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保健室的窗户后,中庭的喧嚣声随即传进室内。
今天的第四堂课是一年级连同二年级一起进行的体育课,男生在中庭踢足球,女生则是在体育馆内打排球。由于是以学年分队举行比赛,因此气氛特别热烈,真九郎虽然不讨厌体育课,不过今天还是只能休息。
真九郎感到一阵冷风,于是赶紧关上窗户。现在并没有其他学生过来这里,医生则是拿着医药箱到中庭,所以只有真九郎待在保健室里,他甚至认为能够独占这个寂静空间是件很奢侈的事,虽然医生吩咐真九郎一定要躺着休息,不过没有睡意而躺在床上其实相当无聊,于是真九郎在保健室里晃来晃去,并且随手拿起摺放在桌上的报纸,当他看过几则新闻后,便了解到自己能够轻易地待在保健室的原因。先前真九郎以感冒为由向体育老师请假,当然是装出来的,不过老师并没有起疑心而立刻答应,真九郎大概知道理由,因为报纸上刊载出有老师强迫感冒的学生上体育课,结果导致学生丧命的事件,另外还有报导补充说明同样的事件在全国各地陆续发生,现在是个只要体罚、家长就会控告学校的时代,所以老师才会特别小心吧?只要有学生丧命,不仅会吃上官司,学校方面的损失也很可观。
不过就算我死掉,也没有会控告学校的家长吧……
真九郎露出带有自嘲含意的笑容,并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种想法还真消极。
这也难怪,因为昨天真的是宛如恶梦般凄惨无比。
不,还不能当做已经过去的事,因为事情还在持续进行中。
目前两个能够让事情结束的方法。
面对或是逃避。
面对它的话,就有可能失去生命,但是逃避肯定会失去自尊。
我还有自尊这种东西吗?
那时候我连不堪入目的下跪都肯做,我真的有自尊吗?
真九郎虽然没办法接受,不过还是压抑住逐渐苏醒的屈辱感,接着开始思索。
或许我早就已经得到答案了。
听完暗杀的计划后,我居然没有任何动静而一如往常地上学,这就是答案。我已经在下意识中做出逃避这件事的抉择,我想要等待事件平息下来,回到平常的生活。
即使正面对抗恶宇商会也毫无胜算,所以逃避是既聪明又正确的选择。
……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红真九郎,这样真的好吗?
真九郎感觉到走廊上有人逐渐接近保健室,因此他将报纸放回桌上并且立刻躺在床上,接着拉起隔间的帘子。他从缝隙偷偷瞄向外面,发现走进保健室的是两名穿着白色运动服的女学生。
真九郎连忙用棉被盖住头,并且屏住自己的气息。
两人都是二年级的学生,其中一位不认识,另一位却是十分熟悉的人。
「崩月同学,不好意思,比赛途中还麻烦你陪我过来……」
「没关系的,因为我是班长嘛。」
似乎有同学在排球比赛中脚受伤,所以夕乃才会陪着同学过来,由于医生不在保健室里,因此由夕乃代为包扎伤口,而且处理得很漂亮。
为了不让两人注意到自己,真九郎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他不想让夕乃看到现在的自己,这副丑态实在太丢脸了。
夕乃在几分钟内就处理完伤口,两人便一边对话:「崩月同学的包扎技巧好厉害,已经完全不会痛啰。」「那真是太好了。」一边打开保健室的门,脚步声也随着渐行渐远。
等到脚步声完全消失,当真九郎才刚松一口气的时候,隔间的帘子瞬间就被「唰」地豪爽拉开,盖在身上的棉被也立刻被掀开。
「真九郎,你果然在这里!」
崩月夕乃双手叉腰,并且充满威严地站在真九郎面前。
真九郎则是带着僵硬的笑容回应:
「夕乃姊姊,你不是离开了吗……」
「刚刚那是忍术里的『假装离开』。」
「忍术?」
「女生可是天生就会使用忍术和魔法的喔!」
夕乃自信满满地做出结论后,便用斜眼瞪着真九郎。
「先不管那个,真九郎。」
「是。」
真九郎以近似反射动作的姿势自然地在床上正座。
夕乃虽然想要继续说话而张开嘴巴,却又临时冒出别的念头。
「……啊,话说回来,今天好像是第一次呢。」
「什么事?」
「就是真九郎第一次看到我穿着体育服的样子。」
「好像是这样……」
因为两人不同学年,所以没看过其实很正常。
夕乃则是伸开双手,并且在原地转了一圈。
长发随着动作飘逸,还能从微微掀起的体育服中看到夕乃平滑的侧腹。
「怎么样?」
扬起嘴角的夕乃似乎要真九郎说出感想。
美人不管穿什么都好看,真九郎认为眼前真是个好例子。
「嗯,很适合喔。」
「会不会心里小鹿乱撞呢?」
「……嗯,有一点。」
「你会想要紧紧抱住我吗?」
「……多多少少。」
夕乃则是暗自叫好,随后握拳摆出胜利的姿势。
「听完真九郎的意见后,我们回到正题吧。」
夕乃将双手叉腰,并且紧紧盯着真九郎的脸不放。
「真九郎,你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情吧?」
「咦?」
「既然会偷偷摸摸地躲着我,一定有事情瞒着我。」
「嗯,那个……」
完全命中,夕乃姊姊的直觉还真敏锐。
夕乃将脸靠近说话含糊不清的真九郎开始逼问:
「如果你不老实讲出来,我就要你亲我喔!如果老实地讲出来,那我就亲你一下。你要选哪边?」
「……有不一样的地方吗?」
「我也不知道,要不要试看看呢?」
夕乃用食指贴着嘴唇,嘴角还露出暧昧的微笑。
情况好像不太对劲。
真九郎只好赶紧投降。
「其实是工作失败了。」
「失败……?」
夕乃的视线停留在真九郎的小腹上。
脸上的笑容也突然消失。
「那是被谁割伤的?」
「这个嘛……」
虽然真九郎想要用装傻带过,但是还来不及反抗,他已经被夕乃压倒在床上,并且被夕乃掀开制服和裤子。真九郎的小腹上有个仿佛用尺划过般的一字型伤口,这是证明昨天的事并非睡梦一场的证据。
「那个,夕乃姊姊……」
「先不要说话。」
夕乃的手指顺着伤口移动,而真九郎只感觉到与大伤口不成比例的轻微刺痛感。
夕乃眯起眼睛,静静地说出自己的推测。
「这个伤口有点奇怪。」
「……奇怪?」
「这是在回家的路上被暗算的伤口吗?」
「嗯,没错……」
「对方用的切法就像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觉得今天也好累而打个大呵欠的时候,伤口就啪地突然裂开,血跟着唰地喷出来,内脏也同时滑溜溜地滚出来』,不过对方还顾虑到『在伤口完全裂开前方便医治』这点,所以这是说明自己与真九郎的实力差别,也就是说,这里面包含有警告的意思。」
听完说明后,真九郎总算解开心中的某个疑问。
昨天真九郎在五月雨庄前失去意识,伤口在醒来时已经缝好,血也已经止住,帮忙治疗的山浦医生则是歪着头,不断重复说着:「虽然伤口不小,不过还真奇怪……」没想到伤口居然含有这层涵意。
能够读出这个意思的夕乃真不简单。
但是,真九郎还是无法理解。
切彦不仅说那么多话,甚至袭击真九郎,而且故意不杀死他,此外还特地给予警告,真九郎实在猜不透她的想法。
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刽子手究竟有什么企图?
「真九郎,这是谁下手的?」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想要见见那个人。」
「……见到那个人之后要做什么?」
「这个不用你担心啦。」
夕乃则是呵呵地以微笑回应。
真九郎非常清楚。
崩月夕乃是个连生气都会露出微笑的人。
「我会稍微手下留情,我很擅长把人打个半死喔。」
「那个,夕乃姊姊……」
「竟然在我亲爱的弟子身上留下这种小看别人的伤口,我怎么可以放着不管呢!」
「但是……」
真九郎一边阻止夕乃,一边心想:
原来还有这个方法……
切彦曾经说过,真九郎找多少人都没关系,这是让真九郎的条件。
既然如此,借用夕乃的力量应该也没关系。
崩月夕乃与斩岛切彦,战鬼与《断头台》。
真九郎不禁开始想像两个人打起来的战况。
但是,他马上打散这个想法。
……这样不行。
虽然我是个既没实力又没出息的人,不过我至少还知道哪些事是不能做的。
对真九郎而言,崩月夕乃等同于自己的家人,就像是姊姊一样,不能让她因为我而卷入危险中,必须靠自己的力量解决才行。
「……夕乃姊姊,这是我的工作。」
真九郎说出口后才注意到,而且是第一次注意到。
切彦虽然说这是场游戏,不过这是一场暗杀行动。
阻止这件事发生,就是身为纠纷调解人的自己该做的工作。
「我会自己解决的,所以……」
真九郎下定决心的话却没办法说到最后。
因为夕乃突然一把抱住他的身体。
「有志气!」
泪眼汪汪的夕乃抱着真九郎,将他的脸埋在自己的胸中,真九郎立刻感觉到一股柔软的触感。真九郎虽然想要离开,却完全无法如愿,夕乃就算比真九郎瘦小,而且是女生,不过夕乃毕竟是师傅,因此能够轻易地制止徒弟的行动。
「真九郎,你长大了!男子汉就是要有面对苦难的勇气!这样女人才会对男人强壮的背影产生爱情!」
「……是、是这样吗?」
「没错!但是,如果真的遇上烦恼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喔!我会把那些坏蛋们打得落花流水的!」
落花流水……
虽然这个形容词让真九郎稍微露出笑容,不过这时候如果不点头的话,夕乃大概不会心服,因此真九郎暂且回答:「如果有问题的话,到时候就拜托夕乃姊姊啰。」
「夕乃姊姊,是不是该回去上课了……?」
「嗯~~再等一下下。」
夕乃用力地抱着真九郎十秒左右,便依依不舍地说出「等以后再继续吧……」而松开手,并且重新绑好头上的白色头巾。
「那么,我先回去上课了。」
「夕乃姊姊,加油。」
「真九郎,你在说什么呢?你也要一起过来上课。」
就在真九郎惊讶不已的时候,夕乃用力抓住他的手。
「只有这点小伤,身体应该还能动吧!」
「什么……」
这点小伤……
如果斩岛切彦听到的话,她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真九郎只是稍做想像便露出苦笑,夕乃则是开口说道:
「不过,真九郎应该会觉得从中间开始上课有点尴尬吧?所以过来帮我加油,你觉得怎么样呢?」
「啊,可是……」
「回答呢?」
「……好的。」
真九郎被夕乃拉着手走出保健室,一边在心中思索夕乃做出这些举动的原因,一边再度露出苦笑。
十分温柔却作风激烈的斯巴达教育。
这就是崩月流的锻炼方法。
体育馆里正在进行白热化的比赛。
一年级与二年级的队伍在数个场地上尽全力比赛,白球在球网上相互交错,旁观的学生们则是随着回击的球一喜一忧。从旁帮忙加油打气的学生群里有不少男生,也有一部分的女生在中庭里替足球比赛加油。这应该说是校方管理不够妥当呢?还是男女交流活跃呢?
