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泉仿佛没有尽头。
不论前进多远的距离,伊斯拉的航线上仍旧只看得到“喷起的海水”。
由于无法降落到海面上,氢电池自然无法充电。限电生活的影响扩及所有层面,警戒敌军工作只能从阿斯卑纳山脉的观测点进行目测,甚至连戒备用的飞机都无法派遣。居民们被迫过着没有电力的生活,主张返回的声浪越来越大。
在没有地图的探险航海过程中,船员中势必会出现主张返回的声音,为此在伊斯拉出发之前,已经发给所有参与者“不论发生什么状况,在抵达目的地前绝对不会返回”的切结书,只有签署这份文件的人才能够登上伊斯拉。不过人类处于极限状态时,往往会丧失理智的外衣,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对神许下的承诺更重要,因此有许多居民开始倾向返回派的主张。
安抚民情也是航海长路易斯的工作。他派遣经过缜密会议后讨论出的宣抚官前往民众居住区,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进行说服工作,并拿出伊斯拉出发前的切结书,努力摘掉暴动的种子。
在受到空族追逐的现况下,即使回头也会遭遇同样的结果。空族从伊斯拉后方断续进行小规模的空袭,每受到一次攻击,空艇骑士团的战力就会被削弱。以目前的状况来看,总有一天他们会被空族追上,被迫进行决战。空族的目的就是不让踏入圣泉的人生还,不论航线是朝着不动星艾堤卡或巴雷特洛斯共和国都没有太大差别。
那么,他们只能选择前进——这是路易斯不变的答案。
路易斯在大约七年前曾经一度来到圣泉前方而逃回,这次他不能再度回头,不论如何都要越过圣泉,抵达“天空的尽头”。伊斯拉就是为此而存在,他也是为此耗费七年的岁月。
在航海长坚定的信念下,伊斯拉今天也在圣泉上方迎接新的早晨。
九月上旬的朝阳照射在凯格斯高中飞行科学生宿舍的中庭。
时节虽然即将迈入初秋,草坪却仍旧绿意盎然,蒙上闪闪发光的朝露湿气。
住宿生之一的莎朗晒完衣服后,用手臂擦了擦额头,以忧郁的表情望着天空。
天空似乎浑然不知莎朗的心情,今日依旧透明清澈,毫无污点的白云吸饱了朝阳,闪烁着银色的光辉,飘向伊斯拉的后方。
在抵达圣泉之前,这样的早晨一定充满欢笑。大家会把白色的户外用餐桌搬到绿色的草坪上,艾黎儿会准备好吃的料理,千春则会捣麻糬,大家边说笑边享受早餐时光。
然而,那样的时光再也不会回来。
莎朗望着一片沉寂的男女学生宿舍,眼中露出感伤的神情。
两天前,他们替死者建造墓碑,并痛哭一场。
剩下的圣特汝尔班学生都努力要切换心情。他们不能一直消沉下去,必须连死去学生的份一起努力才行……然而直到今日,他们仍旧与昔日的开朗态度相差十万八千里。
负责迎击的范·维尔班学生全都战死,至于圣特汝尔班方面,光男和沃夫冈也已战死,和沃夫冈搭档的马可则身受重伤,再也不可能驾驶飞机,出院后将转入普通科。和卡路儿乘坐同一架飞机的艾黎儿因为肩膀受伤而住院中,即使伤口复原,左手臂也可能会留下后遗症。此外,奈奈子在领教空战的恐怖后,打算放弃成为飞行员的梦想,希望转入普通科。千春要恢复以往的开朗,大概也得花上不少时间。
莎朗忍不住叹一口气。
其中最奇怪的是卡路儿。
他在空战中幸存归来,大家都期待能够仰赖他的经验,他本人似乎也对此有所自觉。然而在前天晚上发生的小规模空袭以后,他的态度就突然变得很奇怪。
空袭的隔天早上,圣特汝尔的居民发现卡路儿倒在湖畔,便将他背回宿舍。他身上没有重伤,但不知为何脸颊、太阳穴和头皮都有被抓伤的痕迹。由于他的指甲嵌着皮肤和头发,因此可想而知是他自己抓伤的。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从那之后,卡路儿便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肯出来,叫他吃饭也没有回应。他把门从里面反锁,不让任何人进入房间。莎朗担心地从门外大声呼唤,试图要强行进入房间,却被卡路儿以从没有听过的可怕声音怒吼。
光是想到当时卡路儿的怒吼声,莎朗便感到毛骨悚然。从那声音几乎完全无法辨识言语内容,好似野兽的咆哮。莎朗听到那阵怒吼,立刻明白此刻关在房间里的不是她所认识的卡路儿。
如果有艾黎儿在,或许还有办法对应,但是她仍需要安静休养,莎朗不想让她担心,因此没有通知她。目前宿舍内没有人能够应付卡路儿,他一直没有吃饭也不跟任何人交谈,独自一人锁在房间里。
有谁能够想想办法?
连平日坚强的莎朗,都不禁认为沉重、阴暗、无奈的气氛笼罩着学生宿舍。
“早安。”
这时背后突然传来招呼声,莎朗转头,立即吓得挺直背脊。
站在她面前的是全身穿着深红色学校运动服的娇小少女。
“舍、舍监!”
莎朗忍不住将双手举到眼前防卫,腰部往后缩,打算一有机会就要逃跑。
不过,派遣舍监静香剪成娃娃头的头发完全没有晃动,双眼依旧闭上,一步步走向莎朗。
“什、什么事?我没有食物,也没有钱!”
莎朗像是面对妖怪一般尖叫。
静香无声地拖着脚步往前进,逐渐缩短与莎朗之间的距离。
莎朗的太阳穴冒出冷汗。
静香想要的不外乎是食物或金钱,而且是惊人的食量与破天荒的金额。
她无法忘记在那恶魔般的夜晚,眼前这个妖怪的战斗方式。
莎朗当时面临空族地上部队的突击,以为自己的死期已到,然而一身运动服打扮的静香却挡在她前方,只凭短刀和“苦无”飞刀就摆平手持机关枪的敌军部队,超乎寻常的战斗力简直属于不同的次元,甚至让人觉得只要有这只怪物在,伊斯拉地表就安全了。
奇妙之处还不仅如此。
这只妖怪在制服敌人之后,回到己方阵地便正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并以施恩的态度索取莎朗的粮食。莎朗胆怯地递给她,她便保持正坐的姿势猛吃,完全不顾周围的枪林弹雨。她的肚子不断咕噜咕噜地响着,吃尽己方的食物、喝光水之后,就在炮弹声中打瞌睡。从她那副模样可以想见,超凡的战斗力似乎无法持续太久,在过度疲惫之后便丧失战斗能力。她没有持续守护伊斯拉地表的防卫能力,只能针对单一据点进行暴风般的快速攻击。但即便如此,也已经相当具有威胁力。
隔天,静香向凯格斯高中的校长申请惊人的特别劳动津贴,据说校长看到文件上的金额便睁大眼睛昏厥过去。目前双方似乎仍在进行劳资沟通,很难断定这项争执能否在航行圣泉的期间获得结论。
——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莎朗吞下涌到喉头的疑问,双手掌心朝着静香表示自己没有敌意,并且窥伺着逃跑的机会。
妖怪闭着双眼,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不断逼近往后倒退的莎朗,口中低声说:“我有一个想法。”
“呜!”莎朗的喉咙深处发出悲鸣,猛烈摇头。“我没有钱也没有食物!”
静香停下脚步,低下了头。
“我只是觉得,自己偶尔也该尽到舍监的责任。”
她的声音中带点无奈,算是相当罕见的态度。
“我是很认真地在担心各位,也想替自己的工作场所找回活力。”
“啊……是是,一定的……麻烦你了……”
莎朗总算点了点头,看来这妖怪也受不了宿舍沉重的气氛。
然而,什么是舍监的责任?莎朗点头之后歪着头思考,这时从静香背后传来开朗的声音。
“舍监,我准备好了哟,”
制服上套着围裙的千春笑嘻嘻地跑过来,从静香背后抱住她。
“危险!”
莎朗高喊,千春以诧异的表情抬头看她。
“咦?为什么?”
“啊,没事,对不起……没什么。”
莎朗尴尬地羞红脸颊,心想千春没有实际目睹那场战斗,所以才能毫不在乎地做出这种举动。
“我好喜欢舍监哟~”
千春欢喜地以脸颊磨蹭静香的后脑杓。
静香面无表情,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回应:“我也很喜爱千春同学。”
“哇,我很爱你唷!”
千春将手臂插入妖怪的两侧腋下,把她像婴儿一样高高抱起举向天空,一边哈哈笑着一边旋转。妖怪不知为何显得全身无力,像一具尸体般任凭手脚随着离心力摇摆,两端的嘴角吊起露出门牙,从门牙缝隙发出“咻咻咻咻咻”的奇特声音。静香当晚就是在吐出这串意义不明的声音后,一瞬间制服敌军的据点。
莎朗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蹲在原地,用手蒙住双眼大喊:
“住手,千春!”
“好高好高!”
“咻咻咻咻咻,”
“拜托!把她放在地上,离她远一点!”
“咦?莎朗,你今天好奇怪哟!”
“咻?咻咻咻?”
莎朗抬起头,看到降落在地面的静香和双手绕到背后的千春两人并肩站在一起,歪着头看她。她勉强恢复镇定,咳了一下站起身。
“呃,没事……对不起,嗯……我只是有点……担心很多事情……”
“要担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啦。”
“咻咻咻咻咻了”
“嗯……对了,你刚刚说要准备什么?”
“啊,我们打算来捣麻糬!我想到好久没吃麻糬了,好想吃喔!”
千春拿出心爱的石杵露出微笑,一旁的静香则坐在石自上静静等候。
莎朗呆呆地望着石杵和石臼,终于泛起安心的笑容。
“……说的也是,最近都没有吃到千春做的麻糬。好,我们来捣麻糬吧!肚子吃饱才会有精神,我去叫大家过来。”
千春卷起袖子,以笑容回应。
“嗯,我们在这里捣麻糬。舍监,好久没捣麻糬了,要加油喔!”
“一定要捣出最棒的麻糬。”
静香低声说完﹒蹲在石臼前方。
“嘿!呀!喝!”
