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神明选中的年轻人最终决定成为新一任神明,他成了人们心目中的大英雄。
周围无人不对其称赞有加。那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新神明将要履行怎样的义务来拯救这个世界。
只要世界存在一日,年轻人就要永远饱尝苦痛、不停工作。而他却接受了这一切。心想只需自己一人受苦便能拯救世界的话,未尝不失为一个良策。
周围无人不被年轻人的决心感动得落泪,对其表示感激。
但是,唯有一人不赞同年轻人的决定。
那便是年轻人的结婚对象。
三月下旬,勇树再次被召唤至神明的御宅。
不合时令的雪花漫天飘舞。
这种时期竟还如此寒冷彻骨,考虑到之后所要做的事,勇树顿觉前途多舛。
千代一如既往地面带微笑站在门口迎接他。即便看着勇树也毫无感想,似是早已将上回见面时所发生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又或者说现在的她和那时恍如换了个人。
勇树此时也没怎么在意千代。
因为,他现在要与之抗衡的对手不是这位女仆。
“……你总算来了啊,勇树”
来到以往那间房间,房间的主人单手夹着香烟巧克力在那看书。
“欢迎光临。无需顾虑,在这多玩会再走吧”
勇树环视四周。
房间依然充斥着酒味。
她的膝盖上依然放着未知的书。
桌上依然摆放着酒瓶以及倒满琥珀色液体的高脚杯。
也就是说,一切依旧。
很好。
“我可没打算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哦”
勇树一上来就切入主题。
“从千代那大致都听说了。实际上,也是亲眼目睹了。我想我已经明白你所谓的工作是什么性质的了”
“……实非我本意”
世界慵懒地咂嘴。
“此事你本应无从得知,也不该得知。然而,千代那家伙擅作主张……真是,她在想什么呢?”
她忿恨地咬碎香烟巧克力,一口吞下。
“忘了便是。即便记着也无好处”
“不啊”
“我能理解你心中的想法”
她叹了叹气,继续说,
“也料想到你打算做什么。但是,放弃吧。这事你无能为力”
“不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那你说你能做什么?”
世界一脸冷笑。
“我是神,守护这个世界,保持它该有的样子,即是我的工作。除了我无人能胜任这份工作。而且,除了〝那种方式〞,就没有其他办法来完成工作了。试问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做什么?”
“不知道,毕竟不试试怎么知道”
“如果我舍弃工作,这个世界就会消失不见哦?不用说我,就连你、你的家族,除此之外一切的一切都会荡然无存。即便如此,你也觉得好吗?”
“怎么可能。但是啊,现状也不见得是好吧?”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
“真是这样吗?”
外头的风刮得很大。
雪也越下越大。
明明是白天,却因黑沉沉的乌云笼罩而显得像是傍晚时分,状况很不乐观,实属遗憾。想必这之后的计划会很难实行吧。
“哎呀哎呀,话不投机啊”
世界表现出索然无味的样子,抽起雪茄。
“我原以为你是个更能分辩事理的男人,一个思想与年龄不符的出色成人。现在看来,似乎是我识人有误了”
“哎呀,那还真巧了”
勇树也不服输。
嗤之以鼻地说,
“我也看错你了。还以为你会更像个孩子”
“更像个……孩子?”
“我才不管大人的那套道理。加减法算得好固然不错,但世间事不见得都能以这种计算得失的方式来衡量。遭遇不合理的事就该大大方方地说「不」啊,果断大声地说出来。只有能做到这点的人才能自信地说自己活着”
“…………”
“你可别误会啊,我并不是不会计算”
正因为顶着守护世界、守护这颗星球的名义——因为被告知这个使命只有桐岛勇树方能完成,他才会接受这种荒唐的命运。
桐岛勇树和神鸣泽世界虽然级别不同,但立场相同。
“的确,好好斟酌下利弊得失的话,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吧。识时务者为俊杰,大树底下好乘凉,只有这条路可走”
“那就按照这个思路走不好吗”
世界反驳道。
她抬起眼梢,几乎是用吼地说,
“现在的结论还是一样吧。经过一番计算就能得出这个唯一的答案,不是吗?不用扮个孩子,而是当个普通的大人不也挺好吗?”
“不,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说到底哪里不一样了?”
世界的情绪似乎有些急躁,咬起指甲。
勇树挺起胸膛大声告之。
“因为你是我的妻子,所以不一样了”
“…………”
“虽然只是在莫名其妙的情势下无意结的婚。尽管如此,我和你已成为夫妻。我是你丈夫而你是我妻子。而且丈夫这种生物在结婚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是只为守护妻子而存在的了哦。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以守护妻子为最优先。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结构”
“真是无聊。说到底那不过是适用于人类的法理”
“你想说你是神明所以毫无瓜葛吗?”
