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南天竹的果实转红的季节了。时序来到腊月,人人或多或少都透着几分兴奋,毕竟骨子里摆脱不了对传统年节氛围的期待嘛。
对了,莫道克先生也是,每年到了十二月,总比平常时来得喜眉笑眼。或许循用相同历法的国家,对时序更迭的感觉都是一样的。
昨天夜里飘了些雪,等大家睡醒时已经融化了,唯独茶花的头上还妆点着雪白,美得像幅画似的。
蓝子往细竹尖上扎了桥子,插在院子里,花阳也学妈妈一起做。这样一来,蓝鹊、斑鶫、麻雀那些可爱的小鸟们会飞来啄食,成了冬天里赏心悦目的风情。只是,有时连老鼠也会闻香而来。光瞧着外表,老鼠其实也是种可爱的小动物,不过年轻女孩瞥见它,总要花容失色,惨叫连连。还有一桩坏处是老鼠会咬书,这点倒是有些伤脑筋了。
十二月的某一天。
堀田家的早晨依旧哄闹得很。不过,您不觉得今天早上,好像缺了点什么吗?是啊,上座那个位置空空如也。
勘一染了风寒,于是在佛堂铺了床褥让他躺睡养病。
「太爷爷还没好哦?」
「冷风直从窗缝钻进来哟——,得拿缝隙胶带还是什么的贴上才成——」
「烧是退了,但还咳得很厉害,还嚷着喉咙痛。」
「最好还是带去医院啦,会翘辫子的耶!」
「得想办法让佛堂里不要太干燥才行。」
「不准讲那种晦气话!」
「姜汤煮了吗?给爷爷喝了吗?」
「研人和花阳也要常常漱口喔。学校不也在流行感冒吗?」
「爷爷至少得吃点稀饭才好。」
「不管怎么劝,爷爷都不肯去。爸爸,您想想办法吧。」
今天餐桌上的话题全绕着勘一打转。蓝子让我南人去想想办法,我南人沉吟了半晌,开口说道:
「老爹打从心底痛恨医院,我也没办法啊——」
「可是,说句不好听的,爷爷已经上了年纪,再拖下去就越来越没体力了。」铃美也很担心。
「就是说呀。」亚美也跟着搭腔。
过了年,勘一就八十了,已经不是可以逞强的年岁了。要是我还在,说什么也非要把他拖去医院不可;但勘一那牛脾气,孩子们说的话只当是耳边风。
「混帐,趁着我不在,一个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勘一裹上了铺棉宽袖袍,步履蹒跚地从佛堂出来了。
「爷爷,您还好吗?」
「一点都不好!虽然不好,总得吃点稀饭,不然这把骨头可顶不住。」勘一费力地在坐了下来。
「请躺着休息吧。我现在就送过去。」
「混帐,难不成叫我张嘴一口口让你们喂?每回喂完,反倒烧得厉害。少罗唆,快给我稀饭!别忘了咸梅干!」
「太爷爷,您还是去医院吧。只要打个点滴、吃个药,马上就治好了。」研人一脸担心地劝说。
「谢谢你啊。不过哩,人的身体有自己治病的能力,吃了药反倒减弱了自愈力,所以太爷爷要靠自己的力量治好!」
「话是这么说,可是总有个限度吧。」阿青边搅着纳豆边说,「上了年纪的人,免疫力也跟着变差了喔。还是去医院比较好啦。」
「少把我当老人家看!我现在不已经退烧了?快好了咧!」
大家都那么担心,勘一还这般顽固,真是棘手得很。尤其阿青和铃美更是分外忧心,因为十天以后,就是他们的大喜之日了。
「真要只是感冒也就算了,要是突然死翘翘那就惨啦。」
阿青胆敢如此口无遮拦,应该也是为了爷爷好吧。他真的很希望勘一能出席婚礼。
「我知道啦!一定会好的,包在我身上!」
阿青跟铃美的结婚日期,是在一个月前决定的,选在佑圆兄的神社里举行神道的结婚仪式。日期订在十二月二十日,当然挑了个大好的黄道吉日。选这天的理由是个巧合。阿青的生日是十二月十一日,铃美的生日是十二月九日,两人加起来恰好是二十日,况且这天又是个好日子,于是佑圆兄兴冲冲地决定就是这天。不过,他已经退休了,所以仪式就交由儿子康圆进行喽。
勘一起床和大家聊天吃了稀饭,过后又开始发烧了。佛堂的隔扇大敞,方便随时采看他的状况。大家请铃美留在里屋料理家事,一方面照顾勘一。当然,我也待在一旁看着他,无奈什么忙也帮不上。这种时候,不免怨起自己眼下的这副模样了古书店那边,由阿青和阿绀轮流看店,而咖啡厅照旧由亚美及蓝子负责。
我南人正在喝着咖啡,有位来客进门。哟,可不是二丁目「昭尔屋」的道下老板嘛。
「你好,好久不见。」
「嗨,小道,真的好久不见罗——」
道下老板是我南人的学弟。我记得他们小学和中学的时候常在一起玩。
「怎样,身体都好?」
「没什么好不好的——,到这年纪,谁都一个样吧——」
「小南还是一样年轻呀。」
只有我南人学生时代的朋友,会管他叫「小南」。
「昭尔屋叔叔,要喝什么吗?」蓝子问了声。
「喔,不用了。不好意思,我今天只是来借年尾要用的那个而已。石臼跟杵子,捣麻糬用的。」
「哦——」我南人抬头望着上面,「又到了这个时节罗——」
每年年底,昭尔屋都会用石臼跟杵子捣制麻糬。如果记得没错,通常是选在耶诞节过后,店里休息两三天,还向街坊借来杵臼,全家出动一起做,那情景很是壮观。春捣的那几天,这附近总像办场小祭典似的,好不热闹。捣好的麻糬原是店里要卖的,不过昭尔屋总会多准备些红豆馅啦、纳豆馅啦,还有黄豆粉什么的,把刚捣好的麻糬匀出一些来分送给大家享用。花阳和研人可是每一年都很期待呢。
「OK罗——!等一下去仓库拿出来,洗好了送过去哟——」
「不好意思。今年订在二十七号跟二十八号捣麻糬,又要麻烦你了!」
「知道罗—一!OK罗——!」
「那就拜托了!」
道下老板笑着走出去了。他大概还得去几户有杵臼的人家商借吧。这年头还有这东西的人家已经不多了。
「爸爸……」
目送道下老板离开后,蓝子坐到我南人的身旁。
「怎样——?」
「剩下没几天了,阿青的事该怎么办?」
「什么事——?」
「请别装傻。就是阿青的妈妈呀,他的生母。」
是呀,就是这件事。自从结婚日期决定了以后,大家总趁阿青不在场时,讨论这个话题。无奈关键人物的我南人直到昨天晚上,总算从什么地方晃回来了。
「假如已经过世了倒还无所谓,还活着的话,总不好没请她出席。」
我南人沉吟了片刻,才开口:「可是,阿青希望她来吗——?」
「这么说,她还活在世上吧?爸爸知道她在哪里,对吧?」
我南人哼哼哪唧了半天,重要的事一个字也不肯说,只管拿手指绕圈圈。
「蓝子,假设说——」
「嗯?」
「就算阿青的生母还活着,我方才也说了,阿青也未必希望她来吧——?毕竟这个母亲,二十几年来都不曾探望过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哩——」
我南人的话有道理。但蓝子仍不死心地靠上前去,紧盯着我南人的眼睛说道:
「即便如此,终归是爸爸爱过的人吧?爸爸当年亲口承认了有外遇对象,把阿青带回来抚养。对方毕竟是阿青的生母呀!我想,她应该是有什么苦衷,才没办法出面吧。我不相信爸爸会爱上那种把自己的孩子扔下不管的女人!」
是啊,我这儿子虽然吊儿郎当又不牢靠,但相信他在爱情方面,付出的都是真心诚意。
「再怎么说,这二十几年来,阿青的生母的确没来看过他啊——」
我南人虽再次辩解,但蓝子依旧不肯退让。
「就算是这样,同样身为人母,我相信只要她还活着,这世上没有一个母亲不想看到自己孩子穿上礼服结婚的模样!」
蓝子说得完全正确:
「你讲的是有道理啊——」我南人又哼唧起来,把那双修长的手臂抱在胸前,「我也想过,大概得和阿青谈谈这件事才行,可是,没办法的事就是没办法的事嘛——」
「什么叫没办法的事?」
「就是没办法的事嘛——」
谁听得懂我南人在讲什么?
