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四章 装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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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音羽的记忆,尘封于底的部分是她还在堂坂家的时候。堂坂家是只有母女俩人的家庭,她们所住的房子,是除了租金便宜之外,没有任何优点的简陋房屋。

夏天闷热,冬天则是冷到骨子里去。

然而音羽对自己所住的环境并没有什么不满,再说她根本也没有其他的比较对象,因为除了上学之外,她被禁止出门,门外面还被上了锁。

在形容音羽的母亲——堂坂三奈津时,教育妈妈这个词究竟是否正确,实在很难判别。为了让年幼的音羽学习各种学问,她辛勤工作,把赚到的钱全部用在音羽的学费、补习班、才艺上面。

三奈津的教育方法很独特。

音羽念书的房间是在一个没有任何窗户,只有四个榻榻米半大小的狭小房间,她总是在那里教音羽念书。

但是她们并不是马上开始念书,在那之前设有一段说教时间,用来反覆灌输「不学习的人是丢脸的人」这种观念。

如果音羽想要抗辩,那么她就会严厉责备音羽,直到音羽改变意见为止,有时还让音羽用稿纸写自己为什么这么愚蠢,写好再让音羽在母亲面前朗读。

有时也会罚音羽不准吃饭,不过相反地,如果回答出让母亲满意的完美答案,或是考出好成绩时,晚餐就会变得非常丰盛。

即便到现在,音羽还是认为,母亲是打算对自己洗脑吧。

在读书之余,三奈津时常说父亲的壤话,三奈津被深爱的父亲背叛,而变得不再相信男人。她从音羽还小的时候,就不断告诉音羽男人是多么肮脏的生物,也告诉她愤怒与悲恋的故事,甚至是与男性性欲有关的赤裸裸的话题,孩提时的音羽是供她发泄不满,有如垃圾桶般的存在。

当然,音羽在学校的成绩很好,如果是当时的音羽,一定能够跟上大她二年级的程度吧。

念书虽然非常辛苦,不过在学校的音羽还是个道地的女孩子。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她喜欢上班上一个男孩子,听班上的友人说对方也对她有意思,当天她甚至开心得睡不着,终于男孩子向她告白,而音羽也当场爽快答应交往。

第一次约会时,对方从微少的零用钱中,不惜成本地借了一条小船,而两人在船上,虽然笨拙还是接了吻。

——快乐的时光却是到此为止。

音羽在那之后当场呕吐,直到吐光胃中之物。

被男人触碰的厌恶感,超越了喜欢对手的心情,那时她才明白,母亲所吐出的毒素日积月累地深植在自己身上,已经让她一辈子没办法与男人谈恋爱了。

那该说是母亲洗脑的副作用吧。

在男女同校的国中里,就连意外触碰到男人,那股恶心感都会便她打冷颤,通常这种洗脑的效果都不会永久持续,但是自己心中却还深深存在对男人的不信任感,除了像龙马老人那样,不会让她感觉是异性的男性之外,只是轻轻触碰就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若问到是否喜欢母亲,音羽二话不说会点头肯定;不过若问是否讨厌母亲,音羽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吧。音羽也很清楚,自己心中寄宿着这样扭曲的情感。

如果要为那时的生活,选一个颜色做为代表,那么毫无疑问会是灰色,在遇见小夜歌之前,音羽只是活得像个唯母亲命令是从的机器人。

终于母亲因肺癌而死,自己现在则——

忽然间,足以遮蔽视界的黑暗从对面逼近而来,音羽来不及逃跑,就被黑暗完全覆盖了,那是个不见天地交界的深渊,只有自己踩着大地的感觉还在。

说来自己原本是在哪?直到刚才都在做什么事?为什么刚才都没有对这些产生疑问?

自己终于被抓到,要受到处罚了吧?——在她脑海里翻腾的只有放弃挣扎的想法。

音羽只凭藉直觉,在广阔朦胧的黑暗中前进。

终于她的脚似乎碰触到什么,她摸索着拾起那东西一看,那是人类的手,切断面看起来非常新,就好像刚切下来似的。

音羽发出悲鸣,把那只手丢了出去,下一个瞬间,右脚被人从后方抓住,那也是人类的手,比起刚才要细,一只有如枯枝的手。

自己的身体被拉扯倒下,下一个瞬间,有如群起搬运猎物的蚂蚁般,陆陆续续有东西按住音羽的身体。

那是手,是脚,是人类的身体。

最后有某个东西来到音羽的胸口上,音羽战战竞竞地一看,那却是光代和龙马老人的人头,有如蜡像的苍白肌肤上,紧贴着痛苦扭曲的死亡表情,他们的口中衔着分尸用的道具。

音羽心想:啊啊,这次轮到自己了,接下来自己就要被分尸了。

最初是右手被切断,右手有如切豆腐一般,轻易地就被切断,她非但没有痛楚,甚至也没有被砍的感觉。

接下来是左手、左脚右脚——在最后她发觉,这是在重现自己分尸的过程。

光代与龙马俯视着自己,表情仍与死去时相同,但是似乎多了些许满足感。

他们有这么憎恨自己吗?

音羽感到无尽的悲伤,垂下泪湿的睫毛。

音羽感觉被人用力摇晃,并听到有人不断呼唤自己的名字,睁眼一看,在模糊的视界中看到了七步的脸,在桌灯的微弱光线照射下,七步的表情中带有真正的不安。

回过神来音羽才发现,自己正攀附在七步的怀里,自己的背正丢脸地抖个不停,而七步则是有如安慰、轻哄般地拍着自己的背。

「你没事吧?看你梦呓得很痛苦哦。」

音羽手摸摸眼角,发现有像水一样的液体滑过脸颊,她随即紧紧抱住七步。

「喂,放手啦,你连我都想下手呀?」

「……再让我抱一下。」

音羽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挤出这句话,七步则是不自在地搔搔脸颊,然后放弃抵抗般地任由她抱。

「……哎,就一下子而已哦。」

「……嗯,谢谢你。」

七步柔软的肌肤因睡觉发汗而有些汗湿,耳朵贴在她的心脏上,听得到心脏噗通噗通地剧烈跳动,她是有些紧张吗?心跳得好快。

「明明平常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别突然变得那么安分啦,害我都不知怎么办才好。」

「……抱歉。」

七步说了一句「这下病得重了」,然后叹了口气。

终于音羽挣脱七步的手站起身来。

「谢谢你,七步,我下去一趟。」

「……需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我没事的。」

她出了房间,走下楼梯。

往管理员室窥视一下,只见灯光完全熄灭,因为现在是凌晨三点,就算是花舍监也还在睡梦中吧。

进入昏暗的厨房,她从冰箱里面取出事先做好,招待访客用的乌龙茶,对嘴就喝。

冰凉的鸟龙茶从喉咙滑落胃袋底,音羽感觉意识也随之清醒。

食堂角落摆有报纸,音羽拿起最上面的一份,然后坐在椅子上阅读。

虽说早就有所预料,但是她还是忍不住想逃避不看,只见头条是月森连续杀人分尸案再度一出现牺牲者的报导。

虽然室内昏暗,细小的文字难以辨读,不过这份报纸也对这次牺牲者是春日井光代的邻居之事感到疑问。

这次从杀害到尸体被发现,花费了两天时间。

记得京也曾经说过,遗弃第二天发现的光代尸体有遭野生动物啃咬的迹象,即便现在是冬天也是无济于事,音羽只要一想到龙马老人的尸体会是以怎样的状态被发现,她的胃部就会传来阵阵抽痛。

她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了,这样的想法在内心盘旋不去。

——结果这次的杀人既无创意也无技巧。

拜托七步替她做不在场证明,用了与光代同样的手法,细部的地点虽有不同,不过遗弃地点仍是选在月森台。

分尸作业并不会觉得痛苦,但是对于习惯分尸的自己,音羽打心底感到害怕。

这样下去会堕落到什么地步呢?

这深渊会有尽头吗?

