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临近前热的如同蒸笼般的一天。
我坐在医院娱乐室中的钢琴旁。
娱乐室内除了安置着用来进行康复训练的器材以外,也摆放着围棋盘和将棋盘,装有杂志和书籍的架子,以及折叠起来的乒乓球台。
钢琴是直立式的,因为已经有些年头了,响声并不怎么悦耳,音调也有些漂浮不定。但是,如果把上盖打开的话,也勉强能弹奏出合格的音色。再怎么说,也比磁带听起来要好听的多。
我照着曲谱弹奏了《童年情景》中的几首曲子,随后又弹奏了普罗科菲耶夫的《三橘之恋》,和最近一直在练习的法雅的《火祭舞》。最后,弹奏了一首萨蒂的《吉姆诺佩蒂一号钢琴曲》。这些曲子中,没有一首是钢琴课所指导过的。全部都是用自己的理解,自己擅自决定了曲谱的演奏方式,虽说有时也会出现一些不和谐之处,但是,并不是演奏会或者钢琴考试,这样就够了。手指随着心境而流动,继而感情融入至曲流之中,听众们的反响也都还不错。
听众有直美和她的父母,彻也,护士和泉小姐。虽说最初只有这几个人,但是随着演奏的进行,附近病房里的人们也渐渐的被钢琴声吸引,聚集在一起。娱乐室里挤满了人。
我本来就是打算在演奏中倾注自己全部的感情的。为直美演奏,这是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就算直美之后出院了,这辈子也不会再相见了。
最后的萨蒂演奏结束,我起身行礼准备结束时,直美开了口。
“Encore!”①
“可是我只准备了这些乐谱。”
“拉威尔的话应该不需要看谱就能弹下来的吧?”
我大吃一惊,看向了直美的脸。直美用着恶作剧一般的笑容看着我。她原来是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的。
“没关系的,我又不是‘公主’,不用在意。”
因为这首曲子的名字十分不吉利,本来是不能在医院弹奏的。但是既然本人都已经这么说了,也没有拒绝弹奏的理由。
我弹奏起了《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
Assez doux mais d' une sonorité large(柔美,而又舒缓的演奏),乐谱开头如此标示着。
婉转的旋律飘扬在整间屋子内。仿佛可以驱散阴霾一般的和音,回荡在钢琴的共鸣腔之中。在交错的音符漩涡之中,我的内心不住的颤抖着。就连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弹奏的时候,眼泪也会不自主的掉下来,更何况,现在直美就在我的身旁。我屏住了自己的呼吸,强迫着自己集中在手指的动作上。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我就会输给自己的感情,演奏也会戛然而止的吧。
Très lointain (十分高涨的)仿佛追忆着遥远的过去一般的舒缓曲调。在深远而又辽阔的世界之中,旋律从身后翩翩飘来,轻抚着我的身体。虽然,现在直美就坐在我的身边,但是,我与直美之间的鸿沟,是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逾越的。与直美相遇的那一天,仿佛遥远的过去一般萦绕在我的心头。
而后,终于来到了Très grave(十分的沉重),曲调发生了巨大的转折。我仿若会折断手指一般,用力的戳着钢琴的琴键。琴弦在震动中近乎发出悲鸣,音符自钢琴的木箱之中强烈的迸发而出。
最终,沉寂悄然拜访。主旋律又一次回归了如同歌声一般的曲调,舒缓的流淌着。如同将要燃尽的烛火一般放出最后一道强烈的光,随即缓缓的陷入了黑暗。乐曲结束,那仿若抽去夹杂在G调与D调之间的第三音的,令人不安的和音久久萦绕不去。如果是我一个人在场的话,一定会置身于余韵之中不能自已吧。
掌声的响起,驱散了这份弥漫在空气中的余韵。我无奈的只好站起了身,仿若长叹了一口气一般,久久不能释怀。
演奏结束之后,我们来到了直美的病房。拿出了蛋糕,用果汁干杯,就这样举办了一场小小的庆祝会。
彻也和直美都是容易变得低沉的人,而直美的母亲本来就不怎么说话。结果,只有直美的父亲一个人在说个不停。
这是第二次听到直美的父亲说话。说实话,他是一个令人感觉不可思议的人。无论何时,看起来都很平静,很沉稳,同时,也很开朗。不知是否察觉到了房间内漂浮着的微妙的空气,虽然一直是自己一个人在说个没完,但是每当话题进行不下去的时候,他也会再次开始新的话题。