「那么,我要上场啰!」
夕乃拍了一下真九郎的肩膀,便转身跑向球场,迎接夕乃的同学们马上响起阵阵欢呼声,夕乃则是立刻上场比赛。片刻后,周围的学生……特别是男生群响起喧闹的加油声,夕乃果然还是男学生们热烈欢迎的对象。
来体育馆的途中,也有不少学生跟夕乃打招呼,虽然完全没有人向真九郎打招呼,不过真九郎原本就没什么存在感,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真九郎开始环视体育馆内。
他虽然想帮夕乃加油,但是真九郎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个人应该会待在安静且黑暗的位置,真九郎稍做寻找后,便发现想找的人在体育馆的角落。有个穿着制服的女孩坐在地上,大腿上放着笔记型电脑,无庸置疑地就是村上银子。
真九郎靠近银子,并且开口叫她。
「你今天是来看比赛的吗?」
「嗯。」
「我也是,我昨天碰到厉害的家伙,结果还被砍伤……」
「是喔。」
银子的视线并没有离开电脑,而且发出一如往常的冷淡回应,但是她今天的回答方式却加上叹气,按着键盘的节奏也有点奇怪。
当真九郎提出问题点时,银子只回应一句:
「生理期。」
「……原来如此。」
真九郎顿时恍然大悟。
那是种身为男人的真九郎不太能理解的感觉,也是不太能够触及的话题。
真九郎想起小学时曾经因为好奇而问过银子:「银子,生理期会有什么感觉?」结果银子则是认真地回答:「会有种想要诅咒全世界的感觉。」
此时,比赛场地传来一道响亮的欢呼声,真九郎看向球场,便看到打出一记漂亮杀球的夕乃正在和同学们击掌,同时带着微笑向帮忙加油的男生们举手致意。
真九郎轻轻地拍着手,而一旁的银子则突然脱口说道:
「……就是那种不做作的态度很让人讨厌。」
「什么?」
「没事,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有点事情想要拜托你。」
真九郎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银子。
那是志具原理津的照片。
「想请你帮我查出这个人现在的住址,其它能查到的资料都要。」
「很急吗?」
「很急。」
银子点点头表示了解,真九郎则是将背靠在体育馆的墙壁上开始思考。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敌人是《断头台》斩岛切彦和《大脚》法兰克·布兰卡。
虽然向夕乃大拍胸脯保证会解决,其实真九郎完全没有胜算。
既然没有胜算,撤退应该才是明智的选择。
但是,这样是不行的。
如果就这样撤退……就这样放弃的话,总觉得以后就会没办法继续从事纠纷调解人的工作。这么说来,那时候的自己也是很糟糕,这次就和那时候一样。所以还是放弃吧!还是赶快逃跑吧!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可是,我不想把前例当作自己逃避的藉口。
如果有前例,我一定会变得比现在更糟糕好几倍。
真九郎决定要尝试自己能做到的极限,决定尽自己的全力试看看。
「……那就试试看吧。」
真九郎一边握紧还会发麻的右手,一边喃喃自语。
我是三流的纠纷调解人。
既然如此,我就让你们看看三流的志气。
志具原理津,十七岁,是继承志具原家血统的独生女。双亲在八年前于海外被卷入事件而不幸过世,当时理津也身负重伤,现在仍然正在住院中,虽然亲戚还有祖父母,但是两人皆在数年前相继过世,因此现在志具原家只剩下理津一人。
银子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给的资料就只有这么简单,也就是说,志具原家的背后并没有见不得人的部分,乍看之下毫无招致怨恨的要素,但是既然恶宇商会会有所动作,就表示确实有人委托暗杀一事。真九郎想要得到其它情报,于是尝试好几次打电话给露西,不过全都不通,看来她决定静观到事件结束为止。
真九郎看向理津的照片,表情虽然有点冷淡,不过是个亭亭玉立的美人,外表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也许是因为在医院住久了关系吧?
问题是,见到她之后要怎么说明事情的缘由呢……?
此时厨房里的茶壶发出声响,于是真九郎站起身关掉瓦斯炉。虽然五月雨庄是栋老旧的建筑,但是电及瓦斯等等皆一应俱全,瓦斯炉也出乎意料地火力惊人,所以开水很快就会煮开。真九郎准备两个茶杯,并且偷偷瞄向和式桌,他看到紫小小的背影,紫正在用双手拿着书阅读。她从刚刚开始已经看完好几本,恰巧让真九郎趁机过目资料,即使如此,紫实在太过安静了。
是不是这次的功课要写读心得呢……?
正当真九郎边思考这件事边倒茶时,突然听到紫细如蚊鸣的声音:「……我看不懂。」
于是,真九郎拿着茶杯走向和式桌。
「有看不懂的汉字吗?」
「有一些,不过内容比较难,我看不懂这本书在写什么……」
紫则是疲累不堪地趴在和式桌上如此回应。
真九郎放下茶杯,好奇地探头看向书的内容。
真九郎只看一点点就恍然大悟,这本书摆明是情色小说。
「……紫,你从哪里拿到这本书的?」
「是环借给我的,她说这些书会对我很有帮助。」
那个色女人……
真九郎认真地烦恼五秒钟后,便打消跑到6号室痛骂环的念头,不管怎么念环,说的话一定都是对牛弹琴,说不定她还会觉得很有趣而继续变本加厉。
至少这本书里没有猥亵的图片。
什么都
不懂的紫则是天真地指着翻阅的地方问道:
「这个地方我也不太懂,女生说『发泄在我的里面吧!』是希望男生发泄什么?」
「发泄什么喔……她是说发牢骚。」
「嗯,原来如此。」
紫点点头表示了解。
「意思就是这对男女的感情很好吧?谢谢你的解释,真九郎。」
「不客气。」
「真九郎也可以发泄在我的里面喔!」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你不用客气。」
「不,真的只要心领就好。」
「好吧……那这边顺便教我,这个『体位』的意思是……」
「好好,今天先看到这里就好。」
真九郎自然地从紫的手中把书抽走,并且把橘子放上和式桌,这是崩月家几天前寄到五月雨庄的橘子,数量多到分给环和闇绘之后还剩下不少。
「这是什么?」
紫满脸疑惑地让橘子在和式桌上滚来滚去。
九凤院家大概不吃这个吧?
真九郎摆放几个橘子在桌上,但开始慢慢地剥皮。
紫则是仿佛观看魔术般沉默不语。
「我剥好了。紫,嘴巴张开。」
「啊~~」
真九郎放片果肉到紫大大张开的嘴巴中。
紫的表情马上和缓不少。
「有点酸,可是很甜喔!」
真九郎将剩下的橘子都放进紫的嘴里。紫边嚼边拿起橘子,想要挑战剥皮,虽然动作不太灵活,不过就在真九郎喝茶的期间也勉强剥好一颗,紫十分满足地看着成果,并且将橘子拿给真九郎。
「真九郎,嘴巴张开。」
「没关系,我……」
「嘴巴张开!」
看到紫一副快要把橘子贴在自己嘴巴上的样子,真九郎只好赶紧将橘子吃进嘴里,对于已经在崩月家吃下不少橘子的真九郎而言,虽然他暂时不太想再吃,不过还是没办法拒绝。
紫则是紧紧盯着真九郎吃橘子的模样。
「怎么样?我剥的橘子好吃吗?」
「嗯,好吃……」
「太好了!」
紫高兴地露出笑容,接着又拿起一颗橘子,开始埋首于剥皮的作业中。
真九郎趁着空档站起身,并且将房间角落的纸箱搬到壁橱里,箱子里装的全都是橘子,他打算只让紫剥完和式桌上的橘子就好。
「……嗯?真九郎,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
顺便也将情色小说放入壁橱里而关上门后,真九郎便背对着壁橱询问紫:
「话说回来,你今天没有功课吗?」
紫小声地嗯了一声,并且将手伸进口袋里,似乎想起有事要说的样子。
紫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
「就是这个!今天拿到这张纸!」
那是写给监护人的单子,标题是『教学观摩的注意事项』。
真九郎则是搔了搔头。
对喔,我之前才说要参加的……
与恶宇商会交手的事情似乎太过伤神,以致于真九郎完全忘记这件事,根据通知单的内容,教学观摩将在这个星期日举行,但是真九郎并不敢保证在那之前可以顺利解决恶宇商会的事,一切全都得看斩岛切彦的行动而定,真九郎只能配合她的动作做出对应。
「……紫,我跟你说……」
「什么事?」
紫以大大的眼睛盯着真九郎,眼中带有纯真无邪且极度信赖真九郎的眼神。
虽然真九郎稍有犹豫,最后还是决定诚实地说出行程。
「抱歉,我可能没办法参加教学观摩。」
「……什么?」
「因为突然有工作……」
与恶宇商会的纠纷以及与斩岛切彦的对决。
对现在的真九郎而言,突破这些难关是最为优先的要事。
现在根本没办法放着这些事,悠哉地出席小学的教学观摩。
「对不起。」
真九郎尽量温柔地说出这件事,紫只是眨了眨眼,并且带着困惑的语气说道:
「……可是,真九郎和我约好了!和我约好了!」
「是这样没错……」
紫的表情渐渐变得黯淡无光,即使如此,真九郎还是无计可施。人命和学校的活动,不用比也知道哪件事比较重要。
紫放下橘子,全身无力地趴在桌上,之后都没有说话。
平常不会注意到的声音——例如挂在墙壁上的时钟声音、冰箱运转的声音、窗外的寒风吹拂树叶的声音等等,现在却变得特别大声,趴着的紫则是完全保持沉默。
房内充斥着令人尴尬的沉默,想要打破沉默的真九郎却将想说的话吞回肚里。
因为他发现紫正在哭。
紫抬头盯着真九郎,那双大眼睛里泛着泪光。
紫发出颤抖的声音说道:
「……真九郎和我约好了。」
「我知道……」
「和我约好了!」
「……」
「真九郎和我约好了!」
紫的泪水滑过脸颊,滴滴泪珠落在和式桌上。
紫紧闭双唇,握着小小的拳头,并且一直瞪着真九郎不放。
真九郎被那双充满气势的眼神压迫得无话可回。
脑袋中仿佛脑震荡般晕眩不已,什么都无法思考。
「……明明……和我……约好了……」
紫擤了一下鼻水,并且以手背擦掉眼泪,随后便立刻跑出房间,而稍微慢一步的真九郎也追在紫的后面,但是当真九郎跑出楼下大门时,发现紫已经冲进骑场一直在五月雨庄前待命的车里。真九郎才刚叫出声,车门随即关上,而车子也静静地往前行驶。
「紫!」
即使知道没用,还是叫出声的真九郎不禁咬紧牙齿。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她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她为什么会哭成那样?
真九郎完全摸不着头绪。
他知道爽约的自己有错,也难怪紫会生气。
即使如此,她的反应为什么会那么激烈……?
为了让混乱不已的思绪平静下来,真九郎先深呼吸一次,但是情绪仍然无法平复,真九郎只能不舍地望着车子离去。
「这就是我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闇绘小姐,请不要擅自加上奇怪的旁白。」
她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闇绘正靠在五月雨庄的门柱边。
并且眼神带有笑意地说道:
「小孩子的眼泪真不错,就像是把感情实体化般,真是太美丽了。」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希望你们能趁早和解。」
「和解……」
「年轻人,爱情和食物是一样的,重新温热和持续加热中的味道会完全不同,只要冷却过一次,就会变成跟先前截然不同的东西。」
「应该不会这么夸张吧……」
这只是单纯的吵架。
只是小小的意见不同。
只是微不足道的纠纷,并不是什么大事。
真九郎低头思考片刻,想要立刻对闇绘做出辩解,但是当他抬起头时,闇绘已经离开现场,四处都看不到她的身影。难道她已经化为门柱的影子了吗?