音羽挥去迷惘,站了起来,然后进入浴室脱去衣服。

拉开门,音羽毫不犹豫地进入黑漆漆的浴室,理所当然地,除了自己以外并没有其他人影。

她将脚尖探入浴槽,由于熄灯的同时,锅炉也一起关掉了,水温因此冷了不少,不过如果只是要温暖身体倒还不成问题。

音羽全身浸泡在池水里,闭上双眼,凝神倾听。

除了天花板偶尔落下的水滴打入浴槽水面的声音之外,浴室里非常安静。

不知不觉间,自己与小夜歌的行事目的有所不同了。

至少在刚开始时是相同的,应该是相同才是。

音羽喜欢受到别人依靠,在受到别人依靠时,她感觉自己会变得比平常的自己还要坚强。

无法采知小夜歌的真意,对音羽而言是种精神压力,同时也代表支撑自己至今的基础开始崩坏了。

而且那个梦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事到如今还会梦到幼年期的事?

原以为不会再想起的回忆。

宛如自己的脑正在拚命蒐集重要的事、怀念的回忆。

还是说,自己在无意识之间,已经察觉到迟早会到来的幸福终点呢?

音羽用双手拨起池水,冷眼望着大大的涟漪撞击浴槽的边缘。

目的如果不能达成,一切行动就会失去意义。

假若音羽没达成目的就倒下,那么最终人们就只会记得,她是为了自己,以冷血、残酷的手法杀害了两个人——仅仅如此而已。

与光代的死相同,她只是为枯燥乏味的世间带来一点刺激,最后变成单纯的记号。

不会有人知道,音羽是为何杀人,又是在怎样决心之下拿起杀戮之剑。

必须有所成果才行。

音羽稍微清洗身体一遍就走出浴槽,被龙马老人抓伤的左脸上贴了OK绷,后头部碰撞的伤口也尚未痊愈,所以她还不能洗头。

洗完澡,换上制服,尽管觉得没有必要,她仍是将装有氯化钾溶液的针筒放入右边口袋。

就这样,当她用吹风机吹乾头发的时候,朝阳已经升起。

今天是圣诞节前一天,而且也是寒假前最后一天上课日。

从舞台帘幕探出头来,只见第一体育馆里,放眼望去尽是整齐列队的学生,由于明天就开始放假的关系,喧嚣之中也感觉得出活泼的气氛。

包括音羽在内的学生会成员如同往常一样,在舞台帘幕后待命。

靠墙摆放的摺叠椅上积了薄薄一层灰尘,要用手帕拍去灰尘,才终于能够坐人。

与学生总会时不同,身为学生会长的音羽在结业式时,只需发表简短的演说就好,所以只需要副会长七步在旁待命就己足够——原本应该是这样,可是不知为何,连书记宇佐美和小夜歌也在舞台帘幕后待命,听说是因为学生会总是同进同出这个莫名其妙的理由才会变成这样。

「副会长在寒假期间也要回家啊……好寂寞呢。」

宇佐美似乎颇感扫兴地说道,七步却是笑着挥手否定。

「我家距离东京也没那么远啦,可以回来我会尽早回来的,到时我们再一起出去玩吧。」

即便光代的尸体被发现,邻居——龙马老人的尸体也被找到,七步和宇佐美对音羽的态度却没什么改变,与音羽们说话的次数反而有增无减。

「像七步这样的住宿生,果然还是大都会回家吗?」

小夜歌至少在表面上融入两人的对话,看起来相谈甚欢。

如果说哪里有问题,那大概就是音羽自己吧。

「嗯~差不多就是那样,毕竟很多父母都会要求一月的前三天一定要回家过年啊。」

嘴里这么说着,音羽感觉七步的视线好像朝向这里来了,她不禁低下头,而音羽也感觉得到,宇佐美也随着她往音羽的方向看来。

她们两人都误会音羽沉默不语的理由了。

她们一定认为自己是为了再度发生的杀人事件而心痛吧,她们本人大概想像不到,那样表错对象的关心,反而更压迫着音羽的心。

而且音羽从刚才就无法正视小夜歌。

自从龙马老人的那件事以来,音羽和小夜歌之间就处于尴尬的气氛。

在学校时,小夜歌表现得和平常一样,但是音羽却无法如同平时那样反应,总是会装作没听到,或是不自觉地采取冷漠的态度。

音羽对那样的自己产生强烈的自我厌恶,她感到非常懊恼。

这样的日子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这是那种可以让时间解决一切的简单问题吗?

『那么让我在此预言,如果真的找不到证据,让你就这样逍遥法外,那么你接下来的人生一定都无法活得幸福,因为你是个杀人犯,胜利的一方可不一定就是正义。』

脑中想起京也的发言——那声音感觉格外响亮。

就在这个时候,随着钟声响起,广播委员以平板的语调发出号令,顿时体育馆内的窃窃私语也跟着止息。

音羽看着自己的手。

她并没有感到紧张,可是脑袋就像塞满泥土般沉重,思考就像笼罩着一层雾,感觉不到真实感。

我是不是在做梦呢?

每晚折磨精神的梦境侵蚀到现实,是否不知不觉间,现实与梦境逆转了呢?没错,所以她才会这么没有真实感,所以七步和宇佐美的视绿才会令她感到刺痛,所以她才会这么呼吸困难,被避无可避的焦躁所支配。

要从梦境醒来很简单,只要数三声再叫自己醒来就可以了——母亲就是这么告诉她的。

「音羽,你……会留在这里吧?」

「咦?」

是七步的声音。音羽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毫无防备。

「你没在听吗?音羽,你寒假会留在这里吧?」

七步的眼神中闪动着不安之情,彷佛害怕自己会突然消失一般,现在自己的存在感是那么地稀薄吗?

音羽虚弱地微笑。

「没事的,我一直都在啦。」

就在这个时候,「喂!堂坂,轮到你出场了,快点准备!」顾问老师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七步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音羽站起来,朝亮度适中的照明灯所照亮的台上前进,从黑暗的舞台帘幕后,走到光线明亮的舞台上,视界顿时化为一片白。

登上讲台,确认麦克风的收音状况,音羽闭目深吸了一口气。

直到方才都还那么吵闹,现在广大的馆内却是安静得鸦雀无声。

结果到最后,演讲稿还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与之前学生总会时不同,这次明显是音羽的过错。

那么就不求创意,只说些制式台词来蒙混过关吧。

她如此决定,然后睁开双眼,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了。

所有学生皆注视着自己,放眼望去都是视线、视线、视线。

广大的空间与高挑的天花板,身处其中的七百四十五名女学生,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杀人凶手。

音羽似乎听到这样的窃窃私语,只吓得她不寒而栗。

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事,她还是说不出话,思考一片空白。

「啊…………啊…………那……」

她的声音在颤抖,平时能够理所当然做到的事,现在却办不到,她说不出话来。

音羽急得满头大汗,她低下头,紧紧咬牙。

她心想必须说些话才行,但是愈是着急,愈是陷入恶性循环。

对于迟迟不说话的音羽,学生们开始觉得讶异,台下逐渐发出窃窃私语的声音。

『音羽会长是怎么了呢?脸色好像不太好——

音羽会长加油——

那个会长才不可能会那样——

可是好像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她依照母亲的教诲,不断在脑中数三声叫自己醒来。

——然而却没有任何改变,她没有醒来的余地。

因为眼前是不容一丝幻想,无可撼动的现实。

音羽紧紧握住裙子。

不知不觉间,带着困惑的吵杂声有如潮水般逐渐扩大开来,教师也以讶异的表情看着音羽,在舞台帘幕后观视的宇佐美则是内心七上八下地看着音羽。

「——对于人类的意志,我到底能够相信到什么地步?」

她低着头,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挤出了这样一句话。

一瞬间,周围立刻变得鸦雀无声,音羽于是继续下去:

「人类会依自己的意志、经验与善恶价值观来做出决定,坚信那是自己无可动摇的决定,可是真的是那样吗?我曾经听过这样的例子—

假设有六百人感染了新型传染病而面临死亡的边缘,政府为了拯救他们而想出数个计划。

一个是能够使两百人确实获救的计划;另一个则是三分之一的机率可以让六百人全体获救的方法。时间所剩不多,你被迫面临抉择,如果是你的话,你会选择哪一个方法呢?事实上对于这个问题,据说多数人都选择了最初的提案。」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音羽可以感受到众人这样的困惑。

「后来政府又备好了两种方法,四百人死掉的计划,以及没有人死的机率三分之一,六百人全员死亡的机率为三分之二的计划,对于这次提出的两个方案,据说多数人是选择了后者。

在此请各位比较一下,最初的两个方案以及之后的两个方案,这两个选择问题其实内容完全相同,只是说法不同而已。

你们明白我说的话吗?人类根本不存在什么价值观,只会在意说法好不好听,听起来有没有好处,人类就是会因为这些而改变自己的『决定』。

人类本来就不存在什么自由意志,他们往往会屈膝在言语的力量之前——我当初听到这样的论调时,甚至惊讶得全身颤抖。」

『自欺欺人能够让谎言变得有说服力,因为自己都能欺骗了,对别人说谎时自然也不会感到内疚了,你之所以能在我面前表现得那么自信,是因为你在自欺欺人,其实你应该也早就发觉了,你——』

音羽感到呼吸困难,喉咙异常的干燥。

学生们大概也发觉这不是预先准备好的台词了,馆内笼罩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默。

但是音羽不顾一切地大喊。

有如呕血一般吐露心声。

「对于人类的意志,我到底能够相信到什么地步?我那个决定是正确的吗?我想相信,我不容许心中存有疑惑的幼苗,可是就连我、我那样费尽思索所得到的结论或许也是——」

就在此时,音羽感到一股强烈的力道抓住她的衣襟,随后视界一阵摇晃,透过扩音器,馆内回荡着清脆的声响。

有数名女学生发出短暂的悲鸣。

用手触摸之后,才感觉到脸颊发热,痛楚迟了一会儿才到来。

原来是七步闯入台上,她以从未见过的表情瞪着音羽,表情痛苦扭曲的人,却是打人的七步。

「你沮丧个什么劲啊!」

只听到扩音器发生共鸣现象,发出尖锐的噪音。

「引导学生是你的工作吧?你要振作一点啊,你那个样子会让大家不知所措啊。」

比起脸颊被打更强烈一倍的冲击震撼了音羽。

馆内笼罩在大片的嗜杂声中,音羽的意识逐渐对焦,她终于明白刚才冲动之下说出什么样的话语,低下了头去。

她的心情悲惨无比,不敢直视七步。

「对不起……」

在坐立不安的情绪支配下,音羽逃也似地转身回到舞台帘幕后。

迎接她的是宇佐美不知所措的眼神,以及小夜歌昏暗的眼神。

音羽低着头,快步从两人身旁通过。

直直走出体育馆后,她转为小跑步,听着远处传来浪潮般的吵杂声,音羽知道体育馆内正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她甚至不想回到教室拿书包,直接一直线地往校舍出入口前进。

「等一下,音羽。」

音羽停下脚步,不用回头她也知道后面站的人是七步。

「……剩下的事情可以交给你处理吗?我有点累——」

「——是你杀了那两人吗?」

音羽惊讶回头,只见七步双眼满是夺眶欲出的泪水,直直瞪视着音羽。

看到她的眼神,音羽也感到悲伤。

是吗,原来她早就已经——

「你问我联谊的预定行程,是觉得可以在那段时间内,杀死小夜歌的继母再赶回来吗?」

音羽无法回答。

「你是在利用我吗?」

音羽无法回答。

「上次那晚,你说要看电影会晚归对吧?其实那段时间你做了什么?」

音羽不可能回答。

「为什么要杀人?不要不说话,告诉我呀!音羽!」

七步颤抖的声音,到最后已成为悲鸣。

音羽用力握拳,指甲都快要刺进皮肤,她很想捣起耳朵。

「我会保密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不管是对警察还是摩弥同学!」

这次音羽难以保持平静了。

「为什么……」

「因为你不可能没有理由就杀人啊。」

音羽双手捣着嘴,忍不住就要流出泪来。

「拜托你,告诉我真相吧,音羽,我们是朋友对吧?」

『把一切告诉七步,让她协助我们就好了呀。』

小夜歌在脑中对她呢喃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说吧,堂坂音羽,要她协助你,要她在摩弥京也和警察面前替我们撒谎,这样一来就还有生路。

然而——

音羽却吊起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说道:

「——七步,你该不会是笨蛋吧?」

七步的表情为之冻结,就违她发出的「咦?」一声也是带着客气,似乎仍在期待音羽是在开玩笑。

「你没听见吗?我问你是笨蛋吗?说什么我不可能没有理由就杀人?你太看得起我了。」

「但是你是那么痛苦——」

「听好了,七步?我告诉你我杀那女人的理由吧。」

音羽呼吸一次后,继续说下去:

「那是因为她太碍眼了啊,像只猪一样又胖又肥,本来就很碍眼了,我无法忍受那种人进入我的视界里,而且当我想和小夜歌办事时,她也很碍事——所以我杀死她。做法很简单哦,我指使小夜歌从背后架住她,然后我再刺死她,把她分尸。刀子一刺进去,她还真的叫得像只猪一样,太好笑了,第二人是隔壁的爷爷,他看到我们杀人,不赶紧去报警,还妄想要说服我们,最初我假装要去自首,表现得好像被他一席话感动,他一下子就受骗了,然后我就趁他不注意,从背后将他殴打致死,爷爷临死的表情很有趣哦,好像连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要不要我把我是怎么分解尸体也告诉你呀?先搬到浴室,把身上衣服脱掉,得要从坚硬的肌腱开始切——」

「——别说了!」

只见七步捣着耳朵不住后退,刚才的锐气尽失,她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我倒是想请问你,七步,你怎么会这么天真,认为我是『不得已』才分尸杀人的呀?」

「怎么会……你骗我,因为你是那样地……」

七步紧咬着牙,紧闭着双目。

「七步,我警告你,刚才的话你要是告诉警察,我会连你都杀。」

七步快要哭出来了。

音羽见到她的模样,这次真的转身离去。

「还有,我从今天起会睡在小夜歌家,我不会回去宿舍了,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忙,你是个很好用的棋子,再见了,七步。」

说完这句话,音羽便从出入口走出校舍外。

万里无云的晴空上,冬天寒冷的太阳正发出灿烂耀眼的光芒。

音羽环顾左右,确认广大的校地里空无一人,然后闭上双眼,抬头仰望天。

阳光透入眼中,她只觉得鼻腔一酸。

——这样就好了。

听说昨天警察来到小夜歌家,询问小夜歌关于龙马的事,警察似乎也终于把焦点放在晃治以外的嫌疑犯了。

她有无数次在心里要自己不要去想,但是现在已经不行了。

——我们就快毁灭了。

如果现在拉拢七步,或许是可以稍微延长性命,然而那样一来,七步也会被当成共犯看待了。

即便是小夜歌的请求,唯有这件事是办不到的。

她怎么也不愿让独一无二的亲密好友搭上即将沉没的船。

只要七步说出自己曾受到刚才那样的恐吓,那么不管接下来七步采取什么行动,之后应该都不至于被音羽她们牵连问罪。

——这样就可以了。

一旦知道自己是月森连续杀人分尸案的凶手,会对原本对自己有好感的所有人造成严重的伤害。

然而,就算自己被讨厌,或者是被憎恨——

明知非这么做不可,音羽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空虚。

这样一来,自己身为学生会长所堆砌的一切都泡汤了。

失去朋友、失去信赖,杀害光代之前音羽所拥有的无数『珍惜的事物』,如今已是寥寥可数了。

音羽愤恨地眺望清澄无比的冬季阳光。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杀人。

音羽无事可做,只余下庞大的时间阻挡在她的前方。

2

音羽把小夜歌叫来秘密基地,询问她结业式的始末。

那绝不是听了会快乐的话题。

馆内混乱到极点的骚动之所以能够平息,可以说大部分该归功于七步的竭心尽力。

音羽内心十分惊讶,七步在那之后马上就回到学生们的面前,履行她身为副会长的职责,音羽是做不到像她那样的。

学生们似乎受到很大的冲击,在结业式终了后,关心音羽的学生们纷纷涌至马捷尔楼。听说是花舍监为她出面对应,他人的善意让音羽感到非常痛心。

学生会的顾问老师也要音羽找个时间过去敦职员室,毕竟做了那样的事,造成结业式停滞,这也是理所当然吧,只是说教就能了事的话,她就该谢天谢地了,最坏的情况甚至也可能勒令停学。

