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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二天开始,我明显地感觉到了跟阳咲的距离。
就算在饭后去搭话,也被她以有事为由拒绝了。就算在房间里读书,也没有她会像平常一样毫不客气地走进来的感觉。
想着到了午后我自己去找她,我走下了楼梯。
转过走廊的转角,没想到竟会碰见那个人。
“我正好想去找你。”
时任已经披好了上衣。看起来是又要把我带出去的样子。虽然知道是徒劳,我还是出声询问。
“那个、这事没法拒绝吗。总感觉、这就是审讯什么的吧?”
“不会占用太多时间……虽然我想这么说来着。‘吾等’不是警察。因此,也不会考虑嫌疑人的权利。本来,要是警察的话,光是审问你就会产生大问题了。”
嫌疑人吗。我突然感觉到在意的是,这些人明明向警察隐瞒了小仓的死,为什么还要搜寻犯人呢。
“跟我来。不来的话,就克扣你的零花钱哦。”
明明说着开玩笑一样的话,时任的目光却一如既往的冰冷。
以一半像是被押走的形式,我来到了小屋。
“这次,我想跟你聊聊犯罪时被锁上的门的事情。”
把手伸向入口的门,时任说道。
我故意咳了一下。
“锁被锁上了什么的、好像已经成为决定事项了呢?”
“要是觉得麻烦的话,就请给出小仓不是被关起来了的证据,这样如何呢?”
“教团的精神是连嫌疑人都要惩罚吗?”
“并不是惩罚什么的。不如说,我们是想祝福他的新生啊。”
她平淡地说着意义不明的话。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女人站在高高的立场上,设施里才没几个正经的孩子吧。说着这是所奇怪的设施所以快点出去的阳咲的身影,一下子从我脑中掠过。
“那么,我们再来把事件理一遍吧。”
时任的行动,精明得连寒冷都无法动摇。虽然天空已经呈现浑浊的乳白色,但雪还只是霏霏落下的程度。
“小仓最后从设施出去的时刻,是九日晚上的九点五分。这是摄像机里不可怀疑的记录。小仓为了享受从你那儿得来的酒而前往了小屋。到这里为止都没错吧?”
“大概是。”
“进入小屋的小仓点上了暖炉。并且,马上就开始喝酒了。连被犯人跟在身后、从外侧把门给锁上了都不知道。”
“请稍等一下。虽然可疑的地方有很多,但首先为什么暖炉是点上了的呢?不是没有灯油吗?”
“如果连火都点不了的话,小仓一定会立刻离开小屋的吧。为了不发展成这样,犯人事先做了调整。他只在油罐里留下了能点火、但会在短时间内熄灭的油量。”
“你说得就好像看见过似的呢。”
虽然完全没错,但由于实在过于精确,我不禁想问问她的根据了。
“一月三日早晨。正好是树晚上被送去医院的那天。小仓向设施提出了添油用的容器的申请。因为用途和归还都记录了下来所以一定没有错。也就是说,从三日以后到犯罪的九日夜晚之间,暖炉的燃料应该几乎是满的才对。”
“会不会是小仓嫌麻烦,所以只添了随随便便的量呢?”
“你要是做过一次就知道了,添油这件事是很麻烦的。因为要使用泵把油从容器输送到油罐里,需要一定的握力。留下要再添一次油的可能性这种事,才是麻烦得让他不可能去干啊。”
我感觉到自己在自惹麻烦。时任观察着这样的我的脸。
“听好了,旭。本来应该是满的灯油,在发现尸体的时候却空了。明显是在三日到九日之间,有人进入小屋,把灯油给倒掉了。就算把这个事实撇在一边,犯人明确的杀意和事前的准备也能得到确认。即使如此,你还想主张这是起不幸的事故吗?”
我一时之间找不到反驳的话,只得沉默地摇了摇头。我得振作才行。时任在近几天内,已经从各个角度调查了事件。
“那么就进入正题吧,实际上我有点困扰呢。”
她浅笑道。
“因为‘吾等’不是专业的搜查人员,所以怠慢了现场的保存。在我收到部下的联络时,尸体已经被搬走了。虽然我是亲眼看见了那全裸的被冻死的尸体,但是,小仓的随身物品、他的尸体倒在小屋的哪个地方,‘吾等’之中的‘吾’却没有看到。”
时任指向了小屋的木门上、那个开着的锁扣。
“所以,请你仔细回想一下。虽然设施的全体成员都知道可以使用这间身负恶名的惩罚小屋,但今年只有小仓为了私人目的使用过。小仓死了的现在,对这间小屋最了解的就只有你和树了。”
我屏住呼吸等着她继续说下去。但是,那却是个意外地平淡的提问。
“外面的锁,确实是可以锁上的吧?”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皮下方在抽搐。什么啊、怎么回事啊。脉搏的跳动一下子变得剧烈起来。
“怎么了?要是你不知道的话,就只能把现在为重病所苦的树给弄起来问他了啊?”
“能锁上、应该能锁上的!”
被她的气势所压倒,我答道。也只能回答了。
“真的吗?”
时任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是的、我已经被小仓关在里面好多次了,也看见过他加上挂锁、让人从外面也打不开门的样子。”
“你锁过门吗?”
“我想……锁过。虽然可能是去年了。在从小屋出去的时候,被他叫‘把门关上’了。”
“是吗。树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了虽然从除夕的晚上就开始接受惩罚,但你和阳咲却跑来找他的事。顺便、他看起来身体不是太好。”
……这家伙!
“别生气。把他弄起来什么的只是说说而已。毕竟要是你在这里说谎了的话,又得从头开始找线索了啊。”
目不转睛地看了看,我隐约了解了时任所指出的事的意义。
连把手也没有的木门。与门框相比,门向着侧边倾斜了。我战战兢兢地朝门的下方看去。有蝶铰的那一侧浮在地面之上,而另一边的门角却挨着地面。在上下各有一个的蝶铰之中,上面的也许是由于螺丝松掉、已经掉下来了。这样一来,锁就不能顺畅地锁上了。确实,在为了确认小仓的死亡而回来的时候,也感觉到了圆形的插销不能立刻拔出来之类的、很多奇怪的违和感。
时任像看清了我心中所想一样,开始把门弄得咔哒咔哒作响。
“果然还是,锁不上啊。”
她正抓着门上的锁底座和凸耳,确认它们能不能与门框上的锁孔相吻合。
“抱歉,旭,能帮我抬着下面吗。对,让木门和门框完全平行、把倾斜给矫正过来。”
被时任这么说道,我于是向着她走近过去。蹲下身把手伸进门的下方、把它抬了起来。在我的脑袋上方,时任像装傻一样说道。
“真奇怪啊。小仓、你,还有树,每次都是干着这么麻烦的事来把小屋的门锁上的吗?”
只有在叫到树的名字的时候,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分意外。她是在威胁我不要说谎。门稍微歪了一点的话,用脚顶着就能简单地修正。要上锁倒也没她说的那么麻烦。但是,要是被问到同一件事的话,树会怎么回答呢。就在我迷茫的时候,时任追击而来。
“对了,也问问阳咲吧。你们两个是在元旦那天,来探望过树的对吧。问问那时候,门有没有歪、锁有没有上好之类的。要是还记得就好了呢。”
我站起身,对她怒目而视。
“请你住手。如你所说,我想我和小仓都没有一边修正门的倾斜一边上锁过。至今为止,一次也没。”
时任深深地点了点头。漏出了像是有些钦佩般的白色的吐息。
“为朋友着想吗。原来如此。等到终于要让你自白的时候,说不定会借助那两人的力量啊。谁都不会想让朋友说谎,对吧?”
我的手因为紧张而变得汗涔涔的。也许是她那少女般的容貌,让她原本就带有的恐怖被削弱了吧。时任可是教团的干部,是不知道比我要强多少的高手。
“那么,门歪了又是为什么呢?”
“现在我们暂且把门为什么坏了、歪了的事抛在一边。恐怕是被关住的小仓哭喊着往锁了的门上撞、之类的事情造成的吧。”
我皱起了眉头。时任到底想要引出些什么呢。
“重要的是,门是什么时候歪掉的。我再问一次,在你的记忆中,门没有不自然地倾斜过对吧?”
“是的。”
“最后一次来小屋,是什么时候?”
“……元旦,跟阳咲一起来看望树的时候。”
“也就是说,从元旦到‘吾等’发现尸体的这段时间内,门发生了倾斜。在此期间内,出入了小屋的只有小仓、和被送去医院的树。以及,由暖炉的灯油被倒掉的事实推出的,犯人自己了。”
时任把刚刚关上的门栓给解开,接着把门向内打开。
“接着,我想让你看看地
板上的划伤。”
她一边用手和脚推着门,一边看着小屋入口的地面向我以下巴示意。茶色的地板上有些剥落的痕迹。它们连成一线,划出一个鲜明的弧形。
“这是歪了的门的角、在地板上拖行时留下的痕迹。正好沿着门角的轨迹,画着曲线是吧?”