“是的”
“不,你错了。你是人类哦,世界。你是我所认识的人之中最像人类的。爱哭、爱逞强、小家子气,尽管如此,你还是兢兢业业地完成任务。明明是个爱哭鬼,却毫无怨言。这都不算人类还能算什么呢?”
嘁,世界轻啐一声。
勇树表示鄙视,然后干脆说道,
“所以我敢堂堂正正地挺起胸膛说,不就是不。现在的状况绝对有问题。糟糕到令人作呕。他们把源源不断的麻烦工作强加于你一人,而对你的付出毫无察觉的家伙们却自在地活着,这不是很奇怪吗?我认为很奇怪。所以我要说,现在的情况真是糟糕透顶。不敢坦言说不的你也是个混账东西”
“请你适可而止!”
砰!
世界握拳捶击桌面。
“你是在否定我的工作吗?那就等同于是在侮辱我。至今为止,我都以这份工作为荣,尽心尽力去完成任务。历经连自己名字都想不起的漫长岁月。若要抹黑我的这段历史,即便是你也不可原谅……!”
“侮辱?抹黑?怎么可能”
勇树摇头否认。
“一直以来,你所做的事毋庸置疑是非常伟大的,是值得自豪的。甚至让人想向你下跪致敬。我对你敬佩至极”
“既然如此!”
“但是,这是两回事”
勇树坚持主见。
“所以我要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错就是错。谁都可以不说,但我必须说。而且我想趁这个时候干脆把谁都不敢说的话说出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别当什么神明了”
勇树语气豪迈。
“别再独自忍受这一切。这样的世界一开始就是错的。放弃吧。是时候该和一无所知却活得怡然自得的家伙、我们人类撇清关系了”
他犹如宣言般盎然自信。
可惜他的话——
“你这个大笨蛋……!”
世界的骂声近乎悲鸣。
她频频捋发,拍打桌面。
“如果只是想想就罢了!但不该说出口!那是绝对不可以说出口的话!一旦知道你的想法,你觉得千代、九十九机关能放过你吗?不,在此之前——”
“啰嗦。我才不管那些”
勇树打断世界的抗议。
“听好了,我是在知道的情况下才说的哦。一旦你放弃工作的那一刻到来,十几亿人类、或许是整个世界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吧?我的家人、朋友都会消失,这些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说出来!?”
“喂喂。关于这点,你也该明白了吧。我都说了几遍了吧?因为我结婚了啊。你是我妻子,而我是你丈夫。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原因?”
说着,勇树向她迈出脚步。
随着距离的缩短,世界微微哆嗦。勇树狠下心,毅然决然地走向她。
“所以,说出来”
他走到她跟前。
锁定那双因不安而湿润、却故作镇定的红色眼瞳。
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只要是你所期望的,无论什么事我都能做,无论什么事都能办到。我绝对是与你站同一阵线的同伴。愿为你倾尽一切。所以,你可以不用再忍受——或许该说别再独自忍受这一切,拜托你”
“…………”
“如果我是你值得信赖的人,那就拜托你依赖我一下。对我说出真心话,在我面前毫无顾忌地哭着大喊大叫也没关系。我保证无论发生什
么事,都将和你一起面对”
说吧。
对我开口。
你的一句话便能使我下定决心。
唯有你那毫不掩饰的真实话语、没有任何欺瞒及谎言的真实心声——
“……光是记得的就已超过上百次了”
他们互相凝视了良久,世界低下了头。
握紧放在膝盖上的两手,艰难地出声。
“我成为神明已经很久很久了。无所谓的事也好,重要的事也好,都遗忘了。然而,我还依稀记得,一百次、二百次、三百次——说来说去,我最终还是放弃了计数”
“数什么?”
