咧嘴笑着。
2
第一节课是数学。
七重老师吞吞吐吐的声音。
粉笔写在黑板上的声音。
偶尔从操场传来的哨子声。
在这些BGM的衬托下,钢一沉浸在思考中;由于上课的内容他早就学过了,所以他只是看着黑板,假装在听课。
今后的事情——自己现在首先应该做什么呢?首先应该先和有可能是奇迹碎片的苏菲亚当朋友才对。
如果按照马奇尔所说的,「能有多少希望端看今后努力的成果」,这想必就是其中一项。
至于另一项则是矢口弥宵——弥宵姊——的事情。
距离现在这个时间点大约三年后,当钢一升上国中一年级时,弥宵便会遭遇惨无人道的事件,使肉体和心灵都遗体鳞伤。钢一希望能救出弥宵,远离这种残酷的命运,就算这件事跟蒐集奇迹的碎片没有任何关系也无所谓。
事件过后,钢一曾经造访弥宵的病房。
进到病房里的他只见弥宵躺在床上,原本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的她将视线转向钢一。
下一瞬间,惨叫声贯穿钢一的鼓膜。
令人发毛的尖叫声,让人难以相信这是人发出来的声音;胡乱挣扎的弥宵几乎快从床上滚落,她的母亲和护士们拚命压着她。
她几乎不认得眼前的钢一了。
弥宵露出彷佛恐惧地狱恶魔般的眼神,痛苦地抽搐、大叫、挣扎。
一名护士立刻将钢一带出病房;关上门的时候,钢一听
见比较年长的护士大喊:「快拿抹布来!」
自关上的门板另一侧传来叫声和资深护士发号施令的声音。钢一不顾带他出来的护士制止,捣着耳朵跑了起来,试图逃离恐惧和悲伤;但是弥宵的惨叫声依旧留在脑海里,钢一无法分辨清楚自己究竟真的听见了声音,还是幻听。
即使现在回到小学四年级,钢一还是清楚地记得那个声音;他不想在现实之中再次听见那道声音,死也不想再听到。
今天早上,当钢一问:「也可以改变其他人的命运吗?」时,马奇尔回答:「当~~然可以啦。」
既然如此,就算没办法蒐集到所有奇迹的碎片,钢一也想救她;虽然还不晓得该怎么进行才好,不过绝对要做点什么事情不可。
马奇尔说过「至少在这七年里别留下什么遗憾的想法也是很重要的」,也就是类似于「虽然我办不到,但是活了这七年也够了」的想法——的确,如果能改变弥宵的悲惨命运,或许钢一也会觉得「这样就够了」,他有这种预感。
但是现在的他没办法立刻选择弥宵或是奇迹的碎片,她的命运齿轮开始转动的时机应该还在不久的将来。
现在的他应该和苏菲亚培养感情;如此一来,或许就像在沙漠中寻找金砂般,蒐集奇迹的碎片就会有点眉目了。
为此,他还得再制造一些机会才行……
此时,第一节课结束的钟声响了,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被钟声吵醒的马奇尔揉了揉仍带有几分睡意的眼睛,伸伸懒腰:
「欸~~结束了吗~~?我们回去嘛~~」
3
之后,当马奇尔说出第四次「我们回去嘛~~」的时候,上午的课已经结束了。
因为全班同学同时开始搬动桌椅的缘故,地面震动着;尽管钢一一时感到十分困惑——
(对了……小学的时候,是分成一组一组吃饭的。)
回忆起小学午餐时的顺序的他,也连忙开始移动桌子。
原本无聊至极的马奇尔也双眼发亮,带着一副「发生什么事了」的模样扫视教室,并跳到钢一的肩膀上,有点兴奋地问道:
「欸欸欸,现在要做什么?」
钢一趁着拉椅子造成的吵杂声轻轻低语:「排队打菜,吃午餐的时间到了。」
过了一会儿,穿着烹饪用围裙的打菜队来了,剩下的所有学生争先恐后地排成一列,彷佛输送带一般,大家一边移动,一边让打菜队将一道又一道的菜放进托盘里。
等到包含老师在内的所有班上成员的桌上都摆好托盘、同时说了声「开动」后,中午用餐的时间便正式开始。
班上在用餐时会分成四组,并列排好桌子。
然而遗憾的是,钢一和苏菲亚分在不同组;即使如此,钢一仍然为了寻找今后的说话机会,一边伸长耳朵听着,一边窥视着苏菲亚;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假装聆听同组的人说话,并适时地应和对方。
苏菲亚依旧不发一语地默默吃饭。
钢一也把吸管插进牛奶纸盒里吸了一口,并咬了一口烤面包。
(……唔!)
一股宛若乡愁般的思绪顿时涌现,他总觉得这好久没吃到的烤面包十分好吃。
钢一挪动视线,发现苏菲亚也在吃烤面包;只见她用细长的手指灵活地撕成一小块,一口一口地吃着,并在反覆了好几次这样的动作之后,舔了舔沾在手指上的黑砂糖。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不该看见的景象,内心小鹿乱撞,连忙移开视线。
(我……我干么对小学生感到兴奋啊?难道我是萝莉控吗?)(注4)
即使回到七年前,现在的钢一在精神上依然是高中二年级生;尽管身为混血儿的苏菲亚感觉上确实比同年龄的日本人更为成熟,却依旧无法改变她是小学四年级生的事实。对精神年龄起码小自己七岁的对象感到怦然心动,让钢一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或者正如「精神不过是肉体的玩具」这句话所言,他的心灵开始渐渐回到小学四年级时的状态。
当钢一陷入自我怀疑的状态时,某人扯了扯他上衣的袖口。
「……?」
只见站在桌上的马奇尔拉着他的袖口,脸上露出大大的微笑,用有所期待的眼神望着钢一。
(怎么了……难道是这个?)
钢一试着把烤面包接近马奇尔的脸,只见他的尾巴彷佛超高速的节拍器一般摇着,果然是这个。
钢一窥视四周的样子,同组的成员都专心地吃东西和聊天,没有人注意到只会随意应付的钢一。
(……嗯,算了,这样也好。)
偷偷摸摸也很蠢——如果被什么人发现了而引起大骚动,反而比较有趣——所以钢一撕了一大片烤面包,光明正大地递给马奇尔。
「这、这么大片……!钢一,谢谢你!」
马奇尔恭恭敬敬地拿着比自己的头还大的烤面包,宛若小孩子收到压岁钱一般高兴;他先是吸了一大口香气,并在陶醉片刻后缓缓咬起面包。
「唔~~!」
沉醉地咬起面包的马奇尔立刻发出「唔~~!唔~~!」的低喃;或许他是想说「好吃~~!」吧。
只不过是一片烤面包,就能让对方露出这么幸福的表情;钢一看着马奇尔,胸口不知不觉热了起来。他稍微眨眨眼睛,为了转换心情而呼噜扒了一口炖煮的配菜。
钢一以外的人应该会看见飘浮在空中的烤面包逐渐变小,但是直到马奇尔吞下最后一口烤面包为止,都没有人察觉到这件事。
4
宣告第五节课结束的钟声在校内响起。
当班级导师战战兢兢地宣布今天的回家作业后,学生们纷纷发出「唉唷~~!」的不满声响,接着便进入「回家前的反省」时间;如果今天有人做了什么问题行为,就会在此时被检举,催促当事人反省。此时不只是有切身之痛的人感到痛苦,还不习惯带学生的七重老师也应该很头痛吧。
(哎呀哎呀,又得度过这种时间啊……)
小学毕业后,他还以为总算解脱了——感到十分厌烦的钢一缩起身子,不想让自己太显眼。
幸好今天没有人检举,教室到处传来了安心的呼气声,就连班导也露出开朗的表情,放松紧绷的肩膀,露出一脸「今天总算又过完了……少」的表情,催促值日生喊口令。
起立!
敬礼!
大家再见。
背起书包、边发出宏亮声音边走出教室的只有四组中的其中一组,剩下的三组必须打扫教室和后院。
钢一所在的小组这礼拜负责打扫后院。
为了方便打扫,负责打扫教室的人已经开始搬桌椅了,苏菲亚的身影也在其中。
(贝尔蒙特同学也要打扫啊……)
钢一一边以视线追着苏菲亚,一边叫醒马奇尔;马奇尔早在第五节课开始不久后,便枕着橡皮擦睡着了。
「嗯啊~~……怎么了?要回家了吗?」
彷佛刚起床一般,马奇尔用半睁着的湿润双眼仰望钢一一
「打扫完毕就回家了,在这里睡的话会从桌上掉下去而被踩到哦!」
钢一低语着。
「八户~~该走了~~快一点~~」
由于小组的成员在门口呼唤他,钢一连忙抓住马奇尔,跑出教室,追上已经开始移动的同学们。
不到十分钟就打扫好后院了。
总之,大家都努力打扫到之后不会被骂的程度;尽管认真打扫或许会花上更多时间,但是没有人想这么做,钢一当然也是。
整理好扫除用具后,学生们便纷纷准备回家;所有人都拿起书包,一个接一个往教室方向移动。
(贝尔蒙特同学……已经打扫好教室了吗……)
顺利的话,回家时或许还有机会可以跟她说说话;然而虽然或许有机会,但是这次又该拿什么当藉口和她攀谈呢?该说什么才能愉快地开始聊天呢?他根本没有什么好主意,总觉得不管自己说什么,都只会收到对方「噢,是哦?」「哼嗯~~」的回应。
尽管理性上知道是自己想太多,但是钢一怎么也无法消除涌上心头的不安。虽然马奇尔说要观察、洞悉,但是不见得能发现和早上一样的好机会。
钢一的个性就是不管怎么想,思绪都会往负面方向发展;因为脑袋正为找不到出口的难题烦恼着,心情也就越来越恶劣了,感觉有点恶心想吐。
(要是连这种事情都不动动头脑,当然没办法和同班同学攀谈聊天;难怪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当钢一再次体认到这件事实后,脚步便不由得沉重了起来;他慢慢拉开跟兴高采烈地讨论昨天的连续剧或电玩的小组成员之间的距离。
此时,坐在钢一头上的马奇尔忽然转了过来,凝视着钢一的脸孔:
「钢一,你很在意那个绿色眼睛的女孩子吧?那你最好快一点比较好哦。」
「……为什么?」
马奇尔是想说教室已经打扫完毕了吗?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一直待在钢一头
上的他又怎么会知道呢?
