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Case of Tomoe 6th Cut

6thCut一一再诞

十一月△日晴天

没有特别需纪录的事情。

1

『隐藏的现实』是这个展览的主题,好像是超现实画派的展览。

「不是超现实画派,是超现实主义画派。」

巴指正说道。

我所知道的超现实画——更正,是超现实主义画派的艺术家,只有留着男爵胡须的怪人而已。

「达利是吧,那么你知道的画应该就是『软钟』啰?」

「我不知道画名,只知道图里有一片挂在树枝上软趴趴的时钟,大概就是那个吧。」

才这么说的时候,我们提到的画便出现了。

「虽然超现实主义画派常常被形容成『怪异』和『奇妙』,不过法文原文Surrealism本来指的就是『超现实主义』的意思。」

「超现实啊,也就是画出现实中没有的东西吗?」

「并不是指脱离现实的事情,超现实主义画派是以现实为基础,画出具有象征性、抽象性的画。描绘出现实中没有的虚幻景物,但内容看起来是具象的,所以某种意义而言,我觉得也算是颠倒事实吧……嗯,里面最有名的代表就是达利和马格利特。」

我变换着角度看着眼前这张画。

抽象?具象?我倒觉得里面并没有这层意涵。里面的每个细节的确被精细地画了出来,不过画本身却是十分抽象,仿佛挂在树枝上的时钟一样,所有的东西都软软地溶解在一起。

「刚刚的达利,听说画画的时候都会准备汤匙和铁盘,你知道为什么吗?」

汤匙和铁盘?就算铁盘可以装水,不过汤匙可以拿来做什么?我坦白地回答不知道,而巴则一副无所谓地耸耸肩。

「是因为达利在画室的时候,会拿着一根汤匙打瞌睡,当他徘徊在恍惚的梦境时,汤匙掉在铁盘上发出的声音就会让他惊醒,然后他就能一口气画出梦里的情景。」

「这种事该怎么说呢……真是太厉害了。」

我适当地响应着,而巴则深深地点点头。

「嗯嗯,但是这件事很好理解吧。超现实主义派与其说是『梦境』,不如说是想表达出『团体性无意识』,舍弃『个体』所看到的景象,反而绘出根源性的『无我』。从某种意义而言,这是舍弃表现的行为。日本人之所以听到超现实主义就敬而远之,也许是因为这种受佛洛伊德影响的哲学思考,会反映出一种类似宗教的事物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所以这个展览的主题才会是『隐藏的现实』。并不是空想,而是描绘着现实、跳跃式思考和影像。

「但是我觉得,重要的、真正最重要的,并不是这个画派复杂的背景,而是这些被画出来的作品,都只是个『实验品』的这一点。」

「实验品?」

「超现实主义是排除自我意识,将无意识与梦境结合而成的现实。但那就宛如是拿咖啡杯去测量海水的容积一样——」

她的手几乎贴靠在画上,然后又接着说:「即使如此,却依然不能不画,不能不去挑战。」接着,她的手指轻轻地在画上扫过。

「没有结果的实验,我觉得这就是超现实主义的本质,也因此才能带给观赏着强烈的印象。」

巴不再说话,看着眼前的画。

我也跟着她一起望着画。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经过巴的解释后,竟然可以鲜明地感觉到一个个绘画的要素。

『没有结果的实验。』

因为这句话,让一直被人敬而远之的超现实主义的绘画,似乎感觉稍稍地近了一点。我隐隐体会到被绘进画里的那种热忱和拚命,或许那是一种错觉,然而也许在画里传达出这种错觉,正是他们的目的也说不定。这是我的想法。

「——妳真厉害。」

光是参观展览的访客就有五到六组,可是外表像学生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雕刻摆设在适当的位置,而信道的移动墙面也空出了一块宽广的空间。因此使得这个比较没有人气与活力的展览空间,具有让人能够慢慢静心去品味的优点。

我依着参观方向巡回着,然后感怀地说道:

「对我这个门外汉而言,妳的说明真是浅显易懂。」

「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巴稍微蹲低了一点,凝望着眼前的雕刻,而我也看着这样的她。巴看来似乎颇为放松的样子,如果这里不是美术馆的话,她大概会哼起歌来吧。

「我只是把从别人那边听到的事情再转述一遍而已,这也是被安排好的道路。」

「……」

「你不用太在意喔,虽然确实不是我自己选的,但是我自己倒是很喜欢。」

巴转向我,微笑着说道。

「……那就没关系了。」

我也转向她一直看着的雕刻。果然是一眼望去,完全不知道在干嘛的雕刻,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还是只有漠然,毫无特别印象……嗯,也许能感受到漠然就是已经往前踏了一步也说不定。

巴看着眉头紧皱的我,露出了苦笑。

然后我又继续往前走,巴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站在其中一幅画的正前方,直直地凝视着。

我也停了下来,看着那幅画。

这幅画的题名是『某处的梦』,并不是像刚才看的那么大的画,大概是给幼儿园小朋友涂鸦用的那种普通画纸的大小。与目前为止看到的画相比,比较容易懂,甚至可以说是单调的水彩画。使用的色彩也只有简单的白色、蓝色和绿色而已。

晴朗无云的蓝天下,是一望无尽的草原,一直连接到地平线的彼端,但却没有一条确实的地平线。绿的彼端与蓝色的天空融合在一起,成为一片浑沌不清的白,空间与地面都不存在于其中,两种相异的概念交叠在融合的地方。

