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摇滚爱书魂 夏天 两个媳妇的眼泪

住在咱们屋后右边的那户是田町家。他们种在院子里的枇杷树,每年总是结实累累,今年同样引来了成群的乌鸦争啄果实。

每一年,当乌鸦又把屋瓦踩踏得喀答喀答作响,总是提醒着我:它们来吃枇杷的时节又到喽。田町家的孩子们都住在外地,家里只剩下两老,因此研人时常拿着竹竿,爬上田町家的晾衣廊帮忙挥赶乌鸦。

院子一隅的紫阳花已经转红。看来,今年又是个燠热的夏天。牵牛花差不多是时候旋蔓长叶,绽放娇颜了。这是当年为了让我南人写暑假作业,特地栽种的。后来包括蓝子、阿绀、阿青,一直到花阳和研人,家里的孩子每逢暑假,全拿它写观察纪录,算得上是历代传承的宝贝呢。不过,这几年下来,花阳和研人似乎也写得生腻了。

哦,差点忘了,不久前我也去了趟牵牛花市集。只是呢,就算看到硕大美丽的牵牛花,也没办法买,实在可惜。不过,能去瞧瞧看看,也够赏心悦目的喽。

季节嬗递,梅雨已过,太阳的威力一天胜一天,转眼间就过了七月中旬。

这天一早就是晴朗的好天气,气温逐渐升高。敞开的檐廊吹进了舒服的风,嗡集的蝉鸣也跟着送了进来。

蝉声中,从屋后左邻的杉田家侧门,传来他家媳妇的声音:

「蓝子姐——!豆腐渣,要不要?」

「噢,不好意思,谢谢你唷!」

在这里开豆腐店的杉田家,现在是由第三代接手经营了。听说刚开店那时候,堀田家的祖辈曾和他们闹得不愉陕……说是家里的古书会沾上豆腐渣的臭味什么的,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喽。

我想,很多人应该都知道,刚滤出来的豆腐渣真是美味可口。虽然不是天天都有,但杉田家经常送我们加菜呢。

到了堀田家的早饭时间,一如往常,那股热闹劲比起蝉鸣声可是毫不逊色。

「阿绀哥,下次出团,你可以跟我一块去吗?」

「妈妈,玉三郎没什么精神耶。」

「喂,蛋啊!给我一颗生鸡蛋!」

「带团?要去哪几个点?」

「它昨天晚上到我房里睡在棉被上,到现在都一直趴着没动静耶。」

「这是酱油瓶吧?」

「豆腐渣还热呼呼的,好好吃喔。」

「哎呀,玉三郎怎么了?」

「咦?阿青叔叔不是说今天要去义大利?为什么会在这里?」

「要去六个点。我最近肩膀酸痛得要命,提着包包走路很吃力。」

「玉三郎已经上了年纪,真让人担心呀。」

「噢,要我去当书僮?」

「喂,这个,是酱油吧?」

「那一团取消了。所以我暂时会待在家里。」

「爷爷,那是酱油没错。」

「酬劳不多,可反正你窝在家里也有好一阵子了吧?」

「爷爷!您在蛋汁拌饭里淋太多酱油了!会死翘翘耶!」

勘一那碗饭已成了黑糊糊的一团。打从以前他就是这毛病,每逢吃蛋汁拌饭,非把每一粒米都裹满酱油,否则绝不善罢干休。

「别管我,反正老人家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随我高兴就好。喂,阿青!」

「什么事?」

「既然你待在家里,就和阿绀一起把书库里的书拿到院子里透透风。横竖黄梅天也过了。」

大家一齐从檐廊望向了院子。亮晃晃的晨光十分耀眼。看来,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书库的门扉敞开着。

坐落在院子里的书库,是从创业沿用至今的土造库房,外观并不气派,大小约莫五坪左右。书库有两层,里面摆满了书架,照顾起来还真麻烦,老关得密不透风可不成,里头的湿气会让书变形的,必须早晚把换气窗开开关关的,有时候还得开上暖气和加湿器,留神着让里面维持适宜的温湿度才行。我还在世时,这是我每天的差事,现在轮到阿绀接下来了,近来好像花阳和研人也会帮忙。

吃完早饭、来上一支烟以后,阿青麻利地把席子和木条板拿出来,铺满了整个院子。

阿绀忙着在上方搭起了露营用的防水布。库房的书册就是要搬来这里,让它们晾一晾风。

如果不是年代久远的古书,只要摆着就好,一阵子不去翻动都无所谓,可也有些书籍相当有点历史了,那些书摆在外面太久可是会受损的,得特别斟酌着时间收进去。

不是那么贵重的旧书,只消一本接一本摆到木条板上就行。轮到处理昂贵的古书时,还得戴上白手套,轻放在铺着白布的矮桌上,一页一页缓慢地掀开,检查书页的状况,透透气,以免被蠹虫给蛀了。

说来可不是要炫耀,再怎么讲,咱们这家店从明治时代开到今天,好歹也收了好一些该称为古书,而不是旧书,乃至于已经算得上是古老典籍的珍本。在同行当中,有些人甚至把这座书库唤作「宝库」呢。

倘若是对古书店稍有涉猎的人士,应该听过所谓的「藏本目录」吧。咱们这家店的「藏本目录」是镇店之宝,只那么一本摆在店里用的,就连展览会也鲜少拿出去给外人看。

家规里「书归其所」的这一条,充分表现出上一代店主的期许:搭起人与书之间桥梁的,正是书店。

要是能把书库里的藏书,一口气全搬出来,可就轻松了;无奈数量过于庞大,实在没法一次做完,所以让书本透气的作业,也不可能一天就完成,真是一项辛苦的作业。

「为什么不出团了?」

「嗄?」

「义大利。」

「噢……」阿青讪笑着回答,「我撒谎的。」

「撒谎?」

撒谎……,这是怎么回事?

「身体有点不大舒服,偷个懒,不接了。就当是提早放暑假吧。」

「是哦——」

他们兄弟俩相差八岁。阿绀属于研究学者的类型,性情内敛,比较喜欢待在家里;阿青则像时下的轻狂少年,成天在外头跑。两人的个性正好相反。阿青从小就喜欢四处玩,而阿绀总是在一旁默默地看顾着弟弟,这模式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改变。每回有爱慕阿青的小姐上门找人,都是由阿绀婉言劝离,实在吃力不讨好,可阿绀顶多苦笑着说一句「真拿他没办法」,这事也就算了。阿绀甚至曾经说过:「我办不到的事,那家伙做来轻而易举,真羡慕呀!」想必他看着弟弟那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觉得饶有趣味吧。

阿绀和阿青一边哼着歌,动作俐落地把书摊放开来。忽然间,咖啡厅传来了东西碎裂的声音,以及一声短促的尖叫。是蓝子吧。她大概又摔破东西喽。阿绀和阿青对望了一眼,阿青没奈何地笑了起来,阿绀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阿青……」

「什么?」

「你不觉得从前阵子起,蓝子就有点怪吗?」

阿青停住了正要掀开书页的动作,看着阿绀反问:「有点怪?」

是呀,其实我也觉得有点不大对劲。虽说蓝子的性格本就是慢条斯理的,大家都说她是个傻大姐,可她最近老犯迷糊的状况,似乎不怎么寻常,常常打破东西。她才这年纪,离更年期应该还早吧。

「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那时候?」

阿绀在檐廊坐了下来。他把烟灰缸拉了过来,点燃了烟。

「三天前吧,你那时不在。她穿着一身黑,说要去参加朋友的告别式,出门吊唁了。」

「告别式?」

「嗯。」阿绀点点头,「亚美说,大概在两天前,有人打电话来找蓝子,好像就是那时候通知她这个消息的。从那一天起,蓝子就变得有些魂不守舍。」

「告别式哦……」

阿青也跟着往檐廊一屁股坐下。远远的,正在晒太阳的猫咪一骨碌地起来,踱到了阿青的身边。这只三花毛色的猫儿阿凹很喜欢阿青,只要阿青在家,总是腻着他寸步不离。

「我猜,可能是和她交情甚笃的人过世了吧。」

「没问她是谁死了吗?」

「她不肯说啊。只回了一句:是我认识的人。」

阿青一脸狐疑,把阿凹抱上膝头,仰望着天空,喃喃说着:「她到底怎么了呢?」

※  ※  ※

中午过后,咖啡厅的忙碌告一段落,疲累的亚美嘿哟一声,在柜台边坐下,稍做休息。

「那,我去买东西罗。」

「慢走。」

蓝子出门去买些家里的日用品。亚美笑着目送她出门后,往小玻璃杯里搁些冰块,端起这杯状似冰咖啡的饮料,一口气喝光。

「午安。」

莫道克先生来了。他走向柜台,坐到亚美的旁边。

「你没遇到蓝子姐吗?」

「没有,没遇到她。」

「她才刚出门,去买东西了。可惜错过了。」

「没关系啦,我只是天气热,想来喝杯冷饮而已。」莫道克先生苦笑着说。

亚美笑着递给他一杯冰咖啡。

「亚美太太……」

「什么事?」

「我刚刚进

来的时候,觉得有点奇怪。」

「什么事奇怪?」

莫道克先生伸手指向外面,「那里,赤月庄和新庄先生家中间,有条小巷子吧?」

「嗯。」

「有个人站在那里,朝咖啡厅里偷看。」

「偷看?」

「是呀。我从旁边经过,那个人吓了一跳,赶快往另一边跑走了。很可疑吧?」

「那个人长相如何?」亚美皱着眉头问道。

「年纪不大,是个年轻男生。大概跟阿青差不多,或是更年轻一点。」

「该不会是来偷窥我的吧?」亚美打趣地说着,和莫道克一齐笑了起来。世风日下,这年头可不能这般大意。

「您好。」

他们两人一回头,看到一位年轻小姐站在咖啡厅的门口。

「欢迎光临!请进请进!」

「请……请问……堀田青先生在家吗?」

亚美和莫道克先生互递个眼色。唉,又是个来找阿青的小姑娘。不晓得她多大年纪?

