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学期开始了。
开学式结束之后,久违的我来到了音乐室的钢琴旁。
因为钢琴比较老旧,所以旋律也更加奔放。而且,音乐教室的屋子比较大,能比平时发出更好的声音。虽然这样,今天我却完全不在状态。弹奏音阶的时候,手指总是碰在一起。
先是弹奏了巴赫,然后是车尔尼。最后,我弹奏起了贝多芬的曲子。
在母亲的面前,我变得很紧张。今天想更加自由大胆的尝试一下这首曲子。但是,不仅仅是手指不听使唤,气氛也完全没能激昂起来。
这首曲子,我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
像贝多芬一样的天才偶尔也会写出失败作。我这样自我安慰着,却发现一流的钢琴家的话,无论是什么曲子,也能够自由的弹奏出来这个事实。
果然,我是没有才能的吧。
音乐室的门被打开了,宫坂老师走了进来。
“怎么了,看起来一脸沮丧?”
老师这样对我说道。宫坂老师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是开朗而有活力。好久没有看见她的笑容了。
“老师。”
我对她说道。
“这样说的话可能会比较失礼……”
“很失礼哦。”
打断了我的话,老师这样说道:
“自认为会失礼还说出来,这种行为本身就很失礼啊。”
“那么,我还是不说了。”
“话说到一半只会变得更失礼哦?总而言之,你还是先说吧。”
老师的表情更加的熠熠生辉。只是看到这样的笑容,便觉得内心深处一股暖流油然而生。感觉就像是朋友一样,什么都能说出来。
我开口了。
“做学校的老师,开心么?”
一瞬间,老师的表情变得稍微有些不自然。然后很快的恢复到原来的笑容。
“开心哦。你也知道班级里的气氛吧?”
我们班级的氛围,大概是这样子的。无论是哪所公立学校,应该都是只要不坐在教室前几排,就没办法听到老师讲课的声音。新上任的老师还会扯着喉咙让大家安静一些,而资历老一些的老师,都已经习以为常似的只与前面几排的学生们进行互动。到了三年级,五门主科的课堂上变得安静了起来。基本上班级里的同学都因为升学考试的压力而或多或少的产生了好好学习的想法。不过,音乐课和美术课的课堂就十分悲惨了。不良的学生们随心所欲的扰乱着课堂的秩序,而想要考一流私立学校的学生则拿出了英语和数学的书开始了自习。而目标是前几名的都立学校的学生们,因为考虑到推荐信的问题,都坐在教室的前几排,对老师察言观色。这就是现实。
老师扑哧的笑了一下,看向了我的脸。
“你想说什么我懂,不过嘛……”
突然间,她的神情变得认真了起来。
“音乐老师之中,固然有想成为音乐家的梦想破裂而迫不得已进入学校的人。不过,也有从小就以成为一名老师作为梦想,一直不停地努力,最后如愿以偿的人哦。”
这样说着,老师又与往常一样做出了笑容,温柔的看着我。
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的东西,变得仿佛稍稍舒缓了一些下来。
走出校舍,风吹拂在我的脸颊上。润暖的空气中夹杂着重重的湿气,灰色的云绵延着压在头顶上。看来明天会是一个雨天。
从棒球场上传来了击球的声音,突然间有点想去见一下彻也。虽然在电话里交谈过一次,但是和他也有一个月没见面了。
我向着拦网的方向走了过去。
正想着要不要提前先打一下招呼,但是却看到彻也穿着一身制服站在拦网的下面,被一群女生团团包围着。
彻也受女生欢迎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在准备比赛的时候,彻也完完全全的无视掉了女孩子们的加油,一根筋的扑在了练习上。而现在比赛结束了,本来就开朗阳光的彻也就立刻跟女生们打成了一团。
我与同年级的女生基本不怎么说话。并不是因为我刻意躲避着她们,而是本来就没有什么特殊亲近的朋友,自然而然的也没有什么交谈的机会。
围在彻也身边的是三年级的女生,其中也有我的同班同学。虽然其中有些人我也认识,但是并不怎么熟悉,我并没有插入到他们的谈话中。
人群中传来了笑声,彻也应该是说了什么笑话吧。女生们笑的不由得的摇晃了起来,而彻也本人看起来也一脸开心的夹在其中。
彻也打电话通知我直美将要再次做手术时的语气浮现在了我的耳旁。
那个时候的彻也和现在完全判若两人。
在球场上的棒球部部员们,正在挥汗做着击球的练习。他们发出的口号声响彻四方。在远处,其他社团的口号声也不绝于耳。与沉重阴暗的天气相反,球场上却是一派阳光与生气之像。也许,与这苦闷的天气一样的,只有我一个人吧。
我转身背向球场,开始向着校门方向走去。
“北泽,等等。”
彻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无视了他继续朝着校门口走去。
在校门前,彻也追上了我。
“等等,我有话要和你说。”
我停下了脚步,彻也跑到我的前面,转过身来盯住我的脸。
“你在生气吧。”
彻也说着,露出了认真的表情。
我只是保持着沉默。
“明明直美在医院里受着苦,而我却在这里和女孩子们笑成一团,你很看不过去,对吧?”