直美的父亲的话中,他所在的研究所接近开发完成的一种新型的义肢令我的印象十分深刻。通过利用计算机演算得知的人体工学的最新成果与新型的有着优良弹性的橡胶相结合,能够实现仅靠腰部和大腿的动作就能活动关节,如果加以一定的训练,不仅可以接近常人一样不被察觉的正常行走,连上下楼梯,甚至连快步疾走这种事也可能做到。虽然他并不是直接负责这个项目的人,不过还是有可能能够拿到试用品,等到直美的体力恢复之后,可以立刻展开步行的训练。
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如果真的有这种义肢的话,那么直美重回学校也不再是梦想。虽然芭蕾舞和新体操已经是不可能了,不过一旦进入了大学,自己的可能性也会得到很大程度的扩展吧。
差不多是时候要走了。如果再不回家,和母亲的关系就会变得更难办了。吃过了蛋糕之后,我站起了身,在心中默默的向直美做了告别。
本来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回去的,可是彻也却也站起了身,和我一起走出了病房。彻也从一开始就一直阴沉着脸,我弹奏钢琴的时候,他的表情也是一脸难受,大概是并不适应古典音乐吧。回到病房之后,彻也也基本没怎么说过话。
在坐上电梯的时候,和上一次一样,彻也向我搭了话:
“北泽。”
“怎么了?”
彻也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一脸犹豫的样子。这样的彻也我还是第一次见。最后,他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了声音一般,说道:
“不,没什么。”
在这之后,彻也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名为暑假的一段艰苦的日子悄然而至。
我在一个有名的补习班报名了面向都立高中的五门主科的补习。上午有模拟考试,下午还要上课,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钢琴课和听音课也被调整到了晚上。在没有课的夜晚里,我通常都是在复习曲谱。等到母亲的钢琴课下课之后,我就在地下室里一直演奏到深夜。
我什么也不去思考,仅仅是去完成被交给的任务。在从补习班返回的电车上,我经常保持着站姿就睡着了。
深夜的钢琴练习结束后,我简简单单洗个淋浴就一头倒在床上,陷入了梦乡。
有时,我会做一些梦,不过梦境里很少出现直美的影子。在梦境里出现的只有彻也一个人。有时候是和彻也做着投接球练习,有时候是和他一起跑着步。在梦中,我的身体变得很灵活,能够在体育项目上和彻也正面对抗。嘛,毕竟只是梦境而已。
偶尔也会梦见直美。她装上了之前提到的义肢,在前面奔跑着。而我和彻也在她的身后追赶着。我为了不输给彻也而全力的奔跑着,毕竟在梦境里,哮喘并不会发作。
既然能够梦到,说明我还是在意着彻也与直美的事情吧。但是,我已经连再深入思考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暑假接近结束的一天,补习班回家的路上,在车站前我碰见了东山。东山也一样是在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但是,东山的补习班和我的并不一样,并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去的。参加这所补习班,需要通过录取率极低的入学考试,在都内也是最高水平的补习班。
回家的方向都是一样的,因此我们一同向家的方向走去。东山在二年级的时候也是同班同学,在合唱队里,东山是指挥,而我是伴奏,因此见面的时候也会聊上几句。
我们稍微聊了聊补习班的讲课内容,之后谈到了志愿学校的问题。东山所在的补习班的话,全员都是以顶级学府为目标的。问题在于,是选择升学率高的重点学校,还是选择私立大学的附属学校。
“还没有决定好呢。”
东山这样说道。
“如果真的进了升学重点校,就不能再打棒球了。”
进入六所棒球强校,然后在神宫球场比赛,是东山一直以来的梦想。
“但是,如果进了东大的话就能进入正选。当上首发击球手,像彻也一样击球吧。话说回来,那家伙应该是要打职业的吧。”
“东山的话,就算是到私立学校也能进入正选的吧?”
我这样说道。虽然我并不是很懂棒球,但是东山的脚程很快,防守也很擅长,觉得应该能大放异彩的吧。
“不行啊。彻也那家伙有很多学校都已经来挖人了,我的话没有任何学校来找我。应该是因为我水平不足吧。实际上,倒是有些学校的田径部来找过我。”
“哪些学校?”