这个样子,就算被说是自取灭亡,音羽也无法否定。

在听小夜歌述说时,音羽的视线始终朝着下方,看着小夜歌的脚下。

「小夜歌……七步已经全都知道了,七步不肯协助我们。」

「那么就只能把七步杀掉了。」

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与说话的内容完全相反,显得非常轻松。

彷佛是在劝告别人,冰箱里的东西坏掉就只能丢弃,说得好像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发言的本人根本没有考虑听在音羽的耳中会做何感想吧。

音羽只觉得头晕目眩地站起来。

「你是说真的吗?七步是我们的朋友喔,小夜歌却说要把她——」

「是音羽姊不好,都是音羽姊没有顺利把七步拉拢过来的关系啊,放着不管会有危险的,我认为要杀就要趁早。」

为了保护小夜歌,为了将小夜歌从光代手中救出,音羽下定了决心。

告诉自

己不需要迷惑,以无可动摇的坚定决心,实行了杀人计划。

然而她却不明白小夜歌在想什么。

眼前是与自己有着同样的脸、同样的手、同样的脚的少女,从小夜歌的角度看自己,一定也是同样的画面吧,两人的距离只要伸出手就能触碰到,但是心的距离究竟间隔有多么遥远呢?

「……起初我说要杀死那女人时,小夜歌你是反对的呀,那时温柔的小夜歌到哪去了?现在却是我反对,小夜歌主张杀人……简直和那时候完全相反啊,小夜歌,我要怎么做才能够不失去你呢?因为我对小夜歌提议要杀人,所以小夜歌才会改变的吗?全部都是我的错吗?都是因为我计划杀人,小夜歌才会——」

舆哀切倾诉的音羽有如对比,小夜歌的声音缺少起伏,冰冷到极点。

「没有那种事,我很感谢音羽姊,我甚至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杀掉光代阿姨呢。」

音羽猛烈地摇头否定。

「不对!不对!就是这样,我才会说你变了!我们不是一直撑过来了吗?小夜歌,在杀死那女人之前,不管她如何对你暴力相向,你都没有把我的事说出来不是吗?那时我真的很高兴,当然不止是如此,我总是非常非常感谢小夜歌哦?我们从头开始吧,好吗?小夜歌?」

「……已经无法回头了,我已经杀了一个人哦?」

小夜歌的嘴一歪,她是打算要笑吧,但是看在音羽眼里,却像是快要哭泣的样子。

终于,小夜歌手伸进外套里,取出一样东西来,将其放在桌上,只听到沉重的声音响起。

音羽惊讶地瞪大了眼。

那是菜刀,刀刃的部分被以布包裹起来,或许是为了便于隐藏在身上,刀的长度略短,但是杀伤力却不容小觎。

音羽不敢相信眼前的光景。

对小夜歌竟携带这种东西固然惊讶——更令她吃惊的是在这时候拿出这个来,其所代表的意义重大令音羽背脊发毛。

「如果你想阻止我,就用这个刺我吧。」

「……你是认真的吗?」

小夜歌不发一言地点点头。

音羽缓缓拿起菜刀在手,取下包在上面的布,这材质应该是不锈钢吧,这是一把刀背厚实的厚刃菜刀,音羽轻轻触碰刀面,只感觉刀刃冰冷得吓人。

「……只要用这个让小夜歌受伤,小夜歌就会放弃一切抵抗了吗?」

小夜歌再次点头。

瞬间现场的空气转为凝重。

隔着桌子面对面的双胞胎,这构图在旁人看来,几乎是左右对称的光景吧,唯一不同之处,就是音羽握着的那把发出金属光泽的菜刀。

她听到有个吵杂的声音,却原来是自己慌乱的呼吸声。

音羽用两手将菜刀举在胸前,然后翻转刀刃。

「让一切结束吧,小夜歌。」

小夜歌则是以未曾有过的严峻目光注视着音羽。

音羽手发着抖,无法好好对准目标。

这时握刀的手突然间使不上力。

不知为何,她突然心中一苦,好想大哭一场。

音羽用力闭上双眼——有如丢弃般将菜刀抛开。

只听见当锵声响,菜刀在地上弹了几下。

「你、你真傻,我怎么可能对小夜歌做那种事。」

为了缓和沉重的气氛,音羽夸张地表现出轻松的态度,但是却显得非常不自然。

小夜歌面无表情地说了声「是啊」,然后便捡起菜刀,重新用布包好,就这样走出了小屋。

音羽郁郁寡欢地在街上徘徊。

音羽明白了。

自己一个人是绝对不敢去自首的,而小夜歌也是看破了这一点,所以才放任音羽不管。

如果这时没有人来阻止她,她一定会听从小夜歌的请求杀死京也,也杀死七步,她会把察觉真相的人、接近真相的人全部杀光,直到破灭的最后一瞬间。

音羽已经不想再杀人了,然而要她告发她爱到甚至与世界为敌也在所不惜的小夜歌,她做不到。

这样的日子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她已经被逼到绝境,无法动弹了。

回过神来,她才发现太阳已经西斜,孕育出如燃烧般的美丽余晖。

确认现在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半。

音羽开始计算离宿舍门禁时间还有几个小时,过了一会她才想起,她已经不用回去宿舍厂。

一想到宿舍的事,她便连带想到七步的面容,顿时胸口感到苦闷非常。

七步现在在做什么呢?这个畴候应该差不多已经去报警了吧,还是说她仍在烦恼着该如何做呢?

忽然间,音羽想到梯子的事。

她与七步串通好互相保证对方的不在场证明,那个系统所不可或缺之物,就是用来架在二楼窗户的梯子。

只要把那个梯子丢弃,那么就算七步将一切告诉警察,最终也很可能以证据不足而不予起诉。

当然这样的预测只能说非常天真,但是总比束手就擒要来得好。

音羽不禁自嘲,她不论何时总是为自己的生路打算,对于这样的自己,音羽觉得既是无比愚蠢,又是滑稽不堪。

音羽小心注意不让其他学生看到自己,从距离宿舍较近的东门进入。  

位于宿舍后方的广阔森林,在夕阳的映照之下,被染成了金黄色。

前进了一会儿之后,有一个铺满树枝的拙劣伪装,她把那片伪装拨开。

音羽顿时抽了一口凉气。

没有,不见了。

伪装并没有受到破坏,只有梯子被人取走了。

究竟是谁做了这种事?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突然后方有人出声,音羽反射性地回头,看到对方的模样,音羽的双脚绝望地僵住。

音羽将手伸入右边口袋,用力握紧。

「摩弥同学……」

手戴漆黑的皮手套,身上披着风衣,摩弥京也就站在那里。

有如死亡使者般的黑色修长影子,将音羽覆盖住。

不过比起突然出现的京也,更令音羽惊讶的是他肩上扛着的伸缩式梯子,他面无表情,把梯子抛在音羽的面前。

「我是来还东西的,这次就让事情结束吧,音羽同学。」

音羽忍住想要放声大叫的心情。

以为已经甩开他了,确信已经成功躲掉了,然而那黑色的手却在不知不觉间,逼近到音羽的身后。

这是最坏的情况。

明明一直小心地不与他遭遇,却在这个时机撞见,不,这真的是碰巧撞见的吗?说不定他——

京也完全不顾虑音羽的焦虑,用手指着脚下的梯子。

「这就是你用来制造不在场证明的小道具,破解这么简单的不在场证明,却让我花了相当多的时间呢。」

「……你在说什么呢?这张肮脏的梯子我从没见过,这梯子怎么了吗?」

「哦,那么从这张梯子验出指纹的时候,你还能说出同样的话吗?」

「……」

「这是重要的物证。」

「…………是七步对吧?」

音羽忍不住开口说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少装蒜了,告诉你这个地方的人就是井田七步对吧?」