“倒不是这样……”
“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也不想做什么解释。但是,能稍微听我说几句吗?”
我点了点头,彻也将头扭向了一边,眼睛盯着远方,说道:
“我的父母,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分居了。爸爸自从一天离开家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他是一个很轻浮,喜好女色的人。追了不知道多少的女人,稍微玩玩就立刻分手,虽然没什么钱,但是女人缘却出奇的好,明明过了四十岁,腰还却很结实。我很憎恨这样的爸爸。但是,我自己心里也清楚,我跟他可是父子,我体内也流着一样的朝三暮四而又轻浮的血,我跟他很相像啊。”
彻也看向了我,一边逼近一边抬高了音量:
“现在,直美是我的心灵支柱。因为有直美在,就算是被女生包围着,我也能完全不为所动。如果她不在了,我就会变成和爸爸一样放浪不羁的人了。现在的我只考虑着直美的事。”
彻也的眼神是认真的,他并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我觉得内心很难受,不由得别开了视线。
“北泽。”
彻也抓住了我的肩膀。
“看着我的脸。”
彻也的双手抓着我的肩膀,我不得不看向他的脸。
“你是不是喜欢直美?”
彻也用着低沉的声音向我问道。
“嗯,喜欢。”
如同反射一般,我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这样啊,太好了。”
依旧用着认真的眼神,彻也继续说道:
“直美她也喜欢你。”
我猜不到彻也到底想表达些什么,彻也的嘴咧了起来,看起来像是在露出笑容一般,却又显得十分不自然。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可是很久之前跟直美就认识了。直美的事情,不管是什么我都知道。就算你想和我争也是赢不过我的。”
“我并没打算和你争。”
“这样的话就好……”
彻也的表情变得稍微缓和了起来。
“如果你真的想和我争的话,那么我希望能够用公平竞争的方式。你要不要现在和我一起去医院?”
“今天不行。”
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声音中渗入心底的冰冷。
彻也蹙起了眉,像个小孩子一样,并没能掩饰住自己内心的困惑。
“别逃跑啊。”
“我并没有逃跑。”
本来一直抓住我肩膀的双手,突然间便失去了力道。
“我知道了,今天我就自己一个人去。但是,明天或者后天,你一定要来医院探病。直美说不定情况很糟糕。”
“很糟糕是指什么?”
“现在,我只知道这些。”
彻也垂下了目光。
这次轮到我抓住了彻也的手腕。
“医生说了什么?”
彻也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像是要挣脱我的手一般甩了甩肩膀,向着校门的方向快步的走了过去。
走出了正门的彻也的背影,沉重到让人不敢去轻易地搭话。我一边慢慢的向校门走去,一边目送着彻也的背影消失在高速公路的下面。彻也的家在相反的方向,他是打算直接去医院的吗?
稍微思忖了片刻,我也朝着相同的方向迈出了步伐,内心中思绪万千。今天有事不能去,其实是谎话,今天并没有什么事要办。从现在开始加快脚步,追上彻也一起去医院也不是做不到。两台公车正从高速公路下面的车道驶过。因为是主干道,所以通过的巴士有很多,
不过通往医院门前的却只有一班,现在加快脚步说不定还来得及——边这样想着,我边加快了脚步。
然而走到路上远远地朝车站望去,并没有看到彻也的身影。
毕竟并没有到哪儿去的打算,我就这样一直站在公车站,直到等来了通往医院的公交车。平时去上钢琴课的时候,搭乘的也是这班车。
什么都没想就坐上了车,结果实际上我并不想去医院。去的话并不是不行,只是心情过为沉重,或多或少内心深处还残留着一丝迷惘。随着巴士不断地前行,内心深处仿佛有一种什么东西步步紧逼一样,让我有些透不过气。当公车离开医院前站的时候,我如同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一般,身体中只留下了沉重的疲劳感。
在终点的私铁站前的车站下了车,我换乘上电车。在电车通过平时上钢琴课时下车的那个车站时,我突然间萌生了再去那个地方一次的想法。
在这一站下车,已经是第四次了。
天空灰蒙蒙的压迫着大地,风也变得大了起来。手中的书包显得格外沉重。穿着制服来这里,这还是第一次。
在电车站前坐上了公交车,在老地方下了车。眼前是熟悉的商店街风景;从能看见内部的高层公寓的窗户里,灯光点点滴滴摇曳而出。
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会站在这个地方。
漫无目的的,我走在商店街的街道上。
在通往住宅区的小路的入口处,我停下了脚步向深处张望着,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转过这道弯。仿佛被什么东西迫使着一样,一种恐怖感油然而生。我看向了道路的另一端,有一条差不多宽的上坡小路。毫无迷惘,我穿过了巴士车道,登上了这条坡路。
坡道的两边排列着住宅,小小的平房拥挤在并不宽敞的斜坡之上。不久渐渐的看不到了住宅,道路也变的险阻崎岖了起来。杂木林肆意的压迫在我的面前。风在树梢处呼啸而行,摇晃着粗大的枝干,发出沙沙的响声。整个树林被一种不祥的沉寂所笼罩着。
周围丝毫察觉不到人的气息,有种独自一人之时才会有的的安心感。
借着这份愉悦,我抬起头来望向天空。虽然只是日落前的火烧云,但是突然间视野被扩散开来的缘故,阳光依旧很耀眼。
登上了从公寓走廊中可以看得见的,那座舒缓的小山丘。随着坡度的逐渐减缓,杂木林也取而代之变成了草地。也许是荒废的农田,现在被杂草所覆盖满了也说不定。小山丘的道路上也长满了杂草,能看到车辆经过将草地压倒的痕迹。
在视野的下方能够看见公车通道和零散着的住宅。在对面的小山丘上,住宅区的房子簇拥在一起。因为距离很远,小山丘整体看起来就像是模型一般。
“要不要,跟我一起殉情呢?”