千春活力充沛地发出吆喝声,挥动那根得自斋之国外婆的石杵,静香也很巧妙地配合她的动作拉动糯米团,两人以绝妙的默契捣起麻糬。
莎朗离开两人走向宿舍。
她边走边反省自己不应该过分畏惧舍监。仔细想想,舍监当时是为了保护大家而战斗,甚至累到在炮火中也能熟睡。多亏有她在,大家才能得救。至于劳动津贴的争议,或许只是她隐藏内心害羞的举动,不是真心要申请……不对,她一定是真心想要申请津贴。不过……嗯,总之她的确救了大家。
莎朗在心中向静香道歉,走入女生宿舍的玄关。
在静谧的黑暗中,她听到千春的石杵轻巧地发出“啪、啪”的声音。
捣麻糬声中掺杂着笑声。千春的笑声比以前更开朗活泼,仿佛要唤醒所有住宿生。
‘剩下的人有责任活得更开朗、更有活力。连死者的份一起努力,才是最好的饯别方式。’
莎朗耳边响起千春所转述的光男话语。
她闭上眼睛,将头抬向天花板。
千春的笑声直奔九月的天空,清澈的声音仿佛是要传递给不在眼前的对象。
“别哭。”
莎朗仍旧将脸朝向天花板﹒忍住心中汹涌的情绪。
“别哭,傻瓜。”
她紧咬嘴唇,全力忍住泪水。
“我得回应千春才行。”
莎朗如此勉励自己。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自己哭过,她拿出手帕仔细擦拭眼睛,在玄关侧面的镜子中确认眼睛没有肿起来,并勉强露出笑脸。
她得装出最像样的笑脸才行。
“千春的麻糬啊……好久没吃了……”
飞行科的学生之一——宪明·柏原,用哀戚的眼神看着刚烤好的麻糬,放入嘴巴里咀嚼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嗯,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却又立刻哀愁地垂下肩膀,平日粗鲁而满不在乎的态度已经荡然无存,眉毛一直保持着下垂的八字形。
“……很抱歉,我最近没有食欲……”
一旁的班哲明也只咬一口麻糬就停下筷子。
千春见状,笑嘻嘻地用网子烤麻糬,督促他们:
“喂,不行啦!振作一点!”
看到她开朗的笑容,宪明和班哲明面面相觑,总算勉强吃完一块麻糬。
“嗯……我要振作。”
“我也要……振作。”
两人同时比出胜利手势,却看不出丝毫气势。
“你们看起来一点都没有振作的样子啊~”
旁观的奈奈子无奈地叹一口气。
五名住宿生和舍监——总共六个人——一起吃早餐,场面理应还算热闹,气氛却仍旧有些消沉。
当众人聚在一起,就无可避免会想到不在场的人。
大家要永远一起飞翔。抵达天空的尽头后,要共同跳舞庆祝——过去许下的承诺,今后该如何实现?
宪明只吃一块麻糬,完全没有碰饮料。即使千春和莎朗试着鼓舞他,他也只是无力地笑着,不像以前那样轻佻地回应。
他在战争前对光男说了很过分的话,而且现在已经永远失去道歉的机会——这点深深刺痛宪明的心。
他因为言行轻薄而被取了“路人甲”的绰号,自己也很中意这个称呼,自以为“反正没人会拿我说的话当真,不管说什么都不要紧”,因此更加得寸进尺,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今日这种地步。
庆祝抵达圣泉的典礼当天,在大家收拾摊位后回宿舍的途中,他随性地对光男开玩笑,却引来千春哭着抗议,他一时恼火便使用相当过分的言词。他当时只想着,反正事后再道歉就好,而且光男应该很习惯被嘲笑,这根本不算什么。
‘光男有什么了不起?他只是个飞机宅男吧〡”
‘光男的长处不就只有这一点吗?他的运动神经很差,又是胖子,讲话也一点都不有趣!’
宪明想起自己当时的谩骂,胃部就感到一阵紧缩。
当光男在战斗的时候,宪明躲在土囊后方抱着头闭上眼睛,缩成一团发抖。他没有想到战场是如此可怕的地方。另一方面,光男却在如此恐怖的战场为了保护千春与伊斯拉而奉献性命。那场空雷轰炸行动,可说是足以名留巴雷特洛斯战史的一大战果。
——那家伙……比我厉害多了。
宪明打从心底这么想。他绝对比不上光男,也办不到那种事。
——我只是个路人甲。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平凡到了极点,不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赢过有才能的人。毕竟他的脑袋、运动神经和容貌等先天条件都太过平凡,又有什么办法呢?
“阿宪,你很没有精神哟~怎么不像平常那样说些蠢话啊?”
千春笑咪咪地对宪明开口。
宪明抬起视线看了千春一眼,立刻低下头。
“……嗯……真抱歉。”
“……”
莎朗从近处观察宪明的态度,难过地咬着嘴唇,接着又装出笑容说:
“你如果吃不下麻糬,要不要吃面包?艾黎做的草莓果酱还剩下一些。”
“呃……不用了,我已经很饱,下次再吃吧。”
“是吗……”
中庭笼罩在难以承受的沉默中,不论如何努力尝试,沉重的气氛仍旧再度降临在众人的肩膀上。
莎朗改对奈奈子开口。
“奈奈,你呢?还是没有胃口吗?”
“嗯……我不太想吃……”
奈奈子自从那天晚上以来也一直都没有精神,不像以前那样喜爱闲聊八卦。她只有一次不经意地提起,她想要放弃当飞行员的梦想。
“……你找到答案了吗?”
莎朗询问她,奈奈子无精打采地摇头。
“我不知道。可是……我现在好怕飞到天上……”
“……没错,的确很可怕……直、的很可怕……”
“嗯……我喜欢驾驶飞机……可是没办法对人开枪……”
“……我知道……不过,你还是仔细想清楚再做决定吧。好吗?”
奈奈子默默点头。
“我很喜欢说故事或写东西……所以我开始觉得,自己或许比较适合往那方面发展……”
奈奈子说到这里时——〡
“我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所有人都惊讶地抬起头。
“艾黎?”
“哇,大家一起在吃早餐啊?好好喔,我也要吃,”
艾黎儿笑咪咪地走进来。
她穿着制服,左手臂用绷带挂在胸前。
艾黎儿的出现顿时扫去现场的阴霾。莎朗立刻跑到她身边,担心地问:
“艾黎,你不要紧吗?你现在的状况应该还不能出院吧?”
“不要紧啦!每天都有受伤的人被送进医院,我怎么可以自己一个人占据那么好的床位呢?反正伤口已经缝合,我决定回宿舍继续疗养啦。”
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聚集到艾黎儿周围。
艾黎儿放松心情,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还是比较喜欢这里。哇,千春做的麻糬!我好想吃!”
千春也露出笑脸,双手握着艾黎儿的右手蹦蹦跳跳。
“嗯,我马上去烤!我会马上烤好哟,艾黎!”
她的声音中充满各式各样的情感,说完立刻跑向烤肉网。
“呃,这不是吃剩的……只是因为我吃不下,所以……给你吃吧,艾黎。”
当奈奈子扶着艾黎儿坐在椅子上后,宪明吞吞吐吐地将自己的麻糬递给她。艾黎儿爽朗地笑着说:
“谢谢!阿宪,你怎么了?眉毛都垂下来啦。哈哈,真奇怪。”
她毫不犹豫地把麻糬丢入嘴里,咀嚼几口之后表情顿时亮了起来。
“好好吃!好好吃喔!嗯嗯,砂糖酱油的调味恰到好处。我还
想吃!”
艾黎儿晃动着双脚,欢欣喜悦地吃着刚烤好的麻糬。
“艾黎,太好了,你已经恢复活力啦~艾黎回来果然就不一样~”
奈奈子半哭丧着脸向她撒娇。
艾黎儿动着嘴巴,满不在乎地说:
“是吗?有什么不一样?真伤脑筋,麻糬太好吃了,一不小心就会吃太多。我住院以后已经养胖一些,可是还是吃个不停。算了,就当作庆祝出院大吃一顿吧。千春,再帮我烤三块麻糬!”
“没问题!”
“咦,那个笨蛋呢?怎么没看到他?该不会还在睡觉吧?要不要我去踢醒他?”
众人听到艾黎儿的问话,彼此面面相觑,接着由莎朗将卡路儿目前的状态告知艾黎儿。
艾黎儿在听莎朗讲述的过程中,眉间的皱纹越来越深,听完不禁愁眉苦脸地低下头。
“哦……这样啊……”
“他会常常变成这样吗?我觉得,他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卡路……”
“呃……以前也曾经发生过几次,就像旧病发作一样……那家伙小时候发生了非常不幸的事,一直苦恼着他……当他因为某种契机想起过去的事情时,就有可能会……爆发吧。”
“这样啊……”
“嗯……不过听你的说法,他这次的情况似乎特别严重。你说他抓着头发晕倒在湖边?我好像没看过这么严重的发作情况……”
艾黎儿说到这里,开始在脑中思考。
在伊斯拉只有艾黎儿知道卡路儿的过去。她知道卡路儿深深憎恶妮娜·维恩特,希望让她落入和母亲同样的下场。
在湖畔想必是发生了某种和妮娜维恩特有关的事件,才会让卡路儿自残并且失去意识,回来后也一直关在房间里,甚至对同伴大吼大叫。
艾黎儿抬头仰望男生宿舍,看到卡路儿的房间拉上窗帘。那个少根筋的男生,竟然不会想要晒晒舒服的朝阳。
——我不认识这样的卡路。
艾黎儿的心跳不寻常地加快。
她内心一直担忧着会有这么一天来临。
当卡路儿过去的阴霾再度浮现……
他和妮娜·维恩特来到同一座岛,朝着同样的目的地前进,总有一天必须面对自己过去的伤口。届时他会变得如何,连艾黎儿也不知道。
父母亲被杀、房子被烧毁、被剥夺第一王子的头衔并放逐到市井之间——这样的经验会造成何等程度的痛苦,恐怕只有他本人才知道。艾黎儿也无法轻易针对他的过去说出安慰或鼓励的话语。
“卡路……不要紧吗?连艾黎也没有看过的症状……不是很严重吗?”
奈奈子不安地询问。艾黎儿将右手举向天空,用鼻子吐出一口气。
“真是的,每次都这样……麻烦死了!他大概一点都不在乎让大家担心或造成别人的困扰吧?”
