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拉燃烧的那天晚上,我抱着自己的膝盖,躲在地下防空洞的角落。
这是专门让重要人物避难的防空洞,听说比一般人躲藏的防空洞更加宽敞,储备的水和食物也相当充裕,而且构造坚固,崩塌的机率很小。
然而,上方一再传来沉重的震动。在琥珀色的灯泡光线中,落下的土块和木屑越来越多,躲在防空洞里的人们表情也逐渐变得不安。在这里无法得知地面的情况,更增添众人的忧虑。
大家只知道一点——伊斯拉正受到炮击。
我一直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原地,心里想着凯格斯高中飞行科的同学们。
大家是否安然无恙?有没有人受伤?学生们奉命进行后方搜敌工作,希望他们能够顺利完成任务。
我只能向圣阿尔迪斯坦祈祷,让此刻飞到战场上的全体同学都能够如同昨日一般,迎接朝阳的到来。
但是,祈祷没有传达到上天。
两天后,共同葬礼在范·维尔军港的码头举行。
我以“妮娜·维恩特”的身分,坐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俯瞰仪队。在我左右两旁的是四人议会的成员,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沉痛的表情。其中最让人难过的是骑士团团长——雷波特·梅塞。他因为自己不当的指挥而失去独生子,此刻犹如枯木般失去活力,一双眼睛呆滞地望着天空。
数百声空炮回荡在伊斯拉的晴空。
寻获的遗体被放入棺木中,宣读过名字后,由士兵抬着棺材,经由木管投入圣泉中。出席者之间传来啜泣与痛哭声。人们朝着被抛落夏空的棺材,呼唤着再也不会回来的死者名字。下方喷起的海面形成数百道彩虹,吞没一具具尸体。
没有找到遗体的人,便将写了名字的纸放在棺材里,投入圣泉。
熟悉的名字一一被宣读,这些人都是飞行科一年一班——范·维尔班的学生。
“浮士德·费德尔·梅塞。”
透过扩音器宣读的名字刺入我的心中。没有放入遗骨的棺木显得很轻,由士兵抬起之后投入圣泉中。
“光男·福原。”
刺入心中的无形之剑刺得更深,直到剑柄。
“沃夫冈·鲍曼。”
我感觉全身出现裂痕,从裂缝流出鲜血。我希望自己能够就这样粉碎,融解于空气中。
浮士德是班上的核心人物,虽然有些过于自傲,但他不论在课业或实技方面都相当优秀,这一定是暗中努力的结果。他那贵族般的傲慢态度,或许也是努力维持领导地位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他有时会主动向内向的我攀谈,也会关心我在中央厅舍的生活。从他那铁面具的缝隙,偶尔会掉落出如同氧化物般隐藏的温柔。
光男的个性很安静,说话的次数几乎跟我一样少,总是在意周围人的眼光。他虽然不喜欢引人注目,但是大家一起做菜时总是会率先帮忙,就连洗碗、收拾等大家常常忽略的工作,也都会细心完成。他很喜欢飞机,熟知许多大家不知道的事情,也能够用简单易懂的方式说明复杂的知识。
沃夫冈的块头很大,言谈举止很有男子气概,受到许多同学景仰。他的力气大,个性却很温柔,也擅长制作艾黎面的面条。他虽然不是特别爱出锋头,但感觉相当可靠,随时随地都默默地守护大家。
范·维尔班的同学们也都梦想着有一天能够成为顶尖飞行员,日夜努力着,期待能够凯旋回到被逐出的故乡。他们虽然都是高官贵族的子弟,却咬紧牙关、汗流浃背地忍受辛苦严苛的训练,时而欢笑并彼此打气,共同度过难关。
但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也无法和他们交谈。
当战死的学生名字一个接一个宣读出来,这项事实就变得更加明显,哭声几乎从内心的破洞倾泄而出。但现在的我身为妮娜·维恩特,无法放声大哭。
身为管区长的义务,就是要将感情封闭于铁面具底下,冷眼旁观前方的情景——从小我就被训练随时做到这一点。
在会场远方的角落,我看到飞行科一年二班——圣特汝尔班——的学生,脸孔像豆子般大小。抵达圣泉之前和平欢乐的气氛已经消失,每个人都冰冻着表情,无言地目送落入圣泉的一具具棺木。没有一个学生高声呐喊或崩溃哭泣。
空炮的声音越来越远,夏日天空的颜色也逐渐淡化。我仍旧将心灵压抑在面具底下,等待着有人走过来拉下舞台的帘幕,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但不论我等多久,那个人都没有出现。
那天晚上,我和路易斯提督一起用餐。中央厅舍遭受空族炮击而半毁,因此我和负责监督的乌西拉伯爵夫人借住在路易斯提督的私人住宅。
当我们吃着简单的餐点时,提督针对今后伊斯拉的运作方式进行简单的报告。
“我打算改变伊斯拉的航线。”
根据他的解释,这是目前的首要工作。
先前的战斗中,空族很显然预测到伊斯拉的航线,才能够预先埋伏攻击。
“否则,他们不可能策划出那样的作战计划。”
提督似乎是藉着和我对话,整理自己脑中的思绪,因此好似在朝着远处的对象说话一般。
“要从三方面分头攻击移动中的伊斯拉,根本是奇迹。如果说空族真的是神明的眷属,那我也没办法,但是从拷问俘虏的经验可以知道,他们和我们没有太大差别,一样都是人类。平凡的人类为什么能够进行那样的攻击?很简单,因为他们知道伊斯拉是朝着不动星艾堤卡在前进。既然掌握了伊斯拉的航线和速度,即使凭人类的力量也能够发动先前那样的攻击。只要事前研拟详尽的作战计划,就能够将数支战队集结到预期的迎敌空域中。”
提督没有碰盘中的食物,自顾自地说话。
“既然如此,在脱离圣泉之前,就别让伊斯拉朝着艾堤卡前进。我们可以不断改变航路,回避敌人的埋伏,这样一来敌人也没办法展开同样的攻击方式。他们或许会进行零散的袭击,却很难再度发动大规模的决战计划。伊斯拉只要在离开圣泉之后,再度以艾堤卡为目标前进就行。问题是……”
提督干脆将叉子放回桌上,仍继续自言自语。
“改变航线有一个缺点,先前寄信给我们的神圣雷瓦姆皇国……或许也会失去和我们再度接触的机会|
伊斯拉与空族交战后,来自未知国度的信件装入通信筒寄达此地,我也读了那封信。
神圣雷瓦姆皇国据说位在往东南方前进之处。
他们和巴雷特洛斯同样信仰唯一的真神——圣阿尔迪斯坦,并且拥有相同的语言、相同的身体特征与相同的国体。伊斯拉今后如果要继续生存,势必得和他们合作。
“据说雷瓦姆流传着和我们相同的创世神话,那么,他们应该知道我们是以艾堤卡为目标,才能预测我们的航路,并投递那封信。但是,如果我们将航线偏离艾堤卡的方向,双方就会失去接触的机会。”
根据那封信,雷瓦姆也派遣探索舰队来到圣泉,并与空族处于交战状态,和伊斯拉的状况几乎相同。他们在探索中一定也为了避免空族的攻击,不断改变航线。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在无法以无线电沟通的情况下,双方碰面的机会将随着时间流逝而减少。
路易斯提督考虑到这样的缺点后,仍决定要改变航线。
“总之,最重要的是要脱离圣泉。只要抵达可降落到水面的海域,就可以进行充电。飞机的航行限制解除之后,就能够对抗空族,也可以增加搜敌用的飞机,这样一来和神圣雷瓦姆皇国碰面的可能性便会增加——这是目前能够选择的最佳对策。”
提督祈祷般的语气中完全没有平时嘻笑的态度。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此刻的局势相当急迫。
我感觉提督的声音好似从远处传来。他虽然向我进行报告,但这些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事。有关伊斯拉运作的一切都由四人议会决定,妮娜·维恩特只是装饰用的管区长,没有否定权,只能默默认可,和娃娃没什么两样。
用餐完毕后,我回到分配给自己的简朴房间,换上居家服。
窗外已是一片漆黑。自从和空族战斗以来,伊斯拉到了夜间就会实施灯火管制,不再像以前那样半夜还有人在街上游荡。负责夜间戒备的双座式战斗机飞过寂静的范·维尔上空,旋转翼的声音在远处回荡。
我拉上窗帘、点亮桌灯,把额头贴在化妆台上,闭上眼睛。
自从那一夜以来,一切都变了。这里已经不是抵达圣泉之前宛如乐园般的伊斯拉。
死伤实在过度惨重。
展现在眼前的“战争”散发着浓重的油脂味。刺激胃部黏膜的异臭上层,弥漫着弹药硝烟、烧焦的人肉与粉碎的钢铁气味。在令人窒息的气味中,熟悉的人们一一死去。没有道别的机会,年轻的躯体瞬间被炸弹和机枪子弹撕裂。
悲哀这个字眼根本不足以形容。
我只能默默忍受着不可言喻的沉重压力,无法躲到任何地方。我只能紧闭着嘴唇,把额头贴在化妆台上,默默承受一切。
今后该怎么办?
