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或许是残暑已去,早晚时分愈发凉意袭人。
结了秋果的树木随处可见,光是在这附近兜一圈,就有柿树、栗树、梁树和银杏。这一带,几乎家家户户都带个小院子,种些喜欢的树木。每逢这个季节,树梢枝桎间无不结实累累。
算算也该是金桂飘香的时候了。每年一闻到那个花香,心里总想着:啊!秋天来了,大伙差不多又要聊起过冬的话题了呢。如今我这模样,所幸还能享受到这些香气。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法尝到美味的佳肴了吧。
十月里的某一天。
堀田家的早上,照例热闹得很。不过,这天可不只热闹,那叫一个闹腾。
哎,您那里也听见了吧?猫儿狗儿再加上研人和花阳,一大群在家里跑来跑去的声音,乒乒乓乓的。
平时不知上哪去的我南人,昨天夜里回来了。他怀里揣着小狗,而且一带就是两只。
他说,这两只小狗被装在纸箱里,扔在路边。一只是纯白的,另一只是褐色的,圆呼呼的。
「是不是混种狗呢?」
最喜欢动物的亚美,怜爱地抱起小狗说道。
「满像的。脚也不粗,可能是中型犬吧?」
「你带回来干啥?家里已经有四只猫了咧!」
「没办法啊——,人家都已经捡回来了嘛——」
「你还好意思说!」
真足的,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啊,大家快看!它们会坐下耶!」铃美笑嘻嘻地直拍手。
哟,真的哪。之前的主人好像已经教过基本的训练了。
「真拿你们没办法。那就交给花阳和研人照顾吧。你们有办法照顾小动物了吧?」
于是,为了让四只猫和两只狗互相适应,花阳和研人今天早上才会领着它们在家里跑来跑去。
娜拉和阿凹这两只年纪还不大的猫和两只小狗追着跑,有时竖起尾巴威吓,有时一起戏要闹玩,看起来应该没什么问题,过阵子就习惯了。玉三郎和班杰明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早早就溜上屋檐避难去了。
真要留下来养,就得帮它们起名字才行。
「我和研人,可以各取一个名字吗?」
「对了——,阿健好像和女儿一起住罗——」
「喂,拿乌醋来,乌醋!」
「应该可以养在家里吧?感觉上应该不会变成大狗。」
「咦,爷爷,您要在荷包蛋上淋乌醋?」
「我要在学校想。放学回来之前,你们绝对不可以先取好名字叫它喔!」
「真的?那是好事呀。他搬进那栋大厦吗?」
「上回拿错,把酱油加成了乌醋,结果挺好吃的哩!」
「小狗要是咬了书可就糟糕了,一定要好好训练喔。」
「不是,那里太小了,所以搬了个房子。听说还是在这附近吧——」
「爷爷!已经淋乌醋了,还要撒五香粉?」
「别管我!活到这把岁数,只剩下自个儿要吃的东西能作主了!喂,研人、花阳!」
「什么事?」
勘一笑眯眯地对两个孙儿说道:「小狗的名字,既然两头都是母的,不如叫小秋跟小幸吧?」
这……莫非是从我和秋实的名字里各取一字?
「意思就是在秋天被捡来,从此过着幸福的日子。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研人和花阳四眼对看。大人们则露出复杂的表情,有的抬头瞪着天花板思忖,有的拿这名字在嘴里叨念了几回。片刻,研人和花阳笑了起来,一起点头答应。
「好呀!那,褐色的那只叫小秋!」
「白色的就叫小幸罗!」
哎,该说是荣幸吗?恐怕往后家里有人唤小狗时,我都得回头瞧一瞧喽。不晓得人在天国的秋实,此时是不是和我一样,无奈地摇头苦笑呢?
※ ※ ※
「开车小心喔——」
「记得礼物喔——」
吃完早饭,花阳和研人一起站在门口,送阿绀开车出门了。这一路,阿绀得大老远地开到岐阜县去。
阿绀是在昨天晚上提起这件事的。
「要说岐阜的温泉,不就是飞驒还是下吕那里吗?全是好地方咧!」勘一的语气里满是遗憾。
「不是那些地方。听说,离那些有名的温泉都很远,所以才会关门歇业吧。」
事情是这样的。古书店接到了一通电话,说是岐阜县一家温泉小旅馆的老板打来的,老板说没人愿意继承旅馆,过阵子就要关门了,正在收拾屋子里的零碎东西,可是祖父留下了为数庞大的书册,想扔又舍不得,打算卖给当地的旧书店,恰巧儿子住在这附近,建议他和咱们这家店联络。
「他说,也许东京的店家会出比较高的价格收购。」
「真的吗?」铃美问了勘一。
「倒不见得。有的书商是透过书目图鉴做买卖,何况现在还多了网路交易的管道。虽然没法一概而论,不过就市场的规模来讲,当然是这边比较大,如果是昂贵的古书,也比较容易找到人买吧。」
那位旅馆老板告知藏书的数量超过一两千本。这种情形,有时会出现难得的珍本。所以,就算得耗费一些交通成本,但凡开古书店的人都会想去挖挖宝,试试手气。
「不过,这趟路程对爷爷来说太辛苦了,还是交给我跑一趟吧!」
满脸喜色的阿绀说得理由充分,连勘一也没法反驳。既然阿绀估价的眼力没问题,当爷爷的也只好让他去了。
出发后,一路车行顺畅。中途休息了一下,转眼已是下午。差不多该到了吧。阿绀把厢型车开下交流道,转进了狭窄的乡间小路。他把车子停到路边,拿出地图研究路线。
嗯,听说岐阜是个好地方,我也就搭上阿绀的车,顺道去了。要说我还活着和勘一做夫妻那些年,从早到晚都得忙着店里的生意、东挪西凑地过日子,即便偶尔有机会出个远门,也是陪他去进货,行话叫「淘书」。直到我阖了眼,还不曾去过宁静的温泉小镇,舒心惬意地享受一番呢。
噢,这样讲也不完全正确。自从花阳和研人出生以后,家里每年会安排出去玩一趟。
尽管只是到近郊住个一晚的短程旅行,还是很让人开心。
「啊,在那里!」阿绀说道。当然,他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远远的,有间日本式的房屋坐落在河边。那里应该就是即将歇业的「水祢旅馆」了。
阿绀才刚把车停进旅馆的停车场,有个人就从屋里走出来了。
「远道而来,辛苦您了。您是堀田先生吧?」
「您好,是水祢先生吗?」
那位先生看起来约莫八十几岁,圆敦敦的体态,笑脸迎人。
「请进请进!不好意思,现在没营业,里头有些冷清。」
阿绀随着他走进旅馆的玄关,里面确实空荡荡的,不见人影。水祢先生无奈地笑了笑,再次说了声抱歉。
「不过,今天晚上我和厨师都会住在这里,澡堂也还有温泉,好歹可以让您吃顿饱、泡个澡。」
