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thCut——再生
十月○□日晴。
我迟了很久后终于开始社团活动。跟以前一样也是美术社,我果然只有在画画的时使才最能感到安心。
对我而言,画画除了表现自己以外,同时也可以探索自己的外在与内在。正视这两方面,敞开内心。握住铅笔,挥洒画笔的时候,外在与内在将会获得统一。我认为艺术也许本来就是这么一回声,是为了让拥有笨拙内心的人,能够感受到自己外在与内在的同一性,并加以观察的手段。
当我这么说完之后,『哥哥』露出做妙的神色。看起来似懂非懂的,就是那样的表情,看来他是一个比我想象中还要正直的人,对于这个新发现,我感到有一点点的开心。
1
我们班要推出的东西,在经过一番激战之后终于选定了鬼屋。虽然很常见,不过因此竞争很激烈,但是这次运气很好。也因为这个学校文化祭时间点的关系,三年级可以依意愿自由参加,而这次自愿者也很少,人气都集中在『角色扮演咖啡店』的样子。即便如此,还是有五个之多的班级在展开一阵唇枪舌战后,再由剩下的三个班级进行抽签,最后我们班获胜了,班上的士气也因此大振。
「我被推选当幽灵,听说是班上大多数人一起推荐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嘛……」
虽说我故意装作不懂,然而我知道其实不是『幽灵』,而是被推选成『美女幽灵』。不过,反正这也不是什么非说不可的事情。
而美术社的工作,则是由我和巴以及其它数人积极地制作油画。虽然我并不是特别擅长画画,但倒是不讨厌动手做些什么。我的作品已经成型,只要再进炉烧制就好。毕竟高中里面没有窑炉,所以需要与市区的大学合作。虽说时间有点紧迫,不过明天应该就能完成,中间这段空档时间我都在帮忙班上的展出,不久前被排挤的事就好像假的一样,这么说来,人的印象似乎会不断改变的样子。
我现在在班上的走廊前铺上报纸,画着当巴扮演『美女幽灵』时的墓地背景。因为教室里现在正在制作水井,还要弄出监牢,所以木材加工的烦人声响不断传来。此时在走廊上的人只有我和巴两个人。
最近我常常和巴两个人一起搭档进行工作。班上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很注意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总是站在一步以外的距离以温暖的眼神注视着我们。
唉呀呀。
我真的很想开口求饶。这么一来不就跟真正的——
「……怎么了?」
看到我突然把头靠在墙壁上,巴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没事。我对自己与世界的认知不同,而陷入深刻的绝望当中。」
「真是奇怪的烦恼,这种事情不是理所当然吗?」
巴一边说一边为画中的十字架上着醒目鲜艳的红色。
……我们不是要展出日式鬼屋吗?怎么会出现十字架?
「你看看我就应该知道了吧?八面玲珑,对大家都很亲切,可是其实身体内部就宛如公共厕所一样肮脏。所以你根本不用感到绝望,只要放弃就可以了。」
「……别说了。」
最近巴总是用话伤害自己,她依然没办法停止继续自残的行为。每次看到她这个样子,我都会有种微妙的感觉,就跟之前看到抱着自己、闭锁心灵的巴的时候一样,我就会有股无处发泄的愤怒。这种愤怒是不是是透过巴、对『某种东西』的感觉,我无法判断。我也曾经想过,也许其实这种愤怒,原本就是针对身边的某种事物而产生的感觉也说不定。可是,我却无法掌握出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很抱歉坏了你的心情,对不起,不过这只是单纯的确认事实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另外一种行为,才是真正伤害自己最深的行为。」
「……那又是什么?」
我问道,巴停下笔抬起了头。她悲伤地笑着,然后凝视着我。看到她的表情,我总觉得似曾相识。她那充满了忧虑的表情,跟美都伯母偶尔看着我的感觉很类似。是因为我的深处有什么东西会让她感到悲伤吗?那又是什么?
「……就是这世上最差劲的谎言。那是伤害自己最深、最痛的行为。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如此地差劲——」
「妳根本没有解释到啊。」
这些话我之前就听过了。
『你是个骗子,而且用的还是这世上最差劲的谎言!』
我如果真的在不知不觉中说着谎言,那就非得知道它的真实模样才行。在我无意识的情况下所说的谎言,如果真的伤害了谁,让谁感到悲伤的话,那我是绝对不允许的。
「……你真的想知道吗?」
「嗯,我想知道。」
「那么——」
巴拨开侧边的头发,恶作剧地笑了起来。我心里浮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亲我的话我就告诉你。」
预感成真。我身体一倒,再次把头靠在墙壁上。
「……妳饶了我吧。」
「还是你讨厌?讨厌跟我这种女生接吻?」
「……这句话太卑鄙了。」
根本模糊了焦点。
「是啊,我很卑鄙。只要能够让你困扰让你痛苦,我不只会变得卑鄙也会变得卑劣哦。那,怎-么-样-呢?」
巴好像故意要让我看清楚似地缓缓地将唇瓣一开一合,她的嘴唇看起来好柔软的样子——尝过一次的感觉复苏了起来,让我定不下心来。她用那双大大的眼睛凝视着我。
啊,可恶。真的是太可爱了。我真的困扰了,非常地痛苦,如果她真的要对我复仇的话,这样的确是个心狠手辣的办法。
怎么样?
怎么样?
怎-么-样……?
「巴同学,红条同学,社团时间到了哦,工作结束了。」
同班的美术社员的呼唤声,此时听来简直就像天籁一样。我立刻转过身回答:
「妳可以先过去吗?画已经快完成了,不过还要收拾一下。」
「了解,我会跟社长说的。社长最近心情好像不错,应该没关系吧。」
出声的女同学跟着其它美术社员往走廊走去。
「接下来要去准备美术社的展示物品,所以快点整理吧。」
我站起身来催促着巴,她以一脸遗憾的表情跟了上来。
——果然被憎恨还比这样好上好几倍。
不过就因为我是个这样的人,她才会调整成这种手段。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等我们收拾完后,我和巴拉开了一点距离,走向美术社。等我走下三楼,到了二楼的楼梯转角时,正好看到灼的身影。
「哈啰,灼。」
「啊,哥哥,真巧。」
她感觉僵硬地举起手,嗯,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她的眼神若有似无地瞄向巴。对灼而言,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巴。所以尴尬是在所难免的。
学校的事情暂且不提,巴把自己遭遇到的事情,还有做过的事情都跟光濑家的人说了。宗一郎伯父、美都伯母,还有灼都受到不小的震撼。
宗一郎伯父什么都没说,只是双手环胸,认真地思考,深深地咀嚼这个事实。
灼也一脸复杂地保持沉默,大概是不太能够接受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对待红条巴。
宛如沉淀般的静默后。首先打破这个沉默的是美都伯母。
美都伯母步伐有点紊乱地靠近巴,用整个身体紧紧地抱着她,眼泪不住地流了下来,不停说着「对不起」。我不知道美都伯母道歉的对象是谁,她只是不停地哭泣,不断地谢罪。
巴无言以对,然而却有一行清泪从她的左眼缓缓流下。
我们三个人开始往前走。下到一楼,然后慢慢地走到川堂。
现在已是红叶飘散飞舞的季节。与通往图书室的川堂不同,连接中央大楼和社团大楼的川堂除了有屋顶的地方外,风儿都呼呼地吹着,卷起一片银杏叶漫天飞舞。
「——好美。」
巴凝视着脚边的枯叶,然后如此说道。
「如果下雨混到泥土,马上就变脏了……但在飘舞的瞬间互相交叠的落叶,我觉得非常美丽。」
「真像是美术社会有的意见。」
「圭不是也是美术社的?你不觉得吗?」
「巴说的是风景的美丽吧?陶艺的目的的确是表现这种飘忽无常的寂寥,不过我做的只是——怎么了,灼?」
灼双眼圆睁,嘴巴张得好大,呆站在那里。我回过头问道,灼则用颤抖的手指指向我们。
「『圭』……!还有『巴』……!什么时候……」
