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作了一个梦。
现在是某一所幼稚园里吃完便当后的自由时间。
庭院中传来许多人开心高喊的声音。
友实独自待在教室里。
房间里一半以上的面积都被初夏的影子占据;她将素描簿放在阳光照射到的一小块空间,默默画着图。
她当然不是没有注意到从外面传来的声音;然而,无论是荡秋千、溜滑梯、抓鬼,还是捉迷藏,友实都没办法玩得很尽兴,总是会不小心受伤,或是一直当鬼。她自己不但不觉得有趣,大家也总是露出感到无聊的表情。
所以渐渐的,一旦到了自由时间,友实总会留在房间里画画,自然没办法交到朋友。
她握着蓝色蜡笔,画出在天空中游泳的鱼。此时素描簿上突然出现人影。
她抬起头,只见一个男孩子站在前方——是和她同样就读蒲公英班的「钢一」。
「钢一」的个性十分畏缩怕生;尽管他应该喜欢玩荡秋千,可是如果其他小朋友已经在玩荡秋千的话,他便只会站得远远地看他们玩,直到那些小朋友跑去玩其他的游戏,他才会跑上前,一个人玩荡秋千——钢一就是这样的男生。
「钢一」站在友实面前,双脚颤抖着,满脸通红,连耳朵都红了起来;但是他还是努力露出笑容,开口说话:
「你……你很会画画呢。」
友实先是眨了眨一双小眼睛,脸颊接着便红了起来。
其实光是对方跟她说话,她就觉得很高兴了;但是友实不习惯被人称赞,比起「高兴」,更觉得「不好意思」,也或许是因为事出突然而吓了一跳的缘故。总之友实蹲着身子,想藏起素描簿,同时大喊:
「——不要看啦!」
她抱起素描簿和蜡笔,逃进里面的走廊。
她躲进昏暗的走廊,等待紊乱的呼吸和心跳恢复平静后,偷偷窥视房间内的情形——
「钢一」还在里面。
紧揪着幼稚园制服的他微微颤抖着,泪水从大大的眼睛流了出来。
终于察觉到异状的老师跑了进来,一边抚摸着「钢一」的头,一边拚命询问「怎么了吗?哪里痛吗?」但是「钢一」只是抽抽噎噎地哭着,发出不成声的呻吟。
令人恐惧的罪恶感袭来,友实连站都站不起来。
画面转黑——
场景变了,但是友实依然继续作着梦。
她依旧在教室里画画。
深灰色的云朵在天空延展开来,户外宛若黄昏时分一般阴暗。
一名老师用有点焦急的声音一一询问幼稚园的儿童:
「有没有人知道『钢一』在哪里呢?」
幼稚园的儿童左右摇头,像是在唱歌般异口同声地说:「不知道~~」
有人说:「他又在玩『一个人的躲猫猫』了吧?」
「……什么是一个人的躲猫猫?」老师一问,所有的儿童便彷佛雏鸟对亲鸟鸣叫般同时回答:
「就是一个人玩捉迷藏~~」
「因为没有鬼,所以就一直躲着。」
「如果我们靠近他,他又会跑到别的地方;明明我们又不是鬼的说:」
「这样啊,谢谢你们告诉我。」说完,老师便走到庭院,到处转来转去了一阵后,终于在围墙边的盆栽丛前蹲了下来;她找到「钢一」了。
「『钢一』不跟大家一起玩吗?」
老师温柔地跟他说话,但是「钢一」低着头,露出既像是生气、又像是难过的表情,摇了摇头。
老师坐在「钢一」的身旁,彷佛耳语般地低语着。
「这样啊……那你要跟老师一起玩吗?」
「……」「钢一」抬起头,盯着老师的脸好一会儿,终于点点头:「……嗯。」
从盆栽丛中走出来的「钢一」和老师手牵着手,慢慢走着。
「『钢一』想玩什么?荡秋千吗?」
听见秋千,「钢一」的眼睛发出些许光辉,抬头看着温柔微笑的老师,点了点头。就在此时——
「老师~~我们一起玩嘛~」
跑过来的幼稚园儿童们把两人团团包围住—田于老师既年轻又漂亮,很受小朋友们喜爱。
「钢一」将手从一脸为难而无法动弹的老师手中抽走,接着跑向建筑物的后方。
许多小手抓着老师的围裙,老师没办法去追「钢一」。
画面转黑——
接着又换了场景。
所有蒲公英班的幼稚园儿童们聚集在教室里,不知道等一下要做什么的他们显得有点吵闹。
但是友实知道——因为她已经作了好几次相同的梦了。
园长、漂亮的老师,以及似乎是被老师拉进来的「钢一」走进教室中。
园长拍了两下手:
「大家注意听好罗,今天有件令人难过的事情要宣布。」
听见「难过」二字,幼稚园生的反应显得十分激动;在不安的喧嚣声中,园长以沉稳的声音继续说道:
「大家的好朋友『钢一』因为家里有点事情,今天要和我们幼稚园说再见了。」
教室里十分安静,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张大嘴巴。
老师彷佛耐不住寂静般地插嘴:
「呃……可是『钢一』并不是搬到很远的地方哦!大家上小学时或许会在同一个班级里遇到,所以到时候……」
老师一时语塞。
「再一起玩吧——」
虽然她最后又重复一遍「好不好?」却只有几个幼稚园生像机器人一般地说:「好——」
「……呃……」
尽管老师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园长制止。
「好了,大家对『钢一』说再见吧。」
在师长的催促下,幼稚园生异口同声地说:
「钢一再见——」
但是「钢一」什么都没有说,直到最后都低着头,走出教室。
「在老师回来以前,大家要乖乖等着哦!」
说完,老师和园长也一起出去了。
然而当老师们不见踪影后,不到两秒钟的时间,整排队伍便打破寂静。
站在友实身旁,彼此交情不错的女孩们宛若爱聊八卦的三姑六婆般,悄悄地你一言我一语了起来。
「到底是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啊~~」
(如果真的是家里有点事情就好了……可是……)
当时的罪恶感彷佛积雨云般涌上友实的内心,罪恶感迅速扩大:下一个瞬间,猛烈的后悔便化作狂风暴雨落下。
此时,不晓得是谁说了一句:
「我知道,是友实的错,所以『钢一』才会离开幼稚园!」
这句话宛若闪电般贯穿友实。
「……什么?」友实抬起头,只见一名认识的女孩站在前方,不过她和友实不同班,不是蒲公英班的学生。
她是友实现在的同班同学,就读于五年三班的学生——高榇干春。
「『钢一』之所以不信任其他人,都是你的错!因为你践踏了『钢一』的心!全部都是你的错吧,乌龟~~」
高榇千春伸出食指,指责友实,脸上的笑容因为施虐产生的快感而扭曲,让友实的心脏感到一紧,心跳几乎快要停止。
「我……我……又没有这种意思……」
友实想解释,却说不出半句话。
随着高榇千春一步步地逼近,友实一步步地往后退,宛如受到对方的黑色气势所压迫;但是她的脚步随后便停了下来——不知何时,友实被包围了!这里完全没有蒲公英班的人,将友实团团围住的五年三班同班同学异口同声地指责她。
是友实的错。
是友实的错。
是乌龟的错。
是乌龟的错。
恶意的连呼产生回音;她已经搞不清楚这些声音究竟是响彻整个空间当中,还是只在她的脑袋里产生回响。
友实发出惨叫,蹲了下来,抱着头闭上眼睛,世界融解在黑暗当中。
画面转黑——
当友实醒来时,最先听到的是自己的声音,接着才听到闹钟的响声。
(……今天又作了这个梦。)
她缓慢地撑起上半身,关掉闹钟,接着用手拿起眼镜并戴上。
虽然视线很清晰,脑袋里却依旧笼罩着沉重的阴霾。
野生鸟类在窗帘外嘈杂地鸣叫着。
醒来的情绪真是恶劣,每次梦到那个梦的早晨都是这样。
从以前到现在,友实已经作过好几次这个梦了;虽然一部分内容是她想像出来的,但是大部分都是事实。友实过去曾经践踏一名男孩子的好意——对她而言,这是很不愉快的记忆。
以前作这个梦的频率大约是一、两个月一次,但是自从升上五年级后,几乎每周都会梦见一次。
理由肯定是因为自己和「他」同班的关系。
(真不想上学……)
她每次醒来都会这么想。这几年来,上学的日子都让她感到十分痛苦。
即使发高烧到四十度也无所谓,她真的很希望能感冒请假不去上学;然而每次当
她这么期望时,感冒的咳嗽症状总是不会发生。
而且友实也没办法装病。
就算表示:「我觉得有点不舒服……」母亲依然会露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说:「很严重吗?有发烧吗?稍微忍耐一下,去上学吧!」根本不管她有没有说谎。
自己还得迎接这样的早晨多少年呢?