“想自杀的次数”
“…………”
“事实上,光是尝试自杀的次数就有那么多回了,而祈祷死或消失的次数根本数不清。毕竟一整天都是这种念头啊……但是,我不会死。因为我是神。不会因为这种事而轻易死去”
“…………”
“哈哈,很可笑吧?轻易死去这种事自然是不可能的。因为每天都要做着比死还要难受的工作。根本不可能因为上吊自杀或是自挖心脏而死掉。但尽管如此,我也没有立即放弃。一次又一次地自杀,但我死不了。重复这种行为的过程中,我内心某一处坏掉了”
她的话似一段鲜血淋漓的告白。
世界一直盯着自己那双握到泛白的手,嘲笑自己、责备自己、贬低自己。
勇树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
她说过,即使泡在烟缸里、无节制地喝烈酒——也不会因为这等事就死。
她在说谎。
不是不会死,而是死不了。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因为神鸣泽世界的死,也就意味着这个世界的终结。这种轻易死去的设定根本不可能存在。
“每天的工作真的让人生不如死”
世界的嘴角勾起一抹牵强的笑。
“那是用人类语言所无法言喻的痛苦。真的很让人绝望。漆黑、恶心又让人窒息的不明生物钻入我体内,侵犯各个角落,让我的心四分五裂。工作一结束我总是用双手抓挠全身,直至鲜血淋漓。不然,我根本难以忍受下来”
“啊,我想也是啊”
“但是啊,勇树。自从遇见了你,我就再也没有想过要轻生。甚至想要拼命活下去。你于我而言就是一线光明。你的存在能让我获得救赎。真的很不可思议呢。明明与你初相见,明明认识时日尚浅,我的心却已完全倾向于你”
世界嫣然一笑。
并非嘲讽般的笑容,却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间。
“但是啊,勇树。同时我也感到很痛苦”
她低头看着摊开的两手,低语道,
“我会不会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是不是以后都得以这种方式来守护世界?一直孤零零的一个人,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一味地沉浸在烟酒中。只要这个世界存在一天,我就非得这么活着不可吗?”
世界使劲摇头。
似乎在表达‘不想相信,不敢相信’的心情。
“干脆当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好了,这样一来,也就不会觉得那么痛苦……但这不可能啊。只要我还是我、还是神明,就得默然地处理每天的工作。今后也会一直如此”
呵呵,她笑的很勉强。
“当然,我也有所心理准备。因为这原本就是我自愿接受的命运。但我依然会痛苦,会难受。只要一想到这么痛苦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就难以忍受”
“我想也是啊”
“勇树,我啊,变得想告诉那些一无所知活着的人,告诉他们是托谁的福才能这么活着,问他们可知这个世界不为人知的一面,也变得想对他们抱怨几句。但是,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到头来,这只是出自我的嫉妒、怨恨。然而我并不是受到他们委托才做这份工作的,而是自愿——哎呀,真是的,我在讲什么呢”
她晃了几下脑袋。
似是想驱赶心中的困惑,又或像是在用双手摸索前进的方向。
“对,这都是我自愿的,所以没立场抱怨。这点我了然于心,尽管如此,还是会忍不住这么想。我已经受够了这种生活。不想再忍受痛苦,不想每天都提心吊胆的,不想每天都害怕着明天的到来。最重要的是,不想再一个人承受这一切了。所以、所以——”
世界掩面而泣。
眼泪从双手的细缝中溢出。
原先的赤瞳如今被她哭得更红肿。
随后,她嗓音沙哑地如是说,
「帮帮我,勇树」
……声若细蚊,真要说来,那道声音几乎没有传入勇树的耳朵。
但是,勇树朝她露出会心的微笑,点了点头。
若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神鸣泽世界不带一丝虚伪的真心话能穿透一切直达他内心。
“这是当然的吧?”
然后,他回道,
“因为让你幸福是我的职责所在”
他在世界膝盖位置旁蹲下,望进她瞳孔深处。
“你做好觉悟了吗?”
世界哭笑不得地反问他,
“倒是你准备好了吗?”
“算是有相应的准备吧”
“准备不充分的话,很快就会game over哦”
“我知道。不管怎么说,对手就是对手啊”
“我可帮不上忙哦。说到底,我只是个不喑世事,除了守护世界就别无所长的神”
“知道,没问题”
“反而会成为你的累赘哦?一定会拖你后腿的哦?”
“根本不在话下”
“而且——”
她垂下眼睑,移开视线说道,
“而且,我已经……无法独立行走了哦?”
“我知道的啦”
勇树点头干脆。
世界的赤瞳中透着一抹诧异之色。
“你知道?”