才过二十不久吧?长得挺标致的,笑起来还真可爱哪。不知道亚美心里会不会埋怨,这下又得被迫扮演阿青的太太了。

「请稍待一下。请问大名是?」

「我叫牧原美铃。」

「我去叫他吧。」

莫道克先生进去里屋。亚美请那位小姐进来,坐到店里的桌座。那位小姐礼貌地欠身致谢,坐了下来。瞧她的模样,挺有韵味的。比起以往上门的那些钻牛角尖的小姐们,气质不太相同。嗯,瞧亚美露出的表情,显然和我想的一样。

「阿青!」

「噢,莫道克先生来了啊。」

「有客人找你喔。」

「客人?」

窝坐在木条板上整理着书本的阿绀和阿青停下了手边的事。阿青站起身来。

「来的又是一位小姐喔。」

「又来了!」阿绀发了句牢骚。

「什么名字?」阿青问说。

「说是牧原美铃。」

下一瞬,阿绀陡然惨叫起来。因为阿青拿在手上的那本厚书,就这么滑落下来,不偏不倚地正中阿绀的脑门。瞧阿青这反应,到底是怎么了呢?

「来嫁他的?」

端坐在上位的勘一霍然咆哮起来。哎,吓了我一大跳。

「你来嫁给他,意思是,要和阿青结婚吗?」

「是的。」

这位名为牧原美铃的小姐,笑咪咪地点了头。而坐在她旁边的阿青,一股劲地只管搔头抓耳,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

「阿青……」

蓝子唤了一声,阿青这才抬起头来,面色凝重地依序看着阿绀、蓝子和亚美,最后才转向勘一,开口讲话:

「呃……嗯,说结婚或许有些操之过急,不如先照顾她一阵子吧。」

「什么叫照顾她啊?」

「她大学主修的是国文喔,说是一直很希望能在古书店工作。」

「是哦——」勘一的脸色稍微和缓一些了。

「而且她的毕业论文写的还是——,那个叫什么来着?」

「《二叶亭四迷文学中的死亡概论》」

「是哦——」这回连阿绀也一齐发出了赞叹。我不大懂那些,似乎是挺艰深的研究主题。

「反正已经放暑假了,她也说不用给打工费。总之,暂时让她留在这里吧。她什么都愿意做,还挺乖巧的。」

尽管阿青这样说,可大家脸上仍透着一抹难以言喻的神情。

没想到这位美铃小姐,还真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她在咖啡厅那边帮忙时不但笑脸迎人,做起事来更是干脆俐落,没得挑剔,况且又长得这么漂亮,往后说不定会吸引一些年轻的顾客为了一亲芳泽而专程上门呢。

「而且她的手艺也很不错,对吧?」

「是呀。」

亚美和蓝子齐声向勘一称赞美铃小姐。

「她说从小妈妈就教她做家事。」

「现在这种女孩不多见哩。」

「爷爷,那盘马钤薯炖肉也是美铃小姐做的喔。」

「哦,挺好吃的。跟你们奶奶煮的味道很像哩。」

真的吗?我没法亲自尝尝,实在遗憾。那位美铃小姐,说从明天起就要住在这里工作,方才阿青陪她回去拿行李了。

「她对书籍的知识也相当丰富。在帮忙晾书时问了很多,现在马上就到古书店工作也没问题。」阿绀也佩服地说道。

「阿青简直配不上人家呢。」蓝子说完,大家都纷纷点头附和。

「可是……」花阳嘴里嚼着马钤薯炖肉,边说:「哪有人突然跑来,就说要嫁人的?而且还要求从明天开始就要住进这里工作。」

咦,花阳好像有些不高兴哪。难不成现在就露出小姑爱挑剔的面目来了?

「就这地方让人纳闷哩。阿青那家伙,压根没有交女朋友的迹象,也没跟咱们提过。」

大家再一次点头如捣蒜。说来也是,以往虽然赶走过好几位小姐,却从没见过阿青交往的女性。

「阿青叔叔,不是男同志哦?」

研人话才出口,脑门立刻吃了勘一的一记爆栗。

「是哪个家伙教坏小孩的!」

「爷爷,您这算是歧视喔。现在不管男同志还是女同志,都享有平等的公民权。」

阿绀才说完,勘一已哼的一声,扭开脸去。

「我才不管啥公民权还野球拳咧!男的跟女的,女的跟男的,那才是坦荡荡的正道!」

蓦然间,研人哇的一声怪叫起来。

「你怎么了?」

只见他捂着嘴巴和喉咙,好似快要吐出来了。

「怎么啦?哪里疼吗?」

勘一着急地直问,可研人整张脸全纠到一起,指着眼前那碗味噌汤说不出话来。

「味噌汤?」

研人掩着嘴点头,冲向厨房,只听他似乎拼命灌水之后,这才大喊一句:「那是什么鬼啊!」

众人无不面面相?,战战兢兢地端起自己的味噌汤,凑到嘴边。光是闻到味道,大家的表情已有些怪异了,再轻抿一口,每个人都和方才的研人一样怪叫起来。

「哎呀……对不起……」一蓝子掩着嘴巴向大家道歉。

咦,她到底犯了什么错呢?

「这个,不是味噌吧?」

「应该是昨天吃剩的咖哩吧?」

「我就觉得奇怪,一直闻到咖哩的味道,可是桌上没瞧见咖哩调味的菜色呀?」

「真的对不起。奇怪,我煮的时候怎么没发觉呢?」

嗯,蓝子果然不大对劲。

隔天。

美铃小姐竟然清晨六点就来到家里,帮忙蓝子及亚美一起准备早饭。

「美铃小姐,还这么早,不用来帮忙呀。」

「没关系!我在家里每天都要起来做的,很习惯了!」

美铃小姐笑咪咪的,像只在滚轮里奔跑的高丽鼠似的,麻利地忙活。瞧着美铃小姐忙碌的模样,勘一和阿绀都笑得很是开心。

「有年轻女孩在家的感觉真不赖。」

「说得好极啦!」

亚美和花阳听见他们的赞叹,同时气呼呼地发难:

「不好意思哦,我不年轻了。」

「不好意思哦,我太年轻了。」

就算亚美的是玩笑话,可花阳对美铃小姐好像不大中意。嗯,花阳向来最喜欢阿青了,会这样也是难免的。不过,男主角阿青似乎不怎么开心。瞧瞧他,像颗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弯腰驼背地翻看夹报的广告单。

「喂,我说你这新郎官,怎么一副没精打采的?」

「没有啊。」

勘一倏然瞪大了眼睛盯着阿青,压低嗓子问道:

「该不会是已经怀上孩子了,你才不得不奉子成婚吧?」

「不是啦。」

「反正那女孩顶好,就算迫不得已也是歪打正着!」

真是的,家里的男人全被迷得神魂颠倒喽。那女孩确实讨人喜欢,就是有件事让人挂心。

唉,我南人从昨天又不见人影了。自家儿子的媳妇候选人都来了,他这是上哪去了呢?

早饭都上桌了,大家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齐声说「开动了」以后,亚美开口问了美铃小姐:

「嗯,美铃小姐……」

「有!」

「你跟父母是怎么说的?先不谈要结婚的事,至少,你要在我们家住上一些日子,总得说一声吧。」

「对,差点忘啦!」勘一搁下筷子说道。

是哪,勘一也想起来了。我在意的就是这件事。

「这节骨眼,偏偏他那个混蛋老爸不在家,不然就由我先去府上拜访一下也行!」

阿青突然皱起眉头,美铃小姐的表情也有些黯淡下来,随即又换上笑脸,精神抖擞地回答:

「他们不在了。」

「不在?」

「家母是在我中学二年级时走的,家父也在今年过世了。所以,没问题的。我也二十几岁了,自己的事自己决定。」

勘一搔着头不好意思地说道:「

唔,请节哀。抱歉,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噢,我没事的,请别在意。」

美铃小姐轻轻地说了一声「开动了」,正要夹起一口饭,却又停住了。一旁偷瞄着她的众人,也跟着停下了动作。美铃小姐察觉了大家的视线,连忙微笑致歉。

「我很向往像这样和很多家人一起吃饭。」她缓缓地接着说,「我们家一直是父女俩相依为命,家父很少在家,所以我吃饭时总是孤伶伶一个人。能像这样和大家在一起,我好高兴。」

