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姬感到很疑惑。
不,正确地说她并不是蓝姬,而是对自己身为蓝姬身世深信不疑的一名少女。
除了祭典性质,石武祭也是场演练给藩主看的比赛。因此在人山人海的一般观众席对面设有贵宾席,而少女全程都坐在地位最高的位置观战。
根据家臣们说,自己将被许配给在这场战斗中获得优胜的霸者。
少女在三大家臣推派的选手群中发现了男鹿的身影。
看着他的脸,不知为何……心脏就忍不住鼓噪悸动起来。
当男鹿被神崎制住动作时,差点被姬川的子弹贯穿胸膛时,少女都下意识地站起身来,露出慌张失态的模样。
她在心中悄悄期盼着他能活着,不要死;而当男鹿获胜时,她心中也不禁生出喜悦之情。
但是与此同时,少女隐约察觉到一个疑问。
自己真的是蓝姬吗?
她丧失了这一个月之前的所有记忆。
周遭的人们灌输她的想法是——她是在出城时遭逢意外,因而丧失记忆的。
但是当她看到那个男人的脸庞、视线焦点忍不住追着他跑时,心情却莫名地激烈动摇起来。
一股焦躁感蓦地涌上,像是在告诉她「不可以放任事情发展下去」似的。
这份焦躁的感觉,在她观看了另一名男子的战斗后更加强烈了。
这里指的并不是东条。
而是以斗笠遮掩真面目、预计在复赛第二回合要和东条决斗的男子。
看过他在初赛的表现,少女心中萌生了感想——「必须快点想办法才行」。
虽然不清楚理由,但是少女体内的某种本能对她发出「要是男鹿和那个男人战斗,肯定难逃一死」的警讯。
复赛第二回合——东条英虎对山田云太郎。
在这场比赛开打之前,男鹿与古市,还有神崎、姬川都把最强的劲敌预设成东条,并各自拟定了战略。
不只是他们,观看过东条在初赛以一敌四、还毫不费力地取胜的观众们,所有人都认为他绝对会登上决赛的舞台。
殊不知,这场比赛的号令刚响起没多久,众人的预测就被颠覆了。
「咕呜……哈啊……呜哇!」
场上的东条递体鳞伤——身体到处是打伤的痕迹,皮开肉绽、骨头叽吱作响,不住发出苦闷的声音。
「不会吧……真的假的?」
在席间观战的古市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光景,惊愕得目瞪口呆,费尽全身力气才挤出这一句话。
「男、男鹿……?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啊!?东条居然被修理到惨不忍睹……怎么可能嘛!?」
「嗯~……」
一同观战的男鹿,也不禁面露认真严肃的表情。
在古市的记忆中,东条只有一次惨败到这种田地的经验——即是在决定石矢魔高中霸主时,和男鹿的那场战斗。
但是当时男鹿赢得非常辛苦,身上到处挂彩,布满和东条相同程度的创伤。
可是眼前和他对战的男子——用草编斗笠掩饰真面目的山田,东条居然无法伤到他一根寒毛。
「哦哦~……事情不妙罗。那个叫山田的,打的是东条最不擅长的战术哩。」
这时,夏目忽然冷不防地现身讲解。
「哇啊啊!夏、夏目学长……!?」
神出鬼没正是夏目慎太郎的特点。他见古市下意识地摆出防御姿态的模样,便不带半点紧张感地挥挥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敌意。
「反正神崎都输了,我也没有兴趣再和你们为敌啦。我是觉得大家在这里一起观赛比较有趣,所以才过来的。」
「是这样啊……」
虽然这个男人脑袋里装什么让人摸不着头绪,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对他而言,用伎俩拐骗对手落入陷阱这类麻烦的事,对他来说不属于「有趣」的范畴。
「别闲话家常了……快看,那招又要来罗。」
夏目伸手指向竞技场上。
「喝啊啊啊啊!?」
东条不顾浑身是伤,奋力挺进,高高抡起凝聚了全力的铁拳挥向对手。
反观山田,他以轻盈的身段跳上半空中,并在闪避威力可比大炮轰炸的拳击之同时,挥出一记横劈狠狠打在东条的脸上。
「咕呜……!」
不仅如此,他更利用落地前的短暂瞬间,以木刀往失去平衡的东条腹部、下巴、头顶等处行云流水地连连挥擎。