从明天开始,我将如何面对
幸存的飞行科同学?
我有面对他们的资格吗?
我能够继续隐藏妮娜·维恩特的身分,装成一般学生“克莉亚”,厚颜无耻地接受训练吗?这样是不是太过卑鄙?
——我在欺骗大家。
我想到这一点。
即使平常和大家一起接受训练,到了战斗的时刻却独自被隔离到安全的场所,抱着膝盖躲在防空洞里。等到战争结束,又厚脸皮地回到大家面前,像玩游戏一样驾驶飞机。
——太卑鄙了。
责备自己的声音不断从意识底层响起,几乎要切碎我的心灵,让我痛苦不已。
——卡路儿。
为了寻找逃避的场所,我轻轻呼唤这个名字。虽然自己也知道这样的举止过于放肆,但至少在独处的时间,我希望能够照自己的意思度过。
——我好难受,卡路儿。
我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幻想中对他诉苦。
——该怎么办?
我在心灵的角落问他。他想了一会儿,开口回答:
——我想,我们不能忘记所有死去的人。
——我们必须好好追悼大家。
——然后要连同他们的份更加努力,绝对不能气馁。
我点点头。幻想中的卡路儿对我微笑,继续说:
——没有人会说你卑鄙的。
——那是路易斯提督的命令,有什么办法呢?
——这种事根本不值得你烦恼。哈哈哈,克莉亚,你实在太在意鸡毛蒜皮的小事啦。
我问他“是吗”。他笑着点点头,开口回应:
——你别独自一个人烦恼。
——我们是一起努力的同学啊。
——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找我商谈。
——希望你不要隐藏秘密,那会让我感到更难过。
虽然说话的只是幻想中的卡路儿,但我心中仍感到一阵刺痛。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跳到床上。
我闭上眼睛,将脸埋进枕头,并将枕头紧紧抱在胸前。
——就算我说出实话,你也不会讨厌我吗?
卡路儿闻言呆了一会儿,接着发出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克莉亚,你还真奇怪。
我犹豫一会儿,对着幻想中的卡路儿问:
——你会不会觉得,我们似乎在很久以前见过面?
——我觉得……我好像曾经见过你。
卡路儿露出狐疑的表情,歪着头问: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在哪里见过面?
我看着他的金发、美丽的碧蓝色眼珠、气质高雅的眼神与全身上下散发的高贵气息。
火焰覆盖我的视野。
接着是群众野蛮的呐喊、压制夜空的飞行战舰,以及燃烧的皇宫。
国王跪在地上,王妃被拖到街上,受到众人嘲笑。
然后,王子被迫亲吻我的脚尖。
民众拉扯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压在地上,但他仍奋力抬起头瞪着我,颈骨几乎发出摩擦声。
那是美丽的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
他眼中燃烧的憎恶火焰仍旧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那双眼神——和此刻卡路儿的眼睛重叠在一起。
我下定决心,询问他:
——卡路儿,你是不是卡尔·拉·伊尔?
这时,幻想中的卡路儿停止动作。
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维持和平时一样的微笑,变成一座蜡像。
每次都是这样,我的幻想无法继续发展。
——老实说,我也有一个秘密。
——其实我是妮娜·维恩特。
——没错,就是把国王和王妃送上断头台的人。
——是我鼓动十万市民,把卡尔拉·伊尔逐出宫殿。
——你对此有什么感想,卡路儿?
当我问这些问题时,静止的卡路儿面带微笑,化为细小的微粒消散于空气中。凭我贫瘠的想像力,没有办法预测他的答案。
我更用力地抱紧枕头。
种种思念——真的是各式各样的思念,在我脑中旋转。今晚大概又睡不着了。
——好难受。
我的诉苦永无休止,在自怜自艾中,眼中甚至泛起泪水。虽然这种哭法相当难堪,不过反正没有人在看,哭出来应该没关系吧。
——救救我,卡路儿。
我一次又一次地向幻想中的卡路儿求助。
他总是立即出现并予以援助,但只要我说出实话,他就会带着微笑静止,最后成为微粒子消散于空气中。
原本应该是让我安心休憩的地方,却无法带给我安宁。
痛苦的折磨立刻回来,不断苛责我的内心。
不知从何处传来责难的声音。
‘卑鄙的家伙。’
‘隐藏自己的真实身分。’
‘假装是大家的好朋友。’
‘遇到危险就自己躲起来。’
‘等到安全之后才厚脸皮地回到大家身边,打算继续隐藏身分生活。’
‘装出若无其事的态度,欺骗所有朋友。’
‘卑鄙的家伙!魔女!快滚出这里!’
不知何时,这个声音和把我赶出故乡的怒骂声重叠在一起。
过去的记忆重新浮现在我脑海中:我因为呼风的能力被称为魔女,走在路上都会被丢掷石头。
我回想起当污吏逼迫母亲选择要舍弃哪个孩子时,她指着我的表情。
不堪回想的种种景象压缩在一起,成为恶魔般的声音,切割我的心灵。
我把头缩到毛毯里,用双手遮住耳朵,紧紧闭上眼睛。
但是声音越来越大,不断责难着我。
正如同这个声音所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卑鄙家伙。
只要继续隐藏妮娜·维恩特的身分,我就一直是个卑鄙的家伙。
眼泪开始落下。虽然这种哭法很难堪,但我无法停止。
“卡路儿。”
我呼喊着这个名字,幻想中的他再度露出微笑,开口说:
‘妮娜·维恩特,我要杀了你。’
我张大眼睛,幻想中的卡路儿瞪着我。
“……卡路儿?”
‘不对,我的名字不是卡路儿·阿巴斯。’
“……什么?”
“我的名字是卡尔·拉·伊尔。”
幻想中的卡路儿说完,抓住我的手。
他前进的方向有一座断头台,聚集在那里的群众以憎恶的眼神看着我。
‘杀死卑鄙的家伙!’
‘杀死那个骗子!’
‘把魔女妮娜·维恩特的头砍下来!’
他们都是飞行科的同学,包括幸存和已死的学生,所有人都拉高嗓门批判我。
卡尔·拉·伊尔转向我。
‘我要让你饱受嘲笑,像狗一样被拖着走,然后送上断头台,砍断的头展示在众人面前,身体则丢入重罪囚犯的监狱里,和我母亲尝到同样的命运。’
卡尔·拉·伊尔说完,把我拉上断头台。
我发出尖叫声,从床上跳起来。
我抓着头发,想要把刚刚的幻想驱出脑外,但卡尔·拉·伊尔的眼神却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无法剥落。
他眼中蕴合的复仇火焰永远无法凭我的力量消除。
——这是我唯一理解的事。
***
伊斯拉的墓地没有个别的墓碑。死者被葬在海里,在旅途中丧生者的姓名会刻在树立于锡克拉湖畔的巨大石板上,任人凭吊。
然而,无法承受悲痛的遗族仍旧会在石板周围替死者购买或建立墓碑,因此那一带便自然而然形成墓地。
此刻,幸存的飞行科一年二班——圣特汝尔班的所有学生,正汗流浃背地树立起临时的手工墓碑。
浅桃色的光线从天上照射下来。时间已经接近傍晚,穿过防风林的风中甚少湿气,带着干草的气味。
墓地周围绿色的夏草随风摇曳。每当风吹过来,夕阳的赤铜色光线就会反射在青草的表面,将金色的光芒铺展在工作中的学生脚下。
卡路儿虽然还没拆下头上的绷带,但仍帮忙在隆起的泥土上竖起铁管架成的速成墓碑,并且仔细地用双脚踏平。他用手臂擦拭脸上的汗水,接着在旁边堆起新的土堆。
不久之后,二十四座临时墓碑在草地上拖曳着拉长的十字影子,黑暗的铁管架成的墓碑以血色的天空为背景,朝着天空伸展双手伫立在地面。
学生们一一走到墓碑前,谨慎地挂上老鹰徽章,每一枚徽章上都记载着死去学生的名字。
共同葬礼结束后,接着是授与死者勋章的仪式。
战死的所有飞行科学生都得到特别升等,获认定为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正规军人,并以伊斯拉管区长妮娜·维恩特的名义,授与代表正规一等飞行员的老鹰徽章——战死者比幸存的学生早一步被认定为正规飞行员。
在和缓的风中,二十四枚徽章分送到所有的墓前。
圣特汝
尔班的女学生将摘来的花一一送到坟墓上。仪式结束后,大家在墓前排列整齐,低头默祷。
祈祷传送到夏日的天空。
女学生纷纷开始啜泣,卡路儿紧闭着嘴唇,勉强忍住泪水。
站在卡路儿身旁的是穿着制服的干妹妹艾黎儿。她负伤的左手臂仍旧以绷带吊在胸前,和大家一样在默祷。她原本应该待在医院里休养,却偷偷溜出病房,摘来献给死者的花。
宪明、班哲明、奈奈子、莎朗等幸存的住宿生也在风中默祷。他们和战死的光男与沃夫冈曾在学生宿舍中同甘共苦四个月,因此悲哀也更加深沉。
其中又以在眼前失去正式搭档的千春受到的打击最为深刻。自从那一天之后,千春甚至失去语言和表情,一直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几乎连饭都没吃,也没有参加今天的典礼。