「那里就是钢一的教室吧?」
钢一看不见在自己头上的马奇尔正在做什么,他或许是指着校舍吧。钢一往上看,正好看见自己的班级——四年三班的教室。
「称不上是面包的谢礼啦……不过我感觉得到从那里传来很~~讨~~厌的念头哦。」
「……?」
起初钢一不晓得马奇尔在说什么。
(什么是讨厌的念头?这么说来,今天早上也是,他告诉我很多奇迹的碎片以外的事情。这么说来,苏菲亚同学跟奇迹的碎片没有关系吗?)
彷佛窥见钢一陷入思考漩涡中的脑袋,马奇尔回答:
「嗯,这点事情其实没什么啦,要是没有一点小插曲的话,游戏就不好玩了;不过我不承认也不否认那个女孩子跟奇迹的碎片之间的关系。话说回来,你最好快一点哦,有个家伙正在打着某种坏主意。」
马奇尔用他的小脚踢了踢钢一的头。
「坏主意……?」
(意思是说有人打算对贝尔蒙特同学做什么吗?究竟是谁?)
苏菲亚确实在班上很醒目,但是并不会惹人厌—大部分的学生反而因为苏菲亚转到班上而感到十分幸运;如果她没有摆出和别人划清界线的态度,未来的她应该能成为班上的偶像才对。
(这么一来,是霸凌吗……?)(注5)
如果是霸凌的话,光凭「这家伙太出锋头了,让我很不爽」这种理由便十分充分;在这所学校里面,可以说没有其他学生比苏菲亚更引人注意了,如果就喜欢欺负人的眼光来看,再也没有比苏菲亚更适合的目标了。
(有人想欺负贝尔蒙特同学吗……?)
一想像苏菲亚被欺负的情形,钢一便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即使是小学生的欺负也不能小看,无论是善恶的概念,或是同理心都还不成熟的小学生们,欺负起人来跟大人一样——甚至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钢一在下一个瞬间跑了起来,头上的马奇尔因为差点掉下来而急忙抓住钢一的头发;从后方传来讪笑声:「——是要上厕所吗?」
5
(怎么搞的……这家伙……真低级!)
感到相当气愤的苏菲亚皱起眉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愉快,并瞪着少年——高野充,然而高野充挂着一脸游刃有余的表情,强硬地表示:「喂,快点道歉啦!」听到吵闹声的同班同学纷纷心想「怎么了怎么了」而靠了过来,并在远处包围成一圈,露出好奇的眼神;也有人咧嘴笑着,彷佛在看好戏一样。对自尊心比其他人高上一倍的苏菲亚来说,眼下的状况是难以忍受的耻辱。
就白天的种种情况来看,苏菲亚并不期待有人声援她;她心想:「反正没人会帮我,大家快点回家吧!」就算对方是男孩子,如果是一对一打架,她也不想输。
(如果觉得看别人感到困扰这么有趣的话,就回家看WIDE SHOW吧!)(注6)
但是没有学生打算回家,甚至没有人去找老师。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
当教室已经打扫了将近八成时,苏菲亚正在将被移动过的桌子放回原本的位置上,高野充却跑来撞了她一下;虽然不怎么痛,但是撞到的冲击让她的手一滑,导致桌子倒在地板上,发出声响。
当苏菲亚正要抱怨「你在做什么啦」时,高野充却抢先一步,一边跌向四周的桌椅,一边发出巨大的噪音,倒在地上。
(……咦?)
即使彼此互有碰撞,也只是肩膀相互擦到的程度罢了,所以苏菲亚只是晃了一晃;高野充却像是被车子撞到一样,非常夸张地跌倒在地,剧烈声响让其他同学们纷纷跑过来一探究竟。
高野充露出因剧烈疼痛而扭曲的脸,对一脸困惑的苏菲亚大吼:
「喂喂喂!你搞什么啊!」
「什么……!什么搞什么!明明就是你跑来撞我的!」
突然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责骂而感到混乱的同时,苏菲亚仍不忘强烈反驳,高野充接着却说出毫无道理可书的话语:
「什么?你这家伙不想道歉吗?真不敢相信~明明是你把我撞倒的!」
如果是「是你撞的!」「不对,是你!」这种无止尽的争论就算了,居然说出「把他撞倒」这种毫无根据的胡言乱语——苏菲亚一时哑口无言,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什么……别骗人了!我什么时候把你撞倒了!」
「就在刚刚,刚刚——欸,你们都看到了吧?」
高野充一边说着,一边询问站在身后的两个伙伴。
「对啊,看见了、看见了。」
「确实是贝尔蒙特撞倒高野的。」
他们一边回答,一边咧嘴笑着;其实他们已经私下做了约定——只要这么回答,高野充就会请他们吃起司汉堡套餐。
他们的露骨态度让苏菲亚的焦躁感达到最高点。
「别开玩笑了!你们不是一伙的吗?」
但是因为苏菲亚怒吼的关系,越来越吵杂,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仔细一看,甚至还有其他班级的学生从走廊偷窥教室里面的情形。
众人彷佛看着动物园里的稀有动物般看着苏菲亚。苏菲亚面红耳赤,紧咬嘴唇;见她这副不甘心的模样,高野充更加得意忘形,一张斯文的脸往前伸,嘲笑着她说:
「喂,快点道歉啦!」
(怎么搞的……这家伙……真低级!)
苏菲亚原本晶莹剔透的白色肌肤因为愤怒而变得红通通的。
再继续陪高野充胡闹下去,感觉也满蠢的。她考虑过干脆不理会这家伙,快点回家就好了;但是看热闹的人这么多,要是不证明自己的清白,搞不好会被人贴上标签,说自己是「突然撞倒人家还不道歉的家伙」,这样实在很讨厌。
然而现在的苏菲亚处于不利的状态。
首先,对方有目击证词(虽然是伪证),况且高野充跟着桌子一起跌倒,搏得了不少同情;就不知情的旁观者眼光来看,被害人的话远比加害人的话正确,这就是人情。
要是有人能够证明自己是清白的话——
另一方面,见到苏菲亚面红耳赤、毫不遮掩地发泄自己的情绪,高野充脸上的表情彷佛暗自窃喜般地扭曲了起来。
「喂,这家伙——」指着苏菲亚的他跟后面的伙伴说道:「该不会不知道日语的『对不起』怎么说吧?」
他的伙伴们发出下流的笑声。
苏菲亚的眼睛颜色瞬间因为怒气而为之一变,就像瓦斯炉的火焰从红色变成蓝色一样。
苏菲亚的母亲是日本人,父亲则是重度亲日派的瑞典人—田于双亲养育子女的方针,苏菲亚从婴儿时期开始便在充满日语的环境下长大。
在瑞典,当他们一家人外出时,如果苏菲亚在搭乘电车时想上厕所,就会用周遭乘客不知道的日语小声说:「妈妈,我想嘘嘘。」这是家人之间才知道的特别沟通方式。
决定举家搬迁到日本后,苏菲亚也靠着网际网路浏览日本的网站或是部落格,学了一些最近的流行语。
「你应该知道日语的『对不起』怎么说吧?」虽然高野充只是想轻松地调侃她,但是苏菲亚觉得她和双亲之间的羁绊,以及自己这几个月来的所有努力遭到全盘否定,这是不可原谅的侮辱。
(我非得打这个娘娘腔的脸两、三个巴掌才甘心!就算别人骂我是暴力女也无所谓!)