「很遗憾,不是那样的。」

「咦?」

「当我去找井田同学问话时,不好意思,是我请她让我进去你们的房间,我调查过很多地方,窗户的扶手处有两条摩擦的痕迹,所以我才想到这个可能。」

「等等,那这么说……七步她……」

「我去找她问话,以结果来说是自跑一趟,你椚肢解尸体的时间带,她都证言音羽同学是和她在一起,而且说得斩钉截铁,丝毫没有犹豫,因此我还怀疑她是不是你们的共犯呢。」

音羽忍不住要流出泪来。

——七步,你……

音羽默默低着头,拳头微微颤抖。

终于她抬起头,狠狠地瞪着京也。

「那又怎样?那个只能证明我在案发当晚没有不在场证明而已。」

京也不禁皱起眉头。

「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吗?你的不在场证明被破解、脚踏车码表的计数器指出犯案现场是在小夜歌同学的家;光代女士因为金钱纠纷而遭到杀害,你把我夹在绘画后的一万元纸钞,误认是命案现场遗留之物,情急之下藏了起来;警官目击到你们,管弦乐社的大提琴箱甚至还有被携带出去的痕迹,而且你负责的乐器还是大提琴,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证据吗?」

「每一个都不是决定性的证据啊,那些都是你的幻想!」

音羽的眼神宛如负伤的野兽,她瞪着京也,做着困兽之斗。

音羽不得不承认,这个有如死神般的男人明显比自己高明。

然而音羽也不能就此退让。

至今为止的一切绝非平坦的道路,音羽燃烧自己所有的人生,把自己筑起的信赖与友情全部换成筹码,然后才来到这个赌桌上,她绝不能在这种地方放弃。

但是京也看着她的眼神

,甚至浮现出冷淡的怜悯。

「音羽同学,你知道发现第二起遭分尸的尸体了吗?」

「是啊,我知道。」

「被害人是朝木龙马,七十一岁,是一名独居的男性,几乎以和光代女士同样的方式遇害。」

「然后呢?」

「『然后呢?』是吗……听说你和他十分熟稔,甚至还陪他去医院,没想到你相当无情呢。」

「…………」

「我继续说下去,若说这次尸体和光代女士的尸体有何不同之处,那就是手指,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被切断,在现场却没有找到。」

「会不会是被动物啃咬呢?」

「那种切断面并不是动物造成,是人类切下来的。」

音羽感到逐渐被从四方包围的压迫感,京也朗声继续说道:

「凶手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恐怕是被逼到不得不切断的状况吧,因为手指若是留在现场,很可能会对凶手造成不利,依照我所能想像出的可能性,凶手是不是在和被害人争执时,遭被害人抓伤了呢?指甲缝隙残留着凶手的皮下组织,所以才要砍下手指,你左脸颊上贴着OK绷,那个伤是怎么回事?」

被京也锐利的目光直射,音羽移开了视线。

「……是被树枝刮伤的,有什么问题吗?」

「那么被切下来的手指上哪儿去了呢?」

「如果我是凶手的话,早就已经丢掉了。」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可是凶手与被害人生前非常亲密,而且这次的杀人若是不得已要将目击者杀人灭口,那么这次的杀人会让凶手非常惭愧——至少我是这么预测。」

音羽将手伸进右边口袋,紧紧握住。

「音羽同学,你从刚才起就握着右边口袋里的某样东西,你口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

「真的是邢样吗?方便让我确认一下吗?」

京也缓缓逼近而来,音羽被他的气势压迫得不住后退。

她全身冒汗,害怕得膝盖发抖,他的气魄、他的存在所发出强烈无比的压迫感,让音羽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吞噬了。

「不要过来——!」

回过神来,她已经从右手的口袋中取出针筒了。

「你懂什么!不管是我的痛苦还是悲伤,你明明什么也不知道,不要碰我们!不要揭发我们!不要妨碍我们!我要为了小夜歌与世上的一切奋战——!」

「既然害怕失去就别杀人!」

突然音羽的手被一道可怕的力量扭起,剧烈的疼痛如电流般窜动。

手上的针头忍不住脱手,接着立刻就被踩碎在京也的鞋底。

宛如要拉断她手的凶暴力量,将音羽全身扭转。

只见从音羽的口袋掉落在两人之间的东西,是乌黑冰冷的两根手指。

那是又粗又长,有如经年累月的老树般盘根错节的手指,是抚摸过音羽头无数次的龙马老人的手指。

嘴唇不住颤抖,一切声音都从音羽的耳中消失了。

她膝盖脱力,双腿发软地当场倒下。

——结束了。

夕阳余晖映照的黄金色树丛里,此时吹过一阵风。

那阵风吹拂在浮现杀人狂热的音羽脸上,将那份热度夺走。

她已经完全没有辩解的余地,这是完全的死棋了。

有好一会儿的时间,音羽只是茫然张着嘴。

京也平静地对她说道:

「很遗憾,你输了。」

「我输了……」

音羽有如梦呓般喃喃说道。

「我是……哪里做错了?我是哪一点比不上你?」

「……你的优点同时也是缺点——那就是你是个秀才型的杀人犯。从杀人手法也看得出来,你本来是依循统计学的手法,如果是意外死亡就不会被怀疑,你本来是想用这种方法对吧?在棋局理论上,双方都是以下最好的一步为前提,然而假如有一方开始使用不合理的手法,那么另一方原本最优秀的作战也会被打乱而轻易落败,然而因为你是秀才型,所以你只会下在最好的一步,正因为你是优秀的玩家,因此你的思考也容易判读。」

「怎么这样……」

「可以让我也请教你一个问题吗?你为什么要把故人的手指携带在身上呢?」

音羽把脸从京也方向别开。

「……因为我想带着。」

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她挤出了这样一句话。

音羽从京也手上接过手指,闭上双眼,双手有如祈祷般握住。

「当我这样做,我就好像和爷爷在一起,就好像他在鼓励我一样。」

京也第一次露出同情的眼神看着音羽。

「……小夜歌同学就由我来对她说吧?」

音羽摇摇头,京也和她说话会有危险吧。

「让我跟她说。」

「……我知道了。」

音羽搓了搓眼角站起身来,她抬头仰望橘色的天空,闭上她的双眼,想着在同一个天空下的双胞胎。

国中时代,由于母亲严格的洗脑教育的副作用,音羽甚至不能接触男性,音羽的学校生活可说是十分惨澹。

她就只是在学校读书、在补习班读书、在家里读书,然后睡觉而已。

朋友之间也开始陆续有人交了男朋友,一旁的音羽虽然羡慕,但是在另一方面,她却是无法接受男性的存在。

就在这个时候,她与小夜歌相遇了。

音羽在她身上找到自己所欠缺的部分,而且一直思考着那是什么。

就这样,随着幽会的次数增加,等到她发现时,自己心里想的就只有她了。

她想要触碰小夜歌,最初发觉自己这样的欲望,音羽非常震惊,在此之前音羽明明从来没有喜欢过女孩子。

然后音羽感到恐惧,她非常害怕自己的感情被小夜歌知道,怕听到她说自己恶心,到时候别说是姊妹,甚至连朋友也当不成了,所以当她知道小夜歌也是相同心情时,音羽全身脱力,当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扑在小夜歌的怀里哇哇大哭了。

她觉得既丢脸,又害羞——却同时也开心得就算马上死了也无所谓。

只要和小夜歌在一起,世界就像染上一层玫瑰色一样。

音羽回忆起曾几何时在『幻想乡冒险录』中登场的『比翼鸟』。那种鸟是一方只有一只翅膀,两只鸟要互相填补彼此所欠缺的翅膀功能才能飞行,两只鸟才算是一只完整的鸟。音羽不禁梦想,若是她和小夜歌能像那种鸟一样,彼此共享羽翼而翱翔在天空,那会是多么美好的事。