她的笑容中带着一丝落寞。大家也深有同感地直点头。

「也不全是好事啦,比如分到的菜就变少了。」

听到研人的抱怨,美铃小姐噗哧笑了出来,可眼中还泛着泪光。

叮叮当当,挂在屋檐下的风钤发出清脆的声响。日头在空中火辣辣地散发威力,把院子里的土造库房照出黝黑的影子。今天又是个大热天哪。

「您好——」

中午过后,有人走进了古书店,可不是藤岛先生嘛。他今天同样穿戴潇洒,帅气得很。

勘一从帐台里瞪着眼睛,朝他打量一番。

「怎么,又是你啊?」

「好过分喔,我可是客人耶。」藤岛先生一脸爽朗的笑容回答。

听说,这位藤岛先生是近来时兴的资讯科技公司董事长。年纪不过二十八岁,已经在知名的六本木新城里拥有一家公司了。

「这里没书要卖你!」

「别这么说嘛。来,我今天也带来了。」

藤岛先生把列印出来的纸张递给勘一,上面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体。勘一绷着脸,读着纸面的文章。藤岛先生在勘一面前站得笔直,面带笑容地等着他读完。

看完了以后,勘一抬起头来,「普普通通啦。」

「太好了。那么,我今天也可以买书罗?」

「可啊。」

其实呀,这位年纪轻轻却热爱古书的藤岛先生,第一次来到我们店里时,大为赞叹这简直是座宝山,说要把店里的书全部买走呢。结果这番话惹得勘一暴跳如雷,把他给痛骂了一顿:

「书这东西会自寻归宿,去到最合适的主人手里。像你这种钱多到满出来想要大肆搜刮的家伙,咱们这里连一粒灰尘都不会卖你!」

藤岛先生是个有钱人,免不了有些财大气粗,可本性挺好的。挨了骂以后,他深切地反省,再三恳求把书卖给他,勘一被他爱书的热忱给打动了,于是这样告诉他:「先让你买一本,看完以后写一份读书心得交过来,如果写得好,再继续卖你!」从那之后,藤岛先生便老老实实持续到了现在。哎,真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两个人才好。

「堀田先生,前面不远那边,正在拆房子呢。」

藤岛先生喜孜孜地在书架前物色属意的书,边和勘一聊了起来。

「是啊,正在拆啊。那里以前是出租公寓。」

「真让人舍不得。那么古意盎然的屋子,就要消失了。」

「不都是你们这些家伙到处搜购的嘛!」

「我们公司才不是炒地皮的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一带有好多屋子确实都快塌了,还曾经发生过有人居住的房子,屋顶竟然塌陷下来的意外。

「瞧着的人净嚷着怀旧风情啦什么的,可对住在里面的人来说,还是生活起来便利些比较好。」

「这样说,也不无道理。」藤岛先生有些惋惜地叹气,低下头来,「咦?」

这可不是班杰明吗?不知道它去哪里散步了,刚回来店里,正要进屋去。

「堀田先生,那只猫的项圈上,是不是绑着什么东西?」

「唔?」

是呀,项圈上有个东西。勘一伸手一把揪起班杰明,把东西拿了下来,「这是啥呀?」

是一张纸哪。折成长条状,像签纸绑在树枝上那样,缠在项圈上。

「这是口袋书的书页吧。」

勘一也点头附和藤岛先生的话。

「『……距离弗兰奇·丹和穴森之间,约莫一公里处……』唔?这是……」

两人读着书页上的文章段落。

「这应该是《十五少年漂流记》吧?儒勒·凡尔纳写的。」

「哦,是吗?你去看看那里有没有,口袋书那边。」

藤岛先生连忙跑到书架前,手眼并用地浏览着成列的口袋书。

「找到了!」

他赶回勘一身旁,一边忙着翻动书页。

「我手上的这张是第二二九到三二〇的那页!」

「啊,有了!没错,就是这一页!」

既然两人都确认过了,应该不会有错。儒勒·凡尔纳的《十五少年漂流记》其中一页被人撕下来,卷在班杰明的项圈上。

「虽然知道了是出自哪本书……」

藤岛先生欲言又止,勘一也纳闷地歪着脑袋瓜。

「为啥这东西会在猫身上咧?」

两人这时想找班杰明,却没瞧见它的影子,不知道上哪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人世间还真是无奇不有哪。

※  ※  ※

「跟踪狂?」

「我猜……应该是吧。」

阿绀方才去送货回来,正在喝冰咖啡,抽根烟休息。这时,满身大汗的研人和花阳放学回来,一钻进咖啡厅,就抢着向阿绀报告,说是放学回来的路上,有个男人一直跟在他们的后面。

「是年轻的男人吗?」

「应该是吧。大概跟阿青叔叔差不多,或者是大学生吧,我也分不出来。」

小学生确实不容易分辨大人的年龄。

「确定他是在跟踪你们吗?」

花阳用力点头,「我一觉得怪怪的,就马上确认了喔。我拿了小镜子往背后照。」

真不愧是细心的花阳。

阿绀抱着胳臂沉吟了一会儿,「嗯,那么,以后放学的时候,一定要和同学结伴回来,暂时不可以单独上街买东西。还有,下次再发现那个家伙的话,马上打电话回来。知道吗?」

「嗯!」花阳用力点了头。

唉,这年头怎会变成了这模样。当然,形迹可疑的人从前就有,骚扰案件过去也曾发生过,很久之前,甚至还出版过一种低俗的色情杂志呢。可是,我觉得近来的世风日下,和往昔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在一旁听着他们对话的亚美,倏然想起一件事来。

「这么说来……」

亚美想说的是美铃小姐来的那天发生的事吧。就是莫道克先生察觉有个年轻男子形迹可疑。

「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有可能吗?」

「真讨厌,怎会发生这些事呢?」

阿绀劝慰大家,总之,这段期间多加小心。是呀,留神些总是比较好。

勘一拿着方才那张《十五少年漂流记》的书页,走来咖啡厅这边。

「喂,阿绀!」

「什么事?」

「中午的时候,班杰明的项圈上缠着这东西哩。」

阿绀困惑地接过那张书页。

「口袋书的一页?」

「要说是恶作剧,也未免太难解了。」

「啊!」研人猛然大叫一声。

「做啥突然大叫啊?」

「这个!」

研人急着从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哎哟,可不是口袋书的纸页嘛。

「开什么玩笑,同样的东西咧!」

「《十五少年漂流记》?」

况且,研人还拿了两张出来。

「哪来的?」

「我们回家的路上看到班杰明,仔细一瞧这东西就绑在它的项圈上,所以才拿下来的!」

「那时候班杰明在哪里?」

「公园对面的那个阳台上。」

研人说的应该是常有很多猫上去睡午觉的那个地方吧。我晓得那里。

这几个人纷纷皱起眉头,沉吟不语。

那三张皱巴巴的口袋书书页,一起摆在客厅的矮桌上,勘一和阿绀同样抱着胸,盯着眼前的纸页,百思不解。勘一伸手端起了冒着汗的茶杯,一口喝光了里面的麦茶。不知哪里正在装潢的噪音,又是捶敲又是锯拉的,伴着蝉鸣从敞开的檐廊传了进来。

「绑在项圈上的第一张,是十二点过后吧。」

「正是!」

「研人看到班杰明是三点多的时候。有人撕下口袋书的纸页,趁班杰明出外散步时,绑在它身上,而且又重复做了两次。」

「就是说啊。」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总觉得有股不祥的预感。

「第一次是二二九到三二〇页。」

「第二次是十九到二〇页,还有二九到三〇页。」

两人正在苦思之际,后院的木门那里传来声音。

「好热啊——」

咦,是佑圆兄和莫道克先生。这两个人同时来家里,真稀奇哪。走在前头的是拿着扇子拼命漏风的佑圆兄。

「你们来啦?一起出现,还真新鲜哩。」

「我们是在门口遇到的。」

「怎

么,爷孙俩一齐苦着脸?该不会是这家店终于快倒了吧?」

「你少乌鸦嘴!一切都怪这东西!」

「这东西?」

佑圆兄正要从檐廊下面跨上客厅时,阿绀陡然啊的大喊一声,把佑圆兄吓得跳了起来。

「阿绀,别吓人啊,我心脏都快停啦。要是杀了神社主祭,世世代代子孙可都会遭到冤魂纠缠的喔。」

「就是佑圆爷爷!」

「嗄?」

勘一讶异地瞧瞧佑圆兄,再看看口袋书的书页,「是你干的哦?」

「什么事?」

「不是不是,爷爷,不是那样的,是班杰明和佑圆爷爷啦!」

「嗄?」

阿绀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凝重,「佑圆爷爷!班杰明原本的饲主!」

「你是说初美嫂?」

「她家呢?哪里来着?」

「现在她搬去川崎那里的儿子家住呀。」

阿绀慌张起来,「不是,她旧家!」

佑圆兄拿扇子指向外面说:「不就在二丁目那里,那条死巷子的最里面吗?就是那间快要倒塌的屋子啊。」

「就是那里!」阿绀心急如焚地站起来,慌张地说,「莫道克先生陪我一块去!佑圆爷爷,快打电话给初美奶奶的儿子,问他初美奶奶在不在家!」

救护车来了,附近的住户纷纷出来围观,一片闹哄哄的。阿绀猜得没错。他在那处旧家里面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初美嫂,立刻叫了救护车。