即便这场大会允许参赛者携带真剑乃至枪炮等各式武器上场,但山田却刻意选择使用木刀。
东条在眨眼间挨了四刀,脚步变得摇晃不稳;如果方才对方用真刀攻击,此刻他的身体恐怕已经被斩裂成无数的肉片了吧。
话虽如此,男子光是用木刀施展的斩击便已蕴含了惊人的破坏力。
「他的斩击,每一刀都有和男鹿倾尽浑身力量挥出的拳头相同的力道哦;而且恐怕那还不是他的实力……不过那男人的可怕之处,并不只有力量而已。」
夏目的嘴角虽然还挂着笑容,但眼神里却已失去笑意。
「那个叫山田的男人,把『后发先制』发挥到淋漓尽致……也就是先闪避攻击,再趁对方露出破绽时毫不留情地反击。虽然原理单纯,却很难破解……」
东条的战斗方式和他本人的个性一样,是「从正面互相斗殴」的模式。
承受对方认真的全力攻击,再全力认真地回敬对手。
这是必须兼备压倒性的力量以及惊人的持久力,才有办法做到的战斗方法。
但是眼下东条的攻击一直打不到对方,还不断承受超乎自己忍耐程度的伤害;战斗方式可说完全得到反效果。
「真亏东条能撑到现在……城山他啊,在一击之内就被摆平了哩。」
「咦……?城山学长……?你不提我还没想到,他是什么时候打输的啊?我连他什么时候上过场都不知道呢。」
古市恍然想起,并重新计算起初赛的赛事场数。
男鹿对神崎、姬川对夏目、东条对三镜……算着算着他才发觉自己漏看了一回合。
「当你们在后面休息区嚷嚷的时候就打完罗。总之就是被秒杀……我连他怎么被干掉的都没看清楚哩。」
原来众人在休息区和山田偶遇时,他已经比完赛下场了。
由于那场比赛实在太短促,所以观众纷纷对城山软弱的表现嘘声不断;但事实上的情形是「由于双方实力差距过于悬殊,所以根本无法对等比赛」。
「嘿……这位老兄的身体真强壮啊。不过你也差不多到极限了吧?就用下一招决胜负吧……」
山田先对遍体鳞伤的东条做出宣言,接着一改之前采驭守势的「八相」架势,换成把刀尖直指对手的「青眼」之姿。
在场的所有人都有种胜负即将揭晓的感觉。
殊不知,这正是东条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等待已久的瞬间。
「喝啊啊啊!!」
东条挤尽最后一份意志力,挥出不知是第几次的铁拳攻击。
但山田依然用最小幅度的动作闪过攻势,并从反方向挥出斩击。
肉体被重击的声音响彻全场。原来东条在千钧一发之际用腋下挟住木刀,然后以他跳脱常轨的力气把木刀折断了。
「哦……!?」
「哈!吃了那么多次的攻击,我早就看穿你的刀法了!」
既然对手采取「后发先制」的攻法——那么就故意让第一击落空,并承受对方的攻击,接着制止对方的动作之后,再施以必杀的一击便可。
硬要命名的话应该是一以后制后」的战术。
这种「舍身攻击」说起来简单,但实行起来却很难。
若不是对自己的肉体强度有绝对自信的人,是不可能以这种方式战斗的。
两人之间的极近距离让山田无法闪避,是拳头能确实攻击到的范围。
啪叽一声,沉甸甸的厚重声响响起。
山田头上那顶戴得很低的草编斗笠,被东条的拳头击碎,支离破碎地飘散在空中。
「咕哇……!?」
岂知,倒卧现场的人并非山田……而是东条。
「呼啊……真是个不容小觑的男人哪,害得我都不得不拿出看家本领了……」
山田喘了口气,用手背拭去流到下巴的汗水。
「呃……请问,夏目学长?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这个嘛……抱歉,我也被搞得一头雾水……」
眼见东条挥出扭转乾坤的一击,却反而失去意识倒卧在地。
事情陷入让人如陷五里雾中的状态。
「那个大叔……怎么可能……太扯了吧……?」
男鹿似乎运用他和野生动物同等级的动态视力,看清了事情的经过。
但是他现在一脸愕然、僵在原地,惊愕到无法对古市说明来龙去脉。
「为什么……那个大叔会……!?」
除了男鹿,还有另外一个人看穿了东条和山田擦身而过那瞬间发生的事。
「那……那是柳生新
阴流的剑招……下段变弹锋入!」
离席起身大喊的下是别人,正是贵宾席上的蓝姬——也就是邦枝。