「啊,请别那么费心。」
这间旅馆充满传统的日本风情,虽然不大,倒也小巧精致,适合一家人或相偕三五好友来这里好好放松。
水祢先生领着阿绀走向房间,边走边聊。
「只能说时代不同了。如同我在电话里给您讲过的,儿子不愿接下这间旅馆,我打算趁自己还有体力时做个处理,把这里收了。」
「好可惜呀。旅馆卖了以后呢?」
「还不大清楚,我猜,可能会由大型连锁旅馆进驻吧。到了,就是这里。」
水祢先生打开了日式房间的拉门。哎哟,还真多哪!阿绀顿时眼神发亮。
「嗯,数量确实很多呢。」
这房间应该是小型的宴会厅吧。大小约莫有十五坪,榻榻米上全摆满了书。
「我对书是外行,先大致分了一下,方便您估价。那边是最近的,另一边是看起来很旧的书。」
他分得一点没错,已经把旧书和古书分开来了。这样估起价来方便多了,轻松不少。
「您的房间就在走廊的对面。我先送些糕饼和茶水过来。」
「不好意思,劳驾您费心了。」
水祢先生踏出了房门。眼前的光景,让阿绀纵使有长途旅程的疲惫,也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立刻拿出店里估价单,从角落取起一本书翻看。现在,就算旁边有人唤他,阿绀也听不见喽。
那么,我就到附近蹓躂蹓躂吧。可惜现在这模样没法泡温泉,那就欣赏欣赏满山的枫红,然后回家。是呀,只要知道地点,就能来去自如,这身子还挺方便的。
※ ※ ※
一回到家里,只见勘一正在客厅里喝茶,略做休息。一旁的铃美和蓝子在聊些什么。
铃美在咱们家已经住得很习惯了,帮了咖啡厅不少忙,不过,她还是比较喜欢古书店的工作,所以泰半时间都待在这里。勘一可是乐得很,说是有了古书店之花喽。
「不过,那里还是太小了吧?」蓝子说。
她们谈的是房间吧。一直让铃美住在佛堂里,未免太委屈了,于是两人正式订婚,搬进阿青的房间里了。虽说阿青常不在家,毕竟两个年轻人窝在四坪大的房间里,挺可怜的。
「所以咧,我那里让给你们!」勘一说道。
铃美慌得猛摇手,直说那怎么行!其实,家里都已经讲好了。
「佛堂老是空着也怪可惜的,不如我搬进去住。」
勘一现在睡的那间厢房书斋,只要把里面的书册和书架清理出来,就有六坪大的空间,还是双开间的格局。
「离主屋远一点,最适合新婚夫妻喽!」
「可是,怎么好意思麻烦爷爷整理呢?」
「不碍事、不碍事!」勘一笑得乐呵呵的,「反正咱们家的规矩,就是要搬进去的人自己打扫,所以呢,你跟阿青两个就慢慢收拾吧!」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哟,要把堆在书斋里的书册和书架整理停当,得费好一番功夫喔。
听说,铃美实在不想独自住在和父亲一起生活过的那个家,就把屋子让给亲戚住了。
「那个没问题吧?」
「哪个?」
「就是那个嘛,房子跟土地的所有权啊!」
「没问题的。姑姑帮忙处理得很妥当。」
铃美说的姑姑,是指井口聪子女士吧。不久前,她还特地到家里一趟,亲自来看看侄女过得好不好,这才安心地回去了。井口女士挺中意阿青,还催他快些结婚,早日成为一家人。
噢,差点忘了说,他们两人的婚礼已经订在十二月举行了。很巧的是,阿青和铃美的生日都在十二月,所以就这么决定了。当然,地点选在佑圆兄的神社里,采用的是神道的结婚仪式。真期待哪。
「老勘!」
勘一刚回到店里,就有人叫他了。哟,这位好久不见了。
「嘿,勇造!」勘一笑着唤他。
「还活着啊?」
「托福托福。」
真的好一阵子没见,算算大概有两年了吧。勇造兄是勘一儿时的玩伴,早前在离这里约莫三百多公尺的对面开了一家蔷麦面店,十几年前收了,店铺也卖了,住进隔壁那里的老人安养院。勇造兄看来气色都好,依然老当益壮。
「突然跑来,有事吗?」
「没什么。刚好听到安养院的职员要开车来这附近办事,就央他顺道载我来这里叙叙旧。」
原来是这样呀。
「顺便有一事相求。」
「有事找我?」
勇造兄说,安养院的大厅里摆了一座书架,供大家借书阅读。老实说,都不是些什么像样的书。
我想起来了,勇造兄很喜欢看书,以前可是咱们店里的老主顾。
「我是想,可以托你找些好书吗?只不过,预算不太多。」
勇造兄琢磨着,不如让安养院的其他人共享阅读之乐。如果勘一愿意提供定期更换的租书方式,更是再好不过。就不晓得勘一方不方便帮这个忙。
「怎么,就这点小事啊?拨通电话来就得了啦!」勘一拍了胸脯答应下来,「先准备个二、三十本,应该够吧?」
「好啊,反正大厅的那个书架也不大。」
「交给我!回头就开车送过去!」
勇造兄离开以后,勘一立刻着手挑书。开书店的,能亲自为顾客选书,再没比这个更教人开心的了。
「你觉得这本合不合适?」
铃美和阿青在店里一边交谈,一边把书往上叠。看来,他们正在找要送去勇造兄那里的书。
让我来瞧一瞧。诸如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这些明治、大正时期的文豪,自然是一定要的。嗯,还挑了小林信彦、筒井康隆、星新一这几位作家。另外,还有阿佐田哲也、五木宽之、宇野千代、半村良、都筑道夫、海野十三的作品。嗯,这份书单还真丰富多采。
「历史小说跟翻译小说,要挑谁的?」
「嗯,总不能漏掉柴田链三郎和池波正太郎吧。」
「麦可班恩或迪克·法兰西斯之类的应该不错哦?」
「唔,还可以。再多找个两本老人家也会喜欢的轻松小品,比方现在的年轻作家写的啦,或是散文集啦。我去多弄一些比较艰涩的。」
「想个方式让他们以后可以直接开书单来,应该比较好吧?」
三个人就这样七嘴八舌的,总算凑齐了三十本左右,由阿青开车送过去了。
咖啡厅那边,蓝子正在更换展示的画作。哟,莫道克先生的画也在墙上。莫道克先生满面笑容地帮着蓝子一起挂画。
几天前,莫道克先生带着花阳和研人去迪士尼乐园玩了一趟。说是有朋友从英国来找他,想去那里玩,所以来问问他们两个要不要一块去。
蓝子和莫道克先生的关系,似乎依旧既没进展也没退步。对蓝子而言,她深爱的人今年夏天才刚过世,现在就投入另一段感情未免太早。我倒觉得,这不失为挥别那段回忆的一个好方法,就不知她本人是怎么想的。
不久前,花阳还跟研人聊过,她妈妈干脆和阿青及铃美同时举行婚礼好了。这……我可不晓得恰不恰当了。
嗯,蓝子他们好像已经把画作换好了,莫道克先生正坐在柜台边喝咖啡,亚美和蓝子则在洗杯盘。莫道克先生朝整个咖啡厅看了一眼,又探头瞧了瞧古书店那边,一副有话要讲的样子。怎么了呢?