千春以外的所有住宿生和其他圣特汝尔班的学生在墓前迟迟不肯离去,继续待在逐渐西斜的夕阳中。
没有人开口说话。
骤然来到眼前的现实太过残酷,使他们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或许此刻最妥当的反应,就是像部分女学生一样压低声音啜泣,但大多数学生还无法进入哭泣的阶段。
他们仍旧无法接受同学死去的事实。
他们心中想着,或许那些同学并没有死,此刻正躲在石板后面恶作剧地看着大家悲痛不已的模样,等到所有人都开始哭泣,就会笑着跑出来。大家心中抱着这样的期待,但不论等多久都没有实现的迹象。浮士德、光男和沃夫冈都默默地成为墓碑,任风吹拂。
不久之后,太阳落到伊斯拉中央的阿斯卑纳山脉后方,低矮和缓的棱线染成金黄色,切割着鲜红的天空。
卡路儿抬头望向天顶。在飞舞的蜻蜓上方,暗红色的碎云朝西方流逝,伊斯拉的云层近到仿佛伸手即可触及。
他想到此刻已经是八月下旬。
“夏天要结束了。”
他喃喃说道。
“嗯。”
艾黎儿点头,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看着云朵飘逝。
如果能够大哭,卡路儿当然也会大哭。如果能够大声呼唤死去朋友的名字,拉扯地上的青草、踢起泥土,或许能够发散无从发泄的情绪。或者他们也可以在此燃起追悼之火,聊着对于死者的思念。
不过在这之前,他们似乎应该共同为死去的朋友做些事情——但卡路儿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这时,一个新的人影不知何时掺入学生当中。
脆弱而无所依靠的人影摇摇晃晃地以蹒跚脚步穿过学生之间,走到一座墓前。
那是光男的坟墓。
人影以颤抖的手献上白色百合花,小小的背影虚弱地蹲在墓前。
“千春……”
艾黎儿喃喃呼唤。
千春背对着所有人,把一只手放入口袋里,拿出红色的勋章。
这是妮娜·维恩特赠与千春和光男搭档的圣堂座骑士十字勋章。
他们在敌军集中炮火的攻击中射出照明弹,使困难的夜间空雷轰炸行动获得成功。为了表扬这项功绩,因而授与他们这枚勋章。这时,千春将自己和光男两人份的勋章挂在墓碑上。
鲜红色的两枚勋章和代表正规飞行员的老鹰徽章在光男的基前摇晃。
千春低着头,背影开始微微颤抖,似乎在无言地表达:“我不要这种东西,把光男还给我。”
卡路儿默默将手放在艾黎儿背上,艾黎儿回头,看到奈奈子和莎朗两人并肩站在一起,以悲伤的眼神看着她。
艾黎儿点点头,随同奈奈子及莎朗走到前方,站在千春两边轻轻将身体靠向她,并将手环绕在她的背上温柔抚摩。
艾黎儿对她说:
“战争结束之后,空雷轰炸队的指挥官到我面前,要我等你恢复精神之后替他传话。我现在就告诉你他说的话吧。”
“……”
“‘军队组织只能藉由勋章的形式向士兵表达谢意,希望你能够将这枚勋章当作全体队员与伊斯拉居民感谢的心情。’”
“……”
[‘谢谢你,那是最棒的照明弹。’”
“……”
“就是这样。所以,千春……好吗?”
艾黎儿安慰千春之后,勉强抬起头,挤出声音对光男的墓碑说:
“阿光真厉害,你现在是圣堂座骑士了。不但是飞行员,还是骑士大人呢!”
她说到这里,突然听到身旁传来沙哑而断续的说话声。
“……我……”
千春干枯的嘴唇张开。艾黎儿张大眼睛,看着千春的侧脸。她脸上没有平时夸张的妆
容,瘦削苍白的素净脸蛋在颤抖。
“……是我太笨……才会回头……那时候……我太笨了……没有看前方……阿光才会……”
千春的双唇间发出沙哑微弱的声音,艾黎儿默默地握紧她的手。
“……如果我……顺利逃脱……阿光……现在还……”
艾黎儿紧紧闭上眼睛摇头。她明白千春在责备自己发射照明弹之后没有顺利摆脱敌机,因此她再次紧紧握住千春的手。
“没这回事……绝对没有这回事。千春,你不能这么想……”
“……是我太差劲……才会害阿光死掉……”
这时奈奈子也皱起脸孔抱住千春的背,将脸颊贴在她颤抖的背上央求。
“别这样啦~说这种话也无济于事啊……我实在看不下去啦~”
奈奈子在哭泣。她勉强挤出笨拙的安慰话语,双手紧紧抓着千春的背,磨蹭着自己的脸颊。
莎朗将左手放在奈奈子身上,右手绕到千春的肩膀上,说:“千春,你这样会让阿光伤心的……别这么想,好吗?我们得祈祷,让阿光能在天上安心生活。”
“可是……我……如果我……更振作……”
艾黎儿温柔地抚摩千春的手背,说:“不是这样的……你应该也明白吧?这是拚命努力之后的结果,不是你的错……”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千春如果那么说,大家都会伤心的……”
“可是,如果……”
不论其他人如何安慰,千春脸上仍旧失去活力而表情僵硬。
“阿光……都是我害的……”
千春开口正要继续自责,这时心底深处突然闪过战斗前四天的夜晚,两人坐在秋千上对话的情景。
“咦……”
千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段回忆,然而光男当时的模样却像录影重播一般,鲜明地浮现在她眼前。
那天晚上两人在一起的情景,好似映照在淡色透明的帷幕上。
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两人最后一次在星光下坐在秋千上交谈。
当时光男所说的话,此刻重新回到千春的脑海中。
‘对战死的人来说,最难过的事就是因为自己的死亡而伤害心爱的人,使他们无法继续生活。’
‘剩下的人应该好好凭吊战死的人,并且有义务连同他们的份活得更开朗、更有活力。我想这才是对于死者最佳的饯别方式。’
光男这段话仿佛预知自己的命运一般。
这些话重新浸染千春被撕裂的心灵。
从她的双眼滚落一颗颗透明的水滴,她仿佛看到光男站在面前鼓励自己。
——阿光如果看到现在的我,一定会很伤心。
千春想到这里,更加无法控制眼泪。
“阿光……”
千春呼唤这个名字,伸出了手。
如同当晚一般。
记忆中的光男包覆在淡色帷幕中,握住她的手。
“握着我的手。”
她出声央求,记忆中光男手上的温度传送到千春娇小的手掌上。
当晚的光男露出微笑,开口说:
‘别担心,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有大家陪伴在身旁。我们可以再度打造摊位来卖艾黎面,并且受到全伊斯拉的人欢迎。’
千春的表情崩溃了。
光男笑着说:
‘不论发生任何事情,和大家在一起就不用害怕。’
她张开嘴巴,大声吐气。
“呜哇啊……啊啊啊……”
哭声发自她的身体内部,原本被隐藏起来、蜷缩成僵硬块状的情绪顿时爆发。
“啊啊啊……呜啊啊啊……”
叹息化作痛哭,千春跪在地上仰望天空,不畏任何人的眼光大哭。
艾黎儿、莎朗和奈奈子都张大眼睛,面面相觑。
原本一直失去生气的千春脸上又恢复表情,毫无顾忌地表达悲伤并哭泣。
“阿光……阿光……”
千春抬头望着鲜红的天顶哭喊着。
围绕在她身旁的女孩们也流下泪水。或许是感染到千春的情绪,艾黎儿、莎朗和奈奈子也抛开理性的束缚,开始哭泣。
四人的手自然而然环抱着彼此的背部,身体紧紧靠在一起,好似变成一颗球,皱起脸孔大声哭喊着失去的朋友。
赤裸裸的悲哀感染到站在后方的圣特汝尔班全体学生,大家不知不觉地抛开压抑
、放声哭泣。
宪明、班哲明和卡路儿也哭到从未哭过的地步。
眼泪一直无法停止,直到太阳下山、四周笼罩在黑夜里,悲哀仍旧没有止境。
过一阵子,千春开始边哭边向周围的女生说话。她的声音回荡在夏日夜晚的空气中。
“光、光男说过,如、如果我们一直在悲伤,死、死掉的人……就会……呜呜……很难过。”
千春抽搐着喉咙,一再咽下心中涌起的情绪,试着将光男的话传达给其他人。
“他说过,剩下的人有责任……活得更开朗、更有活力……呜呜。我们不能气馁,要连死掉的人的份一起努力,才是最好的饯别方式……呜呜……”
艾黎儿边哭边点头,用一只手紧紧抱住千春,千春也用双手环抱艾黎儿,把沾满眼泪和鼻涕的脸贴在艾黎儿的脸颊上,继续说出她曾经承诺光男的约定。
“我跟光男……约定过……一定……不可以气馁,一定要成为飞行员……”
千春勉强挤出的声音好似磨刀一般,让卡路儿听了心痛不已。
卡路儿用手臂一再擦拭眼睛,眼睑都磨得红肿,但他不在乎,仍以同样的动作不断擦拭流出的泪水。
接着他咬紧牙关,努力告诉自己:要感谢赌上性命战斗的朋友,对他们说声“谢谢”,并且发誓绝对不会忘记他们。然后放声大哭,告诉他们,失去他们真的很寂寞。等到泪水流完、尽情表达悲痛之后,就要发誓,一定会连他们的份一起努力,绝对不能气馁。
要飞到天上。
要连大家的份一起飞翔,直到天空的尽头。
卡路儿一再擦拭涌出的泪水,将这个誓言深深烙印在心底。他把誓言刻印在心灵中枢的最深处,几乎渗出血来,强迫自己永远不可忘记。
对圣特汝尔班的所有学生而言,一个季节结束了。
这时——
风突然“飕”地吹了起来。
“……嗯?”