直美的话语,突然间掠过耳旁。
我思考过原口统三,长泽延子,奥浩平的想法。也许对于他们来说,对于理想的生活方式有着一定的追求。当追求与现实相差甚远的时候,他们便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自杀吧。
对于我来说,理想又会是什么呢?
风吹打着我的脸颊,阳光从云缝之间倾泻而出,突然之间背后便被一片温和的日光所笼罩着。眼前的建筑在日光下五光十色的闪耀着,而此时作为背景的天空显得尤为灰暗。
我极力远眺着,将那幢十四层的公寓收入眼底。由于脚下的山坡比较高的缘故,在这里看到的公寓的楼顶,大概处于眼睛的高度。外墙和外侧的走廊仿若斑斓条纹一般浮现在公寓表面。注目凝视,整整齐齐的窗户和门像网格一般排列起来。
反正每个人
到最后都是要死的吧
也许,比起《二十岁的练习曲》的作者,那个孩子更加的对这个世界绝望吧。不是失去了理想而选择了死亡,而是打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理想。谁又能对这样的孩子指指点点些什么呢?
再过不久,我就要十五岁了。
我一直过着不断的从现实中逃避的生活,为什么我不拿出勇气努力的与现实争斗呢。反正每个人,到最后都是要死的吧。这个道理我再理解不过。
直美为了活下去在不断的挣扎着。
在不停的与现实斗争着。
在网格般的公寓的一端,有着紧急逃生楼梯。在那段楼梯的扶手旁,一个豆粒般大的人影若隐若现。他将身体探出楼梯的栏杆,朝着脚下眺望着。
那身影多么的渺小。
转过视线,朝着住宅区对侧灰暗的天空看去。
黑色的云消失在濛濛的夕色之中,凝结的大气仿若闪烁着黑色的光芒。
云端的下方,应该是东京的街道四处蔓延着吧。
“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呢。”
当我走进病房的时候,直美用尖锐的声音这样说道。
虽然彻也对我说了“必须要来探访”这种话,但是我还是没能来到这里。如果在那个时候,选择跟彻也一起来到这里探病就好了。一个人来到病房,应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直美。我越是这样想,心情就越发的变得沉重,怎么也下定不了来医院的决心。
我就这样站在了门口,什么话也没说。
直美用挑衅一般的眼神直直的注视着我。仅仅是注视着我,就已经让我觉得全身针刺般的疼痛。宣告季节更替的秋雨悉悉索索的拍打着房间的窗玻璃,长时间持续的残暑突然间便荡然无存。房间中有些寒冷。仿佛为了抵御这股寒冷一般,直美的脸颊有些微红,全身上下微微的冒着热气。看到这样的直美,这还是第一次。
病房里并没有来探访的人。在我进到这个房间里之前,直美应该一直是独自一人吧。虽然是这样,直美却仿佛一直在等待着我的出现一般,精神十分的充足。
“你一直都是这样,沉默不语呢。”
我毫无力气的苦笑了一下。
“并不是故意想要不说话,只是我还在思考的时候,你的问题就已经先来了。”
“我可是一直,都在等着你呢。”
“我也是,一直都在思考着你的事。”
“真的吗?好高兴。”
直美的表情中丝毫看不出一丝的喜悦之情。仿佛在胸中翻滚着混杂在一起的各种各样的情绪,连自己都难以控制得住。
“别那样傻站在那里了,快进来坐下。”
直美的语气有些激动。我连忙找了把椅子坐下。一边心中忐忑不安,一边等待着直美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就这样注视着她。
“一直在思考着我的事,都思考了些什么呢?”
仿佛试探着一般询问着我的眼神,直美这样说道。
一时之间我无法回答。一直在思考直美的事这句话并不是谎言。虽说是这样,直美的病情,彻也的事,还有我个人的一些因素,这所有的一切都糅杂在一起,并不是只言片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在混乱着思考中的时候,不经思索的,一句话便从嘴中溜了出去:
“彻也那家伙,在女生中很有人气的。”
我这样说道。
直美稍稍的嘟起了嘴。
“为什么要说小彻的事呢?”