「蓝子小姐……」
「嗯。」
「我有话想跟你说。」
咦,听他的语气,似乎相当慎重。
亚美的眉头挑了一下,「不如我出去买东西吧?」
「喔,不用不用。嗯,我希望请亚美太太也一起听。」
「是哦?」亚美的表情,好像有些失望。
「蓝子小姐,要不要去英国呢?」
「英国?」
「莫道克先生那里?」
莫道克先生开心地笑着点了头,「其实,上回来的那个朋友,在英国经营画廊。他看了蓝子小姐的画以后,非常喜欢。想问你要不要在那边开画展?和我的画一起。」
「和莫道克先生一起?」
一个虽是英国人,却精擅日本画;一个虽是日本人,却专画西洋画。那位英国朋友希望有机会帮莫道克先生和蓝子两人合办画展。
「我觉得这个提议很有意思。我和蓝子小姐也曾经画过相同的题材,如果能在英国办个双人展,或许也不错。」
「所以,你才邀我去英国?」
「对。」
莫道克先生有些难为情地笑了,「当然,蓝子小姐只送画作过去也可以,不过,开幕酒会,若是画家本人不在场,似乎也说不过去,而且,那个……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到我的国家,我会非常高兴。」
莫道克先生满脸通红,连额头都是红通通的。这等于是正式求婚了呢。蓝子也一脸认真地思考着,只有亚美露出微笑,来回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
「画展什么时候要开?已经决定了吗?」亚美问说。
「万一蓝子小姐没有意愿,我打算自己办个展。朋友从以前就一直催我办了。作品已经累积了不少,就算一个月后就开展也没问题。」
「蓝子姐的画呢?数量足够开画展了吗?」
「数量是够的……」蓝子点头应话,但心里还在考虑。
「我不希望勉强你,也不必现在就给我答覆。请尽管慢慢思考。还有,那个……」莫道克先生表情恳切地说,「你也可以拒绝,没关系。不过,就算拒绝了,希望还是能够一往既如……呃,那个该怎么说呢?」
「你想说的是一如既往吧?不管有没有一起开画展,都能保持现在这样的关系。」亚美帮莫道克先生把话说完。莫道克先生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那是当然的呀!」
见到蓝子的微笑,莫道克先生总算松了口气,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这么一来,事情会怎么发展呢?先不说结婚什么的,能在外国办画展,可是一件好消息。花阳已经上六年级了,就算妈妈几天不在家也无妨。何况咱们家成天闹哄哄的,根本没个静下来的时候,又怎会让她觉得孤单呢。
※ ※ ※
嗯,该是张罗晚饭的时间了。阿绀那边,不知进行得还顺利吗?我过去瞧一瞧吧。
宽广的宴会厅里,阿绀缓缓地挪动着,一边写下每本书的估价。若要每册逐一仔细翻看才标价,恐怕相当耗时,因而有些书种他看过一眼即抓个粗估。当然,其中也可能掺着特别的珍本,这就得靠多年培养出来的直觉了。他把看完的部分叠成一落落书山,才方便之后向水祢先生说明每一落约莫值多少钱。
「堀田先生。」水祢先生走了进来。
「啊,您好。」
「请问六点左右用餐,可以吗?」
「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别这么说,我也陪您一道吃。稍后请移驾到隔壁用餐。」
阿绀和水祢先生相对而坐,两人面前都摆着一方小巧的食案,
落坐后便开始用餐了。
瞧这菜色,还真豪华呀。之后回去说给勘一他们听,可要羡慕死喽。
「请问进行得如何?」
「嗯,我想再两、三个钟头,就可以全部估完了吧。」
「大概值个多少钱呢?」
阿绀苦笑着回答:「现阶段还很难讲。现代小说那一类的,恐怕没法出太好的价钱;不过,日式线装古书的数量也不少,有些看起来挺值钱的。」
「这样啊。」
「不过,您先别抱太大的期望。就当作全部加起来大概几十万左右吧。」
「喔,这样我已经很满意了。」水弥先生笑着说。
嗯,我瞧着也约莫是这个谱。除非里头又出现了好东西。
「我们就睡在柜台后面,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一声。」
二
时间来到隔天中午。
「勇造打电话来?」
「是呀,他说等一下会过来。」蓝子转述给勘一听。
「啥事?干嘛专程打了电话以后再来哩?」
家里的午饭照例是轮流吃的。现下在客厅里吃饭的是勘一、我南人、蓝子和阿青。亚美和铃美则在看店。
最近阿青和旅行社刚签了新契约,待在家里的时间变多了。看来,他是下定决心要继承家业了。当然,目前还没完全辞掉导游的工作。
打从一开始,我南人压根就没想接下这家店,所以,勘一死了以后要由谁来继承
的话题,已经在家里谈了好些年了。尽管大家都认为,总不能让这家传承数代的「东京BANDWAGON」歇业,无奈身为长孙的阿绀,似乎不大想站在第一线接掌店主之职。「我的个性适合待在幕后」——阿绀老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他还说,如果阿青愿意继承,他很乐意从旁协助。眼下阿青似乎真动了这个念头,阿绀相当高兴。
「该不会是送去的书,出了什么问题吧?」阿青猜想。
勘一也想了半晌,却没有任何头绪。
「打扰了!」
哟,这声音可不是……
「您好,正在用餐吗?」
是嘛,可不是茅野先生!今天他身穿格纹西装外套,搭了条阿斯科特领巾,帅气十足。
真不知他怎能总是一派潇洒地出现呢?刑警一般不都是不修边幅的呀。这,该不会是我的成见吧?