友实心想:
(我会和「他」在同一班,一定是神给我的最后机会吧!要我好好地为当天的事情道歉,不然就会一辈子这样下去……)
但是「他」究竟会不会原谅自己呢?在此之前,自己究竟有没有勇气向对方道歉呢?
友实的内心变成沉重冰冷的铅块,慢慢沉入自我厌恶的无底沼泽中。
2
哔哔哔哔哔哔。
哔哔哔哔哔哔。
哔哔——
钢一只从棉被里伸出手,关掉闹钟。
很想睡……果然不能沉迷于掌机游戏,一直玩到深夜,
不,正确来说,沉迷于掌机游戏的是马奇尔;昨晚钢一只是想稍微打发时间,玩一款以前吸引许多狂热玩家的知名RPG角色扮演游戏;原本打算只要打完史莱姆就结束游戏的,但是因为马奇尔很感兴趣地看着画面,钢一便随兴地问他:
「你想玩吗?」
—这真是个要不得的举动。
对掌机游戏产生兴趣的马奇尔一下子问:「接下来该走哪边?」一下子问:「要怎样打败这个魔王?」一直不肯让他睡觉,不知不觉间便过了十二点。
(想睡得不得了……凭小学五年级的身体,果然没办法玩游戏玩到半夜一点。)
虽然必须起床,钢一却不想起床,理智和本能的势力彷佛跷跷板般上下消长,相互战斗着。此时地板响起的啪踏啪踏声响越来越接近,接着门用力地打开。
「钢一,你在做什么?苏菲亚已经来了!」
一听到「苏菲亚」这个名字,处于劣势的理智获得完全的逆转胜利。
钢一踢开盖在身上的棉被,跳了起来;抱着携带型游乐器的触控笔睡着的马奇尔则在桌上口齿不清地说着梦话:
「……等级提升……」
苏菲亚跑来钢一家接他,是升上五年级后不久的事情。
当时脑袋昏昏欲睡的钢一一边看着《早安星闻》,一边啃着吐司。此时门铃响起,玄关传来母亲的声音:
「哎呀,苏菲亚!」
(苏菲亚……同学?咦?发生什么事了……?)
钢一搞不清楚状况,就这样将吃到一半的吐司塞在嘴里,愣在原地;不过母亲倒是很冷静:
「真是抱歉呢,苏菲亚,还让你特地跑来接他。」
「不会啦,妈咪,我才觉得不好意思,一大早突然跑过来,会不会让你们觉得很困扰呢?」
「完~~全不会。哎呀,不管苏菲亚什么时候来,我都相当欢迎哦——刚一,还不快点吃!」
「啊……没关系啦,钢一,时间还很多的。」
「哎呀哎呀,苏菲亚真的是个好孩子呢,真想让苏菲亚当我家的小孩啊。」
「没有啦……妈咪……(脸红)」
听的人都快觉得不好意思了。不知何时开始,妈妈和苏菲亚的感情变得像真正的母女一样好。
之后直到刚进入六月的今天为止,苏菲亚每天都会准时来接他。
不过今天早上,苏菲亚的样子有点怪怪的。
平常的她总是像机关枪般说个不停,让人佩服她居然有这么多话题可以聊—今天的她却从刚刚开始便微微低着头,缓缓走着,什么话都没说……难道是子弹用尽、没话题了吗?
(这种时候,还是由我提起话题会比较好吧……?)钢一下定决心,问道:
「那个……你今天不舒服吗……?」
但是话一说完,他就后悔了,内心暗自喊了一声:「糟糕。」说不定这其实是女孩子每月一次的生理期;不过是他杞人忧天就是了。
苏菲亚瞬间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接着换上感动的脸孔;转换一连串的表情后,她以带着奇妙热情的视线盯着钢一的脸瞧,露出微笑:
「我没事,谢谢你关心我。」
那张灿烂的笑脸好像能把今天天空中的乌云吹开一般;钢一的脸颊顿时感到一阵火热,红了起来。
他一边移开视线,一边小声嘟囔:「是、是吗?没事就好。」苏菲亚眯起眼睛,直盯着他的侧脸瞧。
终于接近学校了,两人独处的时光再过一下就会结束;只要走到前方几公尺的马路上,他们就会和学生们会合,走向相同的目的地。
苏菲亚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钢一,放学后,你有其他事情吗?」
「……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回家的时候,你可以来我家……怎么样呢?」
「咦……苏菲亚同学的家……?」
大感吃惊之余,钢一不自觉地问了很蠢的问题;苏菲亚默默点头。
距离热恋曝光事件已经过了半年以上,苏菲亚不只来接他上学,也常常到八户家玩,但是他从来没有造访过苏菲亚的家。
在这段期间当中,从来没问过:「我今天可不可以到苏菲亚同学的家里玩呢?」的钢一也有问题;但是只要一想到对方家中或许有什么不愿意别人拜访的事情,他就无法开口询问。
换句话说,今天是他第一次受到邀请。
(到苏菲亚同学家里……代表会到她的房间……吧?咦、咦咦咦~~!)