真九郎只好叹了口气回到房里,和式桌上有个皮剥到一半的橘子和眼泪的痕迹,真九郎总觉得紫的感情还在房间里四处飘散。
为什么紫会那么生气?为什么紫会哭成那样?
真九郎还是摸不着头绪。
……下次见面时,再好好地跟她谈谈吧。
那个孩子很聪明,只要仔细地跟她说明就好。
于是,真九郎拿起皮剥到一半的橘子咬了一口。
不知为何,口中的橘子却吃不出任何甜味。
志具原理津接受治疗的医院距离市中心有段路程。
真九郎边思考事情边转车后,到达目的地的车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其实原本预定在明天向学校请假前往探访,但是真九郎实在没办法继续待在房间里,心底或许还留有当时紫的愤怒及眼泪所造成的罪恶感吧?
走出车站时,真九郎赶紧确认地图。这里是个小城镇,虽然医院离车站有点远,但是由于没看到计程车的踪影,真九郎只好徒步前往医院。离开车站后,真九郎完全没见到任何一栋高大的建筑物,周围只有几间民房以及便利商店,眼前的景象十分寂寥。行走一小时左右后,真九郎便走进某家小商店购买矿泉水,顺便询问医院的路该怎么走,得知目的地就在不远处的消息时,真九郎便喝光矿泉水,在没有街灯的暗路上继续行走,几分钟后终于看到目的地。
西里综合医院——也是附近最高的建筑物。
真九郎试着沿外围绕了一圈,结果足足花费三十分钟,看来医院的占地十分宽广。在正中央有栋七层楼的建筑物,如果是这么大的医院,路上应该会有醒目的指标看板,但是这间医院却默默地伫立在城市的效外,让真九
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正门已经紧紧关上,从建筑物里一片漆黑的状况观察,不只是会客时间,搞不好都已经超过熄灯时间了吧?要是硬闯进去,极有可能会被视为可疑人物而报警处理,虽然只要向警察说明事情缘由应该就能解决,不过不知道对方是否愿意相信真九郎的话。
警察先生,糟糕了!恶宇商会的刺客企图暗杀某个人!
好的,我们会马上部署警力!
「……怎么可能会这么顺利。」
根本不可能有人会听进这番话。
就算为数不多,警界里应该也有熟知地下世界的人,只不过都是相当高阶层的长官,而真九郎并没有管道将自己的话传给高阶警官。
如果是红香的话,或许就能够动用警察或是其他人力,将这件事处理得更加完美吧?
这就是一流和三流之间的差异。
因此,还只是三流新手的真九郎只能靠自己挺身阻止。
真九郎转身离开大门前,他认为既然是医院,逃生门应该在晚上也会打开,却怎么样都找不到逃生用的出口,真九郎只好尽量寻找漆黑的地方,最后找到大树的树荫下,并且从那里爬上围墙跳到树枝上,真九郎从上方巡视整个医院内,发现到处都看得到警备人员。
总之得先见到志具原理津,只要详加说明事情缘由,她一定会了解现在的状况,不过如果她没办法理解的话,接下来该怎么办?
真九郎一边对自己像小偷般的行径露出苦笑,一边从树上纵身跳下,并且无声无息地在医院的占地内行走。理津的病房是七〇二号房,从正面大厅闯进去肯定会出问题,因此真九郎决定先四处寻找后门潜入。
真九郎等警备人员通过后,便沿着墙壁移动,此时有个东西从上方掉到真九郎的眼前,那是个小小的拖鞋,从形状判断好像是右脚的。
为什么会从上面……?
摸不着头绪的真九郎抬头向上一看,发现七楼某间病房的窗户完全敞开,而且有个人影在窗边。真九郎定神一看,那个人似乎是位女性,她抓着窗帘并且踩在窗框上,正将身子爬出窗外。
……她要跳下来吗!
病患在医院里自杀的事件并不稀奇。
就在真九郎急忙移动到病房的正下方时,她的脚刚好离开窗框,从她嘴里发出来尖锐的惨叫声就可以得知,跳楼这个动作并非出自她的意愿。真九郎立刻以双手接住发出惨叫声掉落下来的女性,真九郎咬紧牙关,并且将膝盖弯到极限,尽量减少落下的冲击,实际上冲击力道并不大,因为女性比想像中轻很多,因此真九郎并没有跟着一起倒在地上。
「吓、吓死我了……」
那名女性将手放在胸前,同时眨着眼睛这么说道。她的身上穿着睡衣,年纪看起来跟真九郎差不多。
「这样很危险吧!你到底在想什么……」
真九郎随即闭上嘴巴,仔细地看着那名女孩。
发现她的脸和照片上一模一样。
「啊~~头还是好晕喔……」
那名女孩将手贴在额头上,一脸不舒服地吐着舌头说话。
「对了,你是谁?」
明明被救了一命,她的语调还是很随便。
……她就是志具原理津?
就在真九郎困惑不已时,紧接着发生更严重的事,他感觉到有人同时围住两人,无数红色光点落在真九郎的脸及胸上,那是红外线瞄准器的光,周遭有许多枪口正对着抱着理津的真九郎,医院的警卫人员根本不可能配枪。
包围真九郎的男人全都穿着黑衣。
就在真九郎顿时无言以对的时候,包围他的人群突然出现一块缺口,有个人从缺口走向真九郎,那是一位眼神十分锐利的东方女性,头上编着三股辫,还有两把刀配在左腰上。真九郎记得十分清楚,他不可能忘记让自己身负重伤的对手。
她是九凤院近卫队的干部——林倩心,曾经在紫的事件中和真九郎交过手。
身为莲丈随从的她怎么会在这里?
林倩心拔出刀,随后冷冷地说道:
「大胆毛贼,居然有这个胆量一个人过来。」
真九郎还搞不清楚状况。
志具原理津从窗户掉下来,接住她之后,竟然会突然冒出九凤院近卫队。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给你两秒,赶快交代遗言吧!」
两秒……
不论是理由、说明还是冷静对话,都难以在两秒内解决。
所以,真九郎只好以直接了当的言词表达出自己的目的。
「请问……」
「什么?」
「你们要不要雇用纠纷调解人?」
很久以前,就在真九郎刚进小学没多久的时候,班上有位不知道名字的男生因为发生交通事故而住院,所以一早导师点完名后,便告知同学们这件事,接着还要同学一起祈祷某某人的伤能早日康复,于是全班同学双手合十,并且闭上眼睛一分钟左右。真九郎虽然照着做,不过总是会偷偷地睁开眼睛观察四周,看到大家都一脸认真地祷告的样子,就会觉得同学都像笨蛋一样。如果靠祷告就有用的话,世界上就不会有不幸的人,不管我们多么认真地祷告,实际上要加油的是住院的本人、帮忙治疗的医生以及看护的家人吧?而且根本不知道神是否真的存在,所以当时的真九郎认为做这种事真的很无聊。世上并没有鬼魂或幽灵,超能力和预言都是骗人的把戏,UFO也是假的,那时候真九郎正处于觉得否定一切会很帅气的年纪,或许是因为和住院的男生不太熟,所以真九郎才会一派轻松吧?那时候真九郎以为自己的想法很成熟,于是一到下课就马上向银子说出自己的想法。
接着头突然被敲了一下。
「……银子,好痛喔。」
「要是换成我受重伤,反正又没用,所以你也不会帮我祷告啰?」
「如果是银子受伤的话……我会祷告啦。」
「心里一边想着真无聊,然后一边祷告吗?」
「我会认真做喔!」
「那就不可以觉得大家这样做很笨,知道吗?」
「不知道。」
虽然再度被银子敲头,但是当时的真九郎真的完全无法理解。
有点成长的真九郎现在多少能够理解,虽然他从八年前就不曾再向神祷告,却也不会认为别人认真祷告的样子很愚蠢,因为他觉得「祷告」这个行为虽然看不到也无法用言语说明,一切都是在心里进行的行为,不过的确会让人有种神圣的感觉。
看着双手合十并且闭上眼睛静静地祷告的志具原理津,真九郎忍不住在心里回想起以前的往事。
早晨的阳光从窗户照进十分宽敞的病房,里面的设备有张大床、茶几、供访客使用的沙发、放置私人用品的橱柜以及挂在墙上的液晶电视,虽然还有专用浴室,不过基本上算是个简朴的房间,房间里只有真九郎、林倩心与坐在床上的理津三个人而已。
理津虽然比真九郎大一岁,小个子的她看起来却像个国中生,或许是在医院里住太久,她的手脚非常纤细,也几乎没有赘肉或肌肉,即使如此,理津的个性还是让她不会有种病恹恹的感觉。
经过几分钟后,祷告完的理津躺在纯白洁净的枕头上,早上以及就寝前的祷告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情,在医院里这么做并不稀奇。真九郎以前住院的时候,也常常看到周遭的病患正在祷告,大家都一直不停地祷告,希望自己能早日康复或是长命百岁,那时候的真九郎并没有为自己祷告,而是由银子为他祷告。
理津轻轻地打了一个呵欠,才注意到真九郎正在身边。
「早安,嗯……」
理津皱着眉头继续说道。
「你叫做……红真九郎吧?那我就叫你真九郎啰!而且你的年纪比我小,所以这样叫应该没关系吧?」
「都可以。」
「你看起来好像很累。」
「请不用在意。」
因为他整晚没睡,当然会没有精神。
真九郎稍微瞥向站在身旁的林倩心,她却装作不知情地不为所动。
昨晚真九郎投降后,便受到一连串漫长的调查,虽然真九郎拼命辩解自己是纠纷调解人,只是接住从窗户掉下来的理津,并没有要加害于她的意思,却迟迟无法得到信任。真九郎原本以为林倩心认识自己,应该不需要证明身分,可是他完全估计错误,因为林倩心根本不记得他这个人。当真九郎讲出紫的事件时,林倩心还以刀刃相向,并且带着杀看问道:「你是从哪里偷听到这个情报的!」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真九郎只好露出侧腹上的刀伤,林倩心才说「……原来你就是那个不知好歹的小子。」而终于接受他的说辞,即使忘记对方的脸,她似乎还记得自己下手造成的伤口。
林倩心暂且收起刀,但是她仍然持续质问:
「那么,身为纠纷调解人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说出事实。
但是,真九郎并不觉得死脑筋的林倩心会理解。
「怎么了?没办法回
答吗?」
林倩心眯起眼睛,当真九郎见到她将手伸向腰间的刀,便赶紧开口解释。根据可信的情报商指出,有人想要取志具原理津的性命,所以想要请她雇用自己当护卫的真九郎才会来到这里。
其实这是狗急跳墙的藉口。
林倩心当然问到「可信的情报商是谁?」真九郎一边在心里向银子道歉,一边答道:「是村上银次的孙女。」认识银子的祖父村上银次的人,都知道他是位精明能干的情报商。银子年纪轻轻就能当上情报商,也是因为继承祖父的衣钵,虽然村上银次已经在几年前于国外销声匿迹,但是这个名字在地下世界里还是十分管用,如果林倩心只是一般的武术专家,这个解释一定讲不通,不过她是九凤院近卫队的干部,因此林倩心只是惊讶地对真九郎说着:「你的人脉还真是奇妙……」并且暂时接受他的说法。
好不容易证明自己清白的真九郎同时也回问林倩心。
九凤院近卫队为什么会在这里?