“不是什么名校。当知道了我的偏差值之后,立刻就都没有后文了。而且,我也没有继续加入田径部的想法,我喜欢棒球啊。”
“如果有棒球部来找你的话,你要去吗?”
“不会去的。我这种水平又打不了职业。我打算好好地进入一流大学,找上一份好工作。因此,现在必须要好好的准备升学考试。彻也那家伙,现在正悠闲的做着棒球部的练习,为了巴结教练训着低年级呢吧。“
“彻也还在参加棒球部的练习吗?”
“是啊,前几天去看了他的练习,还和他聊了关于你的事。你跟彻也很熟吧?”
到底能不能称得上是很熟,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不知道为什么心情突然变得低落了下来。东山并没有注意到我一直沉默着闭口不言,而是用着轻松的语气继续说道:
“说是想和你见上一面,犹豫着要不要给你打电话。彻也竟然还会犹豫,真是稀奇。”
我将话题转移了开来。
“船桥最近怎么样?”
“那家伙好像是在给教练做着助手,放弃了考升学考试。”
东山的家在一幢高级公寓里,在这附近都算得上是比较高档的了。公寓总共有十层,一层是一间意式的餐厅。渐渐的,已经能够看到路对面的餐厅的看板。
“你第一志愿是都立的学校吧?”
东山这样问道。
“是啊,从所有的学校里面选出一所需要准备的内容也多,只能全都死记硬背下来。如果只准备都立学校的入学考试的话,需要记得内容就很少了。”
“那么作为保底的私立学校你也准备了吧?”
“我倒是希望自己不用考虑私立。第二学期是要提交内部申请书的啊。并且,我的数学比较差,光是应付学校的考试就已经尽了全力了。私立学校的数学的话,估计我是不行的。”
“确实,私立学校的考试更难。但是,就算偏差值超过了七十,考上了私立,也比不过那些从附属学校六年一贯制升上来的,一直在超前学习的家伙们吧。你的弟弟,是私立学校的吧?”
“嗯,他比我小一岁。理科生已经开始学‘玻尔原子模型了’。”
“真厉害啊,那个什么模型,我们都还没学过。”
离餐厅的看板已经越来越近了。马上就要分别的时候,东山这样问道:
“音乐那方面你要怎么办呢?果然还是要考普通的学校吗?”
“还没有定下来。现在暂时以都立学校的音乐科作为目标在准备升学考试。”
“也会有钢琴之类的专业知识的吧?”
“嗯,现在正在做着两手准备。”
“这样啊,还真是辛苦啊。”
虽然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不过东山能向我搭话真的是太好了。
我几乎没有什么朋友。
小的时候,我就不怎么出去外面玩,而且也搬过几次家。但是弟弟却在搬家之后不久就在新转到的小学里面交了不少朋友。也许交不到朋友,和我的性格有关系吧。
我并不是刻意的显得比较阴暗,只是我并不喜欢强迫自己露出开朗的表情。而且,对于孩子们之间流行的各种各样的话题,我也并不是很感兴趣。无论是角色扮演的电脑游戏,还是巧克力中夹带的赠品卡片的背景故事,抑或是周日的夜晚播放的时代剧的故事,这种任何一个同龄人都知道的话题,我都不怎么清楚。大家在教室里交谈着这些话题的时候,我从来都是不参加的。
成绩名列前茅,运动也十分优异的东山,对于当下流行的东西,完全就是一种不在乎的态度。同时分心学习和棒球两件事,没有时间去玩也是必然的吧。与东山一起交谈,总觉得会比较安心。
与东山道别之后,变成了独自一人,心情突然间就变得低下了起来。
都立高中和私立高中比起来更加的模式化。私立高中还分为私立大学附属校和普通的升学重点校,在上学的时间段上也是各有差别,而都立学校则是学区统一的,每个学校都不存在所谓的差别。正因为如此,所有的都立学校都按照偏差值从高到低整整齐齐的被排列在一张表格上,学生要参加哪所学校的考试,则由班主任根据学生的模拟考试成绩进行决定。
形势很严峻。暑假的四十天的时间内,要一直不停的努力学习了。因为我数学和理科的成绩并不是很理想,如果决定要去普通的都立高中的话,这样下去,在本来整体水平就偏低的都立高中里也只能进入中等水平的学校了吧。
踏进家门的一刻,与往常一样听得见马勒的曲声。
孝辅为了初中的升学考试而停止了少年棒球的活动后,好像下定决心从此不再打棒球了一般,上了初中之后选择了练习比较轻松的网球部。就算是这样,在暑假的前半段,有时也会有诸如合宿和比赛之类的活动,因此也没有时间好好学习。看起来,好像还有大量的作业没有做完。
从地下的钢琴室中,传来了车尔尼练习曲的声音。
突然有一种想和谁交谈几句的冲动。我走上了楼梯,走向了孝辅的房间。这种音量敲门的话是听不见的。我直接推开了门,大声的喊道:
“哟,还好吗。”
“你才是,怎么样?”