卡路儿抬头望着风吹来的方向。
大气中掺杂着不祥的声压。深刻记忆在肺腑中的火药、火焰与煤烟气息,再度刺激着鼻腔。
“空袭!”
所有学生都恢复清醒,转向卡路儿眺望的方向。
在此同时,范·维尔地区传来刺耳的警笛声,并听见“砰、砰”的高射炮声,傍晚的天空中绽放数朵炸裂弹的花朵。
伊斯拉后方北北西的空中,出现一支飞机编队。
和先前攻击伊斯拉的编队相比,这次的规模较小。一共有三十架左右的战斗机与轰炸机联合编队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侵犯范·维尔的领空。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掩护机立即出动迎击,银色的机翼飞舞在黄昏天空的一角。
学生们议论纷纷。
“怎、怎么办?”
“如果拖拖拉拉,马上又会飞来大群编队啊!”
“快、快躲到附近的防空洞!”
由于距离上次的战斗不到几天,学生们光是看到敌机便失去冷静,无法立即做出对应。
众人畏惧的眼光全都集中到卡路儿身上。
在范·维尔班全体学生战死的迎击战中,卡路儿是唯一的幸存者,在这群人中算是唯一经历过空战的男生。他和艾黎儿的搭档击落七架飞机,在飞行科当中创下超群的记录。
卡路儿拚命压抑双脚的颤抖,内心激励着几乎陷入恐慌的自己。
——看着吧,浮士德。
他闭上眼睛,在心中对丧生的战友说话。
——我会继承你所做的事情。
卡路儿毅然睁开双眼,装出平静的表情,拉高嗓门说:
“圣特汝尔有四座对空炮,从这里跑过去不到五分钟,大家分担帮忙吧。”
“嗯、嗯。”
“快点!我们也得替伊斯拉尽点力才行。”
卡路儿迅速将在场的二十名学生分为四批,朝着圣特汝尔奔跑。他身旁的艾黎儿虽然左手仍以绷带悬挂在胸前,也跟着他一起奔跑。
“艾黎儿,你先回医院吧。”
“不要,我也要帮忙。”
“可是你受伤了。”
“这点伤不要紧,即使只有右手,我也能帮上忙。”
“……”
卡路儿听到艾黎儿坚定的回答,便不再反驳,继续朝着圣特汝尔奔跑。
阿斯卑纳山地后方传来炸弹着地的声音,天空底层的红色不知是夕阳的色彩,或是建筑物燃烧的火焰光芒。
空袭的规模很小,目的大概只是要确认伊斯拉的复原情况。经过小小的冲突后,“天空一族”便在日落时分撤退。
问题在于敌机飞来的方向。
敌人由伊斯拉后方发动攻击,仿佛意图将伊斯拉逼向艾堤卡的方向。根据伊斯拉外务长阿梅里亚的判断,其中隐含着来自敌人的非文字讯息。
“敌人追踪在我们后方。”
阿梅里亚在梅克留斯机场航空指挥部三楼的临时办公室,朝伊斯拉航海长——路易斯·得阿拉康的背影报告。
“追踪伊斯拉的飞行要塞似乎和先前埋伏袭击的飞行要塞规模相同,先前的编队攻击应该是为了侦查我方的武力状况。”
路易斯仍旧望着窗外的夜景,头也不回地问:
“空族是不是在发情呀?”
阿梅里亚在内心深处的笔记本记下:提督的心情越烦躁,发言越没品。
“他们想要表达的,应该是绝不让我们生还的决心,并意欲引发伊斯拉内部的动摇。”
“真是纠缠不清!”
“空族也知道,目前伊斯拉最值得忧虑的情况就是内乱。根据他们过去歼灭无数探索舰队的经验,一定懂得什么样的逼迫方式最有效。”
“真是的,即使我们放弃和神圣雷瓦姆皇国合流而改变航线,看来也没有太大的效果。”
“不过藉由改变航路,可以回避像上次那样的大规模分头合击。请别忘记,我们现在应该放在最优先的事项是脱离圣泉,为此才需要改变航线。能否和雷瓦姆会合,只能听天由命。”
“嗯……事情还真棘手。居民们的情况如何?”
“主张返回的居民增加了。如果不思考对策,这种声音或许会越来越多。”
“军队呢?”
“目前还没有人公开主张返回,不过士兵们似乎都开始产生思乡之情。”
“出现返回派的主张是探索旅行中无法避免的过程,我上次也是因为这样才逃回去。但这次不一样。我们不能在死了人之后,还厚脸皮地逃回去。”
“那么得即早说服返回派才行。但如果采用拙劣的方式,反而会替他们的主张火上加油。首先我们得派遣几名宣抚官到圣特汝尔进行游说工作,接着再由受到居民信赖的人物发表仔细研拟过的演讲稿。”
“受到居民信赖的人物啊……”
路易斯喃喃自语,思索着合适的人选。不久之后他想到一个人,而且这个人选和阿梅里亚想到的刚好相同。
锡克拉湖的水面闪烁着星光与月光。
湖岸的夏草在风中散发青色的气息。前日的战斗好似遥远的梦境一般,伊斯拉的星空显得碧蓝、透明而水亮。
可是,那不是梦。
卡路儿穿着制服跑过湖岸小径,心中确认着这项事实。
他的奔跑方式并不规律,反倒像在苛责自己般踩着粗暴的步伐。他紧咬嘴唇,盯着前方一点狂奔,直到喘不过气为止。等到他喘不过气,便弯下腰调整呼吸、擦拭嘴角,接着再度奔跑。
“哇啊!”
他迎着风吐出呻吟,发觉之后又努力压抑心中涌起的情绪,继续在星空下奔跑。
跑完外围约六公里的湖泊一圈之后,卡路儿喘得几乎无法呼吸,但仍立刻开始跑第二圈。他抬头仰望星空,偶尔看看旁边的湖面,有时则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粗暴地继续奔跑。
在替同学建造墓碑、大哭一场、回到宿舍之后,卡路儿仍迟迟无法入睡。他的身体虽然疲倦,却无法进入梦乡。
在黑暗的房间中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使他感到胸腔里塞满沉重的情绪,胃部缩得紧紧的,几乎无法忍住呐喊的冲动。他实在无法继续躺着。
“对不起!对不起!”