林倩心则是如此回答:
「这是出自于莲丈老爷的关心。」
九凤院家的情报网深及地下世界,他们也派人暗中监视恶宇商会,才能事先察觉到这个暗杀计划。志具原家是莲丈妻子的远亲,因此莲丈自然相当重视,为了保护志具原家的最后一人,才会派出近卫队以及带刀干部作为理津的随扈。
真九郎听完话后,总算了解露西先前说出「被有点难缠的对手发现」这句话的意思。
原来是指九凤院近卫队,近卫队是个得以佩带枪枝的武装集团,再加上这次还有干部等级的林倩心,光告法兰克的确是个重担,所以露西才会找斩岛切彦参加,然后顺便当作是真九郎的测验。
那天的屈辱再度在脑中苏醒,真九郎忍不住握紧拳头,但是现在应该优先处理的不是那档事。
今天早上,真九郎为了得到工作而前来与理津会面。
「志具原小姐,其实……」
「要叫就叫我『理津小姐』吧!我不太喜欢我们家的姓氏,如果要讲那件事的话,我答应。」
「什么?」
「你看起来虽然很年轻,却是个纠纷调解人吧?我已经听林小姐说过你的经历,听说你希望我雇用你。」
「是这样没错……」
「OK。」
理津用右手的食指及大姆指做出圆圈代表答应。真九郎有点目瞪口呆,不过她好像不是开玩笑的。
这就是志具原理津……
本人对从窗户落下一事只以「我在梦游」的理由带过,看来是个相当古怪的女孩,周遭的人似乎都已经习惯她的言行,因此没有人多加过问。
站在身旁的林倩心面无表情,她并没有对理津的决定提出异议,她或许认为自己没有这个权利否定吧。
「那就没事啰。」
理津将手放在嘴巴前打了一个呵欠,表达出还想再睡一下的意思。
因为昨晚发生不少事,所以才会睡眠不足吧?
「接下来就拜托你们啦~~」
理津躺在白色的枕头上,将棉被拉至下巴,并且有如赶狗似地挥了挥手。真九郎走出病房后没多久,林倩心也出现在走廊上并将房门关上,一片寂静的走廊上完全看不见任何人影。
真九郎继续运转因熬夜而疲惫不堪的头脑开口问道:
「我可以问几件事吗?」
「我的名字叫做林倩心,隶属于九凤院近卫队,阶级是第八级。生日是五月三日,今年十九岁。三围是七十六、五十一、八十,兴趣是看时代剧,喜欢的演员是『隐密武士千人斩』里的佐东刚。还有其它问题吗?」
「……你还满年轻的嘛。」
「那是感想。你有什么问题?」
「那么……近卫队派多少人过来这里?」
「你不需要知道。」
派多少人就要保密喔?
对她而言,个人情报大概比工作相关的情报还不重要吧。
「没有问题的话,就换我说明吧。」
林倩心向真九郎说明,因为怕警察碍手碍脚,所以这件事并没有通知警方,另外也跟医院内部事先说明清楚,让员工们不会出手干涉工作,由于对其他病患是采保密的态度,因此近卫队的大部分人员会在外面戒备,让带着枪枝的黑衣男子在医院内集体行动的确很荒谬,这种判断非常理所当然。
「这里是医院,你的行动记得要低调点。」
「我会小心的……请问,那你的佩刀呢?」
真九郎指向林倩心系在左腰上的两把刀如此问道。
「这是装饰品。」
这个理由也太牵强了吧……
不过,应该没有人敢对她抱怨吧?
「既然是理津小姐的决定,我就不会插嘴,但是如果你扯我们的后腿,就算只有一点点,我会马上铲除你,无能就是一种毒瘤。」
无能就是毒瘤,这句话听起来真刺耳。
真九郎虽然认为她说的没错,却还是做出反击。
「你不用待在莲丈身边吗?」
「近卫队是充满人才的宝库,根本不用你这种小辈担心。比起这件事,敌方真的是《断头台》斩岛切彦和《大脚》法兰克·布兰卡吗?」
「是真的。」
真九郎无法说明是本人亲口说出的消息,不过,这点也是运用村上银次的名气才好不容易让她相信。懂得利用他人就是一流的纠纷调解人吗?还是利用他人才是不成熟的证据呢?不论是哪种,真九郎还是很痛恨自己的力量是如此无法让人信服。
「斩岛切彦……」
林倩心握紧刀柄,两支刀鞘不停地喀啦作响,虽然她依旧面无表情,不过这种举动看起来就是她表达感情的方法。
「姓《斩岛》而且名为『切彦』,肯定是本家的直系血缘,我很想见识看看现代的『切彦』到底有多少本事?」
「现代?」
根据林倩心的解说,《斩岛》家代代都是由继承杀手家业的人承袭『切彦』这个名字,虽然几乎都是男性,不过也有极少数的女性。
难怪她明明身为女生,名字却叫做切彦……
林倩心则是狐疑地看着恍然大悟的真九郎。
「你身为崩月法泉的弟子,又是柔泽红香的手下,竟然会这么无知,不过凭你的力量,这类知识应该对你有百害而无一益吧……」
「那个……我不算是红香小姐的手下……」
「总之,别妨碍到我们就好。」
林倩心打断真九郎的话,只是一味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斩岛》是剑士的敌人,对学剑的所有人而言是最可恨的敌人,如果你妨碍我打倒《斩岛》,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剑士的敌人?」
真九郎非常在意这句话的意思,林倩心却没有详加说明,或许这也是对真九郎有百害而无一益的知识吧。
「我的话到此结束,最后有个要求要你遵守。」
「什么事?」
「把手机交出来。」
原来是要没收手机。林倩心并非考虑到手机的电磁波会对病人带来不好的影响,而是不想让真九郎自由地跟外界取得联络,她看来完全不信任真九郎,怀疑突然出现还要别人雇用的男子的确无可厚非,不过,轻易地雇用他的理津也许更不正常。就在真九郎递上手机时,林倩心则是施舍给真九郎最后一次打电话的机会。
要打给谁呢?
真九郎还在惦记昨天的事,所以最想要打给紫,但是确认过手表的时间后,现在差不多是小学的上课时间,她大概没办法接电话吧。
真九郎思考片刻后,便开始按起号码。
「什么事?」
村上银子在电话里也是冷淡对应。
「那个……我要请假一阵子。」
「是喔。」
「之后可能会跟你借笔记。」
「嗯。」
有关擅自利用名字一事,真九郎有点犹豫要不要跟银子道歉,不过林倩心就在旁边,说出这些话会很尴尬,所以真九郎打算随便开个玩笑再挂掉电话。该说什么呢?
「那个……」
「有事就快说。」
「……银子,我跟你说……」
「什么事?」
「我爱你。」
「我也是。」
竟然被银子爽快地反击,总觉得有点不甘心。
正当真九郎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银子在电话的另一头疲倦地叹了一口气。
「……别说这些无聊事,记得在工作上集中精神。」
「你现在还在生理期吗?」
银子立刻挂断电话。
无计可施的真九郎只好将手机交给林倩心,等这件事结束后才会归还给他,不过这样也好,就照银子所说在工作上集中精神吧!
因为不解决掉这件事,自己就会无法继续向前迈进。
在警备工作中,把握周遭地形是十分重要的一环。
因此真九郎决定到医院内以及四周绕绕。根据银子得到的资料显示,西里综合医院似乎是个仅限家境富裕
的人才能够看诊的地方,而继承世家血统的志具原家当然非常富裕。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不仅大自然环绕四周,空气十分清新,由于来往的车辆不多,因此并没有恼人的噪音,非常适合作为疗养的地方。医院内部不仅没有关点垃圾,不论是擦得晶莹透亮的地板、漂亮的大理石墙以及几乎不会晃动的电梯及手扶梯,在在显示出医院的气派程度。为了增加自然采光,窗户随处可见,正门的大厅采用从一楼直贯七楼的挑高设计,天窗则是使用色彩鲜艳的彩色玻璃。空调里散出出微微的薰衣草及柑橘类的香味,将医院里特有的药臭味降至最低,甚至还有游泳池及小型剧场,硬要说有什么问题,大概就是由于优先考量美观及居住性,使得戒备不够森严而已吧。听说只是因为不够美观,因此建筑物的四周完全没有监视摄影机,虽然如此,遇上紧急情况时,院方会关上所有出入口的卷帘式铁门,让人无法从外面侵入,不过真九郎还是搞不太懂,这个系统大概近似于防空洞的功能吧?
林倩心打算利用这个系统,《断头台》及《大脚》当然是从外面侵入,因此医院的四周便成为近卫队主要的戒备场所,一旦发现敌人的踪影就立即关上铁门,所有的战斗行动皆在屋外解决。只要有铁门,不仅会让入侵内部变得困难无比,铁门也会同时遮蔽窗户,所以一般民众并不会目击到杀戮的场面,的确是一石二鸟的好方法。
真九郎并不反对林倩心的策略,在有病患的医院内打斗是愚蠢至极的行为,在外解决所有事应该是最妥当的方法。
近卫队仍然正在调查委托恶宇商会暗杀理津的委托人,因此真九郎只有专心保护理津一事可做。
真九郎稍微巡视病房,发现大部分是高龄且卧病在床的病患,虽然其中也有幼稚园年纪的小孩子,不过几乎都是躺在床上插管治疗的病患。
这或许就是医院里会如此安静的原因,而且有些安静过头,即使这里的确离市中心有段距离,内部却寂静得不禁让人起疑。真九郎走到正门的大厅后,他终于发现原因,原来是因为这间医院几乎没有外来的访客,大厅上的自动门只供职员进出使用。
尽管这些病患的家境相当富裕,来访的人实在是少得可怜。
明明是住院专用的医院,却鲜少见到探病的民众。
恰巧电梯前有位身着白衣的女性,因此真九郎试探地开口询问,结果只得到「这里虽然没什么人探访,不过这样比较安静,对病患也比较好吧?」此种模棱两可的回应。
真的是这样吗?
安静也是有分种类的。有会让人稳定心绪的安静,也有令人感到寂寥的寂静。
这里的就是令人感到寂寥的寂静吧?
看着明亮洁净却毫无人烟的大厅,真九郎的心中突然冒出此种想法。
《断头台》及《大脚》什么时候会袭击理津?