当钢一产生不该有的妄想时,后脑杓突然被打了一下,使他回过种来……是马奇尔打的。
钢一连忙抬起头,只见苏菲亚不安地凝视着自己的脸。
「不行吗……?」
他总算察觉到自己还没回答:「YES。」
3
钢一对于当天的课堂完全心不在焉。
造访她的房间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期待与不安彷佛光明与黑暗般反覆流转不停。
他假装自己在看黑板,同时确认好几次现在的时间;照理说秒针移动的速度应该跟平常一样才对,然而不知为何,时间的流逝却让人觉得异常缓慢。
——这份感觉就像是只有意识从身体飞出去一般,使出浑身解数跑完五十公尺之后,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身体还在起跑处附近慢吞吞地跑着。
第六节课总算结束了,打扫教室的钢一毫不在意周遭所有人的讶异眼光,疾速地扫地、拖地;待打扫完毕,确认扫除工具都收进柜子里后,他便抓起书包,跑出教室。
升上五年级换班后,他和苏菲亚被分在不同班级,所以两人约好放学后在图书室碰面。
钢一两阶并一阶地跑下楼梯。
马奇尔抓着他的后颈,发出断断续续的惨叫声。
「再见,乌龟,之后就好好加油吧.——.」
高榇千春无畏地说完后,拿起自己放在钢琴上的书包;其他学生也趁机拿着自己的下提书包或后背书包。
只剩下友实一个人还握着扫把。
「呃……再见……」
尽管友实确实打了声招呼,却没有半个人回头……难道是因为她的声音细小到连回音效果强烈的音乐室都听不到吗?大家一边高兴地聊着放学后要做什么,一边迅速离开。
隔音效果良好的厚重门板关上后,友实独自一人待在教室内。
大约半个月前——
当打扫教室的她握着T型的扫把、碰触地板时,高榇千春便大喊:
「喂喂喂,友实真像乌龟耶,拖拖拉拉的!」
不耐烦的锐利视线彷佛贯穿了友实的身体,她一边觉得好想钻个洞躲起来,一边道歉。
「你啊,当大家都做到『十』项工作时,你却连『五』项都做不完……欸,你不觉得这样很过分吗?」
「那个……对不起……」
「你真的这么想吗?那为什么不说出『之后我一个人做就好了,大家先回去吧』这种话啊?」
「……对不起……那个……我觉得这样就可以了……」
「什么叫做『这样就可以了』——」
高榇千春粗鲁地叹气。难以正视着她的脸的友实彷佛石头般定在原地,无法从空无一物的地板抬起视线。
「欵,你不可以拖拖拉拉的啦!你真的知道你错了吗?」
「……是……对不起……」
「如果你懂了,就别跟老师打小报告,说是我们的错哦?因为你现在承认是自己的错了吧?」
「是……」
在那之后,高榇千春只要打扫个五分钟,就会表示:「好啦,我们的工作到此结束了!」然后就立刻回家:没有人提出异议,其他人也趁机跟着她离开了。
(又来了……)友实心想;其实这种事情并非第一次,但是她不想对任何人说。
当然,一方面是因为她也很害怕受到报复——
众人回去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紧张感一下子消失了,友实感到很轻松。
钢一气喘吁吁地跑向图书
室。
途中经过音乐室前,他偶然透过小型玻璃窗看到里面的情况。
钢一停下脚步。
只见同班同学中的信丘友实独自在扫地。
自己曾经看过她那个寂寞的背影……记得是去年——
(对了,当时隔壁班有个独自打扫的女孩,原来那个人就是信丘同学啊……)
此时,马奇尔抓着他颈部附近的头发,往后拉扯。
「钢一,你在做什么?我想你应该知道苏菲亚在图书室等你哦。」
「……嗯……」
苏菲亚这个礼拜不用打扫。
钢一一边自斜斜的角度窥视音乐室内,一边思考着:
(怎么办?虽然不算是霸凌事件……)
他也不想让苏菲亚等。
但是他的眼睛无法离开友实的背影——对方的身影让他感到十分悲伤,内心好像被紧紧揪住一般。
而且看着她,钢一总觉得似乎再一下就能想起什么事情了;然而无论怎么回想,就是想不起来。一股不耐烦的情绪笼罩全身,有种痒痒的、冷静不下来的感觉。
(如果跟信丘同学说话,或许就能知道这份感觉是什么了……)
倘若带着这股不畅快的心情造访苏菲亚家,或许只会惹她生气而已;所以——钢一握住门把,拉开沉重的门。
4
图书室里——
坐在椅子上的苏菲亚摇晃着双脚,托腮看着时钟。
「钢一还没好吗……」
5
发出与这个房间一点也不相配的嘈杂声响后,音乐室的门缓缓打开。
因为神经突然受到后方传出的「叽叽叽叽叽叽」声音所刺激——像是来回拉着锯子的声音——友实不由得吓了一跳,随即转过身去。
「钢……八户同学……!为什么……?」
这还是两人同班后初次独处;她铁青着脸,手中握着的扫把有些颤抖。
当然,他也很紧张:
「为什么……那个……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呢?其他人呢?」
「呃……那个……」
友实紧紧握着扫把。
室内完全听不见外面的声音,现场充斥着几乎要引起耳鸣的沉默。
终于,友实低声嘟囔,不过眼睛并没有看着钢一:
「大家都有事……回家了……」
「大家都……难道大家把工作都推给信丘同学,回家了吗?」
「……没关系。」友实的口吻很冷静。「因为我很笨,动作又慢……才会连累到人家,所以就请他们先回去了……」
「怎么会……信丘同学,这是你自己主动提议的吗……?」
友实低着头,无力地点点头,无框的圆形眼镜滑了下来。
钢一无法确定她是不是在说谎;与其一边被人白眼,一边打扫,一个人打扫或许比较轻松——他也很清楚这一点;然而如果是她主动提出的,那么为什么她的背影看起来如此落寞?这是一个让人感到无法理解的疑问。
「信丘同学去年也是一个人打扫教室吧……?」
「——!」友实睁大一双小眼睛。
「从以前……就一直这样了吗?」
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的友实紧闭着嘴,再度陷入沉默。
钢一瞥了一眼黑板上的时钟。
一想到苏菲亚在等他,钢一便无法冷静;他努力思考着,想尽快找到解决方案。
「那个……我想最好去跟老师商量会比较好;不然我——」
「没关系。」友实的脸色一变。「我觉得这样也没关系,请不要管我。」
「呃,可是——」
「请住手!请你别多管闲事!」
友实的叫声反射在注重音效的厚重墙壁上和钢一的心中,产生无数回音。
钢一的身体突然产生异状。
他喘不过气。
无论吸入多少空气,他还是觉得喘不过气。
胸口十分疼痛。
这份感觉宛如肺部像气球一样鼓起,并且压迫到心脏一般。
眼前的一切均丧失真实感,取而代之的——不知道是过去的记忆,还是幻觉——朦胧的画面浮上脑海。
不知道曾经在哪里见过的景象中,穿着幼稚园制服的女孩子蹲了下来,像是要藏起什么东西一般,面红耳赤地激烈动着小嘴:
『——!』
彷佛在看无声电影一样,钢一完全不知道她究竟在喊叫什么,但是他很清楚对方在指责自己;钢一露出涣散的眼神,宛如发高烧而精神涣散般嘟囔着:
「抱歉……」
另一方面,因为害怕高榇千春报复而忍不住发出大喊的友实也察觉到钢一的异状:
「啊……对不起,我、不小心就……」
但是友实的声音已经无法传入钢一的耳中了。
他像是僵尸一般,跌跌撞撞地走向出入口,并用力地握着门把。
叽、叽叽叽……
接着,钢一像是被自然关上的门推出去般,走到外面。