——不,也许是相反的。

也许是从浑沌白色的景象开始延伸出天空和大地也说不定。从暧昧狭窄的地平线开始,迅速地转为绿意与草地,草地再变化成蓝天,渐渐增强了现实的感觉。

到底是从彼端开始,还是到彼端结束?蓝天与草地这种具体的对比更衍生出彼端与近端的抽象对比。

「真是一幅清爽的画。」

与目前为止看过的画相比,反而有种过度清楚的感觉。我对巴这么说着,但她却没有任何反应,依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幅画。甚至连呼吸都忘记,只是深深地被『某处的梦』给迷惑着。

「——巴?」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唤着她,她的身体却虚晃了一下。

「巴?」

我慌张地伸手撑住她的背,巴就这么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地上。

「……不要紧,只是突然眼前有点晕……」

正如她所言,巴闭起眼按着头,靠我的手撑着才站得起来,不过光是站着就显得很吃力的样子。感觉与其说她是晕眩,不如说是头部剧烈地疼痛。由于附近就有休息的空间,我立刻架起她的肩膀,带着她往那里走去,小心地让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真的不要紧吗?」

我问道,巴瞇起眼微笑地说:

「……看了太多奇妙的作品,或许脑袋产生了混乱也说不定吧。」

「那休息一下好了,要喝点东西吗?」

「……嗯,麻烦你了。」

这个休息区应该没关系吧,可惜我没带饮料进来。我朝着展示馆外面的自动贩卖机走去。

「不好意思。」

「有票根的话,今天一天都能自由出入,不用在意,妳只要好好休息就好。」

我对着一脸微笑的巴这么说完后,便走出了休息室。

2

这里的通道摆设虽然没到让人迷路的地步,不过我觉得这里真的跟迷宫一样。并不是形而下的物理式迷路,而是形而上的概念式迷路。看似不具统一性,但又不像是随机排列,宛如高明的迷宫设计一般,让人有种微醺的感觉。

因此那幅画就像突然出现在迷宫里的一扇窗一般,因为平凡无奇反而引人注目。

「……『某处的梦』」。

这是那幅画的名字,是一幅草原与蓝天的画。一方面带着抽象的感觉,另一方面漫卷的白云与随风摇曳的青草却勾勒出带有强烈现实的写实印象。

我站在这幅夺走巴意识的画前面,一心一意凝视着。

『本馆所藏。作者不明。一九×△寄赠』

并没有特别附上什么解说的文字,只加上了跟画名一样简单的批注而已。

「——不好意思。」

我出声唤住一名正好经过的年长职员,这位头发雪白的男人一脸意外地靠了过来,胸前的名牌上写着『吉田』这个名字。

「您好,有事吗?」

「关于这幅画好像没有详细的资料,请问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我指了指『某处的梦』,那名职员扯了扯嘴角,把眼镜挂回原来的位置,接着一边琢磨着用词然后说:

「这幅画啊,很遗憾,我也知道得不是很清楚。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只有这么写一点点而已。

说从其过于单纯反而更加吸引人的构图,以及精细的笔法看来,应该是个颇有程度的画家的作品,不过现在还是无法判定作者是谁。右下角部分有写一行小小的字『Laika』,那应该就是作者的属名,但目前并没有符合这个名字的画家,分类上也颇具难度,因此我们将它归类于形而上实在论的作品类中,一直展示到现在。」

「形而上实在论?」我对这个名词产生了疑问,而吉田先生则是微笑地加上了说明。

「形而上——也就是着重于隐喻部分的作品,这幅画的本身就是隐喻性的。

虽然大草原与蓝天一眼望去是存在于现实当中,但却无法放在手里,无法真正地理解,因此天空与大地都是象征性的东西,这也是最容易了解的对比。然后愈往画的深处,细节就更为模糊,天与地失去的意义,只变成了纯然的颜色,互相混合后,又回归成原本的白色。可是如果持续凝视它的话,这层意义又会突然间逆转,天空与大地是从那端开始起源的。

抽象与具象,现实与非现实,此处与彼处,结束与开始,这种多重的对比相互重叠,传达给我们。是一幅很好的画。作者不详,学术价值也很暧昧,但绘入画里的思想和美术价值却是真的,这是不世出的杰作。看到这幅画的时候,连这把年纪的我都觉得很感动。」

吉田先生的话就说到这里为止,里面并没有我想听的信息,不过我大概知道那是一幅很棒的画。

我道完谢准备走出展示会场,这时吉田先生有点犹豫地叫住了我。

「如果我搞错的话先跟你道歉,莫非你就是红条圭一郎君吗?」

「嗯嗯,是的……」

我惊讶地回答,而吉田先生则频频感慨地点着头。

「你跟津和野小姐有一样的眼瞳呢,所以我才想会不会是你。你跟你的父亲——红条宗次郎长得非常地像。」

津和野——红条巴。

红条宗次郎。

与其因为『为什么?』而感到惊讶,或是感到『又来了……』而感到泄气,不如说现在的我有种视线突然被屏蔽住的感觉。这个名字,好像先被设定好位置,等着我去接受一样。宛如自己的影子般纠缠着我。

这到底是什么?