苏菲亚举起右手;就在此时,突然有人自后方出声:
「……快住手!贝尔蒙特同学又、又没有错……!」
她停下右手的动作,回过头,只见一名同班的男学生一脸战战兢兢地站在后方,对方是今天早上跟她攀谈,告诉她「黄昏」读法的男孩,名字应该叫做——
钢一奇迹似地看见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来到四年三班教室前的他一边喘气,一边看着教室内,只见此时高野充正好盯上苏菲亚,走了过去。
接着他很清楚地看见两人只是肩膀相碰而已,高野充却夸张地跌倒在地;钢一觉得那看起来比较像是自己故意跌倒的。
然而高野充却怪罪、责骂苏菲亚。
虽然苏菲亚高声反驳,但是她越吼,事情便越一发不可收拾,越来越多围观者聚集;不知不觉间,钢一的四周也聚集了其他班级的学生,窥视着四年三班的教室。
站在他头上的马奇尔发出高兴的声音:
「太好了,钢一!这是个超级好机会!」
所谓的机会指的当然是跟苏菲亚和好的机会。
看样子,现在在场的学生之中,只有钢一是唯一看清真相的目击者;高野充应该是趁大家的目光都从苏菲亚身上移开时实行这项计划的吧,但是他似乎没有连教室外面都留意到。
如果他现在走到正在争执的两人之间,说:「我看见了,贝尔蒙特同学才没有撞倒你!」证明苏菲亚是清白的,她对钢一的好感度应该会增加许多吧;不这么做的话,两人一定不可能当朋友。
(可是……总觉得……)
不知为何,
他的内心深处涌起一股讨厌的预感。
「钢一,怎么了?再不快点,事件就快要结束罗?」
焦躁的马奇尔扯了扯钢一的头发,不过随即便察觉到对方的样子不对劲的他从钢一的额头侧边探出身体,担心地凝视着钢一:「你怎么了……?」
钢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害怕高野充吗?不对,高野充的身材并不魁梧,身高跟现在的钢一差不多,应该不是会立刻诉诸暴力的粗鲁学生;况且精神年龄十七岁的钢一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害怕小学生。
真要说害怕的话——其实钢一害怕的是苏菲亚。
如果现在挺身而出,说出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为苏菲亚作证……虽然高野充不见得会乖乖结束争执,但是起码苏菲亚应该会对钢一产生几分好感。
一般来说应该是这样。
然而浮现在钢一脑海里的想像图却有所不同。
—苏菲亚在生气、焦躁之余,转过头对钢一怒吼:「不关你的事,闪一边去!」
这股预感不断在钢一的脑袋里扩大,甩也甩不掉。
连钢一也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会联想到这种状况。
是因为过于在意早上发生的事情吗?明明自己已经告诉她「黄昏」的念法,她却连一声道谢都没说,反而转头不理他;不过因为马奇尔的安慰,钢一并没有因此大受打击……总觉得这股说不出来的不安彷佛是从心灵深处缓缓渗出来的一般。
「钢一觉得害怕吗?」
不知道马奇尔是不是拥有感应他人心情的能力,觉得就算说谎也无济于事的钢一老实地点点头。
马奇尔缓缓地从钢一的头上爬下来,站在他的肩膀上,盯着钢一的脸:
「你可以做到的,『害怕』是了解勇气的第一步,没什么好害羞的哦!」
马奇尔温柔地微笑着。
钢一远离围观的群众,和马奇尔面对面:
「可是我……」
「……怎么了?」
「我……总是因为『害怕』而什么都不做,没办法再踏出一步……这是因为……我没有勇气吗?」
钢一不知何时热泪盈眶。说出真正的心情便是面对真正的自己——钢一正面面对既胆小又悲惨的自己。
马奇尔依旧保持微笑,摇了摇头:
「所谓的勇气,并不是无中生有、突然出现的哦!勇气的产生需要一些原因及理由,所以这次你一定没问题的。」
「没问题……为什么你可以说得这么确定啊……」
尽管情绪激昂的钢一忍不住拉高音量,马奇尔却露出一脸慈祥的笑容,微笑回答:
「因为你很温柔啊,你没办法放着那个女孩子不管吧?」
这句话彷佛雷电一般,贯穿钢一。
温柔?我?
这应该是钢一第一次听见有人对自己说「你很温柔」;他看着马奇尔的眼睛,对方的眼神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为什么他说得出这种话啊?是因为我给他面包的关系吗?这么简单……就被收买了……)
但是——
听见「你很温柔啊」那一瞬间所带来的冲击余韵现在还留在钢一的体内,宛若柴火一般,劈哩啪啦地不断燃烧,带给他温暖。
不知不觉间,阴郁的预感和不安都消失了。
(这就是勇气吗……?那么,让我产生勇气的原因是什么呢?)
他想要帮助苏菲亚,但是光凭这项理由无法让他前进。
最大的理由——是因为钢一不想让马奇尔的期待落空;就算高估了钢一,既然马奇尔这么想,钢一便想要回应他的期待。
钢一用手掌抹拭眼角的眼泪,说了声:「谢谢,我会努力试试看。」并往前踏出一步。
他挤过堵在出入口的学生群,走进教室里。
一靠近正在争执的两人,钢一感觉得到大家的视线便纷纷转向自己;如果在以前,光是这样便会让他害怕得想躲在墙角逃走……但是现在不一样。
钢一站在苏菲亚的后方,气急败坏的她完全没察觉到他的存在。
「那家伙究竟想做什么?」所有人的视线彷佛贯穿了他的身体。钢一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虽然膝盖喀答喀答地颤抖着——不过没问题,这种程度他还能忍受。
(加油……尽力而为吧……!)
然后他开了口——挤出所有声音开了口:
「……快住手!贝尔蒙特同学又、又没有错……!」
「什么?你在说什么啊?又不关你的事,还不快闪一边去,凸眼金鱼。」
高野充带着半笑不笑的表情瞪着钢一,「凸眼金鱼」是嘲笑钢一的眼睛而取的绰号。
这个很久没听见的禁忌名称刺进钢一的内心。虽然现在的他受得了,但是如果是在以前,这样的嘲弄或许就会让他簌簌哭了起来。
吓了一跳的苏菲亚维持转身的姿势、静止不动,并睁大那双绿色的眼睛,凝视着钢一的脸——因为脸小,所以眼睛看起来感觉很大——她不断地眨着那双眼睛,彷佛能发出啪嚓啪嚓的声音一般。
虽然高野充使出浑身解数恐吓自己,但是就钢一的观点来看,却像是小孩子在虚张声势,他并不觉得害怕;不过因为众人的视线纷纷集中在自己身上,让他觉得有些紧张,喉咙很乾,声音有点沙哑。
「什么叫做『不关我的事』……我们好歹也算是同班同学……而且我看见了……」
高野充的脸色顿时一变:「……看见……你看见什么……?」
「就是……贝尔蒙特同学的肩膀只是和高野同学的肩膀稍微擦到而已……她才没有撞倒你。」
——哦哦哦!
教室里一片哗然。
「说谎!」高野充大叫。
「我没说谎,我真的看见了。」
「难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说谎罗?又不只我一个,还有两位目击者耶!你们……不是只有你一个而已吗?」
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都没有差别吧?钢一边思考着,一边试图反驳:
「那……那我就问问这两位目击者吧!贝尔蒙特同学是怎么把高野同学撞倒的?是用单手还是用两手?请尽量详细说明。」
高野充的伙伴们因为话题的矛头突然指到自己而露出惊吓的表情,并带着一脸「你事先又没讲」「该怎么办?」的表情望着高野充。
「等一下!要说的话就一个一个说!如果真的目击了事情的经过,内容应该会一样才对。」苏菲亚逮到机会诘问。
这次教室里的视线纷纷集中在两位目击者身上,只见两人含糊其词地嘟囔着:
「呃……这个嘛……」「虽然有看见,可是并没有看得很清楚……」「好像……没什么自信耶,当我们刚刚没说吧……抱歉,高野。」
话一说完,两人便推开围观的学生,匆匆忙忙地逃离现场。
「你好像没有目击者了。」
彷佛宣告自己获得胜利一般,苏菲亚抬起胸膛。
高野充露出凶狠的眼神瞪着钢一,而非苏菲亚,几乎可以听见从他紧闭的嘴巴中传来咬牙切齿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后——
「什么『只是肩膀稍微擦到而已』啊……」
他喃喃控诉:
「我是在行走中的情况下突然被推倒的耶,当然是有人把我撞倒的啊!怎么知道对方是用手还是用肩膀!我被推倒的这件事实根本没有变嘛!」
或许是失去伙伴的缘故,这应该是高野充拚命绞尽脑汁想出来、可以说是很即兴的藉口吧?没想到却成了他的要害。
「这家伙真是笨蛋耶,居然自掘坟墓。」
马奇尔发出讪笑。
(高野刚刚说的话……自掘坟墓……?)
钢一反覆思量着方才高野充所说的台词。
『我是在行走中的情况下突然被……』
『当然是有人把我撞倒……』
『我怎么知道对方是用手还是用肩膀……』
这么说来——
「高野同学在被推倒的一瞬间并没有看贝尔蒙特同学吧?」
钢一故意使用「被推倒」的说法;尽管苏菲亚露出不满神色,不过情况特殊,不得已的他只好无视这点。不晓得钢一真正意图的高野充一边戒备,一边点头:「嗯……」
这种让对方自投罗网的方法让钢一感到有些罪恶感,但是为了结束这场纷争,这样的手段是不得已的——他如此说服自己。
「换句话说……高野同学应该是边东张西望边走路的吧?」
苏菲亚轻声发出「啊」的一声,围观的学生也纷纷嘟囔着相同的声响。
高野充不发一语。
然而钢一继续表示:
「这么一来……或许是高野同学撞到贝尔蒙特同学也说不定哦!至少我看到的状况就是这样。」
——哦哦哦!