孝辅从桌子上抬起了脸,这样回答道。虽说是兄弟,但是年龄差并没有很大,从以前开始,我们两个就一直以一种朋友一般的语气交流。
“稍微把音量开小一点,有点想问你的事。”
“什么啊,又是数学题吗?”
孝辅是一贯制的学生,虽然只是初中二年级的上半年,却已经把三年级的课程也基本都学完了。都立高中的考试题之类的,对于他来说都是小菜一碟。因此,当碰到怎么也不会解的数学题的时候,偶尔我会拜托孝辅来给我讲解。
孝辅把音响的声音开小了一些,我则是坐在了床上,说道:
“你为了什么在学习呢?”
“这样问我,是不是哥哥你遭遇到了人生中的瓶颈了。”
孝辅的口吻充满着大人般的语气。我和孝辅长得很相似,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经常被人问道是不是孪生兄弟。最近孝辅长高了许多,脸同时也长大了一些,看起来显得有些成熟的气息。
“多余的话就说到这,先回答我的问题。”
“就算我做出了回答,对哥哥的人生也帮不上什么忙吧。”
“好了你就快说吧。”
“嘛,算了。”
孝辅把手中的自动铅笔扔到了桌面上,转向了我这边坐直了身子。
“哥哥你的学校里有个人叫做羽根木彻也吧。”
突然间出现了彻也的名字,这不由得使我吃了一惊。
“有是有,怎么了?”
“以前打少年棒球的时候,曾经和他交手过一次。”
“这样啊,我还不知道呢。”
“羽根木那时候就已经是个明星了,不仅仅球投的非常好,而且击球也完全不是小学生水平的。但是,并不仅仅是这样,那家伙的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高涨的自信。当时我觉得就算是再给我一年时间,无论如何我也是追不上这个家伙的吧。正好正在为了要不要继续打棒球而犹豫不决,我就直接下定了决心。”
“然后,就开始为了准备考试而好好学习了吧。但是,就算是学习,也有不少比你厉害的人不是吗?”
“嗯,班级里有五个特别天才的家伙,这些人应该以后会成为学者的吧。我的水平,在班级里算是中游程度。如果顺利的话应该可以勉勉强强进入一流大学,然后就这样进入公司,成为一名普通的工薪族。”
如果这种话要是被别人听到了,肯定会觉得火大的吧。但是孝辅只是嘻嘻笑着,说道。
“已经够了,我是当不了名人的。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这一点了。”
和弟弟进行这样的谈话还是第一次。我稍稍的吃了一惊。因为比我的年龄小而一直轻视着他,现在看来,我才是那个幼稚可笑的人。
我不知为何,露出了一脸沮丧的神情。
察觉到了我的脸色的孝辅,仿佛为了想让我恢复精神一般,突然的向我问道:
“哥哥和羽根木彻也认识吗?”
“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刚才他打电话过来了啊。”
“彻也打来的?真的假的?”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孝辅的嘴里会突然冒出彻也这个名字。
“一拿起电话来,他就自顾自的开始说起来了,真是吓了我一跳。应该是把我跟你搞混了吧。他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很亲近啊。”
“那家伙无论跟谁都是那种语气的。”
“总之很厉害就是了,能跟羽根木彻也认识什么的。那家伙,绝对会出名的。”
孝辅兴致冲冲的说道。小学时代的孝辅对棒球真心的热爱着,每天都在看电视上的棒球赛转播。对着在少年棒球比赛上大放异彩的彻也或多或少都抱有一丝憧憬吧。在孝辅看来,跟这样的彻
也能够认识,是一件很厉害的事。
那天,时间已经很晚了,彻也又一次打来了电话。
做好了心理准备,我拿起了电话。
“这次是你了吧?”