“嗯,我知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最开始吧”
“怎么发现的?我以为我掩饰得很好”
“一看就明白了哦。再怎么宅的神明,足不出户也太令人匪夷所思了。我很清楚你的身体状况比表面上看来还要脆弱不堪。我是基于这个判断出来的”
“…………”
“世界,这些我全都清楚,所以啊,你不用再顾虑了。真的全都知道——所以,把所有的一切都托付给我吧”
“我明白了”
世界郑重地点头。
带着些许扭捏又点了几下头。
“全都交付于你,你可要出色完成使命哦”
“定当不负重托”
勇树行了滑稽的一礼。
然后起身,将世界缓缓抱起。
“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尽管抱紧我。一开始可是最关键的时刻啊”
世界点点头,按照他所说的做。
接着,勇树迈出步伐。
横穿内室,飞跃过玻璃窗,出了庭院,然后奔向雪花飘飘的灰色世界。
勇树如风般奔跑,视线扫过红色山茶花。世界震惊于勇树的速度,手臂使劲环抱住他的身体。为了回应那柔弱的力量,勇树也加重力道抱紧她。
穿过大门就是马路。
几乎是与此同时,预先指派好的一辆货车在正好的时间里伴随一阵强而有力的刹车声横在了大门口。
勇树一跃而上,还没等门关上,车子就再次跑了起来。勇树向驾驶员下达了几个指示,驾驶员默默点头,轰然发动引擎,将方向盘打向首都高速。
一小时后。
勇树和世界目前位于东京二十四区郊外、某一住宅区的一栋房前。
“还、还以为死定了……”
勇树抱着世界下货车时,世界喃喃道。
“光说我记得的就已经换了五辆车了呢…车速也非常快,还晃来晃去的……”
“如果这样就能避对方耳目,也算值了”
勇树苦笑着说,
“这么做也是考虑到一些主干道都有设卡盘查。哎呀,目前说来还算进展顺利吧”
“中途还脱我衣服……”
“哎呀,如果衣服上有发信器之类的不就糟了。总之,一路辛苦了”
勇树宽慰她。
一个小时,虽说只是一个小时,但勇树从未经历过这么漫长的一个小时。
为了躲过市区内遍布四处的摄像头和卫星监视,或是避人耳目,可说无所不用其极。穿梭于隧道、地下停车场、大厦之间的窄道,换了很多次车。也曾壮着胆子走人流量大的马路,也曾走下水道和老鼠赛跑。
还曾雇佣多个黑客制造假一些情报流出,为了分散警察啊消防员等人力部署,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佯动。
充分利用人力物力,能做的一切都做了。
因此,他们现在才能安然无事地站在这里。
暂时没瞧见追敌的影子。
确认勇树和世界下了车后,货车排着废气不知开往何处,不久便消失于他们的视野。此时天空已降下夜幕。
“话说,还没空休息哦”
勇树打开这栋房子的车库,轻斥尽显疲态的世界。
“这里很快就会被暴露,所以趁还没暴露前,我们得尽可能跑远一点”
车库中备有一辆摩托车。
本田CB400SF。还有放置防寒用外套以及日用品之类的几个小挎包。
“给,把它换上。马上就要出发了哦”
“呜呜……还要移动地点啊……这么连续性地……”
“你就想成是在游乐园玩云霄飞车吧。这么想就有趣多了吧”
“呜呜……”
“不好?”
“……不是”
世界轻轻摇头。
“不是不好,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都可以”
“这个回答我喜欢”
他们迅速换上衣服,跨上摩托车。
雪势虽然有所下降,但依然看不清天空。雪虽然能让他们躲过监视,但也为之后的行动带来不便。不但体温会下降,路况也会变得危险。
尽管如此,他们只有前行,没有退路。
“旅途有点漫长哦?能忍受吗?”
“嗯,可以”
“好好抓紧了哦。绝对不要松手”
“明白。绝不松手”
世界柔弱无力,尽管如此,她还是努力地环抱住勇树的腰。
轰隆!四汽缸的引擎开始咆哮。
在这下雪夜,他们向西方前行。
“冷吗?”
“我没关系”
装在头罩中的无线对讲机清晰地传来坐在后方座席的世界的声音。
“十分温暖哦。因为身体大部分都贴着勇树”
“那就好。一定要牢牢贴紧我啊。胸部的感触可是很棒的啊”
“勇树!?”
紧接着传来世界的惊叫声。
勇树哈哈大笑——实际上,他们穿了一层又一层的厚衣服,也贴了很多一次性的暖宝宝,所以基本上是没法享受贴胸福利的。
摩托车穿过市区,进入山区。
勇树慎重地开过曲折蜿蜒的路段。
每当车体倾斜到几近贴向柏油路面时,后方就会传来「哇」「呀啊」的惊叫声。随着世界的惊叫次数越来越少,她向勇树搭话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了。应该是习惯了吧。
“勇树啊”
“嗯?”
