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九郎从来没有用过闹钟,小时候都是妈妈或姊姊叫醒自己,后来是被银子打醒,再接下来也一定会有人叫他起床。在开始独自生活后就立刻体会到能让某个亲近的人叫醒是多少幸福的感觉,这是一种把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交付给别人的安心感,失去它之后,真九郎因为不想用机械代替,只好努力设法靠自己起床,刚开始时,好几次都睡过头而差点来不及上学,但是后来很快就习惯了,现在大致上都会在固定的时间自动清醒,说到缺点,就是假如在固定时间以外被别人叫醒时,反应就会变得比较迟钝。
今天早上正是如此,当门外响起敲门声,真九郎就立刻睁开眼睛,但是他的意识还在远方和周公下棋,就算看时钟知道现在是早上六点,但是他还是迷迷糊糊的。
「真九郎,你还在睡觉吗?」
真九郎听见那道开郎的声音,马上就知道门外的人是谁,是夕乃姊姊,她来做什么呢?真九郎打了一个呵欠准备起身开门,但是一离开棉被就因房间里的寒冷温度而缩起身体,冬天的早晨加上时间尚早当然会冷,当真九郎正在犹豫应该先开电暖器还是开门时,夕乃的声音又传进房内。
「真九郎,你还在睡吗?」
「我醒了。」
「那我进去罗」
一大早还是那么有精神
真九郎用睡意仍浓的脑袋一边思考,一边打了一个呵欠。夕乃有一把房间的备用钥匙,而且偶尔也会来访,她常常会因为送食物过来或是帮忙整理房间等事情,时常登门照顾真九郎,真九郎觉得她其实不必做到这种程度,不过还是对她的来访感到很高兴,也不会因此感到困扰。
「打扰了。」
夕乃打开门出现在门外,除了学生书包以外,手上还提着一包装有食物的超市塑胶袋。
这时夕乃都会打声招呼说「真九郎,早安」,可是这次夕乃不知为何只站在门口不发一语,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她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有点僵硬。
「怎么了?夕乃姊姊?」
她没有回答。
仔细一看,她的视线不是对着真九郎,而是他的背后。
真九郎也随着回头一望。
他的思考瞬间停止。
如天使般的纯洁睡脸、从棉被里伸出的幼嫩手脚。
正在沉睡中的紫全身赤裸。
真九郎立刻在夕乃的面前张开双手拼命挥舞遮掩。
「夕、夕乃姊姊,这是因为!」
「下流!」
「不对,你误会了!这完全不是」
「下流!」
「听我解释嘛!这是因为」
「真九郎,你好吵喔」
事件的火种在真九郎的背后慢慢醒来。紫裹着棉被坐起身子,用一副很困的样子揉着眼睛看向真九郎,接着也看向夕乃。
夕乃和紫的视线互相对上。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真九郎,她是谁?」
「真九郎,她是哪位?」
真九郎被两人紧紧盯着而有口难言。
紫在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中先出手攻击。
「我是和真九郎在这个房间同居的人。」
「同、同居!」
夕乃的脸上露出慌张的神情,真九郎则是拼命纠正。
「不对啦!完全不是她说的状况,夕乃姊姊!」
「不对吗?环借我的漫画书里面有写,男生女生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就是同居喔!」
「你只是暂时借住而已吧!」
「借住?」
先不管歪着头反问的紫,只见夕乃的肩膀微微颤抖。
「真九郎,你喜欢这么小的小女孩吗?」
真九郎想找说法解释,偏偏怎么想破头都想不出来。
夕乃摇摇晃晃地靠在墙上,神色悲痛地说:
「没想到没想到你会铸下这种大错所以我才反对你一个人搬出来住,我就是担心你会受到社会败坏风气的影响、怕你结交坏朋友、怕你在外头玩到三更半夜还不回家、怕你跑去舞厅跳舞到天亮、怕你把头发染成金色、怕你开始听摇滚乐,然后骑着摩托车半夜跑去飙车」
「那、那个」
「真九郎,过来坐好!」
夕乃指着地板,真九郎只好闭上嘴乖乖正座。崩月家从以前开始凡是说教的时候,就一定是正座听训。
夕乃两手插着腰,严肃地低头看着真九郎。
「你知道吗?以前有句话说年纪差七岁的男女不能同席」
真九郎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抗变成这副态度的夕乃,紫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插嘴:
「喂!你是谁?」
「你应该先说自己的名字。」
真九郎心想:对长辈不懂礼貌的紫虽然有问题,不过夕乃姊姊的表现也很不成熟。
两人的视线又再度对上,然后同时自报姓名:
「我是九凤院紫。」
「我叫做崩月夕乃。」
「崩月?」
「九凤院?」
两人的脸上浮现出相同的惊讶神色,只有真九郎不知道她们为何会吃惊,此时两人又盯向真九郎,眼神比刚才更加严厉。
「快点解释,真九郎。」
「好好解释,真九郎。」
真九郎只剩下点头这个选择。
真九郎分别向两人说明后,事情突然出现奇怪的变化。
夕乃和紫不知为何都沉默不语,即使彼此会用互相牵制的眼神对望几眼,但是仍然一言不发,简直就像突然和长年宿敌相遇的反应,两人唯一的差别则是夕乃一下子就恢复平常的镇定,而紫却是警戒心变得更加强烈。
房里飘着诡异紧张的气氛,让真九郎有点透不过气,这时夕乃把手搁在额头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红香小姐的阴谋,真是个伤脑筋的人。既然是她的话,她一定早就知道情形,然后才把这件事硬塞给你。」
「真的是很麻烦的人。」夕乃接着又抱怨几句。
「那个夕乃姊姊,你很生气吗?」
「你认为呢?」
「嗯我想应该是」
「那么,你应该怎么做呢?」
「对不起,我撒谎了。」
夕乃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转头看向紫。
「这么说来,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九凤院》的人呢」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崩月》的人。」
紫的声音很低沉,眼神也像是瞪着敌人似地,似乎打算以此表示威吓的意思。
「真九郎,把这个女生赶出去。」
紫伸出手指向房间的门。
「一大早就发生讨厌的事,为什么要和这种家伙」
「紫,我能不能先说一句话?」
「干么?」
「把衣服穿起来。」
「等一下再说,现在先把这个讨厌的女人」
「把衣服穿起来。」
真九郎又重复一次,紫只好满脸不悦地照做,也或许她只是觉得房间很冷的缘故。
紫在穿衣服的时候,真九郎和夕乃继续交谈。
「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九郎,你应该还不清楚这方面的事情吧?对不起,爷爷有时候实在很」
「喂!真九郎!别太靠近那个女的!脏东西会跑到你身上喔!」
「快点把衣服穿起来。」
紫只好「呜~~」地不断嘀咕,继续和衣服陷入苦战。这位小女孩刚起床时会显得有些笨拙,手脚不像嘴巴那么灵活,虽然架子很大,但是不坐在地板上就连袜子也穿不起来。
看她笨手笨脚地无法扣上衣服的钮扣,真九郎原本想动手帮忙,但是夕乃已经先靠到紫身边。紫见到夕乃伸向自己的手,不禁紧张地想要逃走,却仍然逃不出夕乃的五指山,夕乃有个年幼的妹妹,所以她很懂得怎么应付小孩子,在紫抗议前就已经把钮扣扣好,随后夕乃的脸上露出开朗的笑容。
「好了,衣服穿好罗。」
「谢、谢谢。」
「好乖,真懂礼貌。」
紫偷偷向真九郎的方向望了一眼,小声地说道:
「因为有个很罗唆的家伙。」
夕乃似乎也知道是谁,因此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其实教导真九郎应对进退处世道理的人也是夕乃。
「真九郎,今天放学后我会在道场等你。」
「道、道场?」
「发泄不健康欲望的最好方法就是运动。」
「这个我又不会不健康」
「回答呢?」
「是,我知道了。」
夕乃虽然脸上挂着笑容,可是真九郎明白她向来都是静静地露出笑容、静静地生气。
真九郎正想对紫说「因为我要去道场,所以会晚一点回来」时,夕乃忽然提出建议。
「小紫也一起过来吧?大家可以一起吃晚饭。」
「可以吗?」
夕乃点头表示同意,但是不知道紫的意思如何。
真九郎望向她,只见紫仍然保持警戒心盯着夕乃。
「你是认真的吗?我是表御三家的《九凤院
》喔!」
表御三家?