虽然我勉强点了点头,但再次感觉到了血液从全身上下流失的感觉。因为把门推开、在地板上留下划伤的,毫无疑问是我。
“地板上的划痕怎么了吗?难道不是小仓进来喝酒的时候弄的吗?”
“我一开始是那么想过。也觉得门也许跟事件无关、本身就歪掉了什么的。但是,只要仔细看看这条划痕线的长度,就能知道这不是小仓干的了。”
说着,时任暂且关上了刚刚打开的门,接着再一次用肩把门向着小屋里面顶开。门的角因为与地板的摩擦,发出了吱吱的声音。
但是时任突然停下了推门。正好是,合着划痕的长度……
“这样的缝隙,除了‘吾等’和你这样的瘦小的小个子,都进不去吧?”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问道。
“你是想说,门没有被开到那么大吗?”
“正是。根据留在地板上的划痕的长度,门应该没有开到大个子男人小仓能进来的程度。既然不是小仓留下的痕迹,那么又是谁干的呢?当然是犯人了。”
“不、请等等。果然这个痕迹,跟事件无关吧。我们上次也能普通地走进小屋对吧?刚刚也是,时任小姐普普通通地把门开到里面了啊。如果是门角和地板摩擦产生的擦伤的话,到现在应该已经被拉长了一些也不奇怪吧?”
“确实,只是开关门的话,是没法留下这么鲜明的印记的。那么,实际上划痕又是怎么留下的呢?”
“谁知道呢……虽然不太记得了,但可能本来就有。”
“如果是在发现遗体的时候,门也只开到了这条划痕的尽头呢?”
我语塞了。是因为小仓的尸体,从里面顶着啊。
“‘吾等’是这么认为的。恐怕小仓是靠在门口死去的。犯人硬是推开门的时候,由于对侧被施加了压力,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划痕。”
“……犯人,为什么一定要进来呢?”
“是为了把事先偷走的手机放回小仓的口袋里。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确认尸体吧。因为目标是把他关在小屋里冻死这种充满不确定要素的犯罪,所以想要看到其结果,这在心理上也是十分可能的。还有,要不是在确认了尸体之后,也不会为了伪装成事故而把锁给解开吧。”
仅仅因为留在地板上的小小的伤痕,时任已经把我回到现场的事情都推理出来了吗。我不禁想起了在夜里突然现身的时任的身影。说不定,我在那时就已经被盯上了。
时任半开着门说道。
“来吧、树。你的话,就能从这个缝隙里进去吧?”
还有救……
“我知道你因为门的开关问题而在怀疑我。如果我是犯人的话,应该也能从那里钻进去吧。而且,我对于这个小屋和小仓的行动都很熟悉。因为那天给他送了酒,所以也能预测到他会来小屋喝酒的事。”
“而且你还有动机。我可以认为,你是开始自白了吗?”
时任关上了门。她正对着我,收回下巴。眼睛里什么带有杀气的东西闪着光。我顽强地说道。
“但,你有什么证据吗?”
“你还不肯承认是吗。”
“因为,本身就不是我干的啊。我就算是在这种设施里,也想要跟阳咲他们普通地生活下去。我的不在场证明……虽然没有,但如果你不拿出些确定是我干的的证据,我是不会接受的。”
“我再说一次,旭。‘吾等’并不是警察。因此,也没有向法官提供能作为证据的物品的必要哦?”
“那、为什么要这么缠人地追查呢?为什么为抓捕犯人而变得那么兴奋呢?”
“深山中被封闭的设施里有杀人鬼的话会威胁到普通信徒的安全……之类的考虑倒是也有。”
长长刘海的下面,她感觉很无聊似的眯起了眼。虽然是按常识行动的,但她的真意到底是什么,我完全读不出来。
“啊,不在场证明又怎么了?”
我吓了一跳。她诶、地抬了抬下巴回问道。
“你没有不在场证明是吧?”
“嘛、是的。因为我在睡觉。”
“那我姑且问一句,到九日之前,你有进过小屋吗?”
“没有哦。”
“但是,摄像机记录了下来。到九日之前的时间内,你经常从设施外出吧?”
一想到自己的事情被一点不留地调查了个遍,我就为是否犯下了什么失误而不安起来。
“那又怎么了?我只是出去买点东西、或者想去外面玩了而已。”
“是呢。还有事前去把暖炉的灯油倒掉什么的。”
我呼、地喘了口气。一直在下的雪引人注目。小小的雪花静静地飘落在时任的头部和肩上。
时任依然是一副感觉不到疲惫和寒冷的样子,像突然想到什么一样说道。
“九日晚上的事情,拍在摄像机里了哦?”
我歪过了头。是虚张声势吧。
“大概是夜晚十二点吧。”
“真模糊啊。不对,骗人的话还请打住吧。”
“没骗人。确实拍下来了。从后门像是要找谁一样、跑到雪地中的,阳咲的身影。”
我张口结舌。为何、为什么。阳咲她、到底怎么了。身体颤抖了起来。明明想问的事情像山一样多,却连声音都发不出。
“今天就到这里吧。”
我像对时任着迷了一样,呆看着她心满意足地、像带着圆润的少女一般笑了出来。
“阳咲,你干什么啊?”
我连门也不敲就冲进了阳咲的房间里。明明是熄灯时间之前,灯却已经关了。我听到阳咲在床上转动身体的声音,打开了电灯。
“怎么了?”
阳咲的声音很清楚,一听就知道她并没有入睡。她起身,把背靠在墙壁,抱膝坐在床上。我毫不留情地说道。
“那个‘圣诞夜’,你晚上从设施出去了对吧?”
阳咲的脸上失去了血色。
“没有、出去啊……”
“别说谎了。都拍在摄像机里了。”
“谁说的?”
我大概地说了下关于时任的事。
“旭君、在被那个人怀疑吗?”
“不对,是我在对你提问啊?”
“为什么要那么焦躁呢?”
“那是、当然会焦躁啊。你去哪干了些什么?”
“跟旭君没关系啊。比起这个,有好好给妈妈回信吗?”
“现在那种事怎样都好吧?”
空气变得粗涩。不管是阳咲还是我都僵着脸,说出些令人难受的话。我的嘴巴就像沸腾的水壶一样吵个不停,阳咲却反之显得越发冰冷。
“已经够了吧。别再吵了。”
阳咲静静地、像要撇开什么一样说道。虽然我姑且对她点了点头,但困惑的火种仍然在脑中冒着烟。
“呐、阳咲。你那么讨厌我妈妈寄来的信吗?”
阳咲没有回答。
“抱歉。我最近稍微有点自高自大、或者说无神经了。”
“我也是……”
看到了和好的预兆,我稍微放下了心来。
“所以、九日晚上,你去哪里了?”
“稍微、散了下步。”
“晚上十二点?”
阳咲不是还责备了九点以后从窗户进来的我吗。
“旭君,又去了哪里呢?”
“我?”
是因为实在不想回答吗,她像瞪着我一样把目光投来。
“我只是、从窗户爬进你的房间而已啊?”
“你来得那么晚,之前去干什么了?”
吵架的热度好像又要再燃起来。
“我知道了、阳咲。总之,我们先停下来吧。”
阳咲认真的表情令人难受。明天玩些什么呢、那样天真无邪的笑容似乎变得很遥远。
“你什么时候,跟妈妈从设施出去呢?”
“老是说这个啊。”
“毕竟想至少要办个告别会啊。”
“还没定啦。只是,她说二十号会过来见我而已。”
“你会去见她的吧?”
“别随便给我决定啊。”
不行。不知为何,我们的对话总是牛头不对马嘴。阳咲总是任性地说着单方面的话。不知该怎么办,我一边扭过头一边说道。
“阳咲不一起来吗?”
“我也?”
“我说了、这样的提案哦。就这样,离开设施、去见树吧。”
脑袋的角落中那么一闪,我突然想到。就这样借助妈妈的力量逃出去,也不坏。设施追究的严厉程度,也远远超越了我的预想。虽然不知道明明不叫警察过来、时任却为了什么目的而想要把犯罪暴露出来,但正是因为不知道,她的执拗才令人感
到毛骨悚然。
阳咲一时低下头思考了起来,但不一会儿就抬起了脸。
“我就不用了。你一个人去见她吧。”
她懒散地说道。我不禁焦躁起来。把杀人的记忆抛在设施里,跟妈妈、树、阳咲四个人一起生活。刚刚才找到新的希望,却一下子变得想要放手了。
“阳咲。那个叫时任的女人,感觉不是普通人。小仓也害怕她、我也被各种各样的质问攻击,感觉这样下去有种不祥的预感……”
“所以,快点逃走不就好了。”
“所以说,跟我一起走吧。”
感觉我们俩就是在兜圈子。我的声音又变得粗暴了。阳咲的嘴唇颤抖着。
“可那是旭君的妈妈啊。你实际上是很高兴的吧。我们就这样分别好了。”
“分别?”