虽然她忘却了关于自己的记忆,但由于亲眼目睹山田施展出类拔萃的剑技,因而微微唤醒了她陷入沉睡的记忆。
「咦……奇怪……本宫怎会……?」
稍微敞开的记忆门扉在眨眼间再度紧闭,让喊出声音的邦枝本人也感到相当困惑。
「哦哦……没想到居然有人能看穿我的剑招,而且还是堂堂公主殿下?石矢魔这块地方真是有意思哪。」
在群众一齐陷入沉默之时,竟然出现看穿自己剑技的人——这让山田不禁微微发出惊叹。
『弹锋入』——先制住对己方施展攻击的敌刀,并利用瞬间的间隙抢入敌人下怀,再用自己的刀刺击敌人;是属于柳生新阴流的短刀剑技。
在两者距离拉近的瞬间,山田对东条的拳打不闪不避,反而往前抢近到极近距离,接着用折断的木刀刀柄代替短刀往东条的左胸——也就是心脏的正上方猛然一击。
在拳击比赛当中,的确存在「心脏重击」、「心脏刺拳」等招式。
藉由扭转力让威力增幅的直拳如果直直打在心脏上头,会使血液暂时停止流动,让血液无法传送到脑部——是让对方因为缺氧而倒地的技巧。
如果是白晃晃的短刀,东条恐怕已经一击毙命;但即便是折断的木刀,山田使起来依旧能贯穿东条厚实的胸肌,直接打击他的心脏。
在脑部缺氧的情况下,就算拥有超人般的强韧体魄也难逃晕厥的下场。
东条落败的原理至此说明完毕。但只有拥有异常高段技巧的强者,再配合完美的时间点才有可能成功施展……就拿现在的拳击比赛来说好了,官方纪录中完全没有以心脏重击击倒对手的纪录。
这只能用「神技」来形容。
「请……请等一下!居然会使用柳生新阴流的剑技……我问你……不,请问阁下是和柳生家有渊源的人吗?」
坐在贵宾席第二排的三人——举办石武祭、争夺藩主宝座的三大家臣全都一脸狼狈。
「唔?也不算什么渊源啦……唉,反正都露馅了,再隐瞒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的确姓柳生没错啊。」
揭开那顶戴得很深的草编斗笠,男子摊在阳光下的真面目是——年约三十岁左右,满脸胡渣;将散乱的头发硬是扎成发髻,彷佛集粗野和杂乱于一身的人。他精悍的五官,和那只眼睛——集知性与野性于一身的独眼,让人感到印象深刻。
「我叫柳生三严……不过十兵卫这个别名好像比较广为人知哦?」
柳生说着,露齿一笑,展现出恶作剧被逮到的小孩似的表情。
但是在场的人不但不觉得讨喜,还面面相觑地沉默起来。
「…………真的假的?」
男鹿对剑道毫无兴趣,所以柳生十兵卫和新阴流等字眼对他没有造成多大的震撼。
比起那些,有件事反而让他惊愕地僵在原地。
站在竞技场上的柳生十兵卫,正是轻松撂倒男鹿和东条,浑身充满谜团的最强教师——早乙女禅十郎……在这个时代长得完全一样的分身。
江户时代是个武士当道,并由立于武士顶峰的将军掌控大权的时代;而柳生家一族,便是负责把武士的精神——刀法——教导给将军的剑术督导名门。
柳生家的意见不但对政治有很大的影响力,而且麾下还拥有私属的情报机构,因此其职务可说等同于台面下的警察单位。
简单地说,一旦被柳生家盯上,就等于被幕府列入观察黑名单一样。
决赛开始前,在选手休息区——
蓝姬错愕消沉地屈膝跪倒在地。
「怎么会这样……没想到幕府的势力居然渗透到这场比赛里……我太大意了!」
「蓝姬公主……?呃……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为什么幕府会插手管起石武祭的事呢?」
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古市不禁上前搭问。
「我想,不外乎是我们用石武祭……也就是打架祭典决定藩主的事曝光的关系吧。对幕府来说,抓到这个把柄就足以把这个藩给废了……」
对君临江户时代的幕府而言,最忧心的莫过于推翻君主、谋反革命这类「以下克上」思想再度萌生——也就是不愿看到战国乱世重演的意思。
因此,只要哪个地方稍有骚乱,便会下令废除藩国,剥夺藩主一族的武士身分贬为庶民,做为对其他藩国杀鸡儆猴的警告。
「既然如此……为什么那个叫十兵卫的家伙要混进淘汰赛里啊?而且还大费周章地刻意隐藏真实身分……难道不嫌这样兜圈子很烦吗!?」