“没这回事……”
“总之,现在先别理他,反正他好像想要独处。等他肚子饿了,就会像平常一样找一堆藉口走出来啦。”
“如果是这样……那就好了……”
“别担心,那家伙是个笨蛋,明天就会忘记一切,变得跟没事一样。对了,听说在离开圣泉之前,学校课程和训练都暂停喔,真幸运!这样我们要做什么呢?今天的天气这么好,可以洗衣服……啊,莎朗已经洗好……我想到了,商店街正在进行复兴工作,我们去帮忙吧?面包店好像也遭到火灾,那里的阿姨常常算我便宜一些,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很想帮上她的忙。”
莎朗笑着说:
“也好,我陪你一起去吧。活动活动筋骨,心情会变得比较好。”
奈奈子也立刻举起手说:
“我也要去~那家面包店好可怜喔~”
其他住宿生都没有异议,于是大家整理完餐具之后便换上飞行服,在舍监的目送下前往圣特汝尔。住宿生中只有卡路儿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即使去叫他也没有回应,因此没有参加这次活动。
放眼望去,九月的蓝天没有一片乌云。大家走一会儿,看到圣特汝尔的市区。
街上处处可见空袭的痕迹。建筑的外墙被打穿,露出烧焦的室内;原本漂亮的石板街道处处都是裂痕,熏黑的路面往下凹陷。数百名居民忙着复原工作,脸上、手上和裤子都被煤烟染黑,不时发出怒吼声,汗水中夹带着尘土,卖力地在修复街道。
“灾情真的很严重……”
“而且不久之前又有一次空袭……真是的,这里是平民居住区,怎么可以当作攻击目标呢!”
“大概是因为在范维尔上空受到空艇骑士团强烈迎击,才把剩余的炸弹投掷在圣特汝尔吧?他们的目的或许是要让居民产生动摇,造成内部分裂。”
“空族感觉真讨厌,好像完全摸透我们讨厌什么。”
“有史以来踏入圣泉的探索舰队全都被他们歼灭,想必对方也累积了不少战术经验吧。”
听了班哲明的评语,众人的表情都变得黯淡。
大家常光顾的面包店已经全毁,在原本是厨房的瓦砾堆中,五十几岁的女店主正奋力要把埋在底下的烤箱挖出来。
“阿姨!”
艾黎儿跑上前喊道。
店主抬起沾满煤烟的脸,看到艾黎儿左手绑着绷带,不禁睁大眼睛喊:
“哎唷,艾黎,你怎么受伤了?”
“我只是一时不小心……对了,阿姨,让我们来帮忙吧!我们帮你挖出埋在底下的东西,收拾垃圾和废弃物!”
“你在说什么?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应该好好躺下来休息啊!我会替你送去刚出炉的鸡蛋面包,你赶快回家睡觉!”
“阿姨,冷静一点!店里变成这样,你要怎么烤面包?你看,我带好多朋友一起来,拜托让我们帮忙吧!”
众人齐声打招呼,店主露出困惑的表情看着他们好一会儿,终于无奈地眯起眼睛说:
“哎……你们真是好孩子,不过只帮我的店感觉过意不去,请你们分头去帮忙其他地方吧,这样对大家比较有帮助。”
“嗯……说的也对。好,大家分头帮忙吧!希望商店街能尽快恢复活力!”
其他住宿生当然没有异议,众人分散到大街上的各个角落,投入修复工作中。无法使用左手的艾黎儿以右手移开建材碎片,协助挖出埋在瓦砾下的家具。
将近三百名居民彼此协助,进行费力的修复工程。处处可以听到有人在谈论先前的空袭,有不少人担忧现状或对今后感到不安。居民间也开始有人对以路易斯为首的四人议会表示不平与不满。
到了中午,大家暂时休憩片刻,一起吃午餐。住宿生并排坐在地上,吃着商店街的店主们提供的配给黑麦面包及蔬菜汤。
“哎……好累喔。不过,大概还得忙上一阵子。”
“即使修复完成,如果又被另一场空袭破坏,那也没有意义……”
“阿宪,你真是悲观,眉毛都变成八字眉了!别老是说些灰心话嘛!”
艾黎儿以开玩笑的口吻取笑他,但宪明只是含混地在嘴里咕哝,没有正面回答。一旁的女店主双手又腰笑着说:
“辛苦了,谢谢你们。要不是我的店变成这样,就可以亲自烤面包给你们。”
“不用啦,阿姨。你平常总是算我们便宜一点,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
“真是的……像艾黎这么乖的孩子,为什么也得受伤呢?路易斯提督到底在做什么啊!”
店主边叹息边抱怨。艾黎儿带着开朗的笑容,把可以活动的手举到面前挥了挥,说:“别担心,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我们好歹会驾驶飞机,当然有可能会上战场。这不是提督的错。”
“即使这么说……可是造成这么大的灾害,为什么还要继续这趟旅程?他为了自己的功绩,把大家卷入危险,牺牲这么多人,应该可以考虑放弃了吧?如果继续前进,一定会出现更多死伤,或是像我这样失去整间店的受害者。”
艾黎儿有些困惑地皱着眉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店主所说的话恰好是返回派的主张,虽然就道义上来说没有问题,但艾黎儿总觉得内心有些不能释怀。
——返回真的比较好吗?
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却无法将自己的心情转换为语言。
这时,艾黎儿身旁的千春开口说道:
“……可是,这样的话……”
千春低着头,朝地面说话。
“……这趟旅程……等于失败了……”
千春鼓起勇气,将意见传达给店主。店主皱着眉头说:
“即使没有找到天空的尽头,但我们已经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也知道圣泉潜伏着敌人,算是很大的成果。何不趁现在回头,下次带更多军队回到这里呢?”
“可是……这样的话……”
正当千春要继续说下去时,商店街的入口附近突然传来小孩子们的欢呼声。
“哇啊,是马车!”
“好棒喔!好帅的军队!”
原本在吃饭闲聊的居民也露出诧异的表情望着欢呼声传来之处
。军靴踩在地上的脚步声朝他们接近,其中掺杂着马蹄声。
“……怎么回事?是哪位大人物要来吗?”
住宿生也站起来看同样的方向,喜欢凑热闹的群众率先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哦哦,是仪队!”
“还有禁卫骑兵!”
“这么说来,一定是妮娜!妮娜·维恩特来了!”
人墙发出欢呼声,住宿生也议论纷纷。
“好像是管区长来了。真难得,她平常不会出现在民众面前呢。”
“大概是来慰问吧?圣特汝尔的民心变得很消沉,她一定是来鼓舞大家。”
“这么突然?事先完全没有联络就来了耶。”
“如果事先联络,会让返回派的人有时间准备抗议活动,所以这次算是奇袭吧。”
“我们也去看看吧。如果不快一点,就没办法亲眼看到她。”
“说的也是,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妮娜呢。”
大家都和艾黎儿一样,过去不曾有机会从近处看到妮娜维恩特,只能隔着遥远的距离瞻望小指头大小的身影,没有仔细看过她的长相和服装。听说她长得相当美丽,所以大家都想一睹芳容,也想听听她的声音。
这时,不远处传来盛大的欢呼声,部分居民高喊着妮娜的名字。在前方引导的仪队将人群分散到两边,禁卫骑兵从马鞍上喊话:
“妮娜·维恩特管区长即将造访此处,请各位退散到街道两旁,绝不可以冲到道路中央。管区长的个性非常纤细,如果她主动攀谈,回答务必不得失礼!”
居民的表情因喜悦而散发光芒。妮娜·维恩特虽然被巴雷特洛斯共和国放逐到此,但在民众之间的人气依旧很高。除了她的功绩之外,神秘的容貌与天人般的存在感,也让人们对她自然而然产生敬畏之心。她鲜少出现在人群面前,自革命以来或许是头一次造访民众居住的地区,因此不论大人小孩都无法隐藏兴奋的表情,乖乖服从高姿态的禁卫军下达的命令,站在大街两旁等候伊斯拉管区长的到来。
不久之后,由四匹马牵引的豪华马车来到圣特汝尔商店街。
马车伴随着清脆的马蹄声经过居民面前,坐在车中的正是妮娜·维恩特。她银白色的头发随风飘扬,冰冻的表情泰然望着前方。
全体居民都兴奋地挥手,高声欢迎她的到来。大家虽然知道实际运作伊斯拉的是四人议会,管区长没有实权,但她的人气依旧是伊斯拉第一。
马车来到大街中央时突然停下来,居民们都屏住气息。
一名高个子的禁卫军单脚踏上马车的升降台,打开车门。
妮娜·维恩特站起身,由禁卫军牵下马车。
居民们高声欢呼。没有人预期到能够在伸手可以触及的近处目睹妮娜·维恩特的尊容。
然而,艾黎儿此时注意到的不是妮娜,而是那名禁卫军。
“伊格纳修?”
这名禁卫军虽然将银色头盔戴得很低,盖住眼睛的上方,但从他高挑的身材和只露出一半的英俊侧脸,仍旧能看出他是伊格纳修。
伊格纳修虽然是住宿生,但是在共同生活将近五个月之后,仍旧无意和同居的学生们进行交流。神秘的美男子伊格纳修没有理会目瞪口呆的艾黎儿,以惯练的动作协助妮娜下车,并以和平时没有两样的冷淡眼神眺望居民的行列。
其他住宿生也注意到了。
“咦……那是……伊格纳修?”
“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就算是打工……也不可能站在那里吧……”
所有学生都诧异地歪着头,但伊格纳修完全不看他们一眼,只是站在妮娜的斜后方,注视着人群。
“好神秘喔,为什么?为什么伊格纳修会站在那里?”
最爱八卦新闻的奈奈子,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她从以前便对拒绝与他人交流的伊格纳修抱持着种种臆测。
另一方面,主角妮娜维恩特将冰冻的眼神瞥向居民,无声地开始向前迈进,不时观察着崩塌的建筑物。
“好美……”
“真迷人……”
“她真的是……圣阿尔迪斯坦的爱女呢……”
道路左右两旁的女人们陶醉地叹息。妮娜的身影在残破的灾区风景中格外突出,仿佛包裹在散发着淡光的茧中。她每走一步,商店街沉郁的空气就被来自天上的美貌吹散。
住宿生一眼看着伊格纳修,另一眼则注视着行进中的妮娜,原本只注意伊格纳修的艾黎儿也将些许视线移向妮娜。
“——咦?”