教室里的喧哗声越来越大。
「开什么玩笑!你又没有证据,少在那里胡说八道了!」高野充用力地拍了一下附近的桌子。
钢一的确没有证据,不过这么一来,高
野充便失去了「单方面被害人」的立场;不专心开车的驾驶一旦被卷进车祸事故中,大部分的人都会认为驾驶不专心开车也有错。
已经没有人愿意照单全收高野充的说词了。
「嗯……高野的说法好像也挺奇怪的。」
「而且他为什么这么坚持啊?很可疑哦~~」
怀疑的眼光聚集在高野充身上,当事者本人则把所有的愤怒和焦躁集中在眼神上,瞪着钢一,因为当他正在享受戏弄心仪的女孩子的乐趣时,钢一却来搞破坏;他朝钢一踏出一步,接着又再跨出一步——
「逞什么英雄啊……八户,你想当正义的使者吗?」
高野充彷佛礓尸一般,踉踉跄跄地逼近钢一;第一次感到几分恐惧的钢一往后退了一步。
「我不是想当正义的使者……只是——」
「哦,你喜欢贝尔蒙特吧?」
这句话让围观的学生们再度喧闹了起来。
苏菲亚露出宛若被人从身后惊吓的吃惊表情,哑口无言。
觉得心情很差的钢一难以正视苏菲亚的脸,但是苏菲亚的表情并不像是厌恶,使高野充的表情更加丑陋地扭曲着。
下一瞬间,高野充像是跳起来准备捕捉猎物的猎豹般揪着钢一的衣领。
「明明就是凸眼金鱼……真让人不爽!」
他高举右手,紧紧握拳,打算殴打钢一。
要被打了……!就算是小孩子的拳头,还是很痛吧……?钢一反射性地用双手保护脸部,此时——
「怎么了?你们在吵什么?」
走廊上传来声音,是四年三班的班级导师七重有子的声音;她大概是想来检视学生们是否打扫完毕了。
反应相当敏捷的高野充以咂嘴取代自己的暴行,松开钢一的衣领,然后抓起书包,迅速地冲出教室,导师则取而代之地走进教室里。
「还没打扫完毕吗?发生什么事了吗?」
大家的视线纷纷集中在钢一和苏菲亚身上,彷佛要求他们回答问题一般。
「你们两个……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察觉到众人视线的七重老师询问两人。
当不晓得该不该据实以报的钢一支支吾吾地说:「呃……那个……」时,苏菲亚转头表示:「我不知道!」然后搬起搬到一半的桌子,开始粗鲁地移动桌椅。
接着,其他学生们也开始搬起桌子。「……呃,有没有人能告诉老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尽管七重老师拚命询问,却没有半个人回答。当所有桌子终于都回到原来的位置后,大家便迅速地离开教室,连在走廊上逗留的围观学生们也在不知不觉间离开了。
宛若祭典结束后的安静教室中只剩下钢一和七重老师。
钢一抬起头,发现老师正低头看着钢一;两人的视线瞬间对上,钢一连忙挪开视线,心脏怦怦跳着。
他听见深深的叹气声:
「那么……八户同学,再见罗,回家时要小心……」
七重老师一边说着,一边有气无力地走向教室门口。
类似罪恶感般的存在在钢一的心中不断膨胀,彷佛某种沉重的物体压在心上,感觉很痛苦;他不自觉地对缓缓拉开拉门的班级导师背影喊了一声:
「那个……老师……!」
七重老师停下脚步,缓缓回过头:「有什么事情吗?八户同学……」
「呃……那个……谢、谢谢老师!」
「咦?」七重老师睁大眼睛。「谢谢我……为什么要谢我?」
「刚……刚才因为老师来了,我才能够得救,所以……」
由于当事人苏菲亚表示:「我不知道!」,所以钢一无法深入说明;他抓起书包,低头说了声:「老、老师再见……!」后,便从另一个门口逃也似地跑出教室,使出全力飞奔。
目送钢一离开的班级导师有点苦恼该不该叮咛他:「别在走廊上奔跑。」
但是最后她并没有这么做。取而代之的是——直到钢一弯过走廊转角,看不到身影为止,七重老师都一直挥着小手。
弯过转角的钢一脱力似地在楼梯前停了下来,将手贴在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头上的马奇尔看着他,露出温柔的微笑。
某人突然从背后叫他:
「喂。」
因为全身都放松了,钢一因此吓了一跳,几乎要跳了起来;回头一看——只见站在身后的人是苏菲亚。
钢一以为苏菲亚早就回家了……她是在等自己过来吗?眼前的苏菲亚一脸认真地凝视着钢一。
苏菲亚出乎意料的埋伏让钢一全身僵硬,宛若被蛇盯上的青蛙一般。
她慢慢地走向钢一。
虽然钢一应该没有灵感或者超能力,但是他确实感觉到肉眼无法察觉的神秘压迫感;随着苏菲亚一步步逼近,这份压迫感便越来越强大……钢一不自觉地想往后退一步。
靠近到只要伸手便能碰触到对方的距离后,苏菲亚的脸上出现红晕,与小巧的脸蛋不怎么相配的大嘴巴生硬地动了起来:
「那个……刚才……谢、谢谢你了……」
她带着一脸阴森恐怖的表情,说出令人意外的话语。
受到冲击的钢一一瞬间呆在原地,直到马奇尔拍了拍他的额头,说:「喂,她是来跟你道谢的!」才回过神来。
「没什么啦……又不是什么大事……而且结果其实是被老师救了……」
「不对。」苏菲亚摇摇头。
「当时八户同学已经完全胜利了,就像律师一样!高野那家伙因为无法反驳,才会失控地动手打人。」
光是听到苏菲亚的口中说出「八户同学」这个词汇,便让钢一的心跳加快,脸颊似乎开始发热,头皮也痒了起来。
苏菲亚的表情渐渐地柔和了不少,并害羞地轻轻一笑:
「不过……幸好老师来了!要是八户同学因为这样而被打的话,不就是我害你被打的吗?我讨厌这样……啊,我的意思不是说只要不是我害你被打就无所谓啦……嗯~~哎呀,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比较好。」
无论是露出困扰的表情、不好意思地笑着,还是极力摇手撇清、并扭扭捏捏地交叠双手……每个都是钢一第一次见到的苏菲亚,这一定是班上任何人从未见过的——她真正的表情。
从大脑满溢而出的欢喜之情扩散到钢一全身,似乎就连指尖都充满幸福的感觉。
「贝尔蒙特同学的日语很流利呢。」
钢一很老实地说出正在想的事情,对他而言,这是相当罕见的反应。
苏菲亚突然以两手用力地握住钢一的右手。
「谢谢!我很高兴听到日本人称赞我的日语很好!」
如绿宝石般的眼睛闪闪发光,她上下摇晃着钢一的右手,连带着钢一的头也跟着摇了起来……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快脑震荡了。
过了一会儿,停止手部动作的苏菲亚突然皱起眉头说:
「不过,你别叫我『贝尔蒙特同学』啦!虽然大家都这么叫我,可是我不喜欢,因为别人都叫我爸爸『贝尔蒙特先生』,叫我妈妈『贝尔蒙特太太』,总觉得『贝尔蒙特同学』好像不是在叫我一样。」
「呃……那……」
「我希望你能确实地叫我的名字;还有……呃,对不起,八户同学的名字是什么呢?」
「嗯……钢、钢一……」
「钢一……?那么,我希望今后能够叫你钢一,可以吗?」
(……什么?)
苏菲亚说出了令人吃惊的事情。光是她叫钢一「八户同学」,就让他觉得飘飘欲仙了;如果要用名字称呼对方的话,换句话说——
(我……我要叫她苏……苏菲亚吗?怎么可能办到嘛!)