然而,自从得知小夜歌受到后母的虐待——那一瞬间,音羽的世界有了激烈的改变。

音羽拚命地奋战,即便准备周到的伪装意外失败、明显留下他杀证据时,音羽也没有放弃。

音羽肢解了尸体。

一边祈祷着明天会比今天更好,一边动手肢解尸体。

阻挡在前的人,即便是龙马老人她也将之杀害。

她的身旁总是有小夜歌的陪伴,但是渐行渐远的心,音羽却是直到无法挽回都没有察觉。

漫长痛苦的杀人,在前方张开血盆大口等待着她的,却是结束的地狱。

音羽所渴望的幻想乡不存在于任何角落。

花费了这么久的时间,她才明白这一点。

音羽缓缓睁开眼。

「摩弥同学,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一定会说服小夜歌,把她带到这里来的。」

「……可以,可是小夜歌同学会答应吗?」

音羽返手挥了挥,对京也露出笑容,发现自己还没有忘记怎么笑,让她感到格外地开心。

「——放心,因为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小夜歌。」

一直隐瞒至今,绝对不让他人知道的心情,一旦尝试着说出口,说得倒是意外地自然,感觉体内似乎吹过一阵风,那种清凉感充满在胸中。

彷佛受到音羽的感染,京也也跟着扬起嘴角。

「是吗,那么一个小时后见,我会在这里等待。」

音羽将头转了回去,看着前方。

夕阳余晖的那一头,从马捷尔楼冒出准备晚餐的炊烟,看起来格外耀眼。

音羽回头仰望阳丘女校的校舍,将它的身影烙印在眼底。

落成二十五年,历经两次增建改筑的古老校舍,好似对学生们的调皮敬而远之般,看起来非常苍老,与其建筑年数相比,损伤与老朽化相当严重。

音羽身为学生会长,曾经四处奔走,处理各种学生的抱怨,明明是最近不久的事,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回忆不知为何却已褪色泛黄。

粉彩色的平屋顶是带有温暖的暖色,她很喜欢,但是她觉得那个仿造钟最好改掉吧,因为会让人误会是教会学校,重要的是完全没有美感。

这是满载回忆的校舍。

看着寂静无声的校舍,音羽大大地张开双手,深深吸了一口气。

「谢谢你,阳丘女高。」

随着一个鞠躬,音羽离开了那里。

4

京也看了手

表一眼,知道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一小时四十分钟。

太阳已经几乎落下,四周在夜色的支配之下。

吐出的气息是白色的,京也在树林中瞪大了眼持续等待,他的头发与风衣上都积了白色之物。

音羽走了没多久后风势转弱,却开始下起雪来。

在无风之日所下的雪会有如羊毛般落下,一声不响地累积起来。

这个时期竟然下起初雪,就这一带来说是相当少见。

京也站立在积了薄薄一层雪的松林中,内心却感到莫名焦躁。

——一个小时。她应该是这么说的没错。

该不会在这最后关头,自己竟被她们耍了吧?现在这个时候,她可能已经拉着双胞胎妹妹,搭上已经远离月森车站的列车上了。

京也再一次确认手表,然后前往邻近的马捷尔楼,请花舍监叫井田七步出来。

「啊啊,你是摩弥同学对吧?你没学乖啊?竟然还来?」

与佣懒的语气相反,七步的脸上有哭肿的痕迹。

「井田同学,音羽同学有联络你吗?」

七步在眼前挥了挥手。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有。」

「那么你知道她可能上哪去吗?」

看到京也的表情,七步讶异地皱起了眉。

「……怎么了吗?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京也无言地点头,似乎只是这样七步就明白了,只见七步的脸色转为苍白,她说了句「等一下」后,便按着太阳穴附近开始思考。

「……摩弥同学,你去月森台的小屋看过了吗?」

「没有,我没去,那是什么地方?」

「是只有音羽和小夜歌知道,有点像秘密基地的地方。」

「听起来很矛盾,既然是只有音羽同学和小夜歌同学知道的秘密基地,井田同学怎么也知道呢?」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七步露出苦笑,似乎肩膀脱力了一下,在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后,她继续说下去:

「因为她们有时候会一起不知消失到哪里去,我觉得很可疑,于是曾经尾随过她们,不过……实际看到里面的光景后,我觉得早知道不看还比较好。」

音羽杀害光代的真正动机并不是为了钱,这一点京也也隐约察觉到了。

如果说音羽是为了小夜歌而杀人的话——那么两人的关系自然也就很容易想像了。

而且在沉郁的表情之余,七步偶尔会表现出强颜欢笑的态度,这代表的意义是——

——井田同学,你难道对音羽同学……?

话到嘴边,京也又吞了回去,他重新摆出扑克脸,问清楚前往秘密基地的详细路径。当他要离开的时候,原本表情苦恼的七步抬起头来。

「摩弥同学,请你救救她,请你帮助她,我拜托你。」

「很遗憾,我办不到。」

「咦?」

「因为那是你该做的事呀,井田同学,我是无能为力的。」

至今忍耐的情感终于决堤,七步泪容满面,她赶紧用手遮住眼角。

「那、那个笨蛋,你找到她一定要把她带来我这里,我要再打她一下……」

听着七步因呜咽而断断续续的声音,京也点头答应了。

「好,我答应你。」

于是京也离开马捷尔楼,往月森前进。

当他通过中央的车站周边时,随着香甜的气味,他听到活泼的圣诞歌曲,车站周边的路树上,看得到缠绕着铃铛的LED灯,色彩缤纷地闪动着。

路上行人今天脸上都挂着满足的表情,因为这是睽违已久的白色圣诞,也难怪大家会兴奋不已。

听着在街灯处叫卖蛋糕的店员声音,京也陷入了沉思。

如果两人趁自己一时疏忽,真的已经逃到某处去的话,自己真的有资格追上去,剥夺两人的幸福吗?

别去管她们不是才合乎道理吗?

一通过车站周边,喧嚣声有如退去的潮水般愈来愈细,终至听不见了,最后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声,感觉似乎更增添了寂静的气氛,终于他抵达了远观有如巨大墓碑的月森。

他依照七步告诉他的路径,顺着山道往上走,跨越途中禁正进入的路障所拉起的绳子,之后走在狭窄的隘路上,随即他看到了附有烟囱的简陋小屋,应该就是那个了吧。

不知为何,京也第一眼看到那栋建筑物,他就深切感到一股阴森的感觉。

屋顶是生锈的白铁胶合板;放置在屋旁的木柴受到风吹雨打,早就已经腐朽不堪;随意放置的单轮手推车;这间腐朽泰半的闲置小屋,如今一盏灯火都没有。

小屋的门好似招呼来访者般敞开着,不知为何京也想起以前在电影看到过,诱人进入捕食的屋子的故事。

无论他如何凝神倾听,仍是听不到半点声音。

于是京也下定决心,靠近小屋。

窗户的窗帘都被拉上,从外面看不到里面。

绕至屋子正面,鼻腔顿时感觉到一股异臭。

京也从怀中取出蝴蝶刀,将刀刃拉出。

那是他闻惯了的血腥味。

京也消除脚步声,谨慎小心地慢慢走进屋内,只见窗帘拉起的室内,黑漆漆地不能见物。 

就在京也一进入所看到的柜子上,他发现放有一个手电筒。

京也开灯照向四周,随即京也的胸中涌起一股哀叹的情绪。

室内残留着某人争执过的痕迹,他发现地板四处都是血迹。

不管怎么想,这事态绝不寻常。

京也缓缓摇摇头,压抑住感情,总之他决定开始检查现场情况。

他要藉由血迹飞溅的程度,模拟这里所发生的事。

原本在小屋里有两人,两人因为某种原因而起了争执。

京也走到甚至没有涂上亮光漆的简陋木桌之前,原本像是放在桌上的餐具,掉落在地上破成两半,地面积了一摊血。

——在这里有一个人被刺伤。

被刺的那人用单手按住刺伤的部位,另一只手则是扶在桌子上,餐具就是在这时被推下桌去而打破的吧。

被刺的一方十分惊愕,她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刺吧?