艾黎儿把原本歪向右边的头摆正,这回改为歪向左边。
“……咦?”
她揉揉眼睛,注视妮娜的侧脸。
“咦……那是……咦咦……”
妮娜长得和某人非常相似。
艾黎儿转头观察其他住宿生的反应。虽然每个人都是从近距离看着妮娜,却没有人表示任何疑问。
“等、等一下……咦咦咦?”
妮娜仍旧望着前方,走过住宿生的面前。
艾黎儿瞪大眼睛看着妮娜的背影。
纤细的背部、从脖子到肩膀的线条、瘦削的腰部、柔软的双腿、走路的方式……这个背影和某人未免太像了。虽然头发的颜色和长度不同,脸上也化了浓妆,但只要除掉这些,几乎等于是……
“等等!那是……咦咦咦?”
艾黎儿指着妮娜的背影,转向其余住宿生,但没有人像她那么惊讶。奈奈子露出陶醉的笑容对艾黎儿说:
“真是惊人,没想到伊格纳修竟然是禁卫军仪队。他为什么会住在宿舍里呢?”
“呃,我不是在说这个……咦?难道都没有人发现吗?”
“嗯?发现什么?”
“呃,那个……咦?难道是我想太多?”
“什么事呀?你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吗?告诉我吧!”
奈奈子兴奋地凑过来,艾黎儿呆愣半晌,独自思索一会儿后尴尬地移开视线。
“呃,这个嘛……抱歉,我想应该是自己想太多了。嗯……我得再去确认一次。”
“怎么回事?你这种说话方式,让我更在意啦,”
“对不起……嗯,对不起……不过,我得看得更仔细一点……”
艾黎儿嗫嚅说完,将视线转回妮娜的背影。
妮娜在禁卫军护卫之下检视商店街的情况,不时对居民们说一、两句话。被她问话的居民都摘下帽子,以戒慎恐惧的态度报告现状。只要是妮娜前往之处,居民们都会展露笑容,并予以温暖的掌声与欢呼。
妮娜巡视过毁坏的建筑物,并与民众交流之后,来到岔路上的广场停下脚步。禁卫军各自散开,仪队士兵在妮娜背后整齐排列,看来她似乎是要发表演说。人群顿时开始移动,想要抢得妮娜附近的位置。
“哇、哇、哇……”
住宿生在人群推挤中被分散了。
禁卫军怒声整理着簇拥向前的人潮上让居民以妮娜为中心在广场上呈扇形排列,总算平息了混乱。
在这段混乱中,妮娜一直闭着眼睛。
民众确保观赏位置之后,视线全都集中到妮娜身上。
不久之后,广场上终于安静下来。
妮娜张开双眼。
接着,她用双手稍稍拉起裙角,以优美的动作向居民鞠躬。她的高雅气质浸染到居民之间,所有人都无意识地为妮娜所散发的“圣性”折服。
仪队高声要求众人安静,等到群众鸦雀无声,妮娜才开口演说。
“我看到各位承受的苦难,心中感到相当痛苦,也为大家投入复兴工作的努力而感动。为了让圣特汝尔能够早日恢复美丽的街景,我保证一定会采取最佳措施。”
居民听了都热烈鼓掌。现场虽然没有使用扩音器,但妮娜稳重的声音却异常清晰,传达到每一个居民的耳中。
由于从小接受演说训练,因此克莉亚在成为妮娜时,能够运用完全不同的声音。除了藉由声音强弱制造出音乐节奏效果的演说技术之外,她还能够藉由腹部呼吸,将吸入的空气透过腹肌和横隔膜推送到声带,加工为容易入耳的声音传递给听众。此刻的妮娜和平时内向退缩的克莉亚其说话方式完全不同。她凛然挺胸,将蕴含着威严的语句深深浸染到听众心中。
“各位对于今后的路程或许会感到不安,甚至开始怀疑是否应该继续朝着艾堤卡前进,或者应该在此放弃这趟旅程……在探索未知世界的旅程中,会有这样的意见出现,也是早在出航前便能预期的事。”
不知何时开始,听众都忘记闲聊,被妮娜夺走心灵。他们不在意演说的内容,而是奢望永远聆听如此悦耳的美声。
妮娜不愧是风之革命的旗帜人物,她在突袭亚历山大王城之前,曾以演说振奋十万市民的士气。此刻居民们亲眼见证传说的存在,因为亲闻她的演说而感到无比幸福。
“各位,让我们重新回顾创世神话吧。圣阿尔迪斯坦将建国英雄分散到三座海洋、予以祝福时,曾这么说过:‘在汝之业冠上我名,
必能得到祝福。’圣阿尔迪斯坦对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允许冠上祂尊贵的名字,并预言我们将因此获得祝福。顺从祂旨意的事业必定能够达成……这是神对我们承诺的约定。”
阿梅里亚准备的演讲稿相当巧妙,藉由空白吸引听众注意,并以意外的切入点抓住人们的心灵。她不去批判返回派,而是抬出圣阿尔迪斯坦的语言来强化说服力。历经漫长时代的教条简单易懂,能够轻易捕捉大众的心。
演说继续下去。
随着妮娜的语言,听众的心意开始转向路易斯与阿梅里亚希望的方向,控制现场的则是妮娜酝酿出的圣性。
“……回应圣阿尔迪斯坦旨意的时机来临了。我们终于可以强而有力地宣言,不论遇到何种苦难都不服输,不论遇到何种困境都能克服——这就是我对于这场试炼的看法。我们现在应该鼓起勇气,做出不愧对圣阿尔迪斯坦之名的行动。”
居民间自然而然响起掌声,其中当然也有阿梅里亚派遣的部下混入群众里带头鼓掌,不过妮娜的演说仍旧让掌声自然扩散到人群中。
滔滔不绝的演说如同好几条支流汇聚为大河,妮娜的声音节奏中增添高贵的气质,原本压抑的声音凛然拉高,将清凉的气息吹向听众之间。
“艾堤卡之所以在天空中不会移动,是因为这颗星的名字代表‘伦理’。不论遭遇何种试炼,人们都不能迷失‘伦理’。‘伦理’是跨越时空而不变动的,它高居于天上的一处,点燃永恒火光引导我们……我们不能背弃它,否则会远离神的祝福,最终达到‘堕落’的终点。现在的我们是否正开始背弃上天昭示的‘伦理’,迈入‘堕落’的道路呢?”
音乐般的声音转调,成为强而有力的咏叹。居民们的鼓掌声更加热烈,甚至还有人吹口哨或欢呼。趋势已经相当明朗。
“凭圣阿尔迪斯坦之名,让我们以伦理为目标,找到‘天空的尽头’,听取天使的福音。让我们祝福圣阿尔迪斯坦之名,感谢祂的引导。继续进行这趟苦难的旅程,才是表现我们信仰神的具体行动。”
句尾被欢呼声淹没,任谁都能看出何方才是胜者。
在众多满足的面孔当中,只有艾黎儿一个人表情僵硬,呆呆伫立在原地。
艾黎儿一动也不动,瞪大眼睛望着妮娜。如雷的掌声好似在远方响起,她必须勉强撑住颤抖的双脚才能站稳脚步。
——怎么会……
艾黎儿仿佛看到卡路儿自残之后失去意识的模样重叠在妮娜的身影上。
“卡路……”
她内心感受到的痛苦,大概只有卡路儿承受的数千分之一。
然而,这阵刺痛仍旧宛若有人将短刀刺入她心中一般难以承受。
她哥哥感受到的痛苦,想必比这个还要强烈数千、数万倍吧。
艾黎儿看到眼前的景象失去颜色。在黑白的世界中,妮娜双手拉起裙角,鞠躬致意准备退场,身为仪队士兵的伊格纳修将妮娜牵到马车的升降台。
——怎么会有这种事!
艾黎儿奋力拨开人墙,朝着妮娜的马车前进。
禁卫军穿过围成扇形的听众之间,再度将人们分散到两边。
驾驶挥舞着鞭子,马车开始前进。
艾黎儿强硬地穿梭在人群间,途中踩到别人的脚,也被人踩到好几次,最后超越马车来到人群最前排,站在面对道路的位置。
她看到禁卫军阻挡民众的长枪柄横挡在眼前。在那前方的街道上,妮娜乘坐的马车逐渐接近。
妮娜的侧脸出现在马车车窗上——不,这不是妮娜,一定是她,艾黎儿不可能会看错。
“等等,妮娜!”
妮娜的视线转向艾黎儿。
艾黎儿将力气集中在丹田,扯着嗓门高喊。
“你……你不是妮娜!”
当她喊出这句话,妮娜原本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似乎有瞬间的动摇。
——果然……
艾黎儿得到确信。马车穿越她眼前,这样下去妮娜就要离开了。
艾黎儿紧闭嘴唇,抱定决心。她知道自己一定会被抓起来痛殴一顿,甚至有可能会被关进牢里,但应该不至于送命。
——去吧!
她鼓舞自己之后,穿过禁卫军的长枪下方,右手贴上地面又立刻站起来,左手仍用绷带吊着,开始追逐妮娜的马车。
“喂,等等!”
观众看到状况出现,掀起一阵骚动。士兵从后方追赶艾黎儿,她必须在被抓到之前对妮娜说话才行。
艾黎儿全力奔跑,眼前就是马车的尾端。骑马的禁卫军出面制止她,骑在马上的正是伊格纳修。
“拜托,伊格纳,放过我吧!”
艾黎儿以拚命的表情央求。
伊格纳修露出奸笑。
两人在飞行科是正式搭档。虽然彼此除了训练内容之外没谈过多少话,但截至目前为止和伊格纳修有过交流的学生只有艾黎儿。
“伊格纳!”
伊格纳修跳下马,脸上浮现和平常相同的冷笑,接着无情地将手中拿的长枪横挡在艾黎儿面前。
“拜托,别阻止我!”
艾黎儿扭曲着表情大喊,伊格纳修嘲笑的脸孔接近艾黎儿的耳朵。
“把我推开。”
他对艾黎儿低语。
“咦……”
“快点。”
他的声音低到只有艾黎儿听得见。
艾黎儿瞬间理解对方的用意,心怀感谢地用右手推开伊格纳修。
伊格纳修失去平衡,趁机将枪尖刺入马车的车轮。
马车往前方倾斜,驾驶发出怒骂声,在此同时,伊格纳修原本骑乘的马好似受到命令般挡在马车前方。
——谢谢你,伊格纳!