然而苏菲亚那张凝视着钢一的脸庞露出天真烂漫的微笑,几乎完全没有考虑到对方会说「我不要」;而且被她用那张脸凝视着,右手还被她紧紧握着……在这种状态要说出:「不行,对不起。」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毫无选择余地的钢一只能点头:「嗯……嗯。」
「太好了,谢谢!」说完,苏菲亚总算放开钢一的手;或许直到钢一点头答应为止,她都不会放手……钢一的右手瞬间热了起来,渗出汗水,苏菲亚的手上应该也沾上了钢一的汗水才对,但是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依旧保持微笑说道:
「欸,要回家了吗?我们边走边聊吧?」
虽然这项提议让钢一感到十分高兴,但是提到聊天,他并不晓得该聊什么才好,只能僵硬地点点头:「……嗯。」不只手掌,现在连额头都开始出汗了;马奇尔连忙从湿答答的头顶逃到书包上,并在钢一的耳边低语:
「钢一,你太紧张了!放轻松!放轻松!」
6
钢一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跟女孩子并肩同行。
并不是因为步行的方向刚好相同,而是因为两人打算一起放学回家:总觉得这对自己来说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们边走边聊。苏菲亚很喜欢讲话——看她平常的表现,实在难以想像这点——由于几乎不必
主动提起话题,钢一着实在内心松了一口气。
但是苏菲亚在说话时总是会不客气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最多只能忍受苏菲亚的视线停驻三秒钟的钢一每次都会移开视线。
他同时也很在意并肩走路时的距离;要是太靠近,对方或许会觉得「你在装什么熟」,但是如果太远也很奇怪;为了找到最好的距离,钢一不停地偏右偏左,蛇行走路。
总之,他很努力地不让苏菲亚感到厌恶,之后光是配合她说话应对进退,钢一便已经竭尽全力了。
苏菲亚说了很多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
她的日语之所以能说得如此流利,全拜双亲之赐;苏菲亚的母亲是日本人,母亲的双亲——也就是苏菲亚的外祖父母——从来没有出国过。考虑到双亲只能从照片见到长孙女的模样,她的母亲希望至少让双亲能透过电话和孙女说说话,于是贝尔蒙特家每周都会交替使用日语和瑞典语,终于让苏菲亚得以十分流利地说日语和瑞典语。
「但是一开始我还是会把日语跟瑞典语混在一起说,爸爸妈妈说要让我改过来还挺辛苦的。」苏菲亚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双亲的育儿方案奏效,苏菲亚几乎跟一般日本孩童一样能听和说日语。
「可是读和写方面还是有点困难,所以我最近开始阅读日本的小说来学习……」
苏菲亚露出突然想起什么的表情,停下脚步。
「对不起,这么说起来,关于早上的事情,我还没跟你道谢呢。」
早上……早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稍微思考了一会儿之后,钢一这才想起来是「黄昏」的事情。
「那种事情没关系啦!而且似乎是我多管闲事,你别在意。」
但是苏菲亚垂着头,眼神瞟向钢一,看起来似乎很难受。
「不对……那个……我……」苏菲亚吞吞吐吐地说着:
「我其实……完全不知道『黄昏』的念法……对不起!」
强势、自尊心高傲的苏菲亚低下头;钢一在惊吓之余,反而觉得很过意不去,模样既慌张又狼狈。
「没、没关系、没关系啦!你真的不必放在心上。」
「可是——!」
「呃……这个、那个……」
见苏菲亚的表情越来越歉疚,钢一总觉得好像是自己做错事;为了转换话题,他努力地用混乱的脑袋思考着。
「那个……我……我倒是觉得贝……苏菲亚同学很厉害呢,这么用功……又很认真……一般来说,『黄昏』对小学四年级学生算是很难的词语,我、我只是刚好知道而已……」
钢一已经搞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了。
苏菲亚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一般』……可是又很难?」
「嗯……啊,那是……」
(原来如此,苏菲亚同学不知道比较口语化的日语用法,因为双亲所说的日语就是她所知道的一切,的确是这样呢……)
所以她的遣词用字十分微妙,不太像小孩子会说的话……嗯,这下子该怎么说明呢——钢一思考着。
「嗯……『一般』的意思是指『普通来说,对小学四年级的学生很难』的意思……吧?」
「『普通来说』……?」
越来越不明白意思的苏菲亚将脸贴得更近了,距离近到几乎可以一一细数反射在她眼中的光芒,左眼下方的哭痣看起来则显得异常大颗。
令人嫌恶的汗水积在腋下,衬衫湿答答地黏着肌肤。
「呃,换句话说……就是『一般而言』……『用常识思考』……的意思……」
苏菲亚带着一脸认真的表情,凝视着钢一的脸,努力地理解他话中的含义。
钢一的眼睛彷佛钟摆一般,滴答滴答、左右左右地来回动着,宛若绿宝石般的眼睛映着自己困惑的脸,钢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会被吸入对方的眼睛,被困在其中。
那双眼睛眯了起来。
「嗯,我觉得我好像有点懂了!」
见苏菲亚天真地笑着,钢一松了一口气——被囚禁的灵魂总算解脱了。
「你又教了我!钢一,谢谢你!」
苏菲亚露出灿烂笑脸及充满尊敬的眼神。
初次得到别人毫不掩饰的好意相对,钢一的大脑思考回路差点短路而无法说出:「不……不客气……」同时脸颊热了起来,感觉皮肤有点发痒,想必此时的自己一定是满脸通红吧。
他们在校舍出入口换穿鞋子,穿越人潮逐渐稀少的校园,走出校门。此时——
「欸,要是之后我还有不知道的单字或词语,可以问你吗?」
苏菲亚将两手交叠在身后,上半身往前弯,撒娇似地瞟向钢一。
她是不是本能地知道什么样的姿势会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可爱?不习惯女孩子这种举止的钢一立刻回答:
「如……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只要是我知道的事情……」
承受不住苏菲亚惹人怜爱的模样,钢一移开视线回答;无论是奇迹的碎片,还是她和自己在精神上有着七岁差距的这件事,全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道谢后,苏菲亚轻轻笑着:
「——对了!那你快点告诉我『凸眼金鱼』是什么意思?」
「什么……?」
「因为高野这么叫你嘛,那是骂人的话吧?要是明天高野再缠上来,这次就换我这样叫他。」
苏菲亚从鼻子用力呼气;不过即使她露出这种恐吓人的模样,依然让人觉得很可爱,钢一在干钧一发之际忍住发笑的冲动:
「不……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是专门针对我说的坏话。」
「……什么意思?」苏菲亚眨眨眼睛。
「凸眼金鱼是金鱼的一种,意思是笑我长得跟它一样。」
「金鱼……是养在水族箱里面的那种宠物鱼吗?」苏菲亚露出惊讶的夷隋。
「嗯。」
「……虽然家里没有养,但是我之前在电视上看过,那种鱼不是很可爱吗?这样算是坏话吗?」
「呃……因为凸眼金鱼跟其他金鱼不一样,眼睛凸出得很严重,如果你家里有电脑的话,就上网搜寻看看吧!应该可以看到照片才对。」
听见钢一这句话的瞬间,苏菲亚的脸上出现阴影。
「……我会用电脑搜寻,别当我是笨蛋。」
当钢一发觉不妙时已经太迟了,由于尚未完全掌握对方自尊心高傲的个性,就算再怎么可爱,一旦苏菲亚发起脾气来,胆小的他可受不了;于是钢一连忙道歉,试图打圆场。
「对……对不起,那个……我绝对不是在笑你啦……」
然而他的话却被苏菲亚的锐利眼光堵住。
「凸眼金鱼……很像钢一吗?」
冷静却又带着压力的询问口吻,让钢一只能点头。
经过一阵沉重又苦闷的沉默后,苏菲亚终于开口:
「钢一讨厌被人叫做凸眼金鱼吗?」
「嗯……虽然……多少习惯了,但是还是很讨厌……」
「为什么?不是真的很像吗?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
「什么……?」
她在说什么?
「既然是事实的话,就只能接受啦!就是因为你会为了这种事情觉得心情不好、十分生气,才会有人因为觉得有趣而得意忘形。」
「……什么……!」
这种事情……?
钢一哑口无言。
冷静想想,苏菲亚说的话或许有点道理,社会上也有人持「霸凌事件中,被欺负的人也有问题」的观点;然而按照她的说法,好像真正有错的人其实是钢一。
她很可爱,以小学生来说虽然有点瘦,却也不会太瘦,体型很符合「苗条」这个称赞词语,所以一定不曾因为身体上的特征而被人嘲笑。
这个人不会了解——如果是以前的钢一,大概会这么想而尽早放弃吧,甚至还会配合对方说:「是啊,你说的没错。」
但是,他好不容易抓住交朋友的机会,即使没有奇迹的碎片,却也开始喜欢上苏菲亚,所以要是就此放弃,未免令人感到寂寞感伤。因为希望她能够了解,钢一不知不觉拉下脸,生气了。
苏菲亚交叠双臂站着,彷佛表示:「我有错吗?」使钢一忍不住说出涌上喉头的话语:
「就算是真的……也不是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
「为什么?你的意思是要说谎吗?」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我……」
喘不过气的钢一似乎快因为呼吸困难而缺氧了,脑中一片混乱,有点晕眩;已经没办法正常思考了——他像是在说梦话一般,嘟囔着脑中的想法:
「我……听见苏菲亚同学这样叫我……我很难过。」
苏菲亚的表情僵硬。
「我……我又没有叫你『凸眼金鱼』!只是——」
「因为是真的,所以就觉得……更难过了……」
一说出「难过」这个词语,便觉得真的很难过;钢一的大眼睛开始泛着泪光。鼻头热了起来。
他哭了起来
,这次换苏菲亚不晓得该怎么办;因为低着头,所以钢一并没有察觉到放学回家的小孩和经过的大人们纷纷望着气氛不寻常的两人。
越来越无法忍受的苏菲亚扔下一句:「我……我又没有错……!」逃走了。她跑走的方向和钢一家相反……无论如何,他已经没有力气去追了。
钢一无法目送她的背影,只有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和书包啪嚓啪嚓的声音在耳边作响。
他伫立在原地好一会儿。
十一月的冷风拂过露在外面的肌肤,彷佛要切开肌肤一般。
他感觉得到偶尔擦肩而过的路人视线。
经过的车声显得相当吵杂。
「……钢一,我们回家吧……?」
马奇尔坐在钢一的肩膀上,手掌贴着他的脸颊。
钢一没有点头,只是不发一语地开始行走。
感觉好像是脚自己走回家一样。钢一呆望着柏油路上的凸起痕迹,一片空白的脑海突然浮现苏菲亚的脸;一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呼吸困难和热泪盈眶的感觉也跟着一起回来了。
(我在搞什么啊。都十七岁了,居然还会被小四的女生弄哭……)
话虽如此,钢一并不认为苏菲亚有错,他其实也不明白,她的说词跟自己的说词,究竟哪一个才是正确的。
然而钢一没有勇气能依循苏菲亚所说的「就算被嘲笑是凸眼金鱼也能毫不在意,听过就算了」而活。
因为自己太软弱才会被欺负,坚强的人便不会被欺负。
(难道我不能软弱吗……?)