就像佑圆兄方才形容的,初美嫂的旧家位在死巷子底,没事的话谁也不会特地绕到里头去。假如阿绀没猜出来,只怕她这条命可保不住喽。

谁料得到,初美嫂竟会回到空荡荡的旧家去呢?她一定是思念那间老屋子,想去看一眼,不巧身子不舒服了,或是跌倒摔到地上了。无奈门窗都是关上的,就算她用衰弱的声音呼救,大概也不会有人听得见。嗯,等会儿我也去医院探望探望。

「是班杰明发现初美奶奶的喔。」

「班杰明一定是每天散步时,都会绕去旧家那里看一看。」

研人和花阳七嘴八舌地讨论。

「这就叫猫的报恩吧。」

幸好被送往医院的初美嫂,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大家这才放下心来,聚在客厅休息。

「她可能没法大声呼救,所以看到班杰明回来,才会把带在身边的口袋书撕下一页,在它的项圈上,试图对外求救。」

他们吃着佑圆兄送来的冰淇淋,一面推测。

「话说回来,阿绀,你怎会猜到呢?」

「从页码猜到的啊。」

「页码?」

「我想,假如这不是恶作剧,那就是有人想利用这个口袋书的页码,传达某些讯息吧。」

阿绀指着口袋书的页码说道。

「有道理。」

「而且还是在非常紧急,只能利用这本书的状态之下。可是,读了好几遍文章内容,都理不出个头绪来,既然如此,就别把线索想得太复杂,只由页码上去推敲。」

「然后咧?」

「二二九到三二〇页、十九到二〇页和二九到三〇页,第一次和第二次重复出现的数字是二、三、九、〇,对吧?想到这里,突然灵光一闪:该不会是门牌号码吧?」

佑圆兄往膝头使劲拍了一记,赞道:「原来是门牌号码!所以才会想到是二丁目的二之九号!」

阿绀点点头,「初美奶奶第一次撕书页时,刚好有二二九到三二〇页,可是没人去救她。后来班杰明又去了一趟,这回只剩下二〇页和二九页可用了。」

「为什么不用第二页和第九页呢?那样不是更好猜吗?」花阳问说。

阿绀笑着回答:「你看看书,通常每本书最前面的是书名和目录等等,那些部分没印上页码。这一本的第二页和第九页,统统没印页码。」

「原来如此。」花阳总算明白了。

「唔,不过呢,」勘一从檐廊往向外面,「藤岛那小子也说了。这里越来越老旧,难免会发生这种意外。」

盖新房子的槌打声,和着蝉鸣,震天价响。

※  ※  ※

又过了两天左右。赤焰焰的日头煎烤着大地,终于进入烈阳当空的炎夏了。家里所有的门窗全都大敞,尽量通风图个凉快。

店里的勘一向咖啡厅那边交代一声,往书库那里去了,大概是要去拿本书吧。要到书库那边,只能从檐廊走下院子。勘一趿上搁在三合土上的拖鞋,走进书库。

「怎么回事?」

勘一才刚踏进书库,立刻大吼起来,咚咚咚地跑出来朝主屋的二楼喊了一声:「喂!阿绀!」

阿绀听了唤声立刻从二楼下来。咦,勘一为什么要叫阿绀呢?

「爷爷,什么事?」

「你这小子,怎能书库整理到一半就跑掉了!」

「您在说什么?」

「还敢问!书都弄坏了啦!」

哎哟,是真的。书库角落边有个书架,好多书都从架上抽出来一半,甚至有些都掉在地板上了。

「不是我啊!」

「啥?」

不是阿绀的话,又会是谁呢?

「这……该不会是遭小偷了?」

勘一顿时气得龇牙咧嘴的,朝咖啡厅那边嚷嚷:「喂!蓝子!」

问了以后,蓝子和亚美都说不知道。她们两个都待在咖啡厅里工作,自然不晓得嘛。

阿青出去买东西了,花阳和研人都在学校。玉三郎、班杰明、娜拉和阿凹当然也没进去那里。它们虽然偶尔会在炎热的日子里溜进去纳凉,却不曾调皮地把书弄坏了。

「美铃小姐呢?」

阿绀才说完,远远地由屋里传来一声「我在这里」,只见她上气不接下气,从檐廊底跑了过来。她方才大概是去洗手间吧。

「有事叫我吗?」

这么一来,家里的人全到齐了。

「这么说……」

「该不会真遭小偷吧?」

「小偷?」

听到勘一的怀疑,首先出声回应的是一位顾客。哎哟,可不是茅野先生嘛,来得真巧!

「老板,这话听着不大平静哩。」

「嘿!好一阵子没见啦!」

茅野先生头戴一顶巴拿马帽,身穿白色开襟衬衫搭上棉质裤,打扮颇为率性。

「休假吗?」

「是啊。不过,我的假期看来要泡汤罗。」茅野先生朝里屋探瞧,苦笑着说。

这位茅野先生虽然快退休了,可是个如假包换的刑警。而且呀,我忘了他是第几课来着,总之是专抓小偷的喔。

「哎,还不确定是遭小偷了,不过,你来得正好,可以帮忙看一看吗?」

「爷爷,人家茅野先生今天休假耶!」

「不碍事、不碍事!打扰喽!」

茅野先生笑着打圆场,由勘一领着走回仓库那边了。这位茅野先生也是一位酷爱古书的人士,在外面调查案件时,若让他瞧见了旧书店,总忍不住踅进去看看有没有好物件,年轻时算不清因此写过几张悔过书了。他那点微薄的薪水,几乎全花在古书上,听说太太好几回气得不跟他说话了。他来咱们这家店光顾,算算已经有十几年了。

茅野先生和勘一以及阿绀一起进去仓库里面。他先在周围转了一圈,这时,他眼里的笑意已经敛去。

「嗯,没留下什么行窃的迹证。」

「会不会是小偷才刚刚进去,就被爷爷的声音吓得跑掉了?」

茅野先生点头同意阿绀的看法。

勘一他们检查了有无书籍遭窃,还好一切安然无恙。白天时段,书库的门扉通常都是开着的,只要推开屋后的木门,就进到家里的院子了。不过,通到后院木门的那条小径,会经过杉田豆腐店的厨房便门。除非是家里的熟人,才知道要从这边进来,况且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有这么一条捷径。

「这事虽有些古怪,暂时没什么问题吧。」

勘一都这么讲了,加上茅野先生也说既然没有财物损失,这事也就算了。可是,想想总觉得不大安心哪。

「老板……」

「啥事?」

「那个,如果没遭窃,可以让我在这里看一下吗?这是您第一次允许我进来这里……」

阿绀和勘一都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喂,该不会是你为了要进来这里,故意搞鬼的吧?」

茅野先生忙不迭地摇着双手,「怎么可能!老板,我可是刑警呀!」

在爱书人的眼中,这间书库简直是座宝山。勘一只肯让茅野先生在这里待上一个钟头,结果他一直留到天黑都没走。还真能待哪。

那天晚上,跟踪狂和小偷这两起事件,成了餐桌上热烈讨论的话题。

「真教人心慌慌的。」

「天气热,干蠢事的家伙也多了起来,大家提防着点。阿青,反正你闲着没事,仔细留神门户!」

「好啊。趁这个机会,不如在书库的门上加装防盗装置吧?」

「什么样的?」

「比方虽然门是开着的,如

果没有按下开关就想进去,就会触动警钤之类的。」

「嘿,好极啦!毕竟咱们家书库有回损失惨重哩!」

「损失惨重?」阿绀问道。

哦,勘一讲的是那件事吧。

「很久以前,被一只耗子溜进去了,把里头的书全搬得精光!」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什么叫耗子?」

说起来,那是我公公还在的时候了。当时勘一也才三十岁上下吧。

「耗子是一个年轻的淘书转卖客的绰号,当时在这一带小有名气。他对阿爹有点怀恨在心。」

「怀恨在心?」

勘一的脸色沉了下来,说道:「从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误会,演变成的挟怨报复。没想到那家伙居然找来好几个帮手,偷走了很多本古书。」

「真的哦?」

我还记得,公公那时候气得捶胸顿足。勘一和那个耗子年纪相仿,早前其实私交不错,也因此,勘一感觉被朋友背叛,着实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呢。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美铃小姐虽然才来不久,可也得小心点哩。」

「没问题!」

见到美铃小姐一如往常的活力,勘一随即堆出满脸的笑容。咦,花阳怎么有些气鼓鼓的?该不会是因为觉得被抢走了咱们家偶像的头衔,所以才生气的吧?