「请等一下!八户同学——!」
随着沉重金属相互摩擦的声音响起,门关上了。
钢一在走廊上摇摇晃晃地走着,不知不觉地来到图书室前。
(对了……苏菲亚同学还在等我……)
像是在拖拉着某种物体般,他拉开门板。
每次只要听见开门声,苏菲亚便会看向出入口以确认对方是谁,所以她立刻跑了过来。
「唉唷,钢一你好慢哦。」
苏菲亚之所以会这么说,只是想假装闹一下别扭而已;不过她立刻察觉到鐧一的情况不对劲。
「喂,钢一,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尽管能清楚地听见苏菲亚的声音,他却不发一语地坐在一旁的座位上,彷佛全身无力般地趴在桌子上。
「钢一,你没事吧?欸,我们去保健室吧?」
苏菲亚担心的声音响起,钢一感觉得到她正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背部。
「钢一……那个……那个女生……应该没什么恶意啦……」
耳边传来了马奇尔胆怯的声音。
两人安抚钢一的心情传达到他的全身,一想到有人正在担心自己,不断在心里如漩涡般旋转的思绪便缓缓地收敛了起来。
「谢谢,我没事了……」他总算能说话了。
他带着稍微冷静过的心情,回想刚刚发生的事情。
(我果然做错事了……)
五年三班的班级导师是位既年轻又严肃的男性导师。
如果告诉导师,他大概会找来那些将打扫工作丢给友实做而回家的人,然后狠狠地训斥他们一顿吧……肯定还会有其他惩罚。
然后事情便会结束在这个点上。
这样真的能解决这个问题吗?
(大概……不可能吧……)
他觉得情况或许会变得比现在还更糟糕。
那么他又该怎么办?
自己到底能做什么呢?
6
(已经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被绝望打垮的友实全身无力,站也站不住,像是要抓着钢琴琴脚般支撑着身体。
手脚之所以会颤抖,并不是因为寒冷,而是由于心里感到害怕的缘故。
(明明我们好不容易才在同一班的!)
(明明八户同学很亲切地跟我说话的!)
(但是我……我却践踏了他的心——而且这是第二次!他绝对不会原谅我了!)
友实将在不知道还有几十年的人生里,不断恐惧伤害自己的人,不断害怕去伤害别人。
难道自己得一直作着那个恶梦吗?光是想到这点,她就害怕得想发出惨叫。
(救救我!谁快来救救我!)
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话,她希望祂现在就来拯救自己。
但是无论等了多久,天使都不可能会出现—目己死命攀住的钢琴琴脚又硬又冷。
友实终于出现这种念头:
(我已经……完了……一辈子都要这样子了。)
泪水慢慢涌上眼眶。
彷佛操纵人偶的绳子被剪断一般,她低垂着头,累积在眼睑的泪水快要夺眶而出。
就在此时,友实的背后传来——叽叽叽叽叽叽——的金属声响。
她回过头去,看见八户钢一和金发少女站在那里。
友实戴着偏掉的眼镜,呆看着两人。
(……为什么?为什么要回来呢?)
似乎无法冷静下来的钢一一直搔着太阳穴附近:
「那个……我刚刚没有多想,说了很随便的话,真的很抱歉。」
说完后,他微微地鞠躬道歉。
(为什么?为什么要道歉呢?)
接着,钢一拿起躺在地板上的扫把,金发少女也从柜子里拿出另外两支扫把。
「那个……我们来帮你吧?这样应该没关系吧?」
他小心翼翼地瞟向友实,屏息等待她的同意。
「……为什么?」
「什么?」
「我明明……说
了很过分的话……」
而且还是第二次。但是钢一彷佛松了一口气般,露出笑容。
「刚才……我完全没有考虑到信丘同学的心情就说出那种话,所以也有错……你别在意。」
他的这番话在友实体内燃起类似于炭火般的温暖存在,不过这并非友实想知道的同答。
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体贴呢……?
友实的眼睛如此表示,钢一似乎多少察觉到了。
「那个……我觉得信丘同学和我挺像的,我也不是样样都很行……所以……总觉得没办法置身事外……」
钢一结结巴巴地说话,就像是现在才边想边说的;但是她能感觉到对方说出毫不掩饰的真心话。
「而且……你一个人,好像很寂寞的样子……总觉得不能放着你不管……」
说到这里,钢一似乎感到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再度开始搔起太阳穴。
这个回答已经很充分了。
友实并不期待「因为我喜欢你」这种回答。
(他说我很寂寞——他注意到我了。)
(他说我们很像——他了解到我是怎么样的人了。)
这样就够了……不,应该说是远远超出「足够」的界线。
友实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得到这么温柔的回答。
「对……」
嘴唇颤抖着,无法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但是她终于还是说出:
「对不起。」
斗大的眼泪同时夺眶而出。
之后,彷佛泪腺溃堤一般,止也止不住的眼泪不断流出。
友实以似乎快要沙哑的声线说了好几次、好几次的「对不起」。
在因为泪水而朦胧不清的视线中,某人靠了过来——是金发少女,这个学校的名人苏菲亚;友实也对她道歉。
苏菲亚将书包放在钢琴上,蹲下身子,轻轻地把手放在友实的肩膀上。
感觉被碰到的部位热了起来。
「你又没有做错事情,所以不必道歉;而且如果你说出『谢谢』的话,我们会很高兴的哦!对吧,钢一?」
接着她露出微笑——虽然满是泪水的眼睛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是从声音听得出来。
金色大波浪长发看起来十分朦胧,梦幻般地摇晃着;受到午后的阳光照射而闪闪发亮的头顶反射出光泽,简直就是「天使光环」。
松开握住冰冷钢琴的手,稍微在半空中游移一下后,友实紧紧抓着苏菲亚的身体,使尽力气发出声音,说了两次「谢谢」。
苏菲亚一直轻轻拍着友实的背部,直到她停止哭泣为止;钢一在这段期间独自先行开始打扫。
顾虑到友实的状况的他默默地、安静地挥动扫把,蕴含热情的绿色视线一直看着钢一的侧脸。
7
之后大约过了一小时,虽然发生了出乎意料的状况,但是钢一总算平安无事地抵达苏菲亚家的公寓大楼前方。
从大厅搭乘电梯到六楼,两人被关在密闭空间里独处,钢一拚命努力地压抑颤抖的双脚。
「欢迎,你就是钢一吗?」
苏菲亚的母亲在玄关微笑迎接他们。
苏菲亚的母亲不但长得高,手脚也很修长,彷佛模特儿一般,光是站着就让人感受到一股气势;虽然钢一没有要拿自己的母亲来比较的意思,不过苏菲亚的母亲的确既年轻又漂亮。
看见钢一受到母亲的气势所慑服,苏菲亚不悦地抓着他的手:
「钢一,来这边。」
她用力地拉着他往屋内走,钢一勉强地回头说:「打、打扰了。」
弯过走廊,在尽头右方有着一扇挂着「苏菲亚」牌子的门。
「这里是我的房间。」
苏菲亚握住套上门把套的门把。
然而她只是握着,并没有转开,就这么停止了动作;尽管苏菲亚的母亲说了声「你们慢慢聊吧~~」之后就回到客厅,但是她依然没有打开门。
(怎么了?难道是突然不想进去房间吗?)