突然冒出真九郎没听过的名词,不过夕乃对此名词似乎并不陌生,只是平静地用微笑回应。紫疑惑地注视片刻后,最后则是看似放弃地叹出一口气。
「好吧,反正我对里家也有兴趣。」
「恭候大驾光临。」
夕乃带着微笑结束谈话,接着从书包里取出围裙穿在身上,然后以貌似年轻少妇的模样开始动手打扫房间。其实真九郎平常自己也会打扫,甚至连公寓的公用地区也是他负责清扫,不过论细心的程度就比不上夕乃了。夕乃先打开窗户,让空气保持流通。
「来,两位把棉被折起来,好孩子才能吃好吃的早餐喔!」
紫的脸上露出「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的表情,不过看见真九郎想替她折棉被的样子时,就赌气地自己动手,她似乎不想在夕乃的面前示弱。
夕乃笑咪咪地看着两人的动作,忽然冒出一句「啊,对了」并且把一个纸袋递给真九郎。
「这个东西刚才放在房间门口。」
真九郎往纸袋里面一瞧,发现有录影带和一张便条纸,便条纸上写着环的简短谢词,内容是感谢平常借米给她的回礼,虽然她是个粗鲁的人,倒也还有正经的一面。
真九郎一边怀疑录影带是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边把录影带拿出来,标题上果然写着『幼小妖精们的诱惑』,而且还好心地用黑色油性签字笔写上『18禁』几个大字。
忽然,真九郎感觉到背后有一股锐利刺痛的视线。
夕乃正在看着他。
她的脸上露出仿佛看穿一切的浅浅微笑。
真九郎则是用自己知道的最恶毒咒骂在心里把环痛骂一顿。
放学后,真九郎先回到五月雨庄,再带着紫前往崩月家的宅第。紫在电车中很开心地看着窗外的景色,但是越接近宅第,她的话就变得越来越少,真九郎看到她的表情渐渐凝重,因此不禁感到有点担心。
「你没事吧?身体不舒服的话」
「我想确认一件事。」
紫的语气相当严肃,因此真九郎静静地等她继续发言。
「你能发誓无论如何都会保护我吗?」
「这还用问,我当然会保护你。」
「如果《崩月》的人譬如那个叫夕乃的女人打算对我不利呢?」
「怎么可能」
「红真九郎,你愿意站在我这边吗?」
倘若夕乃等人打算加害于紫,真九郎就会挺身而战,虽然真九郎认为即使天地倒转也不可能发展成这种情形,不过紫的表情就像即将赴战场般认真。
身为专业的纠纷调解人,真九郎也认真地回答:
「我会站在你这边,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这样可以吗?」
紫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望着真九郎的脸,片刻后,她的紧张表情才终于稍微放松。
「那就拜托你罗!」
「其实你那么讨厌的话,不用勉强也没关系」
「我不会逃走的。」
紫用稚气的童音斩钉截铁地说:
「讨厌的事情就算逃走也不会消失,所以我必须勇敢面对。」
真九郎希望自己也能说一次这种话,只可惜自己没有那种勇气。
两人来到了崩月家的门前。崩月家位于距离都会中心有点远的住宅区一角,是间古色古香的日本建筑,由于战前就已经座落于此,因此房屋的结构十分坚固,连关东大地震的时候也只有摔破几片屋瓦而已。高墙围绕整个屋舍,而且又有气派的大门,乍看之下很容易被误认为是黑道世家或政治家的居所,不过真九郎非常明白,这里不是那么简单的地方。
真九郎把门推开,两人走进门内,并且踩着石踏板走到主屋前,真九郎正要按对讲机的门铃时突然停下动作,他每次都忘记自己身上就有备用钥匙。
真九郎看向身旁的紫,她的表情还是很僵硬。这里虽然是大房子,但是和九凤院家比起来应该只是小巫见大巫才对,她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在来的路上也问过她很多次,可是紫都没有回答,一般人都认为聪明的小孩会特别多话,其实真正聪明的小孩不会随便乱讲话,他们只会说些能够说的话,由此可知,紫的聪明无庸置疑。
夕乃姊姊好像也知道内情
真九郎一边斜眼看着默默无言的紫,一边用钥匙把门打开。
「打扰了。」
真九郎的声音不是很大,只用适当的音量表示来访,真九郎也很习惯于控制音量。
真九郎把鞋子脱掉走进屋内,这里的地板很结实,不像五月雨庄会发出叽叽嘎嘎的响声,在等待紫脱鞋的时候,走廊深处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当真九郎应声转身看往那个方向时,一个小小的人影突然冲过来抱住他的脚。
「喔,好久不见。」
真九郎低头看向脚边的幼小少女。
「小鹤,你好。」
散鹤是崩月家的次女,今年五岁,她抬头看着真九郎的脸并且害羞地露出笑容,然后低头行了个礼。
「欢迎光临。」
她在这个家里最为年幼,因为很怕生,所以几乎足不出户,在幼稚园也没有交到朋友,经常自己一个人躲在角落玩,能让她敞开心怀的只有家人而已,而因为真九郎在她出生以前就已经住在这里,所以他也包括在家人的范围内。
似乎已经很久没见到真九郎,所以散高兴地抱着他的脚迟迟不肯放开,而且还一边抱着一边左右摇晃身体,同时抬头望着真九郎并且露出害羞的笑容。
「真九郎,这个小孩是谁?」
紫好不容易把鞋子脱掉,指着比自己还小的小女孩如此问道。
「她是夕乃的姊姊的妹妹,叫做散鹤。小鹤,这位是九凤院紫,要和她当好朋友喔!」
散鹤依然抱着真九郎的脚,怯生生地看向紫。