真是令人难过的答案。
累积在下眼睑的眼泪往下流淌,耳边响起有些不知所措的声音:
「钢一,打起精神,今天只是〈游戏〉的第一天而已哦,之后还有七年,不要太在意,听到了吗……?」
钢一明白马奇尔正在努力地安慰他,他很高兴,但是这股温柔反而让眼泪越流越多;哽咽着的他无法道谢。
流出的眼泪落到地面上,沾湿了柏油路面。
就在此时——
「小钢,你怎么了?」
某人出声呼唤他。钢一抬起头,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住家附近了,而且——
矢口弥宵正站在他眼前。
在因泪水而模糊的视野里,弥宵露出担心的表情。
感情在下一个瞬间自内心深处迸发——钢一放声大哭。
心灵也完全回到十岁的时候。
7
弥宵将钢一带到自己的房间,让他坐在床上,自己也坐在旁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钢一在这个怀念的手感下放松全身,内心自然地冷静了下来,不知不觉间停止了哭泣。
等到好不容易可以说话时,钢一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当然省略了马奇尔和奇迹的碎片等等——告诉弥宵,由于无法在短时间内仔细说明,再加上他说着说着又哭了出来,所以花了一点时间才说完。
弥宵直到最后都没有插嘴,仔细聆听钢一说话。
「这样啊……今天发生了很多事情呢。」
弥宵说着,并用右手温柔地抱着钢一的头。
太阳穴附近感觉得到她胸部的柔软触感,钢一的心跳激动紊乱了起来。
弥宵看着他的脸说道:
「我很清楚小钢的心情哦!因为我以前也常常因为长相而被欺负——」
钢一凝视着弥宵的脸——她的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细长的眼睛以锐利的角度往后上方翘,但是看着他的表情总是带着微笑,所以他一点都不觉得她的长相很可怕。
因为钢一一直盯着弥宵,她于是偏头表示不解:「……嗯?」他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连忙转过头。
弥宵再次抚摸钢一的头,继续说道:
「虽然明白那个叫苏菲亚的女孩子说的话……可是……不是大家都可以变得如此坚强哦……」
弥宵一边说着,一边露出夹杂着些许悲伤的表情;见她露出这种表情,钢一也觉得难过了起来。
「思……我没有自信能变得这么坚强……」他无力地嘟囔着。
「可是——」弥宵说:「我并不觉得小钢很软弱哦!因为当苏菲亚被男孩子缠上的时候,不是小钢去帮忙解围的吗?」
「咦……呃……可是最后是因为老师来了,所以才没发生什么大事……」
弥宵摇摇头,空气随之流动,淡淡的气味让钢一觉得鼻子有些痒痒的。
「小钢做了周遭的人都不肯做的事情,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哦!你一点都不软弱。」
弥宵说着说着,露出微笑。
只要看着弥宵的笑脸,钢一就会觉得幸福感自体内缓缓渗出,这是在见不到她之后,睽违了将近四年的感觉;他沉浸在这股几乎快让内心融化的感觉中。
但是——
钢一突然想起来,此时的弥宵应该每天都要补习,只有星期日才能休息。
「那个……弥宵……姊……」
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叫她:「弥宵姊。」
「你今天不用去补习吗?」
「咦……?嗯,我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所以没去。」
「身体不舒服……是感冒了吗?」
见他担心地询问,弥宵——不知为何有点不好意思——回答:「嗯,类似那种感觉吧。」
听她这么一说,钢一才察觉到她的脸色很苍白,确实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为什么自己到现在都没注意到呢?她是为了安慰自己才一直忍耐的吗?
「什么……不行啦!要快点躺着、保持安静才行……!」
由于钢一突然大喊,弥宵不由得吃惊地眨着眼睛,不过她立刻说了声「谢谢」,并恢复原本的温柔眼神。
「可是小钢……已经没事了吗?」
「嗯。」钢一用力地点点头。「因为好久没跟弥宵姊说话,我已经很有精神了!」
「什么好久……上个礼拜日不是才见到?你忘了吗?」
这种说法太夸张了啦——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是弥宵似乎显得很高兴。
(其实我们已经四年不见了,弥宵姊。)钢一说不出这句话。
弥宵自床上起身说道:
「我最后再问一件事情——小钢还想和苏菲亚当朋友吗?」
(咦……?)钢一一瞬间感到困惑。不明白为什么她要问这种事情;但是见弥宵一脸认真地等着自己回答,他只好稍微思考了一番,并回答:
「嗯……我想跟她当朋友,却惹她生气了……」
弥宵把脸凑近低垂着头的钢一,说:「没关系的。」
「如果苏菲亚是个乖巧的女孩,一定会懂的;你们一定可以和好的,我保证。」
弥宵的声音很有力。为什么她能如此断言呢——钢一一边想着,一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就算想要安慰钢一,她也应该不会说出这种毫无根据的想法……她为什么能如此深信小疑呢?
弥宵看着钢一的表情,呵呵地笑着。
「很不可思议吗?想知道为什么我会知道吗?」
「咦……嗯……」
「因为——」弥宵说:「如果旁人在某人感到十分为难时纷纷袖手旁观,却有人在此时出手帮忙的话,对方一定会觉得这个人像是神明一样;所以她绝对不会讨厌你的。」
当钢一回家后——
弥宵下楼到客厅,从橱柜中拿出止痛剂服用。
母亲正在看电视。当节目进广告后,母亲只将头转向弥宵,问:
「你今天不去补习吗?」
「……嗯,我有点不舒服。」
「哎呀,该不会是念书念到太晚的关系?你不必因为哥哥们都考到医学院而想跟着考上,不必勉强自己哦。」
母亲的口吻听起来不像在担心弥宵的身体,反而比较像是在对她说:「我又不抱任何期待,你不必这么用功。」
我没有勉强自己,没关系的——当弥宵说完,母亲便干脆地回答:「这样啊。」此时广告结束了,母亲重新将视线转回电视上。
尽管弥宵盯着母亲的背影好一会儿,母亲却不再回头看她,她于是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回到房间后,她躺在床上,等待药效开始发作。
直到之前为止,钢一都会来她的房间—田于在弥宵选择上补习班前,他几乎每天都会来玩,所以在只剩下星期日可以见面的现在,确实也称得上是「好久不见」了吧。
钢一对此似乎感到很寂寞。弥宵当然也觉得寂寞,但是凭现在的学力,她不能不去补习。
切换房间的电灯后,弥宵闭上眼睛;然后——
「小钢……有女生的朋友啊……」
她发出彷佛枯叶随风飞舞般的软弱声音——笑着。
8
下午六点多,苏菲亚在厨房帮忙母亲准备晚餐。
今天的她帮忙切红萝卜。平常她都会集中精神在拿着菜刀的手上,但是今天的精神显然十分散漫;虽然苏菲亚的母亲注意到这点,但是因为过去已经提醒过她好几次了,所以今天便故意什么也没说。
叩……叩……砧板发出声音
,红萝卜突然像是逃跑似地从苏菲亚的左手滚了下来,为了抓住红萝卜而使劲全力的苏菲亚在踏板上一个踉跆,菜刀便改变方向,随之滑落。
苏菲亚发出轻轻的惨叫声,跳了起来。白色的手指缓缓渗出血液。
母亲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我已经提醒过你很多次了,拿菜刀的时候要小心——怎么了吗?在学校发生什么事情了?」
苏菲亚含着被切到的手指,嘟囔着:「……无偶啊(没有啊)。」母亲相当清楚苏菲亚的顽固和自己有得拚,遇到不想说的事情,就算受到威胁利诱也不肯说,所以母亲也就不继续追问。
苏菲亚从嘴里拿出含着的手指,再次拿起菜刀;这次她集中精神在菜刀的刀刃部位,叩叩叩地慢慢将红萝卜切成薄片。
「妈妈,我切好了。」
「好,谢谢。」
母亲把苏菲亚切好的红萝卜放入锅中。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
锅子咕噜咕噜地煮着,抽风扇平稳地发出声响。
「……欸,妈妈。」「什么事?」
苏菲亚一边留意着被切到的手指,一边说道:
「譬如说……只是譬如哦——男生都会莫名其妙地欺负人吗?」
「什么……你被人欺负了吗?」
「不是啦,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我现在在看的书本里有这种剧情。」
哼嗯……母亲看着苏菲亚,她只是低着头。
「男生欺负女生啊……你真的没有这种……嗯……被人欺负的经验吗?」
「没有。」苏菲亚立刻回答。
「是哦……嗯~~这样啊——」苏菲亚的母亲先是假装稍微思考,随后便露出别有含义的笑脸说道:「一般来说,这代表那个男生喜欢那个女生吧。」
「……什么?」苏菲亚发出惊愕的声音,瞪大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喜欢还要去欺负她?」
抬头靠过来的女儿就像过去的自己一样,苏菲亚的母亲高兴地微笑着。「为什么呢?妈妈也不太清楚,不过男生就是这样。」
「……我不懂。」
如果母亲说的是真的——毕竟母亲从来没有说错——高野充今天之所以会用奇怪的藉口纠缠她,是因为「他喜欢苏菲亚」。
(这样我一点也不高兴!如果是因为讨厌我而欺负我还比较好!)
苏菲亚露出愤慨的表情,不过她随即产生了其他疑问。
如果男生是会欺负喜欢的人的生物,那么八户钢一又怎么说呢?
「那么如果……在这种让人感到很为难的时候,有人来救她,这个人又是怎么想的呢?」
「那个人是男生吗?」
「……嗯。」
「那个人在其他人有困难时会出手相助吗?」
「嗯……我不知道,可是我觉得应该不是……」
看着苏菲亚扭扭捏捏的样子,母亲露出别有含义的微笑。
「这样啊,那么——那个男生就是骑士哦。」
「骑士……?」
「没错,童话故事里不是常常有这样的剧情吗?骑士为了救公主而奋不顾身地战斗着,那个男生一定是把那个女生当成公主了。」
苏菲亚的脑海里浮现出为了掩护孤军奋战的自己而出面的钢一脸庞。
(我是……公主……?)