卡路儿无意识地喃喃念着。
他明白自己是在对死去的朋友和因他而受重伤的艾黎儿道歉。
对于无论如何懊悔都无法挽回的既定事实,卡路儿只能不断苛责自己并道歉。
他了解自责并没有任何意义,艾黎儿也为此斥责过他。当他看到幸存的朋友落入同样的窠臼,也会无法忍受而加以劝谏,然而要控制自己却相当困难,只要一不注意,悔恨的情绪就会浸染大脑,让他重新忆起再也无法挽回的现实。虽然理智明白懊悔无济于事,但理智以外的某种情感却化作痛苦的折磨,使他无法成眠。
“呜啊啊……呜啊啊……”
刻印在脑中的空战影像无法消失。
当晚的天空和此刻头顶上方的这片星空相同。
数千道曳光弹将天空割裂为碎片,对空弹幕蒙蔽天空。在四处
乱窜的火焰背景中,螺旋桨的转动声、升力装置的隆隆声响、飞行战舰的巨影,以过分巨大的力量统治世界。
卡路儿仿佛看到当晚同学们的飞机出现在自己眼前,少年们驾驶的阿尔康号穿过鲜红色的火焰。
引导在单纵阵前方的浮士德转头对他微笑,但下一个瞬间就被曳光弹撕裂身体,化作一团火球。
沃夫冈为了保护被银狐盯上的卡路儿,挺身而出面对敌人。他抱着同归于尽的觉悟展开枪击,却无法伤到敌人,徒然葬送宝贵的生命。
共同组成防御圆阵的范·维尔班学生,彼此屏障着旁边的同伴战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全体丧生。
死亡没有任何前兆,也没有任何预告。他的朋友相信平日训练的成果而坐上飞机,却如昆虫般毫无抵抗地死亡。
——守护伊斯拉。
如此微小但没有任何人能够否定的正确、纯粹心情,却被敌人以嘲讽的态度连机身一同践踏为碎片。
统治战场天空的原则只有数量、机身性能和技术,不论拥有多么正确、纯粹的心情都没有任何意义。
不对——至少以卡路儿的情况来说,他想要守护伊斯拉的情感中还掺杂着肤浅、轻率与傲慢的态度。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卡路儿边跑边朝着星空大吼,否则他无法忍受自横隔膜下往上冲的情感奔流。
即使他努力要凭意志的力量压抑自己,眼泪仍旧源源不断地落下。
他连忙擦干泪水。哭泣没有任何用处,男子汉怎么可以轻易掉泪!他虽然如此斥责自己,却无法停止涌出的泪水。
卡路儿怒斥自己,持续在夜空下奔跑,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如何减轻痛苦。
不久后他的脚步变得凌乱,跌倒在地上。卡路儿喘着气,躺在地上仰望夜空。
繁星的大河在闪烁,无数星光照射在被他折磨到临界地步的身体,仿佛是要安抚他一般慈祥而清澄。
卡路儿横躺在地面上,胸膛不断起伏。他沐浴着星光,将混乱的思绪寄托在静止不动的星空怀抱里。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来到追悼石板附近,斜眼瞥见居民各自建造的数座墓碑。
还有——
“咦……”
月光下出现一个人影。
小小的身影以胆怯的脚步穿梭在墓碑之间,前往某个方向。
那里是圣特汝尔班的学生在白天为同学建造的墓碑。
卡路儿诧异地抬起上半身。虽然只凭月光与星光难以判别对方的身分,但他仍猜到这个人影是谁。
怎么办?卡路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开口打招呼。
他心想,这个人一定是觉得不便出现在大家面前,才会挑选没人的夜晚前来。
卡路儿站起身,用一只手拍掉背上的泥土,追在人影的后方。
正如同他所预期的,这个人影停在战死的学生墓前,静静凝视着挂在墓碑上的正规飞行员徽章。
卡路儿停下脚步,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人影没有察觉到卡路儿站在身后。她跪在墓前,双手交握在胸前低下头祈祷。
看着没有祈祷文的祈祷,让卡路儿相当心痛。那微微颤抖的背影,显示出她内心的痛苦。
——这不是你的错。
卡路儿想要这样告诉她,便轻轻呼唤:
“克莉亚。”
背影抖动一下,克莉亚放下交握在胸前的双手,缓缓转头。
“卡路儿……”
克莉亚张大的双眼噙着宛若星尘的泪水,纯白色的上衣被月光染成青色。
“为……什么……”
“……我刚刚在跑步……接着看到你走来……”
克莉亚哑口无言,呆呆望着卡路儿好一会儿,接着连忙起身,拍拍深蓝色裙子上的泥土,准备逃离现场。
“等、等一下!”
卡路儿急忙追在克莉亚后头,克莉亚则以跌跌撞撞的脚步逃离湖畔。
“你为什么要逃,克莉亚?”
卡路儿立刻追上她,伸出手抓住她的右手,并将她拉近自己。
克莉亚低下头面向卡路儿,被卡路儿抓住的手腕在颤抖。
“克莉亚!”
“……放开我……”
克莉亚勉强挤出好似雏鸟般脆弱的声音,苍白的表情在月光下越加失去色彩。
卡路儿猜到克莉亚为什么会感到痛苦,因此仍旧握着她的右手腕说:
“我不会放开。”
“……”
“看着我,克莉亚。”
克莉亚紧紧闭着眼睛,没有看向卡路儿,只是摇摇头。
“……我……还是……不行……”
她只能勉强说出这些话。
“……我……要离开飞行科……”
“什么……”
“……我太卑鄙……没有资格和大家一起上课……”
那天在路易斯提督的指示下,飞行科学生中只有克莉亚和伊格纳修前往安全的场所避难。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学生们担任搜敌或迎击任务,有半数战死。克莉亚一定无法原谅自己在那段期间躲在防空洞里什么都没做吧?卡路儿如此推测,因此平静地告诉她:
“没有人会责备你。”
克莉亚再度闭上嘴巴摇头。
“是提督命令你避难的,你一点都不卑鄙。”
“不是……不是这样……卡路儿,拜托,放开我吧……”
“克莉亚,你怎么了?好像有点奇怪……”
“我一直在欺骗大家。”
“什么?”
“我们……最好还是别再见面……”
“什、什么?”
卡路儿这才发现克莉亚的状况相当异常。
“克莉亚,冷静一点,我完全搞不清楚。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
克莉亚仍旧低着头,无言地摇头。
“你不跟我说,我怎么会知道?”
“……那个……你真的……不用管我……”
“克莉亚?”
“对不起……你不用原谅我……”
“克莉亚!”
卡路儿用力将握着的手腕拉近自己。克莉亚虽然抗拒,但她的力量比不上卡路儿,卡路儿几乎是强硬地抱紧畏惧的克莉亚。
克莉亚将双臂抱在胸前,低着头紧紧地缩起身体。
卡路儿笨拙地将双手绕到克莉亚瘦小的背上,用力抱住她,接着勉强说出:
“别气馁。”
“……”
“听说光男最后告诉千春,生还的人有责任要为死去的人更加努力,一定要成为飞行员。”
“……”
“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死去的同学一定会很难过。他们不是为了让你变成这样而战斗的。”
“……”
克莉亚依旧没有抬起头,背部微微颤抖着。
卡路儿用力抱紧她瘦小的身体,想要鼓舞克莉亚的心情自然而然传递到双臂。或许是空战以来一直在他内心骚动的情感驱使他这么做。虽然知道自己的举动很卤莽,但他现在不想放开克莉亚。他甚至毫无根据地觉得,如果现在放开克莉亚,她就会跑到自己再也无法追到的地方。
“克莉亚。”
卡路儿在克莉亚耳边低声呼唤她的名字,但克莉亚依旧在颤抖,紧紧缩着身体伫立在原地。
“克莉亚。”
每次呼唤这个名字,卡路儿就感到内心涌起莫名强烈的情感。他虽然知道自己的表现有些反常,却无法抑制这股情感。
克莉亚抱在胸前的双臂稍稍用力,仿佛在抗拒卡路儿。她勉强挤出微弱的声音说:“我太……卑鄙了……”
这声音跟五个月前卡路儿在湖畔首度见到她时一样脆弱。在那之后,经过和飞行科同学的交流,她的态度已经改变许多,能够正常跟人交谈,但她此刻似乎又恢复以前内向而退缩的个性。
“我不懂,你哪里卑鄙?”
“……有些事,我不能告诉你。我隐瞒一些事情……”
这些话就像是拿着诚意的扫把收集勇气的碎片,勉强以声音交织出来。
卡路儿不禁加强语气,说:“那又怎样?每个人都隐藏一、两个秘密。如果你不能说出来,就不用勉强告诉别人。为什么要因为这种事而离开飞行科呢?”
“ ……”
“我们好不容易成为朋友,如果你就这样离开,给我的打击会更大。你隐藏秘密没关系,可是我不能忍受你不告而别。”
“……卡路儿……”
克莉亚的声音中带着泪水,交叉在胸前的双手缓缓松开。
接着,她纤细的双手战战兢兢地绕到卡路儿背后。卡路儿明白克莉亚是鼓起勇气才这么做。
两人笨拙地将双手放在对方身后,颤抖着伫立在原地。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感受着对方的悸动与体温。
克莉亚的额头贴在卡路儿胸前。卡路儿抱紧她,她的脸便埋在卡路儿的怀里。
数千道星光照射下来,飞舞在湖畔的青光则是萤火虫。星星与
萤火虫的光芒伴随着晚风,在两人身旁飘动。
卡路儿感觉到原本混乱而激动的情绪逐渐变得平静,克莉亚柔软的肌肤和透过上衣传来的悸动,温和地安抚他凌乱的情绪。
“克莉亚……”
他喃喃呼唤这个名字,声音中带着与平常不同的感情。
卡路儿缓缓将双手放在克莉亚的肩膀上,克莉亚仍旧把头压得低低的没有抬起来,光滑的黑发在他面前散发香气。
“克莉亚。”
卡路儿每次呼唤这个名字,体内吹拂的感情也越加强烈。
“我……”
他的声音迷失方向,消散在黑夜中,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克莉亚更加缩紧纤细的身体,被卡路儿紧紧压着双肩,茫然无从地站在原地。
卡路儿觉得自己应该对克莉亚说些话。
他明白这一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想要表达的一定是无法化为言语的东西。
然而他一定要想办法,将此刻在他体内翻滚的奇特情绪传达给克莉亚,否则实在是难以忍受。
卡路儿的手自然移动,并拢的指尖碰触克莉亚的下巴。
他僵硬地施加力量,克莉亚白皙的脸孔便抬起来。
克莉亚没有说话,微弱的光线照亮她长长的睫毛,瞳孔映照着星光,形状姣好的鼻梁在黑暗中透着青色的光泽。
卡路儿感觉到强烈的情绪自胸中涌起,一口气冲到头盖骨。
他完全受到本能的冲动驾驭,毫无抵抗的余地。
不需要言语。
从贴在一起的嘴唇传来的,是甘甜的滋味与柔软的触感。
克莉亚有一瞬间缩起身体,紧紧握住绕到卡路儿背后的双手,但她没有推开卡路儿,只是闭上眼睛任凭摆布。
卡路儿移开嘴唇,总算理解到自己刚才的举动。他虽然自觉过分唐突卤莽,却未感到后悔,只是再度抱紧手臂中的女孩。
“克莉亚。”
他呼唤这个名字的声音中充满情感。
他终于理解心中莫名的情绪是什么。
这一定就是所谓的爱情吧?