彻也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在电话里交谈这还是第一次,说话的声音跟平时也有一点点不同。
“嗯,是我。”
我回答道。
“之前接电话的是你弟弟吧?你这家伙还有弟弟什么的,从来没听你说过啊。”
“毕竟从来也不会谈到这方面啊。”
“因为你这家伙性格比较阴暗,我还一直以为你是独生子。”
尽管语气还是与往常一样,但是总觉得他的声音很低沉。
虽然学校的老师对学生们说不要煲电话粥,但是这样做的学生还是有很多。彻也并不是在电话里扯些天南地北的那种类型的人。他特意打电话过来,一定是有什么事。不过,会突然有什么急事必须要通过电话通知,还真不像是彻也的风格。
一瞬间,电话的另一端犹豫了一下。
“最近这段时间,你都没来过医院。”
“嗯,因为一直在上补习班,没有什么时间。”
我的语气,听起来可能冷冰冰的有些无情。对话再次陷入了沉默
“直美她,就要做手术了。”
用着仿佛从喉头咕哝出的声音,彻也挤出了这几个字。
“手术?什么手术?”
“为了检查而进行的手术。要取身体组织的一部分作为样本,并不是什么大手术。但是,既然需要做检查的话,说明医生在怀疑着什么吧。”
“怀疑?”
我从来没有问过直美的病的名字。既然会严重到需要切断一条腿的话,说明应该是某种会扩散的疾病吧。
“到底怀疑什么,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
不经思索的,我的音量提高了。
“医生也没有说的很明确,据说是左侧腋下的淋巴腺好像长了肿瘤,不做详细检查就没办法弄明白。但是,根据检查的结果,可能还会有更大的手术要做也说不定。我知道你现在很忙,但是有时间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我知道了。”
我这样回答道。
切断电话,保持着手持话筒的姿势,我就这样呆然的愣在了原地。暑假期间,我一次也没有去过医院探病。因为害怕会令我自己受伤吧,说到底,我还是一个只考虑自己的人。
放好了话筒之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透过薄薄的墙壁,能听得见马勒的曲声。从音响里,如同机械一般精准的节拍正在源源不断的涌出,这使我萌生了戴上耳机弹电子琴的冲动。虽说如此,我反而俯卧在船上,听起隔壁传来的曲子来。我从未思考过为什么弟弟要听马勒的曲子之类的,只是武断的认为都是一些大张旗鼓很吵闹的音乐。不过今天,曲声却一下一下的冲击着我的内心。渐渐的,胸中开始疼痛了起来。不过这份疼痛却令我很舒服。孝辅也是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才会最终选择了马勒的吧。
这样一直听了下去,马勒的曲子,看起来并不坏。
第二天,我中途逃掉了补习班,向着医院走去。
虽然太阳依旧像盛夏一般炫目的让人难以睁眼,但是医院的花坛里却已经完完全全的换了模样,呈现出一派秋日的景色。
在护士站的前面,我遇到了和泉小姐。
“啊,好久不见。”
和泉小姐向我搭话道。
是和往常一样,毫无改变的稳重的笑脸。因为听说了手术的事而变得担心起来,惴惴不安来到医院的我,对和泉小姐的一脸平静意外的吃了一惊。但是稍稍思考一下的话,和泉小姐是护士,并不可能对患者的检查结果大喜大忧的吧。
直美独自一人在病房里。
“彻也没有来吗?”