为什么在这里会说出彻也的事,说实话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但是,说完之后再思考的话,只有从这里开始才能展开话题了。
“听我把话说完。彻也是棒球部的王牌,开朗阳光,是个不错的家伙。把羽根木彻也这个人,和我这种人相提并论,说实话我连想都不敢想…”
直美的眼中,开始散发出了认真的神情。
“但是,一旦开始想你的事的时候,脑海中就不由得浮现出彻也的身影。每到这个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很悲哀。”
“为什么呢?”
“要问为什么,因为我…”
我望向了直美的双眼,为什么要追问我这样的问题,我用眼神无声的向直美表达着。直美一瞬之间,仿佛有点吃惊。不过在吃惊的同时,又仿佛含有期待的,等着我说出接下来的一句话。被这样的直美所感染到,我鼓起了勇气,开口说道”
“因为我喜欢你。”
直美垂下了双眼,发烧般的脸颊上,微微的染上一抹赤红。
我也别开了视线,不由自主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
“但是,该如何是好,我却完全不知道。”
说出这句话之后,说到底这也只是一种自我满足吧,我不禁这样想到。那个从一开始就没能回答得出的问题,也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听得到直美呼吸的声音,淡淡的,一股香甜的气息飘进了我的鼻腔。明明应该躺在床上的直美的声音,却如同出现在了我的耳旁。
“我呢,也喜欢你哦。”
直美喃喃细语道。
我并没有看向直美的方向。我很高兴,也觉得自己与此同时站到了一面坚不可摧的高墙下。
“但是,你也是喜欢着彻也的吧?”
“嗯,喜欢哦。”
毫无迷惘的,直美这样说道。
“小彻对于我来说,是特别的人。”
“我明白,我也喜欢彻也
这个人。我们三个人,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的。”
我说着,转向了床的方向。
直美仿佛对我所说的话并不是很满意的样子,认真的这样说道:
“并不是这样的哦,因为我…”
话说道一半便停住了。
我望向了直美,直美同时也看向了我。仿佛抑制住了亢奋的情绪,沉着冷静地,直美就这样注视着我。不知为何,她的表情看起来十分的成熟。
“良一。”
直美叫了我的名字。这样直接叫我的名字,这还是第一次。直直的注视着我的脸,直美开始一字一字的说道:
“如果没有生病的话,我可能这辈子都不能遇见你的吧。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可能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中生活着。但是,正因为我生了病,才能这样遇见了你。说不定我应该感谢这个命运呢。如果我没有生病的话,也许就会这样一直和小彻走完一段幸福的人生了吧。虽然这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幸福,我现在还没办法知道。从我和你相遇的时候一开始,这个病,大概就已经治不好了吧。这就是现实。但是我有着很多的愿望,就算现在变成了这样,也在不停的做着梦呢——小彻在这里,我也在这里,然后病被完完全全的治好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又会变成什么样呢?也许会发生许多令人伤心的事吧。时而伤到他人,时而因他人而受伤,从而心生怨恨,遭遇到各种各样的难过的事,然后也许就会一边哭泣着,一边就这样活下去吧——虽然很痛苦,但我也很想活下去啊……但是,这也是毫无办法的事。我没有选择的权利。就好像电视剧刚刚开始不久,好不容易快到高潮部分,却被强制的换了频道,这不是很残酷吗?但是,我却对我的命运恨不起来。正是这份命运,将你送到了我的人生之中了哦。所以我能欢笑着,将这份命运接受下来。”
直美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不可思议的,却又如此的明亮。仿佛不是人类的表情,而是一尊雕像一般。
“检查的结果已经出来了哦。”
直美一边微笑着,一边喃喃的说道:
如同等待着宣判一样,我静静的等待着直美接下来所说的话。
“腋下的淋巴腺里,也长了肿瘤。”
肿瘤……
话语的含义,我一时之间没能接受。
直美的腿上的恶性肿瘤,刚被截肢不久,就已经转移了吗。
“要做手术吗?”