「不用了啦。」
哎呀,是阿青。不晓得什么时候,阿青来到了柜台里面。一旁的亚美来不及提醒我南人和蓝子,露出了抱歉的表情。
「我的老妈,只有死掉的那个老妈而已。」
看阿青的神情,并没有动怒。他平静地往下说:
「老爸的外遇对象,只不过是生下我的人而已吧?把我抚养长大的是堀田秋实,她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母亲。这样就够了。蓝姐也不必挂念这件事
,不过还是谢谢你这么关心我。」
说完,阿青转身要走,蓝子喊住了他:「可是,阿青,万一生你的妈妈还活着,她说想要参加你的婚礼,要怎么办?」
阿青缓缓地转过身来,给了一个灿烂的笑脸,「我都快二十七了耶,不会像个毛头小孩大哭大吼把她赶出去啦。如果生我的那个家伙还活着,说她想来,我也没有意见。不过呢,我大概不会跟她见面,也不会跟她讲话吧。」
阿青说完,就进屋去了。我南人又抱起胳臂哼唧半晌。
「蓝子——」
「嗯。」
「可以陪我走一趟吗——?」
「要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亚美,店里就你一个,还行吧——?」
亚美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仍是点头答应:「没问题的。小心慢走。」
正当我南人打电话去某个地方,蓝子打理了一下准备出门的时候,康圆来到了古书店那边。
「打扰罗。」
「啊,康圆叔,欢迎欢迎。」
轮到看店的阿绀向他问候。佑圆兄有张圆脸,而康圆长得像母亲,脸型细长,仙风道骨,那模样真适合当神社的主祭。说起来,面容圆鼓鼓的佑圆兄,感觉比较像寺院的住持。
当然喽,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我家老爹没来?」
「佑圆爷爷?今天没来。」
「这样啊。」康圆点了头,朝里屋探了一眼。「对了,勘爹的状况怎么样了?」
「不大好。自始至终坚持不上医院也不吃药。」
康圆十分明白地直点头,「那,我去看看他吧。」
阿绀朝里屋比了一下,说句请进。
佛堂里点着煤油炉,上面搁着一只水壶。房里还拿衣架挂着湿浴巾,应该是用来避免空气干燥。康圆靠上前去,勘一睁开眼睛。
「喔,是康圆啊。」
「勘爹,感觉怎么样?」
康圆从小就常来家里玩,习惯称勘一为勘爹。
「还能怎么样,看了就晓得。」
「我劝了大概也没用。不过,您还是去趟医院比较好吧。」
「少罗唆!马上就好了啦!」
康圆叹了气,说道:「不然,要不要改个日期?」
「改日期?」
「就是阿青的婚礼呀。」
勘一稍微仰起脸来,不解地问道:「为啥?」
「照您这样子看来,应该来不及吧,只剩十天而已了。虽说拜殿里有暖气,再怎么说神社还是冷得很。如果体力没有恢复完全,可是会二度感冒的。我直说了,您不是年轻人了,若要硬撑,办完婚礼接着就是葬礼了。我看,倒不如把婚礼延期,让您把身子养好了再举行。」
这下我听懂了。不愧是现役的神社主祭,这招真高明!让他这么一激,不服输的勘一非得快快把感冒治好才行。
「你这浑小子,天底下哪有傻瓜会把大喜的日子延期的?还有十天哩!你等着瞧,我明天就康复、后天就恢复体力,这样还剩下整整一个礼拜咧!」
勘一讲完,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形同宣布谈话结束。康圆只好说声请多保重就退出去了,大概是怕再惹勘一生气,反而会加重病情吧。康圆,不好意思哪,我这老伴真教人头疼。
哦,康圆才刚回去,藤岛先生就来到店里了。他今天同样穿着时髦的西装,真是帅气。
「您好。」
看到在店里的是阿绀,藤岛先生问道:「老板呢?」
「老板他呀……」
阿绀把勘一感冒卧病的事说给藤岛先生听,藤岛先生显得相当担心。
「老板还好吧?」
「到目前为止还可以。所以,您的心得报告我先代为收下,请随意挑选喜欢的书。」
「不,那可不行,我得经过老板的允许才能买书。」
藤岛先生外表看来温文,其实内心有其倔强的一面。
「我若是去探望老板,会不会惹他生气?」
阿绀苦笑着说:「他嘴上会抱怨男人来探病没啥意思,心里可是乐得很。」
「那么,我稍后再过来打扰。」
依藤岛先生做事的风格,待会儿想必会捧个豪华的水果篮上门,然后又得挨上勘一的一顿好骂:有闲钱买这种东西,不如找个地方捐出去救苦济穷来得好!
蓝子和我南人一起出门了。不晓得我南人要把蓝子带到哪去呢?从他们方才谈话的内容推测,大抵和阿青的生母有关。这件事挺教人挂意,我随他们一同去瞧瞧吧。
「我们要去哪里?」
我南人只说跟我来就知道了,绝口不提要去哪里。唉,我若知道他们要上哪里,就能先一步过去等着了;眼下,我只得陪着他们走到山手线的车站搭电车去。提到电车,对现在的我还真是一大考验。乘客不多时倒还好,若是人多拥挤时上车,下场可就凄惨了。因为只要与人相撞,我就会被弹飞出去,即便起初上了第一节车厢,一阵推推搡搡间,不知不觉就被挤到最后一节去了。毕竟大家看不到我呀。
说着说着,到站了。咦,这里不是原宿吗?蓝子跟在我南人后面下了电车。
我想,大家应该都看过银杏树的林荫大道吧,真是太美了。到了这时节,叶子虽然掉了一些,不过满树黄澄澄的叶片依然十分优美。我南人优哉游哉地信步畅游,到底要上哪去呢?
「好久没这样了。」
「怎样——?
「和爸爸一起散步。」
我南人咧嘴一笑,「的确好久没和你走在一块罗——」
蓝子一直很喜欢这个不像样的父亲,小时候总爱黏在我南人的屁股后面,上哪里都跟得紧紧的。
他们两人同样身形颀长,像这样并肩走在银杏夹道间,格外引人注目。一对修长又高挑的俊男美女漫步而行,那情景简直就像是在拍电影似的。路过的人有些还转过头来,朝我南人多看几眼。不知他们是真晓得他是谁,抑或只是觉得那脸孔似曾相识罢了。
哟,才说像是拍电影,前面那边真有人在拍片呢。不晓得在拍电影还是电视剧,总之聚集了好多人,还有摄影机在拍摄。
「那边好像在拍片唷。」
「是啊——」
工作人员围起来不让人前进,他们两人先停下了脚步。我这模样反正不会打扰到拍摄工作,不如再往前去瞧个究竟。嗯,一对男女演员并肩漫步……,哎哟,不得了了,我看到大明星啦!男演员年纪不大,我虽看过但说不出名字,只晓得年轻人都很喜欢他;至于那位女演员,可就是家喻户晓的大牌影星了。早在日本还只有银幕这个用语的时代,以清秀佳人形象着称的她,已是影坛的超级巨星,拥有广大的忠实影迷……掐指一算,现在应该有六十来岁了,却依旧和以前一样美丽呢。
蓝子不由得嘴角上扬,「我第一次亲眼看到她,果真很漂亮。」
「是啊——」我南人也看得出神。
「爸爸也很喜欢她吧?以前常看她的电影。」
「是啊——」我南人点了头。
看着父亲的神情,一个念头乍然飘过蓝子的脑海。
「不会吧?」
蓝子心慌意乱地望向那他女星。
这个镜头好像已经拍完了,工作人员陆续走动起来。那位女星也放松下来,面带微笑地让到一旁。
「爸爸……」
「什么事?」
「难道,您就是专程带我来看这场拍摄的?」
「就是啊——」
「阿青的生母,该小会是……」
我南人露出了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就是啊——」
蓝子大惊失色,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我也吓了好大一跳,心脏险些停了……咦,不对,我已经没心脏了。
「她就是阿青的生母哟——」
这位大名鼎鼎的日本女星,这位清秀婉约、端庄娴静,所有人都赞她完美无瑕的女明星——池泽百合枝,竟会是阿青的生母?