「因为姓氏相同所以只能叫名字啊,而且我的名字很难念,所以就干脆简化一点。」
「呃,这个我是知道……」
「?」
灼为什么会这么在意,我开始轻轻地自问自答起来。不,毕竟她可是那个曾经愤怒地冲去质问巴的灼,有些事情虽然我可以很理所当然地接受,但不表示灼就能够全盘理解。虽然对我来说那一切都
已经算是过去的事情了……
……这个时候,巴忽然间握住我的手,然后更挽住了我,隔着一层衣服也能清楚感受的柔软触感靠上了我的左手臂。
「……巴?」
「怎么了?」
「妳为什么突然这样?」
「挽着你啊,还是你的手臂也没感觉?」
「我不是在说这个……」
「不好吗?我们是户籍上的兄妹,一点问题也没有,这种程度很正常吧,灼同学不是也会跟你手牵着手出门吗?」
巴说完便将疑问的目光投向灼,灼像被冻住似地动也不动。
能够让我感到困扰对巴而言应该很痛快吧,但是她这个样子给别人看见的话没关系吗?如果她接下来的人生都坚持跟我扯在一起的话,也只会断送自己前程而已。只是为了憎恨而去恨,那还不如快一点去享受人生不是比较好……
「喂,圭……哥哥,你干嘛不推开她呀。」
「就算妳这么说……」
我如果随便甩掉她好像又会伤到她,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而且如果这样就能让她满足,那我觉得这样也好。
「……」
灼露出一脸不悦的表情,迅速地靠了过来,牵起我的手。
「灼?」
「这种丢脸的样子你们要在这里晾到什么时候,还不赶快进去社团教室!」
灼握着我的手的力道之大,彷佛想把我捏碎一样,我的右肩传来悲鸣声,她用宛若拔萝卜似的力道全力地扯着我。灼没有在楼梯转角处就离开,反而就这么拖着我们——真的是用拖的——一起来到美术教室。
「其实妳也不用特地跟来美术教室啊。」
「我只是来确认广告牌的施工进度而已。」
「昨天速水同学不是才刚来过……」
「今天也要确认啦!文化祭是这个礼拜五,也就是后天啊!」
灼像是摔东西似地用力地放掉我的手,然后打算拉开美术社的门,但是因为灼不会开门的技巧,即使用尽了全力,那扇门还是动也不动。
「可恶,这家伙!」
「光用蛮力是打不开的,开这扇门要有诀窍。」
巴放开我的手,温柔得让灼到旁边去,然后把手放在门把上。她将手放在门把上,左手则放在左边72度上方13公分的地方。
「——嘿咻。」
拉门拉开来了,过程顺利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先不提抓不到开门诀窍的灼,巴的手法之熟练,就连这个早该习惯的我也感到惊讶。
「看来妳好像很轻松就学会了,不习惯的人过了一个月也开得很辛苦。」
「只要懂了一次就好。不过这完全是因为学校太穷了,在换这个大楼的时候,继续延用以前美术教室的门才会这样。」
「咦?」
「啊,你们不知道啊,这不是很有名吗?」
「呃,我第一次听到,美术社应该没有人知道吧……妳是听谁说的。」
「这么嘛,忘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快进去吧。」
巴说完后马上走进美术教室,灼也臭着一张脸跟进去。
……哎,算了,确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心情很疲惫疲累,身体也很痛,赶快把事情解决掉早点回家好了。
美术社里面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赶工。平常堆得乱七八糟的用具已被整理好,正中心放着奇特的立牌。在现任美术社社长的带头指挥下,大家正制作着文化祭的广告牌。
「啊,红条同学,妳来得正好。」
社长直直地朝着我们走来,然后把手里的设计稿纸拿给巴看。
「这是依照妳的想法设计的,可是碰巧没有这颜色,所以我想找代替的,妳觉得什么颜色比较好呢?」
「啊,那么大概就是用这个颜色……」
巴看起来心情不错也很有精神。虽说美术好像是被父亲——红条宗次郎要求所以才开始接触的,不过撇开这些不谈,她确实很单纯地乐在其中,品味也不错。当大家把美术社制作的看板设计全部集中在一起的时候,巴的设计便获得全场一致的肯定。
「啊,红条,你的作品什么时候可以弄出来。」
社长注意到我,于是顺便问了我一声。巴代替社长往制作广告牌的地方走去,灼则是一副想监督她的样子也跟了上去。
「明天就要到大学去拿了,虽然时间很急迫,不过应该没问题。」
「要顺便去跟花艺社要一些插花吗?」
「我也是这么想,嗯,我的作品是花瓶,不过都是器皿所以应该没差吧。」
「那你今天没事啰?那来帮忙用粗纸片折花吧。」
社长指了指在房间角落里的桌子,桌上放着一捆粗纸、一把橡皮筋以及纸箱。
「要做几个?」
「含备品总共六十六个,请你在今天以内做完。」
听到我这么问,社长和蔼地笑着回答。
「社长,我也来帮忙好了。让他一个人做我觉得不太好。」
巴从制作广告牌的人群里探头出来。
「是广告牌用的花吧,那我也来帮忙好了。」
晚了巴一步的灼也这么说道。
「——她们这么说,你觉得如何?」
社长露出打从心底觉得有趣的表情,如此问道。
「……我一个人就够了。」
我坚定地说道。
——那天的晚餐,只有我一个人用汤匙和叉子吃,因为握住筷子对我实在是太勉强了。
2
我比平常更早张开眼睛。
我转过头看着墙壁上的钟,才半夜三点多一点而已。平常就算早起也顶多只有早个三十分钟,今天这种状况实在是非常少见。毕竟现在离起床时间还早了三个半小时。
——文化祭起了个大早,又不是小学生……
虽然我想要再去睡个回笼觉,不过既然眼睛已经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
我抱着困倦的感觉起床,坐在椅垫上,稍微瞇了瞇眼,觉得眼睛四周怪怪的,也有点轻微的头痛。睡觉的时候流了一身汗,房间里飘散着汗臭味,代替睡衣的T恤上,脖子和背部都被汗水浸湿了沾在皮肤上。
——说不定我刚刚作了恶梦。
我用有如旁人的角度这么想着,我想不起来刚刚到底作了什么梦,残留在手心的只有奇怪又暧昧的触感。
我站起身走到走廊。家里一片寂静,全家的人都睡着了,我想只有在这里乱走的我才是个异类吧。
我走下楼梯,往厨房走去,然而那里却已经先有另一个人在了。
「……睡不着吗?」
宗一郎一边搅弄着杯子里的冰块,然后对着我问道。
「嗯嗯,有一点。」
「……要坐下来吗?」
对宗一郎的招呼,我点了点头然后坐到他的对面。宗一郎又准备了一个杯子,然后倒了一点点苏格兰威士忌。
「要跟美都保密哦,睡不着的话喝这个最好了。」
宗一郎暧昧地笑了笑,但是他的眼旁却有着黑眼圈,少了一股平日宗一郎的强悍感。
「……我要喝了。」
我把这个跟我的瞳色相同的液体含在嘴里,用力地吞了下去。喉咙传来过度强烈的刺激。
「我一开始也是这样。」
宗一郎苦笑说道,然后将手中剩下的冰威士忌一饮而尽,接着又咕噜咕噜地倒满。
我再一次慎重地将蒸馏酒送进我的嘴里,先舔了舔,然后慢慢地喝着。很苦,不过意识却像全部清空一样十分地舒畅,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饮料。
我与宗一郎伯父无言地面对面。他似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一开口又把酒杯送到嘴里。
「……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人还是一直在烦恼。」
宗一郎这么说道。威士忌酒瓶里面的水位又下降了大约两根姆指的高度。
「烦恼着怎么做才会是最好的生活方式。如果照着别人所说的去做,或许就能不去伤害到任何人。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其实布满了荆棘,但是我却硬是冲进了这蔷薇花丛当中将之拨开,在我身边的人,是不是总是被我所拨开的荆棘给刺伤了呢?」
「至少,我能这么样地活在这里,都是托宗一郎伯父的福。」
短暂的清爽感消失了,我试着拚命地摇着头想要把头转回正面。
「我很感谢宗一郎伯父。」
「……谢谢,圭。」
宗一郎咕噜地声把酒喝完,然后准备了两杯水。我咕噜咕噜地喝着白开水。
「——其实我也多少察觉了一点。」
我把水杯放在桌上后,宗一郎用忏悔的声音说道。