“我是第一次欣赏到这么多风景呢。有山、有森林、有河川——坐在摩托车上,这些景色尽收眼底”
“如果天气晴朗些的话,就能看到更美的风景了”
“勇树啊,我们这样能顺利逃掉吗?”
“我也不知道究竟会如何”
“不过,我们现在已经逃之夭夭了吧?”
“相应的措施都做了呢。除了我们之外,还精心准备了几个替身在四处跑。有安排乘电车的路线,乘公交的路线,渡船的路线,乘飞机的路线……当然也安排了几条留在市内的路线”
“无论哪一条路线都是以男子高中生和白发女子的身份组合吗?”
“对。身高体型也都差不多哦。还持有伪造的身份证”
“哈哈。准备得很充分呢!”
“我说过吧?可别小瞧了有钱人家的少爷啊”
他们过了山就看到了海。
墨色的大海由市区的照明灯镶着边。前来夜钓的小船在这条连接太平洋的海湾里闪烁着亮光。
“哇啊!”
世界大声欢呼。
“Yahoo!”
勇树的欢呼声也不输于世界。
“是海啊,世界!”
“嗯,是海!漆黑一片的海!”
“还有我们自由啦!”
“对!我们自由啦!”
“九十九机关见鬼去吧!”
“对!九十九机关见鬼去吧!”
“那群家伙根本追不上我们!轻易就让我们逃走,根本无计可施!说到底,他们只有这点能耐!”
“对啊对啊!”
“顺便一说,千代的笑容很可怕,我很讨厌!”
“同感!我也讨厌她!”
“哈哈哈”
“啊哈哈哈”
放纵的笑声消散在风声和引擎声中。
他们高举拳头,说尽难听的话来咒骂这个世界以及压得他们喘不过气的现实。
与他们并驾齐驱的车主一脸愕然地来回看他们。不过,谁在意这些啊。他们反而向他摆了个胜利的手势。车主慌忙踩下刹车,落荒而逃似的倒车。
“啊哈哈!那家伙是个胆小鬼!”
“是呢!简直就是懦夫!”
他俩大笑不止。
痛快。
实在是痛快。
这个世界以及世上的一切,现在都是属于桐岛勇树和神鸣泽世界的。这都不快乐的话,那还有什么是值得快乐的呢。
他们中途停靠在一台自动贩卖机处。
勇树买了两瓶热咖啡。这是世界第一次体验罐装咖啡。
“喝吧。喝了身体会暖和点”
“嗯。我喝咯”
勇树帮她揭开咖啡罐的盖子,世界对着瓶口频频吹气。
呼—呼—。
呼—呼—。
重复了一次又一次。
“原来你是猫舌头(怕烫)啊”
“哼。不行吗?”
“不是,只是觉得挺可爱的而已”
“……真亏你能若无其事地讲这种话”
“世界,你的脸很红哦”
“没这回事啦。才不会红呢”
“好啦,快喝吧,冷了就不好喝了”
世界勉强对着瓶口啜饮一口。
“怎么样?好喝吗?”
“……非常不可思议的味道”
“难喝吗?”
“实话说来,确实如此”
“竟然品味不出咖啡的美味,真是外行啊”
“哼。外行怎么了”
世界开始闹别扭。
看着这一幕,勇树忍不住直笑。
“但是,嗯”
世界细细品味了一会后说道,
“虽然不好喝,但是这种味道会渗透到体内。嗯。非常棒。非常暖和。非常喜欢”
“是吧?”
“这是我至今为止所喝过的液体中最棒的味道。最重要的是,能和勇树一起喝这个真好。我感到很开心”
世界说完心满意足地笑了。
美丽的笑颜极具魅惑力,这下轮到勇树脸红了。途中,他们在一个偏僻的公交站停下休息。
这个只有一个荧光灯闪烁的简易站台是由勉强能够遮风避雨的屋顶和单面墙壁构成。虽然很简陋,但对勇树他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们互相依偎着坐在长椅上。
深夜的公交站不见其他人影。周围有几栋稀稀疏疏的房屋,但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唯有无声飘落的雪花在眼前飞舞。
“冷不冷?”
“不冷哦。很温暖”
或许是积雪的缘故,显得周围格外的寂静。
唯有上头的荧光灯发出细小的「哔哩哔哩」声。
“世界,可以问你件事吗?”
“什么事?”
“是关于你的工作”
关于勇树那天的所见。
那天,他在千代的带领下来到神宅深处,知道了神鸣泽世界存在的意义。见到了她舍弃自身一切、鞠躬尽瘁地工作以维持世界常态的样子。
那个时候,世界不停地喊着「不要看」「不能看」。重复了一次又一次。看上去是那么拼命又悲痛。
为什么不能看呢?