「你有所不知。石矢魔藩……在先前的关原之战是隶属于丰臣家一方的势力,所以现今掌权的幕府对我藩国印象不好……说直接一点,就是视我们如未除的芒刺。」
说完,蓝姬沉沉地叹了口气。
「恐怕光是废除藩国还不能平息幕府的怒气呢。试想要是藩主争夺战被异乡客拿下,幕府再利用这件丑事为由废除藩国的话,世间会怎么看待我们?」
用打架决定藩主,自恃『拳头硬的人说话最大声』的藩国,因为败在异乡客手里而就此消灭——这是多么不堪的下场。
「让石矢魔的名誉、尊严就此扫地,永远被所有日本人笑话,鄙视我们是『丧家犬之国』……这才是幕府真正的目的吧!」
蓝姬双手抱头,拚命地思索对策,希望能让这件事以稍微平和的方式落幕,不要落得太惨的下场。
「现今之策……只有尽力向幕府低头赔罪了。当然……如果这样还是无法全身而退,只好奉上藩国一半的领土,希望幕府能网开一面。」
「那么做……就能得到宽恕吗?」
「我已经无计可施……不这么做,整个家族都会被贬为庶民,永远褫夺武士的身分。」
原本蓝姬希望利用这场石武祭,一举打倒觊觎藩主之位的三大家臣;但如今计划已完全崩盘,再任由事态发展下去,连藩国都会整个赔上。
「啊啊……罗哩罗嗦的听不懂啦。反正……只要把那大叔打趴就好了吧?」
一直在旁边默默聆听的男鹿,这时一派轻松地出言打岔。
「你这家伙到底有没有认真听别人说话呀!?」
「嘿嘿!容我谦虚地告诉你,我实在听不懂字眼太难的冗长说明文啊!」
「这话哪里谦虚啦!!」
蓝姬额冒青筋地怒斥,古市也跟着骂道:
「男鹿,你这蠢材!我已经对你空空如也的笨蛋脑袋彻底绝望了!不过你给我听好,这次的对手可是赫赫有名的柳生十兵卫哦!和平常的打架是完全不同次元的东西哦!」
「哦哦……有那么厉害?」
都已经讨论到这地步了,男鹿才提出最为基本的问题。
「呃……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太详细。你就暂且想成……漫画或电玩里会常常出来向主角找碴的『超强敌人』就对了!」
古市对历史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平常也没在观赏时代剧。
即便如此,他还是知道柳生十兵卫是个「厉害到不行的超强武士」。
以柳生十兵卫为主角,或是将他描写成众豪杰之一员的作品多到数不清。
由古至今,以他为题材的便有说书、小说、电影、时代剧、甚至是动漫画、电玩游戏等作品,护他以各种样貌活跃于其中。
柳生十兵卫不但拥有高知名度,实际上也存留有许多史实资料足以证明他的强悍实力。
根据一些评论家的说法,纵观江户时代长达两百五十年的历史,实力能与他分庭抗礼的,约莫只有以严流岛那场决斗闻名于世的宫本武藏而已。
「总而言之——!他是日本最强的男人哦!而且因为地球上只有日本有武士,所以换句话说,他就是全世界最强的武士啦!」
古市激动嘶哑地吼出的意见,绝对不合半分夸大的成分。
不料就算费尽唇舌,男鹿还是不放弃想要一战的心态。
「搞不好,那个水沟男说的话歪打正着,戳中事情的核心了呢。」
希尔德冷淡地轻嗤一声,继续说:
「古市……在历史上柳生十兵卫是否曾到过石矢魔市?还有,我们现在眼前发生的事件也是记载在史料上的事实吗?」
「咦……?」
想当然尔,像古市这种时下的高中生,根本不可能精通自己城镇的乡土历史。
不过诚如方才所述,柳生十兵卫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在现代也经常被谈论。如果名声这么响亮的人曾在当地引起过骚动,古市不可能没听过半点相关传闻。
事实上,只要是和幕末或战国时代的名人稍微有点关连的地区,几乎都会半牵强地自行冠上「某某名人渊源地」的头衔当作噱头。
「我完全没听说过呢……」
「搞不好是因为我们的介入,才让历史起了些微的变动哪……」
如果没有和蓝姬长得一模一样的邦枝刚好出现,真正的蓝
姬应该会被搜查队找到。
而且如果东条、神崎、姬川没有出现,并被雇用为各家的专属保镳的话,三大家臣之间的斗争或许不会这么白热化;公主也不会想出「利用石武祭一决胜负」的策略吧?