连我的嘴唇都颤抖了起来。
阳咲把头埋在两膝间。
“我没有妈妈。跟旭君不一样……”
“就算你说、不一样什么的……”
“就是不一样。虽然我也说了些很过分的话,但旭君一定误解了我。这是个很奇怪的设施对吧。就算是我,也有这种奇怪的地方。已经,别——”
一瞬间,就像喉咙被堵住了一样,她的话语断在途中。
“——别再见面比较好吧、拜托了。”
“阳咲。”
“已经九点了。出去吧。”
我和阳咲之间,似乎拉下了一块拒绝一切的幕布。要是可以的话,我真希望时间倒流。妈妈的信什么的,没来就好了,没回就好了。我因自己几乎完全不了解阳咲,而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退到黑漆漆的走廊上,我一路走到了后门。那是曾经,阳咲等待着被关进惩罚小屋的我的地方。玻璃门的另一边,青黑色的暗夜扩展开来。
天花板上有着摄像头。我伸长脖子往上看去,不禁用只有气息的声音讲道——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杀了小仓的啊。
2
妈妈指定的被称作“流言小屋”的建筑,我是知道的。
那是某一个夏日。跟设施的小孩团体一同进入村子西边尽头的杂木林、穿过昏暗的森林、几乎要累倒地爬上高山的陡坡、就可以看见一间房子。是用粗大的圆木搭成的小木屋。我还记得我们在小屋里一边吃着便当,一边听着教团不明所以的宣讲。
根据传言,那里是在教团中有着一定以上地位的人当作别宅来住的,但大概也有用作什么密会吧。
密会。我不禁怀念起了说起间谍之类的话就会很高兴的树。
从设施到山里的小屋,走路的话需要两个小时。要是是雪地的话,就要更长时间了。因为森林里也有车道,所以妈妈大概是坐车过来的吧。
光是想象了一下跟妈妈面对面的事,我的全身就被类似焦躁感的什么给包裹了起来。
阳咲的房门关着。就算我把它推开,她也几乎只是沉默而已。就算偶尔开口,说的也老是关于妈妈的事。快点去见她吧。从设施出去、去探望树吧。听着她重复这些顽固的话,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在阳咲和树都不在的情况下,约定的二十日越来越近。
我按照规则,深深坐在食堂的椅子里,把背挺得笔直。高举起手腕献上祈祷,经过职员的许可,拿起了勺子。晚饭是炖菜。旁边的男孩子正啪沙啪沙地舔着盘子。正对面的女孩子还是一样带着土气的脸,用叉子向胡萝卜刺去。
这是所就算是不了解外面世界的我,也感到恶心的设施。因为大部分都是些把心交给了教团的孩子,除了阳咲和树以外我都没交过什么朋友。回头想想,既然是待在这顺从的团体中,大概我们几个才是异常的一方吧。所以,才会把小仓这样偏离常识的老师分配过来也说不定。
食堂的门口附近,有谁在哭。餐具翻倒的声音夸张地响了起来。有一位职员立刻赶过去,怒骂了起来。哭泣的孩子的喊声立刻无抵抗地缩了回去。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进餐继续进行。我也好好地融入了这一场景。用杀了小仓的手,把淡味的汤送进嘴里直至见底。
在整整齐齐地走出食堂的孩子们中间,我发现了阳咲。缺乏血色的苍白的脸,正对着地面。卸下肩膀的力气走着的阳咲看起来是那么阴沉,就像是分辨不出来周围发生了些什么似的。我很怕再去搭话时,又受到冷淡的对待。感觉我和阳咲都要被卷入设施制造出的灰色漩涡中了。
回到房间,我立刻关上灯钻进了被窝。阳咲作为礼物送给我的书也还没读完。从双层床的上铺,树已经消失很久了。
变成一人独处时迫近胸前的,是冻僵了的小仓的尸体。不会说话的白色空壳,从闭上眼看到的一片黑暗中浮了出来。不久之前,我还能说着“那种人渣”、强硬地把他赶走的。但是随着犯罪后日子的推移,他的样子又变得鲜明起来。
明明没有感冒,我却因寒冷而发抖。感觉怕着警察、烦恼着该如何定下计划和步骤的时候,身体要比现在舒服得多。
走廊上传来声音,我吓了一跳、转过脖子。
我打扰了、带着有些优雅的语调,时任走进了室内。
“刚才、我跟阳咲谈得有些入神了呢。”
她连电灯的开关都不找,就这么说道。
我战战兢兢地从床上爬了下来。时任的白色制服在黑暗中特别显眼。我单纯地想到,那上面说不定连个皱褶都没有吧。
“不通风啊。就好像被空气缠住了一样。”
她马上打开了窗户。窗帘摇动着,桌子上的什么纸轻轻地飘了起来。温度低于冰点的风吹了进来,让我的大脑变得清醒。
“跟阳咲,说了什么?”
虽然现在才注意到,但窗外正挂着满月。转向我这边的时任背对着夜风,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阳咲说了讨厌你哦。”
讨厌、我?我连意思都没法理解地重复道。
“对,别叹气。设施的孩子们本来就有些危险的地方。就像昨天还无比强硬的杀人犯、第二天就变得害怕而回到了现场一样,感情上也不太安定。因为在应该被给予些温暖的时候并没有得到相应的东西,所以也没办法就是了。不如说,至今为止你们之间的交往才像是奇迹一般不是吗?”
“危险,是指阳咲吗?”
“你也是。”
时任的声音,尖锐地扎入我的胸膛。
“你们这种孩子就算变成了大人也会没法忍受其中的那种模棱两可,而去寻求极端的危险。来得正好啊。虽然原本‘吾等’就是在培育那份危险,但能破壳而出的孩子实在稀少。明明已经喂了相应的饵食,磨磨蹭蹭地吃不下去的人倒也很多。在这一点上,我真想把旭好好培养长大啊。”
再次感觉到室内的气温降了下去,我两手抱着肩膀摩擦起来。
“那个,所以说……”
“这是观察。”
“哈?”
“我想,你是不是也快想要见见‘吾等’之中的‘吾’了。”
“不巧,我有点困。”
“是吗。虽然似乎有良心的罪犯会在孤独的夜里期盼自己被绳之以法,但看起来不是这么回事啊?”
想着是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我直接无视了它。
“你杀了小仓。对吧?”
“所以说,证据呢。难道我九日夜里外出的样子,被拍在摄像机里了吗?”
“你不觉得,我们双方的提问都太细枝末节了吗?”
我看到了时任洁白的牙齿。
“不在场证明只是琐碎的小事。不被拍在摄像机里而从设施出去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说着,她扭过腰、把头靠着肩膀,向窗子下面看去。
“窗框的灰尘,留下了手指的形状呢?”
“明明那么暗,真亏你看得见啊?”
“很可惜,没有人听到你夜里从这儿跳下去的声音。运气真好啊。”
“就算我真是从那里出去的,那我又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
“问这个的话,就和自己绞住自己的脖子一样了哦。就算是‘吾等’,也不想干去找你的朋友对质的事情。圣诞老人吗。很愉快不是吗。”
她去问过阳咲了。我不禁把指甲陷进了抱住双肩的两手的皮肤里。
“阳咲一定很伤心吧。毕竟你犯下杀人罪,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树和阳咲啊。明明好不容易掸掉了落下的火星,你却成了一个人吗。”
时任的话语让我的胸口一紧。
“然而,就是这样。杀人即是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算有谁承认你事出无奈、对你怀有同情,也绝不会对你伸出援手。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你自己在拒绝着救赎啊。杀人的黑暗无比深沉。你是跟小仓堕落到了同样的地方啊。”
“我、没有干过……”
我发出了无力的声音。时任猛地关上了窗。光是听到那个声音,我就吓得差点要缩成一团了。
“让我来帮你吧。”
时任平稳地说道。
“能拯救你心中黑暗的,只有‘吾等’了。稍
微说点关于‘吾等’的事情吧。我们应做的事,以及其目的。”
时任说了下去。有好多地方我的理解根本跟不上。他们的组织似乎正打算做件什么大事,搞得我几乎要怀疑起她精神是否正常了。我察觉到,那是件会让大多数人陷入不幸的事情。时任虽然认识到那是犯罪、也属于“恶”,却以仿佛已经实现了一样的态度,一边对那一行为的实情闪烁其词一边说着。我光是想着阳咲、妈妈和自己杀人的事情,脑袋就不够用了。
“现在有着几方面势力。‘吾等’姑且是以宗教法人的形式存在,但内在却如你所知。村子处在包含着教团的某个巨大集合体的庇护之下,在一定程度上远离了外界的目光。是不是有些难理解了?总之,小仓的死什么的,完全不能带来任何威胁。只要、你肯成为‘吾等’的同伴的话。”
“同伴?”