直美并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看向了我。
“能和你相遇,实在是太好了呢。”
直美这样低声私语道。
然后突然间,用着一种不容反驳的严厉语气,对我命令道:
“把我扶起来。”
我被赶到了床边。
“坐在那里。”
直美在床上直起了身,用同样的口吻对我命令道。我照着直美说的,坐回了原来的椅子。
直美身上穿着一件浅粉色的睡衣,脖子处白皙的肌肤仿佛吹弹可破。
边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直美一边说道。
“不仅仅是淋巴腺,也许,连胸部也要一起切掉了呢。”
直美的手,缓缓的伸向了胸口的扣子。
“看着。”
直美一下子解开了扣子,袒露出了胸部。仿佛用一只手掌就能完全包裹住的小巧的乳房,就这样呈现在了我的眼前。
“好好看着,然后记下来。在被切掉之前,我想让你看一眼。”
直美的眼睛里,渐渐泛出晶莹的泪花。虽然是这样,声音却仍然坚定而又冷静。那份超越常人的坚强,在她的声音之中一览无余。我认认真真的注视着直美的胸部,和她那份不可思议的平静的神情。这如同花蕾般白皙的胸部,以及这份表情,我想,这一生我也难以忘记。
悄悄的穿过走廊,从门诊部的前厅离开。就算在医院之中也只有这里,彷如人群熙攘一般的十分热闹。呼叫患者的广播不断的在响起,人们的脚步来来往往未曾停歇。我不想触碰到任何人。在胸口的这份涵藏着的些许的温暖,仿若很快就要消失殆尽。我屏住呼吸,不停地加快脚步,向着出口走去。
离开玄关的一刻,我遇见了彻也。
“哟。”
彻也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终于来探病了啊,直美应该很高兴吧。”
“嗯嗯……”
我含糊着回答道。
“要回去了吗?和我一起再去病房看一眼吧。”
“不了,时间来不及了。”
“这样啊。”
彻也就这样保持着微笑,轻轻的挥了挥手。
“再见了,吶。”
我这边也道了再见,然后和彻也分别。
穿过了医院门前的空地,在将要离开医院的一刻,我回头望去。彻也依旧站在玄关处不动。
像个孩子一般的,彻也挥动着手。这份天真无邪沁入到内心深处,令埋藏着不能对彻也说的秘密的我,内心十分的疼痛。
上课集中不了注意力。英语也好,数学也罢,都是升学考试要考的科目。但是直美和彻也的事,却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让我听不见老师的话。
休息时间也是,我一个人静静的坐在座位上发着呆。
虽然课程的内容完完全全进不了我的耳朵,但是周围学生的闲聊却能听得见。
离我稍远的几个男生,正在谈论着土地的问题。现在住的房子,拥有的地产,诸如此类的话题。是长男还是次男,房子里有没有院子,到底还要不要就这样住在父母的房子里。谈论了许许多多报纸里面夹带的广告中房子和公寓的价格,最后得出了就算考上一流大学也买不起市中心的房子这样的结论。拥有店铺内部的仓库的居酒屋家的孩子受到大家的羡慕,贷款租了房子的学生,入学考试考了也没什么用这样的私语着。从这件事开始,话题转移到了继承税款对策问题。如果拆掉酒屋的仓库,借钱建一幢公寓的话,相关的继承税就会减少,摆出这样一副很了解的样子解说的人也有。
我萌生了一种想把耳朵堵住的冲动。
在内心深处的有着一份滚烫的东西,它并不会带来疼痛与刺痛感,仿若潮湿的病灶一般,感觉与哮喘发作之前的疼痛感有着几分类似。
我到底身处何方呢。
周围的学生们所处的环境,与我内心中的环境,产生着巨大的落差,阵阵撕裂着我的胸口。
走出了电梯,我直接走向了病房。
就算早一点也好,也想快点看到直美的脸。
用仿佛小跑起来般的速度,我赶到了直美的病房前。刚要将手敲向房门。
我听到了某种声音,是一种刻意压制住的,如同喘息一般的声音。
我停下了伸向房门的手,就这样站在了门前。
啊,彻也来探病了。我这样想道。
仿佛躲避着什么一般,我从房门处离开,然后转过身子,如同逃走一般,朝着电梯的方向离去。
九月份的模拟考试的成绩已经出来了,班级全员都分发了用电子打印的小小的成绩卡。
偏差值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我是这样觉得的。虽然这样说,还是稍微有些在意,我瞟了一眼成绩卡。
没有变化。
“暑假里我都已经这样努力了”——多多少少还会有些这样的想法。不过,大家每个人都在补习班不停的努力,只有自己的偏差值会上升也说不过去。
虽说如此,大家都在努力着——这样的说辞,在妈妈那里可是完完全全的行不通。
教室里面人声鼎沸。
模拟考试的成绩对于我们这些三年级学生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了。取得了好成绩的人也一样,考的糟糕的人也一样,都情绪激动的欢呼着或者叹息着。吵嚷着的空气,压迫着我的胸口。
“怎么了,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斜前方的东山转了过来向我问道。只有东山一个人看起来很冷静。
“只是提不起兴趣而已,这样大喜大忧的又有什么意义。”
“我也这么觉得,只是考试考砸了一次,又不会要了命。”
东山漫不经心脱口而出的,“命”这个字眼,让我的心脏突然间紧揪了一下。
察觉到我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东山用关心的眼神看着我。
“你真的没有在意吧?”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
“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考音乐学校?”