※  ※  ※

隔天下午三点。勘一看了时钟,嘿哟一声从帐台里起了身。

「喂,阿绀,我去一下,店里麻烦你啦!」

阿绀的答应声从二楼传了下来。庞大的勘一迈向客厅,走下檐廊前往书库。书库那边正由美铃小姐在整理当中。

「我说,美铃小姐!」

「来了!」

美铃小姐听到勘一的吼声,慌张地跑出来了。勘一生来就是这副大嗓门,没听惯的人总被他吓坏了。美铃小姐再多住个几天,也许就会习惯了吧。

「我要进去佛堂一下,可以吗?」

「噢,好的,请进。」

让年轻姑娘睡在佛堂实在可怜,可家里的空房就剩这么一间了。还没嫁进来前,总不能让美铃小姐和阿青住在同一间房里,只好委屈她将就一下了。

勘一进去佛堂,从佛宠的抽屉里拿出线香和蜡烛。美铃小姐见状,问说:「请问,您要去上坟吗?」

勘一笑嘻嘻地说道:「不如美铃小姐也陪我走一趟,如何?」

既然勘一开了口,美铃小姐只得随行了。

勘一去的是堀田家历代祖宗的墓园,就在附近的寺院里。到了寺院,美铃小姐跟在勘一的后面走,好奇地到处打量着。

来到历代祖宗的墓园后,勘一随手摆上蜡烛,拿打火机点燃,再把线香凑上去烧。美钤小姐则站在他的后面。

「今天呢,是我那口子的月忌辰。」勘一对美铃小姐说道。美铃小姐点了头。

「对啦,美铃小姐,阿青那小子和我那个混蛋儿子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是的,阿青已经告诉我了。」

「这样啊。」勘一点了头,「嗯,我家那个老太婆也一直很担心阿青心里有疙瘩,凡事都先顾虑他的感受。阿青那小子其实本性挺善良的。……阿青还是个小不点时,成天黏他奶奶可黏得紧喽。」

是呀,毕竟秋实光是照顾我南人这个大孩子就忙不过来了。真怀念过去那段时光哪。

勘一双手合十后,嘿哟一声站起身来。

「老太婆应该一直盼着看到阿青娶新娘的那一天吧。这个小孙子,她可疼得很哩。」

美铃小姐有些难过地点了头。

「唔,反正美铃小姐早晚都是一家人,可以请你也合个掌祭拜一下吗?」

听到勘一这么说,我赶紧站到了墓碑的旁边。勘一倒还无所谓,可美铃小姐特意为我合掌致祭,总不能站在她的背后。美铃小姐合拢那双纤细的手,闭上了眼睛。谢谢你呀。

入夜以后,大家都回到自己的房间,各自度过睡前的时光。

安放佛龛的佛堂里,原是勘一使用的小书桌上,摆着一台电脑,美铃小姐正在写东西,喔不,是在打字。她在研究什么功课吗?还是往那个叫做网路的东西里放上日记呢?我以为日记是不能给旁人看的,可现在的人想法好像不一样喽。

美铃小姐停下手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模样瞧着有些落寞。

说到落寞,这两个人也是。蓝子和亚美结伴去了「春」居酒屋,眼下正坐在柜台前默默地喝着酒。这光景,还真少见。

「偶尔来这里喝上一杯也不错吧。」

「就是说嘛。」真奈美搭着腔,为她们斟了冰凉的清酒劝饮。

店里还有别的客人。咦,可不是阿健先生嘛。坐在他对面的是奈美子小妹妹的爸爸吧。

两人正在把酒言欢。阿健的身分真相大白了以后,没听说后续发展如何。依这情景看来,应当可以放心了。

「蓝子姐……」

「什么事?」

「我妈妈……」

「你妈妈怎么了?」

亚美紧抿着嘴唇,过了一会儿才说:「她住院了。」

「怎么会这样!目前状况如何?」

哟,真让人担心哪。

亚美接着说,病况倒是不至于危及性命,只是母亲向来健康,连感冒都很少,这回住院:心情很是低落。

「我是从朋友那里听到这消息的。我爸爸还是老样子,不肯和我联络,所以我一直不晓得这件事。」

亚美到现在依然被断绝父女关系,说来实在愧疚。这种时候,要是秋实还活着,或许能帮上什么;如今只剩下我南人一个,偏偏他正是亚美被逐出家门的罪魁祸首。

「听说,我妈现在已经回到家里养病了。」

「真教人担心。你很想回去探望吧?」

亚美缓缓地点头,「可是……」

「问题是你爸爸……」

亚美的父亲相当顽固,比起勘一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况且又任职官署,做事一板一眼,即便勘一及我南人努力迎合,他仍怎么都看不顺眼。甚至连该是心头肉的孙儿研人,到现在都不肯见上一面,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还好,寄去的研人照片都没给退回来,算是庆幸。

「可是,总不好就这么一直拖下去吧?结婚都已经十年了呀?」蓝子说完,亚美颓丧地点了头。

亚美的母亲应该有六十来岁了吧。人在身子虚弱时,意志也会跟着消沉下去的。

在一旁听着她们交谈的真奈美,也将手抵着额头,似乎在盘算着什么。难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吗?

时间接近午夜了。亚美和蓝子穿出「春」居酒屋的店帘,朝家里走去。这条羊肠小径虽然暗无街灯,不过两旁都住着邻居,离家里只有约莫两三分钟脚程而已。

「站住!」

后面突然传来男人的喊叫。接着是一阵吵杂凌乱的脚步声。亚美和蓝子吓得缩起脖子转头张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紧接着,又传来了男人的哀嚎。

「那声音——」

「该不会是阿青吧?」

两人冲过去一看,地上倒着一个人。果然是阿青。

「阿青!」

「我去叫大家过来!」

※  ※  ※

「真是没用的家伙!」

「有什么办法啊,我穿的是拖鞋呀!」

除了正在睡觉的花阳和研人以外,家里其他人全都回到客厅了。美铃小姐拿来裹着冰块的毛巾,捂在阿青红肿的脸颊上。

根据阿青的描述,他忽然心血来潮,出门去接在外面小酌的蓝子和亚美回来。

「我想到偷窥和跟踪的事件都还没破案。」

没想到,她们才刚踏出「春」居酒屋,阿青就目睹有条人影紧跟在她们的身后。于是阿青赶紧抄小路绕到那条人影的背后,正准备出声询问时,对方却然拔腿就逃。

「所以你立刻追上去,结果反而挨揍了。」

「我只是差点滑倒,又不巧被对方挥开的手打到而已!」

「可是,」蓝子忧心忡忡地说,「照这么看来,的确有人在监视我们家吧?」

众人各自思索起来。

「第一次发现那个人是在哪?咖啡厅前面来着?」

「当时咖啡厅里只有我一个。」

「接下来盯上的是研人和花阳。」

「这回则是蓝子和亚美吗?」

屋里的人一个个双手抱胸,寻思推敲。美铃小姐看起来气色不大好,是不是因为害怕呢?

「你还好吧?」

阿青察觉到美铃小姐的神色有异,问了一声,她马上绽开笑靥回答:「我没事。」

「唔,半夜三更凑在这里想破头也不是办法啦。」

勘一下令,大家先睡个饱觉,明天早上再继续想。嗯,这样才好。人家都说早上的脑筋比较灵光。

没想到,大家正各自回到房间的时候,这回又换成蓝子尖叫起来了。

「啥事?」

「怎么了?」

大家一齐赶了过去,只见蓝子站在房间的

正中央,整个人吓傻了。再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幅蓝子动笔不久的画作摆在画架上。那幅画上有一条斜线……不对,那不是斜线,而是一道割开的裂口。

「开啥玩笑!」勘一咕哝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哩。」

阿绀同样惊诧地捂着嘴。

※  ※  ※

研人和花阳都露出满头雾水的表情。平常吃早饭时,家里总是热热闹闹的,今天却像在守灵似的,冷冷清清。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我哪知道呀。别多问,吃你的饭去!」

研人和花阳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

「该怎么办呢?」

「还能怎办?只能去报警了啊。要不就叫茅野来?」

阿绀和勘一正在讨论,阿青拦了下来:「不,现在就找警察,还太早了吧?」

「不报警还有啥法子?」

「为什么要找警察——?听起来怪吓人的哟——」

我南人忽然走进院子回来了。

「爷爷!」

我南人的样貌穿着,几乎没把花阳吓昏了,其他人也纷纷被咽到一半的饭菜或噎或咳的,连我也惊讶得险些从空中跌了下来。

「你!这是啥鬼样子?」

「我倒觉得挺帅气的啊——」

眼前的我南人身穿成套的黑西装。以他修长的身材,加上比一般日本人来得立体的五官,这种装扮的确十分潇洒,然而,我从没见过他穿这种正式的西装,连他出门时必定戴上的漆黑墨镜,也换成了玳瑁镜框的普通眼镜。最令人震惊的是,那头惹眼的金色长发,已经变成全黑的短发了。从头到脚,简直换了个人似的。

那头金发,过去可是他抵死不肯让人动刀的。

「摇滚就是反抗精神哟——!这头金发就是它的标记哟——!就算要我的命,也绝不剪去这头金发喔!」

但是现在,他把那头誓死捍卫的金发剪掉了。在很多年以前,勘一和我南人父子俩总是为此大打出手的那一头金发,竟然剪掉了!