「哥哥说要当好朋友,那我就和你当好朋友。」
「声音太小,我听不见。」
紫明显地表示不满,散鹤立刻哭丧着脸躲到真九郎的脚后,随后又探出头偷看紫,可是却被那双大眼睛的魄力吓到,马上又躲了回去。
这种个性不管经过多少岁月,恐怕会一直留在心底吧。就像自己那样。
真九郎一边低头看着两个小女孩,心里一边想着这些事情,接着他看到夕乃从走廊的另一端以轻盈的脚步走了过来。
「欢迎两位光临。」
「那是什么?」
夕乃的身上穿着红色的和服裤裙。
「这样穿好看吗?」
夕乃就在原地转了一圈。
她的五官原本就很有日本古典风,因此这身和服裤裙相当适合她。
「其实,我最近在认识的神社里做巫女的工作。」
接着就是夕乃简短的牢骚话她要对外国观光客介绍神道,也有男性参拜者不断对她搭讪等等,总之好像很忙的样子,而神社的神主则是对她的努力赞誉有加,于是就把这套和服裤裙送给她当作奖励。
真九郎推测:大概是归功于夕乃姊姊的魅力才会让参拜者增加吧?
「我觉得真九郎一定会喜欢,所以就穿穿看。」
「漂亮吗?」夕乃带着微笑这么一问,真九郎也只能认真回答:
「很漂亮。」
「会不会心里小鹿乱撞呢?」
「有一点。」
「太好了,能把真九郎拉回正常的道路,我好高兴。」
「那个我先声明,我没有恋童癖。」
「逻辑上我可以接受,不过情感上还不行。」
女人的心真难懂。在真九郎的认知中,女生的精神构造和男生简直是完全不同次元,自己当然不可能弄懂,如果想努力理解女人的心,原动力应该就是爱情吧。那就是自己缺少的东西吗?
「真九郎。」
紫拉了拉真九郎的衣服,以头上仿佛冒出一个大问号的态度抬起头发问:
「恋童癖是什么?」
连散鹤也睁大眼睛,直直望着不知该怎么回答的真九郎。
她们两人只是怀着纯粹的好奇心。
被左右两边如此纯洁的视线注视下,真九郎决定放弃思考。
「你们不必知道。」
「为什么?」
「为什么?」
左右夹攻的为什么让真九郎不知所措,此时夕乃出面解围。
「恋童癖就是坏人的意思喔!譬如不听姊姊的劝告就跑出去一个人住、在学校遇到姊姊也不肯多说话、不打电话给姊姊、不找姊姊出去玩、有事情瞒着姊姊,让姊姊既担心又寂寞的坏人就是恋童癖。」
「真九郎不是这种坏人。」
散鹤对于紫的意见也点头赞同,她们两人对真九郎的评价倒是相当接近。
夕乃也带着微笑点头。
「没错,我也是这么认为,真九郎绝对不是那种人。」
被眼前三人的视线洗礼下,真九郎只好露出敷衍的傻笑。
真希望自己是个能够帅气地摆脱这种窘境的男人。
「夕乃姊姊,我们快去道场吧
。」
来崩月家就是要与夕乃练习武艺。当真九郎和夕乃准备一起前往道场时,紫突然说自己也要参观,因为见到像散鹤这样的小孩,紫似乎也放下警戒心,现在她对任何事都产生无比的兴趣。
「也让我看看你和夕乃的武艺练习。」
「不行。」
「为什么?」
「那不是小孩子能看的东西。」
「是做很色的事情吗?」
「才不是!反正你到别的地方乖乖等我!」
接着,真九郎就拜托散鹤带紫到里面的客厅,紫纵然满口抱怨,不过还是跟着散鹤,她似乎不想在比自己年幼的散鹤面前示弱,于是跨着大步向前行走,看起来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
真九郎目送两人离去后,一旁的夕乃用手遮着嘴嘻嘻地发出笑声。
「今天的练习好像会有点紧张呢!」
「夕乃姊姊,我们快点去道场吧。」
「去道场做什么?」
「当然是练习武艺!」
「好,那就练习吧。」
夕乃仍然挂着笑咪咪的笑容,真九郎只好推着她的背前往道场。
夕乃虽然心情看来不错,练习时却完全不留情,这是崩月家的人都拥有的特质,一旦动手就会不带一丝感情。
时间还不到一个钟头,真九郎就已经被打、被踢、被摔超过百次以上,一直到他体力几乎透支才停手。
「好,今天到此为止。」
真九郎全身汗水淋漓,相对地,夕乃却以一副轻松的模样宣布练习结束。
真九郎只能在地板上爬向端坐在道场正中央的夕乃,现在的他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好不容易端正坐姿后,他便用快倒下去似的姿势行礼。
「谢谢指导。」
「不客气。」
真九郎对夕乃美丽的坐姿看得入神,便咚的一声倒在地板上躺平,这里的地板铺着厚铁板,墙壁也是用强化水泥打造而成,这个地方不只是道场,同时也类似坚固的监牢。他一边沉浸在天花板投射而下的日光灯亮光里,一边缓缓调整紊乱的呼吸,他的全身都很痛,尤其右手腕更是疼痛不堪,不过却有一种很舒畅的疲倦感,几乎把体力全部耗尽的感觉甚至可说是种快感。
真九郎所学的格斗技简单称为崩月流,但是它和普通的武术层次完全不同,一般而言,任何人都有办法学习武术,即使有强有弱,至少任何人都能发挥到某种程度;然而崩月流就没有此种普遍性,必须有个前提条件才能学习,而且这个条件极度严苛,就与『把喷射引擎装在纸飞机上也无法飞行,反而会变得破破烂烂』的道理相同。
这个东西就像是家传的打架技巧
在夕乃出生以前好像还有数名弟子,听说道场也是那时建造的,但是现在的弟子只剩下真九郎一人,真九郎认为自己能独占这么大间的道场,又有法泉或夕乃亲自指导算是相当幸运。
夕乃拿起毛巾,替呼吸还没恢复正常的真九郎轻轻擦脸,其实真九郎很想表明这样很丢脸,并请夕乃不要擦,不过现在的他连开口讲话的余力都不剩。
一边感觉冰凉的毛巾以及夕乃温柔的手带来的舒服感,真九郎一边闭上眼睛。