“虽说这个因素也有……”
说话开始变得含糊了起来。东山也十分知趣的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东山的神经很细腻,为人也十分谨慎。仿佛察觉到了含糊其辞的我的内心一般,东山立刻转变了话题。
“船桥也是,最近这段时间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这样说着的东山,将目光移到了坐在窗边的船桥身上。
船桥正坐在座位上,望向窗外发着呆。如果是平时的话,每当我和东山交谈的时候,船桥一定会突然插进来,不是扯些有的没的,就是开一些令人不舒服的玩笑
。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哪里有热闹就会出现在哪里的人。像现在这样一个人看起来非常落寞的坐在座位上,让人不由心生可怜。
“船桥这家伙,已经放弃入学考试了。像这样天天干扰别人学习,也只是因为太寂寞了吧。如果下马在这儿的话就好了。”
东山这样说道。他提到的下马,是船桥的小弟。船桥平时就像使唤仆人一样使唤着他。
刚刚入学的时候,我和下马经常被船桥欺负。因为我和下马比较相似,都是身体长得比较小,性格又很老实这种容易受到欺负的类型。
在这之后不久,船桥便不再欺负我了。因为我常常借给船桥作业来抄的缘故,船桥对我也变得稍微尊敬了起来。也因为这个缘故,原来欺负我的份便变本加厉的转移到了下马身上。虽然觉得很对不住下马,但是我又没有什么办法。
后来船桥当上了番长,手下的小弟也变得多了起来。但是即使这样,船桥手下的小弟们也觉得下马很好欺负,总是欺负着他。渐渐的下马就不来学校了。
下马对于学习完完全全的不在行,如果下马在的话,船桥应该就能从倒数第一名中解放出来了。
“下马不想来学校的原因,我也能理解啊。”
我这样说道。对于下马,我既觉得很亲近又觉得很内疚。船桥欺负下马的时候,自己没能阻止他,我现在还对这件事感觉到很愧疚。
就算是船桥,在我看来,也是很凄凉的。
“船桥也不是什么坏人啊。”
我这样喃喃的说道,东山回答道:
“是这样啊。不过再这样下去,那家伙可不好办了啊。”
确实如此。班级里面几乎全员都要参加升学考试。在这份紧张的备考气氛里,放弃了考试的这群人,就如同多余的存在一般,在教室内无地自容,浑浑噩噩的度过在教室中剩余的半年时光。
“明天,是手术的日子,来医院。”
在电话里,彻也三言两语的把要说的话传达给我。
“我知道了。”
我也简单地回答道,随后便切断了电话。
放学之后,我便直接前往了医院。彻也则是向学校请了假,在护士站打听到手术室的位置之后,便直接奔向了手术室。在走廊里,我看到了彻也和直美的父母。
“手术比预计的时间要久。”
彻也的声音很低沉,微微嗫嚅道。
“听说病灶已经扩散到了肺部,手术变得很麻烦。”
彻也的情绪变得很激动。我走向了直美的双亲。她的母亲看起来由于过于操心,已经憔悴的不成样子。就连我走的很近,她也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她的父亲则是像往常一样露出了笑容,轻轻的点了点头。我也沉默着向他低下了头。
回到彻也的身旁的时候,仿佛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一般,彻也对着我开口了:
“在这里等着也没有任何意义,陪我稍微走走吧。”
我与彻也并排走在走廊之中。
“要不要去茶水室。”
在门诊部接待室前面不远就是茶水室。屋内并没有沙发,取而代之的是树脂制的桌子和钢管搭接而成的椅子,看起来就像高速公路上的休息室一样。比起茶水间,给人的感觉倒是更像食堂。实际上,在这里真的可以吃到一些简餐之类的东西。
在入口附近的菜单处看了看,彻也小声的说道:
“我就来一份猪排饭吧。”
我则是点了一杯咖啡。
这里在午饭的时候人会很多。现在则是空旷旷的很冷清。彻也什么也没说,只是大口大口的开始狼吞虎咽了起来。
“到了这种时候,食欲总会变得很好不是吗。”
风卷残云之后,稍稍平整了下呼吸,彻也开了口。
我沉默不语,彻也则是自顾自的开始说道:
“没有办法,人就是这样,不吃饭就会活不下去。我也是很难过,知道这并不是吃猪排饭的时候。但是我只是想吃猪排饭,于是就这样做了。连我自己也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
彻也露出了一脸悲痛的神情。时而自己给自己打气而露出的强颜笑容,与时而露出的满面悲伤相互交织,反反复复的不停变换着。
“直美她,说不定已经撑不住了。”
垂下了肩,彻也就这样微声嗫嚅道。在比赛中被淘汰出局的时候,我也不曾看见彻也这样的表情。或许,我也应该做出跟彻也一样的表情吧。这几天,我一直在躲避着直美,并没有来探访她。但是,我却没有为这件事而感到后悔。
茶水室的对面是中庭,里面并没有修建花坛,而是简简单单的用砂石铺覆。地下通风口和管子就这样大刺刺的裸露在空气之中,显得十分煞风景。一切都是静止不动的,在黄昏灰暗的光线下,石头也好,墙壁也好,钢铁的管道也好,都泛着无机物特有的暗淡光泽。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着。也许就在现在,情况突然间恶化了也说不定。虽说是这样,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又能做些什么呢?