“就是朋友。”
时任嘟囔了一句。听起来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活气。
“你只要和朋友愉快地生活下去就行了吧?然而,现在不管是阳咲还是树都不在。”
“树,会回来的。阳咲也……”
“就算他回来了,日子还能像以前那样继续下去吗?不管多少次我都会告诉你,你是个杀人犯。来想象一下吧。仰慕着你的树知道了这件事的话会怎么样呢?最开始可能会因为这是为了他做的而感谢你吧。但是,接着就会变得害怕。在你突然生气的时候、或是收起笑容的时候。你也会怕起树来。会认为稍微吵一架就会去杀人、或是被杀吧。要说为何,因为你已经做过一次了啊。”
头脑变得模模糊糊。一方面我认为树不是那种会对我冷眼相待的人,另一方面却又对自己失去了信心。我杀过人,而树没有。阳咲也是,不会想到自己周围的人是杀人犯吧。
“我可是很喜欢你的啊,旭。”
我大吃一惊。我低着头,不知不觉间时任的身体就在能够抱住我的距离内了。时任向下看着我,温柔地说道。
“我很明白你的心情,明白得心痛、明白得想要哭出来。好好想想其中的意味吧。我希望你能针对我,展开你的想象力。我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这之上的事情,‘吾等’还不能说明。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羁绊吗?”
时任的手静静地伸向我的头部。我缩起身子,往后退去。时任呆立在原地,像是很不舍地把手放了下来。
“‘吾等’已经做好了深究你罪行的准备。到了那时你还不承认的话,我们就会对你执行相应的私刑。一边恐惧着那天何时会到来,一边继续过你的日子吧。”
时任泰然地走出了房间。明明还开着窗帘,却感觉到房间内的黑暗变得更深了。
我靠着床的支柱,就这样滑着坐了下去。萦绕在脑壳里的,只有激烈的后悔与焦虑。承认一切吧、我的身体颤抖着这么说。时任会原谅我的。
我的口中漏出了悲鸣。由于恐怖,我像背部弹了起来一样站起身,拿起了桌子边缘那本略有些厚的书。我借着月光,看向教团的教典。翻开封面、慢慢阅读下去的冲动驱使着我。
这时,门边传来了放下什么东西的声音。走廊上,脚步声渐渐远去。
放下教典,我像冲过去一样把那东西捡了起来,顺势开了封。新的救赎就在这里。妈妈也一定会原谅我的——我毫无根据地这么想。
——对不起,ASAHI君。把你的朋友也带到设施外面,实在是有些困难。虽然真的很抱歉,但除了我能支付的金钱数额的问题、这件事还超过了协力者的处理范围。
温柔的ASAHI君、对不起。虽然觉得二十日那天你一定不会前来,但慎重起见、我还是会前去拜访——
我又像回到固定位置上一样,把背靠在了床的支柱上。不管是时任还是妈妈,都在跟我说要与阳咲他们分别。
干脆就我一个人……刚一这么想,我就闭上了眼。感觉阳咲又离我远去了。
在设施的生活已经发生了转变。三个人在雪地中奔跑的日子,已经不会回来了吗。摇摇晃晃地踏出步子,我靠在了窗边,像被驱蚊灯引诱一般,抬头仰望着满月。我一时有些恍惚。
我努力冷静下来,深呼吸了几口,试着把所有的不安都从心里给赶出去。然而不安却像黏在暖炉台座上的脏物一样,一时无法散去。因为无论多么焦急它都挥之不去,我就这样把不安给吞进了肚里。下嘴唇被咬得发痛,我把小仓的恶行和我的杀人行为放在天平上对比。小仓已经死去,而我却自在地活着。
期望得到所有,是我的错。我是个杀人犯,跟小仓是一丘之貉。我犯了错。我输给小仓造成的负面感情,无法忍耐直至将他杀害。虽然一方面说这是为了谁杀的人,但另一方面却又把自己的幸福给好好地计算了进去。但不管怎样,就结果来说阳咲和树的和平生活还是守住了。
这样就好。
我意识到自己对阳咲做了很过分的事。那对我的无神经感到失望、被悲伤弄得浑浊的眼瞳,我怎么也忘不掉。比起犯罪的事,对阳咲更该隐瞒的应该是妈妈的信。
不管之后将会受到怎样的报应,我都想对阳咲赎罪。
3
阳咲还是继续躲着我。
我试着突然闯入她的房间,还有在走廊上擦肩而过的时候出声叫她。但是,反应很淡薄。背向我远去的肩膀微微颤抖。我不禁想,既然目光相交都会感到痛苦、那么不要待在一起反而比较好。接着,连她下到食堂的身影也看不到了。
终于能面对面交谈,是在一月二十日的时候。
那天从一大早就下着暴风雪,就算从窗子向外望去,视野也在几米之外就被白色的雾给包围了。
我吃完午饭,在房间里做着外出的准备。我想至少去让妈妈看看我的样子。勉强见上一面,让她满足就好。
阳咲是自己前来拜访的。就这几天的情况来看这实在太过意外,搞得我都不知所措了。
“现在,要去见她吧?”
她看着把包从外衣之上背在肩上的我,说道。
好久没有正面看过的阳咲的脸,仍然笼罩着乌云。从她那垂下的眼睛之中,投来了下级向上级请教一般的视线。
我尽可能爽快地笑了出来。
“我马上就回来。”
“期待吗?”
“怎么说呢、虽然稍微有点紧张,但对方也一样吧。”
“真温柔啊。你会就这样走掉吧?”
阳咲歪过头,消瘦的脸鼓了起来。只有脸的右侧是歪的。我明白,她是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失败了。
“你啊,没怎么睡觉吗?饭也没吃吧?”
“我的事就不用管了。旭君才是,要好好跟妈妈打招呼哦。”
“干什么啊,突然装起姐姐来。”
阳咲眯起了眼睛。看起来像是快要能笑出来了。
“再见,至今为止多谢了。”
就像突然把刚打开的灯给关上一样,阳咲低着头说道。
“我说了会回来的。”
我放弃了只考虑自己的事。我稍微挺直背,戳了戳阳咲的额头。好好地面对阳咲和妈妈的时候,杀人的恐怖也能略微变薄一些。阳咲似乎很伤心地看着我,脸颊微微泛起了红晕。
我来到了走廊。
正好,时任向我这边走了过来。她的右手上提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就算看到了我,她的表情和步幅也没有变化。她有些不高兴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做好了外出的准备这点,值得夸奖。”
我几乎已经放弃了。要是这不是时任而是真正的警察的话,我应该连一天都撑不了吧。完全犯罪什么的,我想的是多么愚蠢啊。
但是,只有今天,我一定要摆脱她。我不想让妈妈失望。
是在我的眼神中看到了什么吗,时任浅浅地笑了。那笑容总让人觉得有些压抑,怎么看都不觉得像是属于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
“惩罚小屋的暖炉,刚刚点上了哦。”
背后的阳咲似乎发出了什么呻吟。我头也不回,跟在已经转身而去的时任身后
卷起漩涡的强风从地面裹挟着雪块。外面是一片纯白的世界。暴雪之中,几乎看不清前路。我贴着时任迈出步子,走进了小屋。
关上门,我终于能缓过气来。打开灯,擦了擦沾满雪的脸。时任也把前发和肩上的雪给拍掉。
“这种日子里,有什么话非得在这儿说不可吗?”
“有,因为是在这里开始的事件啊。小仓虐待你们,接着被杀死了。”
时任把拿过来的黑色包包丢在床上,背靠在了旁边的墙上。她以下巴示意我站到暖炉旁边,这样我就正好跟时任正对面了。虽然暖炉静静地提高着热度,但要想让小屋全部暖和起来还是不够。钻进靴子里的雪化为雪水,感觉十分冰冷。
“嘛,让你走到那里,是为了让你仔仔细细地环视一下这个房间。”
时任像诱导一样把视线从房间的一个角移到另一个角。我也无可奈何地跟着她这么做。时任把视线放回我的身上,说道。
“这个现场,尽可能地保持了遗体发现当时的状态。”
“开玩笑的吧。明明开了暖炉,还把尸体运走了不是吗?”
“别这么说啊。有一样东西没有被拿走。”
“一样东西?”
“对,是除了犯人没人能拿走的东西。”
“什么意思?是现在不在这里的东西吗?”
我的目光自然地移动。房间的角落里,树的包还在那里。是我多心了吗,感觉跟我把交换日记拿走的时候相比,位置变了。
“我又去问了病床上的树。”
“树他……还精神吗?”
时任是对我的问题表现出兴趣了吗,把靠着墙的背部离开了墙面。
“一说起兄弟的事情目光就不同了啊。怎么说呢,变得坦率多了啊。”
“坦率?”