蓝子完全乱了方寸。不能怪她,因为连我也从没受过这么大的震撼,顿时没了头绪哪。
我南人带着蓝子进去附近一家咖啡厅,让蓝子喝杯热可可,使情绪平复下来,他自己则照例要了咖啡。
女侍送上点用的饮料,怯怯地问了我南人:
「请问……您是我南人先生吧?」
「是呀——」
「可以请您帮我签名吗?」
「可以呀——」
我南人在女侍带来的记事本上飞快地签下了名字。蓝子望着父亲签名的动作,不禁叹了气。
「也对。我差点忘了,爸爸也算是个艺人呢。」
是哪,我南人「也算」是个艺人。
「既然同在演艺圈里,会发展出那种关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蓝子的讲法虽不无道理,但是,对方可是池泽百合枝女士哪。池泽百合枝女士的形象极佳,从未传出任何丑闻。她已在几十年前结了婚,也不曾闹过绋闻或离婚的消息。她和我南人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呢?更何况,我无法想像她会
是那种生下孩子后弃之不顾的母亲。
我南人谨慎地朝四周打量了一眼。父女俩此时坐在露台上,身旁只有一台暖气机,没有其他人在。显见我南人在这件事上,还是比平时来得留神。
「细节我就不说罗——。是她没错。我扯谎也没好处呀——」
这种事真要扯了谎,可会被控告妨害名誉的。
「她呀——真的很了不起。外表端庄婉约,其实打从骨子里是个天生的女演员,连自己的人生角色,也都是演出来的。这在我们看来,根本无法想像吧——」
蓝子开始思忖这段话的含意。
「我觉得呢——,现在的人对于『表演工作』,好像没怎么放在眼里。人们总以为,只不过是个戏子嘛、只不过是出电视剧嘛;可是饰演另一个人,并要带给观众感动,其实是项相当艰钜的任务喔——」
「爸爸不也是透过音乐,将感动带给大家吗?」
我南人苦笑起来,音乐是属于内在的感动,只要歌咏心底涌现的LOVE就OK罗——。但是,演戏就不同了,必须彻底化身成另一个人。可是她甚至更进一步,在私生活
里同样维持着昔日塑造出来的形象哩——」
「真的吗?」
「对她来说,和我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是她唯一的另一个自己。不论扮演任何角色,向来都是她自身不同面貌的展现;唯独和我在一起时,尽管是同一个人,却是另一个池泽百合枝呢——。只不过,那究竟是她最真实的一面,还是连这段经验,也是为了磨练自己的演技才投入的,我就不得而知罗——」
蓝子又思索起来。同样身为女性,想必蓝子感触良多吧。
「她在生下阿青以后,这样说了:『我若成为这个孩子的母亲,就活不下去了。』」
「怎么会这样!」
「不过呢——」我南人凑近蓝子的脸说道,「她绝不是把阿青抛到脑后,过着自己的逍遥生活哟——。这些年来,我每年都会寄一张阿青的照片给她,就是最好的证明罗——」
「阿青的照片?」
「这是她要求的呢——。她还说了:『我虽然不能以他母亲的身分活下去,但是绝不能忘了他。』」
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缘由哪。
话说回来,先不论事情的是非对错,多年来对此绝口不提的我南人,以及始终镇定自若的池泽百合枝女士,不得不赞他们一声了不得!
这该算是一种决心吧。他们下定决心,将这个秘密守到了现在,相当伟大。当然,就阿青的立场看来,这两个人也许只是一对任性妄为的父母罢了。
二
「外遇?」
入夜了。勘一的病况依然不好不坏,发烧的情况退了又烧,大家都忧心忡忡,甚至有人提议强迫送医,又担心勘一反抗的举动会导致病情恶化,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时,康圆的太太叶子来了。她来探望勘一,顺道商量一件事。
「您是说康圆叔?」阿绀十分错愕。
「不会吧?」蓝子也同样讶异。
康圆不像他父亲佑圆喜欢拈花惹草,个性认真又严谨。
「我也这样想,可是他最近的举动很可疑。不是躲起来窸窸窣窣地讲电话,就是不交代一声就出门去了。他从来都不是这样的。」
叶子太太还说,光是这样也就罢了,前几天竟有朋友目睹,康圆和一位女士走在一起。
「而且他出门前,还跟我说是要去参加破土典礼,结果那个时间居然是跑去和女人见面?」
「这样啊。」
这么看来,佑圆的确撒了谎,只是还不确定他是否真有外遇。叶子太太泪眼哀求,明知这时候来拜托有些失礼,可既然这事让她知道了,绝不能睁只眼闭只眼,请阿绀他们一定要想办法帮忙查个清楚。
「康圆叔会是那种人吗?」
「一定是场误会吧。」
叶子太太回去以后,阿绀和蓝子讨论起来,一旁的我南人摇着头说:「那可难讲哦——。像他那种一板一眼的男人,要是临老入花丛,可不是闹着玩的哟——」
花阳和研人已经在二楼睡着了。勘一正在佛堂呼呼大睡,铃美面带忧心地探了一眼,才将隔扇轻轻带上。
「嗯,爷爷睡这么熟,暂时可以松口气吧。」阿绀说道。
是呀,能够安然入眠,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能不能赶在婚礼前康复,仍然教人担心哪。
「对了……」
阿青边说,边吃着铃美做的汤圆和红豆。冬至快到了,家里一向吃的是南瓜加红豆。
铃美从没学过怎么熬红豆,也没做过汤圆红豆丸啦、红豆麻糬甜汤啦等等,于是蓝子和亚美趁此机会教了她怎么煮,大家现在吃的就是她试做的成果。
「蓝姐,决定怎样?」
「我?」
「要去英国吗?」
「噢,你问的是这个。」
就是说嘛,莫道克先生邀了她一起到英国举行双人展,可她到现在都还没答覆人家。
虽说没订期限,视准备的状况再去就好,莫道克先生也似乎并不焦急,毕竟已过好一段日子了。
「我是想去看看……」
「那就快点去啊!又没人反对你去。」阿青帮着敲边鼓。
对阿青而言,大他将近十岁的蓝子不仅是个温柔的姐姐,也是他商量事情的好对象。
我想,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蓝子能得到幸福。何况他自己的婚事都决定好了,更希望姐姐也能尽快找到归宿。
「嗯,等阿青的婚礼办好了以后,我再慢慢想一想吧。」蓝子说着,浅浅一笑。
阿青立刻抗议说:「蓝姐每次都这样!满脑子只担心别人,一点也没帮自己打算。家里的事有亚美嫂子打理,现在还多了铃美当帮手,你只管把自己摆到第一优先,好好为自己着想就行了啦!」
阿青说得没错哪。我还在世的时候,家里的事就多半都是蓝子打点的了,自从我走了以后,她更一手揽起整个家,忙着张罗里里外外。虽然她都说自己本来就喜欢做家务,毕竟还是付出了不少牺牲。
「好了,那件事就交由姐姐自己决定吧。」
阿绀做了结论,结束了这个话题。
一旁的我南人始终保持沉默,静静地听着孩子们的交谈。事实上,像这样的时候,很难判断我南人到底是听着还是当耳边风。比方现在就是。吃完了汤圆和红豆以后,他只管望着蜷成一团窝在角落睡的玉三郎和小秋跟小幸。
「老爸!」阿青有些不耐烦地朝我南人喊了一声。
「什么事——?」
「老爸没什么话要跟蓝姐说的吗?」
我南人听完咧嘴一笑,朝在场的人望了一眼,「只要凭着LOVE的感觉往前进就行罗——!这样做就绝对不会后悔的哟——!」
他要说的就这两句。
这个做父亲的,真的靠得住吗?