他越是抱紧克莉亚,心中的情感越强烈。克莉亚的柔软、温暖以及透过嘴唇传递的香甜滋味,更加激发他从未体验过的情感。
“……我……”
此刻,卡路儿总算知道他刚刚说到一半的话是什么。
“我喜欢你。”
这句话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感受,但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语言能够表达。
“我不想放开你,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
“我不希望你离开,也无法想像没有你的学校。”
克莉亚的眼中泛起泪水。卡路儿凭着冲动告白,努力加强语气表达心意。他想要使用更洗炼的句子,却无法顺利说出口。
“我想一直这样。”
他只能以热情将情感化为语言传递给对方。
“我想和你……一直这样……”
他的辞汇已经用尽,不过此刻或许根本不需要语言。
向心爱的人表达真正的情感时,言语未免太不可靠。与其道出千百句陈腐的言词,他宁愿继续亲吻她。
卡路儿感觉到克莉亚的呼吸。自从那场空战后一直毛躁不安的心灵在克莉亚无言的温柔下得到安抚。光是和她在一起,卡路儿干枯的心情便恢复滋润。
“你喜欢我吗?”卡路儿问。
克莉亚的气息从近距离飘到卡路儿身上,让他更加陷入忘我的深渊。
“我……好喜欢你。”
“卡路儿……”
“叫我卡路就行了。”
“卡……路……”
克莉亚的声音中不知何时开始带着啜泣。
“怎么?你为什么这么悲伤?”
“……”
“你如果不想谈,那就算了……不过我想更进一步了解你,可以吗?像是你出生的地方,还有家人……我想更了解你的事。”
“……”
“克莉亚。”
“……卡路……”
“什么事?告诉我吧,克莉亚。”
克莉亚把脸庞稍稍移开,像只胆怯的小动物般抬头看着卡路儿。
“……我也……”
“嗯?”
“……我也不知道……你的事情……”
卡路儿听到这个唐突的问题,困惑了一会儿后眨眨眼睛说:
“喔,说的也是。对不起,这样子很不公平吧?好,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任何事情,你尽管问我吧……啊!”
他说到这里,脑中忽然窜过冰冷的念头。
有些事情他无法说出口。
关于自己的过去,他有一项必须隐瞒所有人的秘密。
——我曾经是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
只有阿巴斯家的人知道卡路儿·阿巴斯就是卡尔·拉·伊尔。
在伊斯拉则是只有他的干妹妹艾黎儿知道这件事。
——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克莉亚知道。
卡路儿瞬间这么想。
话说卡路儿之所以会逃到伊斯拉,就是为了远离企划王政复古的势力。折衷派的贵族担心,原本就已经很惨烈的斗争会因为第一王子生还的消息而更加恶化,因此提供资金让卡路儿和艾黎儿踏上“寻找天空尽头”名义的放逐旅程。
如果揭穿自己的身分,等于是本末倒置,失去踏上这趟旅程的意义。
没错,他不能让别人知道……
卡路儿想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克莉亚是“别人”吗?
不是,克莉亚不是“别人”。
她是足以信赖的朋友……不,应该说是更加亲近的存在。
对于克莉亚,他是否有必要持续隐藏自己的真实身分?
他现在所做的事,对于克莉亚是否相当不诚实?
——我在欺骗克莉亚。
卡路儿这么想。
这时他突然想到,自己因为克莉亚不愿谈及过去而焦躁是一件很羞耻的事。
他只顾着批判别人,对于自己的行为却毫无反省,简直跟小孩子没有两样。他根本没有资格责备克莉亚。
卡路儿反省之后深深吸一口气,将新鲜的空气送入肺中冷却火热的情绪,并以冷静的口吻开口说:
“……克莉亚,如果我说出关于自己的事情,或许会让你吓一跳。就算我要求你相信我,你或许仍无法立即相信……这样也没关系吗?”
卡路儿以真挚的态度询问。
克莉亚湿润的眼睛凝视卡路儿好一会儿,思考足够充分的时间后,终于开口:
“……卡路,有件事……”
她缓缓地主动展开话题,让卡路儿感到自己的气势稍被减弱,不过还是问她:
“什、什么事?”
“……我想……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
“咦?真、真的吗?好难得,克莉亚竟然会这么说。”
“……嗯。我只是觉得……在听你提起之前,最好先问问看……”
“喔,这样啊……好呀。虽然你大概不会猜中,不过即使你猜错了,我也不会笑你。我想知道,你对我有什么样的看法。”
“嗯……如果猜错了……我会很高兴的。”
“啊……哈哈,为什么?难道你以为我是鬼吗?我开始有点害怕听你说了。”
卡路儿开玩笑地说。
克莉亚闭上眼睛,接着缓慢而平静地张开双眼,开口询问:
“我们是不是……很久以前曾见过面?”
卡路儿盯着克莉亚的眼睛好一会儿。
“……什么?”
“……我觉得……很久以前……好像曾见过你。”
“……什么?”
“……在我九岁的时候,你也是同样的年纪……距今大约六年前……”
“大约六年前……”
“……嗯……”
“我……九岁的时候?”
卡路儿不需要搜寻记忆的抽屉,便能立刻想起当时发生的事件。
他眼前再度浮现绝对无法忘怀的情景。
烙印在脑中的影像和刻印在他意识最深层的憎恶相同,总是虎视眈眈地等候举起镰刀的时机。
从下方往上吹起的飓风,拖曳着火焰坠落的战斗机,被毁灭的禁卫军空艇军团,断成两半、被火焰吞没而坠落的重巡空舰,肮脏的十万市民掀起巨浪……
——风之革命。
随着脑中闪过的可憎字眼,宿敌的身影再度浮现。
银白色的头发,巫女般的夸张装束,能剧面具般无表情的面孔,脸上的化妆,不带任何感情的野葡萄色眼睛……
——妮娜·维恩特。
父母、王宫、第一王子的地位,都被这个呼风少女夺走。
要不是那个女人,革命不可能发生,父母亲不会被处刑,他生下来拥有的一切也不会被剥夺。这名少女是粉碎他人生的永远仇敌。
自从那天之后,卡路儿的日子便围绕着心灵中枢的憎恨而旋转。他
要将母亲受到的对待全数还诸妮娜身上——这就是他的生存目的。他之所以会答应登上伊斯拉,也是因为听说妮娜将赴任为伊斯拉的管区长。他来到这里的主要目的不是寻找天空的尽头,而是要向妮娜复仇。
随着空族的来袭,他最近差点忘记这段仇恨。空战的冲击和失去朋友的悲伤覆盖长年的憎恨,漂浮在心灵的最表层。
然而只要一有机会,对于妮娜的憎恶就会突破一切情感,粗暴地支配卡路儿的意识。
自革命以来持续钉入心灵土壤中的憎恨之楔,能够瞬间撕裂卡路儿的灵魂,使黑暗情绪从裂缝中流入。卡路儿没有反抗的手段,自裂缝间源源不断涌入的黑暗情绪很快会将他的心灵染成同样的色彩。
卡路儿横眉竖目、怒发冲冠,连身体末端都在颤抖。他想要大声怒吼,并且破坏眼前的一切。
“……卡路?”
克莉亚也察觉到卡路儿的变化,不安地呼唤他的名字。
卡路儿勉强控制自己,装出平静的态度。
“……嗯……不要紧,没事……我只是有点……”
“……”
“……对不起,你会害怕吗?我有时候会变成这样子,可是……嗯……只要再过一会儿,就会恢复正常……”
卡路儿一边颤抖一边设法辩解。他也知道当自己心中对妮娜的憎恶觉醒时,会露出恶魔般的表情吓坏其他人。他不想让克莉亚害怕,因此努力克制自己。
克莉亚也在颤抖,但她只是默默看着卡路儿,眼中逐渐泛起悲伤的表情。
“对不起。呃……我们刚才说到哪里?”
“…… ”
“对了,关于六年前的事……你刚刚在问,我们是否曾经见过面……”
卡路儿重复克莉亚的问题,在记忆深渊中任意搜索。
“不知道耶,我完全摸不着头绪。不是我自夸,小时候我周围有各式各样的人,根本没办法记得每一个人。”
“……是吗……你的地位……一定很高吧?”
克莉亚以细微但确实的声音询问。
对于这个问题,卡路儿犹豫了片刻。但他一转念,想到自己继续隐藏这件事,等于是在欺瞒克莉亚。于是,他老实回答:
“……嗯。”
在黑暗中,他看到克莉亚的喉咙吞下某样东西。
卡路儿不知道她吸入的是夜晚的空气,或是即将说出口的话语,然而,他知道克莉亚此刻相当紧张。
克莉亚以柔弱的声音勉强回答:
“这样啊……”
“……嗯。”
“那个……卡路,或许你会笑我……我也宁愿让你嘲笑我……不过……我希望你能听听我的猜测。”
“……嗯,没关系,我真的很想听你说说看。”
“那个……呃……”
卡路儿看得出克莉亚很努力地要鼓起勇气。
他在内心中替克莉亚加油,等候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心想克莉亚绝对不可能猜中。
她不可能会猜到的。
但是——
“你该不会是……卡尔·拉·伊尔吧?”