「当我出席了那个恶心的红条家遗产继承会议时,我就觉得很奇怪,这个叫做红条巴的少女所处的地位到底是什么?因为她被当成宗次郎的私生女一样对待,于是我做了很多调查,但是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因为她不是被收养,好像是被买来的样子,不可能留下任何纪录——这么说或许不太好。」
「要喝吗
?」宗一郎将自己的水递给我,我接了下来,但没有喝,只是等着宗一郎伯父继续说下去。
「巴小姐她——不对,也许你也一样是因为我的关系才会感到这么痛苦。如果我没有把一切都推给宗次郎——虽然知道说这些都已经于事无补,但我还是不禁会这么想。」
眼前的他跟我平常认识的宗一郎不一样,他的口齿很不清晰,看得出来宗一郎对自己感到很苛责。
「……今天,我本来想与红条巴——也就是你的母亲的哥哥见面的。」
红条巴——这么名词对我而言总觉得有种唐突和不吉利的感觉。
「我想确认巴小姐的出身,虽然有种为时已晚的感觉,不过我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调查这种事情罢了。」
宗一郎说完结论后便站了起来。
「让你陪我真不好意思,今天是文化祭吧?要加油喔。」
宗一郎这么说完,便开始收拾桌上的杯子和酒。
我向宗一郎行了个礼,然后以连自己都意识得到的、梦游般的虚浮脚步离开饭厅。摇摇晃晃地爬上楼梯。
「……」
我在房门口停下脚步,应该停下来了没错。我一直凝视着通往巴房间的门。
从那天以来,我变得比从前都还要更早起床,应该说是非早起不可。因为我只要一不小心起得太晚,巴就会来把我叫醒。当眼睛张开时看到巴充满恶作剧的脸近在眼前,我的心脏就会突然变得功能不全。为了要能早点起来,最近我又更早睡了,有生以来我从没有这么感谢闹钟的存在。
「……果然刚刚真的作了恶梦。」
还是是因为酒精的关系也说不定。
我转了转门把,没有上锁。我无声地打开了房门,潜入似地溜进房间,缓缓地关上门。
巴的房间看起来十分寂寥毫无装饰,没有多余的东西。质朴又简单的桌椅和帆布衣柜,有一个木制的架子,上面放着镜子和几个化妆用品;地上没有铺地毯,露出了地板。让人有种将需求缩小到最极限的感觉,甚至可以说与她表现在外的时髦打扮和举止,正好形成一个反比。
苍白的光线让人感觉到曙光马上就要升起,从窗帘的缝隙间透了进来、斜斜地射进房间,微微地照着躺在床上的少女。
「……」
巴安然地躺在床上,静静地呼吸。她侧躺、弓着身体的样子让人连想到胎儿。现在的她纯洁而且毫无防备,给人的印象与醒着的时候不一样,也许是没有必要伪装自己的关系吧。
要是她能够作个美梦就好了,我在内心如此祈望。至少在梦里要过得幸福,这样才能够跟现实世界取得平衡。然后总有一天……
我伸手将垂落在她侧脸的发丝往上撩起,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看起来似乎完全沉浸在梦里的样子。
「……梦吗?」
我记不得梦境,所以对我而言睡觉就彷佛突然停电一样,说不定我根本没有作过梦。
这或许又是我的另一个瑕疵也说不定。梦的功能是整理记忆,促进人格提升的绿化工程。对没有未来前途停滞的我来说,是没有必要的机能。
「……妳做的事情毫无意义。」
我静静地对她说道。她面向我睡着,非常地安静,睡得也非常地深沉。她的睡脸仿佛精致的人偶般一点晃动也没有,她的肉体维持着最小程度的机能,她的魂魄则不知道云游到何处去厂。
「其实只要憎恨我就好了,然而妳却把我弄得晕头转向……甚至还想进到我的怀里。」
想要演出一出让我感到幸福的戏码。强迫索吻,挽住我的手抱着我……就仿佛恋人一样的演出。
「妳想藉这样让我产生错觉、想要让我恢复正常,确实,因为妳的关系,我最近总是静不下来,困扰也多了,烦恼也增加了。但是,就算妳希望我跟平常人一样,但我不管到哪里都一直是这样,一点也不可能改变。所以,不要再做这种没意义的事情了。既然我连被憎恨的价值都没有……那么妳就快点放了我吧。」
既然你想被我憎恨,『快修复你自己坏掉的心吧』——说这句话的人也是妳。
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这一辈子都会是这样,这样才是正确的。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到目前为止我从来没有对坏掉的自己产生任何疑问。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我认为坏掉的自己最适合被人憎恨……如果连憎恨的对象都当不成,那我就真的一点价值也没有了,所以,我也曾经想过,要是我没有这种瑕疵的话……」
这么一来,巴就能光明正大地憎恨我了吧。憎恨我、让我痛苦,然后她就能清理淤积在自己心里的昏浊情绪,也就能再次找到崭新的自己。
「但却一点用也没有。我只能一直维持在坏掉的状态下,也只能持续不断地孤独。结果不管再怎么努力,我似乎还是不能给妳任何幸福。」
这一点让我感受到更深刻的孤独感。那是足以称为绝望的深刻孤独。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我曾经想过,如果我真的是宗一郎伯父和美都伯母的小孩就好了,从两人的爱中得到爱,成为一个正常的人,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憎恨。
我比其它人都还憎恨我自己,憎恨这个满是瑕疵、满是伤痕的自己。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样地痛恨着我自己。
「……这么说来,妳似乎是成功了呢,我确实因为妳的关系而感到痛苦。」
「……嗯、嗯……」
巴的眼皮微微地动了动,接着嘴里吐出略带烦恼的气息,苏醒的征兆从手和脚趾渐渐地扩散到全身。
「……」
她睁开眼睛。依然残留着的浓厚深眠残渣,成为堵塞她眼皮的重石,焦点模糊又暧昧的眼瞳闪闪地辉润着。那双眼眸无意识地对着与她面对面的我。不对,在这梦境和现实之间,她真的把我当作我吗?感觉有些奇怪。她的唇角缓缓地往上扬,非常地不安定,但却又看得出来是微微的笑,是一种释出表情前的表情。
「……早安,宗次郎……」
轻缓无依的嗫嚅,让我的身体僵硬了起来。
……宗次郎?
巴身体摇摇晃晃地起身,「嗯——」她擦了擦眼睛然后打了个哈欠,眼睛眨巴眨巴地眨了好几下,然后很困似地瞇起眼睛仔细地望着我。
「……早安,圭一郎。」
巴微笑着道早安。我沉默了一下,然后努力松了松僵硬的肌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啊,早安,巴。」
我无意义地把手打开又合起,脸对着巴,却无法正视着她的脸,总觉得刚刚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我盯着她脖子上一直戴着的皮环,然后转移视线。
「……?怎么了?你的眼神飘来飘去的。」
巴的语气一派天真。看来几秒钟前说的话好像是无意识中说出来的样子。
「不,嗯……那条颈炼,是皮环吗?看妳一直戴着。」
我只是含糊敷衍地说道,可是巴却做出了过度的反应。她突然将手捂住脖子,身体一紧,似乎想要把脖子藏起来的样子。
「——怎么了?」
「没事。」
她的嘴先是动了动,然后用沙哑的声音回答什么都没有,不过我很清楚其中一定有些什么。难道我对巴说了什么让不该说的事情吗?
「……我要换衣服,不好意思,你可以避一避吗?」
『还是你想看?』巴笑着问道,不过很明显是抹勉强的笑。那笑容激烈地刺进我的胸口,我像是逃跑般地离开巴的房间。
3
文化祭,在星期五的下午。从对外开放开始之后,气氛突然间得变得十分热闹。美术教室在这种无尽欢乐的氛围下,像是不知世事、飘飘然的云朵般安稳。
既然是美术社的展览,会进来参观的客人也自然不会坏到哪里去。高中的社团活动程度虽然也只有这样而已,不过做出来的作品也不坏,好像大杂烩似的。这些人数不少的造访客人中,也没有像是特地来到美术社、还故意引起骚动的笨蛋。
我坐在一张从美术室角落拿出来的折叠椅上,这就是我的工作。名目上是监视观展者、保护作品,不过却是个既闲又无聊、毫无变化的工作。
我呆呆地抬头看着天花板的日光灯。旁人看起来,八成是一张恍神的脸吧。
「宗次郎……吗?」
我的话只含在嘴里,回想起巴睡眼惺忪的那张脸。
到底是为什么?