因为勇树犯了禁忌,知道了这个世界的真相?
想必那也是原因之一吧。但应该不止如此。那时的世界更加歇斯底里。她的眼神不像是在追究勇树犯了禁忌,而是在害怕什么。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勇树看着飘然而下的雪问,
“为什么不能被我看到?为什么我不能看呢?”
“还以为你要问什么呢”
她的语气难掩诧异之色。
她回道,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因为怕你患上心病啊”
说完叹了叹气。
“勇树啊,那种场景是普通人类所无法忍受的。就算瞧一眼就精神崩溃也不见得奇怪。反而该说那才是正常反应。根本不可能还平安归来。所谓触犯超越人类常理的东西,说的就是这种事”
即便说得很气愤,但她的表情却是一脸安心。
“目睹那种场面你还能保持身心健康,真是太好了”
“………”
勇树突然说不出话了。
她在那种情况下还在为我担忧吗。明明亲身经历着这种触目惊心的事。
“世界啊”
“嗯?”
“你是个笨蛋”
“唔!?才没这回事。我才不是笨蛋呢。我常说的吧,说别人是笨蛋的人才是真的笨蛋——”
勇树搂过她的肩。
世界停止动弹。
此时的她就好像小动物受到惊吓僵住了身体,但不久她便放松了身体,反而主动靠在勇树身上。
在雪的守护下,两人久久依偎在一起。
一直感受着彼此的体温以及心跳声。
到了深夜,他们行驶在高速上。
越往西行,雪下得越小,开始能够看清一些厚云层的缝隙了。
两人所乘坐的CB400摩托车的引擎状态良好。
“还有很长的路程,要坚持啊,世界”
“嗯。坚持”
勇树不希望她忍耐太久。
抱着这种念头,他加大力道拧动手把提速。
横穿静冈,出了名古屋,边眺望着右手边的大阪,边飞速穿越山阳道,不久濑户内海便展现在眼前。要到达目的地,单程需花十小时。
在这场骑行旅途中,勇树几乎没休息,顶着寒风一路狂飙。世界也不曾抱怨过一句。逃远点、逃得远远的——只有这个信念支撑着他们。
就这样赶路到次日凌晨,天还未亮。
他们抵达某个小港口。
这里事先安排了一艘渔船停泊在岸。
混在出海打渔的渔船之中,两人趁着黑夜向大海出发。
喝下老船夫熬制的热腾腾的味增汤,因长途旅行变得冰凉的身体开始暖和起来。勇树和世界互相依偎着,一起品尝这碗热腾腾的汤。
“勇树啊”
“嗯?”
“这个真好喝”
“是啊,不错呢”
他们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味增汤。
宛如墨汁的黑色大海在年数已久的渔船周围无限蔓延。
雪早就停了。
船头每次撞上海浪就随之舞动、溅起浪花。
与此同时,海潮的清新味道飘至而来。
还有引擎摇晃时所发出的柴油味。
东方的天空开始露出一抹鱼肚白。
世界半睁着眼,身体靠着勇树的肩。
或许,勇树永远也不会忘了此时此刻吧。
它会一直印刻在勇树的脑海里,无论睡着还是醒着,都不会消失在记忆里。
不久,船只抵达某座岛。
一座周边面基不达1000米的无人岛。
残旧不堪的栈桥前方是一片广阔的海滩。
再往前方就能看到一间早已无人居住、屋顶有些塌陷的海女小屋。
小屋里有事先准备好的物资可供使用。帐篷、睡袋、厨房用具等一系列家具。有几套换洗衣物,还有水和食材也十分充足。
“……噗噗。勇树啊,你准备得很周全嘛”
“要是连这种程度的准备都没有,怎么可能带你潜逃啊”
勇树让世界钻进睡袋,再迅速点燃柴堆。
火势很快就旺了。
他将装有水的锅架在火上。
从睡袋传来世界微弱的声音。
“勇树啊”
“嗯。我现在正在烧水。水开了就给你泡一杯美味的咖啡哦。肯定比自动贩卖机的咖啡还要好喝。还是说你想喝刚才那样的味增汤?如果是速溶的,很快就能做出来”
“勇树啊”
“安静地睡吧。好好休息一下”
世界沉默了下来。
勇树没有转身面向她。
“最短是三至四个月。最长要半年”
勇树边顾着看火边说。
“还要在这住上这么久,所以现在安心地睡吧”
“……嗯。也是呢”
“除这以外,还准备了几个藏身之所。危急时刻就转去那里避难。这座岛周边以及刚才的栈桥都布置了眼线。如果发现不对劲就会立即通知我们”
“嗯。这样啊”
“九十九机关那群家伙在找不到我们又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就不会盯得那么紧了——到时,机会就来了。我们可以真正远走高飞到海外去了。他们现在肯定有预料到这条路线吧,所以还无法实行”
“嗯”