「老爸,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阿绀心焦如火地看着他。这也难怪,毕竟阿绀是唯一了解父亲为何如此在意区区头发的人。

我南人没理阿绀,径自走向亚美。

「亚美」

「是!」

「走罗——。阿绀和研人也要穿好看的衣服哟——」

「请问……要去哪里呢?」

「那还用说嘛?当然是脇坂家呀——」

脇坂那里是亚美的娘家。亚美那双大眼睛,这下瞪得更圆了。

「也该是时候,把这件事做个了结罗——。你爸爸一直很讨厌我,现在换上这副模样,或许就能够接受了,不晓得行不行得通呢——?」

蓝子和亚美豁然明白过来,对看一眼,双双开口问道:

「爸爸,您该不会……」

「知道我妈妈的事了吧?」

我南人点点头,「我想,大家各执己见这么久了,应该都累了吧——。我是完全无所谓哟——,可是再这样下去,未免太没有LOVE罗——。为了亚美和阿绀着想,如果我舍弃—贯的造型,就能换来亲家公亲家母的谅解,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爸爸!」亚美的眼眶已经湿了。

我南人到底是从谁那里得知消息的呢?

勘一、阿青和阿绀原先一片茫然,听着我南人和亚美的对话,总算掌握到大致的情况了。

「该不会是,脇坂家的哪一位身子不舒服吧?」勘一问道。

亚美满脸歉意地点头,「听说我妈妈住院了……」

勘一那张脸倏然涨得通红,扯开喉咙咆哮:

「混帐!为啥不早说咧!」才吼完,勘一霍地站起来,「喂!蓝子!把我那套有家徽的外褂和裤裙拿出来!阿青和阿绀给我去换衣服!哎,干脆连花阳跟研人也去!所有人统统都穿上最好的衣服!咱们全到脇坂家谢罪去!」

勘一迈着响亮的步伐走了几步,乍然停了下来,补上几句:「差点忘啦,美铃小姐也要。喂,看是蓝子还是亚美,借她件漂亮的衣裳。」

「我也要去吗?」

勘一朝讶异的美铃小姐咧嘴笑道:「麻烦你啦。就快成为一家人了,帮忙出份力吧!」

接下来,全家人简直忙翻了,连玉三郎、班杰明、娜拉和阿凹也跟着毛毛躁躁的,在家里兜来转去,喵喵叫个不休。

「混帐东西,既然有和服就给我穿上和服啦!」

「嗄,可是我没法自己穿呀?」

「你们还在忙着换衣服,我可以先吃吧——?」

「穿黑色的洋装就可以了吧?」

「啊,那我把味噌汤热一热。」

「又不是出席葬礼,而是两家要言归和好,穿鲜艳一点的颜色比较好吧?」

「你是谁呀——?长得真可爱哩——」

「妈妈,我要穿什么才好呢?」

「那我哩?」

「啊,久仰大名,我叫牧原美铃。」

「你这家伙为啥坐着悠哉悠哉地吃饭?」

「叫做美铃喔——,这名字真好听呀——。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打扰了。」

「外头有人在叫门了,顾客上门了啦。喂,阿青,把门牓挂出去,临时公休。」

「得令!」

阿青正打算向我南人解释美铃小姐的事,就被勘一派了差事,于是先去门口处理。没多久,玄关那里传来啊的一声大叫,把所有人吓得全愣在了原地。

「就是你!跟踪狂!」

「啥?」

一屋子的人全往门口蜂拥而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位约莫六十来岁的绅士,和一位年轻的男子。咦,这两位不就是:

「爸爸!修平!」

「脇坂先生!」

一点没错。可不是亚美的父亲脇坂和文先生嘛。真是好久不见了。至于那个年轻人,好像在哪里见过,听亚美唤他修平,那么就是……

「你说跟踪狂?」

「就是这家伙啦!他啦!打我的就是他!」

年轻人毕恭毕敬地鞠躬致歉:「真的非常对不起!」

原来是亚美的弟弟修平呀。还记得亚美有个小她很多岁的弟弟,结婚那时,她弟弟才不过十岁,现在已经长这么大了呢。

「请问……」一片乱哄哄之中,脇坂先生开了口,「不好意思,一大早来叨扰。……各位正赶着去参加婚礼吗?」

身穿印有家徽的外褂裤裙的勘一,喃喃呐呐地不知道嘟囔些什么。

真没想到,眼前这光景,宛如即将举行文定仪式似的。

矮桌的里侧,依序是穿着外褂和裤裙的勘一,全身黑西装的我南人,穿上三件式西装的阿绀、亚美和研人。靠近檐廊那边,坐着脇坂先生和修平。其他人则坐在隔壁的佛堂,敞着隔扇没阖上。

众人都默不作声。趁着蓝子和美铃小姐端上麦茶的空档,勘一朝我南人顶了一下。

「这时候该由你先开口啦。」

「脇坂先生,久未问候。」

大家吓了一跳。这根本不是我南人平常说话的语气。

「我才是,许久没来问安。」

「劳驾您远道而来了。我们方才正准备前往府上拜访。」

脇坂先生点了头,说道:「请容我先赔罪。其实,修平昨天打了贵府的青君。」

「是哦——?」

只有这句恢复了我南人惯用的口吻。对喔,我南人还不知道这件事。

「谨致上十二万分歉意。」

脇坂先生说完,和修平一起低头施礼,接着解释:「小犬说,他是来探望亚美的。无奈的是,一来我严禁他和姐姐联系,再者这孩子又没有男子汉的骨气,本想偷偷和姐姐见面,结果却惹出这种事来。」

修平再一次把头弯得低低地谢罪。这男孩看起来的确有些软弱,往好的说,就是性情温和吧。

我南人理解地点了头,说道:「不,这一切的一切,都该怪我。承蒙令媛亚美愿意下嫁阿绀,敝人却始终未诚心诚意登门拜谢,委实万分失礼。」说完,我南人也向脇坂先生躬身道歉。

是我眼花了吗?那个目空一切、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我南人,居然能说出如此四平八稳的客套话,还向对方低头以示歉意。别说是我,连勘一也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回过神后,赶忙也跟着伏下脸来。

「我也一齐向您道歉。听说,夫人近来玉体违和。亚美若仍无法回去探望,未免让人不舍。全家人正想一同前去府上,恳求先生和夫人原谅。」

脇坂先生听完,也深深地低下头来。

这时,我南人抬起头来,神情严肃地说道:「脇坂先生,请恕迟至今日,才央请府上谅解。过去的事,可否既往不咎,并请允诺不才小犬缉和亚美的婚事,与我堀田家缔结良缘,长长久久呢?」

脇坂先生的表情顿时僵住,片刻,才朝一直老老实实坐着的研人看去。

「内人每天都捧着研人的照片细看;而我,却故意当作没看到内人

思念孙儿的模样。

不仅如此,若有旁人好意劝解,我愈发坚持己见,一意孤行。」

说到这里,脇坂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声,「我才该请求贵府,将往昔的事从此一笔勾消。

堀田先生,望请原谅我这个愚昧的父亲。」接着,他看向亚美,「对不起了。」

「爸爸……」豆大的泪珠从亚美的眼里滚落下来。

「堀田先生,绀君。亚美就托您们多多照顾了。」

蓝子和美铃小姐的泪水也跟着夺眶而出,哎哟,连花阳也噙着眼泪呢。只有研人一副目瞪口呆。

「研人。」

听到我南人的叫唤,研人反问一声:「什么事?」

「这位是妈妈的爸爸,也就是你的另一位爷爷。向外公请安。」

研人听完,转过去看脇坂先生。脇坂先生也满脸笑容地凝视着研人。

「您好!」研人鞠了个躬。

「研人君,你好。」脇坂先生又接着说:「下次来我们家玩,好不好?」

「嗯!好啊!」

大家的脸上都浮现了笑容。勘一仿佛总算卸下了肩上的重担,松了腰板拱着背。

「这样的话——」我南人又恢复了惯用的口吻,「亚美、阿绀和研人就赶快去脇坂家吧!」

「现在马上吗?」

「好事不宜迟嘛——。我呢,想把这身难受的衣服给脱了,待会儿再过去。噢,对啦,花阳也一块去吧——」

「我也要去?」

「难得穿这么漂亮,像个小公主,趁机出门亮亮相嘛——」

※  ※  ※

「话说回来,心里那颗石头总算搁下啦。」勘一满意地喝了一口麦茶,再接着往下说,「就像把鳗在喉咙里的那根鱼刺拔出来了一样哩!」

到了晚上,阿绀和亚美带着研人及花阳,从脇坂家回来了。听他们的转违,亚美的母亲喜极而泣,直说这么一来她总算能够安心休养了。研人当场领了零用钱,外公还买了许多礼物送他。连一起去的花阳也沾了光。