「照道理说,这原本应该是件规模更小的地方琐事……至少不会闹成惹来幕府插手『关照』的大事。但是事实摆在眼前,石武祭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照这股局势看来,未来的一切也将因此受到波及、影响。」
「搞不好,我们会因此无法诞生于世……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古市闻言,吓得脸色一片苍白。
他脑中忽然闪过以前看过的时空穿越剧——主角因为不小心妨碍自己双亲邂逅,因而害自己逐渐消失的噩运情节。
「我不知影响是否会有那么大……我只知道,想要收拾眼前的烂摊子,唯有把幕府介入的事实抹煞掉而已。」
现状正以最糟的状态——比希尔德的推理还麻烦的程度进行着。
事情的规模已经涉及到「魔界微波炉」或「石矢魔藩存亡」以外的地方去了。
这是生存于现代的男鹿及古市他们也无法忽视的问题。
就算能找到方法让卜宝恢复记忆,但倘若他记忆中的人物——男鹿和古市等人不复存在的话,只会让状况更加雪上加霜。
「反正……只要把那大叔打趴就好了吧?」
男鹿再度重复了跟刚才一模一样的台词。
这次他眼神里散发出的不是对状况一无所知的光芒,而是「我知道啦,那又如何?」的傲然神采。
石武祭决赛——男鹿辰巳对柳生十兵卫。
「为了保护石矢魔藩而战……是吗?好个男子汉。」
十兵卫愉快地笑道。他丢掉在上一战折损的武器,换上一柄新的木刀,架在肩上摆出迎敌架式。
和那些知晓自己真实身分就抱头鼠窜、丧失战意的家伙们相比,男鹿——这个明知事实还昂然立于自己面前的男人——更让他感到有意思。
「哈!大叔!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啊?我只是想找你打架而已。」
男鹿露齿摆出不把敌人放在眼里的笑容应道。
「不错哦……这番话让你更像个男子汉了。」
嘻笑的成分蓦地从十兵卫的脸容中撤去,取而代之的是武人出战前高亢欢愉的表情。
「那么……我要上了!」
「来吧!」
两人之间的氛围骤变。
此时已没有任何旁观者出声、出口干扰的余地。
这场战斗,无需裁判的口号或者太鼓的鼓声作为号令。
男鹿与十兵卫的瞳孔中只映照着彼此,完全看不见其他东西。
此时别说场边的观众了,只要是身处于藩城内的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丝毫声音,只能乾咽口水见证这场比赛进行。
「我要上了!!」
首先打破沉默、出声叫阵的是男鹿。
他往前冲刺,挥出猛烈的一击;而十兵卫则以对付东条相同的要领,用木刀格开男鹿拳头的攻击方向——
「喝啊啊!!」
不过,男鹿不待十兵卫变招反击,抢先挥出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第六拳;以波涛汹涌的攻势不断攻击。
眼前的光景彷佛是铁拳的地毯式轰炸,利用高速连击,不让对方得到喘息的机会。
「你大放厥词说自己『后发先制』是吧?那本大爷就不给你延『后』出招的时间!让你在结束前连反击都无法反击!!」
啪砰啪啪啪啪咚咚咚砰砰砰啪啪咚咚!!
只要有其中一拳没躲开,防御的破绽就会像星火燎原般引燃开来,招致铁拳暴雨的袭击。
「最后一招……给我趴下吧!!」
轰砰——!
伴随着剧烈声响,男鹿挥出了决胜的最后一击。
「咕……呼啊……呼啊…………唔?」
男鹿像是中途没有换气地游完五十公尺一样,吸饱一口气做出暂停呼吸的连击,现在正上气不接下气地调息着。但是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的拳头似乎有点异状。
「怎么搞的!?」
啪滋!