“如果能逃出日本就好办了。可不会那么轻易就被抓住啊。这回我们要获得真正的自由。真的是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哦。啊,不用担心生活方面的问题哦。有准备足够多的钱,何况那边也备有几个藏身之所”
噼里啪啦。
半干的柴火在火的烘烤下发出声响。
“我的妹妹非常能干,家里的事就交给她好了。我嘛,反正是个浪荡子,让他们提供点资金援助也没关系啦。哎呀,生在有钱人家真是太好了。不过,还真不知道妹妹会理解我到什么程度呢……哈哈,那家伙啊,是个十足的兄控。身为她哥哥的我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心情相当复杂啊”
海浪起伏的声音。
风的呼啸声。
烟雾缭绕、触动嗅觉。
“闲暇之余我们就去旅行吧?再过不久,我们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长久以来,你一直都很卖力地工作呢,这点犒赏是应该的。像今天一样骑着摩托车出行也不错,其他方式也可以。总之去哪玩玩吧。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勇树打开咖啡盖。
然后剪开速食味增汤的封口。
“乘公交去各种地方逛逛也很有趣哦。虽然不能去很远,但可以细细地逛过来。乘电车也不错啊。这就是所谓的铁路旅行。还真有点期待啊。乘坐卧铺列车,在列车餐厅一边欣赏着窗外的风景一边吃饭。在电视上看介绍时觉得很美味哦”
说着又把绿茶袋的封口剪开。
再往纸杯中倒入为神明准备的威士忌。
“也可以出海哦出海。今天只能看到一片漆黑的海面,下次我们去偏南一点的大海。那可是相当美的哦。也就是所谓的碧蓝色大海。天空湛蓝、白云朵朵、白色的沙滩望不到头。鱼儿在珊瑚礁的海中乐呵呵地游来游去”
巧克力。
混装的坚果类。
鱼、肉、水果等罐头。
能准备的都准备了。
勇树为世界准备各种食物的忙碌背影,简直就像是在祈求什么。
“不能错过爬山啊爬山。爬山很不错哦。绿意盎然,就连流动的河川也绿得不可思议哦。在那种地方野营之类的,简直棒极了。烤烤肉啊,到了晚上用望远镜看星星啊……哎呀,我还打算在这座岛野营到腻呢。难道不想在出岛前玩个痛快吗?哈哈哈”
“勇树啊”
“啊,可以喝咖啡了哦,味增汤只要加入热水很快就能喝。你要喝哪样,还是说两样都要——”
“虽然时间很短暂,但是真的很谢谢你”
勇树停下手头的动作。
但是很快他又开始动手忙活。
“想吃什么呢?有各种食物可供选择哦。虽然不像便利店那样应有尽有,不过种类相当多——”
“已经没时间了,希望你能听我说话,听听我的请求”
“…………”
勇树再次停下手头的动作。
这回他没再像上次那样继续忙活。
“好吗?勇树”
背后传来世界的声音。
虽然很轻细微弱,却很清晰地传入勇树耳中。
“请不要憎恨任何人。千代也好,九十九机关也罢——这并不是谁的错。只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所以,拜托你了,勇树,不要对任何人动怒”
“……这样啊。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就听你的吧”
“还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当然可以。尽管说吧”
“可以不可以握住我的手”
“……………”
“手渐渐失去知觉了。我想趁现在感受你的温暖”
“哦。小事一桩”
勇树按照世界所期望的那样握住她的手。
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转过身来。
“想来,我的人生也没有那么糟糕哦,勇树”
“…………”
“虽然活得稍微久了点,忘了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又是为了什么而成为神的。不过,没想到生命的最后,竟然能收到如此美好的犒赏。呵呵,我很高兴哦。在遇见你的时间里,我真的过得很开心”
“…………”
“哎呀,就原谅我到最后还这么任性吧。毕竟尽职尽守这么久了,收点退职金也是可以的吧”
“…………”
“真要说来,其实早就收到退职金了呢……勇树啊,正是你哦。我想,千代把你引见给我就是这个意思。光是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呵呵,到最后了还麻烦千代——”
“世界”
勇树紧握她的手。
即便一再克制,但声音仍止不住颤抖。
“余生不长什么的,不是真的吧?”