“他跟我说了很多事情,比如他是为什么被软禁在这间小屋里。小仓似乎又做了些不讲理的事啊。”
“就是啊。你们这些人、不就是这样默许了小仓的横暴吗?”
我感觉腹部突然热了起来,而这也表现在了声音里。
“旭觉得除了杀掉小仓以外别无他法,也是没办法的事。反正错的是设施,杀人也是为了保护我们。”
时任突然撅起嘴,快速地像另一个人一样说道。想着她在模仿谁、我感觉热血又往头部涌了上来。
“这可不是树说的哦。”
“当然了。”
怎样才能让我动摇,时任非常清楚。或者说这正是最有效的手段。被审问的杀人犯总是害怕着认识的人的评论。
“树坦率地告诉我的,是他拿进来的包里面的东西。”
一边说,时任一边把放在旁边的树的包抱了过来。她解开绳子,把它打开来,就那样倒过来上下摇晃。那动作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犹豫。放在包里的原稿纸啪沙啪沙地落在地上叠了起来。
“果然很奇怪啊,和证言不一样。”
我察觉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我已经知道了,时任所说的除了犯人没人会拿走的东西是什么。
跟在折叠起来的原稿纸之后,树的内衣和圆珠笔掉了下来。接着,包里就空了。
“应该还有个笔记本才对啊?”
是交换日记。它现在正躺在我背包的底部。
“我听说那可是本很重要的笔记本啊。比起自己的小说还重要呢。”
我一面感到吃惊,一边说道。
“你真的是什么都调查到了呢。”
“你不会是,没想到会在树身上露出马脚吧?”
看见我没法回答,时任放开了树的包。
“树被关在这里直到三号的时间内,笔记本应该确实是放在包里的。虽然在那之后进入小屋的应该只有小仓,但小仓又有什么理由把树的笔记本拿走呢?把笔记本拿走的是你、旭。”
我一度紧紧地闭上眼,然后睁开。
“那又说明了什么?”
“这证明了你在说谎。你说过从元旦过来慰问树之后,你是没有进过这间小屋的。那么为什么,笔记本会不见了呢?难道是树在说谎?”
她又用起了好像树犯了错一样的说法,害得我不禁想让她搞明白。
“所以说,那又怎么了?”
“吼……”
时任的眉间皱了起来。对着这初次见到的表情,我不禁有些胆怯,但唯独今日我还不能承认。
“确实树的笔记本现在就在我的包里。如你所说,我过了元旦还进来过这里。那时说不定还能从暖炉把灯油倒掉呢。但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证明我把小仓给关起来杀掉了吧?”
时任一边盯着我一边伸出手,开始折起自己的手指。
“你连不在场证明都没有,而且隐瞒了进入过小屋的事情。动机也足够。”
“我没有干。”
我果断地说完、闭上了嘴。结果,应该还是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才对。就算有,因为不能进行科学的搜查,时任也只能逼着我自白而已。
“是吗,你没有干吗。”
时任突然,像卸下了肩膀的力气一样悠然说道。
“真的吗?”
我光明正大地点了点头。接着,叹了口气的时任,给了我一种装模作样的感觉。
“那么,就只能是阳咲犯下的了吗……”
“你在说什么啊?”
我不由自主地探出了身子。时任敷衍地摇了摇头,跨过散落在地上的树的原稿纸走向床边。她把黑色的皮包放在膝上,坐在了床上。
“那个、阳咲怎么了?”
“啊啊……”
她暧昧地点了点头。
“真可惜啊。‘吾等’的目的一直都是取得你的自白。教给你能让你认罪、能迫使你认罪的只有‘吾等’,就是我的工作。要是杀人的是阳咲的话,这事就会发展得稍微有些野蛮了。”
“野蛮?”
“‘吾等’之中的‘吾’并不清楚。我也是讨厌暴力的啊。”
时任把视线落在了包里,就像对我失去了兴趣一样。虽然对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时任的态度感到可疑,但更令我在意的是对阳咲的疑惑。
“所以说,阳咲做了什么?”
“阳咲在事发的当晚,从设施跑出去了。留在摄像机里影像就是铁证。”
怎么会呢。感觉微暗的小屋突然变得狭窄了些。顽固地不肯告诉我理由的阳咲的样子,从脑中闪过。暴风雪击打着小屋的门,缝隙里吹来的风发出像笛子一样的声音。
“不,最开始就有违和感了。小仓可是像熊一样的大个子男人,但旭仅仅是把门给锁上就马上回到了设施。通过阳咲的房间呢。阳咲说,你作为圣诞老人登场,大概是十一点左右的时候。”
“……你在说什么?”
“不懂的话就算了。接下来只要仔仔细细审问阳咲就行了。”
“请等一等!”
“你就做好再也见不到阳咲的觉悟吧。对于威胁信徒安全的杀人犯,教团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她说的话,越发让我感到了迫近阳咲的危险。虽然我身体里某个冷静的声音在细语着这是个陷阱,但手脚的颤抖却停不下来、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就算阳咲夜里从设施出来的时候被摄像机拍到了,但光是这样就能判断她杀了小仓吗?”
我像要留住打算从床上站起来的时任一样逼问道。时任继续低着头,把手伸进了包里。
“不止这个。阳咲的话,连物证都好好地摆在这儿呢。”
时任从包里把手拿出,像对准我一样把右手背伸了过来。仔细一看,一条银色的项链正缠在她的指间。
“这个吊坠,是从阳咲的房间里拿出来的。”
时任用左手的手指,抓住了吊坠。银色的光在眼前闪动。那是个新月形状的、边缘十分尖锐的吊坠。搞不清阳咲的犯罪和吊坠之间的联系,我一下子呆在了原地。
“这是小仓的吊坠。虽然稍微有点暗可能看不清,但链子上星星点点地沾着血迹。恐怕阳咲是觉得这会成为她跟小仓争斗的证据,才把它藏起来了吧。”
我吃了一惊,猛然间意识到的事情爬上了背脊。
不对。这很奇怪。
“虽然事情的详细还要接下来才能调查,但自‘吾等’看来,事发的那个晚上,阳咲是从设施跑出、来到了这间小屋。在室内,跟正在打瞌睡的小仓接触的结果,则是被他暴力相向了。阳咲努力逃出来,总算是把小屋的锁给锁上、成功地把小仓关在了里面。”
随着时任的话,恐怖的想象冒了出来,无法抑制。从设施冲出去的阳咲。阳咲和小仓。阳咲那强忍着痛苦的表情。想象到的不一定全部是事实,但是,阳咲以某种形式被卷进了我的犯罪之中。心跳加速、身体内侧有什么在击打着耳膜。用隐隐作痛的头部,我想着,不是这样的。
“那么、既然有不可推翻的物证,接下来就好好地训斥阳咲吧。”
“那是不可能的。”
还是说出来了啊、我后悔地感到眼前一暗。全身都被冷汗给沾湿了。好像已经、无路可走了。
“那个,是你编造的吧。”
时任似乎觉得项链已经没用了,随随便便地把它扔在了床上。光是这个动作,就仿佛宣告了一切的结束。
“那又是为什么呢,旭?”
“小仓的吊坠是……”
声音断在途中。似短而长的杀人之夜,正宣告着完结。时任不可能没注意到,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就相当于在承认自己的罪行。
但不说不行。不证明阳咲的清白不行。
“小仓的吊坠应该是幼虫的形状。所以,这个新月的吊坠一定是搞错了。肯定跟阳咲没关系。”
时任把包放下,缓缓地站了起来。
“我想听的就是这个。”
带着像初次见面时一样冰冷的表情,时任说道。
“慎重起见我就先说一句好了,你早在更早的阶段就供认了自己的罪行。”
“诶”地叫出声、我凝视起时任。
“那是第一
次跟你一起进入这间小屋的时候。‘吾等’向你询问了小仓的随身物品对吧?”
“啊……”
“真糊涂啊。那时候,虽然你被‘吾等’拿出的小仓的手机给夺去了注意力,但却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了。‘手表和吊坠’什么的呢。”
吊坠。确实,我可能这么说过。不是项链而是……
“初次见面的时候,‘吾等’说过的吧。近期、最早明天会给他授予勋章什么的。”
“……是的。”
“小仓在九日晚上被干部授予了那个吊坠。”
我微微点头。能说的话一句也想不出来。勋章竟是吊坠什么的,而且把它交给小仓的、正是犯下罪行的那个晚上吗。
“也就是说,直到犯罪的那个夜晚,小仓戴在脖子上的就只是条项链而已。所以会把它叫做吊坠的,就只有回收了尸体的‘吾等’,或是亲眼看见了小仓半裸尸体的犯人。”
我的心情深深地沉了下去。确实,在至今为止的设施生活中,我有好几次看见过小仓的胸前。直到那时,小仓的项链上都没有挂上吊坠。原来我在那么早的时候,就说出了这只有犯人知道的事实吗。我半是笑着,问道。
“那么,为什么,至今为止都让我蒙混过来了呢?”