在茶水室稍微打发了一下时间,我们又回到了手术室前的走廊。手术仍然在进行着。我站在走廊里,保持着一动不动。神明到底是否真的存在呢,我并不知道。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默默的祈祷了起来。
手术室的门的另一侧,听不见任何东西的声音。只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低沉的节拍传入了我的耳朵,好像心脏的鼓动一般。仿佛中途就要飘散离去的直美的生命之火,正竭尽着最后的希望,努力挣扎着寻求生存的希望。如同这样无法熄灭的鼓动,就这样低沉的持续着。我曾经见过能够放大患者心跳的信号并且显示在荧幕上的装置。同样的机械,在这间医院的备用品仓库里也有一台。那个声音应该就是这个吧,是机械增幅之后传来的直美的心跳。抑或是本来理应听不见的声音,因为某种不可思议的超自然现象,传达到了我的耳旁。
这个声音,是不是也传到了彻也的耳旁了呢。
仿若掩饰不住急躁的心情一般,彻也开始在走廊中踱起步来,我也跟在了他的后面。彻也再一次向着正门的方向走去。茶水室的门已经关闭,门诊部也已经停止了接待。等待室里也已经不见人影。天花板的日光灯已经全都熄灭了,只剩下药局旁一盏摇曳的小电灯,和从走廊传来的昏暗的光线,将整个空旷的屋子映出朦朦胧胧的轮廓。
“什么都做不到只是干等下去,真是让人很受不了啊。”
彻也弱弱的挤出了这句话,然后转向了我。
“喂,说点什么啊。”
我什么都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这时候该要说些什么才好。就在此时,彻也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来相扑吧。”
“相扑?”
“是啊,相扑。总觉得不活动活动身体的话就完全静不下来。”
“但是……”
我从来没有玩过相扑。从小的时候开始,就从来不接触这类粗暴的运动。况且彻也跟我比起来的话,体力相差也太多了。
但是彻也看起来是认真的。
“这个椅子到那边的墙就是场地了,碰到就算出界。”
彻也这样说着,手撑在了地面上,摆好了准备的架势。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没办法了。再怎么说也在电视上看过相扑,规则我还是很清楚的。我也用双手支撑着地面,做好了预备姿势。
我们两人都是一身白色衬衫和藏蓝色裤子的制服。用裤子的腰带代替了兜裆布。比赛一开始,我们便立刻进入了右四①的状态。因为体力不如彻也的缘故,我便挺起了腰做出防御的姿势。
“哦,挺厉害的嘛。”
彻也这样说道。虽然对于跑步完全不行,但是垫上运动我还是很在行的。由于一直在练钢琴,我对我的握力也是很有自信。 换成用上手②的技巧抓住薄弱处,猛地发力绞住了彻也,随后我开始发力摇晃着想要摔倒彻也。
“哦,哦哦——”
边这样发出声音,彻也突然扭转了身体,对我做出了一记左侧的上手摔。虽然我及时的移动脚步勉勉强强的站稳,但是彻也的上手摔如同要拖倒我一般,两次,三次,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后背着地的摔了个正着。
左侧膝盖和肩膀摔得很痛。
“再来一次吗。”
彻也对我说道。
“来。”
我回答道。
这一次,彻也从一开始就猛攻了过来,伸出手来奔向了我。我连忙转过身子逃开,彻也连碰都没碰到我一下。我被气势所迫不断地后退着,眼看就要被逼到墙壁处了。在这一瞬间,我猛地向右逃去。由于只规定了椅子到墙壁是边界,所以水平方向上并没有界限,想怎么移动都可以。
彻也一脸认真的追赶了过来,我则是不停地躲闪着。只要我这样一直躲下去,彻也的战术就不会得逞。正当我绕着被定为相扑场地的长方形区域逃了快要一圈的时候,腰却被彻也抓住,人朝着长椅的靠背飞了过去。
“喂,没事吧?”