※ ※ ※
隔天,蓝子有个朋友请她去帮家里的旧书估个价钱,于是蓝子专程到府估价。
据说对方是某家公司的老板,他的女儿最近要结婚了。那位千金相当热爱阅读,家里有个房间全摆满了书架。考虑到总不能把所有的书全带去新家,于是打算脱手。由于藏书的种类庞杂,希望请旧书业者前去估价。
估价通常是由阿绀或勘一负责的,但是对方是小姐,还是由同为女性的蓝子去比较好。蓝子好歹也是在古书店长大的,一般旧书的识别眼力还是有的。嗯,我也跟去瞧瞧吧。
「哇!」
真的,连我也忍不住跟着惊叹一声呢。
不晓得那位老板从事的是哪一行。蓝子造访的那间宅邸坐落在高级住宅区,外观相当气派。屋里的一个房间拿来当书库,大小有十坪左右,一列列大书架排得整齐划一,比一些小型图书馆还来得有规模。
「这些书全都是大小姐的吗?」
「请别称我大小姐,」这位名叫上本希美子的千金小姐,露出高雅而略带难为情的微笑,「叫我希美子就行了。」
「那么,希美子小姐,这些全都是您的书吗?」
「不是的。」希美子小姐摇了头,「很多都是家祖父年轻时当消遣的收藏。我自己的只占一小部分而已。」
蓝子浏览了几个书架,不禁大为赞叹。当然,有半数以上是这几年的新书,但也有相当数量的古书珍藏。我还是头一遭看到这么壮观的个人藏书。
哎哟,这本田山花袋的《乐园》的初版本,可值个十几万圆呢。
「那么,您想把这里的书全部脱手吗?」
希美子小姐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希望全部出清。」
「真不得了啊。」
听完回到家里的蓝子转述,阿绀不禁咋舌。勘一的状况好了一些,也躺在被窝里听蓝子的报告。
「光听,就教人浑身来劲咧!」勘一兴高采烈地说道。想必他很想赶快痊愈,大显身手一番。
「不过……」蓝子说,「我觉得有点奇怪」
「怎么?」
「快要结婚了,趁
这个机会把自己的藏书整理一下,这个心态我可以理解。」
「对啊。」
「我不懂的是,像她那样的爱书人,怎么会把藏书统统处理掉呢?」
听蓝子这么一说,阿绀和勘一也觉得有道理。想想,蓝子说得对哪。
「至少总有一两本无论如何都想留在手边的吧。况且那位小姐想卖的不仅是她自己的藏书,连过世的祖父留给她的那些书也都要卖掉,这样不是很怪吗?」
「这样讲有道理。」
「听你一说,确实不对劲。」
三个人都陷入沉吟。
「虽说不好多管闲事,可上回的那一桩,不也还好咱们鸡婆吗?」
「是啊。」
「要不要调查看看?」
阿绀点头接下了勘一吩咐的任务。
三人正在谈这事时,有人来了。哟,可不是康圆嘛。其实阿青正在调查康圆的外遇对象,所以想必阿青眼下也跟踪康圆回到家里附近了。
「怎么样?感冒好一点了吗?」康圆进了客厅,问候勘一。
「唔,烧是退了。」
「烧退了,真是太好了。……勘爹,阿青和铃美小姐在吗?」
这句话听得我心头扑通一跳。
「他们出去了。怎么,找他们有事?」
康圆的脸色不大好看。
「不在的话正好。噢,蓝子和阿绀可以一起过来看看吗?」
「什么事呢?」
「其实,我找到了这件东西。」
康圆从手上的信封拿出里面的东西,是一本装在书盒里的古书。看起来很有些年代了。
「哟,是夏目漱石哩!」
是那本《从此以后》呀。应该是很早期的版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呢?
「不得了啦,这不是春阳堂的初版本吗?」
「您怎么会有这本书呢?」
我记得是明治时代出版的,应当价值不斐。
「前几天打扫藏物间时找到的。看来好像是祖父的东西。」
勘一一听,再也躺不住了,起身来到客厅,轻轻地揭开书页。
「唔,书况太差了。」
「价钱好吗?」康圆问道。
「如果书况良好的话,我想想,应该值个二十万吧?」阿绀回答。
「这么多?」
「不止,依我看,可以到三十万哩。不过,这一本没那么高,顶多五万左右。」
单是这样也算高价喽。可是,这本旧书有什么问题吗?
「您再往下翻几页就可以看到了,上面有些笔迹。」
「笔迹?」
勘一再往下翻了几页。哟,是真的。好些地方都写着字句。
「这啥啊?……『早睡早起』?『毋忘勤洗手』?喂喂喂,这不是阿爹的笔迹吗?」
「太爷爷的?」
哎哟,是公公的吗?这么一说,确实是公公的笔迹没错。
「我猜得果然没错。愈往下看,好多地方都写了字,大概是斟酌着家规该怎么订,随手写下来的吧。」
「唔,有道理。哎,上头有这么些字迹,虽然没法拿出来卖了,但对咱们家来说可是件大宝贝哩!」勘一喜获至宝,相当开心。真没想到竟能找到公公的遗物。
「不过,现在高兴还太早。」
「为啥?」
「请看这里。」
康圆翻了翻,将书页摊开,递给勘一。
「我瞧瞧……『冬日不宜嫁娶』……啥?」
咦,有这条家规吗?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上面真那么写?」
勘一点头证实。
「也就是说,冬天太冷了,堀田家的人不能挑这时候举行婚礼。要结婚,得等春天才好。」
勘一和蓝子、阿绀一齐和康圆对看。对于家规,咱们家向来尽力恪守,这下子可麻烦了。不准在冬天结婚,那阿青和铃美就得把婚礼延后了。
反正他们已经住在一起了,结婚仪式就在神社举行,邀来观礼的也都是些至亲好友,联络上都不费事,就算改期,应该不会有太大影响。可是,真要往后延吗?
几个人陷入了苦思。
三
情况又变复杂了哪。康圆的外遇疑云、千金小姐的出清藏书,这会儿又加上婚礼延期。
怎么每一桩好像都和男女问题有关呢?勘一再也没法安安稳稳地卧床,穿上铺棉宽袖袍起身坐镇了。
大抵是在一团混乱中,肾上腺素发挥作用了吧,勘一的状况好多了,饭也吃得下了。
铃美问他想吃什么,他说想吃火锅。
「您想吃火锅?」
「对!咱们家的火锅是一体适用,老少咸宜!」
「什么?」
勘一可不是故意捉弄铃美。咱们家四代同堂,自然每个人爱吃的口味都不一样。煮个火锅要是还得顾虑一个个爱吃的锅底和食材,那可没完没了。因此,咱们家的火锅向来是传统的清汤锅,只用昆布熬汤底,再来就是喜欢吃什么就搁进去汆,烫好了各自夹进碗里蘸着不同佐料吃。
「那,那边怎么样啦?」勘一把豆腐蘸上碗里的蛋味噌拌葱末,边吃边问。
「依我调查的结果,那家公司似乎撑不下去了。」
「撑不下去?」
他们谈的是上本希美子小姐的事吧。
阿绀的佐料是橙醋加白萝卜泥,他夹起白菜往碗里蘸了蘸,接着说,
「说是要出清藏书,打听之下,其实是整栋房子都要卖掉。」
「什么?是公司倒闭还是怎么着?」
「不是,好像是被并购了。」
「被大企业买走了哦——?」
阿绀吃了白菜,再往下说:「就是那么网事吧。她父亲的公司是做金属加工的,规模不大,顶多五十个员工吧,据说技术非常精良,可惜营收不断下滑,后来有另一家公司表示要买下。」
「对方就是看上他们的技术,才想买下的喽——」
阿绀点点头,随即皱了眉头继续说:「不单这样,听说对方还用了卑鄙的手段。」
「唔,这种事向来总有龌龊的内幕哩!」
「不不不,光是公司被买走了,那位小姐还不至于得出清藏书吧。据说对方开出的条件相当严苛,很多员工都会被开除呢。」
大伙明白地连连点头。
「可是,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呀——?」
「但还传出对方那个老板提出了交换条件,如果希美子小姐答应跟他结婚,他愿意对那些员工手下留情。」
大家听得一起皱起了眉头。
「那个老板真可恶!」
说话的是花阳。真不想让小孩子听到这种话题,现下都听见了,也没办法了。
「真没有LOVE呀——」
我南人边把一颗肉丸子夹到自己碗里边说。他的蘸酱是橙醋撒上胡椒粉。
「这不等于策略联姻吗!」
「这个要求太过分了,希美子小姐的父亲当然拒绝了。所以,为了尽量给那些遭到开除的员工多一点离职金,他决定卖掉自己的财产筹钱,因此连那些庞大的藏书也要一并脱手。」