钢一感到十分不安。就在此时,像是在咏唱咒语一般,苏菲亚不断在心里说着:
(钢一一定没问题的,他一定了解的——)
念了第九次后,苏菲亚总算下定决心,转动门把。
喀嚓……门缓缓向内开殷。
在钢一的印象中,提到女孩子的房间,总觉得会是一个收拾得整整齐齐的空间,里面充满粉红色系的粉彩装饰品。
然而苏菲亚的房间却交杂着许多色彩鲜艳的颜色,钢一觉得自己彷佛置身于儿童游乐场——多到几乎看不见壁纸的海报、将平面淹没的布偶、糖果饼干附赠的模型玩具、揪蛋商品……这些东西几乎快从三坪大的房间满溢而出,塞得满满的。
钢一张着嘴巴,彷佛灵魂出窍了一般。马奇尔附在他耳边说:「哇~~真惊人~~」
「苏菲亚同学,这是……」
「我、我……我就是这种人!」
面红耳赤的苏菲亚低下头。
虽然钢一和她变得较为亲近已经过了半年,却完全没察觉到她有这方面的嗜好,实在让人太惊讶了……他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此时,视线停留在墙上某一点的他发现了自己很熟悉、已经见惯的物品,不自觉地开了口:
「那张海报……我也有……」
苏菲亚以吃惊的视线望向钢一的侧脸。
也就是说,事情是这样的:
打从住在瑞典开始,苏菲亚就很喜欢日本的卡通动画;所以当她知道父亲因为工作的关系而决定举家迁来日本时,她高兴得不得了。
当时的她利用网际网路搜集日本的资讯,得知喜欢卡通动画的人在日本总会感到很自卑。
只是喜欢卡通动画而已,为什么得被人家排挤啊?苏菲亚虽然无法理解,却也觉得没有必要主动报上会带给别人恶劣印象的个人档案,所以她刻意表示自己「没有兴趣」。
「可是我不喜欢再继续隐瞒钢一了。」
经过长达半年的烦恼后,苏菲亚终于下定决心,招待钢一到自己的房间。
如果是小学低年级的女孩子,即使公开说自己「喜欢卡通动画」应该还没什么问题;但是一旦升上四、五年级,气氛就变得有点微妙了,或许是因为到了会产生开始沉迷于恋爱或打扮的新价值观时期。另一方面,男孩子则处于收看卡通动画依旧游刃有余的年纪——虽然要依照观看的作品而定。
「在我的房间当中、床旁边的墙壁上,不是有一块不同颜色的长方形吗?其实我也在那里贴上了《华恋(我俩的华丽之恋)》的海报。」
「原来是这样啊!可是为什么你撕下来了?」
「那是因为……《华恋》应该是给女生看的卡通吧?如果苏菲亚同学知道这件事情,可能会感到退缩……」
苏菲亚睁大眼睛,左右摇头:
「没有这回事,我很高兴钢一也喜欢我喜欢的东西!」
两人并肩坐在床上。
苏菲亚有些激动,脸颊染上些许红晕的她靠了过来,两人的距离大约只有一个拳头大。
「其实我才感到害怕,今天一整天都很紧张……要是钢一讨厌我该怎么办;虽然觉得钢一应该会懂我,可是我还是很害怕——」
苏菲亚以手按着胸口,呼出一口气;她的心情或许还是很激动吧。
见到平常的她没有表现出来的柔弱面,钢一的内心骚动不已。
「我……我不会因为这点事情就讨厌苏菲亚同学啦。」
他想都没想就说了。
虽然钢一不像苏菲亚对卡通动画这么狂热,不过就自己不太能融人大多数人的个性而书,他一点也不排斥喜欢次文化胜过流行时尚的人,反而觉得自己稍微能够接近高高在上的她。
「钢一,谢谢你……呵呵,要是我早点说就好了,居然烦恼了半年,真像个笨蛋。」
接着,她露出总算卸下重担般的灿烂笑脸,靠了过来;彼此的肩膀在瞬间相碰,让钢一的心跳加快,差点跳了起来。
面红耳赤的他左右张望,只见苏菲亚眯起眼睛,噗哧笑了出来,并露出「你怎么了」的表情,绿宝石般的眼睛既湿润又闪亮。
自从回到十岁的那天开始,直到今天为止,钢一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什么重大变化(成长迹象);倒是觉得苏菲亚在这半年内变了很多,比方说身高明显增高了,有时候——其实是常常——会散发出成熟的气息,例如现在就是这样。
总觉得小学五年级的女孩子已经很像大人了;在这层意义上,或许钢一也变了吧——难道精神也配合身体倒退了吗?
事到如今,他的内心才突然涌出「和女孩子单独相处」的沉重压力;虽然两人常常独自待在钢一的房间,但是家里和外面的紧张感果然还是不同。
全身僵硬的钢一好像听到自己的关节传来叽叽叽叽——宛若铰链生锈般的声音。
笼罩房间的寂静催促着:「快点说说什么啊!」也有可能是不晓得消失到哪里去的马奇尔正从阴影处传送念波。
(得说些什么才行!
)彷佛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般,他随便拿了一个放在床上的布偶。
「这、这个还挺可爱的。」
苏菲亚露出微笑:
「那是我每天晚上抱着睡觉的布偶哦!欵,想知道我替它取了什么名字吗?」
「咦……!」
(……是我太自我陶醉了吗?)即使没有回答「想知道」,钢一似乎也隐隐约约察觉到了答案。
苏菲亚的身体又稍微靠近了一点,两人的手几乎快要碰在一起了。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心跳数上升,跳动的声响萦绕在耳边,手和手似乎再一点点就要碰到了——
此时,大而沉重的声音自房间外传来。
「我回来了~~!」
钢一这次真的跳了起来,瞪大眼睛的苏菲亚瞬间全身僵硬。
「爸爸?」
过了一会儿之后,碰碰碰的声音逐渐逼近。
碰碰碰!像是大象走路般的沉重脚步声。
叩叩、叩叩!