“因为‘吾等’的工作不是追求事实,跟警察不一样呢。”
这是个会想要把尸体的事情隐瞒的异常的集团。或者说,被警察抓到可能反而更好呢、时任那冰冷到底的眼睛似乎这么说道。我还有想要问她的事。
“那个新月的项链是从阳咲的房间拿出来的、这是骗人的吧?”
“啊啊、真了不起啊,旭。就算知道是谎言,也还是出手阻止了‘吾等’。”
“阳咲她,实际上到底做了什么?”
“虽然很了不起,但差不多该担心一下自己的事情了吧?”
时任紧盯着我。虽然嘴角挂着笑容,但脸颊往上则纹丝不动。她暗暗地告诉我,我是个杀人犯、并不是可以打听多余事情的身份。
“那么、要怎么办呢?说自己虽然发现了小仓冻死的尸体、但并没有杀他,继续逃避吗?‘吾等’倒是可以奉陪到底的哦?”
我无力地摇了摇头。虽然见不到妈妈很可惜,但让他们今后一有机会就把阳咲叫出去审问什么的,我绝对不能忍。
“那么,你承认了吗?”
我想象了一下自己的未来。眼前似乎只有一片黑暗。成为教团的一部分,像设施里的小孩和职员们一样度过无机质的每一天。或是发展成更加过分的事态,连被迫去犯罪什么的都有可能。已经要和阳咲跟树说再见了吧。回头想想,对我来说能称作希望的,就只有那两个人而已。
时任沉默了下来。似乎她正用那严厉的视线,注视着存在着退路的我的将来。
是的,是我干的……
正是要开口这么说的时候。
门口传来了声音。强烈的风卷了进来。
“对不起。”
满身是雪的阳咲冲了进来。她摇摇晃晃地打了个踉跄,把手撑在了墙上。抬起脸,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她喘着气说道。
“……是我干的。”
我对这突然的闯入者目瞪口呆。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我就像被紧紧绑住了一样,身子一动也不能动。门缓缓地关上,室内的声音消失了。
“是我,杀了小仓老师。”
她正对着时任,像申诉一样把手摆在胸前。我回过神来,努力理解起现在发生的事态。
“我把小仓老师关起来杀掉了。就跟拍在摄像机里的一样。我在那天晚上,一个人出了门。为了把在小屋里的小仓老师给杀掉。跟旭君,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凝视着阳咲。严峻的侧脸。她是认真的,我直感到。阳咲是认真地,在说自己杀掉了小仓。然而,我的嘴角却被牵动,说出了无意义的话。
“……什么、什么啊阳咲,你在说些什么啊、喂,快停下啊。”
阳咲看都不看我一眼。
“请你们住手吧。旭君什么都没有做错。全部都是我、都是我干的。所以,请你们……”
时任漏出了感叹似的吐息。
“也就是说是共犯吧。虽然也考虑过这一可能性,但你具体做了些什么?不止是在深夜里把他从窗户放进来的事,你还做了什么?”
阳咲一瞬间感到了畏惧,接着像叫出来一样说道。
“啊、旭君什么都没有做。”
“比如说是不是这样的呢?‘吾等’一直对小仓那种大个子男人、为什么连只是拉上了门栓的木门都弄不开这点抱持着疑问。虽然醉意和焦虑也是帮凶,但你确实是拼死地把门给压住了吧?”
时任逼近阳咲。
阳咲再次瞪着她,喊道。
“所以说,要问什么随你们问。请放了旭君吧。今天对旭君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拜托了!”
“这就免谈了。旭现在,正要成为‘吾等’之中的一员啊。而且,我也变得想要仔仔细细地问一问阳咲你了呢。”
虽然语气十分平缓,但时任的眼睛里无疑寄宿着什么怪异的光。
“真可惜啊,旭。阳咲跟你不同。她并不是自己弄破茧、把它吃掉的。自私的杀意还不够。她是全心全力地想要帮助你吧?这样一来,就只能把她作为破坏秩序的人、施以残酷的私刑了。”
我上前一步,阳咲移开视线,接着无力地垂下了肩膀。
“旭君,对不起。真的很抱歉。要是,早点把实情说出来的话……”
我被那悲痛的声音带回了现实。把阳咲卷了进来的后悔,就像外面的暴风雪一样在心中肆虐。
“但是我好害怕、对谁都说不出来。我不想、跟你像那样吵架。”
我的头脑一下子热了起来。我终于理解了阳咲是为了什么在痛苦,也为没注意到这点的自己感到羞愧。要做点什么才行。要做些什么,把阳咲给拯救出来才行。不管是焦虑还是迷茫,现在都被在全身高涨的冲动给吞噬了。在做好觉悟的瞬间,某种想法在脑中爆发了出来。我迈出了脚步。
“快来、阳咲。”
我几乎是破音地叫道,抓住了无力地垂下的阳咲的手腕。
阳咲的抵抗十分微弱。强硬地把她拉过来时,余势在后面拉着我的背。
不管如何,我猛地撞开了小屋的门。
迎接我们的是裹挟着雪的暴风。
背后传来了时任用力踏在地板上的声音。虽然想着她一定会追过来,但她却发出了笑声。由于恐惧,我连头也不敢回。在笑声之间,我听到了“怎么会让你们逃掉呢”之类的词句。还有,“阳咲看起来可不想逃走哦”什么的。
通过反手握住的阳咲手腕的肌肤,对停下脚步一事怀有迷恋的踌躇传达了过来。
“阳咲、拜托了。走吧。”
“我、我……”
“想要在一起的对吧。再次,三人一起!”
4
把雪踏飞、我们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在激烈的大雪中,视野差得不行。借着远处模模糊糊看到的设施的建筑物,我确定了方向。天空一片纯白,但渐渐暗了下来。
虽然身后的阳咲好像说了些什么,但却被侵袭着双耳的强风吞噬,一点也听不见。回过头,便看到了她被雪还是什么弄得湿淋淋的脸。
“对不、起。”
啊、地靠近过去的脸带着威吓的表情,我把她的话抛在一边。
“怎样都好,快走。”
一步、两步,我前后迈出脚。阳咲也跟了上来。我们的手紧紧牵在一起。阳咲戴着手套,那正是我送给她的。
向着设施的墙边前进,不知不觉间已经把大门抛在了身后。也许是因为在前后左右飘散的雪,时任追上来的气息连一丝都感觉不到。但是,她也不可能就这样放过我们。威胁仿佛在背后推着我,让我赶紧下到雪道中。
像沙尘一样,雪飘落到暗色的车道上。途中,由于有车从对面驶来,我想也不想立刻停了下来。阳咲靠了过来。因为最近没怎么吃饭、也没睡好觉,她应该累得不行吧。剧烈的呼吸,正诉说着阳咲体力的极限。车子没有把我们拦住,而是直接开走了。
我激励着阳咲,总算让她走了起来。虽然说明了目的地,但阳咲只是空虚地点了点头。如果办得到的话真想把她背起来。
太阳已经落山了。在黑白交织的薄暗之中,村子里住家的灯光渐渐地亮了起来。拐过村子里唯一一个有些人气的转角,我们进入了村子旁边狭窄的小道。就算是夏天被绿色与沙石填满的这条路,现在也完全被雪给覆盖了。那里有着有人往来的痕迹,而且正是通往作为我们目的地的森林里。
登上斜坡,感觉身边都被封闭起来了一样。头顶上,裹着银装的树木重叠交错在一起。我的步子也慢了下来。鞋子里面也早已渡过了感觉冷的阶段,只是感觉无比沉重。阳咲有好几次停下脚步,而每当那时,她就会靠在我的身上。要去哪里呢?为什么、我也一起呢?她在我的耳边这么说着。是用尽了精神和
毅力,感觉自己在梦里了吗。阳咲踉踉跄跄地跟在我的斜后方。终于,我们到达了能通过两部车子的大路上。还差一点了。
沿着车道前进,森林突然扩展开来。就快了、我再一次紧紧地握了握阳咲的手。沿着微斜的坡面滑下去,坚固的木制小屋就浮现在了邻近的灯光中。
小屋的窗子里没有漏出灯光,停车场里也没有车。妈妈似乎还没来。
不知为何,门没有上锁。难道是,妈妈已经来过,然后又回去了吗?一推开沉重的门扉,干燥的木头的味道就钻进了我的鼻子。
“到了哦。真是很努力了啊。”
刚一放开手,阳咲就体力不支瘫坐了下来。
我用手摸索着电灯的开关。日光灯淡淡地亮了起来,展现在眼前的是宽敞的客厅。正面有一个大型的暖炉,右手边则是厨房。厚重的沙发夹着桌子,相互正对着摆放。地上的绒毯软乎乎的,阳咲那么快就躺下来也是没办法的事。
“对不起,我稍微有点累了。”
我终于放下心来。因为虽然欠缺精神,但那确实不是最近阳咲那逞强的声音。是紧绷着的弦断掉了吗,她那黏着溶掉的雪的脸颊好像放松了下来。
“原来,你也会有累的时候啊。”
阳咲微微一笑。我的胸中也兴奋起来。光是因为这个笑容,把她带过来就值了。
想着要取暖,我把薪柴塞进了暖炉里。但是,点火的方法我还不知道。
我环顾了一下房间。桌子上面似乎有个遥控器一样的东西。我随便按下几个按钮,室内便吹起了暖风。
脱下外套、松了一口气,我也坐在了沙发上。到底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呢?沙发柔软到令人难以置信。由于对此吃了一惊,我叫了声阳咲,于是她就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接着,哇啊、地,她露出闪闪发光一般的表情,一下子躺了下去。一次、又一次地翻着身。好久没看到这样的阳咲,我又忍不住感到了喜悦。
“呐、阳咲。”
我接着开了口。
“什——么?”