并且回想起刚开始的时候。
小学二年级时,真九郎突然失去家人,失去自己深爱的全部家人。真九郎曾经想死,因为死掉就能和家人团聚,可是他不敢死,太过懦弱的自己失去家人时,明明已经无法活下去,却没有死去的勇气。他害怕一个人活着,也害怕一个人死去,自己没有活着和死亡的勇气,后来真九郎被银子家收留,每天都过着失魂落魄的日子,几乎连中间发生过的事都毫无所谓,他只感到既孤单又难过,好想死,又不想死;希望大家别理他,却又希望有人陪他,脑袋里全是一片混乱。
后来发生一件事,那是真九郎被银子硬拉出门带去附近的儿童活动中心时发生的事。银子担心真九郎老是把自己关在房里,所以带他到很多小朋友喜欢的儿童活动中心,希望能改变他的想法,可是真九郎毫无感觉,他完全不看银子拿给他的漫画和游戏,其他小朋友找他讲话也不回答,真九郎就只是抱着膝盖躲在房间的角落里发呆。虽然银子陪在他身边,但是真九郎一直不发一语,表现出反正什么都无所谓的态度,银子只好叹口气说「回家吧!」就在她握住真九郎的手时,四周突然开始骚动,大人们的喊叫声、小孩们的尖叫以及枪声回荡四周,几个看似外国人的彪形大汉闯进活动中心,手上握着只在电视里看过的机关枪,在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前,全部的小孩子就已经被押出去关在卡车的货柜里,真九郎和银子也在其中。几个大汉坐上车,然后用生硬的日语单字警告大家:谁出声就杀谁。只要有小孩不听话,大汉就立刻扣下扳机,哒哒哒一阵枪响,小孩的头像蕃茄一样被打烂,尖叫的小孩的脑袋也跟着被打烂,其中一部分还喷到真九郎的脸上,真九郎看到身旁的银子快要发出尖叫,于是迅速伸手把她的嘴巴捂住,久未运作的思考受到眼前事情刺激开始运转,也让身体跟着行动。货柜被帆布罩住,所以外面看不见里面的状况,因此可以把人轻易载到别的地方。死掉的小孩尸体被扔到外面,剩下的小孩害怕得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真九郎在小孩群中思考:
这些人是外国人,在日本根本无法想象有人会在光天化日下进行大规模绑架,外国的犯罪集团却颠覆现实。记得上次在新闻看过,国外的人蛇集团来到日本,已经在偏远地区的村镇犯下数起绑架案件,目的应该是为了大量补货,警方虽然对此展开调查,但是幕后似乎和海外许多势力庞大的黑手党有所牵连,而且也牵扯到政治上,结果导致调查毫无进展,现在这群人应该就是犯人真九郎的猜测相当正确,当大家从停止的卡车货柜走下来时,虽然天色已晚,但是眼角只要稍微一瞥就可以看见许多船,真九郎当下就察觉这里是港口。全部的小孩被强迫排成一列,然后走进一艘停在港边的大货轮,四周也有不少日本人,不过似乎都是他们的同伙,这些人看着小孩们的眼神都很冰冷而不带任何感情,就像观看货物一样。
被关在漆黑船舱里的小孩们当然开始嚎啕大哭,除了真九郎以外的每个人都在哭,就连平常脾气强硬的银子也开始哭泣。「真九郎,怎么办?我们会变成怎样?」真九郎告诉她:「我们会被带到外国卖掉。」银子一边抱住真九郎一边哭着说:「我不想被卖掉,这一定是骗人的。」真九郎没有哭,根本没有哭的必要,因为机会终于来临,所以不需要悲伤,虽然有点害怕,但是高兴的心情还是比较强烈。
就快死了,等一下自己就会死掉。
会被卖掉的一定是健康的小孩、漂亮的小孩或是聪明的小孩,而自己不属于任何一种。再加上自己的身体与心灵如此脆弱,等船出航后,在抵达下一个港口前很有可能就会死掉,虽然自己因为自杀很恐怖而不敢实行,可是现在这种无能为力而且无法逃走的状况一定能杀死自己,终于有机会死掉了,这样就能再见到爸爸、妈妈还有姊姊,真是太好了。
机会出乎意料地提早来临。船舱的门突然敞开,犯人们纷纷走进船舱,他们把男童踢开,只叫女童站起来。难道要在这里把男女分开,再分别关起来吗?从犯人们异常闪烁的眼神来看,或许是要女生们做某些特别的事情。银子也被歹徒抓住手腕一把拉起身体,就像鉴定商品似地在银子身上摸来摸去,银子立刻对那个人甩下一个耳光,真九郎心里很佩服银子的强悍作风,但是看到那个人用外国话骂银子,又拿起枪对着她的脸,真九郎便立刻挡在银子面前。为了救青梅竹马而死,真是太棒了,没有任何遗憾,银子好像在背后大声嚷嚷,真九郎却完全没听见,只是静待枪喷出死亡的火光。
就在此时,突然冒出一个女人。
那是一个披着风衣的年轻女子,好像是日本人,但是样子非常威风,简直就像控制一切的老大般跨着大步闯进船舱,当那个女人叼着香烟的嘴里缓缓地吐出白烟时,原本发呆的犯人们才破口大骂并且举枪射击,从这时开始就是一面倒的局面,犯人们的暴力被那个女人用更强大的暴力完全吞没,简直就是暴力的龙卷风。所有小孩都对眼前发生的凄惨光景畏缩不已,就连银子都躲到真九郎的背后,只有真九郎不一样。
就是这样。
就是这种力量。
想死的冲动早已被感动冲得烟消云散。如果自己也能变得这么强的话,也许以后就有办法活下去,也许能够在这个失去家人的世界里继续生活也不一定。
现场仅仅过了十几秒钟就恢复宁静,当随后进入的数名男子正在救小孩出去时,真九郎却走向那位女性,这个时候就是红真九郎人生的分岐点。不行,真九郎,那个人好可怕,不要靠近她,和她扯上关系就没有好下场真九郎没有将银子的话听进去,他走到那位女性的面前。
请收我当徒弟。
那位女性把香烟的烟灰弹在地上,满脸讶异地看着真九郎。
为什么?