「早吃完收拾好啦。今天没出动?」
「对,而且太太还跟朋友去旅行了。」
「所以可以来古书店逛个过瘾喽?」
两人一齐笑了起来。
哎,茅野太太偶尔也得去散散心,否则嫁了个刑警外带旧书搜集狂,谁吃得消哪。
「是小狗的叫声。」茅野先生说道。
嗯,上回跟他提过家里养了狗的事。四只猫和两只狗,现在都能和平共处了,让人松了口气。不过,有件事挺伤脑筋的。玉三郎是只母猫,她好像把小幸和小秋当成自己的孩子,只要有人抱起这两只小狗,玉三郎就会竖起尾巴生气。或许等小幸和小秋长大些,情况就会改善。现在这两只小狗还让它们待在笼子里,由花阳和研人拼命训练中。
「打扰喽。」
哟,才说着,勇造兄就到了,还带了位穿西装的年轻人一道来。
「不知去向?」
「今天早上离开的?」
勇遥兄和那位年轻人一起点头。年轻人是安养院的职员,叫做和泉先生。一听到「不知去向」这四个字,正在埋首书堆的茅野先生反射性地抬头望向这边。
「喔,别担心,这位是店里的老主顾,还是位刑警先生。不过,他负责的好像不是寻人就是了。」
得知茅野先生是警察,勇造兄点着头说声原来如此。
「不过,这事听着就教人不放心哩。大家都到客厅来说吧。」
除了勘一之外,阿青和铃美也陪着听看看是怎么一回事,但阿青仍是坐在帐台那边兼着看店。勘一也邀了茅野先生一起旁听。真不好意思哪,三番两次麻烦茅野先生。
「安养院有位松谷峰子女士,今天早上向职员登记外出后就出门了,说是要去儿子家。
没想到隔没多久,她儿子居然来到安养院想要探望母亲。」
「这么说……」
勇造兄点头表示勘一猜得没错,「她说要去儿子家是骗人的。这么一来,她到底上哪去了?这下大家开始慌了,实在想不出她会去哪里呀。」
「不好意思,这么说或许不太礼貌:……」铃美开口问说,「会不会是因为失智而走失了?」
勇造兄跟和泉先生同时扬起手来摇个不停。
「峰子女士还没上七十,身体跟脑筋也都还很灵光,不可能是那个原因。」
「这样啊。」勘一点头表示明白了,旋又换上了纳闷的表情:既然如此,那又为何要来店里商量呢?
「所以呢,老勘……」
「怎样?」
「我们来这里,是因为峰子女士带着老勘这里的书出门去了。」
「书?」
「我们店里的?」
勇造兄拿出一张纪录,一面解释:「我做了一张借阅表,这样才知道谁借了哪本书。
峰子女士昨天就先借走了一本。之前几乎没瞧过她看书。」
「哦?」
「后来,我们去查看她房里的私人物品,除了她随身的小提包外,其他东西都在,但是找不到那本书。」
勘一几个人这才明白过来地点点头。
「会不会是正好读到一半,所以随手带出门呢?」阿青问说。
勇造兄摇头说道…「我们也想过。如果是口袋书还有可能,但那本可是精装书。她的提包就那么小小一个,再怎么想都是特地带走的。」
「那,书是哪一本?」
勇造兄看着借阅表念出来:「小坂红叶的《ABC小径》。」
「这本哦……」
勘一和茅野先生同时说了这句,其他人则歪着脑袋想。嗯,这个人名和书名,我也都没听过。
「谁啊?」阿青问说。
「不好意思,」铃美举起手来,「是不是那位从车站月台跳下去自尽的女作家?」
「嘿,没错没错!铃美,你居然知道!」
「我也只知道她的名字而已。」
「很有名吗?」阿青再问。
「现在应该没人知道她了吧。」茅野先生说道。勘一也点头附和。
「当时还曾经风传,她可能会得芥川奖呢。」
「是啊。那本书,应该算是散文集吧。当时,她成天窝在银座一家咖啡厅的窗座,边想边写,完成这本书交给编辑以后,当天就自杀了。」
「为什么要把那种书送去安养院啊?」阿青不敢置信地问说。是呀,我和阿青的想法一样呢。
勘一抓着头辩解:「我想说,顶多只有她的书迷和颇有钻研的爱书人,才会知道那件事嘛。这书本身写得挺好的咧。里面提到了当时流行的东西啦、外国的事情啦,不管是装帧还是讲的内容,全都充满浓浓的昭和氛围。我想,现在刚好流行复古风,挑这本应该不错吧。」
「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书?」
「我记得是昭和三十年左右。」
听完,大家茅塞顿开地点着头。这时,勇造兄开口了:
「说不定她差不多快回来了。假如到了晚上还没回去的话,到时候再报警请求协寻。
在那之前,我们想先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所以才会来问问那本书的相关资料。」说完,他看向茅野先生。
茅野先生使劲地点头赞许:「这样做很好。」
话虽这么说,可勘一根本毫无头绪。
「请问……」和泉先生采出了身子,「您刚说,那本书是在银座的咖啡厅里写的?」
「是啊。」
「我记得峰子女士的娘家以前是在银座做生意的。很久以前好像曾听她提起。」
「是喔,」勘一说道,「这么说,书里有可能写了有关她家的事罗?」
「所以,那本书也许就是她行踪不明的原因了。」铃美说。
「有可能。爷爷,还有同一本书吗?」
勘一摇头说道:「没了啦。不过,别家店总该找得到一两本。阿青,你上网查查看吧!」
「得令!」
我想,您或许知道,旧书店共同成立了库存的网路平台,方便同业们上网搜寻图书。
当然,不是每本现有藏书都登录在里头。
阿青在店里上网查询,其他人在客厅里随意聊聊,等待他的结果。
「找到厂!」阿青的呼声从店里传来。
「在哪?」
「离我们最近的,应该是神保町的『雄山堂』信哦,标价是四千圆耶。」
书价挺高的呢。
「爷爷,这么贵的书您还借给安养院啊?」
阿青才说完,勘一的脸色倏然有些愠怒,「混帐!管它多少钱!只要让在那里安养天年的人都能读到好书,我就开心啦。先别讲那些了,阿青,你快骑摩托车去买。我会打电话请雄山堂留下来。
」
「知道了。」
「骑车小心。」铃美到门口目送阿青出发。
「你叫和泉先生来着?去问个清楚,那位峰子女士的娘家是在银座的哪一带?」
大伙一下子都忙起来了。要是那位峰子女士过一下子就回来,那就一切平安喽。不过,她到底上哪去了呢?
※ ※ ※
时间来到下午两点了。
阿青从神保町的「雄山堂」买回那本散文集后,大家立刻着手从书里寻找线索。端坐正中的勘一揭开书页,左右两旁各是勇造兄和阿青一同帮着查看,阿青也把笔记型电脑搬来桌上,一旦发现具有参考价值的内文段落,便劈哩啪啦地敲起键盘,输入电脑里面。
大家讨论以后认为,如果文章中的某些字句促使峰子女士离开安养院,那么,书里出现的地点和场所,就成为关键的线索了。而且先摘要下来,也方便大家稍后分头找人,所以阿青才会把相关资料全部建档。瞧他的手指熟练地在键盘上飞舞着,仿佛变魔术一般,真不愧是盲打高手哪!