阳咲继续躺在沙发上,迅速地往我这边转过头。
“是关于小仓的事。”
“嗯。”
“那是真的吗?”
“对不起、一直瞒着你。”
“为什么,那天你要出去呢?”
阳咲带着一副追忆的表情说道。
“那天晚上,你不是很晚才过来放礼物吗?我啊,其实是醒着的。旭君,那时也是,一直都为什么而烦恼着不是吗。所以,我就有些在意。毕竟你还特意从窗户进来啊。难道说,在那间小屋里、你又被虐待了吗?接下来又要回到小屋里做些什么吗?我想了好多好多。”
“在小屋那里,发生了什么?”
阳咲的表情蒙上了阴影。圆圆的脸,一点点地扭曲了起来。我明明决定、绝对不能说出来的——以此作为前言,她继续说道。
“一接近小屋,就听到了咚咚的、从里面拍门的声音,还听到了、叫声。……大喊的声音。我差点想要逃跑了,因为好大声,好可怕……”
声音带上了颤抖。
“杀、要杀了你,要把旭君、杀掉什么的……所以,我变得好害怕,就向门靠了过去。因为、他一直在说杀了你什么的啊。我就、用背、一直、努力地把门推回去。结果他的动作变得更加激烈,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可思议地发起热来,唯一想着的、就是绝对不能把这个人放出去,如果让他出去了的话、旭君会被杀、会被杀掉的……我一边哭着、一直用后背靠着、等着小仓老师的怒骂声平息下来……”
“我明白了。抱歉,已经够了。”
感觉眼睛和头都很热。比起那种时候的恐惧,仅仅是把门给锁上了的我,度过的只是多么浅层的地狱啊。
阳咲的眼睛也带上了泪光。但是,由于担心抱起头来的我,而微微笑了一下。
“太好了呢,旭君。”
“嗯?”
“你妈妈的事。我一直,都想说句‘太好了’呢。”
“你不是、讨厌的吗?”
“说实话,真好啊、我确实这么想过。但是,要是说出‘太好了’、表现出高兴的话,旭君又一定会担心起我的事吧。就算脾气不好,但你很温柔啊。”
“说什么呢你。”
“不止这样哦、感觉有点奇怪呢。明明一开始,我是一点事儿也没有的。平静到连自己都觉得可怕。但是,看到旭君和妈妈的信,突然就意识到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想着自己、不能再干涉这份幸福了,我跟旭君、已经成为不一样的人了。因为,我……那之后就听说了小仓老师去世的事情,啊啊、果然是我杀了他呀,就这样越陷越深……对旭君说的那些过分的话、也好像是想让你更加讨厌我。觉得不这样的话,小仓老师的怒骂声就会永远回响在耳边……于是我就想,干脆就让你彻底讨厌我、然后毫无顾虑地从设施出去吧,但这让我、非常非常地、痛苦……”
她断断续续地吐出话来。声音一停下,她就像要藏起眼泪一样,把脸埋在了沙发里。
“你、什么也没做错。什么也。”
阳咲的身子动也不动。
“是我,把门栓拉上把他关住的。想着要杀掉小仓而定下计划的,也是我。”
“那是、为了我和树君对吧?”
继续把脸压在沙发里,含糊不清的声音传了过来。
到底是不是呢、我反问着自己。我丧失了对自己的自信。因为,我最终还是让阳咲背负了那样毫无道理的重担。
“就是为了我和树君哦。”
阳咲又说了一次。是的、没有错。只可能是那个理由了。她那像在鼓励我一般的声音,回响在我的耳朵深处。
阳咲、我出声搭话。明明没有要接着说的话,我仅仅是想要看一看她的脸。
把头转向这边的阳咲开朗地笑着。
“旭君没有做错什么哦。”
瞬间、我站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你、你这家伙,为什么总是这样啊。”
我感觉自己要被无力感所打倒了。
“这可跟给被抓到的蝴蝶喂吃的不一样啊。明明被小仓打了,你却拜托他成为自己的担当老师了吧?你啊,对着时任也说一切都是你一个人干的,这种事情别再做了好吗、拜托了……”
我的声音颤抖着,到了最后甚至都没能发出声来。
“旭君。”
阳咲像不可思议一般,睁大眼睛看着我。
“旭君,对我是怎么看的呢?”
“怎么、看?”
明明是这种时候,我却感到了心跳加快的感觉。阳咲静静地微笑着。
“笨蛋、小孩子之类的?”
我摇了摇头。
“是个很好的人……”
“谢谢你。”
“人很好不是吗?”
“大概不是哦。我不是一无所有吗?所以,才会想要跟旭君你们在一起啊。”
阳咲微笑着,像在看着什么耀眼的东西一般眯起眼睛。
“要是不跟谁待在一起的话,我就会非常不安。独处的时候,我常常会去思考一些事情。树君他,好像注意到了呢。”
“思考事情?你吗?”
“在之前的设施很痛苦之类的,很多很多。明明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但我偶尔会想,那时候要是这么说就好了啊、什么的。呼呼,说不定果然是个笨蛋呢。”
我不知道回什么话好。树确实说过,阳咲有些微妙地开朗过头了。
“这种事情、很难受对吧。就像是一个人在漆黑的房间里恨着某个人、不停地悲叹一样的感觉。所以我啊,每当感到痛苦的时候,就会去想最喜欢的旭君和树君的事情。这种时候,我总是想象着空空的躯壳,尽量不考虑自己的事情。并不是什么好人哦。真的。因为、那样能让我变得好受点。在这次的事上,确实稍微花了有点长的时间呢。现在有旭君在我的身边,真的轻松多了。”
我又一次看到了不熟悉的阳咲,不禁有些愣住了。阳咲在说的,一定就是爱情、强大、关怀这之类的东西,但我却不能好好地表达出来。
“谢谢你。至今为止,一直……”
阳咲看着我,似乎有些依依不舍地说道。也许她已经预感到我们将要分别了吧。
“能像这样说出来,真是太好了。虽然把我从小屋带出来、走了那么久的路累得不行,但我很开心。说起开心的事情,就想到了雪人呢。真想再三个人一起玩啊。”
又是阳咲风格的不着边际的话。感觉眼皮有些沉。
我不想留下阳咲一个人。但是,教团看起来不像是会放过她的样子。
“阳咲,接下来、妈妈应该会过来。”
我开了个头。
“太好了呢。我真的、这么想哦。”
阳咲的声音渐渐失去了色彩。
“你就——”
“我会接受报应的。”
我屏住了呼吸。阳咲她到底做了些什么啊、我不禁想要叹口气。应该诅咒的是自己轻率的行动
,明明知道这点,我却办不到。
“妈妈、会早点来吗。果然、长得跟旭君很像吧。真期待啊。”
阳咲一边合上眼睛,一边为我的幸福祈祷。
我沉默了下来,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像已经入睡一样的“呼——”的呼吸声。她哈、地想要睁开眼睛,却只是像漫画里拟音的一样 “啪嗤啪嗤”地眨了眨眼,实际上眼珠子还躺得安安稳稳的。
在房间角落的壁橱里找了找,我发现了一条毛毯。从阳咲的肩膀处,我轻轻地把它盖了上去。
“可以稍微睡一会儿哦。妈妈来了的话,我叫你起来。”
“手、可以牵着吗?”