因为我想变强。
为什么?
为了活下去。
不知道真九郎的哪句话打动了她,那位女性对真九郎的脸注视片刻后,然后就叫真九郎跟在她的后面,真九郎不听银子的阻止,决定听从那位女性的话。
那位女性叼起新的香烟,接着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红真九郎。
真巧,有一个字和我的名字一样。
那位女子微微一笑后,便说出自己叫做柔泽红香,接着又继续说:
我的本事不是向人学的,所以我也没办法教人。
于是,真九郎就被带到崩月的宅第。
红香对宅第的主人说:
崩月的当家,这个小鬼还满有意思的,你不妨试试看。
崩月法泉看着既兴奋又紧张的真九郎,他的身旁有个年纪和真九郎相近的少女,这个名叫夕乃的女孩也静静地望着真九郎。
从当时一直到现在的八年间,对真九郎而言是最充实的光阴。
真九郎以内弟子的身分住进宅第,他遵从法泉的指示把一切都奉献给崩月流的修行。身体内的骨头几乎没有地方没断过,他的骨头在修行中断裂无数次、碎裂无数次,全身被打得体无完肤,就连内脏都曾经移位,这是超乎常轨的肉体改造,也是为了让肉和骨头成为适合运用崩月之力的身体。
银子很生气,她对真九郎的想法太过奇怪而感到生气,她无法理解这种修行而生气。
银子不知道说服真九郎多少次,但是真九郎完全充耳不闻。
无论如何,他都想变强。
无论如何,都有那个必要。
他需要能让失去家人的自己活下去的强大力量。
所以他既努力又拼命,结果竟然
「真九郎?」
夕乃温柔的声音让真九郎睁开眼睛,他的体力已经大约恢复三成,此种回复能力也是修行的成果。
夕乃对用手撑着地板站起来的真九郎说道:
「身体好像差不多习惯了呢。」
「嗯,勉勉强强。」
右腕还很痛,疼痛感透过血管传到全身,不过对植入异物的身体来说,应该算是正常的反应,和当初相比,现在的状况已经轻松许多。植入的第一个晚上简直痛不堪忍,那时待在真九郎身边的人就是夕乃,她一整晚都没阖眼,从头到尾握着真九郎的手,并且不断和他说话,真九郎相信那晚自己能撑过来都是托夕乃的福。
「应该还不到能在实战使用的阶段,照现在这样,不知道会对身体造成多少伤害,最严重的状况还有可能会缩短寿命,所以在得到爷爷的允许前都禁止使用喔!」
「反正我也不想活那么久。」
如果没有遇到红香,当时早就为了保护银子而丢掉性命了。
真九郎选择活下去到底是对还是错呢?应该是正确的选择吧?
「不可以说这种话。」
夕乃露出姊姊对弟弟说教似的表情轻声叱喝。
「人类的身体很脆弱,弄坏它其实很简单,不过只要好好珍惜的话,就可以使用一辈子,所以记得要好好珍惜,我很希望以后和你一起渡过人生喔!」
有人这么关心自己是多么令人心怀感谢的事,于是真九郎苦笑着说:
「听起来有点像求婚的台词耶。」
夕乃的脸庞微微一红,接着轻咳一声。
「那、那些话当然要由男方先开口」
「嗯?」
「没什么」
夕乃又带着蒙混过去的意思轻咳一声。
「总之请你多加努力,不可以受到邪念的诱惑。」
「好的。」
「请把那些下流的录影带丢掉。」
「好的。」
「话说回来,真九郎你正值年轻的年纪,难怪会对那种东西有兴趣,应该也会想着『夕乃今天好可爱,不知道她的内裤是什么颜色』的事情吧?」
「我对那种事情没有」
「应该有。」
「不」
「一定有!」
真九郎被一口咬定,而且夕乃还露出要他非承认不可的表情。
「啊~~好啦~~可能有吧。」
「不能这样喔!真是的,真九郎好讨厌」
夕乃露出有点高兴的生气表情。
真九郎在心里不断发出「什么跟什么啊?」的牢骚,不过当然没说出口。
从以前就总是没办法违逆她。
「上次我听保健室老师说过,男生一直压抑那种欲望会对身体不好,所以你真的忍不住的时候,记得跟我说喔!」
「什么?」
夕乃对有些慌张的真九郎又继续说明:
「我愿意帮你严格训练直到心里的邪念消失,你高兴吗?」
「非常感激。」
身为弟子也只能笑着点头。
真九郎走到庭院,从水井汲出水,再用冰冷透心的井水把身体把身上的汗冲洗干净,接着用毛巾把身体擦干后,回到屋内沿着走廊走向客厅。真九郎在途中停下脚步,旁边正好是真九郎以前的房间,真九郎打开门往房内一看,自己用过的书桌还在里面。而且上面没有半点灰尘,应该经常有人打扫,和五月雨庄的5号室比起来,这个房间更为宽敞干净而且明亮。
师傅曾经说过:随时都欢迎你回来住。
我没办法。
在回忆渐渐苏醒前,真九郎赶紧把门关上。
他回到走廊上前往客厅找紫,没想到她竟然出乎意料地乖巧,只见她用吸管喝着果汁坐在电视前观看卡通,而散鹤则是和紫拉开微妙的距离一起观看卡通。不过当她看见真九郎出现的时候,就立刻跑向真九郎的身边。真九郎接住她小小的身躯,并且轻轻地把她抱起来,对连她的尿布都换过的真九郎来说,散鹤就像亲妹妹一样。
「哼,真是个长不大的小鬼。」
紫则是用侧眼望着两人的举动,不屑地衔着吸管。
真九郎对紫闹别扭的举动不禁暗叹一口气,这时夕乃和散鹤的母亲冥理刚好从厨房走出来,她体贴地询问真九郎是否缺乏生活用品,甚至一副准备给他零用钱的样子,因此真九郎赶紧慌张地婉拒,而当他反问是否需要帮忙家事时,冥理却回答男人只要坐着休息就好。由于散鹤说想要帮妈妈的忙,于是真九郎把她放回地上,目送散鹤跟在母亲背后跑进厨房,接着转头看向紫,可是她却露出一脸愤恨的表情。
「练习好玩吗?」
「还好。」
「看你练习那么久,我还以为你忘记我了。」
紫衔着吸管,在果汁里啵啵啵地吹着泡泡。
虽然分开还不到一个小时,但是她似乎对真九郎把自己丢着不管的举动感到十分不满。
「抱歉。」
「我问你,你还记得自己发过什么誓吧?」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不过,这里的人都是好人吧。」
「哼,天晓得是不是真的。」
虽然紫表面上看来好像已经完全放松,不过似乎还是一直保持警戒。
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她戒备到这种程度呢?