「原来如此哦——」
这类话题在社会上屡见不鲜。旧书商做买卖时也常听到这种事情,有些人由于周转不灵而只好把藏书脱手,其中不少是珍贵的物件呢。
「那么,真希望能尽量出高价向她收购。」
蓝子说着,一面把葱段和蒟蒻丝夹进碗里,里面盛的是橙醋和韩国泡菜。那泡菜是住附近的韩国人送的,滋味道地,好吃极了。
「就是说呀。」亚美也跟着帮腔。
「唔……话是这么说……」勘一有些为难。
若是不赚钱,旧书商这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总不能光摆气魄要豪气,出高价全买下来吧。大家一面帮忙动脑筋,把筷子伸向火锅里。
「如果每个人都能过着幸福的日子,那该有多好。」铃美把肉片夹到搁着芝麻酱的碗里说。是啊,真希望能这样哪。
「对了,至于康圆叔的事……」
「康圆怎么啦?」
「啊,还没跟爷爷讲过?就是他有外遇的事。」
「啥,康圆有外遇?」
是呀,勘一还在床上养病的时候,叶子太太来哭诉过了。阿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勘一听。
「然后咧?」
「虽然我没亲眼看到康圆叔和别的女人亲热的举动,不过最近他确实和叶子婶以外的女人见过几次面。」
「真的呀?」
「不过,」阿青夹了雪菜,放到盛着橙醋撒上五香粉的碗里,接着说,「感觉不像是外遇耶。那个女人是康圆叔的同学。」
「同学?」
「同中同学。」
「是哦……」
阿青说,康圆和她虽然聊得很开心,但是一点也感觉不出男女暧昧的情愫。这方面,阿青可是专家,既然他这么说,或许康圆真的没出轨吧。
「那,就甭去管他了吧?大概是有什么事找他商量。你去讲给叶子听,让她好放心。
那个一本
正经的家伙,不可能在外面有女人的啦!」
「应该是吧。」
「可是……」碗里只是一般橙醋的亚美说,「一定有什么理由,促使他们最近开始碰面,至少得把原因弄清楚才好吧?」
大家都觉得有道理,决定让阿青继续查个水落石出。
阿绀和阿青在「春」居酒屋。哟,莫道克先生也来了。
「我想,还是找个铃美不在场的时候,跟你提一下。」阿绀一面帮阿青斟酒,一面说道。
哦,他说的应该是那一条冬天不宜结婚的家规吧。
莫道克先生歪着头想了想,说:「所谓的家规,应该是很重要的吧。」
「现在这个时代,倒也不见得。」
「但是,在英国也有类似这样的传统喔。英国人很珍惜古老的东西,很多人都是这样的。跟日本人很像。」
「或许吧。」
真奈美动作轻柔地将下酒菜的小钵摆到阿青面前,问了他:「那,婚礼,打算怎么办?」
阿青想了一会儿,把问题抛给阿绀,「绀哥,你觉得呢?」
同样陷入苦思的阿绀回答:「我想,置之不理也可以。爷爷也在烦恼,这简直往天大的喜事浇了一盆冷水似的。我想,倒不如由你坚持按照预定日期举行婚礼,这样也免得爷爷费神。」
「也对,依照勘一爷爷的性格来说,或许这样比较好。」
「我也觉得这样好。若是交给勘一先生决定,他应该会很烦恼。从以前到现在,他一直坚持要遵守家规吧?总不能现在突然改变做法,可是,为了阿青和铃美小姐的幸福,他也很不愿意扫兴。」
「也是啦。」阿青将酒杯端到嘴边,「不过,如果遵循家规的话,爷爷应该会比较高兴,只要由我主动提议,不如把婚礼延到春天再举行,我想爷爷也会接受。」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阿青真为爷爷着想。」
是呀。大家嘴上不说,其实都很尊重勘一的想法。
「但是,」真奈美开口,「依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可是年轻人的特权哟。上了年纪的人,也应该要有度量去包容年轻人的任性吧。」
真奈美这番话说得真好!一点没错。
「……其实,这是我南人叔叔说的,我只是现学现卖而已。」
「老爸说的?」
「这些真像我南人先生会说的话。」
阿青又开始苦恼了,「真难决定……可恶!已经没时间再犹豫了!」
三个人感慨地点了头,仰杯一饮而尽。
嗯,这虽是个难题,但是,能有这样的烦恼,或许也值得欣慰。
四
星期天。太阳从大清早就开始发威,这几天的高温已经破了纪录,穿上冬天的毛衣甚至要冒汗呢。
吃完中饭以后,研人到附近的公园,和朋友在长椅上玩耍。他们好像在玩什么游戏卡的。小幸的绳子就绑在旁边,正在睡觉。小幸似乎很喜欢研人。嗯,真教人开心哪。
「研人!」
公园的入口处,有个穿西装的人喊了研人一声。我还以为是谁呢,可不是藤岛先生嘛。
研人也认识藤岛先生。藤岛先生走了过来,研人规规矩矩向他鞠躬问好。
「午安!」
「午安。决斗王?」
「你知道哦?」
「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牌组喔。」
「是哦?」
研人高兴得眼睛都发亮了。想必年轻的藤岛先生平时各种消遣都有所涉猎,所以才这么清楚吧。
「太爷爷还好吗?感冒有没有好一点?我正想去你们店里。」
「好多了呀。不过还没全好,有时候选是要躺着休息。」
「这样喔,太好了。」
研人突然停住了出牌的动作,猛一抬头看向藤岛先生。藤岛先生以眼神反问研人什么事?
「藤岛先生是有钱人吧?」
我忍不住笑了。他的确是有钱人哪。
「嗯,该怎么说呢,或许比一般人赚得更多吧。」
「你以前说过,想要把我们家的旧书全部买走,结果被太爷爷骂了一顿吧?」
「是啊。」藤岛先生无奈地笑着回答。
研人咧嘴笑了。哟,这笑容和花阳一模一样。每回花阳打着什么主意时,就是这张笑脸。
「我跟你说,有桩好买卖,要不要参一脚?」
「嗄?」
真是的,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呢!被勘一听到了,可要揍人的。
哎,研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呢?
下午三点过后。阿青脸色凝重地从外面回来了。
「喔,回来了!」
「回来了呀。」
「我回来了。」
负责看顾古书店的阿绀,和从咖啡厅那边帮阿绀端咖啡过来的蓝子,一起跟阿青打招呼。
「怎么样?打听出什么了吗?」阿绀问道。
阿青方才出门,应该是去调查康圆的事。是不是查出什么了呢?阿青先看过店里没别的人在,才在帐台坐了下来。
「康圆叔的那个女同学……」
「思。」
「原来是演艺圈的人。」
「演艺圈?」
「她是经纪公司的董事长,好像是个很能干的老太太。」
阿绀和蓝子都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态。要说演艺圈的人,我南人也是吧。
「她经纪公司旗下的艺人都是演员,所以应该和老爸的公司没什么来往吧。」
「也许吧。」
「叫什么公司?」
「我看看……」阿青从口袋里掏出了记事本,照着念出来,「浅羽经纪公司。那位老太太姓浅羽,就直接用姓氏当公司名称了。」
「那家公司有名吗?有没有当红的演员?」
「有黑田充喔。」
「是哦!」
「还有折原美世啦、渡边彩予子啦。」
全是些我没听过的人哪。不过,从阿绀和蓝子每听一个就惊讶一回来看,应该都是些出名的演员。
「还有,这位好像是里面最大牌的吧,我没听过就是了。」
「谁?」
「池泽百合枝。」
蓝子的表情瞬时僵住。我也吓了一跳。还好阿绀和阿青没有察觉到蓝子脸色丕变。
「很大牌哦。可以说是日本最具代表性的女演员。」
「据说很有名。可是我不看电影,她也没上电视,所以我没听过。」
「我也是。我知道的顶多是她跟老爸的年纪差不多吧。」
蓝子强忍内心的震撼,若无其事地点头附和。
这真教人吃惊哪。和咱们家会不会有什么相关呢?