伴随着过度的不合理,这个名字正悄悄地朝着我靠近。

「你的遭遇我多少听过一点……你会来到这里说不定真的是命运。这幅画是你父亲寄赠的画,大概是十八年前的事了吧。当时津和野小姐还是这里的馆员,她很喜欢这幅画。」

这么来说之前——前天的时候,田中小姐就曾经说过『巴曾在地方的美术馆上班』。还真是没想到,原来就是这里。

吉田先生露出微笑——最近我遇到的大人们脸上都挂着这抹感怀的微笑——然后说道:「请好好地观赏吧。」接着就离去了。

「……啊,可恶。」

我摇摇头,比平常更用力了几分。我的动作仿佛想甩掉什么似的,然后自然地露出苦笑。

——真的是,唉呀呀……

我又再一次看了『某处的梦』。概念的对比,象征的对比,从四周梦境的作品中脱颖而出,这幅画给人过于清爽的感觉,让看得人迷惑这点来看,毫无疑问跟其它作品是同类。

我转过身后,这幅画的后像依然残留在我的眼中。我并不想看到那种东西。

我迅速地依循原路折回去,却发现视线的一角有个慌慌张张藏起来的人影。我觉得那个人影似乎跟踪着我,于是我冲到那个人影藏身的展示柜一角。

「是谁!」

「啊!」

彷佛被砍杀似的悲鸣响起,我看到跌坐在地上的人后,全身无力地松懈下来。然后——习惯性地叹了一口气。

「……灼,妳怎么会在这里?」

小灼不但拿掉眼镜还绑起头发,一副仔细变装过的模样,我用疲惫的眼神问着她。

「啊,不,那个,嗯……这个嘛……监视啦!是监视。」

灼拍了拍裙子,然后站了起来,接着双手不停地重复着环胸的动作,似乎想要对我发难地瞪着我。我心想,她之前明明一直说隐形眼镜很恐怖,可是要戴的话还是戴得进去的嘛!

「你为什么跟那个女人——一起出门啊!」

「我问她我到底能为她做什么,结果她说要我带她来美术馆。」

我结结巴巴的对灼这么说,她则是苦涩地皱起眉头。

当我朝着入口方向前进时,灼也慌慌张张地跟在我的后面。

「可是那也不用特别……」

「我确实是没有想到她会邀请我来参观超现实画……不是,是超现实主义画派的展览。」

「不是这个问题啦!」

入口的女职员一脸微笑地望着我跟灼。第一展示会场的外面就连着大厅。建筑呈现巨蛋的形状,天窗的曲面上描绘着黄道十二宫。我朝着旁边的自动贩卖机区域定去,不知道要选哪一种,手里把玩着零钱。

「为什么突然要买饮料?」

「因为巴好像突然身体不舒服的样子。她现在正在展示馆里面的休息区休息。」

「……你也不用刻意讨好她呀……」

「灼。」

我稍微强硬地提点她,灼提高了声音,头偏向别的地方。

「有偏见不好哦。」

「这才不是偏见。哥哥可能忘记了,那个女人不是憎恨哥哥吗?我才不可能这么轻易相信她!」

「但是那件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才没有解决。应该说是变得更糟了!」

灼断然地说道,然后整个人面对着我。她用一如往常清厉的目光,直直地投在我的身上。

「我本来真的很不喜欢她,可是听了原因后就懂了。哥哥,那个女人有依存病。之前是倚靠痛苦和憎恨,然后现在是倚靠红条圭一郎,她太任性了,只想着怎么让自己轻松。」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只要发生难过的事情,不管是谁都会想寻求援助。虽然这真的是依赖没错,但也不能说这是错误的啊,稍微停下脚步喘口气,其实也没关系吧?」

没有人能够永不停止地继续往前走,因此不但需要拐杖,还需要一个足以依靠让双脚稍事休息的对象。又有谁有资格能对加以批评呢?

但是我的话却让灼愈来愈生气,她的目光愈加地犀利了。

「——我不是对那件事生气,真的让我觉得有问题的,反而是哥哥!」

「我?」

「哥哥,你是不是认为自己就算被那个女人给毁了也没关系对吧!」

正中红心。

因为被她说中了,所以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果然如此。所以我才会这么生气呀,那个女人只是在向哥哥撒娇罢了。因为哥哥有自虐的想法所以才会一直容许她,这种关系根本一点都不正常。再这样下去,就连哥哥也会变得倚靠红条巴的!」

我依赖巴?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可是我为什么开不了口?我彷佛被蛇盯上的青蛙一般,因为灼的话而感到全身动弹不得。

「……真变成那样的话,哥哥就再也无法回头了。所以,我——」

灼的话被突然响起的铃声给打断了。

SymphonyNo.9InD-minor

贝多芬第九号交响曲

【快乐颂】

灼啧了一声,拿出手机,一脸怒容地瞪着液晶画面。她按下通话键后,吵闹的铃声终于停了,接着她用不耐烦地声音说着:

「——什么啦,爸爸,我现在很忙,而且这件事也是爸爸引起的,等等——哥哥?什么在哪里……县立美术馆啊——你怎么知道,而且他就在我的面前……?」

灼一脸惊讶地说道,我从贴在她的耳朵的手机里,听到宗一郎伯父的声音。

『马上叫他听,快点!』

灼被过大的音量吓到手机脱手,我马上半路拦截。因为我连想都没想就伸出了手,手里握着的零钱就这么散落一地。

「——喂,我是圭一郎。」

『圭一郎,现在巴在你旁边吗?』

「她不在这里,不过很近。」

『那你不要让巴离开你的视线,你说你们在县立美术馆是吗?我马上过去,等我一下!」

「什么?怎么这么急……」

『等下再跟你说原因,所以可以吗?绝对不要让红条巴离开你的视线,可以吗?你也把你的手机电源打开吧!』

宗一郎伯父说完后便自己挂掉电话。通话结束后的『嘟嘟』的声音,如同拟音般的断续音符,如同水一般残留在耳际。

「……」

我稍微地看了一下手机,然后才还给灼,接着立刻返回会场。

「等等,哥哥!」

我胸口泛起骚动。

——绝对不要让她离开你的视线,

这句话在我耳边徘徊不去。

3

我马上查觉到异状。

柜台的职员已经不在了,而且甚至连一个客人也没有。宛如玛莉-赛勒斯特号(译注:有名的幽灵船

。)的诡异一样让人觉得不太对劲。

当我跑回去的时候,巴正站在那幅画的前面,彷佛被钉在那里似地动也不动。

「……巴?」

巴的呼吸一片混乱,像是正压抑内在的高压般,用快速的节奏反复地深呼吸,但她的呼吸不但没有趋于平静,甚至变得更为激烈。

巴将手伸向自己的脖子,一点一滴地开始施加压力。结果缠在她颈子上的皮环因此掉在地上,金属硬物撞击的声音响了起来。

「住手!」

我抓住巴的手腕,想要阻止巴自己勒住脖子的举动,但是却敌不过她的力气。

这让我十分惊愕。她纤细的手腕里竟然凝聚着不像是她的力量。

巴自己却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作。她的双眼空洞,但眼神却没有离开面前的画,灵魂仿佛就快要被画吸引进去似的,她只能拚命地压抑着自己。

——或是……

彷佛某种『东西』正从其它地方流了过来,而她正努力不让它占据自己的身体,于是拚命抵抗的样子。

「……圭……一……」

巴的嘴角只微微地抽动着,这段不连续的话语,也渐渐地趋于无力,最后消散在空气里。

「巴……?」

「喂,到底怎么了?」

从我背后追上来的灼,被现场情况吓到开口问道,可是我却只能摇摇头。

「……是这幅画吗?」

巴确实是看到这幅画才变得奇怪的,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这个——

「——你想干嘛?」

我的手朝画伸了过去,可是却被旁边伸出来的一只手抓住。

「这幅画是『钥匙』,你如果随便破坏我可是会很困扰的。」

我回头对着突然插话进来的某人——思考瞬间冻住了。

「咦?咦咦?哥哥……有两个?」

背后的灼发出激烈的尖叫声。

抓住我的人,仿佛镜子般映照出我的身影。

他戴着眼镜,全身黑衣,如果将这点些微差异完全无视的话,眼前这名少年与我的长相十分酷似。

「哼,你应该是这么想的吧,『为什么长得跟我这么像?』」

少年一脸无趣地说道。

「不过我要在这里纠正你一点,不是我长得像你,而是你长得像我。」

被抓住的手又被他狠狠一拉,身体一个不稳,我就这么跌坐在地上。凝结成冰的思绪让我毫无招架之力。

少年用阴沉——这也是一个与我不同之处——且透着仿佛看着待宰家畜似的冷酷眼神,锐利地俯视着我,然后踏着悠哉的脚步朝巴的方向走近。

「哥哥!」

灼冲了过来,关心着我的状况。

少年停下脚步,瞄了灼一眼,口气稍稍地和缓了一点。

「妳就是——光濑灼小姐吧,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不过妳与妳父亲长得真像。那双直率的眼睛,应该是遗传自宗一郎哥哥的吧。」

插图128

灼露出不快的表情。对方跟我拥有相同的脸孔,还用一副无所不知的口气对她说话,她会有这种反应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你是谁?是跟之前出现的钤木那些人同一伙的吗?」

「钤木?喔喔,『巴』想耍弄脏自己的那些不良少年吗?我可不想被当成那一种人。」

我的问题让少年隐去脸上所有的表情。

「……你真的不知道吗?就算样子不同了,你应该也能清楚了解吧。你的身体应该记得很清楚吧?」

黑色的瞳孔。

与我彷佛镜子中倒影似的少年身上,有一对凝缩黑影、将黑暗具现化的瞳孔,没有意识到令人惊异的地步。或许那对眸中,自始至终都只被单一的感情覆盖也说不定。

凝视着这双眼睛的瞬间,我的心里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冲击感。

——为什么?

脑海里,传来一个彷佛来自雾中的遥远声音。

「呜啊啊……」

我打从体内开始颤抖。

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对了,我知道灌注在那双眼睛里面的那种纯粹的感情。我的身体还记得。

男人往前踏了一步。我的身体倏地僵了僵,双脚完全动弹不得。彷佛不知世事的幼儿一般

——为什么?

我现在好想蹲下来抱着头——

——为什么因为你……

闭上眼睛,缩着身体。

——为什么就为了你,巴就非死不可……,

只是道歉着——

「……呜哇哇……」

我认得,我认得这双眼睛。

彷佛栖住在谷底似的,无限的丧失感。

认定自己不但毫无任何价值,甚至消极地认为自己只是个祸害。

背负着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依旧擦拭不掉的罪恶,毫无未来的绝望。

我认得——我想起来了。

原本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再想起这种感觉了——

「哥哥。」

灼抓住我的手,她的手颤抖着——不对,发抖的人是我,强烈的寒意激烈地袭击我的全身。

「……」

怎么可能,我心想,不可能有这种事,但是我的身体却记得。与那双眼睛一起出现的概念,清晰地存在在我的记忆里。

「……父……父……亲……」

「不要用那种令人不快的称呼叫我……」

少年不屑地说道,我抱着绝望的心情看着他的动作。

——被你这种家伙叫父亲,真让人想吐……

啊,是啊,他就是这样抛弃了我……

「父亲……他是红条宗次郎?怎么可能,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啊,他不是死了吗?而且不管怎么看,他的年纪都跟我们没两样啊!」