我如此不断地自问。
为什么我被她这么叫的时候,会感到一股无以言喻的悲伤呢?
唉呀呀……
我闭上眼叹了一口气。不是对别人,而是对着自己。
我非常地不安,头也好重,脑袋里好像灌了铅一样塞住了。
我又再一次地叹气着,叹完气还是很累,我张开眼环视着四周。
参观者只有一位女学生,还有一个头发白得很漂亮的男人。女同学全部看过一遍后就马上就走出了房间,不过男人却盯着其中一个作品。我闲来无事地看了
过去,那个男人转向我的方向,我们四目相接后,他对着我露出了微笑。
「真不好意思,一直看你。」
我从椅子上站起,靠近他向他道歉。那个男人对我摇了摇头,回答了一声「不会。」,然后指了指他刚刚一直在看着的作品,对着我问道:
「这个作品是你做的吗?」
他的手指的是一张铺着布的桌子,桌子上面放着一个茶碗,还有一只盛花的花瓶——毫无疑问地,那是我的作品。
「是的。」
「茶碗的制作方式是荻烧吧,真是难得,是谁教你的呢?」
「中学的时候有学过一阵子。那时主要学的就是荻烧,教我的人应该是山口县人。」
老实说那根本不是请他敦,应该用『被逼着学』这种说法才对。
不用说大家也知道荻烧是源自于山口县荻镇的陶器,特色是质朴、可以深深品味,而它真正的优点是随着使用,颜色逐渐会转为『枯色』;也因为如此,这个作品就像是年轻、刚出生肥嫩嫩的婴儿一样。
「因为很难烧制出来,所以还请市内的大学帮忙。其实最重要的是窑炉的控制,不过要把它当作品展示出来还真是让人见笑了……」
「不不不,光从接合的状况来看,就知道曾经花了很多工夫去捏土。你还这么年轻,真是了不起,而且这个花瓶……」
茶碗的旁边有一只一起做出来的大型花瓶,上面插着一些花装饰着。
「平常在要使用的前提下,大多都是制作茶碗和茶杯,不过运用自然的陶土捏塑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别有一番风味。」
「……那大概是插在上面的花儿的功劳吧。」
插在上面的花束中,最明显的是白百合,还有一些黄百合点缀在旁边。然后用像是芦苇般不知名的草,或是到处都可见的杂草缠住。虽然不是很华丽,但主题却很明确,而且上面还更凸显了主题,空间配置也很适当。草木由土壤萌芽,然后开成大大的花朵,完整地呈现出这种状态。
「装饰的花确实很美,这一点也是事实。但是这个花器的浓沉色泽,虽然只有一点点,可是却不可思议地将那种略带扭曲的不安定感反映了出来。我觉得是个非常棒的作品。」
「非常谢谢您。」
被人这么夸奖,我与其说是道谢,还不如说是浑身不对劲地垂下头。毕竟在人前展示作品并不是我的兴趣,这么样展示自己的作品还是第一次。
男人对着垂着头的我说了声「请加油。」然后伸出了手。我惶惶地与他握手,男人满足地点点头后,便离开了美术教室。
我一脸尴尬,与男人握手的那只手突然不知道该放哪里,我一直盯着掌心。透过握手,我感觉到男人的掌心又大又光滑,十分强而有力。也许那个男人也有在玩陶艺也说不定,因为数我陶艺的男人的手握起来也是这种感觉。
「——我第一次看到你露出这种表情。」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我抬起头,巴的脸近得吓人。近到鼻子都快碰在一起了,我竟然还没发现,对这点我同样也是吃了一惊。而巴靠近我的脸上充满了恶作剧的笑容,更令我吓了一跳,在这双重惊吓之下,我往后跳了一步。
「呀!」
「啊……啊啊,不好意思。」
看到我过度反应的样子,巴也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她拉住我的手,有点行动不便地站了起来。
「谢谢……这件衣服果然很难活动。」
巴的衣服是班上活动的幽灵角色服装——角色扮演。坦白来说,就是单纯的白色浴衣,为了要遮掩双脚,所以衣襬特别长。
「妳也不用穿着原来的装扮就跑来这里,换一下衣服不是用不了多少时间吗?」
「角色扮演也负责宣传的工作,所以要在校内到处绕让大家看,不是都这样吗?」
「……嗯嗯,也对,我好像有听过这件事。」
「你振作一点啦……话说回来,你觉得怎样吗?好看吗?」
巴在我面前转了一圈。白色的衣襬飘飘地飞舞着,宽松的袖口和衣襬彷佛蝴蝶翅膀般翩然摇曳。巴的脸蛋本身就清爽端丽,纯白的衣服将她明亮地映照出来,眼角的爱哭痣更清楚地被突显而出,与她的瞳色融合,酿成一股艳丽妖异的印象。
插图102
「……这样也不赖。」
「真的吗?」
「嗯嗯。」
她大概是期待着什么好听的话吧,不过令人遗憾和绝望的是,我欠缺幽默和说笑话的能力。
「谢谢。」
即便如此,她却仿佛打从心底开心地笑着。不知不觉中,我也跟着好像快要笑出来的样子,这几乎快要让我产生一种我很幸福的错觉。
「……但是,不管再怎么适合,穿着幽灵服装被夸奖,会让妳这么开心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管是什么打扮、在什么场合,都喜欢被人夸奖,这就是所谓的女人心。」
是这样的吗?不过很遗憾,我的四周没有一个正常的女性朋友,所以不太了解。(其实连朋友也很少。)
「……不过,这些花是妳插的吗?」
「嗯嗯,因为很赶,所以没花太多时间,也没办法准备特别的花。」
说到特别,其中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花种,其实都只是大家都听过名字、随处可见的花草罢了。不过主题花——百合却也不是这么容易就拿得到的。
「可不要小看我八面玲珑的身段喔,这可我花了十年练出来的呢。我跟班上的茶道、花道联合社的同学拜托,才拿到多的花。因为刚好只剩下百合了,所以我费了一番功夫才能摆得好呢!」
「早上来的时候,看到不知何时竟然插了花,还真吓了我一跳。」
「虽然我只能算是个半吊子,不过这可也是练习出来的成果。尽管只是简单的东西,但我除了花道以外也有学过茶道,因为这也是礼仪训练的一环。我刚开始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去学的,所以中途因为厌烦也想过要放弃,不过还好有继续学下去,今天才能帮得上忙。」
巴这么说着,抬头看着我。她的脖子上缠着黑色皮环,与今天的服装很不搭。我不自觉地又想起早上的情景——那个无意识中说漏的人名,还有对皮环的过度反应,我觉得那个皮环把巴给束缚住了。
巴的笑脸对着我,脸上浮现出单纯开心的样子,看得出来是她自然流露的情感。但是,巴的真心究竟在哪里呢?
「……妳——」
「咦?电灯……」
头上的日光灯彷佛临终前的病人般不停地闪烁。
……唉呀呀。
「——准备室里有备用品,我过去拿。」
我拜托巴帮我顾着,然后朝着平常的准备室走去。
当作仓库的美术准备室依然没有别人。负责美术社的老师是轮班的,所以只要突然有课就几乎不太会露脸,大多只会在校内写生的时候露个面。所以,这间准备室基本上都是交给我在管理。我很快找到日光灯的备用品,拿起用细长的泡棉纸包裹好的日光灯,然后靠在墙壁上思索着。
——一开始对我而言,巴只是个突然出现的『妹妹』而已,只是个突然出现的同居人。
接着她变成一个憎恨我、眼瞳带着强烈苛责的少女,开始攻击我。她说让我痛苦对她而言是不可避免的宿业。
然后,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她想要玷污已经污秽的自己,她自白自己无法停止自残的行为,而且还说一直痛恨着让她陷入绝境的我。当巴告白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个捧着依然不停淌血的深刻伤口、虚幻荏弱的少女。
接着,她又像刚才那样对我露出微笑。既然憎恨对我毫无意义,那么干脆用彻底相反的方式让我痛苦。还说如果不喜欢这样的话,那就要我赶快变成平常的人。她对待我就像真正感情很好的血亲般——就像对待恋人似地对待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实在是不了解这名少女——红条巴。
「……呃,等等,话说回来,我本身到底又对她抱持什么样的心态?」
我愣住了。
我很想知道关于她的事情,可是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憎恨的矛头意外地没对准我,却反而让我更想了解她,而在大致上一切都已经解决的现在,我对红条巴又抱着怎么样的想法?我觉得她是什么样的少女?我要怎么样和她相处?