克莉亚的问题消散在夜晚的大气中。
卡路儿呆呆站在原地。
风带走沉默,接着,克莉亚再次吐出同样意义的句子。
“前巴雷特洛斯王国的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相传在监狱中病死的……王子。我在想……这或许是……你的真实身分……”
卡路儿只是呆呆望着克莉亚。
他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的时间。
一阵冷风吹过他的脸颊,这才将他的意识拉回现场,然后,没有经过思考的问句擅自从嘴里溜出来。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克莉亚缓缓地抬起头。
她湿润的眼中充满恐惧、悔恨、悲伤与面对真实的勇气碎片。
“……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曾经见过你……”
卡路儿听到和先前同样的这句话,此刻才理解其中的重要含意。
眼前美丽的少女顿时转变为不同的形象。
卡路儿的手开始颤抖,口中再度吐出没有经过大脑思考的话语。
“……你是……谁……”
“……”
“……你……为什么……这么想……”
克莉亚痛苦地说出掺杂各种情感的问句:
“……你真的是……卡尔·拉·伊尔吗?”
“……”
“你不是卡路儿·阿巴斯……而是卡尔·拉·伊尔?”
卡路儿僵硬地看着克莉亚。
他的思考能力依旧无法正常运转,只是凭着感情的驱使而将双手绕到克莉亚背上。
——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爱着克莉亚。
卡路儿的内心擅自低语。
——不论在这趟旅程将面对什么样的命运……
——不论有如何痛苦、悲伤或残酷的事件在等候我们……
——我都会永远爱着克莉亚。
他赌上自己的存在如此发誓。
所以,他说出实话。
“……嗯。”
“……”
“……你猜的没错,我以前的确被这么称呼。”
“……”
“卡尔·拉·伊尔……”
大气中产生电压。
“……正是我以前的名字。”
克莉亚全身顿时失去力量,弯曲双膝几乎要倒下来。
卡路儿连忙抱住克莉亚。
“克莉亚?克莉亚!”
他奋力呼唤,克莉亚才张开双眼,看着面前的卡路儿。
“对、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惊讶……不要紧吧?”
“……”
“要你别惊讶是不可能的……可是,我已经不是王子,只是想成为飞行员、和大家一起上学的普通人。”
“……”
“……没错……嗯,我不是想要自豪,或是让你惊讶,只是不想再隐瞒你,所以才会……”
在卡路儿忙着辩解的这段时间,克莉亚缓缓站稳双脚,被卡路儿抱住的背部也恢复力量。她努力举起手放在卡路儿的胸前,确实踏稳在潮湿的泥土上,恢复原本的姿势。
卡路儿停顿一下,稳定自己的情绪后,才开口询问:
“你是……怎么猜到的?”
“……”
“看穿这件事的只有艾黎,所以我真的吓一跳。你说你见过我,是在哪里呢?亚历山大宫殿里住了很多贵族,你也是其中之一吗?”
“……”
克莉亚如同被遗忘的冰雕般伫立在原地,默默盯着下方。
她没有回答,只传递出悲伤的情绪。
卡路儿逐渐感到焦虑。
“……别隐瞒我……我会难过的,克莉亚。”
“……”
“你说如果猜错了,你会很高兴,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我是王子,会有什么不好的结果吗?”
“……”
他越是发问,克莉亚的表情越僵硬。卡路儿实在无法按捺自己,便说:
“克莉亚……鼓起勇气告诉我吧。别担心,我绝对不会讨厌你的,我保证。”
“……卡路……”
克莉亚的声音如同冰柱的水滴滑落,卡路儿迫不及待地俯身向前说:
“嗯,什么事?你说说看。”
“那个……我……”
“嗯,没关系,我在听,你努力说出来吧。”
“那个……我……”
“嗯、嗯。”
“……以前……阿尔迪斯坦正教会的神父……曾经教导过我……”
“嗯、嗯。”
“他说……真实末必会带来幸福……”
“……咦?呃,这个嘛,嗯……”
“……他说……真实有时是残酷的……所以……”
“……怎么样?”
“……我们最好还是别再见面……”
勇气的碎片与无尽的悲伤在克莉亚的声音中强烈回荡。她越是想要隐藏,意识深处的悲哀越是从她脆弱的身影透出来,以超出言语的力量传递给卡路儿。
然而,卡路儿无法看清这股情感的根源,完全摸不着头绪。
“……什么?对不起,克莉亚,我没有听清楚……”
卡路儿以颤抖的声音说道,克莉亚低着头好一阵子。
大气中的电压随着时间流逝而增加。
过不久,克莉亚静静地抬起头,她的脸上像被迫在冰冻之地服刑的因犯般冻僵而面无表情。
“……你最好还是……别知道真相……”
雪水般的声音落在卡路儿的肩膀上。
“……我不想……被你讨厌……”
泪水沿着克莉亚的脸颊滑落。她的双手笔直朝向地面,仿佛要支撑即将崩溃的身体。她仍旧低着头,以僵硬的姿势在哭泣。
“……因为我……喜欢你……”
她勉强鼓起勇气,告诉卡路儿这件事。
“……我很喜欢你……”
“克莉亚…
…”
“所以……我不会再……见到你……”
“……什么?”
克莉亚退后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一些。
“……克莉亚?”
“……请你……”
“……什么?”
“……请你忘记……关于我的一切……”
克莉亚再度退后一步。卡路儿无法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
“从你的记忆中……把我消除……才是最好的做法。”
克莉亚抬起头。她的脸皱成一团,卡路儿从来没看过她这样的表情。
“……我……再也不会见到你……”
克莉亚缓缓后退,两人之间拉开为伸手无法触及的距离。
卡路儿努力运转脑袋,勉强理解克莉亚这句话的意思。
——克莉亚在向自己道别。
当他领悟这一点,立刻大喊:
“我、我不懂你的意思!你为什么这么说?”
回答他的是克莉亚的啜泣声。她努力抑制自己,却无法阻止强烈的悲伤涌出。
“……克莉亚!”
卡路儿伸出双手想要抱紧她,克莉亚则转身开始奔跑。
他连忙要追上去,然而在这时候——夜空中突然传来巨大的噪音。
卡路儿惊讶地抬起头仰望星空,看到的是银灰色的钢铁编队。
月光勾勒出层层重叠的钢铁翅膀轮廓。和那可憎夜晚相同的螺旋桨转动声,演奏出令人无法忘怀的旋律。
——天空一族。
探照灯的十几道光束从伊斯拉地表往上投射,照亮敌军夜间轰炸机编队的底盘。这支编队由每组四架双人舰上轰炸机组成七组编队。轰炸机的机身不大,只悬挂一颗炸弹,引领着掩护用战斗机队往范﹒维尔方向前进。
敌机编队颇具规模,虽然比不上前日空战中由三方来袭的威胁,但从整齐的编队飞行也看得出这是一场规划完善的攻击。
——空战要开始了!
卡路儿将视线转回地面,看到克莉亚不顾眼前的异状,仍沿着湖岸小径奔跑。
“克莉亚,等等!”
卡路儿毫不犹豫地追着远离的背影。
通知敌军来袭的警笛声传到锡克拉湖畔,圣特汝尔的居民想必正急忙躲进防空洞里。伊斯拉右岸的高射炮群已经敞开炮门,朝着夜空射出数朵火焰的花朵。
克莉亚不时望着天空,加快脚步逃跑。
卡路儿一边观察敌机的动向一边追逐克莉亚。
远处的震动沿着地面传来,阿斯卑纳山地后方的天空染成红色。
敌机想必是在对梅克留斯机场发动攻击,来回于夜空中的探照灯光束偶尔会照亮空艇骑士团迎战敌机的场景。
敌军编队的航线从范·维尔横跨伊斯拉前往圣特汝尔方面,螺旋桨的声音逐渐接近,数架被骑士团战斗机追赶的敌军轰炸机放弃攻击机场,悬挂着炸弹继续飞翔。照眼前的情况看来,这些轰炸机有可能会将剩余的炸弹丢到圣特汝尔。
锡克拉湖不在敌军编队的航线上,应该还算安全,但盲目的奔跑仍旧会有危险。从先前的空战经验得知,空族相当喜爱夸耀自己的驾驶技术,他们或许会如同热衷猎兔的贵族般,半是游戏地朝着在地面上奔跑的目标攻击。为了日后向同伴炫耀,这些士兵不惜夺走他人的性命。
敌军编队越过阿斯卑纳山脉,螺旋桨的声音震耳欲聋。圣特汝尔即将面临危机,然而此刻卡路儿能做的事只有拦住克莉亚。
“克莉亚,等等,现在乱跑很危险!”