我这样说道。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才发现,一直以来我总是在意着彻也的事。
“有棒球的练习,他一般都是傍晚来。”
直美几乎表情毫无变化的回答道。我已经一个月左右没来过医院了。她没有为我的突然前来吃惊,也没有因为我一直没来看望而斥责我。直美并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看起来如同抑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一般。
我和往常一样,坐在了墙壁旁边的椅子上。直美依然没有转过头来。一种沉重而压抑的空气充斥了整个房间。我看不见直美的表情,但是脸色看起来并不坏。因为要做检查,我还在担心是不是看起来就已经变得很憔悴,不过至少从外貌看起来跟一个月之前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在眼睛的一旁,看起来微微浮起了淡淡的黑眼圈,令人感到有些心痛了起来。
无论是庆生会的时候,还是前一阵子和彻也一起来的时候,直美都仿若刻意避讳着我一般躲着我。直美和彻也是青梅竹马,而我只是一个多余的路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也是正常不过的事。
但是,今天的直美,看起来和往常并不一样。是对我抱有警戒呢,还是因为什么原因,变得自暴自弃起来了呢。
本想说一些安慰的话语,但是现在直美究竟抱着怎么样的情绪呢,我完全理不清头绪。说话一不小心,反有可能会伤害到直美。就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时间正一分一秒的流逝着。
终于突然间,我察觉到了直美眼角处微润着的泪花。也许就在沉默中,我已经伤害到了直美吧。直美的表情变得扭曲,不过看起来并不是像要哭出来一般。在下一个瞬间,直美的嘴唇动了起来,露出了笑容。是看起来就如同面部抽搐了一般,刻意强装出来的笑容。直美发出了声音的笑了起来。
“你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一边笑着,直美边这样说道。
泪水溢出眼角,沿着脸庞划过。我不能理解直美的感情起伏为何如此巨大。
“哪里奇怪了。”
我这样问道。
“因为你就是一个反常的人啊。”
“反常吗?”
“嗯。因为,你每次来探病的时候,都是一直站在一边不说话的嘛。这样一来,探病还有什么意义呢?”
经直美这么一说,我觉得无法反驳。面对着哑口无言的我,直美用着坏心眼的眼神看着我,虽然表情上是笑着的,但是却有一种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会哭出来的紧迫感。
“暑假都干了些什么?”
直美这样向我问道。我回答了一个非常无聊的答案:
“一直在补习班补习。”
“这样吗,好辛苦啊。”
“因为大家都在补习啊。”
“你为了什么,才这样努力学习的呢。”
“我不知道。一旦开始思考学习为了什么,就完全停止不下来了。”
“所以就不去思考了吗?”
“嗯,我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然后把我的事情,也完完全全的忘了个干净呢。”
“并不是这样的。”
我连忙慌慌张张的回答道。面对着这样的我,直美像是十分怀疑一般,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盯着我。
“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确确实实想起过我吗?”
“当然。”
“但是你,却是被小彻叫来探病的吧?”
直美所说的是事实。但是,这并不是因为我忘记了直美的事情。我无法好好的说清楚自己的想法。
我垂下了目光一直沉默不语。
直美发出了呵呵的笑声。
“是我拜托小彻给你打个电话的。”
我看向了直美的脸。
“我很想见到你。”
直美直视着我的脸庞,这样说道。
“北泽同学。”
直美仿若重新调整了心境一般,用着十分认真的眼神望向了我。
“你还在考虑自杀的事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虽然原口统三的文库本一如既往的随身带着,但是最近,打开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了。不仅仅因为这一个月我忙的不可开交,而且,遇到直美之后,我更是连翻书的力气都没有了。直美的事情跟书本中描绘的世界比起来,更加的现实,更加的沉重。但是这种事,要怎样才能传达给直美呢。
我仍然未能理清头脑中混乱的思绪,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
直美用胳膊肘在床上撑起身体,微微的坐起了身,朝着我的方向探了过来,小声的嗫嚅道。
“那么,要不要和我殉情呢?”
直美的目光如同枪口一般对准了我。
下了巴士,在通往家方向的窄窄的坡道上,我缓慢的迈着步子。我并不想直接这样就回到家里,同时,却也想不到什么地方可去。
转过拐角,在自家小路的深处,看到了一辆白色的车子。地下室里点点灯光摇曳而出,不由得我的心情舒缓了下来。在晚饭的这个时间,平时妈妈应该都是在客厅里面的,今天却还在地下室里忙碌着。
家里感觉不到人的气息。父亲同往常一样还没回家,孝辅也是一如既往的听着马勒的音乐。
在走上玄关前的楼梯时,我听见了妈
妈的声音:
“良一,良一。”
妈妈叫着我的名字。我循声望去,地下室的窗户打开着,她在窗口正看着我。
“快过来。”
我感受到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妈妈好像是一直在地下室的窗户前面等着我回来。
我走下了地下室的楼梯,向着门口走了过去。看起来教室里的学生们正要从这扇门出去的样子。我祈求着会有谁留在这间教室里,但是事与愿违,教室里只剩下了妈妈一个人。
门砰地一声被关上了。一直以来不绝于耳的室外的骚动声突然间被隔断了。就像是在泳池一头扎进水里一样,令人感觉很奇怪。我变得呼吸困难。虽然在另一侧也有一扇窗子,时不时的会有风穿过房间,但是防音门与双层窗户的隔断,使得本来就潮湿的地下更加令人苦不堪言。
“你今天好像从补习班请假了,补习班来电话通知我了。”
真是热心的补习班啊。这种联系家长的服务,是不是已经含入到学费里面去了呢。
“因为有事要办。”
“什么事?”