痛觉迟了一拍才在男鹿的双拳上炸裂开来……原本应该是攻方的男鹿反倒受伤了。
也就是说,十兵卫仅凭一柄木刀,就把男鹿那恶魔般的散弹枪式连续攻击——将近一百发左右的铁拳骤雨——尽数挡下了。
「笑话,说我的攻击是『后发先制』……?」
另一方面,十兵卫缩瞪单眼,越过他斜架在身前的木刀,绽放出冷冽慑人的寒光。
「也太低估我了吧——!」
原本以为他想把木刀从斜放摆回水平的架式,不料就在下一秒钟,一记如闪光般的刺击便打中了男鹿的左肩。
「咕哇……!?」
好快——不,应该说宛如疾风般迅速。
男鹿虽然能以毫厘之差避开邦枝的刺击,却完全察觉不出木刀是何时抢近自己身边的。
剑道三倍段——持剑者比徒手空拳者力量高出三倍。
但是也有手持武器者才会暴露的缺点。
持枪者不得被持刀者抢进枪扫范围中、持刀者不得被用拳攻击者抢进挥刀范围里。只要被敌手闯进短于自身武器幅度的距离中,就会瞬间沦为劣势——先前东条在对战时利用的便是这个原理。
「吼哦哦!!」
男鹿弹开刺在肩上的木刀,并挥出铁拳,试图在十兵卫重新摆好木刀架式前抢进他的攻击范围内。
岂知——
十兵卫灵巧地运用被男庞弹开的余劲回转半圈,接着换用单手持刀,挥洒出一记劈在右边身体的斩击,把男鹿直接砍倒在地。
「咕哇!」
从男鹿的角度看来,会产生原本被弹开的木刀从反方向袭来的感觉;这招奇袭攻击,会让敌人觉得像是被魔术或奇门遁甲之术打中一样莫名其妙。
「这是我柳生新阴流里称为『浮舟』的一招教义……化己身为浮水之小舟,变换自在地配合对手攻势改变刀路。如果以为旁观过一两次我的战斗,就能洞悉我刀法的话……你会没命的哦?」
十兵卫在和东条对战时:为了隐瞒真正身分才会用「封锁对方攻击,以最小限度招式取胜」的策略,但现在状况已经不同了。
他不但正面接下男鹿倾尽全力的猛攻,还用威力凌驾于其上的招式回击。
「世人常叫我武士或剑客,但我偏偏喜欢『武艺家』这个名词……你知道它是什么、明白它的意思吗……?」
男鹿因为侧腹吃下一刀,痛得五官纠在一起,正苦撑着想要站起来。面对这样的敌人,十兵卫不但没有加以追击,反而娓妮地开口讲述,像是在等待男鹿重新整顿好万全的战斗姿态一般。
「所谓的武艺家,便是行『武道之艺』者……好比音乐家完美地演奏一首音乐:舞蹈家完美地演出一曲舞蹈一样,唯有能完美地行使杀人这项『武道之艺』者,才有权利踏上武士道这条路的起点哪。」
男鹿费了好一番工夫才重新站稳;他脸上的斗志虽未消失,却已没有游刃有余的感觉。
「简单地劝你一句……我可是用刀杀人的名人,所以你最好抱着必死的觉悟……抱着杀我的决心,尽管出招比较好。」
「混帐家伙……你可别后悔啊……」
双方再度抡起木刀与拳头,展开对峙。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
眼看男鹿陷入苦战,蓝姬挤出嘶哑的声音悲伤地叫道:
「硬是上场去打那种没有胜算的仗,他是笨蛋吗……不懂得爱惜性命的蠢材!」
听到蓝姬的话,希尔德没有移开对准竞技场的视线焦点,保持原样用冷淡但坚定的嗓音回应:
「你说的……并不尽然。」
「什么……?」
「那个水沟男懂得受伤的疼痛,也知道死亡的恐怖……没有你想得那么愚蠢。」
在石矢魔高中,希尔德因为常带着卜宝跟在男鹿身边,所以被戏称为「男鹿的老婆」。但实际上,两人并没有任何男女间的情愫。
不过由于共同跨越过许多攸关生死存亡危机的关系,让两者之间构筑出一道像钢铁一样乍看冰冷、但其实非常强韧的某种联结。
「他只是不懂得迷惘为何物而已……当他认定自己唯一可行的道路时,就会用最短距离和最快的速度直线往目标冲刺……或许,这就是他强大的地方吧。」
只要有人挡道,不管对方是凶神恶煞的太保、警察、甚至是魔界的怪鸟也一样,男鹿都会毫不犹豫地迈步突破重围。
男鹿厉害的地方,不只是他与生俱来的强韧肉体和优秀的格斗天赋而已。最厉害的,或许正是那份不懂得迷惘为何物的坚强意志。
「只有这点,我愿意给那个水沟男正面评价……不过,这并不会改变他是个笨蛋的事实就是了……」
希尔德说完,缓缓举步走向被古市抱在怀中、因为害怕而背对她的卜宝。
「叭噗……」
到现在
卜宝还是对希尔德怀有恐惧感,不敢正脸面对她。
「…………」