艾黎儿朝着背后表达无言的感谢,一脚踏上马车的升降台,右手抓住窗框,把脸伸入车内。
伊斯拉的管区长——妮娜·维恩特近在她眼前,只要再接近一点,两人的额头就要碰在一起。
野葡萄色的湿润眼睛望着艾黎儿。
没错。
不论如何化妆、如何巧妙地接上假发、穿上与平时完全不同的服装并改变声音,艾黎儿也不可能认错自己重要的朋友。
“克莉亚。”
在此瞬间,妮娜的表情崩溃了。
修饰为淡红色的铁面具底下,隐藏的正是克莉亚的脸。
艾黎儿的脑中,瞬间闪过种种疑问。
——为什么?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然而,艾黎儿紧紧闭上眼睛抛开所有疑问。她不是为了问这些问题才做出如此莽撞的举动。
她有话要告诉重要的朋友。
克莉亚此刻想必和卡路儿一样痛苦,她必须设法稍稍安慰无可取代的挚友。
“我会救回卡尔·拉·伊尔。”
刹那间,克莉亚的眼中泛起泪水。
“所以,我们再一起飞吧。”
克莉亚发自内心的泪水滑到脸颊上。
眼泪滚滚而下,但克莉亚没有伸手擦拭,只是回答:
“我好喜欢你。”
克莉亚这时才理解到,人有办法面带微笑哭泣。
这时有别的禁卫军士兵出现,从艾黎儿背后抓住她的双手。
艾黎儿被用力拖下马车,好几名士兵大费周章地围捕左手悬着绷带、个子娇小的艾黎儿。
克莉亚从车窗探出头高喊:
“住手,别动粗!她是我的朋友,请你们放尊重一点!”
然而,居民的喧哗声淹没克莉亚的叫声,士兵们为了在群众面前展示破坏秩序者的下场,粗暴地抓住艾黎儿的头发,不顾她受伤的左手便从背后抓住她的双手,甚至有士兵举起拳头准备揍她。艾黎儿的脸孔因痛苦而扭曲。负伤的部位遭到如此粗鲁的对待后,很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伤。
克莉亚在丹田施力,使用腹肌与横隔膜将吸入的空气转换为声音,朝着正准备对艾黎
儿落下铁拳的士兵高喊:
“不准打她!”
妮娜·维恩特的命令如同弓箭一般划破喧嚣。
正要殴打艾黎儿的士兵仍举着拳头,睁大眼睛望着管区长。压制住艾黎儿的士兵和居民们也都停住动作,呆呆看着管区长。
平时总是端庄高贵、绝对不表现出冲动情感、保持神秘静谧态度的妮娜·维恩特……竟然会说出这种话。事实上,这或许是妮娜·维恩特首度在公开场合对属下发布命令。妮娜·维恩特应该是只有虚名而没有任何实际权力的装饰用管区长才对。
“放开她!”
然而,此刻妮娜竟然从马车的车窗探出身体,愤怒地朝着禁卫军下达坚定的命令。士兵连忙松开艾黎儿。
面对眼前发生的异常状况,在场所有人都屏气吞声。
在马车、士兵和居民全都静止的情况下,妮娜自己打开车门,走下马车踏在地面上。她在居民的注视中缓缓走到艾黎儿前方,以毅然的语气告诉禁卫军:
“她是我的朋友,没有逮捕或处罚的必要。”
禁卫军面面相觑,接着站到艾黎儿后方
踏步致意,保持不动的立姿。
妮娜缓缓接近艾黎儿,牵起她的右手,怀着忧愁的心情用双手握住,并以只有艾黎儿才能听到的细微声音道歉。
“真抱歉,我欺骗了你,这就是我的真面目。”
“克莉亚……”
“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我不奢求得到原谅,你可以骂我,或着用石头丢我。”
“这……我怎么会……”
“我深深伤害卡路。为了补偿他,我愿意做任何事。如果我死了能让他获得救赎,那么我马上就去死。”
艾黎儿睁大眼睛。克莉亚——妮娜——的痛苦有数万分之一传达到她心中,就已经让她痛得想哭。
“你、你在说什么?”
“谢谢你,艾黎。请你帮我转告飞行科的同学,和大家在一起真的很快乐,甚至让我明白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快乐的事情,活着真棒。我不会忘记这五个月的时光,绝对不会忘记。”
克莉亚看着聚集在街道两旁的居民,在其中找到住宿生的身影,对他们露出只以嘴角表达的寂寞微笑。住宿生仍旧面带惊讶,他们没有发现妮娜就是克莉亚,因此完全没有掌握状况。
“克莉亚,等等,你是在道别吗?为什么?没有必要啊!”
克莉亚紧紧握住艾黎儿的手。
“我的工作就是坐在椅子上,有时也会像今天这样,在大家面前发表别人交给我的原稿。只要做这些事,就会有人需要我。我之所以进入飞行科,是因为想要自由飞翔在天上。可是,现在我了解到自己根本不应该这么做。为了惩罚自己抱持着愚蠢的梦想,我决定今后要一直坐在椅子上。”
“克莉亚……”
“卡路只要看到我、想起过去,就会痛苦。所以……我不会再回飞行科。”
“我不要,克莉亚……我们好不容易成为朋友……”
艾黎儿扭曲着脸、掉下眼泪,垂下嘴角发出呻吟。
克莉亚好似要抛开眷恋一般放下艾黎儿的手,努力挤出笑容,背对自己重要的朋友。
“请你救救卡路。我没办法发挥任何力量,只能祈祷卡路早日把我忘了。”
克莉亚说完便回到马车上。
艾黎儿感觉到好几百双好奇的眼睛朝着自己,但她仍旧呆立在原地,目送亲爱的好友离去。
驾驶挥动鞭子,马车开始前进,禁卫军的队伍在周围护卫。伊格纳修也没有回头,骑着马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等到妮娜一行人的身影都消失了,居民好似松一口气般散开,七嘴八舌地闲谈,也有人接近艾黎儿询问刚刚是怎么一回事。
这当中掺杂着熟悉的声音。
“艾黎,刚刚那是……”
“怎么回事?艾黎,你为什么会认识妮娜?”
住宿生聚集到艾黎儿身旁,看来他们依旧没有察觉到妮娜就是克莉亚。
“……嗯……对呀,嗯……”
艾黎儿仍旧怅然若失,默默望着克莉亚消失的方向。
——卡路有危险。
她猛然想到这一点,将视线转向学生宿舍旳方向。
不合季节的冰冷强风吹往宿舍的方向。
紧闭的房门,停滞的空气。日照虽然被窗帘遮蔽,但从细微的缝隙仍透入些许光线。在狭窄的光域中,飘动着琥珀色的微粒子。
停滞的空气带着血的气味。
太阳穴、双手、胸部、双脚……尽情自残之后未经治疗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
卡路儿背靠在墙上,双手抱着双膝,默默瞪着对面的墙壁。
他的眼中带着野兽的色彩。
凶狠的眼睛一动也不动,眼球布满血丝,黯淡无光的虹彩直直盯着暗色的墙壁没有动弹。
此刻在卡路儿内心中蠕动的,只有六年前那场革命的记忆。
在仅仅一夜当中,他失去一切。
革命的中心人物是妮娜·维恩特——有着野葡萄色眼睛与银白色头发的少女。
最爱的母亲玛莉亚被载上家畜搬运车,遭群众扔掷石头,在嘲笑声中被斩首。
如果没有妮娜·维恩特……
母亲就不会遭遇那样的命运。
卡路儿最重要的一切都被夺走、杀害。
为此他发誓复仇,难道错了吗?
他想要展示在这六年来围绕在妮娜·维恩特记忆上的憎恶断层。他要将所有负面情感重叠而成的年轮压在那女人脸上,把她的脸磨碎。
他要让她哭喊、乞求原谅,为她所做的一切道歉。
接着,让她坐上运猪的货车,被扔掷石头、谩骂,送上断头台斩首示众,得到和母后同样的命运。
如果没有你……没有你呼唤的革命之风……
母后就能够继续活着,周围环绕着高级贵族,穿着美丽的服装,在那座豪华庭园的繁花簇拥中露出微笑。
我也能继续当第一王子。
有一天我会坐上国王的宝座,统治隶属于巴雷特洛斯王国的所有国民和领土。
这样一来,王国一定能迈向更伟大、辉煌、繁荣的道路。
是你毁了一切,妮娜·维恩特。
美丽的母亲、第一王子的身分,以及辉煌的未来,全都被你的风夺走。
那阵风——由下往上吹的飓风,依旧附着在记忆中。
毁灭无敌的禁卫军空艇军团的那阵风,带来憎恶的气息。
憎恨的情感沉重而痛苦。越是憎恨,越是折损自己的身体。从憎恶繁殖的毒素浸染全身细胞,削减自己的生命。
头好痛,肺部像吸入煤烟一般痛苦,肚子里像是流入融化的铅一般沉重难受。
——可恶,好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承受这种痛苦?
我想要……过着更开朗、快乐、舒适的每一天。我没有做任何坏事,为什么要遭遇这种苦难?
我想要逃离诅咒。
如果要承受这种痛苦,干脆死掉算了。
——好想死。
——母后,我好想死。
——杀死克莉亚之后,我也会死。
——我会前往母后所在的地方。
——你会称赞我吗,母后?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敲门的声音。
“……卡路……你在里面吗?”
艾黎儿压低的声音从门后方传来,看样子她又溜出医院。
卡路儿没有回答。
“……你不吃饭吗?至少喝点水吧?”