京也判断凶器是菜刀一类。

被刺的一方拚命想要逃离袭击者,她在狭小的屋子里,想要沿着墙壁往出口走去,一点一点滴落的血迹就是在诉说着这个情形。

但是——从京也的位置看去,在三点钟的方向,她中了毫不留情的第二击,鲜血飞溅到擦拭清洁的内壁上,而且地上也流着鲜血,那是用全身冲擭的方式刺进去的吧,出血量不是方才可比。

浓密的血腥味几乎要让他的鼻子失灵。

然而令人吃惊的是被刺的人竟然还能动。

进来时由于太黑而没注意到,其实血迹是朝着小屋外延伸而去。

京也单手拿着手电筒,照着小石头与草地上的斑斑血迹前进。

内心虽然有种不想再往前进的心情,但是他的脚步却没有停下。

在小屋后的森林中走了十公尺左右,结局唐突地到访了。

京也看到她的模样,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有这种事……」

她倚靠在山毛择的树干上。

她的头部积了少许的雪,宛如打盹儿般地闭着双眼。

可是她的腹部却是血肉模糊,周围的积雪也被染得鲜红。

终于她的眼睑颤抖,缓缓睁开了眼。

堂坂音羽的眼神中映着深沉的绝望。

「……让我看你的伤口。」

京也不等她回答就蹲下来,掀起制服,检查腹部两处刺伤的伤口,对于她有如冰一般的冰冷身体,京也尽可能地不去注意。

第一击刺到肋骨而停了下来,然而到了第二击的时候,那名少女也掌握到窍门了吧,她将刀刃水平刺入肋骨的缝隙间,破坏了部分的内脏。

一股难以忍耐的心情在胸中翻搅,京也在心中向七步道歉,看来是无法实现与她的约定了。

「……音羽同学,『杀人让你幸福了吗?』」

音羽稍微犹豫一下后,摇了摇头,虚弱地呻吟道。

「要是没有……做那种事就好了……」

音羽的话缓缓渗入京也的心中。

他的胸口热了起来。

他利用一度解体的〈bloody utopia〉的同胞收集情报,着手进行这个事件的调查,或许完全就是为了追求音羽这时所回答的这个答案吧。

「我很庆幸能遇到你,音羽同学,是你解答了我的疑问。」

「……我会死吗?」

「是的,这里就是你的梦的终点。」

「你骗我,因为……我一点都不觉得痛啊。」

京也说不出话来。

「……我不该让你一个人来的。」

「只差一步而已,我是追求着和小夜歌一同欢笑的未来,所以才……」

「我明白。」

瞬间,音羽眯起了眼,眼眶含泪。

「只要你不出现……我们……」  

「你说的对。」

音羽悲愤交集,她泪流满面地挥起拳头,只见音羽拳头上的血迹脱落,露出雪白的肌肤。

她用虚弱的手抓住京也的衣襟,挥拳殴打他,打了二下、三下。

京也刻意让她殴打。

但是,忽然间,她吐出了大量的鲜血,音羽无力地低下头,当她要从倚靠的山毛择树干上滑落时,京也将她抱住。

她的身体轻盈到绝望的地步。

尽管因死亡的恐怖而痉孪,音羽仍是拚命地开口说话:

「我有一件事……拜托你。」

「请说。」

京也蹲在她的身旁,她彷佛诉说自己的秘密般,把愿望托付给京也。

「……我答应你。」

京也知道这大概是她最后的愿望了,于是便答应了她。

「谢谢你。」

只见泪水从音羽的眼中源源不绝地涌出,泪水与血交融,滑过了她的脸颊。

她似乎是发现自己在哭泣,只见她哭着露出微笑。

「终于、终于可以哭泣了,小白。全部都结束了封吧?这样、我就不用、再杀人了,对不起……小白。对不……起,爷爷……对不起,光代阿……对、不……」

「……音羽同学?」

音羽即使意识混浊,仍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喃喃诉说着什么。

京也将耳朵贴至音羽的嘴边。

只听到她断断续续,说着像是某佰故事卧一僵段蒲。

「污秽的心」「进不来」「不被欺负」「玛莉与爱蜜尔」「永远的好朋友」「比翼鸟」

他不懂这些话的意思,但是京也绝不能漏听只字片语,因为这一定是她内心所描绘的理想乡的一部分。

京也默默地倾听她说话。

声音慢慢地愈来愈细,经过五分钟后——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京也让音羽的身体静静躺在地面上,脱下自己的风衣,盖在她的上半身。

「再见了,音羽同学。」

他的胸口发出疼痛,对此连京也自己都感到惊讶。

或许,对于这个总是正面向他挑战的高傲杀人凶手,他是无法讨厌的吧。

相信理想,为了实现理想而付出一切,然后又被理想所杀的少女,她的结局未免太过悲惨了。

京也站起身来,向山下睥睨着圣夜里的月森市。

把这件事做个了结吧。

下定了这个决心后,京也开始进行最后的作业。

5

抱着刚挖出来,装满了分尸道具的包包,春日井小夜歌走上月森台的山道。

她终于感觉到自己得到自由的爽快感。

她绝对不能被抓到,为此必须要杀死发现真相的人、不赞同自己的人,因为知道真相的人愈少愈好。

忽然间,她看到贴在包包上的太阳形状贴花,想起了替她绣上这个的音羽。

她最喜欢音羽,也一直相信她。

可是她却在推落光代之际,假装一起推落,让自己一个人弄脏了手,仔细想想,刺死光代的人也是自己。

如果就这样被逮捕,一定只有自己的罪会不公平地更重。

她也想过最坏的情况,就是音羽本来就打算把罪全推给自己。

但是即使如此,自己以前总是一直相信着她,所以表面上小夜歌还是表现得一如往常。

杀死光代一事,在小夜歌日常生活的每一个地方都落下了阴影。

她感觉光代就站在枕边一直盯着她看,因此而睡不着觉。

有时在学校握住铅笔的时候,手上会感觉到剃死光代时割开那肥肉的感触,让她差点发出悲鸣。

早上起来在洗脸台洗脸时,镜子里映出的是杀人凶手的面孔。

就算接下来的人生,自己能够得到一切,站在幸福的顶点,但是只要看到镜子,就会在里面看见杀人凶手的模样吧。

就在那个时候,小夜歌知道自己终其一生丧失了得到幸福的权利。

当无法专心读书,成绩下滑的时候,她也只有顺其自然的感觉。

小夜歌有意无意地试探音羽,她却好像过着与小夜歌所尝到的痛苦无缘的生活。

那也难怪,因为音羽并没有参与杀害光代。

在那之后,音羽和名叫摩弥京也的男人一起度过的时间变长,相对地与小夜歌相处的时间就极端地减少。

当她想到自己或许不久就会被姊姊抛弃时,强烈的恐怖感贯穿了她的背脊。

如果把音羽拉下、坠落到和自己同样的地方,那么她的想法或许会有所改变,于是小夜歌想了个计策。

刚好龙马老人这个可怜的羔羊出现时,小夜歌就确信这个计划会成功了。

她顺利地让龙马昏倒,让音羽致他于死命,小夜歌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样自己就不会被抛弃,也不会遭到背叛了。

然后在那之后,音羽很明显地变得畏首畏尾,这让小夜歌感到非常遗憾,也相当失望。

都已经杀死两个人了,事到如今怎么可以去自首,对于小夜歌这理所当然的意见,不知为何,在音羽眼中看起来却是『异常』,这点从她的言行就观察得出来了。

如果在这时候放弃,那么至今所堆积的一切都将化做流水。

那是绝对办不到的事。

所以小夜歌刺杀了她。

自己犯下的杀人罪,也会让有相同面容的优秀姊姊蒙羞,对此她有一种扭曲的快感这也是事实。

咦?这时小夜歌觉得不可思议,分尸需要各自分担部位,所以如果不是和音羽两人一起做,事情将会难以顺利地进行。

但是为了肢解音羽的尸体,总不可能让音羽来帮忙。

小夜歌这时想到一个好方案,就让京也帮忙不就好了。

在肢解京也时就找七步,肢解七步时再找自己帮忙就好了。

小夜歌的思考回路轻易就接受了这充满矛盾的理论。

就在这个时候,怀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看到发信人的名字,小夜歌差点让手机掉到地上。

发信人显示的是玛莉公主,是小夜歌为音羽取的昵称。

小夜歌尽管心惊胆战,仍是打开手机盖,确认音羽寄来的邮件。

主旨是『给小夜歌』。

『还记得实行计划前,我们一起埋小说的地方吗?去那里把我们的小说挖出来看看,我把一切都放在那里了。』

小夜歌不禁瞠目结舌,明明刺了她两刀,她非但还能动,从文面甚至感觉不出受伤的痛苦。

为什么?