真九郎猜想是中午,应该不会是晚上。
两人中握有主导权的是切彦,再加上切彦的个性,总觉得她会在大白天里光明正大地出现,真九郎很难想像她趁黑夜混入医院的样子。
真九郎的右手还在发麻,他有点担心是否能使用角,就算可以启动角,也不知道能否与斩岛切彦分庭抗礼。
看来最后的希望就在九凤院近卫队上。
我还真是会依靠别人……
「喂,真九郎!」
陷入沉思的真九郎突然被理津拉了拉耳朵。
「你有听我说话吗?」
「……嗯,我有在听。」
看到真九郎点了点头,理津才松开手。
真九郎巡视院内一圈后,发现二楼有间咖啡厅,店内的桌椅皆为木制,店内甚至考虑到照明的角度,因此咖啡杯也使用高价的瓷器,总之是间别出心裁的咖啡厅。菜单上只有控制盐分及人工添加物的餐点,但是对于从昨晚就没进食的真九郎来说,这些食物就足以填饱胃袋了。正当真九郎准备享用迟来的早餐时,恰巧被理津发现。
「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陪我聊聊天吧!」
然后,真九郎只好被迫听理津讲了一个小时的话……正确地说,应该是听她发牢骚。「用药填饱肚子的感觉超级糟糕的,你知道这种感觉吗?」「上次的国定假日,医院请某个有名的歌舞伎演员来表演,那出戏真的有够无聊,爷爷奶奶们却看得很高兴,这里根本不是老人院吧!」「这附近都是大自然,我早就已经看腻啰,大自然好烦喔!」「我待在这里已经八年啰!说真的,这也可以算是一种监禁凌辱罪吧?」等等。
理津看来平日累积不少怨气,总之一直不停地说话。
「这里没有和我同年的人,不是比我年纪大很多,就是比我小很多。」
因此,真九郎是最适合聊天的人选。
搞不好是因为这个理由而被雇用的,所以心情变得有点抑郁的真九郎决定询问看看,虽然理津过于轻率地答应雇用而让真九郎脱离险境,却也让他有点无法释怀。
「……虽然现在问这个问题有点奇怪,不过,你为什么会雇用我呢?」
理津露出不以为意的表情,不知为何比出胜利的V字型手势。
「理由有两个。」
「两个?」
「第一个理由,因为我觉得自己应该要努力活下去。」
「努力活下去……?」
「现在有人想要我的命,虽然莲丈老爷出自好意派林小姐到身边保护我,但是我什么都没做,明明有可能会被杀掉,我却完全没有动作,这就和自杀一样吧?所以我才会雇用你。」
「原来如此……」
「反正都要雇用保镖,早知道就找个像凯文科斯纳的帅哥,不过没鱼虾也好,我就勉强妥协找你当保镖啰。」
「……那真是多谢。」
真九郎只能以敷衍的笑容回应。
「那另外一个理由是什么?」
「那个下次再讲吧。」
理津突然把话题岔开,再度发起牢骚。
她要说到什么时候啊……
真九郎放弃挣扎,并且开始啜饮第四杯咖啡,就在理津挥动红茶的汤匙愤慨地说着「最近的综艺节目有多无聊」的时候,护士刚好过来叫她接受上午的检查,理津只好一脸不悦地挥手赶走护士,并且从椅子上站起身,或许已经看惯她的态度,因此那位护士只能以苦笑做为回应。
「好吧!你等一下再听我说喔!」
穿着拖鞋的理津发出啪答作响的脚步声走出咖啡厅,她的脚步非常轻盈,根本不像是住院八年的人,虽然真九郎不好意思当面问她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却忍不住有点怀疑。
为了调整心情,真九郎呼叫店员再点杯咖啡。
真九郎环视咖啡厅内,发现里面只有几位老人而已,有人拿着茶杯不动,也有人一直盯着放在店内角落的液晶电视,还有人默默地动着筷子用餐等等。
真九郎这时终于了解,这里完全没有可以和理津聊天的对象。
就算这里的设备十分齐全,理津会有压力也是无可厚非。
店员替真九郎倒入新的咖啡,真九郎喝了一半后便望向液晶电视,有位女性气象播报员正在播报天气——这周的天气皆为阴天,但是星期日有可能会转为晴天。
星期日,那天刚好是紫的教学观摩日。
那家伙还在生气吗……?
真九郎回想起紫哭泣的表情及责备他的眼神,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真九郎根本没想到紫会对这件事这么生气,更没想到她会哭,仔细想想,这也是真九郎首次让紫流下眼泪。
不就只是小孩子哭而已,就只是小孩子生生气而已。
真九郎却没办法用这种理由说服自己,就连真九郎本人都很惊讶,自己竟然会完全无法以随便的心态面对紫,自己总是以认真的一面对待她。
小孩子不懂如何抑制感情,因此会毫无虚假地表现出自己的心情,只要高兴就会露出笑容,难过就会哭泣,所以小孩子会哭就是真的很难过,这也代表孩子心中有想要以哭传达的心事,而这些心事只能用哭表达出来。
紫则是以全身表达出她的愤怒以及难过。
真九郎应该要接受这一切。
即使如此,真九郎还是没有好好地跟那孩子道别而来到这里。
只要一想起紫哭泣的脸,脑中就会无法淡忘紫的悲伤表情。
难不成要强忍着这份罪恶感迎战《断头台》及《大脚》吗?
自己说不定会死掉,如果就这样跟那孩子以吵架收场,一定会留下遗憾。
真九郎看向墙上的时钟,开始盘算从这里到小学的所需时间。
现在还来得及。
真九郎想要暂时离开这里。
于是他向林倩心征求许可。
「随便你。」
「……可以吗?」
真九郎有点出乎意料,林倩心则是冷淡地回应:「就算你不在,对战力根本没有影响。」或许对近卫队而言,真九郎只是多余的吧。
接下来,真九郎向正在病房接受检查的理津征求许可,虽然在门前被护士阻止,不
过从里面传来理津「没关系,让他进来」的声音后,真九郎便打开门。房内摆着数台比真九郎还要高大的仪器,病床则是拉上厚重的帘幕层层包围,从外面看不见躺在里面的理津。仪器上的管子全都集中到病床上,应该是接到理津的身上吧?
真九郎说明来意后,理津的声音便从床上传了出来。
「是很重要的事吗?」
「没错,所以……」
「是出去见人吗?」
「是的。」
「对你来说,那个人很特别吗?」
特别。九凤院紫在红真九郎的心中是个特别的人吗?
至少和其他人不一样。
那个孩子能够轻易地牵动真九郎的心情,在这个世上就只有她能这么做。
「没错,她是个很特别的人。」
当真九郎如此回答,理津便保持沉默,仪器运转的声音在病房内四处回荡,这些声音仿佛正在侵入皮肤的深处似地,只要一直听着这些令人讨厌的声音,似乎连内脏都会变得非常烦躁不安。
「……好吧。」
理津片刻后才传出回应,声音听起来有点低沉。
那道声音似乎带有些许寂寞以及懊恼的感觉。
由于理津没有继续开口说话,于是真九郎便行礼走出病房。
赶快出发吧!
那家伙一定正在等我。
人会看场合选择该遵从理性或本能,而对事情做出抉择。
真九郎以理性舍弃与紫的约定而选择工作,那么现在决定在工作中抽空见紫的行动,到底是遵从理性还是本能呢?真九郎从车站跑到小学前,并且在平常都会去的文具店购买弹珠汽水,一边喝着汽水润喉,一边思考这个问题。
自己或许只是很在意闇绘的话而已。
最好趁早和解,只要迟了一步的话,味道就会有所变化。
真九郎虽然希望能改变自己,却十分讨厌周遭的事物有所变化,他希望自己喜欢的东西永远能维持不变。真九郎只为了这个任性的愿望而不惜在工作途中抽身,这份不专业的行动正好证明自己只是个三流的纠纷调解人。
真九郎将空瓶丢入垃圾桶,校门在几分钟后缓缓打开,平时因为混在家长群中会有点不好意思,所以真九郎都会稍微离远一点,今天真九郎却站到最前面,没多久就从学校里走出来的学生群里看到紫的身影,紫和班上的女生们边聊着天边走向校门,紫的脸上带着笑容,看起来心情不错。
真九郎不禁松了一口气,便出声叫紫:
「嗨!」
真九郎以格外开朗的语气叫住紫,大概是为了掩饰罪恶感吧。
紫和同学们都停下脚步,抬头望向真九郎。
每个人都流露出纯真的视线,脸上皆摆出「这个人是谁」的表情。
真九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仍然决定完成目的。
「紫,我有话跟你说,今天我们一起回家吧。」
少女们惊讶不已地面面相觑。
她们似乎对真九郎叫住紫的举动感到很意外,因为他们根本不像是兄妹。
紫这名当事者则是不发一语。
身旁某位短发的少女开口问紫。
「紫认识他吗?」
「我不认识。」
紫则是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冷淡声音如此回答。
紫和同学们抛下不知所措的真九郎迳自走出校门,紫和同学们挥手道别后,便独自在路上走着。
她好像还很生气……
真九郎只好搔了搔头,从后面追上紫。
还是好好地跟她说明状况吧!如果不把这件事处理好,就会影响到工作。
真九郎随即追上紫,并且在紫的身边试图向她说话。
「昨天的……」
紫瞥向真九郎,她的眼神将真九郎脑中的藉口瞬间打散。
那是看着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的眼神。
那是看着不值得理会的人的眼神。
紫并没有生气,她根本毫无怒意,她的眼神里并没有愤怒的意思,只是充满漠不关心的神色。
刚刚紫说自己「不认识」真九郎。
那并非谎言,而是真心话。
对紫而言,真九郎已经是个「不认识」的人。
真九郎不自觉地放慢脚步,他无法靠近紫,只能放着紫渐行渐远。
九凤院紫原本就是个面貌端正的孩子,因此只要失去亲切感,脸上就会浮现极度冷漠的表情,这是身为九凤院家子女的骄傲,也是让他人无法轻易接近的特质,她的气度跟真九郎简直就是天差地远。
我一直都是毫无防备地面对这个孩子吗?
真九郎慢吞吞地追在紫的后面。
「喂……」
真九郎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有点嘶哑,真是糟糕的声音,为什么自己只发得出这种声音呢?为什么只说得出这种话呢?明明还有更温柔、更亲切、含有更多心意的话想讲出来,却只感到自己口干舌燥、冷汗直流而且呼吸困难。
真九郎一边拼命地追逐紫小小的背影,一边在心里思考。
我不懂,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只是无法履行约定而已,这点小事为什么会……?
真九郎突然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愕然不已。
……只是个约定?
……这点小事?
对红真九郎而言,与九凤院紫的约定只是这点蒜皮小事吗?
爽约也无所谓,无法履行约定是无可奈何的。
两人的约定这么微不足道吗?
根本不是。
约定就是非履行不可的义务,不过人生在世,本来就有不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履行约定的时候,即使如此,还是必须履行约定。
在单纯且年纪还小的紫心中,「约定」的份量一定比真九郎想像中还要沉重,这也是她十分重视的东西。
真九郎却草率地敷衍应付,这就等同于玩弄她的心情。
当真九郎思考该如何向紫开口时,紫已经来到黑色的车旁,并且走进骑场打开的车门,骑场以身体挡住想要触碰车门的真九郎。
「小姐已经要回家了。」
「骑场先生,拜托你!请让我和紫说话!」
「请您回去。」
「拜托你!」
骑场并没有回应,真九郎不假思索地抓住骑场的肩膀,骑场却不为所动。
手上传来宛如岩石般的重量感。
「红先生,请您回去吧。」
真九郎在静静地低着头的骑场面前握紧拳头。
即使望向车子,也看不见坐在毛玻璃另一头的紫。
干脆尽全力打倒骑场吧……
但是,接下来又要做什么?
将紫从车里硬拉出来,然后该说什么呢?
现在的我能说些什么?