艾黎儿担心地问,但卡路儿无法回答。他此刻不想和外面的世界有任何接触。
“……我已经出院了,因为有太多人受伤被送进医院里,我不能一直占着床位,所以决定回宿舍慢慢休养。”
卡路儿抱着双膝,静静地望着黑暗的空间,只有艾黎儿的声音穿入浓密的黑影当中。
“……我听说你倒在湖畔,一定是发生不好的事情吧?嗯……我知道你过去的经历和一般人很不一样……你一定遭遇了我无法想像的辛酸。”
“……”
“大家都在担心你,希望你早日恢复活力。我也是……嗯,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恢复以前的活力。”
卡路儿没有回答,接着是一阵沉默,艾黎儿似乎隔着门板在思索该说些什么。
他开始想要塞起耳朵。
卡路儿唯一确信的是,不论什么样的言语,都无法传递到他此刻的心中。
不久后艾黎儿似乎下定决心,以确实的声音开始说话:
“那个……我想告诉你有关爸爸的事情。就是把你带回家,教导你如何在城里生活,把你扶养到十五岁,和你没有血缘关系的那个爸爸。”
她指的是米海儿·阿巴斯,卡路儿最喜欢的父亲。
“你也知道爸爸很早就失去两个儿子和妻子吧?没错,我原本应该有两个哥哥,但是他们没有长大,在襁褓中死了。妈妈生下我之后,也马上过世……所以,我从来没有看过妈妈的脸。”
艾黎儿的话语中断一会儿,接着重新以确实的语调继续说道:
“我不是要炫耀自己的不幸,只是想说,如果城里有更好的医院,也有足够的医生,他们或许就不会死。两个婴儿都是在医院走廊上断气的,因为医生人数不足,等待接受治疗的人排成很长的队伍。就在等待当中……如果、如果有更完善的医疗制度,即使是穷人也能接受治疗,他们或许就不会死了……我妈也一样。她生下我之后变得很衰弱,爸爸想要替她买营养的食物,却因为太贵而买不起,最后……就是因为这样,大家才会累积对政治的不满,导致那场革命发生……”
这些事情卡路儿还是头一次听说,他只知道父亲米海儿曾有两个儿子和妻子,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在阿巴斯家从来没有谈起过这个话题。在贫穷却欢乐的家里,他一直和可靠的父亲与迷人的三姊妹过着快乐的生活。
“爸爸一定很懊恼,也很难过。如果有更多医生,如果可以用合理的价钱买到食物……两个哥哥和妈妈或许不会死。他可以大吐苦水,把一切责任算到皇家头上,但是,爸爸在我们面前从来没有
提过这件事,对不对?他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拉·伊尔皇家的坏话。”
的确没有。卡路儿曾经多次因为说谎、没做家事等理由被责骂,也被打过巴掌,却从来没有听父亲提起过这些事。
“他有很多理由可以这么做,毕竟你过去就是住在拿重税盖起的大宫殿里。如果说爸爸是为了一吐怨气才把你捡回家也不足为奇吧?可是,他从来没有这么做,对不对?他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回家之后只说些蠢话、吃拉面、喝酒、放臭屁、哈哈大笑,不是吗?他之所以把你捡回来,努力让你念到中学,只是因为看到你孤单地站在路旁,哭着说‘想飞’。他有很多理由可以憎恨你,但他不仅不恨你,还教导你在城里生活的方式,并且把你送到伊斯拉……”
卡路儿紧闭的眼睑映出父亲的身影。听了艾黎儿的话之后,他才重新体认到自己对父亲的感谢。
诚如艾黎儿所说,米海儿有许多理由憎恨拉·伊尔皇家。卡路儿想起革命当晚面对国王、王妃与自己的十万市民脸上憎恨的表情。如果米海儿同样因憎恶而扭曲表情、怒骂皇家并投掷石头也不奇怪,他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做。
“爸爸常告诉你,要当个帅气的男子汉,不是吗?他是以身作则向你示范,怎样才算是一个帅气的男子汉。他是用态度和行动教导你。一定没错,因为他就是这种人。”
卡路儿没有回答,只点了点头。
——爸爸。
卡路儿在心中呼唤,同时想起亲爱的父亲悠闲的笑容。
——我也想当个帅气的男人。
他衷心地这么想。
“所以……嗯,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没有人能够帮上忙,只能独自战斗……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输.像上次的空战,你不也展现出坚强的毅力吗?所以,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像爸爸一样露出帅气的笑容。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尽管说吧。”
艾黎儿的温柔深深浸透卡路儿的心。
“……我把午餐放在这里,还有水。虽然你可能没有食欲……不过还是吃一点吧。毕竟,今后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状况。”
卡路儿听到艾黎儿“咚”一声将某样东西放在走廊上。
“……再见,我晚上会再过来……其实,如果你能够自己走出来更好。我有很多话要告诉你……”
艾黎儿平静地说完,接着卡路儿听到沿着走廊远离的脚步声。
他再度孤单地望着对面的墙壁。
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线不知何时已经越过床铺,来到卡路儿的脚边。
外面似乎已经是下午。
卡路儿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在他的心里,不断袭来的记忆和艾黎儿温柔的声音彼此交战。
然而随着时间过去,艾黎儿的声音逐渐变得遥远。他虽然感谢她的温柔,复仇的决心却掩盖这份温柔。
卡路儿一直在脑中描绘复仇的景象。
即使窗外变暗,他也没有察觉到日落,仍旧沉浸在黑暗的内心世界中。
他感觉胸口好似装了铅块般沉重而灼热。
这时——
走廊上再度传来脚步声,走近他的房门。
“卡路,你在吗?你一定在里面吧。”
这是艾黎儿的声音。
“……你没有吃饭吗?我拿晚餐过来了,放在这里,拜托,你一定要吃喔。至少要喝些水。”
卡路儿又听到某样东西放在走廊上的声音。
他想起自己的确好久没有喝水,但他不感到口渴,也不感到饥饿。他的身体完全不追求这些生命必需的元素。
“……大家都在担心你,我是说真的。你应该也察觉到了,大家都想要仰赖你,因为你是上次空战的幸存者。大家认同你的实力,所以……嗯……”
艾黎儿替他打气的声音好似来自遥远的地方,白天他还能够理解其中的意思,现在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声音无法传递到他心中。
“那个……你大概觉得我很啰唆吧,不过我还是得跟你报告一声……我刚刚已经告诉大家,但也想要直接告诉你……”
卡路儿希望艾黎儿别来烦他,他现在只想独处。
“……我昨天跟军医和老师讨论过将来的事情……决定要离开飞行科了。嗯,因为我受的伤,好像会影响到瞬间反应,在前座没办法像以前那样灵活使用操纵杆,在后座使用机关枪射击也会有问题……你也知道,爸爸是维修员,我从小就在帮忙他的工作,所以,我决定转到维修科。”
艾黎儿一口气说完,卡路儿仍旧没有回答。她停顿一下,继续说:
“……不过,他们说我可以留在宿舍,不会被赶出去,所以今后的生活也不会改变。嗯……就这样,我报告完了。我要告诉你的只有这些。还有……希望你早日振作起来。你是为了成为飞行员才来到这座岛上的,不可以为这种事情灰心,好吗?”
艾黎儿伫立在走廊上,想要得知门内的动静。
卡路儿在房间里,这点绝对不会错。但是,他的生命力似乎比白天更加稀薄。虽然艾黎儿看不到实际的模样,只能凭臆测来判断,但是卡路儿对于言语的反应显然变得更加冷淡。
——卡路不打算活下去……
艾黎儿直觉想到这一点,不禁全身冒起鸡皮疙瘩。如果照这样下去,卡路儿或许真的会将自己囚禁在室内直到饿死为止。
艾黎儿打从心底想要哭泣。他们两人从小就一起生活,但她从来没有看过卡路儿变成这副模样。
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走开。”
“咦……”
艾黎儿突然听到有人在她旁边说话。
她吓一跳,不禁从门口跳开。
一名身材高瘦、面带嘲笑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艾黎儿身旁。
“……伊格纳?”
这名少年虽然也是住宿生,却从来不和其他学生交流。他孤僻的脸上带着一贯的冷笑,盯着卡路儿的房门。
“你、你怎么突然……”
伊格纳修依旧望着前方,冷冷地说:
“别阻止我。”
艾黎儿张大嘴巴,脑筋无法跟上突然的发展。
伊格纳修举起右手,轻轻将艾黎儿推开。
他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道与外表格格不入的丑陋伤痕。陈旧的伤口似乎是以刀子或玻璃碎片刺穿右手,直接扭转刀身扩大伤口造成。
伊格纳修缓缓抬起一只脚,军鞋的鞋底朝向门板。
“喂,等等……你想干什么?”
艾黎儿高喊,伊格纳修回以嘲笑。
“复仇。”
他在说这句话的同时,用力把门踢开。
艾黎儿发出的悲鸣声,划破宿舍停滞的空气。
伊格纳修毫不迟疑地踏入带有浓重鲜血气味的黑暗中。
卡路儿抱着双膝,坐在房间的角落。
他空洞的眼睛完全没有看伊格纳修的方向,只是朝着前方的墙壁。
即使出现粗暴的闯入者,卡路儿也没有任何反应。
伊格纳修夸张地吊起嘴角嘲笑。
“真丢脸啊,卡尔·拉·伊尔。”
他愉快地俯瞰卡路儿,对他宣言。
“我已经看不下你这张白痴脸蛋了,笨王子。”
卡路儿总算抬起空虚的双眼,望着伊格纳修。
艾黎儿终于大声质问:
“喂!你、你在干什么啊?”
伊格纳修一把抓住卡路儿的头发,用力拉扯以强迫他抬起脸,并朝着艾黎儿露出冷酷的笑容。
“我要借一下这个笨蛋。”
伊格纳修说完,便将失去生气的卡路儿拖到走廊上。艾黎儿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异常的状况。
“你去阻挡那些住宿生。”
伊格纳修以严肃的口吻说完,狠狠揍了卡路儿的胸口一拳。卡路儿吐出一声呻吟,原本就软弱无力的身体倒向前方。
伊格纳修悠然将卡路儿扛在肩膀上,直接走下楼梯。
艾黎儿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她原本想要阻止,脑中的某个角落却有声音告诉她:“没有必要阻止。”
在此之前,伊格纳修总是保持冷眼旁观的态度。现在他的言行虽然稍嫌粗暴,但总算介入宿舍的事务,而且不知为何竟然知道卡路儿的真实身分。因此,他的行动一定有特别的理由。
而且——伊格纳修不是坏人。
这一点艾黎儿从白天发生的事就明白了。当时伊格纳修为了停住克莉亚的马车,假装被艾黎儿推开,也因为如此,艾黎儿才有机会去鼓励克莉亚。
楼下的住宿生发现骚动,似乎正在质问伊格纳修。艾黎儿连忙冲下楼梯,制止宪明和班哲明。
“不要紧,交给伊格纳修处理吧!”