「正是如此,我确实死过一次,然后又复活了,小女孩。」

听到灼的话,少年笑了,脸上的表情仿佛深夜的新月一般。

「或许让人难以置信……但我可是货真价实的『红条宗次郎』,只是稍微用了一点违法的技术,所以才能返老还童,变得像现在这样年轻。」

「别开玩笑了,你是谁?虽然长得跟哥哥很像,该不会是变装的吧?还是整形?你到底还想对哥哥怎样?」

「不想怎样,我对那种劣等品一点兴趣也没有。我只是来迎接我的另一半而已……穿越了十二年的时光。」

少年——『红条宗次郎』对着近在咫尺的巴,用面对我时截然不同的温柔声音说道。

「——『巴』。」

这个声音对她而言,究竟具有多么大的强制力呢。

被『某处的梦』束缚住的巴,意识立刻产生反应,宛如机器人似地转身面对声音响起的方向。

「妳果然还记得这幅画,是我们一开始的风景啊,那也是最后的钥匙。是啊,我就是这么设定的,让我们再一次从这个地方,从头开始……」

我的影子抱住巴,抬起她的下巴——吻了下去。

巴的声音强烈地一颤,原本惊讶地张大着眼睛,忽然间变得朦胧。少年抱住她虚软无力的身体。

空洞。

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她的表情。构成她的某种构造似乎正逐一地面临崩解。

巴原本一片空洞的脸上,渐渐地恢复了血色和热度。她眨眨眼,茫然恍惚地环视着四周,然后望着正抱着自己的少年,露出浅浅的微笑。

「……宗次郎?」

「……走吧,『巴』,妳的笑容也变回原来的样子了。」

叫做宗次郎的少年满足地抚摸着巴的头发,巴似乎感觉很痒地笑了起来。

「……巴?」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愕然地唤着她,但巴却对我的声音没反应,只是用闪亮的眼瞳看着我,然后恍惚地望着抱着自己的少年,问道:

「……那个人是谁?长得跟你好像,是你之前提过的哥哥吗?」

我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她是受到这个展览的奇妙作品影响,作起了白日梦来吗?

「没用的。」

少年温柔地抚摸着巴的头发。相反地,对我的声音却露出一抹蔑视的神色。

「她现在正进行到记忆整合的阶段,而且我只要待在这里,被刷新的『巴的记忆』和『巴的感情』就会变成她人格的中心……辛苦你了,你的使命已经结束了。你就随便找个地方死一死吧。」

少年轻轻地吻着巴的额头,然后转身背对我们。

「呀……」

我驱策着因恐怖而颤抖着的身体想要追上去,但却被一道黑影给挡住。我反射性挥扫过去的手却立刻被接住了。

「不行哦,你的父母正要开启第二次的人生,不能去破坏哦。」

那名男人轻薄地笑道,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体型中等、挂着眼镜、头发旁分,除此之外没有其它特别的特征,彷佛在市公所上班的男人一般。脸上带着犹如用赛璐璐或塑料制成的平板表皮贴在脸上般的表情。

但与表

情相反的是,他握住我的手非常用力,甚至先察觉到我正打算挥出去的手势,而事先封锁我的行动。很容易就看得出来,他脸上的笑容只不过是个面具罢了。

「就完全按照契约进行吧。」

少年只有把头转了回来,对着握住我的手的男人这么说道。那男人脸上浮起轻浮的微笑,然后一脸轻佻地发出了笑声。

「当然,没有超过,也无不及,我确实地遵守了我们的约定。啊,对了,您需要的东西在这里。」

男人这么说完,又有另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身影从展示场出现,将公文包递给少年。

「嗯,那么后续就拜托你了。」

叫做『红条宗次郎』的少年说完后便这么走了。巴就么由着他,恍惚的神情让人感觉不到有意识存在。

「后面就交给你了。」

『宗次郎』与巴转身离去。我打算追上去,但眼前的黑衣男人却抢先取得先机。在我往前踏出一步的时候又稍微地按了按我的手,让我失去平衡,我的手不知道能够抓哪里,于是脚步也一个踉舱。他才用一只手,就完全掌握了我的身体。

「不好意思,但是这也是契约的一部分,不能允许任何闪失。」

咚地一声从背后响起,我回过头看过去,灼跌坐在地上。灼的身体被那名刚出现的男子给撑住,那名男子小心翼翼地让灼横躺,然后拿着掌上型喷雾器对着我。

「嗯,不用太担心,这是『我们』所开发的人畜无害安眠药。具有即效性与无后遗症的优点,而且醒来时也会感到神清气爽,是一个划时代的产品。你妹妹不是也安详地睡着了吗?」

抓住我的手的男人,用一只手从胸前口袋中拿出香烟。嘴里叼着hi-lite(香烟品牌),用平凡无奇的一百元打火机点火,故意凝望着挂在馆内动在线、写着『馆内禁烟』的立牌,然后吞云吐雾了起来。