脑袋一片昏沉。我觉得从未想过的错觉突然冲上我的眼鼻。虽然我知道自己是个瑕疵品,但是为什么我会『自我忽略』到这种程度?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脚底一虚。我对自我忽略的自己烙下了『瑕疵品』的印记,这样才是正确的吧?对自己的疑惑,忽然间在我内心扩散开来。
——到底是什么?
我问着自己,为什么至今为止——不对,应该说是到了现在,为什么我还需要自我怀疑?
这么一来,我脑袋中浮现了一个更恐怖的想法:我是不是比我所想的,还不了解自己?
「……怎么可能……」
不知不觉间,我的气息开始紊乱了起
来,喉咙也好干涩。我闭上眼睛,想要把这愚蠢的想法逐出脑中。
我是个瑕疵品,先不论身体,至少心灵确实有瑕疵,我是个非常不完整的存在。我没办法感受到幸福,所以我是个无法给予人任何幸福的假人,这就是全部的我。
「……就是这样,这就是我的全部……我的全部本该就只有如此……」
——啊呀呀呀呀!
「!」
美术室突然传出凄厉的惨叫声,让我「呃!」一声从白日梦的氛围醒过来。我放下手中的日光灯,推开准备室的门。
「巴。」
巴用一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脸转向我。我将目光投注在她看着的方向,那里有一名中年妇女跌坐在地上。
「啊啊啊,原谅我,巴,我没去参加妳的葬礼,也没去给妳上香,我马上道歉,拜托妳,赶快成佛吧——」
那名妇女用手指着巴如此说着,这让我跟巴的脸都严肃了起来。
这名妇女恐怕就是我的母亲——红条巴的朋友吧。
4
「……对不起。我都到了这把年纪还这么丢脸。」
跌坐在地的中年妇女——田中理绘小姐,对盯着她的我们道歉,然后露出很不好意思的表情。
「因为电灯一闪一闪的,下面又有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女人站在那里……而且又长得像我熟悉的人……就让我不小心以为真的是幽灵跑出来了,但是也是我自己太不冷静的关系,对不起,说了失礼的话。」
「不,不会。我们都很清楚整件事情了,不需要那么抱歉……」
田中小姐不停地低头弯腰,我跟巴也一起低头回礼。
田中小姐自我介绍说,她是我死去的母亲——红条巴——旧姓津和野巴的同学,这么说来她的年纪应该是在四十岁左右吧,跟年纪比起来——真的说出来会很失礼——她体型紧实,身上穿着贴身的洋装,脸上擦着高级的化妆品,看起来是一个十分成熟的成年女人,一副干练的职业妇女模样。这样的人竟然对我们低头赔罪,让我们的立场更显得尴尬。
田中小姐好不容易抬起头,在我准备好的折叠椅上坐下,我和巴也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田中小姐望着我跟巴,特别是眼睛的部分,露出一脸怀念的样子。
「啊,不好意思……你们是巴的……?」
「……嗯嗯,我们是……」
「儿子跟女儿。我是红条圭一郎,她叫做红条巴。」
我阻止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巴,自己抢先一步自我介绍了起来。巴则是瞄着我,一脸狐疑满是疑问的眼光,不过还是闭上嘴转向田中小姐。
「啊,果然,这双眼睛是遗传自母亲的啊。女儿的名字跟妈妈相同,连长相也一模一样……不过,既然是红条家的人,怎么会读这所普通的公立高中呢……」
「我现在被寄养在伯父家里,都是为了不要让我们变得太娇生惯养。我真的很感谢父亲,而且也交到许多很难得的朋友。」
说了一次谎以后,就会一个接着一个地说下去。或许我真的是个差劲的骗子吧。
田中小姐听完我的说明后,一副心有所感地拚命点头。
「也对……巴一定也觉得很高兴吧。儿子和女儿跟着就读自己以前读过的高中,而且还加入了美术社……这也算是对已经去世的巴,尽到最好的孝道了吧。」
「……母亲……也是就读这所高中吗?」
「是呀,不过这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直一令人怀念,巴是在一年级的下学期转学过来的。她的笑容非常亲切,马上就融入我们班了,但是我却不太喜欢她……不好意思,说死掉的人的坏话。」
「不会。」我摇了摇头,示意田中小姐继续往下说。
「其实我自己也是个脾气别扭的人……不过有一天我们两个人单独在美术室碰面了。她正一个人默默地画着图,然后她问我『妳觉得我的画怎么样?』,于是我回答:『不喜欢。』接着我又说道:『虽然妳很努力地投注感情……可是还欠缺了最重要的东西』。」
「最重要的东西?」
巴不由得把疑问问了出来。因为她只喜欢画画,所以这似乎是她感兴趣的话题。
「『坦率。』我这么回答。『妳真的是喜欢画画才画的吗?』其实我本来只是故意这么说的,可是巴听到后却立刻站了起来,然后把那张花了好几个小时画完的画给撕破了。我吓了一跳,然后她又说:『谢谢,我说不定就是为了要让人这么说才画这张画的。』接着脸上露出开朗的笑容,向我道谢,然后我就这么跟巴成为好朋友。一起在黄昏的美术室进行设计,互相解决对方的烦恼。」
田中小姐又住了口,瞇起眼睛看着教室四周。她的视线固定在一扇位于南侧、面对运动场的窗户上,然后感怀似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那个窗边,是我最喜欢的地方。虽然巴没让其它人知道,其实她是一个纤细而且又固执的女人,但是她却把这件事跟我说了,所以我们两个只要在一起就会无所不谈。最后巴去念了东京的美大,而我则进了医大,各自通往不同的道路,可是我们依然会定期地通信。听到她要结婚的时候我真的很惊讶,因为对象红条宗次郎是个大公司的社长,是一个非常不得了的金龟婿。她因为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工作而感到很烦恼,还好听到她婚后的状况一切都解决了,过得非常幸福……」
田中小姐又停了下来,然后转向我跟巴,脸上露出非常抱歉,又带着深深悔意的表情。
「……在这之后,我就到了国外,也没时间写信。不对,或许那时我也抱着不想输给幸福的巴的别扭想法也说不定。我没有把国外的地址告诉巴,一直一股脑儿埋首在工作中,然后等我升到满意的地位时,过了很久才又给巴寄了一封信,可是回信的人却不是巴,是红条宗次郎写的。上头只有简短地写着:『巴已经意外身亡』。直到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巴已经去世了的消息……」
田中小姐又再一次对我低下头,与其说是低头,不如说她看起来好像背负着无法忍受的负担似的。
「……那是十二年前发生的事。我完全呆掉了,连忙回到暌违五年的日本,这才发现老家一直有寄给我的信。我整个人濒临崩溃,连信都不敢开,只有带着满腔的歉意,然后又像逃跑似地离开了日本……对不起,我是个无情的女人……」
田中小姐一直道歉,不过我却觉得最该道歉的应该是自己吧。
——津和野巴,是为了保护身为儿子的我才死的,夺走妳跟母亲道歉机会的,不是别人,就是我。
「但是,还好这次我趁着回老家时,有顺便来参加母校的文化祭,真是太好了。这一定是巴冥冥之中指引的吧,我竟然可以和她的子女见到面。」
田中小姐抬起头,眼睛微微地被泪水给浸湿了,她露出微笑,然后露出些微的安心表情,凝视着我和巴。