穿着睡衣的两个男生听了似乎都相当意外。
“为、为什么?艾黎,这家伙明显不太正常吧?”
“我不认为这种情况可以交给他来处理……”
“没关系!不要紧。伊格纳,你走吧!卡路就交给你!”
伊格纳修
笑了。他穿过挡在前方的两个男生中间,走出大门。
宿舍前方系着禁卫军骑兵用的军马,伊格纳修将卡路儿无力的身体放在马鞍前方,自己也以惯练的动作跳上马鞍、握住缰绳。
接着,他朝聚集在大门的住宿生冷笑一下,踢了马镫后奔驰向黑夜。
“……真的不要紧吗?”
莎朗担心地问艾黎儿。
“伊格纳修不是坏人……虽然我只是凭直觉猜测,不过,嗯……总比继续束手无策来得好吧……”
艾黎儿有些没自信地回答,茫然的双眼望着伊格纳修的军马消失在黑夜里。
锡克拉湖的湖面闪烁着星光。
透明清澈的静止水面,溶解着数千道光芒。
湖畔没有任何人。由于连日来的夜间空袭,伊斯拉的居民甚少在这时间外出。
然而此刻,有一匹马朝着这里奔驰而来。
马蹄踏入砂质的湖岸,终于在岸边停住脚步。
伊格纳修粗鲁地将卡路儿的身体从马鞍上丢下去。
啪——水花溅起,卡路儿面朝下地落入水里。
由于这里是岸边,因此卡路儿没有下沉,然而由于他的面部朝下,所以整张脸都埋入水中。
卡路儿的鼻子和嘴巴冒出咕噜咕噜的气泡,伊格纳修也从马鞍上跳下来,站在沙滩上,脸上依旧带着冷笑,默默地俯瞰卡路儿。
“噗哈!”
不久之后,卡路儿吐出一口气,将脸从水面抬起。他的手脚贴在潮湿的沙土,将喝进肚里的水吐出来,喘着气调整呼吸。
“这副德行还真适合你。”
卡路儿的眼中映照着星光,类似野兽的视线瞪着伊格纳修。
“……你是……谁……”
他的声音几乎像恶魔一般沙哑。
“你不知道我的事情,不过我知道你的事。你是个有严重恋母情结的笨王子。”
“回答……我……”
“看来你还没脱离王子的心态嘛。”
伊格纳修抓着卡路儿的头发,强迫他站起来。
“笨王子被剥夺地位后,只是个普通的笨蛋罢了,真可笑!”
伊格纳修抬起膝盖,踢向卡路儿的肚子。
“呜咕!”
卡路儿的身体弯成ㄑ字形。
“至少该稍微反抗一下吧?我从小就在期待这一天,如果太轻易杀死你,也无法得到满足。”
卡路儿无法承受冲击,往前倒入水中。
“真火大,还装出一副承受世间所有苦难的表情!”
伊格纳修走向倒下的卡路儿,声音逐渐掺杂着无法按捺的憎恶。
“你难道没有自觉,你只是陶醉在自己的不幸中吗?”
伊格纳修抓起卡路儿的头发,抬起他的脸。
“所以,我才讨厌你!”
扎实的拳头挥向卡路儿的面孔。
然而——
“哦?”
卡路儿伸出右手接住伊格纳修的拳头,眼中泛着野兽的神情。
“别得寸进尺!”
接着,他突然用右脚扫过伊格纳修的单脚。
“唔!”
伊格纳修的身体失去平衡,卡路儿拦腰将他推倒,并压在他身上。
由于两人都在岸边,因此水深只及脚踝,被推倒的伊格纳修头发随着波浪漂动。卡路儿骑乘在伊格纳修身上,但伊格纳修即使被压倒在地,仍旧没有停止嘲笑。
“终于恢复活力了吗,笨王子?那也好,我们就来上演一场兄弟阋墙,打个你死我活吧。”
卡路儿的眼光依旧宛若野兽,举起右拳揍向伊格纳修的脸。
伊格纳修即使被揍,仍愉快地笑着说:
“这还不够,你的力气仅止于此吗?还是说,你除了自己憎恨的对象之外都没有什么兴趣?”
“谁是……你的兄弟!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给我说明清楚!”
“这世界上有些人,是因为你那好色的老爹才生出来的,就像目前被你骑在胯下的家伙上
卡路儿的脑中浮现父亲——葛列果里欧·拉·伊尔的样貌。注重面子的国王应该没有娶妾,但他曾数次听说王国史上没有记载的秘密关系确实存在。国王之所以和玛莉亚王妃不合,据说有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葛列果里欧的性癖好。
伊格纳修趁卡路儿一时疏忽便把他推开,并以敏捷的动作站起身。
两人直立在脚踝高度的湖水中,彼此互瞪。
月光与星光照射在全身湿透的两人身上。
卡路儿用手臂擦拭脸颊,仔细观察眼前的少年。
过分端正的五官和经过锻炼的坚韧身躯,还有脸上一贯的嘲笑与傲慢态度——的确和父亲葛列果里欧有几分神似。
然而,不论卡路儿如何搜寻过去的记忆,都想不起自己曾见过伊格纳修,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自己有个同父异母的兄弟。
“……走开,我不想跟你啰唆。”
卡路儿低声开口,伊格纳修愉快地笑了。
“真遗憾,我是来复仇的,所以我要折磨你到我高兴为止。你的痛苦就是我送给母亲的饯别礼物。”
“别开玩笑,跟我无关!”
“随你怎么说,笨王子!”
伊格纳修大步迈向前,突然踢出右脚。
这一脚是以卡路儿的侧头部为目标,力道相当猛烈,卡路儿立即举起左手臂防御,感觉到手骨都在发麻,不禁摇晃脚步,伊格纳修的左拳旋即揍向卡路儿的右脸颊。
“呜咕!”
卡路儿的头往旁边弹开,伊格纳修边笑边以一气呵成的拳脚招式发动攻击。
“怎么?你打算就这样被揍死吗?”
“你……这家伙……”
“真没用。和你相比,艾黎儿和妮娜有骨气多了!”
伊格纳修以一脚中段踢朝着卡路儿的侧腹部踢过去。
卡路儿勉强伸手挡住这一脚,并且出脚扫过伊格纳修留在地面的另一只脚。伊格纳修倒在水中,溅起水花。
卡路儿毫不留情地由上方朝着倒下的伊格纳修猛踢。
“你竟敢……说我比不上妮娜!别侮辱我!”
伊格纳修抓住卡路儿的脚,扭转他的脚踝,卡路儿发出呻吟倒在湖中。
“你知道妮娜今天白天在圣特汝尔发表过演说吗?艾黎儿一看到她,就认出妮娜是克莉亚。那家伙真厉害,即使克莉亚经过仔细变装,也瞒不过她的眼睛。当时艾黎儿差点被禁卫军痛殴一顿,是妮娜阻止他们——那是她第一次对禁卫军下达命令,要他们别揍艾黎儿。和现在的你相比,妮娜明显优秀许多,而且今后你们的差距会越拉越大。”
卡路儿仿照伊格纳修先前所做的,抓住他往下踢的脚用力扭转脚踝,把伊格纳修拉倒在水中,接着再度骑乘到对方身上,从上方挥拳殴打。
“闭嘴!闭嘴!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当然懂!我知道你身边的人都在成长,只有你一个人被遗落在后头,永远被过去的回忆束缚,没办法动弹一步!”
“别侮辱我!我也有成长!”
“沉浸在自己仇恨中的家伙,怎么可能成长?别说笑了,有恋母情节的笨蛋!你只会找藉口逃避而已。”
卡路儿用一只膝盖跪在湖底,卯足全身力量站起来,接着在湖水中跨着大步走向伊格纳修,举起拳头揍向对方的腹部。
“别那么肯定!我也……我也有……”
伊格纳修摇晃一下,接着泛起冷笑说:
“你有听到刚刚艾黎儿说的话吗?她想要告诉你什么?”
“我不想从你口中听到艾黎的名字!”
“哈哈哈!”
伊格纳修愉快地笑出声。
“有什么不行?我跟艾黎儿是正式搭档。她是个好家伙,能力也很优秀,当你的妹妹实在太可惜。”
卡路儿听到这些话后,以野兽的气势踏在水面上冲向伊格纳修,握紧拳头揍向他的脸颊。这回轮到伊格纳修被打倒,面部朝下跌入水中。
卡路儿愤怒地颤抖着拳头说:
“不准对艾黎动手!你如果敢碰她,我绝对不原谅你!”
伊格纳修发出轻微的呻吟,从水面抬起脸。
“……谁说我要对艾黎儿动手?冷静一点,笨王子。你不只有恋母情结,还有恋妹情结吗?”
“不准靠近我妹妹!你敢碰她一根手指,我就把你撕成八块!”
“……听人说话啊,我只是称赞艾黎儿的能力和个性而已,”
“不准你称呼艾黎的名字!别跟她装熟,要称呼她‘阿巴斯同学’!”
伊格纳修缓缓站起身,无奈地摇摇头,接着低下头将一只手放在脸上,好似在忍住笑声。
“哎……我知道了。那么,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吗?和阿巴斯同学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刚刚你妹妹在门口向你报告某件事,你有好好听进去吗?”
“……”
听到伊格纳修这么说,卡路儿开始搜寻记忆。
对了,今天傍晚……艾黎儿替他端来晚餐放在门前,但他当时只是抱着膝盖
坐在自己房间里,瞪着对面的墙壁,想着要如何向妮娜复仇。
所以……他没有仔细听艾黎儿说话。
艾黎儿似乎提到很重要的事,但他只顾着沉浸在过往的仇恨中……
此刻和伊格纳修彼此怒骂、殴打,卡路儿的思考才总算朝向外面的世界,开始恢复正常的思考功能。艾黎儿的声音转变为具有意义的音节串,从他的耳底重新涌现。
对了,他想起来,刚刚艾黎儿的确是这么说:
‘我决定要离开飞行科了。’
没错,艾黎儿要离开飞行科。嗯……
“……咦?”