该道歉呢?还是说明理由呢?这种时候,究竟该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骑场坐上驾驶座,静静地开动车子,看着车子远去的真九郎终于发现到一件事。
原来自己已经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了。
什么都不想地发呆,时间还是会不停流逝。
随着电车摇摆的真九郎看了一下手表,发现刚刚那件事已经经过三小时以上,和此分开已经度过三小时,被紫拒绝已经过了三小时。即使没什么在动脑,真九郎依然坐上电车前往工作地点,看来自己只剩下对工作的热情,要是连这个都失去的话,自己的存在意义也会跟着消失不见。
一对感情融洽的母子坐在真九郎的对面,小男孩好像在幼稚园里碰到愉快的事,因此一直夹杂着各种姿势和手势与母亲说话,当母亲笑着抚摸他的头后,小男孩也跟着露出笑容。真九郎很清楚那名小男孩的心情,他知道小男孩现在有多么高兴,却不懂青春期小孩的心情。真九郎无法理解因厌烦父母亲的干涉进而反抗的情绪,因为真九郎踏入青春期前就已经失去家人,因此真九郎只能理解年幼小孩的心情。那时的真九郎不论是吊单杆、跑步或是翻筋斗,总是希望爸妈能一直看着自己,真九郎并非想要得到称赞,只是单纯地希望双打能够看着自己。只要父母亲看着自己,就会让他倍感安心而且觉得很高兴;只要看着自己的爸妈开怀地露出笑容,他就能感受到彼此间的羁绊,知道自己并不孤单而抛掉心中的不安感,因此真九郎一直都很喜欢学校举办教学观摩。
但是……
那个深埋在心里的讨厌回忆再度苏醒。
当时真九郎还寄住在银子家,在美国遇上恐怖分子而失去家人的真九郎回到日本后,周遭的人都对他投以好奇的眼光,面对许久未出现在教室里的真九郎,大家不停地询问他:「那时候有什么感觉?」「是怎么爆炸的?」「你是怎么得救的?」「现场有很多尸体吗?」「尸体会很臭吗?」「你受到什么伤?」「真九郎,让我们看看伤口啦!跟我们说嘛!」
对幼小的孩子来说,国外发生的事件都像是虚构的连续剧般没有真实感,真九郎则是完全不回答问题,他觉得这些问题都不重要,因此全部当作耳边
风,但是也有做不到的时候。事情发生在教学观摩的当天,到学校上课的真九郎很快就坐在位子上,一如往常默默地望着前方。对他来说,站在教室后方的家长们跟他毫无关系,吵闹不已的同学们也是一样。
真九郎不知道是谁先开口说出来的,就在课堂尚未开始前,虽然声音很小,不过真九郎听到有个正在闲话家常的家长开口说道:
那就是从恐怖事件中生还的孩子吗?
真九郎感觉到家长们的视线同时集中到自己身上,即使如此,他还是望着前方不动,因为他根本不想管任何事。如果银子在现场的话,她可能会气得站起来回话,但是当时的真九郎和银子不同班。看到真九郎宛如雕像般闻风不动,班上几个男生便一起围在他的身边,他们似乎因为教学观摩而特别兴奋,只见其中一个男生踢了真九郎的桌子一脚,并且叫出:「喂!幽灵!」幽灵是真九郎的绰号,面对所有问题皆不予回答的真九郎,班上同学们都是这么称呼他。男生们持续一边叫嚣:「没有人来看你吗?」「你在发什么呆啊!快说话啦!」一边踢着桌子,拉住真九郎的头发并且拍打他的头,真九郎依旧不发一语,最后身材壮硕的男生便走到真九郎的面前,刚开始称呼真九郎为「幽灵」的人就是他,他是个只要不高兴就会拿真九郎出气的男生。「幽灵,我拿个好东西给你看。」那个男生说完后,就翻开一本周刊杂志给真九郎看,眼前的报导大大地写着『禁忌照片大公开!』几个大字,下面则是印有好几张黑白照片,那是恐怖事件中被害者被埋在石堆下的照片。「恶~~有够畸形!」「别这样啦!好恶心喔!」「都被压得乱七八糟啰~~」那个男生完全不理会皱眉的同学们,将周刊杂志放在真九郎的桌上,并且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问他:「你看,这是不是你爸爸妈妈?」照片中有块巨大的水泥瓦砾,从缝隙中可以看到部分上半身及左手臂,照片旁并没有任何解说。那个男生也许只是任意指张照片随口说说,不过真九郎仍然记得家人当天穿的衣服,他曾经看过尸体手上戴的手表,真九郎确定那个人就是母亲。「既然没有人会来看你,你就拿着这张照片吧!听到没?」那个男生拍着真九郎的肩膀偷偷窃笑,真九郎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但是他很清楚自己之后做出什么事。真九郎站起身,并且扑到那个男生的身上,那时的真九郎还不知道正确的握拳方法,受伤留下的后遗症让真九郎只要稍微使劲,就会全身疼痛不已,即使如此,真九郎还是持续殴打他,身材高大的对方却轻易地反击,而家长们则是窃窃私语:「一定是在事件中撞到脑袋,才会变得那么残暴……」「可以把他送到育幼院吗?」「如果他带坏我们家的小孩,谁要负责啊!」对方一边笑着,一边不断痛殴真九郎,其他男生也加入其中,女生则是在一旁叫骂与欢呼,虽然真九郎完全居于弱势,他仍然努力拳打脚踢的揍回去,但是当时真九郎真的想要痛扁一顿的对象,并不是那个说话冒失的男生,也不是在一旁起哄的同学和家长。究竟在怎么做,才能打坏这个世界呢?我该怎么做?为什么我会遇上这种事?我该怎么办才好?真九郎觉得失去家人的自己既凄惨又低劣,是个没有办法在世上容身的没用累赘,然而崩月家的人却帮助自己,翌年夕乃出席教学观摩时,真九郎高兴得几乎快哭出来了,勉强稳下心绪的真九郎总算又得到活下去的勇气,所以对小孩子来说,有人带着关爱的眼神看着自己是件非常重要且必要的事。
那么,紫的内心又是什么情况呢?莲丈把紫关在里之院里,紫根本无法从他的身上得到一般家庭的亲爱之情,即使没说出口,她还是很清楚这件事,所以才会拜托真九郎来学校看看自己,紫正在盼望真九郎能代替家人看着自己。
然而,真九郎却完全背叛紫的期待。
「我到底在做什么……」
真九郎将紫从里之院里拯救出来,因为他希望紫能得到幸福。自己为什么会让她哭泣呢?为什么会伤害她呢?真九郎无法原谅自己的行为,明明心里懊悔不已,却无法回去跟紫道歉,这种毫无气魄的自己真是不可原谅。
电车缓缓地驶入车站,并且有如催促真九郎做出决定似地打开车门,真九郎稍做犹豫几秒钟后,便以手压住即将关闭的车门下车。
我在逃避紫吗?还是在面对工作呢?
真九郎分不清楚究竟是哪边。
此时,真九郎背后的车门应声关上。
这道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就像截断真九郎的后路似地。
「真九郎,你的脸色看起来比我还糟糕耶!」
理津一见到回到病房的真九郎,随即说出这些话并且露出笑容,虽然理津不停追问原因,但是真九郎全都含糊地带过,随后便行个礼走出病房,数台仪器宛如跟真九郎换班似地被搬进病房里,开始检查理津的身体。
真九郎没有看到林倩心,于是向附近的黑衣男子询问她的行踪,得知她正在跟九凤院家进行定期的联络工作。身为近卫队的干部,似乎有向上头报告详情的义务,真九郎开始思索她是否会跟莲丈提起自己的事。
在真九郎离开的这段期间内,状况完全没有改变,而且没有任何异常状况,真九郎非常庆幸这段时间内没有发生事情,要是理津在这段期间内被杀害的话,真九郎或许会厌恶自己到极点吧。
为了让头脑冷静下来,真九郎决定到医院外面稍做巡视,也许是昨晚熬夜的影响,现在脑袋和身体都沉重不堪,光是回想起数小时前的事情就会引起剧烈的头痛,本能似乎正在提出「别想起刚刚的事!快忘掉!」的诉求。
真九郎赶紧结束巡视,回到病房稍微观看理津的状况,发现她刚好检查完毕,并且躺在大枕头上向真九郎招手。
「过来这边。」
「什么事?」
又要发牢骚吗?真九郎认为这样也好,因为他刚好想要解解闷。
于是真九郎走到理津的身旁,理津则是露出调皮的微笑。
「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好东西?」
「这是平常很难看见的东西喔!保证会让你吓一跳。」
说完后,理津便将手伸向睡衣的钮扣。
真九郎慌张地想要转移视线,理津则是笑着「啊~~跟你想的不一样啦!」如此解释。
「我没有暴露自己的裸体给别人看的兴趣,现在不是那个意思啦。」
「可是……」
理津无视于惊慌失措的真九郎,继续解开扣子并且拉开睡衣。
真九郎顿时屏住呼吸。
「怎么样?很夸张吧!」
理津的身体上挂有无数伤痕,那些并不是普通的伤痕,而是被重复切开又缝合的痕迹,开刀过度的肌肤已经呈现混浊的暗褐色,甚至有点扭曲变形,然而脖子以上却毫无伤痕,此种强烈的对比更加突显出伤痕的惨状。
「看到这些伤痕的人都会被吓到喔。」
理津不禁笑出声,而伤痕则是随着她的笑声上下起伏。
「这个就是在八年前,我被卷入某个混蛋在机场引起的事件中受伤的痕迹。」
八年前在机场发生的事件。
难不成……?