和泉先生刚才打听到峰子女士娘家的消息了,正在餐桌前写下来。
哎呀,原来她是「鸭居堂」的干金?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可我还记得呢。我去银座的时候,曾上门光顾过几回。如果记得没错,应该是一家专卖和服配件的店家。说起来,还真没留意过那家店是几时歇业的。
「我说,铃美啊。」
「我在这!」
「你可以帮忙找找,昭和三十几年的银座详细地图或是导览图之类的吗?我好像在店里瞧见过。」
「啊,老板,那方面我在行!」
说话的人是茅野先生。我想起来了,他也喜欢搜集老地图。于是,茅野先生陪着铃美一起到书架那边找起来了。
这正是古书店发挥真功夫的时刻!很快地,能够看出银座当时面貌的物件,全都找来了。大家纷纷聚到餐桌边浏览地图。
「照这么看来,」勘一看着阿青缮打后列印出来的纸面,说道,「峰子女士有可能认识这位小坂红叶。」
茅野先生点头附议:「看来是这样没错。那时候,小圾是二十二岁,峰子女士是十五岁。」
小坂红叶是在她叔父经营的咖啡厅「巴西」,写完最后那本散文集的。在书里和相关资料中都曾提到,她经常一整天泡在那里。对照当时的地图即可发现,峰子女士的娘家「鸭居堂」就在「巴西」咖啡厅的不远处。
再来,翻到小圾红叶那本《ABC小径》的目录。如同书名所示,篇名是依照英文字母顺序,由A一路列到Z的。A是〈我这个女人〉,B是〈布尔乔亚的乐趣〉,C是〈血和珠宝和少女〉(注6:依照日语拼音,「我」(あたし~/atashi)为A开头,「布尔乔亚」(ブルジョア/bourgeois为B开头,「血」(ち/chi)为C开头。)……,依此类推。)
而且,文章里除了作家本身,其他的人物或建筑等各种名称,都以英文字母代称,看起来很有可能都是真实的人事物。举个段落做例子:「S出版社的编辑K·C小姐总是抬头挺胸,黑色的高跟鞋蹬着清脆的声响,英姿飒爽地走在G的街头。我坐在B的老位子上,每回瞧见她那抖擞的身影,总是……」。依照上面这段叙述来看,G应该是指银座,而B则是坐落在那里的「巴西」咖啡厅吧。
「好啦,大家有什么看法?茅野先生,您是专家。」
茅野先生思忖了片刻才开口:「假设峰子女士就是读了这本散文集里的片段,以致于下落不明……」
「嗯。」勇造兄跟和泉先生都点头同意。
「如果这里面也写了峰子女士的事,应该也是用英文字母的代称。峰子女士,婚前的娘家姓氏是鸭居,而鸭居峰子的缩写不是K·M就是M·K,但是书里都没找到。这么一来,很可能是M妹或是K小姐吧。有出现M妹这个字眼的散文,只有这篇。」
阿青于是翻到那一页——「C〈血和珠宝和少女〉」。
这个标题真不祥哪。不过,起头的部分,瞧着倒是挺有牧歌的氛围:「假日的一天,我爬上了树……」。我原以为,一个女人家写自己爬到树上,大抵是回忆童年的时光,没想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根据文中的描述,这个M妹生日时,收到了一位男性友人致赠的礼物,是一只嵌有耀眼宝石的胸针,而且是那位男性友人祖传的珠宝。作者红叶小姐非常喜欢那只胸针,很嫉妒还是个孩子的M妹竟能收到如此贵重的礼物,也对于M妹是天生丽质的美人胚子很是恼恨……。文章就是以淡淡的口吻,剖析她自己当时的心境。
这位红叶小姐似乎是个情感起伏相当激烈的人。当时,那位M妹是红叶小姐的手帕交。正月年节,她和M妹相偕去神社做新年初次参拜。挨屑擦膀的人潮,把M妹别在衣
服上的那只胸针给挤掉了。红叶小姐眼尖瞥见,赶忙捡舍起来,原想收进怀里,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朝眼前一棵神杜里的大树用力扔过去了。
「『那只胸针落在枝桠间,隐隐发亮,看得我心乱如麻……』唔,还真是任性脾气。
后来,这位红叶小姐做了反省,想把那只胸针还给M妹,便趁着假日爬上那棵树寻找。」
「那么,标题里的『血』字是指?」
勘一没好气地笑着说:「爬是爬上去啦,可却掉了下来,大腿被树枝刺中,流了很多血——书上是这样写的。」
「胸针呢?」
「她跌下来后住了院,好一阵子腿脚都不能动弹,到她写这篇文章时都还没找着。最后写了这么一段:『就在刚刚,M妹才经过窗前,朝我开心地挥着手。那纯真无邪的笑容,使我下定了决心,明天非得爬上树去找找!』」
「依这么看来……」勘一寻思片刻,接着说,「假如这个M妹就是峰子女士的话,她应该一看就明白,那只胸针是她的。所以,才想出门去找。」
「可是,」阿青开口说,「呃,这本书是昭和三十四年出版的耶?算起来已经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再怎么想,也不可能找得到啊。」
「女人心就是那么回事嘛!铃美,你说对吧?」
铃美用力点了头,「要是我,一定会去找找看!」
这要换做我,也会去找呢。就算明知早没了,还是想去试一试。再说,神社那地方,就算过了四、五十年,多半还是老样子的。
「如果真是去找东西,跟职员坦白直说就行了,为何要捏造去处呢?」
听了勇造兄的疑问,大家也觉得有道理,纷纷抱胸思索。是呀,这点真教人费解。
「唔,总之,从这本书里能找着的线索也就只有这一条了。她们新年参拜去的神社是哪间?」
「这个嘛……」茅野先生搔搔头说,「神社的部分,上头只写着神社而已。」
众人又开始苦思起来了。
「也许她觉得在神社冠上英文字母不大好,又或者,当时在银座一带提起神社,大家都知道是指那一间。」
「也不一定只限于银座一带呀。还有其他新年参拜的知名神社,比方明治神宫啦、神田明神啦、浅草寺啦。」
「浅草寺是寺院!」
「不好意思,」铃美插进来说,「不如问问那位峰子女士的儿子?也许他们家一直都是去同一间神社做新年参拜,要不,也可能听母亲提过从前是上哪参拜的。」
一时间,大伙你看我,我看你。
「有道理。」
和泉先生赶紧冲去打电话。于此同时,门口传来阿绀的声音:「我回来了。」
哟,这么快就回来了呀。
「喔,辛苦啦。」
听到勘一的慰劳,阿绀点了头,表情却不大对劲。他叹着气,走进客厅,沮丧地跌坐下来。
「茅野先生,还有勇造爷爷,您们都来了。」
阿绀狐疑地看了一圈,大抵不解这些人怎会凑到一起的吧。
「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有点状况。怎么?累啦?」
阿青和铃美也觉得奇怪地看着阿绀。阿绀看起来身心俱疲,简直和失了魂没两样。听见勘一问他,先是点头含糊地应了声,接着说:「您们好像正在谈事情,先忙吧。」
「还好,」勇造兄开口说道,「这边暂时只能等着。」
「出了什么事,讲来听听。搞砸了?」
瞧见阿绀一脸疲倦,亚美去沏了茶给他。阿绀轻轻点头谢过,香甜地喝了一口。
「屋里一个人也没有。」
「嗄?」
阿绀皱起眉头说道:「我昨天的确把书都估价完毕了,到了今天早上一看,所有的书全都消失无踪,连老板也不见人影了。」
「你说啥?」
三
迟迟等不到和泉先生的电话联络,这群人一时半刻也无计可施,总不成把东京每一间神社全找个遍。不如,先听听阿绀的奇遇。
「简单讲,起先一切很顺利。」
是嘛,我瞧着也是这么回事。那位水祢先生看起来是个好人。
「听起来是桩好生意呀。」茅野先生由衷说道。
「你不是去吃了好吃的,还泡了温泉吗?」
阿绀点了头说:「一开始,什么问题也没有。我泡了温泉,又继续估价到半夜,做到晚上十二点左右吧,心想刚好是睡觉的时间,就直接回房了。早上大概是七点起床。」
那么,应该是在他起床后,才发生怪事的吧?