「我爸爸说,要把九年份的压岁钱和生日礼物一口气全买了,花起钱来毫不手软。」

亚美说着,眼眶又湿了。她说,从没见过父亲笑得那么慈祥的模样。

那还用说嘛,世上最可爱的就是孙儿喽。脇坂先生以前应该是强抑自己不来见孙儿的吧。

「往后得请岳父岳母别把孩子宠坏了。」阿绀也满心喜悦地说。

「总之,事情有个圆满的收场,终于可以睡个好觉喽。」

勘一才说完,旋即想起什么似的仰头望着天花板,引得大家也跟着抬头瞧瞧怎么了。

「是不是还有啥事给忘了?」

「是啊,事情还没圆满落幕呢。」阿绀说,「跟踪的事,虽是亚美的弟弟做的,可是书库的小偷和那幅画……」

勘一朝自己的额头使劲拍了一记,「我真给忘啦!那些不是修平那小子干的吧?」

「问过了,他说不是。况且他也没有理由做那些事。」

「也是啦……喂,我南人那家伙上哪去啦?又不见了喔?」

美铃小姐赶紧回答:「啊,他刚才说要去把头发弄回原本的样子。」

勘一狠狠地骂道:「那个浪荡子,真拿他没辙!」

「无论如何,大家还不能松懈下来,门窗记得关好,还有出入什么的也要多加小心。」

听见阿绀的提醒,大家都点头表示明白了。

※  ※  ※

哎,原来我南人正在「春」居酒屋。他又把头发染回金色的了。坐在他旁边喝酒的是阿健先生。

「黑发造型挺适合您的,怎么又染回来了呢?」真奈美往我南人的杯子里斟酒。

「是挺不错的啦——,可是那样就认不出我是谁了嘛——」

「真是太好了,亚美姐也终于放下心了吧。」

阿健先生也点头附和。原来是这两位把亚美的事通知我南人的呀。我想起来了,亚美籼蓝子讲这件事时,阿健先生也在场呢。

咦,慢着。这么说来,表示真奈美或是阿健先生,这两人的其中一位知道我南人的去处。到底是哪一位呢?若是阿健先生倒还无所谓,假如是真奈美的话……,那可伤脑筋喽。要真是那么回事,我可没脸去见春美嫂了。先不说别的,真奈美是蓝子的学妹,即便我南人向来特立独行,总不好和女儿一般大的女孩交往……。唉,这儿子,愈想愈教人发愁。暂且再看看状况吧。

「阿青的亲事好像也定了,我南人先生真是喜事一桩接一桩呀。」

「亲事—?阿青吗——?」

我南人吓了一大跳。哎,他好像还没听说这件事呢。真奈美帮忙说明了一下。

「噢——原来那个美铃是这么回事。是哦——,要嫁给阿青哟——。原来如此——」

我南人一脸喜孜孜的。别瞧我南人那德行,他其实很疼孩子的,自然甚是欣喜吧。

「呃——美铃姓什么来着——?」

「说是牧原美铃小姐。」

「哦,姓牧原呀——。这么一来,我又得去她家拜访她的爸妈罗——」我南人虽然嘴里犯嘀咕嫌麻烦,脸上笑得可开心了。

「喔,那方面倒是省心了。」

「为什么——?」

「听说她妈妈在她中学时走了,爸爸也在今年过世了,家里就剩她一个了。」

「这样哦——」我南人不置可否地应着,似乎在寻思什么事情。

「我去打个电话哟——」

扔下这句话后,他就走出居酒屋了。

很快地,又过了三天。

这几天没发生什么怪事,重回往常的太平日子。花阳和研人忙着规画暑假上哪玩。不久,传来了好消息,他们今年能去叶山的海边尽情戏水。

「真是太幸运罗!」花阳笑嘻嘻地说。

听说脇坂家有亲戚在叶山经营旅馆,说是孩子可以尽管住在那边,到海水浴场玩个够。亚美的母亲好像还在卧床静养,不过脇坂先生和修平愿意轮流去那边陪这两个小孩。

「咱们家也得出个人手,看是阿青或美铃小姐都可以去吧。总不能把两个小萝卜头全扔给脇坂先生他们带。」

「说得也是。」

美铃小姐似乎已经完全融入这个吵吵闹闹的大家庭了。她来到这里的初衷,就是喜欢待在古书堆里,所以多数时间都是帮忙古书店这边的工作。毕竟家里几乎每个角落全堆满了书,光要整理这些就不轻松呢。没想到美铃小姐却非常开心地接下了这项任务,这让勘一和阿绀相当喜出望外。

只是,有件事教人有点担心。我老觉得美铃小姐的心情有些沮丧。她在大家面前总是表现得活力十足,可是独自回到房里以后,却总是唉声叹气的,有时候还会偷偷抹泪呢。

她这可怜的模样,自然只有我一个人瞧见了。我真想把这事告诉阿绀,无奈佛堂现在成了美铃小姐的房间,我没法和阿绀讲上话。

还有一个人也让我挂心——阿青。

自从美铃小姐来了以后,他就变得没精打采的,实在教人怀疑这两个真是一对情侣吗?就连我也没瞧过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模样。所以,我最近总是牢牢地跟着美铃小姐。噢,请千万别误会,美铃小姐确实是个好女孩哟,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今天,美铃小姐照旧在整理书库。制作数目可是一桩大工程,到现在,咱们店里还没一份完整的库藏清单呢。现下既然有美铃小姐乐意帮忙,勘一便托她把还没登录上去的古书拣选出来。

美铃小姐从书库里出来厂。大概是想歇息一下吧。只见她走进厨房,倒了麦茶喝下,叹了一声。

如同往常,古书店那边由勘一坐镇,咖啡厅由亚美看店,阿绀出门了,阿青和蓝子则带着花阳跟研人去买东西了。

美铃小姐离开了厨房,爬上二楼。我以为她想去整理放在二楼的书,却见她走进蓝子和花阳的房间了。当然,房里只要有空位也都堆满了书,但现在房里没人,挑这时候进去,未免不大恰当。

只见美铃小姐往一落落书堆里东翻西找。也许,她真是在整理书目吧。

「我们回来罗——」

喔,是花阳他们回来了。美铃小姐也从书堆里抬起头来,离开房间了。她的举动虽让有些介意,可又说不上有什么问题。

就在那天晚上。

「爷爷。」阿绀唤了书斋里的勘一。

「是你啊,啥事?」

「我有些话想讲。」

「好啊。」

「您来客厅嘛!」

勘一不情愿地起身,嘴里叨念着:讲就讲,干嘛还要去那里,麻烦死了啦……。

咦,连我南人也在客厅,真稀奇哪。紧接着是蓝子、亚美,还有阿青跟美铃小姐也接连来到了客厅。

「为啥大家都来了?要开家庭会议?」勘一重重地坐了下来,「今天晚上真闷热哩!」

他随手拿起一把团扇猛漏风。

「怎么样?由我来说吗?」阿绀问了我南人。

「好吧——。让我来说的话,只怕

大家会愈听愈迷糊罗——」

我南人挺清楚自己的缺点嘛。嗯,到底有什么事要讲呢?

「姐……」

「怎么了?」

阿绀忽然正襟危坐。蓝子见状,不禁皱起眉头来。

「现在,我想把姐姐隐瞒多年的事说出来,可以吗?」

在场的人一片悄无声息。

「隐瞒多年的事?」

「就是花阳的父亲是谁。」

亚美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勘一也立时打直了腰杆,蓝子则凝视着阿绀。

「你认为,有必要现在说出来,是吗?」蓝子问道。

阿绀点了头,「我认为,时机应该成熟了。」

「这样吗……」蓝子嚅嗫着,眼神落向桌上。片刻过后,她抬起头来,毅然决然地注视阿绀,「我已经下定决心,这辈子绝不说出他是谁;不过,如果阿绀想要告诉大家,我不会阻止的。」

阿绀思考了片刻,点头表示明白了。

「我直接讲结论,花阳的父亲是槙野春雄先生,也就是姐姐以前的大学教授。」

「教授?」勘一瞪大了眼睛,「教授是……学校的老师?教书的?」

「是的。」

「臭家伙!竟然对自己的学生下手!」勘一整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爷爷,您先把话听完再发飙也不迟。何况,就算要骂人,也找不到对象了。」

「啥意思?」

「槙野春雄先生,已经离开人世了。就在三个礼拜前。」

亚美和勘一都大为震惊,但是我南人和阿青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讶异的神色。他们两个,该不会早就知道了吧?我南人抱着胳臂,闭着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姐姐当初做了这个决定,爷爷也很清楚姐姐的个性吧?现在才生气也无济于事呀。

我想,她绝不是以随随便便的心情,和对方在一起的。」

「话是没错啦……」

「姐姐和一个有妻有女的教授相爱,怀了孩子,她选择生下来自己抚养,一路努力到现在。我虽不晓得他们当初是怎么谈的,可以确定的是,姐姐很爱那位教授,并将两人爱的结晶——花阳,小心翼翼地呵护长大。她没有造成对方的困扰,或许连有孩子的事,也根本没让对方知道。甚至说不定,他们只结合了那么一次而已。」

勘一锐眼瞪视着阿绀,问道:「你去调查过了?」

阿绀点点头,「那位槙野先生,绝不是一个轻浮的人。据说,他颇受学生和学校的信赖,是个好老师;而且,似乎也是个好先生、好爸爸。听起来不像是个玩世不恭,会随便和学生上床的人。我想,他应该也做了相当的觉悟,才和姐姐在一起的。也许,他是真心爱着姐姐的。」

「混帐!」勘一大声咆哮,「要是他对咱们蓝子根本没意思,那还了得!还有,你从方才罗唆了半天,到底是在讲给谁听啊?」

阿绀咧嘴笑道:「不愧是爷爷!」

「哼!谁看不出来?」勘一闷哼一声,接着说,「……那,这些事,以前就算想查也无从查起,现在忽然找到了线索……我南人,是你吗?」

我南人睁开眼睛,缓缓地点了头,「那个教授的名字,我一直记得哟——。那个时候,我曾猜过会不会是槙野教授呢?所以稍微调查了他的背景。他有太太也有小孩,小孩那时大概十岁左右。那孩子是他有些年纪了才生下的,听说宝贝得很哟——」