停在苏菲亚房门前声音突然一变,像是小妖精跳着踢踏舞一般,传出轻盈敲门声。
「请……请进。」
在苏菲亚回答完毕之前,门就打开了。
最先映入钢一眼帘的是对方的胸口,感到十分困惑的他将视线往上移动……这个人的脸在更为上面的地方。
(好……好庞大~~!)
无论是身高还是体形都远远超出标准日本人身材的高大白人男子,发出和身材相符的宏亮声音,碰碰碰地走进房间里。
「苏菲亚,我回来了~~!」
「爸爸!」
苏菲亚跑向宛如大熊般的男子,当被称为「爸爸」的男子弯起膝盖、蹲下身子,飞奔上前的她便亲吻着蓄有许多胡子的脸颊。
「欢迎爸爸回家!今天很早呢。」
「嗯,我得准备明天的出差才行,所以今天就早一点回来看你啦。」
苏菲亚的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温柔地抚摸她的金发,她高兴地向对方撒娇;蓄着胡子的大男人和少女的组合让人联想到「美女与野兽」。
当亲子之间的交流终于告一段落之后,苏菲亚的父亲这次跑到钢一面前,钢一连忙起身,却立刻被逼近的巨大身体扑倒,连你好的「你」都来不及说。
8
下午五点五十七分,外面的光线依旧跟下午没两样,让人确实感觉到夏天真的接近了;但是钢一没空沉浸在这股情绪之中,他有点心不在焉,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不过他并不是因为「我绝对不会让女儿当你的女朋友!」而被赶了出来。
苏菲亚的父亲其实是一位相当温文黏人的男性,用无尾熊来比喻或许比大熊更为贴切:他不但用彷佛手套般的大手上下摇动钢一的右手,甚至还开口说:「和我们一起吃晚餐吧。」
虽然很高兴能够受到他们的欢迎,但是因为这个邀请实在太过突然,让刚一毫无心理准备;在现在精神超载的状态下,他总觉得会不小心露出马脚,做出丢脸的事情……他想避免这一点。
虽然钢一试着礼貌地拒绝,两人却一点也没有打消念头的意思。
「哎呀,又没关系,钢一。」
「对啊,留下来吃嘛,钢一。」
究竟该说什么,这两人才会放过自己呢?当钢一像是一只缺水的金鱼般张合着嘴巴的时候——
「好了,你们两个别为难钢一了!」
不知何时出现的苏菲亚的母亲适时地帮了钢一一把。
随着母亲的一声令下,苏菲亚和苏菲亚的父亲纷纷垂头丧气,缩小了;一眼就能明白在这个家里谁是老大。
在此之后——
结果因为时间也不早了,所以钢一半像是逃跑似地告辞了。
自从被母亲骂过后,苏菲亚便一直垂头丧气,用寂寞的眼神看着准备回家的钢一。
心想「自己应该努力消除这股待不下去的气氛才对」的钢一,在脑内搜索着有什么话题可说;虽然像是旧型电脑般花了一些时间,但是他总算找到一件事情可说:
「那个……你们父女之间真的会亲吻耶。」
「思……?」
「呃……刚才你不是和你爸爸亲了『欢迎回家』的吻吗?虽然我常常在电影上看到,不过原来是真的啊!」
「……嗯,不只是『欢迎回家』而已哦!出门……或者睡觉的时候也会;而且不只爸爸妈妈,朋友之间也会。」苏菲亚的眼睛蒙上一层阴影。
「日本人果然会觉得这样很奇怪吧……?」
「啊……没有啦,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习惯啦、异文化交流啦之类的……抱歉,我到底在讲什么啊……」
由于搞不懂自己究竟想说什么,又该怎么收尾才好,钢一的声音因此越来越小声;他心想,如果自己在这时有搞笑艺人的说话口才就好了。
为什么没办法说出有趣的话呢?
尽管本来是想舒缓气氛的,却连钢一也垂头丧气了。
但是苏菲亚露出微笑:
「没关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谢谢你,钢一。」
苏菲亚的微笑解除了冻结的时间:明明连钢一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了,她所说的「谢谢」又是什么意思呢?虽然觉得不可思议,然而苏菲亚在这之后所说的话让这个疑问顿时飞逝无踪。
「欸,那你要不要体验一下异文化呢?」
「……什么?」
根据刚刚所说的话,所谓的体验异文化就是——
「你讨厌吗?」苏菲亚偏头。
「呃……那个……」他没有拒绝的理由。「……我不讨厌。」
「那你闭上眼睛。」
「嗯……」
彷佛被施了魔法一般,钢一依循着苏菲亚所言,动也不动地直挺挺站着。
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和体温,他知道她把脸靠近了。
温暖潮湿的空气让滚烫的肌肤感觉痒痒的;钢一的脑袋甚至浮现「如果碰到自己这么炽热的肌肤,苏菲亚同学的嘴唇会不会烧烫伤呢」的胡思乱想;但是不管等了多久,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难道对方在捉弄他吗?还是中途觉得很讨厌呢……彷佛要证明他的猜测一样,她的气息突然往后退。
(啊,果然……)
但是在下一个瞬间,有什么东西贴在钢一的嘴唇上。
「——!」钢一不自觉地睁开眼睛,只见正好将脸拉开的苏菲亚也是连耳朵都红了;她瞟向钢一,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
「我明明叫你要闭上眼睛的——」
几乎没有降低速度的小型卡车行驶过狭小的道路,当它经过身旁时,巨响及压迫感终于让钢一回过神来;不过他随即再度陷入沉思,回想起大约二十分钟前发生的事情——那双嘴唇的感触。
从头上传来声音。
「钢一对于初吻有什么感想啊?」
马奇尔的声音让钢一冷静下来;虽然自从进去苏菲亚的房间后就一直不见他的身影,但是他果然看得一清二楚。
钢一一边感觉脸颊再度热了起来,一边鲁莽地回答:
「……你别笑我了,那个对苏菲亚同学来说只是打招呼而已。」
「什么?如果只是打招呼的话,会把吻亲在嘴上吗?你明明知道这件事,真是不干脆啊~~。」
钢一无法回嘴。
没错,他其实明白她对自己释出的好感不输自己对她的好感;他明白,却也不明白。
「因为……我究竟哪里有让人喜欢的要素啊?一点也不帅,不管是读书还是运动都在平均值以下,也不会讲笑话……她其实不是喜欢我,只是喜欢上恋爱的感觉而已——」