“去探病。”
“真的?谁生病了?”
“是妈妈不认识的朋友,很久以前就已经住院了。”
“这样啊……”
妈妈的话说到这里就停下了。说不定是为我的回答感到吃惊了吧。但是她立刻换回了常态,说道:
“这样倒是没问题,不过我因为比较担心,联系了你的钢琴老师和听音老师。”
预感果然命中了。
“你想考音乐学校,这是认真的吗?”
妈妈仿佛刻意压制住自己一般,低声的说道。看起来就好像在下一瞬间就会突然爆发一样。
我则是老实的点了点头。
“大学怎么办?”
被当面问道这种问题,我却无法作出回答。就连我自己,也从未想过这种问题。几年之后的事,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根本就是无缘相见的世界。
“你想成为钢琴家吗?”
母亲用着十分冰冷锐利的目光看着我,以压到极低的音量说道。这份强硬感,为什么没有遗传到我的身上呢?
“稍微弹点什么吧。”
虽说应该回答点什么,但是我却连动都无法动一下。
“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听过你的演奏了,现在想好好的听一次。”
被如此穷追不舍着,我的心情越发的凄凉了起来。如果能弹出令母亲大吃一惊的曲子就好了,我这样想道。如果做不到的话,自己将会是多么的绝望与不甘心。
“来,快点开始吧。”
妈妈提高了音量说道,看来是非弹不可了。我一边向着教室里面的洋琴走去,一边问道:
“要弹什么?”
“奏鸣曲吧,之前不是已经练习好了吗?”
“我不太喜欢这首曲子。”
“你没有挑三拣四的余地。总而言之快弹吧。”
无奈,我开始弹起了贝多芬的曲子。
是十五号奏鸣曲《田园》,一首平淡而又没有感情的曲子。
换做是平时的话,我会选择《热情奏鸣曲》或者是《槌子键琴奏鸣曲》的吧。将内心深处盘踞着的芥蒂,毫不保留的全部挥洒在钢琴之上。只不过现在,我只能选择贝多芬早期的奏鸣曲。就算是早期的曲子,八号奏鸣曲与十四号奏鸣曲也是包含着感情起伏的,而这首十五号奏鸣曲,却平淡的让人觉得离奇。一开始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我就不喜欢它。当然,就算是用来练习手指的练习曲,通过手指的强弱,也能弹得出起伏波澜。但是,如果是弹给母亲听的话,这样做就完败了。妈妈对着音阶的准确有着超乎常人的严格,绝对不允许对乐谱有着自己的解释。压抑住自己的感情,崇尚着机械般的演奏。妈妈的学生,每个人都是这样子的。
我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手指正在犹豫不决着。明知这样下去不行的想法,和刻意压制自己保持住音阶的准确性的想法碰撞在一起,最后四散交错开来。直到最后,我也没能集中自己的注意力。
最终章的余音缓缓传入了我的耳朵。我不等余音结束,就早早的松开了踏板,从椅子上直起了身。
“你稍微等一下。”
母亲用强硬的语气叫住了想要走出屋子的我。
“你现在的演奏水平,无论你再怎么努力,都当不成钢琴家的。”
“我知道。”
“那么,你想怎么办?从音乐大学毕业的话,在哪儿都是找不到工作的。难道你想到中学去当音乐老师吗?”
我甩开了想要抓住我的手腕的母亲的手,就这样走出了房间。走在狭窄的楼梯上,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最令人讨厌的就是我的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