希尔德脸上露出略显失落的寂寞表情。但即便如此,她也有话想对这位年幼的未来魔王进谏:
「少爷……希尔德知道您现在心情混乱,所以不敢强求您。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请您看着那个男人战斗的模样。」
身为王者,需要具备各种力量。
好比武力、财力、管理能力、政治能力、渊博知识——等等。
但是就算凑齐这些条件,只要缺少最后一项身为王的资质,之前的一切就都白费了。不……那份资质——『意志力』,或许才是欲称王之人在最基础的阶段就得拥有的资质;有了绝对的『意志力』,王者便能统帅数以千计的臣下、数以万计的将士、还有数以亿计的人民。
王者必须展露勇猛的表情,让想与我方为敌的家伙纷纷抬不起头来。
王者也会对自己要守护的子民伸出强而有力的臂膀。
「总有一天,这些话也将成为少爷的金玉良言吧。」
蒂尔德说着说着,便想伸手去温柔抚摸卜宝的头,但又怕惹来少爷不高兴,于是便蓦然停手,用略带哀感的寂寥笑容简单行个礼。
「虽然很遗憾,但古市……我只好相信你,把少爷托付给你了。我有另外的事要处理,会暂时离开场边一阵子。」
说完,希尔德便在亚兰德隆的陪伴之下,起步走往不知名的地方。
「咦咦?希尔德……?你到底要去哪里呀……!?」
「没什么好说的。如果连笨蛋都能干出一点成绩的话,那不是笨蛋的人,自然会有许多差事得要去完成呢。」
希尔德说着,露出平常那副爱讥讽别人的冷笑。
另一方面——
「不会迷惘……?」
蓝姬露出哑巴吃黄莲一样的凝重表情,只是不断重复着那句话。
反观场上,男鹿和十兵卫的战斗还在持续着。
说实在的,很难把这当成两者互相抗衡的战斗——男鹿的攻击,在十兵卫坚如铁壁的防御和灵敏的走步之下尽数落空;相对的,十兵卫挥出的斩击没有一击失误,在男鹿身上打出了深浅不一的大小伤痕。
「呼啊……喝啊……啧!!」
男鹿伸手,用手背胡乱拭去流在脸上的血汗,并瞠大了野兽般的狰狞之眼睥睨十兵卫。
「不论是你,还是刚才那叫东条的男人……尽是些耐打到不行的家伙啊……」
凭藉这份不管被打倒几次都还是会再站起的坚定毅力,让十兵卫在频频出招后略显疲态了。
「喝啊啊——!」
男鹿至今不知已做出几次……不,应该是几十次的突进撞击。
他从左上方打出一套轮拳做为诱敌幌子。待十兵卫回避时,便瞄准对方头部,踹出高角度踢击。
对男鹿来说,这招攻势大概是穷途末路下应变出的奇袭;但他不知道这招踢击,其实对剑术家能造成相当有效的打击。
仔细思索就能知道,自古以来手持日本刀、穿戴甲胄护具较量的竞技场地,并不适合用来躲避对手的踢击,甚至是直接瞄准脸的高飞踹踢。
不料——
「那家伙人呢!?」
男鹿瞄准后脑勺奋力踹落的踢击,很可惜地扑了个空。
十兵卫并未往后跃跳开,或往左右闪躲;他只是深深屈低身子,在两者错身时轻踢扫击.踢倒在半空中呈现单脚飞踢姿势的男鹿。
接着,他趁男鹿重心不稳时,先用刀柄头对他的下巴使出上捞般的一击;并趁男鹿身体浮空之际,用肘击捶打头盖骨,把男鹿打趴在地上。
「呜咕…………!」
这是男鹿第二次被击倒,而且这次受到的是上下头颅同时剧痛的包夹攻势。
至于十兵卫呢——不管男鹿如何拚命攻击,也对他毫无影响;更甭提男鹿其实根本没打中过他。
此时男鹿心灵方面受到的打击,远比身体受到的打击深刻得多,可说是战斗意志逐渐受到削弱的状态。
「混帐……好个混帐木刀大叔啊!」
即便如此,男鹿还是鼓舞全身的斗志,让自己昂然挺立。
「哦哦,原来你不只身体像怪物,连精神也强壮得像怪物哩……」
说着,十兵卫逐渐提高了出剑速度。
不,其实是被迫提升的。
每当十兵卫斩落一剑,男鹿的反应速度就会提高一点。
如果下一秒放出租上一秒如出一辙的刺击,很可能会被男鹿以毫发之距避开,并在下一招遭受回击。
十兵卫乍看之下占有优势,但其实正被男鹿压制得喘不过气。
「用下一招……一决胜负吧!」
十兵卫把木刀握在腰间聚力,摆出真剑厮杀中「居合斩」的架式。
「嗯……?」
男鹿下意识地警觉到不太对劲,于是压低重心,双臂环于胸口,摆出防御的架式。
眨眼间,十兵卫在男鹿视网膜中的身影变得模糊,彷佛可以望穿他的身躯,看到背后的景色一样。
十兵卫把「气」凝缩到极限,以致产生那些错觉,接着再把气一举释出。
————————————!!