理津看着真九郎惊讶不已的脸,便点头表示真九郎心中想的是「正确答案」。
「我当时也在那个机场里面。」
理津继续述说距今八年前美国发生的国际机场爆炸事件,理津也在那个出现大量死伤者的地方,当时的她才九岁,就在享受完睽违已久的家庭旅行而准备回国时被卷入事件中,然后不幸失去双亲,只有自己侥幸存活下来。
「我马上就知道你是从那个事件中存活下来的人,因为你的名字很少见。」
事件发生后,不只是牺牲者的名字,连得救民众的姓名都被公布出来,当时生还的孩童并不多,而且日本人更是少数,因此理津还记得当时的名单里有「红真九郎」这个名字。由于当时真九郎拒绝碰触任何有关事件的消息,因此完全没有观看报纸和电视,如果当时稍做过目的话,说不定也会在和自己同是生还者的日本儿童名单里,发现「志具原理津」这位少女的名字。
「我会雇用你的另一个理由就是这个。我和你当时都在现场,然后我待在这里,而你正在从事纠纷调解人的工作,我认为这个发展很有趣,所以才会雇用你。」
很多人的命运都在那天的那个地方完全走样。
真九郎与理津都在这条命运的洪流中,就连现在也是一样。
「应该说我很幸运,因为我家还算有点财产,所以我能够继续活下来。我身体里的内脏全都换成人工内脏或是别人的,里面已经几乎没有原来的器官,就像是个小小的改造人一样。因为过度改造的关系,所以只要一天不保养就会失去平衡,一旦忘记保养,内脏就会发动叛变,生命机能也会跟着停止。」
所以理津只能留在这里。
这八年来只能住在这里。
「真九郎。」
理津扣上睡衣的扣子后,有点疲倦地吐出一口气。
接着,对着呆呆地站着不动的真九
郎问道:
「八年来,你过得很幸福吗?」
真九郎张开眼睛时,眼前只是一片黑暗,赶紧起身寻找光源的真九郎看到紧急照明灯的灯光后,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对了,我正在正门大厅的沙发上睡觉。现在到底几点?喉咙好渴,而且全身汗流浃背,于是真九郎将毯子放在沙发上,起身前去寻找洗脸台。湿答答的鞋底时常粘在地板上,真九郎一边觉得非常难以行走,一边继续前进。他下意识地走上七楼,来到理津的病房前,真九郎将手放在门上,静悄悄地打开门,随即看到在这间宽敞房间的正中央有张大床,茶几上的灯散发出微弱的光线。理津还醒着,有个人坐在她身旁的圆椅上,真九郎发现坐在圆椅上的是银子。正当真九郎打算询问银子为什么会在这里的时候,他注意到躺在床上和银子说话的人并不是理津,而是真九郎本人,红真九郎正躺在床上,于是真九郎回到走廊上,转头查看病房的名牌,上面写着『红真九郎』。真九郎突然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梦,至今发生的所有事都是梦,此时真九郎的意识回到病床上,身旁的银子难过地看着自己。真九郎为了缓和两人间的气氛,因此向银子诉说刚刚的梦,他开始说着从瓦砾下被救出来后,自己认识一位名为柔泽红香的女性,在她的引导下学会崩月流的功夫,虽然修行十分严苛,但是崩月家的人都很亲切,所以自己总算能够苦撑过来,接着成为纠纷调解人。真九郎对银子说着「很棒吧!」并且露出自负的笑容,银子也跟着说「很棒呢!」而回以微笑,真九郎便继续述说自己认识九凤院家的女儿,和她的感情变得很好,她是个既聪明又乖巧的小孩子,我却不小心伤害她而让她哭了,她好像很讨厌我,而且没办法跟她和好,我好想跟她和好喔!好想跟那个孩子和好喔!
喉咙卡着痰的真九郎忍不住开始咳嗽,虽然他想要调整急促的呼吸,却仍然咳个不停,于是银子将手放在真九郎的后脑勺边喂他喝水,其实真九郎想要靠自己喝水,但是他做不到,因为被瓦砾压碎的手脚已经救不回来了,真九郎已经无法走路,也无法自己从床上坐起身,但是他并不难过,因为只要这样度过八年,就算讨厌也会习惯一切。虽然真九郎的话还没说完,银子却看向手表并且站起身,穿着高中制服的银子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十六岁少女,而真九郎无法成为高中生,只能躺在病床上迎接自己的十六岁。真九郎会一直在这里,不论现在或是直到未来,将会一直躺在这里。银子关掉茶几上的灯,并且缓缓离开床边,真九郎则是一直盯着银子的身影。今天是最后一次,银子已经不会再过来探望自己了,她有自己的生活要过,根本没有余力照顾一个永远无法痊愈的人。这样就好,我只要一直做梦就好,至少梦里的我还能自由活动,梦里的红真九郎还会使用崩月流的武术,从事纠纷调解人的工作,帮助有困难的人并且严惩坏人,所以我继续做梦吧……
于是,真九郎闭上眼睛。
真九郎睁开眼睛。
首先看到一双长腿,视线逐渐往上移动后,随即见到一张眼睛细长的东方女性脸孔。
原来是林倩心正在低头看着自己。
……奇怪?
真九郎轻轻地摇了摇头,环视四周确认现状。
这里是西里综合医院的正门大厅,真九郎刚刚在此处的沙发上睡觉,他看向挂在墙壁上的时钟,发现时间已经超过中午,外面的天气则是阴天,身旁的空气感觉有点冷。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于是,真九郎将记忆串联起来——应露西的邀约出席并且接下切彦的战书,接着伤害紫而让她哭哭啼啼地离开,还被她讨厌,然后昨天晚上理津提起八年前的事件。
脑袋既沉重又闷热,记忆宛如装满泥浆似地无法整理,眼前的东西看起来也有点歪斜。
「你在想家吗?」
听到林倩心带点轻蔑的声音后,真九郎才终于注意到自己的眼角泛出泪水。为什么刚刚自己会哭呢?
「我昨天说过无能就是毒瘤,你那无精打采的样子会让士气下降,不想做就滚回去!」
「……回去?」
要回哪里?
对真九郎而言,哪里才是能够回去的地方呢?
既不是五月雨庄,也不是崩月家,世界上已经没有等待真九郎回去的家与家人,所以真九郎已经无法回去,永远都没办法回去。
以手擦掉眼泪后,真九郎抬头看着林倩心问道:
「这里是现实世界……吧?」
林倩心只以一记重击做为回答。
真九郎突然被刀鞘击中脸颊,他踉踉跄跄地扶着沙发勉强撑住攻击。
「会痛吗?」
「……会。」
脸颊痛得发热。
好痛,所以这里是现实世界,原来梦与现实世界的差别只在于痛觉的有无。
林倩心似乎看不惯垂头丧气的真九郎,于是不发一语地转身走向走廊,真九郎虽然想要追上她,却绊到脚而倒在沙发上。
真九郎认为自己刚刚做了一场恶梦,虽然无法回想起详细的内容,不过或许这样比较好。
脸颊还很痛,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现实吧?
即使知道这就是现实,为什么完全没有高兴的心情呢?
那天是真九郎从事纠纷调解人以来最没有意义的一天。
真九郎整天都在思考空气很干净、天气很冷或是肚子有点饿这类无关紧要的事情,不知不觉天色就已经接近傍晚时分。真九郎在咖啡厅用完餐后,再度坐在空无一人的正门大厅沙发上,他几乎没看到出来走动的病患,真九郎不禁在心中思考,定期检查和服药或许就是夺走病患们行动力的最大原因。
林倩心先前告诉过真九郎,住在西里综合医院的人几乎都是没有希望康复的重度病患,这里就像是安宁疗护机构一样,虽然有人陆续住进来,却没有人离开这里,病患都会在短短几年内离开人世,而理津则是已经在这里居住八年的老病患。
也许是因为家庭因素或是已经道过别,因此鲜少见到探病的家属,看来现实世界里根本没有连续剧里的亲情或爱情。
银子的资料上并没有详细记载恐怖份子攻击机场的事件,真九郎多少能猜得到原因,她应该是刻意隐瞒这段过往,最近真九郎已经能够平心静气地看待这件事,若是前几年的他,光是听到有关这件事的消息就会怕得流出眼泪。
真九郎眼神呆滞地看着墙上的时钟,虽然时间允许,但是真九郎并没有过去接紫下课,理由非常简单,因为他很害怕,如果紫又做出拒绝的举动,真九郎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那又怎么样?
有什么关系?只是失去一个朋友而已吧?
根本不用那么在意那个小孩子。
真九郎的内心深处一直传出此种心声,那一定是心里最冷漠的部分所说的话。那不是很重要的大事,别管这种小事,专心工作比较重要。
没错,这并不是很重要的大事。话说回来,真九郎与紫原本就是地位悬殊,九凤院紫是九凤院财团的独生女,前途一片光明璀璨,真九郎的未来却是连近几年都无法预测的未知数。真九郎说不定会栽在这次的工作上,人生就此划下句点,即使这次幸存下来,也有可能在下次的工作中丢掉小命。我真的有办法继续跟紫交往下去吗?就把这次的事当作是个好机会吧!即使彼此出现距离,即使见不到面,紫也不会因此而消失不见,当那孩子遇上困难时,我还是能够助她一臂之力,就算是在暗地里帮忙也可以,见不到面或是无法说话根本没关系。
为什么我就是没办法这样说服自己呢?
「……混帐!」
真九郎不禁对自己破口大骂,他对自己感到很失望。
真九郎多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紫。
真九郎认为自己与紫之间存有某种羁绊,彼此间已经产生出羁绊,真九郎在八年前失去血缘相互牵系的家人,因此只要感觉到与某个人产生感情时,他就会高兴得无法自拔,并且忍不住依赖对方,而且是不像样地依赖对方,因为真九郎不这样做就没办法活下去。
真九郎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
并非真九郎陪伴在紫的身边,而是紫伴着真九郎走过一切。
自己真是没出息,这样还能活到十六岁?这样也算是纠纷调解人吗?真是笑掉大牙。
就是因为自己这么没有用,所以这种结果真是太适合自己了。
真九郎如此自嘲,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笨蛋。
像自己这种既没用又无药可救的家伙,那个孩子根本不必一直待在身边,宛如林倩心所说,自己是个有害的毒瘤,无能的自己对那孩子而言是有害的,所以为了那孩子着想,现在这样是最好的选择。
那我该怎么办?
这根本不重要!
无法入眠的夜晚就像是恶梦一般。
真九郎十分疲惫却睡不着,只好躺在沙发上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医院内除了紧急照明设备外,所以电灯皆已熄灭,虽然护士中心有护士值班,医院外则有近卫队巡逻
,医院内却充满令人难以置信的寂静。正门大厅的暖气在夜间已经关闭,因此不活动身体的话,寒气就会袭卷全身,所以不如起来走走还比较好,于是真九郎从沙发上站起身。
此时,他突然听到微弱的金属碰撞声。
真九郎随即压低身体,采低姿势沿着墙壁移动并且侧耳倾听,他望向声音的出处,发现紧急照明灯下方的门慢慢地敞开,现在是深夜时分,既非员工或病患外出的时间,近卫队的巡视工作也仅限于医院外面。
那么会是谁呢?
真九郎的预测虽然是白天,不过也不敢断定切彦等人不会采取夜袭。
真九郎一边提高警戒,一边将手伸向就近的紧急电铃,最后却没按下,因为一个认识的人正从逃生门中走了出来。
那是穿着睡衣的志具原理津。
「理津小姐,为什么这么晚……」
理津立刻将食指抵在嘴前,「嘘~~!」地要真九郎安静,接着向四周东张西望后,便小声地说道:
「安静一点,如果被发现会被骂喔。」
「但是,为什么样这么晚……」
理津再度「嘘~~!」地要求真九郎安静。
理津对乖乖闭上嘴的真九郎如此说道:
「你是我雇用的保镖吧?」
「是这样没错……」
「既然如此……」
理津扬起嘴角露出奸笑,并且命令真九郎:
「那就陪我出去吧!」
两人从医院搭上三十分钟左右的计程车,来到古老民房罗列的寂静住宅区,由于现在是深夜,因此除了偶尔会出现酒醉的年轻人之外,四周人烟十分稀少。真九郎暗自庆幸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万一被警察发现就会变得很麻烦,即使是基于理津本人的希望,不过真九郎将病患从医院里带出来仍然会闹出问题。
「哇~~这里完全没变耶!」
郁闷不已的真九郎与欣喜若狂的理津形成强烈的对比。
理津走在真九郎身旁,带着怀念的神情四处张望周边的景色。
心情也太轻松了吧……
真九郎忍不住转向身旁,轻轻地叹了口气。
真九郎听从理津本人的要求带她到这个地方。要溜出医院当然不轻松,真九郎可是使用只有少数员工知晓的逃生通道,又打倒几名近卫队的人才成功离开医院,要是被林倩心发现,肯定无法如此顺利吧?但是她刚好正在跟九凤院家进行联络,理津对于定期的联络时间了若指掌,因此算准时间后才采取行动,所以理津算是主嫌,而真九郎则是共犯。
「啊~~那家店倒掉啰~~反正东西不好吃,倒掉也是应该的吧!喔!那里也……」
「理津小姐,请穿上这个。」
真九郎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兴高采烈地四处指指点点的理津肩上,虽然理津在睡衣外披上一件轻薄的开襟毛衣,不过还是无法抵御冬天夜晚的寒冷。
理津有点吓了一跳,接着点了点头说:「……对喔,今天晚上很冷吧。」
反应真奇怪。
理津对摸不着头绪的真九郎做出解释:
「我从很久以前就感觉不到冷热了。」
虽然理津看起来活力十足,简直会让人误以为她是健康的人,实际上她却需要仰赖定时服药及检查取得平衡以维持生命,感觉不到冷热大概是治疗产生的副作用吧?即使如此,她居然还有体力外出,也许是靠着坚强的意志力支撑身体。
让身为重病患者的理津在晚上外出其实非常不合常理。
真九郎明白这点,却仍旧选择协助理津,或许是同情心使得他这么做的吧?