「这十二年来,我一直很不能释怀,总觉得好像有根刺卡在心里,这是无法复原的伤口。但是,我总算稍微得救了,谢谢你们。」
然后田中小姐又再一次地向我们垂下头,非常非常地慎重。
我和巴只是一直注视着田中小姐,什么事也不能做。到底我还能做些什么呢?如果有人可以教教我的话,要我怎么低头都无所谓……
接着过了一会儿,田中小姐开始说起津和野巴和自己的事情来:津和野巴从美大毕业后,就当上了地方县立美术馆馆员,而她自己则在现在这个美国的大学里,进行着关于脑部认知的研究。她现在所待的大学连我都知道,非常地有名。
经过了这宛若浓缩了一天份时间的一个小时后,田中小姐最后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
「如果还有机会我会再来拜访的。」
她说完后,便递给我一张潦草写好的名片。
「我也有一个女儿,不过只有八岁,固执又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有机会真想让她跟你们见个面。」
「……虽然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不过请您一定要再次来访。」
我边说边接过名片。
田中小姐露出微笑,然后伸出手想与我们相握,我们两个也分别回应了她。
田中小姐满足地点点头,接着转过身去。中途的时候还稍微回过头,对着我们问道:「最后还有一个问题……」
「难道设计文化祭广告牌的人是你们两个其中一个人吗?」
「是的。」我和巴互看了一眼,巴才踌躇地说道。
「果然。」田中小姐闻言,便亲切地笑了起来。
「那个广告牌,果然跟巴之前在文化祭时想过的作品很类似,所以我才会想说要来这里看一看。」
田中小姐这么说完后,便转身离去了。
我眨了眨眼睛,用眼角瞄了瞄巴。
巴的脸上失了血气,表情僵硬。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恐惧。
5
虽说学校的焚化炉已经撤掉很久了,但不知道像现在这样升起火堆的行为违不违法?就算产生戴奥辛的话也没有办法吧?——这么想着的我不知
道算是过度别扭、还是过度冷静。算了,反正我就是这么一个无聊的人。
文化祭结束后,那些当作道具的木材都被解体、绑成长长的木棒。而插在中间缝隙的大量广告,则在红色夕阳照射下,看起来像是正被火焰焚烧似的红。
「……唉呀呀。」
我习惯性地叹了一口气,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针对哪一点说出『唉呀呀』这句话。我站在川堂中间,望着像叠叠乐一样的长棍叹息着。
长棍前面放着得到文化祭综合冠军的团体才可以举起的火把,它正摇曳着光辉等待工作。这里明明已经距离很远了,不过火光依然传递着兴奋的热气。一大早就点燃一直维持到闭幕典礼的火焰,现在也静静地等待观望着。
我一直在找巴,当文化祭结束的同时,她就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我对班上的人说她要忙着整理社团,然后又对社团的人说她要忙着整理班上的东西,总算是交代了过去。还好,巴积极地参加了每个活动,所以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但是,没看到不代表不担心,我觉得这跟信不信任是两码子事。
我用眼角瞄了瞄集中在校园的学生们,然后在没有人烟的中央大楼和社团大楼的走廊间来回走着。虽然试着播了播很少在用的手机想要和她联络,不过对方关掉了电源,所以打不通。
校园的广播开始播放民族舞蹈的音乐,校内欢声雷动,点火的仪式也开始了。
四周已经完全变暗了,晕满金色的满月挂在东方的天空上。
「……」
难不成……我闪过一个念头。学生们彷佛被满月吸引一般集中在校园里,我朝着相反方向的图书馆走去。
我在图书馆的周围来回绕了绕,在东边、跟学生们集合的操场相反方向发现巴正两手紧紧地抱着膝盖愣坐着,抬头看着天空。满月的光辉微微地映照在图书馆的白墙与她的身上。
我缓缓地靠近她,站在她的旁边,然后慢慢地在旁边坐下。她对我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直直地望着天空。
自从在美术室发生那件事之后,巴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认真地扮演着班上鬼屋的幽灵,在美术社也开朗地接待着参观者,毫不在乎旁人都有没有被吓到。
「……看着满月,你会不会觉得有种寒冷的感觉呢?」
巴缓缓地开口说道,似乎怕干扰了这寂静的夜晚,她用非常安静的语气说道。
「在人工光芒的磨蚀下,夜空中只剩下了月亮,然后看着挂在天上、圆圆的满月……总觉得好像从深深的井底往上看一样,有种自己待在小小盆景中的错觉,而满月则是开在天空、宛若一个窥视孔。」
「……那么从那里探头窥视的应该就是小白兔吧。」
我脱口说着冷笑话,巴则是一边苦笑,一边用染上月辉的眸子望着我。
「你知道『月兔』的由来吗?那是个自我牺牲的故事喔。有一天猴子、狐狸和兔子发现了倒在路上的老人,三只动物想要救老爷爷所以去找寻食物回来。可是只有兔子什么东西都找不到,所以兔子就请猴子和狐狸升火,然后自己便投身到火里面,嘴里说请吃我吧。目睹此景的老人其实是神明的化身,神明被兔子牺牲自我的精神给感动了,因此将兔子的身影刻在月亮上。这就是月兔的由来。」
「……残忍的故事。」
我真心地如此说道,而巴则是突然问眼睛睁得跟满月一样大。
「咦?」
「难道不是吗?如果是神明的话,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杀生呢?还特地扮成老人测试别人,兔子根本没有死掉的必要。那才不叫自我牺牲,不过是被逼着当祭品罢了。」
而且我本身最讨厌这种故事。神明总是用残酷的手段来考验人类,就是这点让我我非常痛恨,所以我很讨厌宗教。虽然不否定,但是如果硬是要对我说出『我们都在接受神明的考验』的台词,那只会让我作呕。
难道神明为了考验我们,就会杀了别人或是朋友,杀了家人或是恋人吗?这种事如果这不算是扭曲了威谢的形式、把责任嫁祸给别人的话,又算是什么呢?
生与死是自然的哲理,也是人类自己的责任,所以这种『神明被兔子牺牲自我的精神给感动了——』的神话和奇谭是我最讨厌的类型。
巴听到我的话后,神色已转为平静,她瞇起眼,露出小小的酒窝微笑着。
「……我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只是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巴这么说完,便再次抬头看着月夜,我也一样望向月亮。
原来如此,这辉煌的满月挂在微亮的夜空里,就彷佛从井底往上看的洞穴一般。
什么嘛,我心想。原来我早就已经居住在井底了啊。月亮不知道在地上蠢动渺小的我们,只是依旧将冰凉的美丽投映到地面。
被召唤到月亮上的兔子,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俯视着地球呢?又是怎么看着这个在黑暗深沉的井底中,牺牲了某人才生存下来的我呢?