真九郎正想向她问个明白时,师傅刚好回到家中,于是真九郎只好暂时把心中的疑问按下,决定先向师傅问安。
真九郎的师傅崩月法泉是一位年龄超过七十岁的老人,他穿着轻便和服的打扮简直就像昭和初期的文豪,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不过连柔泽红香都曾经说过「绝对不想和他单独对打」这种话,可见是位不容忽视的人物。
「你就是《崩月》的当家吗?」
与法泉正面相对的紫也不隐瞒戒心,直接用瞪视的态度说出这句话,但是为了预防万一,她还是把真九郎拉在身边当挡箭牌。
即使看到紫的态度,法泉仍然有如面对自己的孙女一样面露微笑,崩月家的人基本上都拥有非常稳重的修养,当真九郎在这间屋子里生活的时候,就很清楚「越强的人越有控制感情的本事」这件事。
「小妹妹,要吃烤蕃薯吗?」
法泉由纸袋拿出似乎从围棋会馆回家途中买的烤蕃薯,并把其中一个巴掌大的蕃薯折成两半拿给紫,黄色的蕃薯冒出阵阵热气,甜美的香气立即在四周飘散。食欲旺盛的紫第一次见到烤蕃薯,注意力立刻被深深吸引,于是她接下法泉手中的蕃薯想要张口咬下,不过在犹豫片刻后随即拿给真九郎。
「你先试毒。」
暗中对紫的多疑摇头不已的真九郎只好先吃一口,紫则是等到确定没问题后也开始享用烤蕃薯,她塞得满嘴都是,而且还一边发出「噢噢!」的赞叹声,一边仔细端详手中的烤蕃薯,然后又再咬一口,似乎相当喜欢烤蕃薯。
吃到一半,紫停下动作向法泉道谢。
「很好吃,谢谢你。」
「不会不会。」
法泉豪爽地露出笑容,并且拿起另一个烤蕃薯给真九郎,而这个动作正好被夕乃发现。
「不行啦!爷爷,都快吃晚饭了!」
法泉只好搔着头说「嗯,抱歉」,接着又「你怎么穿着和服裤裙?」「没关系啦。」「应该是穿给真九郎看的吧
?」「又没关系。」和夕乃对谈几句后,就抱着烤蕃薯走向厨房。
夕乃偷偷看了真九郎一眼后,便开口问道:
「我穿和服裤裙好看吗?」
「嗯。」
「会不会心里小鹿乱撞呢?」
「嗯,有一点。」
「那我就继续穿着。」
夕乃说完后,便露出微笑走回厨房。
当真九郎想着「搞不懂她在做什么,只要她心情看起来不错就好」的时候,这次换散鹤从厨房走出来,看着她用两只小手辛苦地端着大盘子,真九郎想起身帮她,可是衣服却被紫拉住。
「播种够器。」
满嘴的烤蕃薯让她的话说得模糊不清,紫似乎想叫真九郎「不准过去」,对真九郎困扰样子看不下去的散鹤只对紫说一句话:
「好任性。」
紫的火气一冒想张口回骂,偏偏嘴里塞满烤蕃薯让她发不出声音,散鹤就在她努力咽下的时候回到厨房。紫好不容易把烤蕃薯吞下肚后,马上瞪向旁边差点笑出来的真九郎,然后忿忿不平地说道:
「臭屁的小鬼。」
真九郎无声地「你才是吧」如此纠正,但是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留在她身边。
众人围坐在黑檀木制的大餐桌前和乐融融地享用晚餐,晚饭的菜色以生鱼片、红烧鱼以及猪肉汤与马铃薯炖肉等等和食为主,真九郎对这些熟悉的味道吃得很高兴,连旁边的紫也没停过筷子,大家一边享用美食一边闲话家常,还聊起夕乃与散鹤的父亲现在到国外出差的事,晚餐用毕后,冥理和夕乃便开始收拾碗盘。
「小紫,要不要先和散鹤去洗澡呢?」
考虑到待会儿准备讨论的事情,夕乃便如此提议。紫本来有点反抗,不过听真九郎说「崩月家的澡堂很棒喔」时,她就已经有点兴趣了。「什么很棒?」「全部都是木头做的」「哦~~用木头做的澡堂啊」听到两人如此对话的夕乃又补上:「今天泡的是柚子浴喔!」
「水里有柚子,还有用木头做的澡堂啊」
紫似乎输给她奇心而终于点头,为了不让夕乃再度误会,所以真九郎再三叮咛紫泡完澡时一定要用浴巾围起来,紫则是答应「嗯好吧」接着就和散鹤一起前往澡堂。
等小孩离开后,夕乃在桌上摆上泡好的茶以及放在冰箱冷藏过的烤蕃薯。
「红香这家伙,还真是丢给你一件麻烦事。」
法泉一边咬着烤蕃薯,一边说着。
「她明明知道你是我们家的人,还找你照顾九凤院家的小孩,不过这也像她的作风。她不知道该说是不拘小节还是没原则,把这方面的状况全都不当一回事」
真九郎其实有许多疑问,不过还是先等师傅把话说完。真九郎对夕乃、冥理以及散鹤都能轻松对待,唯有对师傅法泉始终保持严谨的礼仪,虽然夕乃经常念他太过见外,不过该有的礼仪还是应该遵守,毕竟真九郎是打从心底尊敬这个传授许多知识给自己、又把身体的一部分送给自己的老人。
夕乃似乎看穿真九郎的心事,于是便代为开口:
「爷爷,那件事是不是该让真九郎知道呢?」
「嗯,也是时候了。」
法泉若有所思地闭上眼,并且端起茶缓缓啜饮,真九郎也跟着拿起茶杯饮用,这时夕乃把烤蕃薯的皮仔细剥掉后递给真九郎,真九郎虽然心想「我可以自己弄」,但是他还是一边道谢一边伸手接过烧蕃薯。这是爱吃甜食的法泉精心挑选、冷却后更增香甜的蕃薯,真九郎一面品尝,一面等待师傅训示。
法泉睁开眼睛,摸着下巴说道:
「在开始讲之前,我有件事想先问你,真九郎,你要老实回答。」
「是。」
师傅盯着因紧张而战战兢兢地弟子开口说道:
「你做过了吗?」
「请问是指什么?」
「好不容易开始独居生活,你跟夕乃做过了吗?」
在真九郎身旁的夕乃似乎被茶呛到,因此开始剧烈地咳嗽,真九郎便用手拍拍她的背,夕乃说声谢谢后随即向祖父强烈抗议:
「爷、爷爷!你怎么突然说出不知羞耻的话!」