卡路儿大声喊叫。克莉亚仰望夜空,看到飞在前方的敌军编队侧面,三架仍挂着炸弹的轰炸机朝着圣特汝尔前进。聪明的她或许理解到卡路儿话中的含意,终于停下脚步。
卡路儿也停止奔跑,调整呼吸观察敌机的情况。
对空炮一再发射,圣特汝尔的天空被数百道火线割破,温柔的月光与星光被青紫色的炸药火焰蒙蔽。
五架空艇骑士团战斗机从范·维尔方面追在空族后方飞来,但敌军战斗机编队不仅没有逃避,反而在圣特汝尔的上空回转,由正面挑起格斗。卡路儿和克莉亚身处的伊斯拉左岸,天空中顿时回荡着螺旋桨的噪音。
另一方面,空族的轰炸机依旧异常勇猛,完全不畏惧对空炮,反而像是要夸耀勇气一般飞入炮火之间,纷纷丢下机上悬挂的炸弹。
卡路儿感到脚底传来沉重的震动,由地面喷起的火焰将防风林的树叶后方染成红色。转眼间,熊熊大火点燃夜空底层,即使隔着两公里左右,仿佛仍能听见负责灭火的消防队员在嘶吼。
敌我双方的战斗机接二连三拖曳着火焰划过夜空坠落。先前的静寂消失了,焚烧地面的火焰、生命殒落的火花,以及对空炮绽放的巨大花朵,将星空浸染成鲜红色。
克莉亚伫立在原地,沐浴着从天空照射下来的血色红光。
“克莉亚……”
卡路儿朝着瘦小的背影呼唤。
从卡路儿站立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圣特汝尔的火焰在克莉亚的背后燃烧。防风林黑色的轮廓将红色的天空切割为锯齿状,而克莉亚就像是映在红色背景上的剪影图案。
“别动,现在奔跑太危险了。”
“……”
“在这里比较安全,我们乖乖在这里等敌人离开吧。”
克莉亚没有回答,只是观望着远处的火灾,从她瘦小的背影可以看出她内心蠢动着种种情绪。
卡路儿调整呼吸,又开口询问:
“……你可以说明清楚吗?”
“……”
“……我不了解,为什么当你知道我是王子,突然就拔腿逃走?”
克莉亚沉默很长的一段时间后,缓缓回过头。
先前似哭似笑的扭曲表情已经消失,月光在黑夜中映照出克莉亚失去感情的白色面孔。
不知道为什么,月亮、星星和战场的红色火焰好似都臣服于克莉亚。
此刻的克莉亚甚至带有威严的气息。
“……咦?”
卡路儿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似乎曾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光景。
在夜空底层扩散的火焰,人们的怒吼声,来自天上的光线映照出能剧面具般无表情的脸孔……
克莉亚的黑发被月光染成银白色,随风飘扬。
宛若银白色的头发……
“……咦……”
记忆的长枪刺穿卡路儿的脊椎。
“……咦……”
眼前的光景——
“……咦……”
——酷似他在六年前的亚历山大所看到的景象。
“……咦咦咦……”
银白色的头发,不带任何感情的面具脸孔,还有……野葡萄色的眼睛。
坠毁地面的战斗机发出巨响,燃起更旺盛的火焰。
焚烧的气息钻入卡路儿的鼻孔,和六年前革命之夜间到的毁灭气息相同。
鲜血与铁的味道再度在他日中扩散。
他像一只狗一样被涌入宫殿的民众拉扯,强迫亲吻小小的鞋子。
那一天他被压倒在地上,却仍旧奋力抬起头,颈骨几乎发出摩擦声,狠狠瞪着宿敌的面孔——那副表情此刻刚好重叠在克莉亚脸上。
卡路儿哑然张开嘴巴。
“啊……啊……啊……”
他的双眼几乎和当时张得一样大。
“啊……啊……啊啊啊……”
他发出类似动物的呻吟声。
“啊……呜啊……呜啊啊啊啊……”
呻吟声转变为无法抑止的狂吼。
卡路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扭曲着脸孔,双手放在身后往后爬。
克莉亚没有说话,仿佛刻意要维持面无表情的姿态。在她背后,一架又一架战斗机拖曳着长长的火焰坠落。在螺旋桨临终的噪音中,掺杂着卡路儿的尖叫声。
“啊啊啊!呜啊啊啊!”
他的理性已经消失,只有类似野兽的叫声从腹部底层升起。
卡路儿的右手指着克莉亚。
他的食指笔直地指向克莉亚的眉间。
“……你……你……是……”
卡路儿的表情变得扭曲。
“……你……你……你就是……”
他的语气夹带着憎恶,声音也变得沙哑。
累积六年的仇恨使卡路儿怒发冲冠、横眉竖眼,眼中布满血丝。从那一天以来,持续累积在他灵魂中的负面情感让他露出恶魔般的表情。
他扭曲的嘴巴吐出篡夺者的名字。
“妮娜·维恩特!”
晚风带走空中的炮火烟雾。
划过夜空的数十道火焰尾巴看起来就像鲜红色的流星。
克莉亚静静地注视着卡路儿,接着以没有表情的面孔回答:
“没错。”
她的声音也失去感情。
“我就是妮娜·维恩特。”
卡路儿张大的眼睛更加强烈地瞪着克莉亚。
尖锐的喊叫声穿破星空。卡路儿将双手贴在太阳穴上,拉扯着头发,在恐慌中只能
继续尖叫,痉挛的横隔膜反覆喷出撕破喉咙的咆哮。
克莉亚没有做任何辩解。
她只是转身背对卡路儿。
“再见。”
克莉亚道别之后,再度开始奔跑。
卡路儿并没有追她,只是在星空下抓着头发狂吼。他没有办法做出别的举动,思考能力也早已消失在遥远的天际。在不知何时能够结束的恐慌中,只有憎恶自灵魂底部涌现,唤起源源不断的尖叫。
克莉亚拚命跑向停在湖畔的脚踏车,骑上车逃跑。
她穿过黑暗的湖畔小径,来到市区。
“太卑鄙了!太卑鄙了!太卑鄙了!”
她一边踩着踏板一边反覆斥责自己。
克莉亚无法看清凹凸不平的地面,但她不在乎自己是否跌倒。她觉得自己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像这种毫无价值、胆小、卑鄙又拙劣的自己,干脆消失算了。
“真恶劣!我是最恶劣的人!”
泪水自她的脸颊上滴落,飘到脚踏车的后方。
她一直向周围的人隐瞒自己的真实身分,这就是她受到的报应——残酷且严厉的报应。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克莉亚踩着踏板,不断向卡路儿道歉。
卡尔·拉·伊尔。
美貌、身分与权力——生下来便拥有一切的第一王子。然而,他灿烂的未来却被夺走,而把他放逐到市井间的正是克莉亚。如果没有她呼风的能力,“风之革命”不会发生,卡尔·拉·伊尔仍旧能安稳坐在王子的宝座上。
为什么她必须在伊斯拉见到这个人?
为什么她会爱上他?
她喜欢卡路儿,喜欢到胸口苦闷的地步。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喜欢上某个人。光是发现自己也具有和平常人一样的感情,就让她感到无比的幸福。
然而——
“神啊。”
为什么?
“神啊!”
这种痛苦有什么意义?
“请回答我,神啊!”
——这种事没有任何意义吧?
——您只是在玩弄我、从中取乐而已。
——您现在大概坐在天上的宝座,手中拿着葡萄酒杯欣赏我受折磨的模样。
——如果不是的话……
“请说说话吧!”
这种痛苦如果真有意义……
“请开口告诉我。”
如果不行的话,至少展现类似的奇迹,让星星掉落下来,或将天空撕裂。
“请回答我。”
星空只是展现永恒的静谧,俯瞰地面的生活。
“请回答。”
沉默是否就是回答?还是——
“难道您根本不存在?”
这么一来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没有回答。
如果神不存在……那么忍受痛苦不就没有任何意义?
即使咬紧牙关向前迈进,也没有任何意义,痛苦只会继续袭来。即使努力克服困难,哪天死了之后也会归为虚无,努力与成长都没有意义。
人类遭受痛苦折磨、匍匐于地面、彼此伤害、承受地狱般的时光,然后毫无意义地死亡,就如同虫子一般。这世上没有拯救人类的神——人类只是因为自然的有机反应偶然诞生在地面,只不过是传递遗传基因的工具。
如果这是人生的真相……
“那么,我就坐在椅子上吧。”
她没有必要努力逼迫自己成长。
“我只要坐着就行了。”
革命政府的干部给予失去呼风能力的她这项工作。
坐在豪华的椅子上,静静地望着前方。不说任何一句话,不和任何人接触,没有父母、兄弟姊妹或朋友,孤单地坐在椅子上,只需要偶尔承认提交到面前的案件——这样一来,即使像她这种人也能够受到他人需要。
没错,自己的工作就是永远孤单地坐在椅子上,如此而已。
正是因为贪求更多,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真是大傻瓜。
“我还是坐在椅子上吧。”
克莉亚仰望月亮喃喃说道。
没错,她应该一开始就听从乌西拉伯爵夫人的话。
她不了解自己的本分,胆敢逾越规范,才会得到如此惨痛的报应。
她不再追求多余的目标,只要扮演好妮娜·维恩特的角色,到死为止都坐在椅子上。
这就是她人生的意义,也是她诞生的理由。
克莉亚下定决心,快速骑着脚踏车,泪水不断飘到脚踏车的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