「笨蛋!」
不晓得是被打还是被踢——头上传来一阵痛楚,虽然钢一不怎么痛,不过马奇尔显然很痛;他在钢一的头上痛苦打滚,差点掉下来。
「好痛痛痛……真是的,我真拿你的自卑没辙耶,苏菲亚实在是太可怜了!」
马奇尔难得责备钢一;尽管说了「因为——」钢一却也没有再继续表示些什么。
马奇尔从钢一的头上下来,直接在他的耳边说话:
「听好了,仔细用理论来想想,苏菲亚只对你表明自己是卡通动画迷,不是吗?」
「嗯……大概吧。」钢一不认为有其他人知道。
「只跟你说,不就代表对苏菲亚而言,你是特别的吗?换句话说,这不就代表对苏菲亚而言,你确实拥有『只让她觉得特别的地方』吗?」
「嗯……」这么说的确也通。「可是……那个『只让她觉得特别的地方』……是什么啊?」
「我怎么会知道呢?去问问看苏菲亚本人吧——苏菲亚同学,你觉得我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特别呢?」
「这种话——我怎么可能问得出口啊!」钢一说不出话。
「哎呀,只要有心的话,我也能够读到苏菲亚的内心哦;可是我觉得还是不要这么做会比较好。」
「……为什么?」
马奇尔将尾巴缠着钢一的上手臂,一边摇晃着,一边
降下;回头的脸上露出小孩子天真恶作剧的笑脸。
「因为这样不是比较有趣吗?」
钢一有气无力地垂下肩膀,结果导致松开尾巴、想要降落的马奇尔发出惨叫。
他叹了一口气。
(不过这样也不坏啦……应该吧?调侃女孩子的话题、商量一些事情……这算是所谓的好友吗?不……)
钢一瞥了一眼拚命抓住自己手肘的马奇尔,轻轻笑着。
(应该是恶友吧。)
9
当晚,钢一躺在床上,怎么样也睡不着,无止尽的思考在脑袋里浮现又消失。
在重新来过之前的人生当中,别说女朋友了,他根本不曾和同班的女孩子好好说话过。
接吻之类的——当时的他甚至隐隐约约觉得这一生当中应该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但是今天的他做到了;钢一以手轻轻碰触自己的嘴角,回想起苏菲亚的柔软唇瓣,忍不住露出微笑。
然而放松的脸孔突然再度紧绷——他不晓得现在的自己到底能不能做这种事情,也不知道为了蒐集奇迹的碎片,自己究竟该做什么事情才好。
(怎么可能知道嘛!因为我连奇迹的碎片是什么都不知道……)
干脆放弃好了;如果在(游戏)的最后一天能够想起今天的事情,自己会觉得「虽然我办不到,但是也够了」吗?现在的钢一无法确定这点。
(我不知道……一堆我不知道的事情……苏菲亚同学……到底觉得我哪里特别啊……)
受到思考的枷锁束缚的钢一反覆地思量着这件事情,并在不知不觉之间睡着了。
隔天,钢一一如往常地被母亲叫起床,苏菲亚一如往常地来接他。
两人一如往常地出门,走在一如往常的道路上,一如往常地上学。
只有一点没有一如往常——苏菲亚在抵达学校的这段过程中紧紧握着钢一的手,直到接近学校为止,都没有放开。
包括昨天嘴唇的触感——苏菲亚的柔软手心和温度占满钢一的心;整天心不在焉地上课的他被警告了三次,也被惩罚写追加的作业。
接着,放学后——
钢一打扫完毕后便飞奔出教室;虽然同班同学都露出「今天也是哦」的眼神,但是他毫不在意。
奔驰在走廊上的他跑过阶梯。然而当脚步来到图书室前方时,他却急远踩下煞车。
浮现在眼前的是音乐室的厚重门板。
他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不只是跟苏菲亚初次亲吻而已。
(信丘同学还是独自在打扫吗?我今天也想帮她,不过不晓得苏菲亚同学会不会说什么……)
钢一和友实同属无法在社会上灵活地进对应退的人,只要有一步出错,他很可能会陷入和友实同样的状况,所以无法置身事外、丢下她不管;然而要是因此每天都把苏菲亚卷进来的话,钢一还是会觉得有点抱歉。
(快点打扫完毕,之后再短跑到苏菲亚同学等的图书室吧。)钢一一边思索着,眼睛一边瞄向长方形的玻璃窗——苏菲亚就在里面。
「……什么?」
不只是苏菲亚,友实当然也在里面,两人站在黑板前方,高兴地说着话。苏菲亚的嘴巴快速地动着,但是因为隔音构造把一切的声音都隔绝了,所以不晓得她在说什么。在细长玻璃的视野角落放着扫除工具。
当目瞪口呆的钢一轻轻地打开门后,少女们特有的喧哗声便传到安静的走廊上。
「啊,钢一!快看快看,信丘同学很会画画耶!」
察觉到开门声响的苏菲亚兴奋地指着黑板,只见黑板上画了好几个钢一也很熟悉的卡通动画角色的图案,和五线谱重叠在一起。
「是《华恋》……这些是信丘同学画的吗?」
在苏菲亚背后满脸通红的友实轻轻点头,用像蚊子飞的声音回答:
「……是的。」
钢一再次看着黑板——确实很厉害,厉害到几乎不必加上「就小学生来说」,而且完全没有擦掉再重新画的痕迹,是没打草稿的线稿;这项技能如果不是画习惯了,应该没办法办到吧。
钢一不自觉地发出赞叹的叹息声。
「真厉害……不,应该说是超厉害的!信丘同学,你很会画画呢。」
钢一只是单纯说出自己的感想而已。
然而友实却像是吓了一跳般地抬起头,一脸吃惊地凝视着钢一的脸庞,眼镜后方的一双眼睛似乎开始涌出泪水——
(为什么……我、我剐刚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钢一感到莫名其妙,一时狼狈不已。嘴唇颤抖着的友实说:
「谢……谢谢你……」
那双在日光灯灯光的反射下缓缓闪动的眼睛,似乎蕴藏着某种无法想像的秘密。
(我、我说了这么了不起的话吗?)钢一不由得愣在原地,苏菲亚也瞪大眼睛。
察觉到两人困惑的友实连忙加以补充:
「啊……对不起,因为这是我自从幼稚园以来……」她抬头瞥了钢一的脸一眼。「听到老师以外的人称赞我很会画画……能听到贝尔蒙特同学和八户同学称赞我,我真的很高兴……」她摘下眼镜,用食指擦了擦流出的眼泪。
「什么~~上小学以后就没有了?你画的明明很漂亮!真不敢相信!」
苏菲亚难掩愤慨。
钢一也应和着;总觉得友实刚才所说的话勾起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怎么回事,好像要想起什么了……这就是所谓的既视感吗……?)