「果然,抽烟的人与其说是在享受烟味,不如说是在享受抽烟所带来的悖德感。真是的,不过如果没有机会抽烟的话,就这样永远不要抽会比较好喔!毕竟对健康也不好。」

趁他一连串的动作中,我伺机想要挣脱束缚,不过还是被男人查觉了,所以我的行动没有成功。他在点烟的时候,眼睛明明没有看着我,却毫无影响他精确的行动。

我原本呈现一片混乱的脑袋,在这个男人前面立即冷静下来。我觉得这名黑衣男子简直就像是会读心的恶魔一样。

「那,有机会再见了。」

男子弹弹指,从背后伸出的手轻轻地对着我的脸喷洒烟雾。虽然无色无味,但我的意识却立刻变得一片茫然且模糊,支撑眼皮的力气瞬间消失了。即使我的心想抵抗,但却逐渐被逼近的睡魔给愉悦地扑倒,跌入了散漫的黑暗当中。

InterCut

叫做黑威的男人始终挂着宛如公务员般的笑容,满脸笑意地等着自己点的商品。

光濑注意到对方将情绪隐藏在心里,于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放弃了。

虽然是张轻薄的笑容面具,但是就因为脸上只看得到轻薄反而难以对应。虽然从表情看得出来他有所企图,但却又因为太过虚伪而无法察觉他的用意。

光濑啜了一口咖啡想要回复心情,而这时黑威点的商品也来了。

「让您久等了,这是您的百花撩乱冰淇淋水果圣代特大号。」

光濑看着穿着围裙的女店员端上来的冰淇淋水果圣代,一口咖啡就这么哽在喉咙里。不仅颜色鲜艳,而且五花撩乱的水果、布丁、果冻堆得像山一样,器皿的大小也不是盖的,与啤酒杯类似的玻璃容器里塞满了冰块和生奶油,保守估计应该有一公斤重。

「啊,不好意思,我不能没有甜的东西,不然就会晕头转向。不过其它同事都说他们没有香烟就会晕头转向,可是我倒觉得与其抽烟,还不如吃颗柠檬糖。啊,你要吗?柠檬糖?」

看着黑威从内侧口袋中取出糖包,光濑苦着一张脸——其实也是因为咖啡很苦的关系——拒绝了。

「是哦。」

黑威遗憾地把糖又放了回去,拿起一根超级长的汤匙,开始吃起眼前的冰淇淋果冻怪物。

「我要开动了。」

他迅速毫无间断地动着嘴开始吃起水果,同时也吸着生奶油。看着黑威吃东西的样子,光濑光看到冰淇淋圣代就感到有点反胃,全身一阵疲倦。他将手里的杯子放回托盘里,发出清脆的声音。

「……差不多该回到重点了吧?」

「嗯嗯,请吧。」

黑威一边把一个跟桃子罐头差不多大的桃子塞进嘴巴里,一边点点头,于是光濑又回到了原本的问题。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就是长生不老。」

他充满奶油与草莓气味的回答,让光濑皱了皱眉头。

「……长生不老?」

「是啊,那是人类永恒的梦想。我们并没有特别要合伙图谋称霸世界,也不是想用疯狂的思想支配世界的宗教团体。只是一个纯粹追求着科学发展的组织,这就是『我们』。名称的话随便叫都可以,看是要『蔷薇十字军』、『G.D.黄金黎明』,咦,还是阴谋团体的首脑也可以?随便怎么称呼都没关系,反正重点就是『怪异的秘密结社』,所以『怪异结社』也可以哦。」

光濑无言地瞪着他。他已经开始对这个轻佻的男人感到不耐烦了,但是为什么又会觉得不耐烦呢?因为这种不耐是眼前这个男人一手造成的。

「——啊,不行吗?我还以为这是个不错的命名耶……对了,名字真的很重要……嗯,那么正式称呼『我们』的时候请用idola这个名字吧。」

「idola……?」

「是的。理想崇信者,idola。」

光濑浮现出这个名字的其它联想,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并非个人或是团体的名字,他觉得是跟哲学观息息相关的单字,不过却想不太出来。

「嗯,确实命名完以后心情也比较好了。我是idola的黑威兼互,另外,职称是国立自然生物研究所监察员,请多多指教。」

黑威挖起一口冰送进嘴里,眉头皱了皱,他的回答依然让光濑觉得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光濑开始觉得这或许是一个恶劣的虚伪吧。

「我追踪了……红条的资金流向,结果发现一年里有数亿元的资金都以捐赠的形式给了称作『全国综合设备』的第三部门。我可以把『全国综合设备』当作你口中所说的那个叫idola的『怪异秘密结社』的窗口吗?」

「您真是明察秋毫,第三部门或财团法人是个很不错的幌子吧,毕竟是国家合法假造出来的空头公司嘛。」

黑威啃着哈密瓜,嘴角浮现出一抹高深的讽笑。

「您从资金流向的目标就应该知道了吧,半公半私的事业明明没有实体却接受着大量的资金和捐款——而且出资的还是一些大型企业。」

「……除了红条以外,还有其它有名的公司,例如真部关系企业、葛峰产业,和其它有名的政治家也有一些关系。如果不是跟红条有牵扯的话,连我都不会发现……」

「光知道这些就很了不起了。」

黑威将一颗带梗的樱桃送进嘴里,然后把还与梗相连的果核从嘴里取出,放在烟灰缸上。

「——我们所进行的东西,简单来说就是从伦理观点来看,都是一些不能公开的科学技术的实证与观察。请人提供资金与环境,然后提供经过多重实验后、大量累积而成的数据及证实过的技术作为报偿。例如从ES细胞发源的干细胞单离与控制。我们拥有许多无名的优秀研究家,或是被社会排斥的卓越人才,他们其实都贡献了许多功绩,也发现了许多分化因子还有抑制因子,知识与技术的枝哑已经展延到更高更宽广的地方。虽然伦理这种修正还是必须的,不过通常嘴里满口仁义道德的人,都只是没有什么知识的普通人罢了。因为这些过度反应的敏感效应,却埋没了如此难得的技术,这样反而才是违反伦理吧?所以才需要『我们』,idola——一个驱策知识、进行多样性观察,永久的协力组织。」