「那,为什么那位女董事长要和康圆叔见面呢?」
「可以确定的是她拜托康圆叔帮个忙。」
「帮忙?」
阿青点点头,「我向经纪公司的小姐旁敲侧击地打探了一下,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她拜托康圆叔帮忙。不过,应该和男女情爱无关,只是希望康圆叔看在同窗友谊的情分上,卖个面子。」
「这样哦。应该没法查出对方央托的是什么事吧?」
「嗯,我大概只能查到这里了。接下来不如请老爸,还是爷爷出马,找康圆叔开门见山地直问了。反正又不是外遇。」
蓝子兀自沉思着,完全没把阿绀和阿青的对话听进去。嗯,她在想什么呢?
「打扰了。」
「啊,藤岛先生,欢迎光临。」
藤岛先生方才在公园里好像和研人聊了一阵,现在只有一个人上门。研人没跟着回来,大概还和朋友在玩吧。
「老板的身体还好吧?」
「看起来好多了。我去看看他是不是醒着。」
阿绀回到里屋,没一会儿,传来勘一比平时来得虚弱、但依然洪亮的声音:
「来啦?进来进来!」
藤岛先生一脸放下心来,说句打扰了,走进了里屋。
「你说啥?研人跟你讲的?」
真教人吃惊哪。瞧着勘一把阿绀和蓝子都叫了进去,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原来要谈那位上本希美子小姐的藏书出售。看来,研人告诉藤岛先生的,就是这件事。
「听研人说,那批书里有不少好东西呢。」藤岛先生满面笑容地点头说。
「是呀。」蓝子回答。
「既然对方有这层苦衷,希望出高价向她收购也是人之常情。」
「没想到从你这张嘴里还能听到『人情』这两个字哩!」阿绀连忙劝阻了勘一。
藤岛先生除了本业的资讯科技以外,在股票投资方面似乎也大有斩获。勘一非常瞧不起这种不劳而获的事。哎,说人家是不劳而获,那是他的成见。
「老板,」藤岛先生换上了有些严肃的神情,「我也有恻隐之心,看到别人有困难,自然会想伸出援手。何况这事还和旧书有关,更是教我心痒难耐呀。」
「那又怎样咧?你想全部买走吗?一开始就跟你讲过,我不许你这样做,难道你把这话给忘了吗?」
藤岛先生信誓旦旦地
回应:「我没忘呀,所以一直都是交上一篇心得才买一本书的,不是吗?书归其所。若是一掷千金大量扫货,根本不是真正的爱书人。书,可不是一般的东西。」
「你倒是挺明白的嘛。」
「所以,我今天是来和您谈笔生意的。」
「生意?」
「那位书主,叫做上本小姐吗?我想委托老板您帮她的所有藏书一一估价。当然,价格完全交由老板决定。我会依照估算的总价全部收购。买下来以后,再将那些书寄放在这里托售。」
「托售?」
「既然由我收购了,当然就是属于我的了。不过,我没地方保管那么多书,希望能请『东京BANDWAGON』代为管理。假如有人想买我的那些书,就请贵店以适当的价格向
我进货,再转卖给他,您意下如何?」
说完,藤岛先生开心地笑了。阿绀和蓝子都望着天花板思索。勘一则瞪着藤岛先生,说道,「打个比方,有本书我帮她订的收购价是五万——」
「好,那么我就以五万收购。」
「然后,那本书就摆在咱们这里了。之后,来了个家伙说想要买那本书。假如我跟你说,那本书进货的行情价应该是两万,那你就用两万卖给咱们,随便咱们转手卖给他多少钱?」
「是呀。」
勘一愈发恶狠狠地瞪视藤岛先生,「这叫哪门子生意?根本是赔大钱咧!生意人这么胡来有啥好处?」
「这是我的豪气。」
「豪气?」
藤岛先生点了头,「老板也许对我经营的事业有所误会。我们公司聘用的电脑程式设计工程师,全是技术一流的,换句话说,我们那里汇集了许多优秀的工匠。」
「工匠?」
「是的。」藤岛先生又接着说,「期许自己能做出更多更好的产品,造福世人,这是世界各地工匠共同的抱负吧?当然,毕竟是做生意,总得千方百计赚得盈余,但心底却是怀抱这股理想日夜努力。我就是钦佩老板对于古书的那股热情,才会成为这里的常客。这一次,我希望换成您来感受我的这份豪气。您能够体会我想向您展现这股气魄的决心吗?」
「要我体会你的决心……你这毛头小子现在还没资格说这句话!」
「恕我托大,请见谅。」
「不过哩,我懂你的意思了。这事算我一份吧!我欣赏你的那股豪气!」
藤岛先生总算松了口气,笑着致谢:「非常感谢您!」
大家目送藤岛先生回去以后,阿绀重新制作一份上本小姐的藏书清册,请勘一逐一标定收购价,以便之后送给藤岛先生。
「藤岛先生说,随便我们定价,也就是暗示我们可以定得比行情价来得高喔。」
听到阿绀的提醒,勘一不由得苦笑:
「我知道他的意思啦!」
「藤岛先生真是个好人。」
「唔,有钱人帮助穷人是天经地义的啦!」勘一就是不肯松口称赞一句。
我想,至少勘一以后会对藤岛先生好一些吧。每回想买书还得交心得才成,未免太委屈了哪。
这时,门口传来研人响亮的声音:「我回来了——!」
「太爷爷,藤岛先生来过了吗?」
「有啊,来过喽。听说是研人多嘴告诉他的?」
「对。」
「本来是想训你一顿——大人的事小孩少掺和!不过……」
勘一咧嘴而笑,嘉许地摸了摸研人的头,研人得意地嘿嘿笑着。
「但是,我们有经过一场公平的比赛喔。假如他输了,就要照我的话去做。」
「比赛?」众人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比什么?」蓝子问他。
「决斗王。他说他很厉害。我说那就跟我比一比,如果输了的话,他就得把那个可怜人的书全部买下来。」
哎哟,研人竟然做了这种事!
「如果研人输了,怎么办?」
「我就回来拜托太爷爷,别每次只卖他一本,至少让他每次可以买个两三本。」
大伙爆出了哄堂大笑。
「那个浑小子,好意思说什么豪气咧!」
※ ※ ※
当天晚上。蓝子工作结束后,告诉我南人有话跟他说,晚饭后请陪她出去一下。稍后,蓝子也悄悄地唤了阿绀:
「我待会儿有话跟你讲。」
「什么事?」
「阿青的事。」
阿绀虽然毫无头绪,但看到蓝子严肃的神情,便点头表示知道了。
蓝子和我南人一道出门了。不晓得他们要上哪去呢?