彻也对着我问道。
我的身体顺势翻过
了椅子的靠背,肩膀落在了椅子的坐垫上,然后又摔在了地上。
虽然我的状况并不能称得上是没事,但是我还是站了起来。
“再来一次吗。”
我这样说道。
“哦,哦哦。”
彻也显得稍微有点吃惊。
这一次,不给对手任何猛攻的机会,我三步作两步的冲过去牢牢抓住了彻也的腰带。彻也好像慌了手脚盲目的向前用力,而我则放低重心牢牢地支撑住他。
听得到彻也喘着粗气的声音,而我也有些支撑不下去了。我什么也没有思考,想着只要像这样保持着身体的状态就可以了。我摒除杂念,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彻也的身体动作上。彻也抓住了我的肩膀和手腕,将力量集中起来,展开身体,连续两次对我使出了前臂投摔。我牢牢的抓住彻也的腰带,身体紧紧贴住,防下了这一招。见前臂投摔不成功,彻也又开始用尽全力的压紧我,让我连一步也动不了。此刻,我并没有考虑先后撤,然后借势使出过摔这样的战术,而是只想竭尽全力正面迎战彻也。貌似察觉到了我的意图一般,彻也也不再用借势投摔这类的技巧,而是一心的向着前方用力。虽然天气已经有些寒冷,但是我们两个人都开始流下了汗。彻也的呼吸声也越发的紊乱起来。
正当我们两个紧紧贴着,相互之间都抓着彼此的腰带牢牢不放的时候,突然间我的重心不稳,身体大大的偏了一下。见势不妙,我连忙牢牢抓住了彻也的身体。彻也用力想要推开我,可是脚下一绊,眼看就要摔倒了,见机行事,彻也便用尽全力用身体朝我撞了过来。虽然身体已经腾空,但是他的双手却依然牢牢的抓着我的腰带不放,我便这样被拉扯着和彻也一起倒在了地面上,谁胜谁负还并不好说。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仰面向后方倒去,彻也则稳稳的压在了我的上面,使我完全动弹不得。
感觉到身体滚滚发烫。后背传来了地面冰冷的触感。在我的上方,彻也的身体正在滚滚的冒着热气,而这个身体,正在止不住的微微颤抖着。压在我身上的彻也很重,令我感到喘不过气。我挪动着身体,好不容易腾出了左手,刚想要推开彻也的时候——
我停下了动作。
我知道了彻也颤抖的原因。
彻也把脸埋在我的胸口,压低声音不住的嘤嘤哭泣着。彻也身体的颤抖,重量,以及散发的热气,都随着紧靠的身体丝毫不差的向我传递了过来。
我用腾出来的左手,抱住了彻也的后背。
【译注: ①右四:指相扑中双方互相用右手在对方胳膊下方抓住对方腰带的技术动作。】
【
②上手:指相扑中从对方防御手外侧抓住对方摔投的技巧。
】
当我们从收发室前的门口走到户外,来冷却一下运动后发热的身体时,和泉小姐向我们走了过来。
“你们原来在这里啊,找你们好久了。”
我们都屏住了呼吸,仿佛不愿听到最后的答案。
“结束了哦。”
“结束了?”
彻也立刻追问道。
“手术结束了哦。”
“那么,直美她……?”
“依然处于麻醉状态中,还没法和她说话。”
“没什么问题吧?”
“当然。虽然短时间内还需要打点滴,但是手术是很顺利的成功了。”
我和彻也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那么,直美她现在在哪儿呢?”
“被送到独立房间去了。不过可是严禁进入的哦,因为还有术后感染的风险。你们现在已经可以回去了,看,都已经这个时间了。”
和泉小姐说着,手指向了收发室的时钟,已经是半夜了。
总而言之,还是先与和泉小姐一起回到了病房的门口。直美的父亲正在打听手术的详细经过,而母亲则正在从医师处取得详细的报告,具体的情况还不是很清楚。听直美的父亲说,从手术室中被抬出的时候,直美还在沉睡着,睡脸很安稳平和。说着,他便露出了微笑。虽然如此,在谈吐之间,也能感受到深深的倦意。就连和我们在这里交谈,也可能只是强忍着自己的疲惫吧。稍微简短的交谈过后,我们便打了招呼,向着出口的方向走去。
最后一班公车的时间已经过了。在空无一人的深夜的街道之中,我和彻也并肩行走着。彻也一直沉默不语,我也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们一直不停的默默的走着,走了很久很久。
终于看到了那条高速公路,在这里我跟彻也就要走相反的方向了。
“北泽。”
在信号灯的前面,彻也嗫嚅着开了口。
“嗯?”
我回答道。
“你今年几岁了?”
“十五。”
就在三天之前,我刚刚迎来自己的十五岁生日。我们家并没有在生日里大肆庆祝的习惯。父亲连家都没有回来,而母亲只是在桌子上放了封有图书卷的贺卡作为生日礼物,这也是每年的定番了。孝辅则是送了我一个笔盒,外面是用黑色的皮革制成的,看起来很有品位。因为孝辅上下学是从终点站开始坐起的,所以对这种礼品店还是很了解的。送给我礼物的时候,“从今天起我们俩就有两个不同了呢。”——孝辅边拍着我的肩膀,边这样说道。虽说学年只差了一年,不过弟弟是在四月一日之前①出生的,所以在这半年里,实际上年龄差了两岁。也只有这些而已。母亲则是由于还要上钢琴课,依旧和平常一样简简单单的吃了一口就回到了地下室。
“已经十五岁了啊,那我们两个一样,都是十五岁了呢。”
为什么彻也要说这样的话,我想不明白。
“北泽,你这家伙,曾经想要自杀吧。”
我什么都没有回答。
“别死啊。”
彻也说道。
“你一定要活到一百岁,我也是,一定要活到一百岁。”
彻也紧紧的握住了我的手。
“一直活到一百岁,然后,一直一直都要记着直美的事。”
透过紧握的双手中,传来了比刚才更加强烈的力道。
“我知道了。”
信号灯之下,彻也紧紧的盯住了我的脸,说道。
“就这么结成同盟了。我们两个都是十五岁,所以就叫做一五同盟了。这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约定。”
“嗯。”
我回答道。
【 译注:①日本出生在四月一日之前的人, 可以比其他同龄的人早上一年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