「……所以?」

根据光濑的调查,出资给不透明的第三部门的这些公司和复合企业,每一间都在最近新成立了生化事业,并且获取了高额的业绩与利益,特别是与医疗相关的企业,成效特别显著。

「……那你们又是为什么会跟那名少女——红条巴产生关系?」

「你大概也可以猜得到吧,调查了这么多,应该也知道我们的影响力,再加上我刚刚的说明。」

黑威说完后,便从怀里拿出好几张相片,摊在桌上给光濑看。

光濑看到后瞇起眼睛,拿起其中一张。上面照着正呆站在空无一人的空地中、一脸茫然的光濑。那是他进行秘密调查时,去拜访纪录上红条巴曾经待过地点的照片。

黑威挖起残留在杯底的奶油,愉快地含进嘴里,然后用舔得汤干干净净的汤匙指向光濑。

「是的,正如您所发现的,红条巴是依照红条宗次郎的意愿,而由『我

们』所『制作』出来的,也就是红条——津野巴小姐的复制人。」

「怎么会……」

「很难相信吗?不过这就是事实,而且事实上,『我们』也费了极大的功夫和努力。您可能不知道,要从已成长、已分化的个体中取出的遗传情报,再进行初始化是非常困难的工程。虽然现在这个课题已经得到解决,但是『十二』年前我们还在研究开发当中,嗯,不过还是多少有点结果啦。当时挖角来的研究者中,有一位年轻的天才人物,他开发了端粒的正常化,以及初始化与自动化所需要的人工酵素和载体,也破解了提供万能性的孤儿受体。托他的福,『我们』的技术也大幅地得到提升。根据现在的观察结果,『红条巴』本身一点也没受到影响,甚至比一般的人类都还要健康。」

「……复制人。」

光濑顺利地接纳了这个事实。当他拜访津和野启二的时候,除了日记之外还拿到了相簿,相片中的『津和野巴』和『红条巴』长得一模一样——让人觉得根本是同一个人。

「嗯,虽然随着环境的不同也会有所不同,不过对于这点,宗次郎似乎好好地『调整』过了,也充分发挥了『我们』进行的另一项技术。」

「另一项技术?」

「嗯嗯,这也可以称为追求长生不老的idola课题的技术,也就是MemorialReunion——(记忆再统合)。」

黑威在用来变换口味的咖啡里加了许多牛奶和砂糖,然后用刚刚的汤匙搅拌着。

「『我们』已经完成了称为B.R.A.I.N.complex的人体再生系统的架构……还有被当成先驱检讨的memoryImprinting(记忆重写)。像漫画一样,把记忆和精神的数据保存在外部纪录装置里,然后再下载到新的身体——脑里面的技术,是从一个十分庞大的数据,再分割成记忆保存的样式。」

但是『津和野巴』的记忆和智能图并没有被保存下来,因此只能从与她人生有关系的所有人身上抽出数据来使用……嗯,这也是一个很费力的工程。透过催眠唤出深层的记忆,然后再一同进行隐蔽的工作,至于组织能力的部分好像类似当时总决算的东西。为了将『记录』整合成为『记忆』,需要切断再接续,接着加以平均,再附上偏差值……但是光有记忆是无法重现内心的。记忆是精神的要素之一,却不是人格的全部,用计算机比喻的话就是应用程序,为了让计算机顺利的开启需要作业环境,否则无法变成拥有自我意识的人类。

「跟这个咖啡是不同的东西。」黑威将咖啡一饮而尽。

「把牛奶和砂糖适当地加在咖啡里,经过搅拌就能变得均匀,但是人的心却不能这样。这是最困难的地方,组织记忆,再移植感情,但精神的构造体却不能自己运转。我们思索过这种情况后想出了一个折衷办法,就是(记忆再统合)——将重写过的记忆加以限定封印,把用成长和经验一起架构的心作为基础,然后加以写入。」

黑威说的话,光濑不太能完全了解。

「换句话说,心这种东西是一边从几个可能性里挑选,宛如成长中的树木一样。有可能会出现分枝,一同平行成长,这就称之为多重人格。『我们』所进行的,就是将这种成长中的植物施行类似剪枝般的诱导技术。」

「也就是说……就跟洗脑一样?」

「你这么想也是可以。」

「你这家伙……」

光濑站起身,一把揪住黑威的领口。

「请您冷静下来。」

「我一点都无法相信你说的话——可是这又是事实,你、还有你们的想法真让人火大,你们到底把人类、人格当作什么了!」

「嗯嗯嗯嗯。」

黑威举高双手做出投降状,但却又煽动性地说:

「『我们』只是遵照契约办事而已,而且并没有进行像是洗脑一样的强力精神诱导,只有在『红条巴』小姐的脑中烧录了『津和野巴』的记忆而已。而她应该也曾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受到影响,感觉似曾相识,而且又想起自己从未曾体验过的记忆吧,但是——这也不是多罕见的事。