「然后咧?别卖关子啦,快讲!」

「那个孩子的名字呢——叫做槙野铃美。这名字有点特别,所以我还有印象罗——」

亚美喃喃念着「槙野铃美」这个名字。

「牧原铃美,槙野美铃(注5:两个名字的日语发音相近,牧原美铃是「Makihara Misuzu」,槙野铃美是「Makino Suzumi」。)……发音很像吧——?老爹——」

「干啥?」

「你不觉得,花阳和美铃,两个长得有点像吗?比方她们的眼睛啦、鼻子啦。」

勘一咕哝几声,望向美铃小姐。美铃小姐一直把脸垂得低低的。阿青则紧抿着嘴唇。

「我去M大学调查过罗——。结果呢,国文系没有牧原美铃这个学生,倒是有槙野钤美这个人……。这些事,是从槙野春雄先生的妹妹,井口聪子女士那里打听到的哟——」

没有人开口说话,只听到美铃小姐发出的声音。她在哭。眼泪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她的手上。

「对不起!」

美铃小姐倏然抬起头,迸出这句话。那张可爱的脸蛋早就哭花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她一个人待在房里时,总是露出有些落寞的神情,竟有这层苦衷。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都在瞒骗大家,其实心里很苦吧。她不叫美铃,而是铃美,这两个名字都很可爱呢。

勘一轻轻地扬起手,搁在美铃小姐,喔不,是铃美小姐的头上,疼惜地摩挲着。

「唔,我早前就猜着大抵是这么回事啦!」

※  ※  ※

「家父在临走前告诉我:你可能有个妹妹。」

铃美小姐一直哭个不停。蓝子温柔地抚着她的背,亚美递了手帕给她。家里的男人帮不上忙,只好抽抽烟、喝喝麦茶。只有阿青,握着铃美小姐的手。

好半晌,铃美小姐终于平静下来,这才说了前头的那句话。

「我实在太惊讶了。因为家父虽然个性温文,但做事一板一眼,十分严谨。他对我说,你不必特地去找她,不过,假如有一天,妹妹真的出现了,希望你能够接纳她,并且默默承受相关的一切。」

铃美小姐当时完全无法置信。

「我忍不住问了父亲:证据呢?我要知道,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爸爸爱上了妈妈以外的女人。家父听了,露出为难的表情。我告诉他,假如不说出对方的姓名或其他线索,我不相信真有此事!」

于是,她才问出了蓝子的名字以及住处。

「铃美和我,是偶然问认识的。」阿青接下去说,「我们的认识,真的是巧合。差不多一年前吧,透过她的朋友介绍的。我打算找一天让她和大家见面,结果一直拖着没带她来。后来,她从父亲口中听到了那件事,由蓝姐的姓氏和店名,赫然发现我是她弟弟。我听了也吓一大跳。」

「不好意思,我插个话!」铃美小姐赶紧补充,「我是真的喜欢上阿青了。这和那件事真的完全不相关。虽然,从我得知那件事以后,曾经苦恼了一阵子,也想过要和他分手;可是,我后来还是想嫁给他,这个想法到现在都没有改变,是真的!」

大家脸上都浮起了微微的笑意。

「没人怀疑这点啦。……只是,你跑来咱们家,应该有你的目的吧?不是要怀疑你,不过,小偷入侵书库,还有蓝子的画被割,这两件事……」

阿绀点头,接口道:「关于这两件事,我也调查过了。事情发生的那天,茅野先生不是刚好也在吗?他回去后打了电话给我,说他想了很久,应该是当时在家的人做的。所以呢……」

「唔?」

「我回想了当时的情况,独自一个人的只有我和铃美小姐而已。如果当时在书库里的是铃美小姐,她可以趁爷爷走回主屋喊我时,马上溜出书库,从厢房那边绕去厕所再过来。

铃美小姐回来书库的时候,不是气喘吁吁的吗?」

铃美小姐移膝后退,面向蓝子双手平伏,额头都快贴到榻榻米上了,「对不起!」

蓝子露出温柔的微笑,把铃美小姐扶起来,「是书吧?你在找那本书吧?」

「书?」大家无不感到惊讶。

蓝子朝她点了头,告诉她:「等一下下喔。」

蓝子上去二楼,拿了一件东西下来。是一本厚厚的旧书,看起来像是学术著作。

勘一把书接了过来,眯起眼睛端详,「《江户汉学与近代及现代小说》槙野……这不是铃美小姐的父亲写的书吗?」

「您看版权页那边。」

勘一翻开版权页,众人纷纷探前端详。我也从上面瞄了一眼,好像瞧见了几个手写的字。

「献给我的唯一。感谢一路支持。……这是?」

「这是教授送给师母的书。教授把自己的第一本学术著作当成礼物,送给一直陪着他吃苦的师母。」

原来如此,所以书上才会留下了那些字迹。

「铃美小姐看过这本书吧?」

铃美小姐点点头,「家母时常拿给我看。她说,这是家父写给她的唯一一封情书。家母说这事的时候,脸上总是充满幸福的喜悦。」

「你爸爸告诉你,他把这本书送给我了?」

铃美小姐又轻轻点了头。

「所以,你住进来,就是为了找这本书。」

阿青接着往下说:「铃美说什么都不肯相信。她说,爸爸是如此深爱着妈妈,怎会把向妈妈示爱的礼物,送给了其他人呢?我想,她应该是不容许父母之间多了第三者吧。她坚称那本书一定是被那个女人强行索走的……。我一直跟她解释,蓝姐不是那种

女人,可她还是听不进去。」

说到这里,阿青歉疚地看着蓝子,「我没料到,她居然真的跑来找书了。我曾跟她讲过,只要用个化名,说是要上门来嫁给我的,我们家的人一定觉得很有意思,保证会让她住下来的。……我是当玩笑话说给她听的,没想到她竟然当真了。」阿青也向蓝子低头,说声抱歉。

「那,把画割开,是为了什么?」阿绀发问。

铃美小姐正想解释,蓝子拦住没让她往下说,「那幅图,画的是铃美小姐的爸爸。我才画了一点点。看在别人的眼里,只是一幅普通的人物素描,可是铃美小姐一眼就看出来了。」

眼看着又要哭出来的铃美小姐也点头附和,「……看到那幅画的刹那,我脑中轰地一片空白。等我回过神来以后,已经做出那种事了……」

「不要紧的,」蓝子微笑着说,「其实我也是在恍恍惚惚的状态下,画下那几笔的。听到你父亲过世的消息后,我明知自己没资格去吊祭,还是去参加了告别式,回来后成天魂不守舍,不知不觉中,就画起了那幅画……。不过,多亏你动了手,我这才……该怎么说呢,我也说不上来。」一说到这里,蓝子的眼中泛起泪光,「我才该向你道歉。这本书,是我硬向你父亲要来的。若说一切怪当时年轻气盛,只怕你听了会生气,可是那个时候,我很想要个东西当作见证。」

蓝子拿起那本书,搁在榻榻米上,轻轻地推还给铃美小姐。

「现在还给你。真的非常抱歉。」

蓝子面向美铃小姐,深深地伏在榻榻米上。

「我看呢——」

一片静默中,我南人忽然开口讲话:「从整件事的结论来讲,阿青以后在老婆面前,大概一样抬不起头吧——。依我看,你还是少惹铃美生气比较好哦——」

大家轻轻地笑了。亚美打趣地说:「爸爸,您说阿青『一样抬不起头』,意思是我很凶悍罗?」

「一点没错!每次瞧见亚美把来找阿青的女孩赶走时的凶狠模样,我都快吓得尿裤子啦!」

勘一这番话,终于把大家逗得捧腹大笑了。

※  ※  ※

「奶奶。」

那一夜,已是上周的事了。铃美小姐已经回到自己家,佛堂重又空了下来。

阿绀坐在佛翕前面唤了我。

「乖,好久没说上话喽。」

「嗯。不久后,又有人会来住这个房间了喔。」

「哦,你是说……」

「铃美小姐说她想到古书店正式学习。」

「这女孩还真特别哪。」

「就是说啊。她还说,顺道学学怎么当个好太太,可是奶奶和妈妈都不在了,只靠姐姐和亚美这两个,有办法教她吗?」

「她看来应该挺有天分的,没问题的。先不说那个,阿绀……」

「嗯?」

「花阳没不开心吗?」

「嗯,没事的。阿青已经把事情的始末说给她听了。结果花阳觉得铃美小姐像个女间谍一样,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很高兴有了这个姐姐。她们两个好像很合得来喔。」

「真的呀?」

「嗯,奶奶不用操心。不过这么一来,家里又要热闹罗。」

「蓝子呢,要不要紧?我想,那本书其实是教授送给她的。这孩子不会硬抢东西的。」

「嗯,有道理……说得也是。不过,她应该没事的,这是她做的决定。」

「也是吧。总之,事情有了圆满的收场。经过这件事,蓝子这小孩应该又长大一些了。」

「她早就是个大婶了啦……咦,结束了喔?」

是的,结束了,辛苦你了。

阿绀无奈地笑了笑,朝小铜磬敲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家里又多了个成员,真好。看来,往后又有更多开心的事喽。

嗯,不知几时能瞧见阿青当新郎官的模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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