彷佛点起瓦斯炉的火一般,苏菲亚的脸瞬间通红,让母亲差点笑了出来;她一边努力压抑颤抖的肩膀,一边问道:「然后呢?之后怎么样了?」
「欸?之、之后?」
「那不是你现在正在看的书吗?之后怎么样了?」
母亲的眼睛俏皮地发出光芒。
「呃……之、之后……」
之后——怎么样了呢?苏菲亚回想起今天的事情,沉默不语。
(钢一像是骑士般救了我……)
两人愉快地边聊天边回家。
然而他们最后却吵架了。
苏菲亚现在依旧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濒临溃堤的眼泪当时却在钢一的眼中打转着。
是我的错吗?是我不对吗?
苏菲亚不明白。
「欸,妈妈——」
「这次又怎么了?」
「妈妈有……讨厌被人叫的绰号吗?」
「讨厌的绰号啊?这个嘛——」
苏菲亚的母亲用食指按着太阳穴,一边嘟囔,一边思索着;这是她回想时的习惯。
过了一会儿,母亲皱紧的眉头又放松了。
「妈妈就读小学的时候——大概跟现在的苏菲亚一样大吧——长得比其他的男生还高,所以别人就说我是『大块头』或者『女巨人』之类的。」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露出怀念的微笑。
然而苏菲亚无法会意……大块头、女巨人——虽然明白日文词汇的含义,她却无法理解它们具备何种负面印象。
「妈妈讨厌被别人这样叫吗?」
「是啊,我常常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哭呢。」
「咦,妈妈怎么会——?」
这是就母亲既开朗又积极向前的个性所无法想像的过去。
「可是……就是因为身材高大,所以别人才会这样说吧?即使是真的……也会觉得讨厌吗?」
苏菲亚露出求救般的眼神仰视母亲—田于她难得主动向别人寻求解答,露出微笑的母亲慎重地回答:
「这个嘛……是啊,因为是真的,所以才会觉得更难过吧。」
(钢一也说过同样的话……)苏菲亚倒抽一口气。
「因为是真的……?」
「是啊,算是自己也不想承认的事实吧?可是又不得不承认,因为只要照镜子,自己也会忍不住想『啊……我真的是个大块头』。当时妈妈每天都很郁闷,觉得那段时间是人生中最难过的日子。」
「…………!」
母亲的话让苏菲亚感到相当震惊,一直认为母亲是位坚强女性的她无法立刻相信母亲拥有这样的过去,但是母亲从来没有骗过苏菲亚。
苏菲亚哑口无言。
(妈妈和钢一都说了同样的话,所以钢一也会……因为别人说他是凸眼金鱼而哭泣吗……)
他说:「听见苏菲亚同学这样叫我,我很难过。」
内心隐隐作痛。
母亲熟练地将咖哩放进煮着蔬菜的锅子里,美味可口的香味随之飘散。
「……欸,妈妈……」苏菲亚面色铁青地轻声说道。
「嗯……什么事?」母亲回应。
「我之后……想要用妈妈的电脑——」
9
当晚,躺在床上的苏菲亚恍然大悟。
自己藏有秘密,为什么要对同班同学隐瞒这个秘密呢?因为不希望大家拿这个秘密来嘲笑自己、捉弄自己。
苏菲亚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
10
隔天——
在上午第一节课开始前造访体育馆后方的学生除了两个人之外,没有其他人在。
钢一和苏菲亚气氛紧张地对峙着,到校的学生们发出的宏亮声响,彷佛是从相当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清晨,钢一带着沉重的表情上学。
虽然受到弥宵的鼓励,重新打起精神,但是过了一晚之后,钢一的心情再度不安了起来;最大的理由是因为进入教室后,他势必会碰到苏菲亚……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说什么话才好?不,或许对方会无视他。
今天特别不想上学。钢一打不起精神,也没力气前进,拖拖拉拉地走在前往学校的路上,心想再这样下去,自己或许会迟到,不过反正迟到了也无所谓。
眼前终于出现高耸入云的学校屋顶。当钢一经过昨天跟苏菲亚吵起来的地方时,某个超越了钢一的人在他耳边说道:
「立刻到体育馆后面,我等你。」
钢一突然停了下来,目送对方的背影远去;在朝阳下闪烁的金色长发……没有错,是苏菲亚。
看样子她不打算假装没有看见自己,但是为什么要到体育馆后面呢?这样不就像是不良少年叫人出去一样吗?她到底想做什么呢?钢一呆愣在原地。
「你在做什么?再不快点的话会让她等哦。」
坐在书包上的马奇尔说着,一脸睡眼惺忪的表情。
(啊……这样就糟了!)
钢一跌跌撞撞地穿过学生人海,跑向体育馆后面。
果然,苏菲亚已经在那里等了。
察觉到钢一的到来后,她笔直地靠近他,眼睛蕴含着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的坚强意志。不知为何,钢一总觉得自己好像会被打而颤抖着,无法动弹。
然而走到钢一面前、停下脚步的苏菲亚——
「对不起!」
她弯腰低头,弯得几乎连背后的书包都看得见。
(……咦?)
钢一不自觉地缩起身子,愣在原地。
「我、明明我什么都不懂,却还装出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
他花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对方究竟是为了什么而道歉。
「啊……没关系
啦,苏菲亚同学说的其实也没有错……」
「不对!」苏菲亚摇摇头,然后说出昨天和母亲的对话:
「我完全不知道……连像妈妈这么坚强的人,如果被人取笑自己很在意的部分的话,也会感到十分难过……不,或许我其实还是不是很了解这件事;可是,因为这样……我没办法原谅自己!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还装成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说得头头是道……!」
苏菲亚一口气把话说完。或许是情绪跟着激昂了起来的缘故,说着说着的她最后彷佛批判自己般地大喊着,接着将脸靠近钢一:
「欸……钢一真的原谅我了吗……?」
她的眼神宛若迷路的小狗,泪眼汪汪,瞳中的绿宝石摇晃着;如果钢一说出「不原谅」的话,或许她在下一瞬间就会开始大哭吧。
不过另一方面,钢一感到十分困惑。
虽然弥宵说过「她一定懂的」,但是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快,而且苏菲亚还露出快哭出来的表情求他原谅—田于事情的发展过于快速,他的脑袋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对钢一来说,光是她努力想理解自己的心情,就让他相当开心了;他反而想要道谢。
「呃,这个……说什么原不原谅……这又不是很严重的事情……」畏惧于苏菲亚逼近的压迫感,钢一将背部后仰,拉开两人的距离。
但是当钢一如此表示之后,不自觉地伸到前面、打算阻挡苏菲亚靠近的手却被紧紧抓住。
「……!」
「钢一还在生气吗……?」
见苏菲亚往前靠一步,钢一便向后退了一步;随后苏菲亚再度往前靠一步……
总觉得有点恐怖。
「我、我没生气啦……呃,我从一开始就没生气,真的!」
「如果你没生气的话,就说『原谅我』吧卜拜托你!」
苏菲亚握住钢一的手更加用力,于是钢一只好大喊:
「我……我原谅你!我原谅你了!」
然后——
她松开紧握手腕的手指,放开钢一。
钢一松了一口气,同时战战兢兢地看着苏菲亚的脸——虽然泪眼盈眶,却高兴地微笑着。
这张灿烂的笑脸彷佛先是在漆黑的水底里挣扎后才终于浮上水面般。她说:
「……谢谢你,钢一……」
苏菲亚以指尖擦拭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害羞地吐出舌头。
「我的脸……很奇怪吗?眼睛有没有肿起来?」
她边说边把脸贴近。
钢一的内心小鹿乱撞,都没看她的脸一眼,便嘟囔:「应……应该没有吧……」
是吗?苏菲亚说:
「那我们去教室吧。再不快点的话就要迟到了。」
她灵活地跑向楼梯口,却又立刻停下脚步,正准备追上去的钢一连忙踩煞车。
「我忘记说一件事情了。」苏菲亚说。
她转脸面向一脸惊讶的钢一。
「我昨天在网路上搜寻了,有很多喜欢凸眼金鱼的人哦!我看了很多很多凸眼金鱼的网站,也看了照片。」
接着,苏菲亚凝视着钢一的脸。
难道她是打算回想昨天看过的凸眼金鱼来和自己的脸来比较吗?钢一的心里感到阵阵抽痛,不过依然努力发出开朗的声音:
「很……很奇怪吧?居然连这么丑的鱼都有人喜欢,究竟是出于好奇,还是——」
但是苏菲亚不发一语地摇摇头,打断钢一的话:
「我——虽然一开始也有点吃惊——可是总觉得它们很讨人喜欢,遗挺可爱的哦!」
吃惊地睁大眼睛的钢一真的像是凸眼金鱼一般;苏菲亚的脸颊染上些许红晕。
钟声在此时响起——是预备钤。
「糟糕了!钢一,我们快点走吧!」
苏菲亚转身跑了起来,钢一也紧追在她身后跑着。
心脏怦怦跳着,并不只是因为跑步的缘故。
马奇尔突然在钢一的耳边低语:
「钢一,你喜欢上那个女孩子了吗?」
「…………!」
他无视马奇尔的话,不断跑着。
马奇尔从激烈摇晃的书包爬到钢一的头上避难。
(钢一,之后有得你忙啦~~)
他呵呵笑着。
11
两人气喘吁吁地跑上没有半点人影的楼梯。
人烟稀少的走廊充满上课前的紧张感,鞋子和地面摩擦,发出啾啾的声响。
尽管从这里用走的大概也赶得上,双脚却怎么样也停不下来。
钢一生平第一次这么渴望奔跑。
苏菲亚又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钢一看着苏菲亚跑在前方的背影。
上了楼梯,来到走廊,看见小小的人影。
有人从四年三班的教室探出头来,是把风的人在察看老师来了没有吗?但是那个人影一见到钢一和苏菲亚便立刻缩了回去。
虽然心里觉得奇怪,钢一却也不怎么在意,两人自打开的拉门跑进教室内。
上课铃声还没响,任课老师也还没来,奇妙的寂静却笼罩着教室,就连平常任课老师来了也没停止说话的人都乖乖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
(怎么回事……大家是怎么了?)