“…………”
世界没有回答。
而是说了其他话。
“勇树啊,我还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你从刚才起就一个劲地拜托我啊”
“哎呀,不好吗”
“尽管开口。什么都会帮你实现哦”
“请转过身来看着我
“…………”
勇树无言以对。
片刻后回道,
“一定要转过去吗?”
“对。一定得转过来”
“无论如何?”
“无论如此”
勇树挠了挠头。
接着双手拍打脸颊,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
面对他的是个美丽的女孩。
神鸣泽世界事到如今依然美得不可方物,甚至更加光彩夺目——她笑着对勇树说,
“勇树,我喜欢你哦”
她的声音清透纯净。
勇树好不容易压抑住了自己的情绪。
强撑着,然后笑了笑。
“你哭什么呀”
“哭?我在哭吗”
“你都不知道吗”
“是啊……”
世界眨了眨眼。
眼泪大颗落下。
“真的呢,我哭了啊”
世界微微一笑,
“至今为止我都哭了无数回了,而最后竟然都未察觉到自己在哭。真不可思议呢”
勇树再一次握紧世界的手。
于是,她含笑又说了次「真不可思议呢」。
而这成了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神鸣泽世界死了。
她已经无法再握住他的手。
她已经、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了。
“不对不对”
勇树拼命摇头。
“这也太奇怪了吧”
他笑得很绝望。
“在这种时候?这么突然?不对不对。这不可能。再怎么也说不过去”
无人回答。
凌晨的寒风呼啸着。
“醒醒啊,世界。我们的幸福才刚开始吧?从今往后会有很多快乐的事发生啊。因为你一直忍耐至今啊,所以未来要好好享受才行啊。不这样就没意义了啊,世界”
回应他的只有海浪拍打沙滩时的「哗哗」声。
“你到刚才为止不都活蹦乱跳的吗?现在这样你让我怎么相信?因为这也太奇怪了吧。话说,至少喝完咖啡啊,还有味增汤之类的。这都是为你准备的啊。不是很浪费嘛。你要让我怎么办啊”
无人回答。
一群海鸟振翅翱翔,划过天空。
勇树当然知道。
其实他早就察觉到了。
只要离东京越来越远,她的脸色就越来越差,开口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兴许她只要一离开那栋房子就无法生存下去。
而她明知如此还愿意跟着他走。
他早有心理准备。因为她的身体原本就虚弱得已经不能独立行走了。
但是,尽管如此,那个时刻也不该是现在来临啊。
不该那么早的。
“嗯。还是觉得奇怪。这种事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勇树摇晃躺在睡袋中的她。
“你可是活了上千年的神明吧?怎么杀都不会死,而且连我难以想象的痛苦也承受过来了吧?为什么不能活得再久一点,为什么不再多陪我会!?”
勇树使劲握住她的手。
“醒醒啊,世界”
她的手还有体温,但却再也无法回握你的手。
也不会再睁开那双清澈透亮的赤瞳回望你。
明明是个爱哭鬼,却再也不会流泪了。
“回答我啊,世界”
神鸣泽世界已经死了。
神鸣泽世界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
已经断气了。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再也回不来了。
“——————啊啊!”
勇树举起拳头狠狠地捶向地面。
吼着,
“开什么玩笑啊啊啊————————————————————啊!”
一拳又一拳。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啊混蛋!这也太奇怪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他不停捶打着。
捶到骨头嘎吱作响。
血溅四方。
“她很努力啊!她可是一直都在努力啊!不是一般的努力,而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在坚持不懈啊!一个人背负着一切苦难走过来的啊!最终却这么死了吗!?可笑啊,太可笑了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怎么可能啊喂!?”
该死。
这该死的一切。
最该死的是除了带她逃跑就什么也干不了的勇树自己。
他疯狂地捶打地面。
歇斯底里地呐喊。
可无论怎么捶打,怎么呐喊都没有意义。
而他桐岛勇树除了做没意义的事还能做什么。
他简直连人渣都不如。
“为什么啊!?”
眼泪横飞,声嘶力竭,但他还是不停呐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会变成这样!?还有其他办法吗!?还有其他路可走吗!?还是说这就是我所选择的另一条路吗!?”
声音已枯竭,但即便无人听见,那发自他的心底、他的灵魂深处的呐喊声没有间断。
“为什么!?谁来回答我一下啊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