传闻中剑术达人拔刀的速度,时速高达两百五十公里。
但当时十兵卫挥出的刀斩,根本不能与之同日而语;那是种能刮出撕裂音,发出斩空声响的超高速斩击。
打从刀身嵌入男鹿肉体的瞬间起,刀子便承受不了冲击力道折成两段了。
不过笼罩在刀身上的冲击波……应该说是「斩击波」比较精准,把男鹿整个人从竞技场中打上觊众席,撞碎一排粗圆木制的栅栏后才终于止息。
「男男男男男鹿鹿鹿鹿鹿!!」
古市怀里抱着卜宝,脸色铁青地冲上前来观看。
吃下这记刀斩,就算死了也不足为奇;如果中了这招能生还,那就奇怪了。
目前男鹿一动也不动,而且处于连呼吸和心脏脉搏都难以测定的状态。
「你……你这傻子,少开我玩笑啦?你该不会、该不会……来真的吧……」
古市不中用地颤抖起来。
他拚命压抑着自己,让自己忍住,不要一直想脱口吼出比「战败」更加糟糕——也就是「战死」的讯息。
他深怕一脱口说出,臆测就变成了真实。
「男鹿…………」
「啪哔——」
古市下意识地多加了几分力道,抱紧一直待在自己怀里、全程背对所有赛事的小婴儿。这时,卜宝回头看了男鹿一眼。
卜宝看了男鹿血流满面的模样煞是害怕,于是发出像是被烫到般的哭叫声。
就在此时——
男鹿的指尖稍稍动了一下。
「唔呜啊……喝喝……呕哇啊!」
男鹿从嘴里吐出血块,再度挺起身体。
「呼……呵呵……卜宝,你也不必哭成这样吧。」
或许正是卜宝的啜泣声,把徘徊在死亡边陲的男鹿给救了回来。
另一方面,男鹿也没理会自己的身体状况,努力地摆出怪表情想逗卜宝笑。
「我还以为自己犯了平常的坏习惯~又被电击打到了,差点吓死我罗……欸……」
说着,他便垂下无力的手掌,温柔地抚摸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卜宝额头。
「叭噗?」
不可思议的是,自从失去记忆以来一直对男鹿畏惧不已的卜宝,竟然停止哭泣了。
「嗯嗯,很好。男子汉如果遇到这点程度的小事就哭得像鼻涕虫似的,可是会被耻笑哦!」
男鹿一边宣传教义,一边夸张地呕了一口血~大概是内脏已经有多处受到严重创伤的关系。
男鹿重新站定后,拖着摇摇晃晃的脚步打算回到竞技场。
男鹿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步向危机四伏、甚至会有生命危险的竞技场。卜宝看着他的背影,蓦地产生了异变。
「叭噗……叭……叭噗噗……」
他的眼睛湿润,手足舞蹈个不停;在受到惊人头痛折磨时,高亢地吼出了激烈痛苦的咆哮。
「哔!哒叭……哔噗噗……!!」
卜宝脑中有着惊人的情报讯息,正像漩涡般不停打转着。
忽然奔流而出的记忆,不断地灌人大脑之中。
『卜宝——看到朋友有难而坐视不管,根本不是男人!』
穿越几千万层杂音,在混乱的奔流中,唯独那个男人的声音清晰地传到卜宝耳里。
『就算没有这种东西,我也不会离开你的啦!』
并肩作战的记忆,抗争的回忆。
在这位名为男鹿辰巳的男子的战役中,所有片段里都有自己。
卜宝总是在最近的地方,一路守候着他的战斗。
『因为我是他老子。』
越过这道宽阔的肩膀,看过最多输赢的人——一定就是自己。
「哒——哒呼……哒唔……哒……啊哒——」
蝇王之风,开始转换吹拂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