「……那个……」
巴的手轻轻地叠在我的手上。有点寒凉,十分虚弱,彷佛孤独的兔子似的触感。
「我接下来说的事情可能很没意义,真的很没意义……而且也很不堪入耳。所以如果你不想听,那就不要听也没关系。听到一半要突然站起来离开这里也无所谓,可是只要一下下,只要一下下就好——」
「妳不想说的话不说也没关系。」
我说话了。
「妳不想说的话不说也没关系,但是如果想说的话那就说吧,不管怎样我都会在这里,不管妳如何选择都无所谓。」
「……谢谢。」
巴用快要消失的声音呢喃着,然后刻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看着与眼睛颜色相同的满月,然后开始说道:
「……我刚开始被父亲——也就是红条宗次郎收养时,是在我七岁的时候。」
叠在我手上的手,似乎想要压抑颤抖似地,紧紧地握住我。
「那一天刚好也是满月,父亲来到已经隐去光线的我的房间。正在看着月亮的我,被父亲吓了一跳,回过身去。不知道是不是月光的关系,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只有双眼透着奇异的诡光,我惶恐地唤了一声『父亲。』然后那个男人,就爬到我的身上来,命令我:『以后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就叫我的名字,叫我宗次郎。』接着仿佛在检查我、确认我似地,拨弄着我的全身,一根根的头发、一排排的牙齿、还没抽长的手脚,甚至还有尚未鼓起的胸部,全部的地方都被他仔细地、毫无遗漏地抚摸,玩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感觉很恶心又很恐怖,于是哭着请求着:『不要,父亲。』但是那个男人却停下动作,一字一句用力地对我说:『不对吧,巴,我是宗次郎啊。』接着便使力分开我,进入了我的体内。」
她将手放在皮环上,不对,是用双手来回抚摸着脖子,看起来就像自己勒住自己的模样。
「我呼吸停止了,我感受到的激烈疼痛几乎让我窒息,我边哭边喘,脑袋一片空白。这一瞬间却感觉好像永远一样。结束后过了一会儿,因为又痛又难过,所以呼吸依然无法回复到正常的频率,但是,真正让人恐惧的是之后的事。我含着眼泪和疼痛,还是没办法呼吸,而父亲却对我说:『很难过吧,对不起,对不起,巴。对不起……』接着用比以往更加和蔼可亲、充满真心地说着……」
眼泪从巴的眼里扑簌簌地滑落。
「真是名副其实的『恩威并施』。如果只是被当成欲望的出口,变成真正的人偶,那还比较好一些……可是,那却是货真价实的温柔,这才是最让人痛苦的地方。难道不是吗?任谁都希望能被双亲温柔地对待,然而那难以抵挡的苦痛也一样是现实的一环。不仅仅是身体,连心灵都被撕裂。接下来这种煎熬依然持续着,年幼的我,无法克服痛苦,也不能反抗……所以自然地,我学会了『空白』这种技巧……」
巴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不断颤抖着。
「接下来,就跟你所知道的一样,我的确与那些不良份子勾搭在一起。虽然我说是『小小的反抗』……但是事实上到底是不是那样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我只想放纵地享乐,想要被孤独掩埋也说不定吧……算了,都没关系了,这种事情。然后最后连身体都给了那些人……那真是让人痛不欲生的感觉,不能变得『空白』,明明之前想法和感觉都能变得一片空白……」
巴好像十分痛苦地说着,不对,她是真的很痛苦。巴的手透过皮环勒住自己,自己勒住自己的脖子。
「……我曾经想过为什么,而我也立刻就知道了,对我而言,这种行为跟『窒息』一样,跟『无法抗拒的疼痛』一样,所以我尝试着勒住自己的脖子——令人惊讶的是,这样我竟然就可以顺利地接受那些男人,这么一来我就能够变得『空白』,心思不知道隐匿到哪里去了。这段时间,我不知道现实中的我究竟暴露出多么丑陋的姿态……但是男人们却都非常兴奋与满足,刚开始他们虽然感觉不太好,但是最后也积极地想要勒住我的脖子……」
巴深深地
叹了一口气,然后把手从脖子放开,接着用单手熟练地解开皮环,她纤细的脖子就这么暴露在月光下,细白的颈上浮着淡淡的红色指印。
「……这个皮环是为了要遮掩勒住脖子的痕迹才戴上的,等淤痕退了就会把它拿掉,可是我渐渐习惯戴着它。除了洗澡以外,都一直戴着,连睡觉的时候也是……也就是说,这其实就像是某种证明一样……很怪异吧?很不正常吧。」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我也不是很懂。身为瑕疵品的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什么是正常,所以我也不懂妳到底是正常还是怪异。」
我转过身,她正看着我。隐隐约约的昏暗中,只有眼瞳受到月光的反射,晶亮地闪动着。
「……我可以问妳一个问题吗?」
巴点点头。
「我到底可以做些什么?」
「……在回答你之前,我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也点点头。
「为什么你突然想要问这件事?」
「……这个嘛,其实我也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问巴『我到底可以做些什么?』其实这种事,根本连问都不用问。
「……老实说,我很少会主动自己提出问题,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兴趣……不对,我对自己也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我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因为我是一个坏掉的人,就算对别人产生兴趣也一点意义都没有,至少到最近都是这样。」
「现在不一样吗?」
「令人遗憾的是,我好像对『自以为熟悉』的自己,在认知上产生了些微偏差。我开始渐渐觉得,我会不会根本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么了解自己呢?」
我凝视着手背,手映着月光,看得见指甲。那确实是我的手,有触感也有温度,但却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拥有这双手的人,跟我认识的那个人,是否真的分毫不差?
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点头同意。
「……非常地不安定,也静不下心,曾经以为屹立不摇的大地开始变得摇摇欲坠,连脚步也跟着不稳。所谓汪洋中的一条船,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真是的,我到底在干嘛。」
我盯着手,然后用手覆住了脸,叹了一口气,一口深深的叹息,一口真的想回到三岁时的叹息。
「……跟我一样。」
我从指缝中望着巴的侧脸,她将拿掉的皮环挂在手指上,摊出掌心接着月光。
「被田中小姐一说时,我真的吓了一跳。现在的我到底是不是被制造出来的呢?只要想到我在无意识下,竟然画出与『津和野巴』同样的设计,就觉得非常恐惧。父亲之所以大力强迫我学习美术,说不定也是这个缘故。『我』果然只是一个复制品。不仅名字是借来的,被安排好的道路也是借来的……『红条巴』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可是,现在在这里的,不就是『妳』吗?」
就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事实、现在、现实、此处,妳就存在在这里,覆住我的手的妳就是真实的。
「也许妳到目前为止真的是按照别人安排好的道路而走,可是,即使走在这条被安排好的路上,妳心里的想法也不可能一样吧?至少『津和野巴』就不曾对我抱持任何的愤怒和憎恨,不管是憎恨也好愤怒也好还是其它什么都好,妳的想法就只属于妳,因此妳才会恨着我。恨我的人不是『红条巴』,而是『妳』自己吧,我敢保证绝对不是其它人。接下来妳就是一张白纸。不管好或不好,妳的父亲已经死了,妳已经自由了。」
「……」
巴侧首听着我的话,凝视着承受月华的手心,而另一只则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总觉得……」
她跟我一样,彷佛想遮住眼睛似地将手覆上了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而遮掩不住的嘴角则绽开了藏不住的笑容。
「继续思考、继续烦恼、继续憎恨,都让我觉得好累……那个,圭一郎,你还想要我继续恨你吗?」
巴的眼瞳从指缝问窥探着,又再一次问着我。
「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那样而已,可是事实上,我也对于不断地跟妳说着这些事感到疲累了。随便妳吧,反正妳迟早都会决定放弃我的。」
「放弃至少要曾经试过才能成立。嗯嗯,那就依我自己的意思啰。对了,你刚刚不是问我,你到底可以做些什么吗?」
「嗯嗯,我有问。」
我说道。
巴轻轻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重新戴上颈环,转身面对我。月光从她洒在她的背后,将这名唤作巴的少女的轮廓辉映了出来。
「那明天你有空吗?」
「明天?」
「其实,我一直想去市内的美术馆,来到这里以后就一直想去,可是发生了很多事,就一直拖到现在。明天刚好有展览,你愿意陪我吗?我还不是很清楚这里的路该怎么走。」
巴说完后,便从裙子的口袋里面拿出两张票。
「……美术馆吗?」
我接过她拿出的一张票,放在制服胸前的口袋。
她看到我的举动后,便彷佛很满足似地笑了,然后将剩下的票放回原先的地方,接着那只空出来的手又朝了我伸了过来。
「还有一件事,可以跟我跳一只舞吗?」
「虽然有点可惜,不过闭幕典礼已经结束了。」
校园内播放的音乐已经停了,与中庭相反方向的这里,也飘散着宴会结束的氛围。
「跟民族舞蹈没关系。既然现在的月亮这么美丽,任谁都会想跳跳舞吧。」
「是『月夜之舞』吗?」
唉呀呀……我在心里叹着,既然话都说出口了就不得不遵守。我用手撑在膝盖上,整个身体站了起来,巴将手放在我的手上。