「哪会不知羞耻,我们正在谈真九郎的童贞问题喔。」
「肮脏!下流!」
「真是顽固,我在真九郎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
「真九郎不是那种人!」
「什么嘛,你们还没做过啊?真九郎,不用顾虑到她是师傅的孙女,我对这方面的事很开明的。你别看夕乃这丫头这副模样,她常常收到一堆情书,再拖拖拉拉的小心被其他人追走喔」
「才不会呢!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
「你的贞操观念那么重,以后嫁不出去怎么办?」
「不用爷爷担心!将来一定会有人娶我的!真九郎,对不对?」
真九郎虽然心想不要问我,但是嘴上还是发出「嗯」的暧昧回答。
老而弥坚的法泉向来都鼓励真九郎和孙女多亲近,对「那方面的事」也表现出极度宽容的态度。当真九郎搬出崩月家时,法泉还推荐五月雨庄,理由则是住在那里有很多好处,但是法泉似乎还是误会真九郎想搬出去独自居住的理由,即使真九郎想解释这个误会,真正的理由却无法说出口,因此只好用模糊不清的态度应对。
真九郎就在无法替法泉与夕乃任何一方答腔的状况下袖手旁观,这时走廊传来冥理的声音。
「爸爸,日村奶奶打电话给你。」
「喔,来了。」
法泉便踩着轻快的脚步走到走廊,稍微讲过电话后,就说有事出门而走往大门。根据夕乃所说,他最近在转棋会馆和一位认识的老婆婆相当亲昵,她像正在交往中,虽然刚刚的话只说到一半,不过女朋友一找就突然跑掉,真九郎认为这倒是很像师傅的作风。
「真九郎,你不能像爷爷一样喔!」
夕乃似乎对祖父的任性有些傻眼,因此叹了口气后重新把茶泡过。
「男人的爱要全部付出给家人,千万不可以三心二意。」
基本上夕乃还是很尊敬祖父,唯独看不惯法泉从年轻就开始的风流态度,已经去世的妻子听说对丈夫的缺点也吃过不少苦,而看着种种状况长大的夕乃感触似乎也特别深刻。
「真九郎,明白吗?」
「明白。」
夕乃满意地点了点头,并且把茶递到真九郎的面前。
「我就僭越代为说明吧,虽然不是很复杂的内容,如果有疑问请记得举手发问。」
「还要举手?」
「请叫我夕乃老师。」
夕乃微微一笑后,便开始叙述:
「首先关于里十三家。」
所谓的里十三家是指到现代为止,在地下世界中占有势力的十三个家系。
《歪空》、《堕花》、《斩岛》、《圆堂》、《崩月》、《虚村》、《豪我》、《师水》、《戒园》、《御巫》、《病叶》、《亚城》、《星啮》虽然这十三家已有近半数不再多管世事,或者早已断绝血缘,但是它们的勇猛事绩、恶名昭彰以及凶恶名声对里世界仍然存有影响力。
「再来是关于表御三家。」
《九凤院》、《麒麟塚》、《皇牙宫》。
三者都是大财阀,而且是名门中的名门,连真九郎都听过它们的名字。
「表御三家代表俗世的权力,里十三家则是代表地下世界的权力,两者分别扮演表面的英雄和暗处的枭雄,甚至还曾经有这十六家彼此互相制衡共同统治这个国家的时代,不过那是很古老的故事了。现在的表御三家极尽繁荣,相对地里十三家却是一直逐渐衰退,虽然当中也有像《圆堂》和表面权力相互融和的家系」
看夕乃端起茶稍做休息后,真九郎也把变凉的茶一口气喝干。
「表御三家和里十三家吗」
真九郎把剩下的烤蕃薯送入口中,这时夕乃又冲泡新的茶递过来,真九郎则是道谢后再度啜饮,等思绪逐渐稳定后开口说道:
「这些话是真的吗?」
夕乃没有回答,只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继续喝茶。
真九郎思考片刻后,便举起右手。
「夕乃老师,我有问题。」
「座号8号的红真九郎同学,请发问。」
连座号都有喔?真九郎一边心想,一边说出疑问。
「刚才那些话是真的吗?」
「我对你从来没有撒过谎喔。」
这倒也是,她对我一直都是真诚相待。
完全没有欺骗过。
即使如此,坦白说还是令人很难相信。
真九郎早就知道崩月家不是普通的家系,而且以前也听过代代都和地下世界有关,不过他倒是从来没有想过崩月家过去竟然会是大势力的其中之一,而这也是他第一次听到九凤院、麒麟塚、皇牙宫这些有名的财阀被称为表御三家。
简直就像骗小孩的童话故事
当真九郎想着这些事时,夕乃又继续叙述:
「我听拥有灵视能力的人说过,这个世界的每个地方都有死灵或恶灵等
等各式各样的灵魂,因为我没有那种能力,所以看不见,不过那对我的生活并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刚才我告诉你的事就像这样,不知道也没关系,就算知道也可能只有一点用处而已,论重要性,学校上的课还比较有用,所以只要在心里留个印象就好,但是有件事请你千万记住,你是我们家也就是《崩月》的人,换句话说,你已经算是里十三家的人了。」
意思就是并非事不关已。真九郎在崩月家里共吃一锅饭那么多年,又继承法泉的部分力量,毫无疑问是相关人士。
「然后小紫是表御三家的人,而且又是表御三家中最强势的《九凤院》的千金小姐,这就是她会对我们家保持强烈戒心的原因。表御三家里都把表称为清流,把里称为浊流,他们似乎严格禁止双方接触,简单说就是把我们当成病菌。」
上次紫说脏东西会传染,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在九凤院家里大概就是接受这种教育吧?