小夜歌抛下又重又大的分尸道具,开始奔跑了起来。

一股难以形容的恐怖推动着她的全身。

她无视禁止进入的看板,一路冲过狭窄的隘路。

她的脚被薄薄的积雪绊住,差点就要跌倒,不过总算还是稳住身体。

肺部吸入满满的冰冷空气,顿时连胃也要冻结,感觉就快要染上肺炎。

有如衣服扣错了钮扣一般,小夜歌感觉有难以理解的矛盾,而且那种感觉每过一秒就更加强烈。

她拾起放在地上生锈的铲子与手电筒,到离小屋稍远处的一棵松树下挖掘。

由于埋得并不是很深,只是稍微挖了几下,很快就看到箱子的盖子。

此时先前平静的空气彷佛恶作剧般,突然转成横向的强风,玩弄着水夜歌的头发。

因为想趁地面尚未冻结完成作业,小夜歌光着手握着连握把也是金属制的铲子,双手很快就变得通红,即使如此,小夜歌仍是继续挖掘。

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这么拚命。

终于把箱子上半部挖出来后,她用铲尖刺进箱子的缝隙,把箱子给撬开了。

里面封着大量印刷过的A4尺寸的影印纸,那是将她们至今所写的『幻想乡冒险录』印刷出来的纸本,大概有一人合抱的份量吧。

为了避免埋入土里弄脏,她们特地用塑胶袋包装捆 绑。

小夜歌于是蹲下来,缓缓地把包装解开。

这时,她发现一张画有许多爱心的便条纸。

此时她的记忆苏醒了,记得当初在埋这个的时候,音羽不是说过要仿照时光盒,写一封信给未来的自己吗?

小夜歌满怀不可思议的感慨,她割开便条纸做成的封套,看到装在里面的信。

只见音羽那有如范本的美丽字迹在眼前展开。

『恭喜小夜歌,也恭喜我。』

读过开头的一句,小夜歌的心情非常复杂,她将所有的感情封闭,只有视线移往下面的文章。

『阅读这封信的人应该会是小夜歌,所以我也是以这样的前提来写这封信,你在我眼前读我会不好意思,所以挖掘时光盒的工作,我会交给小夜歌一个人做吧。

当你在阅读这封侰的时候,我们应该是已经躲过警察的搜查,成功达成完美犯罪了吧?这么一想,我写着写着就不禁紧张起来了。

我有一个梦想,虽然很不好意思,不过请你听我说。

我这么写,你或许会讨厌我,可是幻想乡是我们所创造出来的,并不存

在于这个世界上。

所以总有一天,我想两个人一起在这个世界筑起幻想乡。

那个充满爱与微笑的世界,我不想让它只是个梦想。

当然认真面对未来是需要勇气的,有时候也会遭受挫折打击。

但是请你不要忘记,不要忘记我爱着你。

所以我请求你,有一夭当最后的时刻到来,请陪伴在我身边。

不要忘记我。

不要比我先死。

为了拯救小夜歌,我愿意做任何事。

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就是你。』

小夜歌的视线模糊,不管如何擦拭,就是止不住满溢而出的泪水。

小夜歌终于明白了,她是为了什么才想杀死光代,以及对自己而言,谁才是最重要的人。

然后就在这个瞬间,她受到了没有止歇的惩罚,她明白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

小夜歌终于屈膝跪倒在地。

这个时候,那厚厚一叠挖掘出来的小说,被横向的强风吹起,飞舞在空中。

那些小说在空中翻卷搅拌后,随着雪一起飞降在小夜歌的四周。

——玛莉与爱蜜尔一直都是好朋友。

——即使如此,玛莉与爱蜜尔还是信任彼此,永远不离开身旁。

——只要两人在一起就很幸福了。

——不管任何时候,两人都信任着对方。

——因为只要她在身旁,就是幸福了。

那是花费整整两年的时间书写累积,是两人的羁绊,是幸福的记忆。

在没有悲伤与痛苦的幻想乡中,每一页每一页,两人都是互相陪伴,一同欢笑。

拚命忍耐的呜咽,这时再也无法制止。

——那是与母象失散的小象所发出的悲恸哭泣。

——注定永远要在地上爬行,单翼之鸟的悲鸣。

不知哭了多久,当降雪不停累积,直到快要覆盖小夜歌的手掌时,背后踏雪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哭够了吗?」

不用回头,小夜歌也知道声音主人是谁。

「一开始的邮件是摩弥同学寄的吧?」

「是的,没错。」

她并不会失望,因为只要冷静一想,身上有那样的伤势,音羽不可能还有余力写电子邮件。

小夜歌抬起头,心中做好了决定,仰望着京也说道:

「摩弥同学,我会去自首,是我们姊妹输了。」

「……小夜歌同学。」

京也一瞬间看起来似乎露出非常悲伤的表情,却在下一个瞬间,又覆盖上一层又厚又硬的扑克脸。

「我明白了。」

「但是在我自首之前,我有一个条件。」

「条件……是吗?」

「凶手是我一个人,请你当作是这样。」

京也不禁皱起眉头。

「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事件是我所计划,全部也是我一个人实行。」

「……很遗憾,那样的谎言对警察不管用。」

「请摩弥同学也为我作证。」

这次京也是真的大吃一惊。

「为什么要这么做……不,不管怎么说,矛盾点太多了,就算我帮你作证,用不了多久真相也会曝光。」

「那样就可以了。」

沉默不语的京也,眼神依旧锐利,而小夜歌则是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这个谎言只要维持到音羽姊的葬礼结束后就可以了,我希望至少能让音羽姊不是以杀人犯的身分,而是以阳丘女子高等学校学生会长——堂坂音羽的身分举行葬礼,所以在葬礼结束前,请你配合我的谎言,我拜托你。」

她说着深深地一鞠躬。

当她战战竞竞地抬起头,只见京也呆呆地张着嘴,然后下一个瞬间,他好似忍耐不住似地窃笑起来。

那是至今为止,小夜歌所看过他的表情中,最有人情味,而且也是最邪恶的表情。

「你想要一个人承受污名吗……好吧,我就听从你的意见吧,凶手是你一个人,你总共杀害三个人,其中两人被你分尸,这样你没有意见吧?」

「是。」

京也稍微放松了视线中的压力。

「你给人的感觉有点不同了,小夜歌同学。」

「是的,因为这个身体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了。」

京也点点头,然后有如在指引她一般,让道给小夜歌。

小夜歌则是走在他的前方,忽然间她不舍地回头。

只见两人的故事受到风的踩躏而四处飞散。

一瞬间,她有一股想要将之回收的冲动,但是转念一想,那样就可以了。

不管是与心爱姊姊的记忆,还是玛莉与爱蜜尔的故事,一切都在自己的心中,只有那里没有真实与虚假的区别。

从月森台上放眼眺望欢唱圣诞歌曲的衔景,小夜歌投身在圣夜的喧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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