「等你起床之后,那个叫水祢的人已经不见了?」茅野先生倏然眸光如电。
「就是说啊。我洗了脸换好衣服,出了房门准备吃早饭,走到柜台后面想问问在哪里用餐,结果——」
「谁也不在了。」阿青抢着说完。
阿绀点点头,又接下去说:「我纳闷着他们上哪去了,又到原本摆满了书的房间一瞧……」
「那些书全都不见了吧。」
「事有蹊跷哪。」茅野先生嗫嚅说道。勇造兄跟和泉先生也倾着脖子帮着想。
「最奇怪的,就是那些书了。」阿绀说道,「要搬走那么多书,可得费上好大一番功夫耶。就算是半夜偷偷运走,我就睡在旁边的房间,怎会一点动静都没听见呢?何况,又不是那种隔音设备很好的旅馆。」
就是说呀。我记得那里的房间,靠走廊边的出入口装的只是一般的纸门,虽然里面还隔了另一道纸门,其实房外的动静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最奇怪的是,为何要把书搬走。」茅野先生寻思着说道,「完全看不出他的目的是什么。就算这是那个叫水祢的人设计的恶作剧,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绀先生损失的,顶多只是车子的油钱和宝贵的时间罢了。况且对方也提供了好吃的晚餐和舒服的温泉,两边算是扯平了吧。」
这样说来,也挺有道理的。
「然后,你就回来了?」
阿绀歪着脑袋边想边说:「我把旅馆上上下下找了个遍,忽然有个穿西装的男人走进来,问我是谁。」
「他是谁啊?」
「房屋仲介。」
「房屋仲介?」。
「说是他公司买下了那家旅馆。公司接到了通报,这家旅馆半夜还亮着灯,所以来看看情况。还说那里在一个周前已经不再营业了,他也不认识水祢先生。」
「搞什么啊?」
连一旁静听着的铃美,也不由得浑身发抖。夏天都过了,还说什么鬼故事哪。
「这也许是种诈骗手法吧。」茅野先生说道,「假如真是设局诈骗,水祢和那个房仲就是一伙的。不过,我方才也提过很多次了,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始终沉思不语的勘一,倏然抬起头来。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又不大确定。
「您想到什么了吗?」
「唔……」
吞吞吐吐的,真把人给急坏喽。勘一到底想到什么了呢?
「该不会……」勘一抬起手掌往脑门直搓,「我问你,你估价时,用的是盖了店章的估价单吗?」
「是啊?」
和往常一样,阿绀用的是店里的估价单。勘一咕哝了几声,这才开口说道:
「我猜,咱们可能被窃价了。」
「窃价?」
哎呀,竟是「窃价」?这个字眼我压根早忘了。
「那是什么?」
阿绀和阿青都不懂。也难怪他们没听过。现如今,就算做这勾当,也尝不到什么甜头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得是在战争开打前的那个年代才行得通。茅野先生听过吗?」
「不,我也没听过。」
勘一思忖片刻,点了头后才开始说:「旧书的价格,说穿了就是供给和需求之间的角力,再来就靠书商的眼力了。并不是愈旧的书一定愈值钱。外行人根本不晓得该怎么标价。」
「是啊。」
「打个比方。如果偷来的东西里头夹了本旧书,小偷该怎么办哩?」
茅野先生想了一会儿,说道:「嗯,首先想到的,当然是卖给旧书店罗。可是,这得冒着被逮的风险。」
「是吧?所以最好还是自个儿拿去黑市买卖。当然啦,现在讲的是明治、大正,还是昭和初期那会儿的事了。说起那时候啊,就算同样是旧书店,比起开在乡下的,自然是在繁华东京做生意的名气来得响亮多喽!」
「原来如此。」阿绀懂了,「也就是说,如果书上附着本店标示的价格,也就相当于合理价了。」
勘一点头说道:「小偷就可以拿去向乡下的收藏迷兜售,每本书上头都标了价钱,况且还是『东京BANDWAGON」那家响叮当的东京大店亲自标示的价格哩。」
茅野先生双手拍了一响,说道:「也就等同于鉴定书吧?」
「正是。」
「那,」阿青说,「这件事,就是为了窃价而设下的骗局吗?」
「没道理。」勘一摇摇头,「到了现在的时代,这一招已经行不通了。就算有咱们的估价单,也捞不到任何好处;不管到日本的哪一家旧书店,全都是一样的结果。如果有人想借此卖个好价钱,反倒会露馅哩。」
「老板说得没错。」茅野先生连连点头,接着说,「不过,依此推论,这次还真是一桩纯粹的『窃价』事件了。毕竟对方大费周章,最后得到的只有『东京BANDWAGON』
的估价单而已。」
「问题是,到了这个时代,那只是没什么用处的纸条而已。」
「最大的疑点,在于对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铃美指出了关键后,众人重又陷入沉思了。
「不,最大的谜团,应该是那些书消失了吧?」
说话的人是阿青。
「即便对方的目标就是锁定在『窃价』上,也没有理由非得三更半夜把那些书搬走不可。他大可让绀哥吃完早饭,说声辛苦了,让他再想想,如果决定卖掉,会把书寄给我们——这样不就得了?干嘛还得大半夜的蹑手蹑脚把书弄出去,简直自找麻烦嘛。」
「就是说啊。」阿绀接口道,「我最想不透的就是这一点。」
真让人百思不解哪。包括当刑警的茅野先生在内,一个个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冥思苦想。
要说教人在意的事,还有一件。我从方才就一直在等研人和花阳回来。瞧,蓝子和亚美也频频望着时钟。
按照今天的课表,他们早该回来了。近来的治安愈来愈教人不放心,学校也开始采取更多保护学童安全的措施,比方让学生集体放学,以及请家长沿着放学路线协助导护等等。蓝子和亚美也加入了导护妈妈的行列,今天恰巧她们两人都没轮值。
学校和家里都交代孩子,放学后不可在外面逗留闲逛,一定要直接回家。听着不禁让人有些难过。在阿绀和蓝子上小学的时候,哪个小孩放学后不是在外头玩耍呢,处处都可以看到好多小孩把书包随意扔着,就在路边玩起来了,那是稀松平常的光景。但是,现在的孩子们却不能那么做了。唉,只能说是时代改变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蓝子走进客厅,开口说:「爷爷,打扰一下。」
「怎么?」
「研人和花阳还没回来。」
大家一齐抬头看钟。阿绀好像也察觉时间有点晚了。
「这么说倒是。」
「我想出去找找。由谁来看店呢?」
「那,麻烦铃美帮忙一下,只要顾咖啡厅那边就好。」
「喔,好的。」
蓝子还没来得及讲「就这么办吧」,门口已经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响亮的叫声:
「我回来啦——!」
可不是研人吗?花阳也一块回来了。亚美和蓝子顿时露出了放下心来的表情,走向店里。接着,只听见她们咦了一声。怎么了吗?