“嗯。”
“今天没有坏心眼了呢。我啊,对这么坦率的旭君也……”
阳咲马上进入了梦乡。
我在阳咲的脸旁边浅浅地坐下,拉过她的手,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张睡颜。
山里的天气变化无常。暴风雪渐渐减弱,喧闹地击打着窗户的风也不知不觉间感觉不到了。
虽然室内有时钟,但似乎已经没了电,所以我不知道现在的时间。
阳咲睡得很沉。连呼吸声都听不到。要不是她的胸前平稳地起伏着,我可能都会觉得她已经死了。
外面传来了声音。我贴近窗边,略微拉开一点窗帘。是车子引擎的声音,以及轧在雪地里的声音。像要刺伤我的眼睛一般的车灯像灯塔的灯光一样转了个圈。在走出小屋之前,我再一次回头看了看阳咲的脸。
静静地推开门,我把脚踏了出去。正好,车也在我的正前方停了下来。引擎熄了火,周围再次被包裹在一片寂静之中。
驾驶员席的门发出声音横向打开。紧张感从脚底一路钻了上来。
啊咧、我突然感觉有些沮丧。走出来的是一位高大的男人。他穿着件似乎能把路灯的光都吸收掉的黑色外套。他看都不看我一眼,绕到了车子的另一侧。
“谢谢你。”
似乎这么说着的女性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看到了从副驾驶席走下来的某人的头部。想着这次应该是了、我睁大了眼睛。
线条纤细的体形。在夹克外套之下,直到颈部都套着一件厚厚的毛衣。身材也很高挑,就好像模特一样。妈妈十分美丽。她对着那个男人彬彬有礼地低下头。白色的气息漏了出来。星星点点的飘雪落在了她的头上。她真的活着、亲笔给我写信,还坐着车子、来接我了啊。
她与背对着小屋入口的我,目光交汇在一起。我知道妈妈倒吸了一口气。
“我来晚了,真是对不起。”
她用能让人感受到教养的语气,向我搭话。看起来似乎还微微地笑着。我一下子看呆了,连脚都动不起来。
“跟想象一样,是个一看就很聪明的孩子啊。”
被表扬了、我察觉到胸中似乎涌上了感动。
妈妈踏着稳稳的步子,接近了我。果然她在微笑着。那个微笑带着压倒性的存在感,似乎蕴含着让人无抵抗地钻进她怀中的温暖。
“谢谢你来到这里。我们进去吧?”
对着掩着门的我,她温柔地催促道。是认为我出来迎接了吧。我一瞬间感觉自己在骗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但是,不说不行。阳咲可能会醒过来的。
“等等。”
瞬间,我的手动了起来。虽然是朝着在我旁边把手搭上门把的妈妈伸过去的,但最终还是没有触碰到她。我感觉,如果碰到了的话,我一定会产生动摇的。我的手颤抖着回到了自己腰间,握成拳头。
妈妈虽然露出了略有些惊讶的表情,但还是温和地看着我。
已经不能再和她对上眼睛了。我像闹别扭的小孩一样扭过头去,把意识集中到靠在车门上的外套男身上。
“带走吧。”
“……现在马上,吗?”
妈妈困惑的声音,从头顶传了过来。
“不行?”
“虽然是可以,但真的没问题吗?”
我的嘴巴一直都这么坏。因为不想背叛带着万重思绪前来看我的妈妈,我索性什么也不想,直接把决定好的话说了出来。
“不能带朋友是吧?”
“这个……”
从气息中,我感觉到她回头看了一眼。大概是协力者的男人,只是沉默着。
“对不起。跟寄给你的信里、写的一样。”
“我不太懂啊。”
“就是、有些困难。”
“也就是不行咯?”
“是的……”
妈妈正困扰着。让她感到困扰的我冷冷地说道。
“那,就快带走吧。房子里有个女孩子。那孩子才是ASAHI。你搞错了。”
诶、她发出停了一拍的声音。协力者的男人也听到对话了吗,把手臂环抱在了胸前。我把手插进了口袋。
“所以、不是我啦。我手上又没有青斑。那孩子就有。你待会看看就知道了。”
“但是,信……”
“是我写的。从那孩子那儿把信拿过来了。因为、很狡猾不是吗。只有ASAHI,能……”
能有这么美丽的妈妈。
我差点想要把头抬起来了。可是已经决定好了。我把自身交给了缠绕在胸中的对母亲的芥蒂。
“而且啊、不是很过分吗。搞什么啊,那孩子的父亲也是、你也是。都到这时候了。至今为止都在干什么啊?”
要说我完全没有恨意,那一定是谎言。要是没有树在背后推动,肯定就不会有这场相见了。然而实际说出口以后,就感觉自己的心变成了空壳。要是这样的心情继续膨胀的话,可能连杀人都会犯下吧。我再一次回想起了自己的立场。
“喂、快点啦。要是这么晚还从设施跑出来的事情暴露出去了的话,可是很麻烦的。”
妈妈叫了我的名字。对她那用力的呼喊,我的身体吓了一跳作出了反应,但我努力将其无视。我低下头,走了出去。
“请等一等!”
她抓住了我的肩膀。因为我连头也没回,妈妈就绕了过来,在我的面前蹲了下来。
“是真的吗?”
那是仿佛要将我射穿的目光。
“什么事?”
“你真的,是?”
她那整齐的眉毛和嘴唇都在颤抖。我什么也没说。那凛然的脸上,渐渐盈满了悲伤与痛苦。
“这样,真的好吗?”
妈妈说道。
我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能不能骗过她,所以想尽快逃离这里。至今为止交换的信件。我现在的态度。协力者的情报。但是,她能这么轻易地看穿,还是让我感到了愕然。
妈妈似乎不打算放任我不管。从她的表情上,可以感觉到无言的威严与压力。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把真相说了出来。
“我可是坏透了啊。完全不是你想的那种孩子。”
我越过肩膀看向木屋的窗户。
“但是,那孩子是个好人。真的、真的,非常好的人。等她醒来了,可能会说些不明所以的话,但麻烦你无视掉吧。虽然有点笨,但我、对那孩子……”
妈妈察觉到了什么。
“很急吗?”
她小声地问道。眼睛有些充血。我点了点头。妈妈也点了点头。两次、三次,像是要确认我眼瞳深处的真意似的。
“坏人们,要对那孩子做一些过分的事。说她是杀人犯什么的、全都是骗人的。所以拜托了,请救救她吧。”
“比起自己、你更重视她呢。”
我低下了头。已经不能再看着她的眼睛了。
突然,妈妈站了起来。她踏着雪,折返了回去。直觉告诉我,已经是告别的时候了。
“金城先生。这件事可以拜托你吗?”
“这样好吗?”
被叫作金城的男人恳切地回问。
“把在里面的小ASAHI从设施里带出去,能办到吗?”
“但是……”
“我原本以为会再也见不到了呢。光是知道我的孩子交上了这样的朋友,就比什么都好了。”
那是毅然的、像挑战一般的声音。妈妈的背影看起来更高大了。
“有些赶时间。拜托了。”
“我知道了。钱的话,我会好好收下一人份的。”
“那么,就走吧。”
正是我想要踏出一步的时候。妈妈转过身来,再一次蹲在了我的面前。风抚过脸颊。
我被抱在了怀中。脖颈处感觉到了妈妈的呼吸。我感到绕在我背后的手臂,正微微地颤抖着。她在说着什么。对不起、对不起。心胸中涌上某种温暖的东西,眼睛的深处也热了起来。我吸了吸鼻子。果然跟树说的一样,见一面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啊。
“要保重啊。”
“你也是。”
妈妈放开了我。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头。
金城抱着睡着了的阳咲,从小屋里走了出来。
我一个人,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
风又起了。
该做的都做完了,疲惫感一下子从全身上下泉涌而出。
除了回到设施以外没有别的办法。虽然我想如果可能的话,就出了村子、去向警察或者哪个正经点的地方自首,但教团一定不会允许的吧。而且连小仓的尸体现在怎么样了,我都不知道。
是因为想逃避吗,我突然想到那样的话就不能去见树了。这成为了新的希望之光,一瞬将我的胸中照亮。但是,如时任所说,我是个杀人犯、跟树不一样。那家伙还有写小说的梦想啊。
鞭策着想要休息的身体,我走到了森林里的车道上。
两辆车连着开到了坡道上。等到我被沐浴在车灯的光线中,轮胎缓缓地停下了旋转。我一瞬想到,为了阳咲他们能走得更远,我应该争取一点时间。
我冲进了车道旁边漆黑的森林里。然而,却被深埋在雪中的树枝给绊住,向着前面扑倒了下去。鼻子深处刺痛起来,头也感觉模模糊糊的。
仰起身子准备站起来时,无数道光线射了过来。
全员,都是身披白色大衣的大人。他们咕咕哝哝地,像设施里阴沉的孩子们一样说着些什么。由于逆光看不到他们的脸真是太好了。
杀了他、上私刑、会被杀的。上私刑、杀了他。
他们单手紧紧握着什么像棍棒一样的东西,把我围起来以后,就一起把它举了起来。或许像时任那样具有理性的人才能在教团中出世吧。
毫不留情的暴力降临而来。
能让阳咲一个人逃走,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