这一带似乎是理津与家人以前住的地方。八年来理津一直待在医院里,从来没回过家,所以就算时间不长也没关系,理津非常想要回家看看。真九郎无法对她的要求置之不理,因为真九郎十分了解这份想要回家的心情。
理津一边用手指摸着真九郎为自己披上的外套,一边发出深表佩服的感叹声。
「你真是个温柔的男生呢……连这个任性的要求都肯帮忙,明明人这么好,居然会被女朋友甩掉,这个世界好残忍喔!」
「什么?」
「看你昨天回来时心情差到极点,不是因为被女朋友甩掉吗?」
「不,她不是女朋友,而且与其说是被甩掉,其实是吵架……」
「有可能和好吗?」
大概没办法吧?因为真九郎今天没有向紫道歉。
真九郎选择逃避,逃避问题与困难。
以及逃避那个孩子。
理津看着沉默不语的真九郎,微微地露出笑容。
「嗯~~你们看来进展得不错嘛……」
理津轻快地小跳步前进,看起来完全不像病人。
两人行走一阵子后,理津停下脚步,抬头望向一间独栋的宅第,那间房子虽然不甚气派,不过仍然是间传统气息浓厚且古色古香的建筑物。
「这里就是我家。」
门牌上写着『志具原』,理津从睡衣的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门锁。
「真九郎,推开门吧。」
真九郎推开大门,理津便从旁进入院子里面。
在云间浮沉的明月照亮宽广的庭院以及一栋两层楼的房子,由于她的双亲及祖父母皆已离开人世,房子早已人去楼空而显得一片漆黑。理津踩着落叶慢慢地环绕庭院一圈,最后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真九郎,谢谢你陪我过来这里,托你的福,我才能实现一直很想回来的愿望呢!」
「请问,难不成……」
真九郎到医院的第一天,理津正想要从窗户跳到外面。
难道你想要独自过来这里吗?
当真九郎提出这个问题后,理津便老实地承认。
「因为看电视上或电影里演的都很简单嘛,我才会以为自己应该也办得到,所以我就尝试看看。」
医生和护士都没有继续追究这件事,似乎因为理津至今也做过类似的事。
真九郎对她的大胆举动感到有点惊讶,理津则是毫不在意地用手敲了敲自己坐着的石头。
「我记得很清楚,我曾经撞到这颗石头。小时候的我在这里跑来跑去,结果地上因为刚下过雨的关系,所以有点滑滑的,我不小心滑倒,就这样滚滚滚,然后碰地一声撞上石头。当我嚎啕大哭的时候,爸爸赶紧飞奔过来抱住我,妈妈则是脸色铁青地大叫:『赶快叫救护车!赶快叫医生过来!』而引起一阵骚动呢!还好我只是头上撞出一个大包包,五分钟后又开始活蹦乱跳。因为妈妈是个对宗教很虔诚的人,所以她认为这是上帝的保佑,从此以后,她就要我养成早上和睡前都要祷告的习惯,而这个习惯也持续到现在。」
理津带着念旧的神情抚摸石头。
她的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片刻后却突然消失。
「……真九郎,那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那时候?」
「就是被压在瓦砾下的时候,你在一片黑暗中想着什么事?」
原来是指那天的事。
八年前的那天。
理津面无表情地继续说着:
「我刚开始想着『为什么我会碰到这种事?』」
「我也一样。」
「然后我开始祈祷,希望能够得救。」
「我也是。」
「不过,我是祈祷其他人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我能够得救就好喔。」
「……」
「虽然我这样说很奇怪,不过我其实还挺聪明的。那时候的我知道机场发生爆炸而崩塌,知道自己被埋在瓦砾下,也知道有很多人都被埋在下面,我还知道不可能所有人都得救。我很讨厌死掉,我非常怕死,真的很害怕,我绝对绝对绝对不能死,所以我拼命向上帝祷告,就算其他人死掉都没关系,请你一定要救救我……」
真九郎沉默不语,理津则是在一旁露出自嘲的微笑。
真九郎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的自己到底正在祈祷与期待什么。
他希望再和大家见面,我想要再见到爸爸、妈妈、姊姊还有银子,想要再见到大家就是真九郎的愿望,不过几乎没有实现。
那时候,被埋在瓦砾下的大多数人应该都正在祈祷吧?
祈祷自己、家人、情人以及朋友能平安无事。
上帝究竟是依照什么基准救人的呢?
「最后我总算得救,上帝听到我的祈祷而实现我的愿望,虽然我的身体疼痛不堪,我还是很高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特别的人,原来上帝特别偏爱我,谢谢亲爱的上帝!」
理津张开双臂,并且发出有气无力的笑声。
她的笑声渗入寂静的庭院,有如溶解般逐渐消失不见。
接着,理津再度面无表情。
「然后等到稍微平静下来后,我才想到……」
爸爸和妈妈平安吗?
他们有顺利得救吗?
一定有吧?不知道是不是和我在同间医院里呢?
四周充斥着理津完全听不懂的英文,最后则是由大
使馆派来的日本人告诉她,而且是亲切地说出双亲没有得救的事实,她的双打为了保护理津而被瓦砾压死。
「那时候,爸爸和妈妈都希望我能得救,他们在那片黑暗中为我着想,希望我能平安无事,所以舍身拼命地保护我。」
理津抬头望着房子。
那栋冰冷的房子现在已经空无一人,这是她曾经和家人一起生活的温暖家庭。
「俗话说得好,人一旦走投无路就会露出本性,只要陷入窘境时,就可以看出那个人平时隐藏起来的本性,也就是说……」
理津的脸突然变得扭曲不堪。
她的脸上夹杂着悲伤、愤怒以及后悔的神色。
「爸爸和妈妈用生命表现出他们对我的爱,身为女儿的我却只想到自己,这就是我的本性,志具原理津就是这种人。」
理津带着恨意,不断踩着脚下自己的影子。
「其实我也很爱爸爸妈妈,真的很爱他们,不过那都只是表面上的虚假谎言,我其实是个既自私又差劲的人。」
因为年纪还小,因为还只是个小孩子,所以无可奈何。
虽然可以用这种理由改变想法,可以因此停止思考,她却没有这么做。她不容分说地将自己的本性呈现出来,她已经对自己这个人感到绝望了吗?
真九郎下意识地搓着手,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股寒意,四周变得越来越漆黑,庭院里的落叶也被夜风轻轻地卷起。
理津则是在冷风中平静地继续述说:
「我一直哭泣,接着开始憎恨犯人,全都是那家伙的错,我想要把所有过错都推到他的身上,却不知道他是谁。」
理津曾经雇用各方人马协寻犯人,应该有不少人都跟她一样吧?牺牲者的家属都想知道到底谁是犯人,并且想得知犯人究竟有什么目的,真九郎也曾经拜托银子帮忙调查。
当事件发生后,立刻有数个恐怖组织发表声明,警方也逮捕到几个犯人依法处刑,却没有抓到主嫌,只有那个策划且指挥一切的主嫌没有落网。主谋者不论名字、年龄、国藉或性别皆不明,现在仍然是头号悬赏要犯,却没有流出任何相关的照片,就连柔泽红香都抓不到犯人,世界上居然有如此难以应付的歹徒。
这就好像恶势力在这个世界中比较强大吧?
九凤院紫曾经说过这句话。
现在的真九郎认为她的想法相当正确。
这个世界一定是恶势力比较强大。
「就算憎恨犯人,却还是找不到他,警察和媒体也都相断放弃,而我则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日复一日地让药品流入身体里,我认为这就是上帝给我的惩罚,这个身体就是赐给自私又愚蠢的我的惩罚吧?原来应该受罚的不只是犯人而已……」
理津宛如正在确认伤痕似地,隔着睡衣触摸自己的身体。
「真九郎,真的很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啊……这没什么……」
「我已经没办法离开那间医院了。」
「……没办法离开?」
「我们家已经和医院签约,要医院别让我外出,签约的人是我的爷爷。」
「为什么会这样……」
「国为他说我很肮脏。」
理津看到真九郎说不出话的表情,便轻轻地笑着述说来由。
理津经过数十次的手术后,祖父母终于来看她,现津记得当时两人的表情,两人看到全身不断被切又缝、身上接着好几根管子并且一直吐个不停的理津时,无法隐藏的厌恶感便浮现在脸上。当理津一伸出手,祖母马上就倒退数步,后来似乎很在意旁人的眼光,才赶紧露出亲切的笑容握住理津的手,不过是隔着手帕。此时的理津已经不能生小孩,也已经不能招赘或出嫁,既然如此,祖父决定让理津在医院里度过下半辈子,并且向亲戚领取养子继承衣钵。理津才理解到,这就是传统世家的做法,原来这就是志具原家的做法。
「虽然他本来就是个冷漠的人,不过真是出乎我的预料,把我送进那间医院时,他还说这里离家很近,我们随时都能过来看你……结果他们根本没来过。」
真九郎突然想到医院里在紧急状况下会关闭的卷帘式铁门,说不定除了防盗用途,也有防止病患逃走的作用。医院四周的民房很稀少,路上也几乎没有车子通行,这种地理环境难道是要让病患难以逃跑吗?那间过于寂静的医院是这种地方吗?还是,这些只是真九郎想太多而已呢?
理津一边看着哑口无言的真九郎,一边以开朗的语气说道:
「总而言之,这样我就没有遗憾了。」
「什么?」
「反正我快要死掉了。」
「这种事……」
正当真九郎准备否定时,理津则是「啊……你不要误会喔。」笑着如此说道。
「我不是不信任你和林小姐,和这次的事件完全没关系,而是我的身体已经没办法继续撑下去,虽然医生说现在还没有问题,不过身体改造成这样还能撑八年,已经算是奇迹了。而且身体是我自己的,我很清楚自己的极限在哪里,所以我已经活不久了。」
「可是……」
「差不多该回去啰!林小姐一定会很生气。」
理津硬生生地打断话题并且站起身。
接着瞥向房子最后一眼,便闭上眼睛在胸前交握着双手。
她正在向上帝祷告。
真九郎看着她的样子,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理津说自己已经快要离开人世,她的身上却完全看不到对死亡的恐惧感,或许是八年的时光让她克服小时候那股发自内心的畏惧,也或许是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理津究竟向上帝祈祷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