卡路儿现在才终于提出反问。然后,他再度听到艾黎儿的声音。
‘因为我受的伤,好像会影响到瞬间反应,在前座没办法像以前那样灵活使用操纵杆,在后座使用机关枪射击也会有问题。’
‘你也知道,爸爸是维修员,我从小就在帮忙他的工作,所以,我决定转到维修科。’
卡路儿张大嘴巴,嘴唇因为刚刚被殴打而肿起裂开,滴着鲜血。他这时才理解到妹妹要成为飞行员的梦想破碎了。
刹那间,好似有一枝隐形的长枪刺进卡路儿的脊椎。
“……咦……”
卡路儿的眼睛没有看到伊格纳修,只有妹妹一贯傲慢的笑容浮现在夜晚的空气中。
——艾黎再也不能驾驶飞机……
——都是我害的……
卡路儿的肺腑感受到比被伊格纳修拳打脚踢时更难受的强烈痛楚。
他全身失去力量,双膝跪在湖底,腰部以下浸在水中,好似断了线般垂下头。
他说不出话,只能想起在阿尔康号后座不断抱怨的艾黎儿表情。
‘为什么是你负责前座?我的驾驶技术明明比较好,你应该跟我换才对!’
艾黎儿非常热爱驾驶飞机。能够自由自在翱翔天际,让她感受到无比的快乐。她为了实现梦想,即使没有上中学仍凭自修努力,通过凯格斯高中飞行科的入学测验,为了当上正式飞行员而一直努力到现在。
——然而,她的梦想破碎了。
——只因为她当时坐在自己的后座。
当空族对伊斯拉发动空袭时,卡路儿看到范·维尔班的学生纷纷飞上天空,因而无法抑制自己逞强的冲动,独自坐上阿尔康号。艾黎儿几次试图要说服卡路儿留在地面,但卡路儿完全听不进妹妹的话,最后艾黎儿虽然臭骂卡路儿一顿,仍旧坐上他的后座……然后受了重伤。
“……呜啊……啊啊啊!”
卡路儿发出悲鸣,惭愧的情绪冲击他的全身,难以承受的痛楚好似散弹一般在他体内窜动,切割破坏他全身的神经。
“……我太……差劲了……”
他的视线垂落在水面,喃喃说道,沿着脸颊滑下的水滴纷纷落入映照无数星光的湖面。
“艾黎……是因为我才受伤……我害她没办法再驾驶飞机……”
他开始呜咽,虽然自觉丢脸却无法压抑。
“她完全没有责怪我……”
泪水无法停止,掺杂着血液的水滴沿着因肿起而凹凸不平的脸颊落入湖面。伊格纳修默默地俯瞰着他。
“她明明可以恨我……却没有这么做……”
呜咽不知何时转变为号啕大哭。
艾黎儿的温柔让卡路儿连灵魂的最深层都在颤抖。
“我……我……”
卡路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继续呻吟。
“……我实在……太不中用……”
他抬头仰望夜空,天上恒久的星星发出灿烂的光芒。他现在只能哭泣,再也没有力气去殴打伊格纳修。
伊格纳修默默地观察卡路儿好一阵子,耸耸肩冷笑一声,接着转过身,丢下卡路儿踏上沙岸。
他抓抓头发拂去水气,将头转向侧面,说:“顺便告诉你,明天克莉亚就会提出退学申请,因为她知道继续留在飞行科只会让你痛苦。你连克莉亚想在天空飞翔的梦想都夺走了——别忘记这一点。”
卡路儿将沾满血水、泪水和鼻水的脸朝向正面。
“……咦……”
“还有,我也会离开宿舍。我在伊斯拉的任务,就是在学校守护妮娜维恩特。我之所以进入飞行科,只是为了这个理由。至于住进宿舍,则是我个人的要求,因为我想要就近观察你、分析你的性格,然后用让你最痛苦的方式杀死你。不过我现在了解,你是个根本不值得我去分析的笨蛋。真是的,害我白费一番工夫。”
伊格纳修以厌恶的态度狠狠说完,终于头也不回地离开湖岸。
卡路儿独自被留在湖边。
四周恢复静寂。
今晚发生太多事情,卡路儿大概得花好一阵子,才能整理头绪、了解状况。
只有痛楚仍旧留下,从破碎的心中传递出来。
“……啊啊……”
卡路儿面朝上倒在湖中,发出“啪”的水声。
他将身体泡在湖水中,以手划水朝着湖心缓缓漂流。
他以仰卧的姿势漂浮在水面上,望着夜晚的天顶。
脑袋在旋转,无法整理自己的感情。好似汇聚正与负等种种现象的泥丸子,塞满他的肠胃。
随着时间流逝,晚风、湖水与夜晚的空气让他混乱的思考清醒不少。他听着洗涤过耳边的波浪声,感受到渗入伤口的湖水触感。
卡路儿的脑中浮现母亲的模样。
她身上穿的不是华美的礼服,脸庞和衣服都蒙上泥沙,模样看起来相当寒酸。那是两人被关在牢里的记忆。
母亲的服装虽然破旧,但是在牢中,她对待卡路儿的态度却比以前更温柔。
母亲最后的微笑从卡路儿的记忆深渊浮现。
‘我会待在这里,一直待在你心中。’
两人共同度过的最后一天晚上,玛莉亚裹在满是灰尘的毛毯里,指着卡路儿胸口中央、靠近心脏的部位这么说。
‘我会从这里对你说话,即使你看不到、摸不到,我还是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母后。
卡路儿对着胸口中央呼唤。
这时,从玛莉亚手指的部位涌出一股清流,洗去黏着在胸口的沉闷感受,疾驰在遍布全身的动脉与静脉。
卡路儿心想,母亲在鼓舞他,从心底深处成为他的力量。
‘我爱你。’
‘直到永远。’
母亲当晚的话语浸透他的全身。
——母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我把克莉亚送上断头台,你会感到高兴吗?
——你会赞美我,说我做得很好吗?
他问完之后,眼前的夜空再度浮现过去的记忆,那是永别之日的光景。
钢铁之门逐渐开启,回荡着沉重的回音,阳光顿时射入没有窗户的监狱中,刺眼的光芒让卡路儿忍不住眯起眼睛。在光线当中,并排的看守们形成剪影。
母亲跪下来,抱紧卡路儿,注视着他的眼睛说:
‘你要发誓,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怨恨他人。’
‘憎恨只会毁了自己,你必须学会原谅。不论遭遇如何恶劣的对待,你都得原谅对方。这就是你的角色,也是你的使命。’
九岁的自己无法理解母亲的意思。
但是……现在呢?
‘希望你的双眼永远朝着光明。’
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只要你能够原谅,光明就会拭去黑暗。’
母亲最后的遗言.仿佛早已预知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原谅。
卡路儿思考这个字眼的意思。
这大概是指……抛弃憎恶、接受对方吧?
用嘴巴说很简单,但实际要做到却相当困难。遭到践踏、抢夺、抛弃的记忆总是会被唤醒,散播负面的情感。
——为什么只有我要忍耐?
——如果我原谅了,那么夺走一切的妮娜不就获得胜利吗?
——使用暴力抢夺东西还能获得原谅,未免太奇怪了。
——我绝对不能原谅她。
卡路儿否定母亲的教诲,漂浮在湖面继续仰望星空。
如果可能,他希望黎明永远不会来临。在得到答案之前,他不想看到朝阳。
他心想,如果有更多时间,或许能够得到更进一步的答案。然而,天空当然不会听从他的愿望,时间到了东方的天空便自动染上新的色彩,完全不顾人类的需求。
卡路儿整晚没睡,空虚的眼睛望着天空低处。
天上飘浮着众多层云,细微的云朵缝隙之间透出好几道鲜艳的青紫色光芒。
这时卡路儿听到格外尖锐的警报声。层层重叠的警笛声,显示这场空袭规模的庞大。
卡路儿跳了起来。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战斗机编队发出巨大噪音飞过他的头顶上方。约五十架悬挂空雷和炸弹的战斗机、轰炸机与攻击机的联合舰队,慌慌张张地飞向东方。
卡路儿注视编队前进的方向,在黎明的光线中,出现好几颗芥子大小的黑点。
轰、
轰……升力装置的噪音从远方传来。
似曾相识的音调,正是前几天侵犯伊斯拉夜空的破坏旋律。
卡路儿踮起脚尖,凝视东方。
在夏季透明的曙光中,可以看到巨大且不祥的物体浮游在空中。
宛若魟鱼般的岛影,飘浮在目测约两千五百公尺的高度,水平距离则无法凭目测判别。和伊斯拉相同的天空之岛逐渐朝这边逼近,群集在岛屿周围的则是看上去宛如芥子的飞行舰艇。
“……空族!”
伊斯拉方面早有预期,空族势必会伺机发动大规模攻击。他们的空战模式便是将战力集中在一点,倾双方全力在短时间内决定胜败的决战主义。
那座岛屿本身便是飞行要塞,地表上装设刺猬般的对空武器,大口径的要塞炮想必已经对准伊斯拉。
卡路儿空虚的双眼逐渐恢复力量,他突然跪在岸边用湖水洗脸,发出“啪啦”的水声猛搓着脸庞,接着抬起头,一颗颗水滴从他的发梢滴落。
“我得过去……”
卡路儿环顾四周,湖畔的森林里系着一匹马,他重新穿上湿湿的上衣,跑向那匹马。这只栗毛的年轻马匹是伊格纳修骑到这里的军马,受到良好的照顾,也非常亲人。
这匹马明显是故意留在这里,好似刻意要引导卡路儿前往某处。
他想起伊格纳修可憎的表情——那家伙仿佛早已预期到会发生这种情况,眼前光鲜亮丽的马鞍等候着骑手。
卡路儿上次骑马已经是童年的事。他仔细回想骑乘的顺序,解开系马绳,一手握着缰绳并将脚尖插入马镫。栗毛马只吐了一声鼻息,模样相当乖巧。卡路儿的双脚插入马镫,将鞭子缠在右手腕上,另一只手则抚摩着马的脖子,接着再次望向东方天际的飞行要塞。
飞翔在周围的钢铁黑点越来越多,并且不断朝这边逼近。偶尔反射光芒的物体,或许是掩护飞行战舰群的战斗机。眼前的情况已经不容片刻的犹豫。
卡路儿挥动鞭子,栗毛马便奋力往前冲。他又踢一下马镫,马蹄的步伐加速,转眼间他们便穿越湖畔小径,来到市区。
卡路儿将马首朝向艾斯可里埃机场的方向。
“快点!”
他命令栗毛马。这匹马仿佛听得懂他的话,马蹄加速向前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