所以才会对属于崩月家的夕乃如此敌视,也一直要求真九郎保护她。
「我也不太清楚详细状况,表里好像真的有很多恩怨,不过我们家就是这种连澡堂都能招待的家风。」
真九郎一边听着夕乃的话一边心想:
里与表,就如同自己和紫。自己将来会继续从事纠纷调解人这一行,将会过着和世间功名无缘的人生;而紫身为九凤院家的人,想必会在表面世界度过一段灿烂的人生。她很令人羡慕吗?不会,只觉得她很辛苦。
来自四周的期待与压力会有多重呢?真九郎似乎无法承受。
真九郎发现夕乃的茶已经喝光,正打算帮她倒茶时,却忽然见到她脸上露出平常少见的阴霾而停下动作。
「夕乃姊姊,怎么了?」
「仔细想想,小紫会讨厌我们家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会啦」
「真九郎,我们家是杀人的家系。」
真九郎突然有种房间整个变暗的感觉,这当然是心理作用,天花板的日光灯并没有故障,只是因为真九郎相信夕乃陈述的事实而感到心情沉重的关系。学过崩月流的真九郎很明白,崩月家传授的是杀人的力量与技术,崩月家曾经用这些技术杀过多少人?虽然在法泉这代就已经退出里世界,可是力量和技术并没有随着消失,夕乃和散鹤的后代也应该会继续继承下去,家系就是将杀人的力量与技术代代相传的系统。
夕乃使用比平常更没有感情的声音继续说道:
「如果污秽会留在血脉中,我的血就是肮脏的,而且还是肮脏得令人害怕。刚刚我提到灵视能力,其实我真的很庆幸自己没有那种能力,如果真的拥有的话,我也许就必须亲眼看着我们家的污秽活下去。」
真九郎低头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夕乃则是望着他的脸问:
「觉得很可怕吗?」
虽然她这么问,但是真九郎知道这句话里真正的含意。
你后悔吗?
她一定是想这么问。
你后悔和这个崩月家扯上关系吗?甚至也后悔遇见我吧?夕乃就是担心这些事。
怎么会呢?
里十三家和表御三家一点都不可怕,杀人的力量和技术也完全不可怕。
真九郎真正害怕的不是这种东西。
真九郎抬起头。
「我喜欢夕乃姊姊,也喜欢崩月家的每个人。」
崩朋家肯收留无依无靠的自己,而且又视为家里的一份子,该亲切时亲切,该严厉时严厉,因此真九郎对这个家的人只怀着感激不尽的想法。
正因为如此,有些话才无法讲出口,有些事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
唉,好想快点回五月庄。
实在不想在这里待太久。
好想快点远离这个家的人。
正当真九郎努力不让内心的混乱写在脸上时,夕乃却恢复原来的语调说:
「那个真九郎,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你可以再说一次刚才那句话吗?」
「嗯?刚才那句?」
「就是刚才喜、喜欢那句」
夕乃的双颊染上一抹嫣红,两手的食指互相点着指尖,嘴里也支支吾吾,真九郎则是对夕乃连话都讲不清楚的原因摸不着头绪,就在此时,走廊处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真九郎转头一望,身上包着浴巾的散鹤立刻奔入他的怀里,真九郎则是轻轻抱着她,摸了摸还有点湿润的头发。
「难得气氛很不错的说」
夕乃不甘心地叹出一口气,并且小声抱怨。
「唉,真是个慌慌张张的家伙。」
紫在散鹤后面慢条斯理地出现在走廊上,她照真九郎的叮咛用浴巾包着身体,从刚出浴的红通通脸颊看来,紫的心情似乎很不错,显然桧木制的澡堂以及柚子浴都很合她的意。
紫见到紧抱着真九郎不放的散鹤后,不屑地发出冷笑。
「哼,真是长不大的小鬼。」
紫摆出一副「我才不会那么幼稚」的态度,接着又命令佣人。
「喂!真九郎,我要回去了,快准备换的衣服!」
「啊」
这时真九郎才想起自己忘记携带干净的衣服,但是夕乃只说出「请等等」后,就走进里面的房间。
紫在这段时间内则是喝着冥理给她的冷麦茶。
「紫,你对崩月家的感觉怎么样?」
「不足为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原来书上或是听人讲的跟事实差很多。」
「是喔。」
真九郎伸手摸摸她的头,紫却难得没有抵抗。从她开始大打呵欠的举动看来,她似乎睡意颇深,比她年幼的散鹤也已经开始打瞌睡了,真九郎看看时钟,现在是她们应该就寝的时间。趁夕乃回来并且帮两个小孩换衣服的时候,真九郎先向冥理打声招呼,然后准备返回五月雨庄,他把穿好衣服的紫背在背上,而紫则是一贴上真九郎的背就立刻睡着。
「真九郎,这个也给你。」
夕乃拿了一个纸袋给真九郎,里面有数套小孩用的睡衣。
「那些是我小时候用的,请拿给小紫穿。」
「谢谢你,夕乃姊姊。」
「下次我去找你时,如果又看到她没穿衣服,我真的会生气喔!」
「我一定会叫她穿衣服。」
夕乃看向真九郎背后熟睡的紫后,便噗嗤一声地露出笑容。
「你这个样子好像大哥哥呢。」
「会吗」
真九郎的心情有些复杂。
姊姊和哥哥是种得以依赖的人物,自己到底哪里像呢?
在门前又再度向夕乃道谢后,真九郎便踏上归途,他一面感觉小孩特有的微热体温,一边缓缓地在零星路灯照射下的夜路上行走。
表御三家和里十三家
紫应该早就知道这些真九郎第一次听到的名词吧?这个孩子平常虽然话很多,但是重要的事情却完全不讲,包括她被谁以及成为目标的原因也只字不提。
难道是为了因应需要才会这么懂事吗?
她到底经过什么样的人生呢?
她已经感觉到身为表御三家之一《九凤院》一族的压力吗?
不论是多么沉重的压力,这个孩子似乎都没有逃避的意思。
想必她会用小小的身体勇敢面对吧!
前方吹起一阵刺骨的寒风,真九郎小心翼翼地不让背后的紫吹到风,同时也不放松对周围的警戒,虽然附近是住宅区,不时有其他路人经过,不过还是要预防万一。
只要苗头不对就准备带着她逃走,反正逃走也不是坏事。
这个判断绝对没错。真九郎一直都是如此走来,以后也一定会这么做。
不过
真九郎微微向后转头,看着在背后轻轻打呼的紫,那是一张仿佛脱离一切束缚的幼稚脸孔,同时也是年幼却要承担一切的脸孔。
真九郎心想:
选择逃避的自己并没有错,不过,假如有人不愿意逃,明知会输却仍然选择面对的人就是错的吗?
「嗯」
紫好像正在说梦话,并且用脸颊轻轻地在真九郎的背上摩擦。
见到她的举动,真九郎的脸上自然地相当自然地浮出微笑。
麻烦事以后再想吧!
跟表御三家、里十三家或是红香的思维都毫无关系,现在他只想好好保护这个孩子。
真九郎一边感觉背后那舒服的温暖,一边向五月雨庄加快脚步。
赶快回去吧!
不能让这个孩子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