人类是种常常会捏造记忆的生物,也是种会对自己说谎的生物。会像这样无意识地被行动和思考给束缚住、被诱导,你也是,我也是,每个人都是。」

「……」

光濑与黑威两人四目相接,距离近到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光濑发现黑威不仅仅是表情,就连呼吸也丝毫不紊乱,这让他不禁想要啧出声来。

不管用威胁还是蛮力跟这个男人沟通,都没用。

这是光濑长年来的直觉。

光濑无言地放开手,而黑威则仿佛很故意似地调了调领带,伸出一只手指头,又说:「而且呀……」

「对『红条巴』小姐造成影响的记忆,确实是由我们所赋予的,但是,但是哦,人类不是也会因为别人创造的『自己』而受到无可避免的影响,结果不都是一样吗?只是她的情况是,让她的思绪产生幻影的原因很明显是由别人造成的,仅此而已。」

究竟是影响还是天意,光濑不知道该怎么判断。他让冷掉的咖啡滑过喉咙,深呼吸了一下,将直到刚刚为止一直微微晃个不停的脚并拢,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我都了解了。」

「您都了解了吗?」

「我已经了解到你是一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以及光靠我一个人想引起骚动,恐怕马上就会被封杀这一点。」

「您能这么快理解真是太好了。让您口袋里的录音机失去功能,真是非常不好意思。」

「哼。」光濑哼了一声,将藏在上衣胸前的IC录音机的电源给关掉了。

「如果红条巴以后不会有其它问题的话,那我也没有问题。」

「这么干脆?」

「我也不是什么正义使者,说得比较粗鲁一点的话,某个地方的独裁者把自己好几万的人民给饿死,或是某个宗教国家随便引起战争,这些我也不是不知道。但是我只想和我的家人、我的朋友继续过日子就好。」

「看来您也是个十足的利己主义者呢。」

「这点我自己很清楚。」光濑无礼地说。

「要将这个情报销毁我一点都不会犹豫,应该说如果公开的话还会比较危险。我之所以搜集这些情报,是为了自我保护而不是为了攻击。

我只要我的家人能安全快乐地过日子我就满足了。巴小姐应该也自由了吧。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太好,但幸好束缚她的凶手宗次郎已经死了。」

「没有死哦。」

插图137

对方回答得很顺,而光濑则「咦?」了一声思绪一片空白,也许是因为对方若无其事的轻佻口吻更助长了他的疑惑吧。

「没有死哦,红条宗次郎先生还活着。」

「——什么,怎么可能,那家伙的遗体不是已经焚化了吗?」

「那个身体确实已经焚化变成了灰烬,但是,宗次郎先生却没有死。我刚刚不是说过一个叫做B.R.A.I.N.complex的词汇吗?那是能将生物的个体情报完整地保存下来,再以它为基础进行所有同质的神经系统——也就是将大脑复制、复元的一种技术,这也有用在巴小姐的身上。

本来应该在出生后没多久马上就要在实验体的神经里植入情报收集的芯片——但是『我们』的技术已经大大地跃进了。从累积下来的实际运作信息,取得肉体的成长情报然后再次重组,让实验体能够习惯。改良后的B.R.A.I.N.complex在移植到实验体身上后的三个月就能架构出智能图。」

「……」

「不相信吗?但这可是事实。而且肉体的部分在某个有名的漫画中也有出现,也就是所谓的《皮诺丘式》构筑而成的,肉体的年龄会设定得比原来还要年轻。虽然他本人最后得到癌症末期是在计算之外,但这也是迟早的事情,终于可以进入《再统合》的阶段了。」

「最后阶段?」

这并不是光濑真的想问什么,只是反射性地接话,不过黑威并没有注意到光濑的状况,依然愉悦地继续回答。

「刚刚我不是拿巴小姐与植物的生长作比喻吗?《记忆再统合》的最终目的,就是『接木』,将『津和野巴』这个『穗嫁』作适当的调整后,再移植到成为『植株』的『红条巴』身上,这就是最后阶段,光是这样就需要花费十年的时间。接下来只要转动钥匙就好,被封印的『津和野巴』的记忆枷锁将全部解开,附着到『红条巴』的精神体上。」

光濑还是无法完全了解黑威说的话,但是关于接木的比喻他还是懂的。如果这是真的话,

那么『红条巴』就是一株预定舍弃,不会结果的植物,即使用残酷或冷酷仍不足以形容。

「其实我本来就想早点跟你联络,但是一直到昨天为止,都还是让宗次郎适应新身体的准备期。除了与原来的身体一样外,运动神经方面也已经完全架构完成,才让他能轻松地适应,他的精神与肉体的年龄差距二十岁以上,几乎是完全

不同的东西,不过他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其实我现在正把宗次郎先生送到半路上呢,应该刚好正朝着儿子与女儿——过去与未来的伴侣那边过去吧。」

「……混蛋——」

光濑真的很想干脆抛开理智,依照自己的情绪痛殴这个男人一顿,如果真的可以这样那该有多睁。

「竟然耍我……」

「你生气了?生气了吧,不过没关系的,现在过去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光濑无暇去听黑威最后到底说些什么,连忙站了起来,往外面冲去。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下号码,无感情的机械声音短促地响起,他敲开自动门按钮,跑出了咖啡店。

「还真是急躁。」

黑威随手拿起掉在眼前的账单。

「居然把这个丢给我,不知道能不能用经费付呢。」

他翻了翻账单,点了一下头,伸手呼唤正一脸惶恐看着这里的服务生。

「不好意思,请再给我一个特大号的百花撩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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