待我定睛一瞧,研人和花阳的背后站着佑圆兄,以及一位陌生的妇人。是不是有什么事,请佑圆兄陪她一同登门央托呢?
「哎呀!」亚美忽然惊呼一声,「研人,你的脚怎么了?」
研人右边的小腿做了包扎,绷带上面还罩着弹性网。
佑圆兄连忙解释:「不碍事的,虽然包成那样,其实只是擦伤,但是擦伤的面积比较大,所以才包扎起来。我想,今晚洗澡的时候,就可以拿掉了。」
「这样呀。」亚美点头表示明白了。
嗯,瞧研人还是一副活蹦乱跳的模样,应该没事吧。
亚美面带歉意地向佑圆兄说:「这孩子又在神社里面奔跑时摔倒了吧?不好意思。」
大抵是这样的吧。放学回来的路上一定会经过佑圆兄那里,研人在院地里跑来跑去,这才跌跤了。
「关于这件事……」
那位气质高雅的妇人,满脸歉疚地对亚美说:「真的非常抱歉,都怪我不好,才害令郎受伤的。」
「才不是呢!是研人自己要爬上去的啦!」花阳一副没好气的模样开口反驳。
「不不不,是我没看好他!」佑圆兄争着说。
「请别这么说,这一切都怪我。」妇人再次坚持。
这三个人就这么一人一句,抢成了一团的时候,也和佑圆兄
相熟的勇造兄在里屋听见声音,笑着出来正想开口喊佑圆兄,却突然惊讶地脸色大变。
「可不是峰子女士吗?」
「咦,勇造先生,您在这?」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
四
这下子,谁也顾不上店里的生意了,干脆挂上了「休息中」的牌子。客厅里,除了咱们全家人一字排开以外,还加上茅野先生、勇造兄、和泉先生、峰子女士,以及佑圆兄。
好巧不巧,莫道克先生偏挑这时候来。他喊了声午安,从后院的木门走了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块油画布似的东西,大概是帮忙把蓝子的东西送过来的吧。所有人听见声音,齐齐转头望着他。
莫道克先生瞧见客厅里的大阵仗,察觉了时机不大对。
「喔,我,等一下,再来。」
蓝子半起身地朝他说了声抱歉。没想到,勘一居然开口把他留了下来。
「既然来了,坐着不就得了。不巧屋里全满了,檐廊那边倒还空着吧。」
嗯,今天秋阳高照,坐着晒晒太阳也挺好的。一头雾水的莫道克先生,只得依言在檐廊正身端坐在垫子上。小秋跟小幸跑过来磨蹭,他便陪它们玩一玩。
「好了,先解决这件事吧!」
众人对勘一的提议皆点头赞同。
「首先,您是峰子女士吧?」
勘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峰子女士听,听得她惶恐又愧疚,不知怎么办好。
「真是给大家添麻烦了。」
「别这么说。」勘一劝慰她,「我才该感谢您帮研人料理伤口。只是,弄了半天,这本书里写的神社原来是佑圆那里啊?」
「是的,一直都是去那里。」
峰子女士说,从以前,她娘家和已逝的红叶小姐她家,新年的初次参拜总是到佑圆他家的神社。接着,她有些难为情地说: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读小坂小姐的书。虽然从前就知道她是作家了,可是我平时很少看书。昨天,在书架上看到她的名字,实在让人怀念,于是才拿起来翻看。」
「然后,看到上面写了那只胸针的事吧。」
峰子女士捂着嘴点了头,才又接着说:「我完全忘了那回事。读到的瞬间,那一天的记忆赫然历历在目,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当时连那只胸针是在哪里弄丢的,都不晓得。」
毕竟事情已经过了几十年,峰子女士对离世已久的红叶小姐没有丝毫恨意,唯一留在心中的是红叶小姐当年对她的疼爱有加。
「该怎么形容呢,那时候的红叶小姐真的好时髦、好帅气。我也曾经憧憬过,想成为她那样的女人。」
「这样啊。」
峰子女士说,过去的记忆,一古脑地涌上心头翻搅。一等天亮,她便迫不及待地冲出门了。
「那感觉,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似的。」
我能体会她的心境。女人哪,不管活到多老,总想将那种感觉永远深藏在心底。
「所以,你就去佑圆那里了?」峰子女士的面颊泛起绋红,害羞地点点头。
好了,轮到研人说明了。
「回家路上,我看到主祭太爷跟这位奶奶站在神社的院地里,拿着书边看边讲话。我一看到封面,马上想起我们家曾经摆过同样的书。」
不愧是古书店的曾孙哪,
「我问他们在做什么,他们说这本书里写到的胸针,说不定到现在还挂在那棵树上,所以我就——」
研人一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冲到那棵树下,一骨碌地往上爬了。
「我叫他不要爬,可是这家伙根本讲不听!」花阳气呼呼地告状。
佑圆兄和峰子女士也急着阻止,可是研人都已经爬上树了,总不能把他硬拉下来。
「可是,他们说那是这位奶奶很宝贝的东西,谁听了都想帮她拿下来啊!」
「然后,研人爬到一半,就噜噜噜地一路滑下来了!」阿绀没好气地笑着说。
研人的小腿,就是那时候挂彩的。大家听了,忍不住笑了一下。研人真是个体贴的孩子呀。
他们还去拿瞭望远镜看,依然没能发现胸针的下落。佑圆兄也说,他没印象捡到过那样的东西。
「害府上的小朋友受伤了,实在过意不去;不过,今天对我来说,真的是充满回忆,又开心愉快的一天。没想到给素不相识的各位添了麻烦,真的由衷感谢诸位的关心,非常谢谢大家。」说完,峰子女士深深一礼。
「哎,没事就好。不过,咱们不懂的是,为啥不老实说要上哪儿?假如照实说了,根本不会掀起这场轩然大波。」勘一再补上一句,「咱们可没一丁半点责怪您的意思喔。」
峰子女士点头说句她知道,满怀歉意地欲言又止,双颊愈发绯红。
瞧着她的模样,阿青倏然叫了一声:「该不会……」
「该不会啥?」
「主祭爷爷,你……」
没礼貌,对着祖辈,怎可以直呼「你」呢!