「不过我可不会跳舞喔,国中的时候也没有闭幕典礼这种东西啊。」
「我觉得这样就好了,而且比起会跳舞的男生,本来就是反而不会跳舞的男生还比较容易让女生接受吧。」
是这样子的吗?嗯,说不定真的是这样。
我将手叠在她伸出的手上。我们对着正从月亮俯视井底的兔子,开始跳起歪歪扭扭的舞蹈。
插图113
InterCut
津和野启二的职业,与外表给人的感觉不同。他今年四十八岁,身体削瘦高佻,嘴角常常挂着闲适温和的笑容,虽然给入学者或小说家的感觉,但是他的职业其实是陆上自卫队三等陆佐,曾经被派遣到危险的战乱地区。对比他的外型,这些经历感觉好像假的一样。
——就是这种男人最难应付。
光濑宗一郎在心里这么告诫着自己。
「今天非常感谢您拨空前来,这是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还请您好好享用。」
光濑穿着正式的服装,一边说着一边把土产的点心礼盒递给津和野。隔着玻璃小矮桌,坐在对面的津和野用宛如标准动作般的手势,有礼地接过光濑的土产。
「您真是客气,谢谢。今天内人和小孩一起出门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请您慢慢来没关系。」
津和野说着,瞇起淡黄色的眼回礼道。
津和野先离开了客厅,接着自己准备了茶递给光濑。
「茶点的话除了您拿来的土产以外,就只有普通的煎饼而已……边吃边讲可能不太方便说话,是否可以先喝点茶润润喉就好呢?」
「非常谢谢您的细心。」
光濑说完后便喝了一口茶。主人端出茶后,拜访的客人应该要先喝一口才是正确的礼貌,至少光濑是这么被教导的。
「您的每个动作不仅有礼而且非常娴熟自然,这点跟宗次郎先生非常类似,您果然跟他是兄弟。」
「……原来您知道啊。」
就如同之前电话联络时,心里的感觉一样,光濑确定他真的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恐怕让妻子与孩子出门也是他安排的吧。虽然是浓PKO(译注:联合国维持和平行动。),不过毕竟是从战场回来的人,思绪绝对不单纯。
「在我看到您的脸的瞬间,就更确定了。因为我还记得从红条家独立出来的长男的名字,所以本来我还在猜测到底是不是。」
「……不好意思。」
「那么,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您想问的应该是已经过世的红条宗次郎的事情吧?」
「差不多,我想询问关于红条巴——也就是津和野巴女士的事情。」
光濑说完后,津和野的动作瞬间停顿了一下。虽然只有一下,但却似乎已对他的身体造成激烈的波动。
津和野缓缓地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光濑觉得那彷佛是对某种事之前的准备动作。
「……为什么现在才问?」
他的一字一句感觉是经过深思琢磨,非常缓慢且慎重的语气。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圭一郎——也就是我的侄子,他的双亲都已经过世了。因此我才想到,想说我对他的母亲——巴女士的事毫不知情。因此想借着这个机会让这个孩子知道关于他
母亲的事情,今天才会来这边打扰您。」
光濑说着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以后,津和野则双手环胸,闭上了眼。可是光濑却觉得津和野好像依然注视着自己,感觉上他好像仔细地聆听着光濑的呼吸一样。
光濑看着津和野的手,他的手与外表相反,看起来又粗又硬的样子,如同时常风吹雨淋、连日曝晒过宛如枯木般的手。
「……光濑先生,我的半辈子都是为了妹妹的幸福而努力,让巴幸福是我应尽的义务,我一直都期盼着巴可以过着幸福的生活。」
津和野缓缓地说道,一副感怀却又后悔的模样,也许还包含了自责也说不定。他平淡的语调极力地压抑着真正的情绪,所以光濑无法正确地判读出他的心情。
「在巴还懵懵懂懂的时候,我们的父母就离婚了,原因出在父亲身上,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们的父母分开了,我跟着父亲,而巴则跟着母亲,那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虽然父亲有给母亲赡养费,但一个母亲带着一个女儿过日子,很容易想象当时来自社会的批判会有多激烈。大概是太辛苦了吧,巴十五岁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当时她的手脚变得好像是枯枝一样。之后巴的扶养权转移到父亲身上,于是我们开始一起生活,但是在这之前我一直担心着妹妹的将来。她才华好又有能力,应该是会幸福的,直到巴遇见红条宗次郎以前。」
讲到这里,津和野张开了眼睛。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光濑,似乎同时也透过他看着某个东西的样子。
「不,事实上她也曾经幸福过。出现在我面前的宗次郎,是个带着一点偏执、个性坦率的人,比谁都还要爱着巴,这点我也知道。虽然很少有哥哥会喜欢妹妹的未婚夫,不过他却真的很难得。我终于能够安心了,于是就在我跟着巴的脚步也组了一个家庭时,巴发生了意外,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大家所熟悉的那个意外,也是让圭一郎被光濑家收养的意外,十二年前母子两人一同遭逢的意外,也就是让圭一郎得到决定性『伤痕』的意外。
「我全身浸淫在黑暗阴沉的悲伤中,唯一的救赎是宗次郎也深深地感到悲痛,他甚至比我还更为哀伤。看到他这样,我稍稍地感到安心了。『嗯,巴死了,她的丈夫一定会把儿子当成是巴的遗爱,慈祥地疼爱照顾他长大吧。』当时我是这么想的,所以便把外甥交给宗次郎了,但是结果却……正如同你知道的一样。」
一瞬间,津和野的眼神闪动着锐利的光辉。光濑看透了那一剎的精芒是憎恨的眼光。
「我恨他,不对,我诅咒着他,就是红条宗次郎。总有一天等我死了,到了那个世界以后,我一定会再一次亲手杀了他。那个男人没有听从巴的遗愿,甚至还憎恨厌恶那孩子而抛弃了他。巴已经不在了,我无法原谅你的弟弟,红条宗次郎,他已经死了这一点确实令我感到遗憾。」
遗憾无法亲手杀了他。
光濑仿佛听到他心中的声音。
「……光濑先生,我很感谢您。您将巴的遗爱教育得很好,是您先收养他这一点实在是太好了。其实我自己也曾想过要去带他回来,但是当我看到他和您的女儿相处时的情形,便又折了回去。我想向您道谢,我相信他是在您们丰富的爱与幸福下成长,真的非常谢谢您。为了表达感谢我想给您个忠告,就是不要再跟『红条巴』扯上关系。」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那东西应该寄养在您的家里吧?等到她接收了宗次郎的财产以后,请将她安置到适当的地方去,那种东西是不能与您们一起相处的。」
「……」
光濑表情僵硬,沉默了下来。因为津和野的语气中,带着隐隐的怒气。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做出适当的判断,所以最后光濑决定依照自己的意思直接回答。
「津和野先生,红条巴已经是我们家族的一份子了。不好意思,您的话已经对我们造成侮辱,请您以后特别注意您的言词,请不要再叫她『那种东西』了。」
「……您什么都不知道。」
津和野注意着光濑的神色,最后无力地摇摇头。
「嗯,不然这样也可以。但是,既然如此,您就更应该理解,请您听听我的劝告,不要再让圭一郎跟——」
铃铃铃铃……
电话声彷佛想打断津和野的话似地响起。津和野微微地啧了一声,伸手拿起一旁的无线电话。
「喂——嗯,是我——怎么了?不,我没有听——嗯嗯,我知道了——那没办法了。」
津和野按掉电话,转向光濑。彷佛难忍头痛地皱着一张脸。
「……是找您的,看样子已经迟了一步。」
看到递过来的电话让光濑觉得很诧异,不过在津和野的表情催促下,他还是接过了电话。
「喂——」
『喂?我是黑威兼互,您是光濑宗一郎先生吗?真是久仰大名了。』
轻薄的语气让人觉得他是不是搞错说话的场合了。即使遣辞用字十分有礼,但光濑马上就直觉到这个男人无法信赖。
『我想跟您聊聊关于红条巴的事情,再继续给您添麻烦也不太好意思,所以让我们都省下一点时间吧。如何?您愿意直接见面与我聊一聊吗?』
「……你是谁?」
『我应该说过了吧,我的名字是黑威,黑威兼互。啊,不好意思,您问的是关系呀?这个嘛,我跟您的弟弟红条宗次郎是事业上的伙伴,也可以说我们是契约委托人的关系。嗯,总之是一言难尽的关系,大概就是这样吧?』
「……我明白了。」
『您明白了吗?』
「也就是如果不直接见面的话,事情就不会明朗吧?」
『哈哈哈哈,是的,正是如此,跟您说话真是一点也不费力,那么要怎么约呢?就明天早上十点,在车站前一间叫气『Twilight』的咖啡馆碰面可以吗?』
「没问题。」
『那么,明天见。』
对方轻佻地说完后,便挂上了电话,这个突然发生的事让光濑感到有点混乱。光濑转向津和野希望他可以帮忙解释,但津和野却垮下双肩,无力地摇摇头。
「宗一郎先生,刚刚您已经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您似乎还未真正了解到这件事情吧……不对,也许这一切都是必然的也说不定。」
津和野说完后便离开了客厅。就在光濑不知该如何回应时,津和野又走了回来,接过光濑手里的电话,然后换了几本文库大小的笔记本给他。
「这是巴的日记,我把这个交给您。请您自己判断是否要交给圭一郎。」
当光濑还愣在那里的时候,津和野又继续说道:
「我就先提一点点吧。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还是不知道会比较好。例如宇宙的范围、太阳的寿命、人类的起源,或是在现在这个瞬间死在枪弹地雷下的小孩有几个……这些都是不知道比较好的事情,但是只要面对过一次以后,我们就无法视而不见,只能装作没看过这种事。拜托请您一定要记得我说过的话。」
津和野的这些话似乎就是结论,而这次的会面也到此为止。
光濑打完招呼后便离开了津和野家。手上拿着的几本日记,让人感到十分地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