如果是既视感的话,大概只是自己太多心的缘故,即使翻搅记忆的沼泽也想不起什么,所以钢一对此并不怎么在意,立刻将它抛到一旁。
比起这点,在钢一过来之前,这里应该发生过什么事情吧?他看着完全——至少苏菲亚是如此——打成一片的两人。
地板上放着两把扫帚;看来在钢一到来之前,苏菲亚便主动过来这里帮忙友实打扫——这应该是她发自内心的想法。
「苏菲亚真是个好女孩。」
马奇尔说着,钢一也点点头。
「欸,你下次可以帮我画『藤Q学长』吗?」苏菲亚把身体靠了过去,拜托友实;友实虽然很害羞,不过显然十分高兴。
钢一捡起扫把,刻意咳嗽了一声:「吭咳。」
「我也希望你能帮我画『蒂拉·罗尔』,可是在这之前,应该先完成打扫工作吧?」
钢一半开玩笑地调侃两人,友实慌慌张张地回应「啊,是!」苏菲亚则一边露出苦笑,一边回答「是~~」并且吐了吐舌头。
两人的「是」彷佛和声般重叠——众人一同笑了出来。
虽然搞不清楚究竟哪里好笑,感觉却十分有趣、愉悦。
10
晚上,时间刚过凌晨零点。
房间一片漆黑,床铺旁边放着彩色柜子,上面摆着闹钟和眼镜。
友实正在作梦。
还是那个梦——和「钢一」最后道别的场面。
「好了,大家对『钢一』说再见。」
「钢一,再见。」
教室里响起并非发自内心的道别。
「在老师回来以前,大家要乖乖等着哦。」
幼稚园生们对老师的交代说着形式上的「好孩子回答」。
——我得说才行……
老师牵着「钢一」的手往出口方向走去。
——我得说才行……
当「钢一」和老师们的身影一同消失在走廊上,教室立刻像是蜂窝般吵了起来。
——我得说才行!我得说才行!我得说才行!
内心的声音大喊着,友实终于飞奔出去,推开周遭的孩子们。
——这一次,我得说才行!
她跑到昏暗的走廊上,看见「钢一」和老师们的背影。
「请等一下!八户同学!」
「钢一」停下脚步。
「对不起!当时你第一次称赞我画画,我其实很高兴!却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直都没有向你道歉!」
这是她这六年来一直没有说出口的话。
「钢一」缓缓回过头,他的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张开的手像是表示「再见」般地摇晃着。尽管他似乎还说了什么话,然而不晓得从哪里传来高亢反覆的电子音,完全掩盖了「钢一」的声音。
——什么?他在说什么?
电子音越来越大声。从走廊……不,应该说是好像从梦境中的所有地方传了过来一般。
终于,被老师牵住手的「钢一」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处。
友实觉得他最后在说:「再见。」
一醒来,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白色天花板。
闹钟的闹钤进入最后阶段,铃声大作。
铃铃铃铃铃喀嚓——
关掉吵闹的电子音后,能听见窗外的小鸟热闹地鸣叫着;突然想看是什么鸟的友实拿起眼镜,打开窗帘。
(——好耀眼哦!)
早晨的阳光让人感觉到盛夏即将来临,光线沿着窗框上演光和影的黑白对比;今
天好像又更热了一点,庭院的树木枝梢沙沙地响着,舒服的微风吹了过来。
鸟声啾啾,她觉得好像连鸟儿都在为自己高兴:
「今天似乎可以过得很好哦。」
她打开窗户,大大地伸着懒腰,并作了个深呼吸,让整个肺部吸进新鲜空气,将二氧化碳连同体内残留的睡意一起呼出,连脑袋的角落都完全清醒了。
感觉很舒服,为什么这次醒来感觉会这么舒服呢。
彷佛直到前天为止的阴郁早晨都是假的一般,友实……不,应该说是整个世界随着清晨一起获得新生,重生了。
既崭新又充满希望的早晨。
(有多久没感受过这样的早晨了?一切都多亏了八户同学和贝尔蒙特同学的帮忙……)
然而这并不代表一切都处理完毕了。
虽然钢一似乎完全忘了友实的事情,但是不能因为对方不记得,自己便一直装傻,假装没有这回事。
虽然现在还没有什么勇气,但是自己非得好好地把在梦中告诉他的话说给本人听才行。
如果他不原谅自己,那就道歉到他原谅为止……努力吧!
总有一天,一定可以——
当友实对着朝阳下定决心时,肚子发出「咕~~」的声音。
不自觉地笑了出来的她,决定早餐要吃两片吐司。
11
……不知不觉间,她们的感情好到互相称呼对方的名字——「苏菲亚」、「友实」现在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两人一旦开始说起卡通动画或是漫画的话题,我就会被她们晾在一旁。
话说回来,意想不到的好事发生了;当信丘同学和苏菲亚同学变成朋友后,周遭的人都很佩服她。
类似「居然可以和全年级最有名的苏菲亚·美冴·贝尔蒙特当朋友,真厉害!」这种感觉。
最近同班的人不会偷懒不打扫,也不再叫她「乌龟」了。
虽然我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但是只要信丘同学不再觉得难过,身为朋友的我还是觉得很高兴……话说回来,快要放暑假了呢。
对弥宵姊而言,这应该是「考试之夏」吧?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弥宵姊了,咸觉还挺寂寞的。
现在的我计划一放假就去海边,如果弼宵姊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来呢?请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就先写到这边了,之后再传简讯吧。
准备考试应该很辛苦吧?请加油。
按下按钮、返回待机画面后,弥宵阖上手机。
明明她已经看过好几次这封简讯了,然而每读一次,她便会露出微笑,脑海里浮现高兴地拚命说话的钢一,一股既高兴又寂寞的复杂感情油然而生,目光很自然地望向远方。
她在这几个月里几乎没有见到钢一;平日的她得每天去补习,星期天和国定假日则必须窝在图书馆里……不过说得明白一点,其实弥宵是在躲钢一。
她并非讨厌钢一,而是害怕见到钢一。
弥宵牺牲了一切,近乎愚蠢地勉励自己用功读书,但是当下她的神经紧绷得快要断掉了。如果现在见到钢一,回到过去的幸福时光,绷紧的神经绝对会断掉:如此一来,肯定再也无法重新系好了。所以今天的她依然像是逃走般地离开家中,来到图书馆。
然而弥宵同时相当讨厌自己;钢一明明将自己当成亲生姊姊般景仰,自己却把他当成阻碍。还没看清这样的自己的钢一今天也传了简讯给她。
第一次看到简讯时,她不顾旁人的眼光,当场热泪盈眶。
之所以会这么努力读书,是因为弥宵想就读和优秀的哥哥们一样的高中及大学,想和被大家称为天才的父亲一样成为医生。
不过因为她过于在意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家人,才会让钢一觉得寂寞……不,虽然现在钢一依然会表示「觉得寂寞」,但是弥宵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钢一传来的简讯中曾经附上非常可爱的金发少女照片,这名女孩就是他口中的「苏菲亚同学」。
(有这么可爱的女朋友,或许他很快就会忘记我了吧……)
如果连这世上唯一需要自己的钢一都把自己当成「过去的人」……光是想像这点,她的心中便涌起一股快窒息的恐怖和虚无感。
然而弥宵没有勇气抛弃至今为止的所有努力,取回和钢一的相处时间。
无论选择哪一边,都会失去重要的事物,所以她哪边都不选;结果没有选出答案的她完全无法专心在已经习惯的准备考试上。
(我到底在做什么……)
弥宵趴在桌子上,一股想反抗也反抗不了的无力感袭来。
图书馆中,没有任何人出声关心弥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