咦,佑圆兄故作一副若无其事。瞧着他这表情,勘一也然朝大腿拍了一记响亮。
「喂喂喂,我说佑圆——」
「哎,那是古早以前的事喽,我也好几十年没见过她了。好久没这么愉快了,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眼看着峰子女士的脸颊愈是涨红,难为情地笑了。
我猜呢,她不好意思让人知道要去会见多年以前的情人,一时脱口说是要去孩子家。
大抵也就那么回事吧。
常听人家说,秋天的日头落得快,可此时的夕阳仍未下山,只将天边染上一片红霞。
商店街也亮起灯火,正是做生意的好时机。熟菜摊、肉铺、蔬果店、鱼铺,揽客的吆喝声此起彼落,还不时飘来闻之垂涎的香味。
峰子女士随着佑圆兄、勇造兄及和泉先生一起回去了。她说改日再上门来玩。勘一还说了,等一下要把佑圆逮去「春」居酒屋,好好逼问一番。
「有人在吗?」
大家刚在门口送走了峰子女士,正要转身回屋,外头又有人喊门了。好像是有包裹送来了。一个穿着熟悉的制服的年轻小哥,来到店门前。
「送包裹吗?」阿青去应门。
「大概有一百箱左右,请问要放到哪里?」
「一百箱?」
「对。」
仔细一瞧,年轻小哥的手推车上叠着几只纸箱。货车开不进这边的巷子,只能停在外面宽一些的路边,用手推车送进来。
阿青转头问道:「爷爷,今天会有大量货品送来吗?」
听到阿青的叫唤,阿绀和勘一一起来到门口。
「嗄?没啊?」
「上面写着是书。」
「书?谁寄来的啊?」
年轻小哥看了送货单,说:「是一位水祢先生寄的。」
「你说啥?」
真把人给吓坏喽。摆到院子里的纸箱总共有一百个。阿绀打开其中一只检查,里面还真是旧书。
「没错,就是我去估价的那些!」
勘一和茅野先生还有其他人,无不面面相觎。
「这么说,」茅野先生一个拍掌,「至少,可以明白他为何要趁着大半夜,把书搬走的理由了。」
「我懂了。」阿绀说,「他要赶在早上第一班收件的时间,让宅配公司在今天之内送到店里。」
「而且还不能和阿绀回来的时间相差太久……莫不是担心隔了太久,恐怕会惹出骚动吧?」
真教人费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其他箱子也打开来看看。说不定夹了信或纸条在里面。」
听茅野先生一说,大家开始分头打开纸箱。研人和花阳也帮着一起忙活,没来由地兴奋得很。
「找到啦!」
哟,找到的是研人。一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信封。他立刻交给了勘一。信封正面写着「堀田勘一先生惠启」,翻到后面,署名的是「水祢」。勘一赶忙拆封,从里头取出了一张信笺。大伙全围上去探瞧。
「对不起,我明白这不足以弥补过去犯下的错误。没承想还能窝囊地活到这把岁数。临走前,心里总惦着得向您赔个罪,于是布置了一场把戏。令孙的估价实在高明。总的来说,或与当时的金额有些差距,容我以现书归还贵店。权宜之计,还请付之一笑。望请保重玉体。书不尽言。 水祢」
信封里还附上阿绀写的估价单。
勘一皱起眉头,「这是……」
「爷爷,我现在才发现,如果把『水祢』倒过来读——」
「不正是『耗子(注7:两词的日语拼音恰好颠倒,水祢是「mizune」,耗子是「nezumi」。)』吗!」
耗子……,这么说,就是那个耗子喽?
「以前给你们讲过吧?很多年以前,被一个叫耗子的淘书转卖客偷了店里的书。」
「对对对。」
「该不会,约莫就是这个金额吧?」
勘一抬眼望着天空,「我想想……换算现在的价值,大概就这个数吧。」
「这么说,这整件事……」
嗯,怕不就是那个耗子已经洗心革面,用这种法子把东西归还回来,而且还耍了个花招。
「那家旅馆,说不定真是他在金盆洗手之后经营的。」阿绀说道。
这也不无可能。他在信里提到临走前。算起来,耗子和勘一差不多年岁,也许身子不大好了。
「那个家伙……」勘一朝几乎堆满整个院子的纸箱看了一圈,「什么水祢嘛,无聊的俏皮话!」说着,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
是呀,也只能苦笑了。毕竟是五十几年前的事了嘛。
大伙合力把纸箱搬进书库里,留待日后再慢慢整理。搬完后,大家都回到客厅里。
茅野先生说要告辞了。勘一瞧着时间也差不多了,邀他留下来吃个便饭。
「那怎么好意思。」
「反正太太不在家吧?」
「可是……」
「没什么,你只是来买书的,却累你搅进一堆麻烦里。唔……还真是『辛苦』你了哩!」
咦,很少听到勘一像这样话中有话哪。
茅野先生陡然挑眉,堆起笑来,边坐边说:「这样吗?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请问……」待在客厅里不知做什么好的莫道克先生,开口问了勘一,「我可以回去了吗?」
「怎么,你还在啊?」
瞧勘一那表情,是真的很讶异。哪有人这么说话的!真想打他一记呀。
「既然还在,那就给我顺便留下来吃饭吧。」
我没听错吧?阿绀和阿青也瞪大了眼睛。莫道克先生本人更是一脸好似撞见鬼了的表情。
「呃……真的可以吗?」
「还问什么可以不可以的,我不是说了叫你吃吗?」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啦。看来,他终于接受莫道克先生了呢。
「今天一天真够累的。也说不上来高兴还是不高兴,好像有点开心吧。吃饭时,陪我喝两盅吧。」勘一说完,还拍了莫道克先生的肩头。
哎哟,莫道克先生的眼眶都红了。一旁的阿绀和阿青,露出会心的一笑。
※ ※ ※
哦,阿绀在佛堂里。不晓得能不能说上话呢?
「奶奶。」
「哎,今天还真忙得不可开交哪。」
「是啊。我们家好像每年总会过上几次忙作一团的日子。」
「合该是灾星作祟吧。」
「对了,我突然想到。如果是奶奶,应该可以帮忙找找峰子女士的胸针吧?」
「咦,说得也是。都能飘到屋顶上了,树上也没什么问题吧。」
「不如帮她找一找?」
「不过,就算现在找着了,只怕有些多此一举。」
「这样啊。」
「总之,我会去帮忙瞧一瞧的。」
「说不定,光是晓得那东西还在树上,就能让峰子女士勇气百倍,决心在拿回来之前绝不能先走一步,多活上好几年呢。」
「有道理。我去试一试吧。……话说,那个耗子,我猜呢,应该是茅野先生帮着穿针引线的。」
「嗄?茅野先生?」
「怎么,你没发现呀?不觉得他来的时机太巧了吗?就那么正好,保不准咱们会去报警的时刻,茅野先生偏巧上门,何况,他的部门不就是专抓小偷的吗?」
「原来如此。咦,这么说,那个耗子和茅野先生相熟罗?」
「嗯,这也不无可能……啊,结束了喔?」
是的,辛苦你喽。
阿绀无奈地笑着,敲了一下小铜磬,合掌祈拜。
这感觉该怎么形容呢。这话由我口中说来,怕不有些奇怪。总之,人可得好好活着,才能遇上种种新鲜事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