「要去哪里——?」我南人问道。
「康圆叔那边。」蓝子回答。
「康圆那里——?」我南人寻思片刻,「要谈外遇那件事吗?」
「不只那件事。」
看来,蓝子事前已经和康圆约好了,她的目的地不是康圆位于神社后面的住家,而是再远一点那家在马路边的大众餐厅。进去以后,店员就领着他们前去包厢,可能是蓝子事先预约的吧。我南人一面坐下来一面说:「照这么看来,我们要谈的事不好让别人听到罗——?」
「是呀。」
蓝子两人刚到不久,康圆也独自前来了。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紧张。
三个人点了饮料,等女侍送上来以后,蓝子随即开口:
「康圆叔。」
「嗯?」
「我就直说了。叶子婶怀疑您有外遇哦!」
康圆非常吃惊,一双眼睛睁得圆大,「你说什么?」
「您最近常和一位老同学浅羽女士见面吧?」
康圆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开玩笑!那才不是外遇呢!」
「我想也是。」
蓝子马上同意他的辩驳,使康圆有些泄劲。看来,蓝子似乎掌握了什么证据吧。
「爸爸。」
「什么——?」
「这件事我还没告诉爸爸。康圆叔最近常见面的那位老同学,其实是池泽百合枝女士经纪公司的董事长。」
「是哦——?」这回换我南人惊讶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当然去调查过了呀。」
康圆自然是熟知咱们家的那条家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康圆叔把那本书带来家里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怎么说——?」
「因为,依康圆叔的个性,就算发现了那本书,也会把这件事瞒到婚礼结束后。我们都很清楚康圆叔一定会等到一切圆满以后,才说出他其实找到了这么一本书,当成笑话讲给大家听,根本不会多惹风波。」,
听蓝子这么分析,的确这才是康圆的作风。
「您来探望爷爷的时候,也可以感觉出有意无意想让婚礼延期。我从那时候开始,就有些起疑了。照理说,康圆叔应该会强迫爷爷上医院,要他赶快把病治好才能出席婚礼呀。」
是呀,康圆应该会这么做才对。
「后来,又传说您疑似有外遇。我一听到对方是池泽百合枝女士经纪公司的董事长,灵光一闪,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事全兜到一起了。」
康圆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我也不大懂蓝子的意思。
「康圆叔,您的老同学浅羽女士,是不是拜托您把日期挪开呢?她要的正好就是阿青要举行婚礼的那天,说是无论如何都想借用神社,比方要当作拍摄场地之类的,请您帮忙把阿青的婚礼换个时间,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康圆更加讶异了,「我们讲好了这件事绝不能说出去,你们连这个都查出来了?」
蓝子摇摇头,「我是猜的。不过,是因为某些因素,才让我联想到的。爸爸,接下来如果要把事情说清楚,就得把那件事告诉康圆叔了。」
我南人下意识地摇着手指思索半晌,「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哦——」说完,明白过来似地兀自点着头。
「康圆——」
「是。」
「那位浅羽女士,是不是还挑明了要你把阿青的婚礼挪到某个时段呢——?」
在我南人直勾勾的盯视下,康圆心知肚明逃不过了,于是老实地点了头。
「真拗不过你呀。」康圆没好气地笑了,看着我南人和蓝子,「我招了吧。浅羽同学是我高中时候的女朋友。」
「真的吗?」
哟,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不过,才毕业,我就被甩了,之后我们几乎没有往来。前阵子她突然和我联络,问我十二月二十号能不能把神社借她用。我当然拒绝了啊,也告诉她那天已经有人订了场地,不能借她了。我还说,除非对方把预约取消了。但是,现在这情形是不可能借她的。没想到……」
「她又来再三央托吧——?」
「她说无论如何,非得借到那天的场地不可。还哭着拜托我,那不单是一般的工作,而是攸关她人生的大事。她现在没办法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恳求我看在过去曾经交往过的情分上,帮她这个大忙。看她那样子,我想事情应该非同小可
。」
「所以,就拿出那本书……」
康圆有气无力地点了头,「那本书是很早以前就发现的。不过,只有那行『冬日不宜嫁娶』的家规,是我写上去的。」
哎哟,居然是这么回事。康圆写得一手好字,模仿笔迹写几个字自然轻而易举。
「我告诉浅羽同学了,我能做的只到这里为止。我们和堀田家有几十年的交情,不能再给他们多添麻烦了。假如堀田家愿意延期就好,万一他们决定照旧举行,我也束手无策了,到时候请她放弃这个念头。她也答应了。她说,如果真的不行,就当是她的命,她会死心的。真是十二万分抱歉。」康圆深深地伏首道歉。
我南人拍了拍康圆的肩头,「康圆,没关系啦,不用道歉。没想到你也会为了LOVE而挺身而出,真让人高兴哟——!这才是男人本色罗——!」
是这样吗?这孩子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况且,这件事的起因在我身上,应该足我向你道歉才对哟——」
「起因在我南人的身上?」康圆抬起头来,狐疑地问道。
「我想应该是。爸爸,对吧?」
「我想应该是哟——。没错,就是!」
我南人朝自己的腿上啪的拍了一记,「这样的话,要让事情有个圆满的收场,就得由我亲自去会一会罗——」
终究,仍是免不了走到这一步吧。
几天后,我跟在我南人的后头一起去了。虽说是亲娘,陪着儿子去幽会,心里仍是觉得歉疚。
这地方好像是浅羽女士的住宅。我南人来到这里,按了电钤后,浅羽女士和在她身后的池泽百合枝女士立刻出来应门。哟,她本人真漂亮!果然教人着迷哪。
「那么,我去另一个房间了。请慢慢聊。」
我南人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池泽女士向浅羽女士点头表示明白了,随即在他对面落了坐。
「好久不见。」
「真是好久没见罗——」
这孩子,这种时候说话的语气还是没个正经。
「十年了?」
「我刚才算了一下,十一年没见罗——」
「您气色不错。」
「彼此彼此。」
池泽女士端起桌上的咖啡啜了一口。她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的优雅。女明星是不是只要出现在人前,总是如此举止高贵呢?
「浅羽董事长想帮我完成心愿,似乎造成贵府不少困扰,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呀——,你有这样的想法,我反而觉得很高兴呢——」
池泽女士略显难为情地低下头来,「当天我有个工作,实在无法改期。所以浅羽董事长才会帮忙出面打点。」
「嗯——」
「都怪我不小心说溜嘴,说了希望能看到孩子结婚的模样,只要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对不起。」
我南人摇着头说:「你老这么说,只要从远方看着他就好。到头来,阿青的养育费和学费什么的,全都是你出钱的呀——」
哟,是这么回事哪。
池泽女士摇了头,落寞地说:「我这做母亲的,好像拿钱打发孩子似的。」
「才不是哩——!这可不是在说场面话,而是每个人表达LOVE的方式都不一样。
阿青一直是在你独特的LOVE当中孕育长大的哟——」
池泽女士依旧难过地直摇头。
「好不容易,你总算抛开顾忌,渴望表达母爱了。我希望你能更彻底地任性一次,所以才来找你的哟——」
「什么意思?」
「别说什么远远地看一眼就好,不如直接到跟前看个够吧——」
池泽女士的脸上满是困惑。
我南人解释:「要是你真的坚持,应该没有任何工作是不能排开的,这表示你还没有彻底率性而为。我希望你能抛开一切束缚,尽情展现一次大明星,噢不,是母亲的任性哟——。」
「可是……」
池泽女士正想说些什么,我南人扬起手来拦了她,咧嘴一笑:
「给他LOVE——就算一辈子只这么一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也无所谓,我希望你能把对阿青的、对亲生儿子的LOVE展现出来哟——。女演员池泽百合枝,能够以最精湛的演技,把所有的LOVE,毫无保留地全部给他喔——」
五
晴空万里的好日子。
老天爷特别眷爱这对孩子,不仅给了一个晴朗的好天气,还加上暖洋洋的冬阳呢。
岁末将近,街上一片耶诞节的欢乐色彩。阿青和铃美结婚的日子终于来临。
「听好!快快把饭吃完,准备出门啦!」
大家才讲完「开动了」,随即传来勘一大嗓门的催促。感冒已经不见踪影,勘一重新陕复了往日的健朗。