教室里很安静,却充斥着异常的激昂气氛;有人晃着身体,有人忙着东张西望,同时大家的视线都充满期待似地盯着他们两人。
(大家在看……我和苏菲亚同学……还有……黑板……?)
苏菲亚已经发现了。
「……是谁画这种东西的啦!」
只见黑板上出现了色彩缤纷的精致艺术字,将常常在WIDE SHOW上看到的字句放大好几倍地写在黑板上:
『热恋曝光!』
爱情伞下写着他们两人的名字,还有如章鱼般嘟着嘴亲吻的男女图画;因为男生的眼睛画得非常大颗,一看就知道指的是钢一。
「到底是谁画的!卑鄙小人!」
苏菲亚用锐利的眼光来回瞪着教室,但是没有人承认;高野充在教室露出浅笑,苏菲亚则像是要从眼睛发射出光束般瞪着高野充,高野充却假装一点也不在意,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
「干么一直瞪着我啊?我又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就已经写在上面了~~对吧?对吧?」
最后他还征求其他人的同意,被反问的学生们尽管露出有点迷惑的表情,却还是一起点点头。
就知道会这样。
现在也没办法证明是不是高野充写的,所以怎样都无所谓;无论如何,这绝对是某个人干的好事,这也是钢一今天不想来学校的理由之一。
钢一昨天做的事情——男生出面救了女生。
更何况这个女生还是全年级的瞩目焦点——苏菲亚。
他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所以并不怎么惊慌失措,只是不发一语地拿起板擦,默默地擦掉字迹。
(要是老师看见了,好像又会抱头感到很烦恼一样……)
此时钟声响了,就算任课老师已经到达教室也不奇怪;不过或许是因为为了准备第一节课而花了一点时间,老师完全没有现身的迹象。
粉笔字甚至写到连个子比较矮的钢一伸手也构不到的地方;当他颤抖着双脚、踮起脚尖时,看不下去的苏菲亚气愤地说:
「钢一不必擦掉!叫画的人来擦吧!」
她的声音响彻安静的教室。
哦哦哦——空气摇晃着。
「她叫他钢一耶……!」
「居然直接叫名字?你们真的在交往吗?」
「什么——不是八户同学单相思而已吗?」
原本只是想稍微调侃他们,不料却「弄假成真」,学生们突然喧哗了起来。
(这倒是……挺难受的……)虽然钢一已经有觉悟了。
好奇的眼神毫不留情地投射在丝毫没有半点肌肉的瘦弱背影上:钢一的脚尖开始疼痛,连膝盖都颤抖着,拿着板擦的手也僵硬了;更不用提他已经满脸通红的这件事。
「喂……你们……!」苏菲亚也说不出半句话,只是紧握着出汗的手掌;就在此时——
「贝尔蒙特同学跟凸眼金鱼~?唉呀,一点也不配嘛~~」
某个人出言嘲弄;虽然教室吵闹得不晓得是谁说了这句话,但是苏菲亚的耳朵依然清楚地听见了。
另一方面,拥有近似于精神感应能力的马奇尔清楚地听见其他的声音——是苏菲亚的容忍到达极限,理智线断掉的声音。
她紧搂着钢一的手臂,高声宣布:
「没错,我们正在交往,有什么意见吗?」
或许最吃惊的人其实是钢一。
这番发言简直像是拥有一万五千吨(TNT换算)黄色炸药威力的炸弹。
教室立刻变成沸腾的锅炉——特别是女生的眼神为之一变,凑了上来;伴随着高亢的欢呼声,现场立刻展开类似在记者会上演的一问一答。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苏菲亚:「嗯,今天……不对,应该说是从昨
天开始的吧?」
——已经接吻了吗?
苏菲亚:「我不予置评。」
——什么时候要举行结婚典礼?(笑)
苏菲亚:「满十八岁就立刻举办!虽然我是很想这么说啦,可是这样就得让父母亲全额支出(结婚资金)了……所以应该是在二十四到二十六岁之间吧?我也想体验看看所谓的单身时期——」
(不必回答得这么具有真实感啦~!)钢一在内心发出惨叫。
面对大家半带着调侃的询问,苏菲亚毫不畏惧、威风凛凛地回答;因为她看起来似乎还满愉快的……或许她的个性其实出乎意料地容易得意忘形吧。
终于出现开始用手机的相机功能拍起照片的学生;虽然钢一很想立刻逃离现场,手却被苏菲亚紧紧缠着,再加上被同班同学包围住……他已经无法脱逃了。
意识因为过度害羞而开始朦胧不清;此时钢一突然察觉到——
只有一个人在这股喧闹中露出苦涩的表情……不,不应该说是苦涩,只见高野充宛若鬼一般地瞪向钢一;当两人一对上视线,钢一便从他的视线里察觉到近似于杀意的情绪而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赶紧移开视线。
此时,七重老师终于出现了,她用两手拿着卷成圆筒状的模造纸。
「对不起,我迟到了……呃……怎、怎么了?」
只见大部分的学生都聚集在黑板前方,不晓得在大声吵闹些什么。七重老师感到十分惊讶,熬夜制作的模造纸教材差点掉到地面上。
「没什么事——」学生们彷佛小蜘蛛们一样散开,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空旷的黑板前只剩下七重老师呆愣在原地。将手中的教材放在讲台上的她,忽然注意到黑板上有着字迹——淡淡的「热恋曝光!」
七重老师偏头思考着:「昨天的娱乐新闻有报导这个吗?」
12
放学后,钢一精疲力竭地站在教室前的走廊上。
这天其实是很难熬的一天。在第一节课和第二节课之间的休息时间,苏菲亚跑来问:
「欸,我又有不懂的字了,你可以教我吗?」
她打开文库本的书页,一边说着:「就是这个字——」身体一边靠了过来,于是两人的肩膀便不小心相碰了;周遭的女孩子发出欢呼,男生则调侃地吹起口哨。
吃饭时,苏菲亚隔壁的女生善解人意地跟钢一交换位子;尽管苏菲亚高兴地一边微笑,一边吃着饭,钢一却得一面忍受坐在不习惯的位子上所带来的不舒服感及众人的视线,一面吞下白饭、炸鱼和汤。
接着,放学后,他好不容易撑过同班男生所问的低级问题,在打扫好后院之后回到教室;教室的打扫尚未结束,拿着扫把的苏菲亚一边摇着手,一边微笑着说:
「一会儿就好了,等我一下!」
钢一只好在走廊打发时间。其他班级的女生先是瞥了钢一一眼,接着便窃笑经过;看样子,自己和苏菲亚的关系似乎已经在今天传遍整个年级……不,搞不好全校都知道了。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照理说应该跟早上一样重的书包重量沉重地压在肩膀上。
脑袋也很重——这是因为马奇尔坐在上面的缘故。
「辛苦了,第一次交到女朋友有什么感想啊?」
「怎么连马奇尔都在调侃我……呃,你怎么会知道这是我的『第一次』?」
「哎呀,我好歹也有调查你的过去哦。」
「这样啊……」
隔着书包、将背部靠在墙壁上的钢一感到全身乏力,他总算知道精神上的疲劳也会导致肉体感到疲惫。
(说是女朋友也太夸张了,苏菲亚同学只是乘兴作作样子而已,又不是真的喜欢我……)
虽然这么想,但是他知道这是在对自己说谎。
其实他十分高兴。
但是,如果她的好意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不到一周就突然改变心意的话——一想到这里,钢一便不由得因为恐惧而对自己的内心说谎。
感到非常郁闷的他游移着视线,突然看见隔壁教室里的情形。
隔壁——四年二班的教室里面只有一名女孩子;那个女生个子娇小,感觉有点胖。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她独自拿着扫把在扫地。
(其他的学生怎么了?)钢一有些在意那个女孩子似乎十分寂寞的背影。当他想看得更仔细而打算跨出一步时——
「让你久等了!我们走吧。」
苏菲亚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的前方。
因为事出突然,钢一不由得吓了一跳;苏菲亚见状,轻声笑着:
「你怎么了?钢一真奇怪。」
钢一满脸通红;虽然感到不好意思也是原因之一,不过主要是因为当他一看见对方的笑容,便会觉得:
(苏菲亚同学或许是真的喜欢我吧……)
「没……没什么啦。」说完,钢一看都没看苏菲亚一眼,迳自走了起来。
虽然露出一脸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苏菲亚还是踏起小碎步,和钢一并肩同行。
最后,他瞥了一眼四年二班的教室。
或许是因为午后阳光有些阴暗的缘故,整间教室看起来宛若古老照片一般褪色。
独自待在教室里的女孩子伫立在原地,默默地挥动着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