「阿姨她们会来吗?」
「谁要来看家?」
「有家杂志说想来采访婚礼派对哟——。阿青,行吗——?」
「都会来呀。琦玉县的阿姨,还有鸟取县的阿姨,都会来参加。」
「为什么要来采访?」
「神田家的阿姨答应来帮我们看家,她会帮忙喂猫狗,还会带出去散步。」
「因为我和乐团的老搭档会做现场演出啊——,采访人员想来看表演吧——」
「你们少在那里闲嗑牙,快快吃完,速速换衣服,要出门啦!」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这时,我南人陡然提高嗓子大喊:
「对了对了,我差点忘罗——」
「干嘛大呼小叫的!」
我南人望着阿青和铃美说道:「今天的婚礼呢,有位特别来宾要参加哟——」
「特别来宾?」大家露出了纳闷的表情。
「有人会来拍电影哟——」
「拍电影?」
「为啥要来拍啊?」
我南人把一块煎蛋扔进嘴里,接着说:「有朋友拜托我嘛——,说是想要拍神道婚礼的仪式。他想拍一位女演员去观礼的镜头,打算找临时演员演一场婚礼。我跟他聊到阿青就是要举行神道婚仪,结果他问我可不可以让女演员加进来拍摄罗——」
众人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说,可以省下雇用临时演员的费用吧。」勘一说道。
「是啊——。我想,反正是由一流的电影摄影师全程掌镜的,刚好能为阿青和铃美留下美好的纪录嘛——。他也说了,之后会冲一卷带子给我们。」
「听起来满不错的呀?」亚美说道。
「反正又不碍事。」蓝子也说。
「铃美呀,你觉得怎么样哩——?可是,我已经跟人家说OK了耶——」
阿青和铃美四目相望,无奈地笑了,「既然都答应对方了,那也没办法了。」
「听起来好像很好玩耶!」花阳兴致勃勃地问说,「哪个女演员要来呢?」
「花阳大概不认识吧——,一个名叫池泽百合枝的女明星。」
勘一刚要喝下的味噌汤险些喷了出来。哎,脏死了。
「你说池泽百合枝?是那个池泽百合枝吗?」
「就是她呀——」
阿青和铃美也同样吃了一惊,花阳和研人则歪着小脑袋瓜。嗯,小孩子当然没听过吧。
「所以罗——,这次的拍摄工作,事前绝对不能走漏风声哟——。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引起骚动的。池泽女士到了神社以后,会先悄悄躲到我们的男方休息室里,大家到时候可得保持镇静,当作亲戚阿姨来了就行罗——」
原来,这就是我南人想出来的办法呀。从大家的表情看来,知道这计划的有蓝子和阿纷绀。我想,康圆大概也答应帮忙了。
一群人到了会场。
我虽想换上正式的礼服,无奈只能穿着这身便服参加婚礼,容我失礼了。
堀田家的所有人全聚集在休息室里。每个人都换上了隆重的衣装,显得有些紧张。钤美去了另一边的女方休息室,她姑姑全家今天会来送她出阁。
休息室的隔扇被轻轻地推开,一位身穿和服的妇人走了进来,礼仪举止十分得体。咱们堀田家一个个愈发紧张起来。
「请恕我打扰。」这位妇人说着,深深一礼。大家也赶忙欠身回礼。
「承蒙各位答应如此无理的请求,委实万分抱歉。我是池泽百合枝,从事演员工作。
敬请大家不吝指教。」
「也请您多多指教。」我南人代表堀田家向她回礼。
待池泽女士抬起头以后,我南人又说:「这是今天要举行婚礼的小犬,名叫堀田青。」
池泽女士面向阿青,接着,露出了和电影银幕上一样的灿烂笑容对阿青说:「由衷恭喜您觅得良缘!」说完,她缓缓地欠身致意,再慢慢地抬起头来,又微笑着加了一句,「祝您们永远幸福。」
「谢谢您。」阿青也躬身回礼。
「今天天气晴朗,真是太好了。」
「是呀,还好天气不错。」
「不好意思,在这个难得的大喜日子里,请容我在贵府的亲友宾客中列席
。」
阿青正想说些什么,勘一突然扯开嗓门,比平时提高音量说道:
「您千万别这么说!能请到名满天下的池泽百合枝女士前来,我们才该感谢您,能让我们留下如此美好的回忆呢!想必待会儿新娘家的亲戚可要大吃一惊了。」
说完,勘一得意地哈哈大笑,其他人也跟着笑着点头。只见我南人和蓝子也跟着陪笑呢。
婚礼正式开始了。
观礼的亲友们无不面色严肃地聆听着康圆念诵的贺词。
池泽女士真不愧是出色的演员!举手投足,无不优雅俐落,态度神色也没有透出半分犹疑。虽说她从不曾亲手养过这个儿子,毕竟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总是怜爱有加。光是从她今日不惜排除万难来到这里,想必心中有说不尽的感慨吧。然而,这些复杂的情绪,从她脸上丝毫看不出来。
至少我原本是这么以为的。
没想到,就在阿青和铃美进行交杯仪式的时候……
当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前方的新人身上时,坐在堀田家末席的池泽女士再也撑忍不住,缓缓地拿起白手绢,轻轻地摁了眼角。那一双时常出现在银幕上的美丽瞳眸,此时泛着闪闪泪光。
当然,她可不是在演戏哟。因为这时候,摄影机正在拍摄新郎新娘的交杯仪式。
婚礼终于结束了。
稍后,大家要在神社前拍照留念,暂先回到休息室一下。这时,灯光师和摄影师都已经离开了。
池泽女士向我南人道谢:「今天真的非常感谢贵府的帮忙。托诸位的福,能够顺利完成拍摄工作。」
大家听了,赶忙回礼。池泽女士又接着说:「不好意思,容我先失敬了,另日再到府上郑重道谢。」
说完,她身段优美地欠身致意,准备离开。这时,勘一出声唤住她:
「啊,池泽女士!」
池泽女士停下脚步,面带微笑转过身来,「有什么事吗?」
「我知道您很忙,不过等一下马上就要拍纪念照了,可以请您和我们拍一张吗?」
池泽女士有些惊讶,旋即露出了略带歉意的笑容,「可是,纪念照会留存下来,照片里多了一个我这个外人,恐怕不太妥当吧。」
「您千万别这么说!」勘一忙着摇手,「反正会拍好几张,其中一张是和池泽女士一起拍的也不碍事,之后亲戚们再单独拍就好。假如您还有个一两分钟的时间,可以请您帮我们留个纪念吗?」
池泽女士略显犹豫地望向我南人。我南人微微地点了头,可那动作轻到只怕没人察觉。
池泽女士随即绽开了花一般的笑靥,「若是各位允许,很荣幸能够一同入镜!」
佑圆兄当然已经在神社前等着了。我还看到莫道克先生和真奈美,哟,阿健先生也在呢。脇坂先生他们也来了,连藤岛先生和茅野先生都特地赶来了呢。希望大家稍后都能留下来一起拍张照片。
首先是请忙碌的池泽女士合影留念。池泽女士原本站在后排的最旁边,勘一连忙唤了她:
「池泽女士!来这来这!既然要拍,就来我旁边嘛!」
新娘家的亲友们忍不住低声窃笑。
「喂,蓝子,让美女在最前面啦!你把位子让出来,请池泽女士坐到我南人的旁边!花容月貌,这样画面看起来才漂亮嘛!」
蓝子缩缩肩笑着站了起来,「我欠缺花容月貌,对不起喔。」
一片笑声中,池泽女士不好意思地在我南人的旁边坐了下来。哦,这么一来,阿青、我南人和池泽女士,一家三口可全都入镜了呢。
哟,您瞧瞧,这不是美得跟一幅画似的?您说是吧。
至于人在天国的秋实,等哪天遇到时,再由我向她赔罪吧。
※ ※ ※
「咦,爷爷?」
阿绀才坐在佛堂里,没想到应该在「春」居酒屋的勘一也走进来了,手上还抱着一瓶酒呢。
「怎么,你在这喔?」
「我想向奶奶说一声辛苦了。」
「是哦,我也一样。」勘一往酒杯里斟酒,摆到佛龛上,「嗯,今天婚礼办得不错。」
是呀,总算教人松了一口气。哟,怎么我南人也回来了呀?
「唔?派对的表演呢?」
「已经唱完了啊——,接下来就留给年轻人去玩吧——」
「这样啊。」勘一点了头,再拿出两只酒杯,分别帮阿绀和我南人斟了酒。
「唔,辛苦啦。」
「大家辛苦了。」阿绀笑得格外开心。
「瞧你笑得贼兮兮的!怎么啦?」
「爷爷。」
「唔?」
「爷爷应该不是池泽女士的影迷吧?」
「不算吧。」
「可是今天怎么格外热络起劲呢?」
「有吗?还好吧。只要是男人,看到美女都很开心啊。」
「您还想到让她坐到爸爸旁边拍照,这一招真高明呀!」
勘一忙着装糊涂。看来,勘一也察觉到了吧。嗯,我想他一定知道了。我南人也假装不晓得,一口饮尽了杯里的酒。
「唔,反正阿青也不是个傻瓜,之后就顺其自然吧。」
「是啊。」
我南人点燃香烟,呼出了一口烟气,说道:
「好了,接下来只等蓝子去英国,就算告一段落罗——」
是呀,直到花阳和研人长大之前,家里好一阵子不会再忙喜事喽。
没想到我南人这句话一出口,勘一立刻皱起了眉头:
「英国?那是啥?」
「咦?您没听说吗?」
「咦——?我没跟你讲过哦——?」
「没人跟我说过!该不会是要和莫道克那个家伙一起去英国吧?」
就是这样没错呀。
「是呀,他们要在那边办双人展。」
「混帐!我管他什么双人『斩』还是杀千刀的!连婚都还没结,怎么可以两个人手牵手跑去国外旅行!喂,莫道克那家伙还在『春』那里吧?去把他给我叫来!臭小子!还有蓝子也一起叫回来!」
唉,真拿他没办法。阿绀和我南人也笑得无奈。
才想着总算平静下来了,看来,又要吵吵闹闹好一阵子喽。或许,我还能在这里多待上一些时候哪。
敬请期待
东京下町古书店 VOL.2
《传递爱的使者 SHE LOVES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