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夕凪独自伫立在黑暗之中。这里曾经是她的故乡。如今却掩没在荒草之中。
『置身异邦的我,万万也没想到居然会遇到过去的熟人罢了。』
流的肺腑之言让她选择了回到这里。
峻岭重山之中的小小谷地,也是她长眠数百年之久的地点。她也跟流一样,以方术冻结了自己的时间,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从封印中苏醒之后,强大的憎恨让她无暇细想自己所处的环境。
她的故乡,已经化作一片废墟了。
简朴却温暖的家、一望无际的田野,这些过去熟悉的景象已不复见。一起长大的族人、以及谆谆教诲的长者,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夕凪无法想象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只知道她的故乡已经毁灭了。四百年的漫长岁月非但夺走了流的一切,也并未对她手下留情。
「可是我的穿越时空,并不是漫无目的的。」
遥遥无期的封印解除让夕凪失去了耐性,为了确保复仇的可能性,夕凪决定以封印之术将自己封印起来。当时夕凪并不知道流何时才会苏醒,因此她早已做好了沉睡数百年之久的心理准备。
夕凪与流最大的不同,就是这个时代对她而言仍有意义。相较于流的无所适从,来到现代的夕凪有个明确的目标,那就是为父报仇。也正因为如此,夕凪所受到的震撼并不如流来得强大。
「……不过实际目睹眼前的景象,还真是令人不胜晞嘘。」
夕凪漫步在无人的废墟之中,过去的片段回忆浮现脑海,旋即消失。
挨家挨户串门子的日子、跟着大人一起下田的日子、代替父亲领导族人的日子。
对于夕凪而言,这些都只是几天前的记忆罢了。眼前的废墟以及荒废的田地着实令她难以接受。
「……不要想那么多了!我现在的任务就是亲手了结流的生命,替父亲大人报仇,」
夕凪替自己打气。
——为了为父亲大人报仇,我抛弃了一切,等到亲手了结流的生命之后,再来思考往后将何去何从吧。这不就是我穿越时空的目的吗?为了不让我的牺牲付诸东流,我一定要亲手将流大卸八块,这才是现在的当务之急!
「……」
夕凪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却还是难掩内心的不安。
——杀了流之后,我还剩下什么?
◇
清晨睁开双眼之后,流立刻从被窝钻了出来。意识十分清醒,身体也相当轻盈。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伸个懒腰之后,流拎着神剑与短刀走出门外。
基本上流还是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代人,早起向来是他的好习惯。这几个月的混乱虽然扰乱了他的生理时钟。但如今的他终于恢复了往日的作息。
早上的训练一直是从舒活筋骨开始。流是实战派的剑客,即使是在伸展四肢的时候,也不忘将武器插在腰间,基本上这也是让身体习惯刀剑重量的训练课程之一。
做完现代人所谓的伸展运动之后,流绕过大殿,来到神社的后院,然后直接穿过后院进入后山,进行接下来的路跑训练,跑步向来是所有武术的基础。
「好久没有长跑了。」
奔驰于山中小径的流喃喃自语。
他的速度相当快。四百年前没什么交通工具,到哪里都得靠自己的双脚,时人的腿力自然不是现代人所能相比的。而且流经过特殊的锻炼,腿力更比同时代的人高出许多,即使每天跑上五十公里的路程,也是脸不红气不喘。
「不妙。开始喘气了,体能真是大不如前。」
流的速度虽然比一开始慢了少许,还是有相当程度的水平。不过他似乎对自己的表现大为不满。
——夕凪大人说的没错,现在的我的确没资格当她的对手。
日复一日的自我锻炼已经荒废了好几个月。其实流现在的体能还是大幅领先现代人,不过跟以往的水平比较起来,确实是差了许多。
——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夕凪大人失望。
一定要尽快恢复原先的水平,与夕凪展开一场了无憾恨的决斗。流伸手按住刀鞘上的饰带,再度加快了步伐。
夕凪大人。
即使早已成为敌人,流依然维持过去的称呼,就好像把夕凪当成多年好友似的。
不管是敌是友,夕凪依旧是流心中的『夕凪大人』。
纵横山野一个小时之后,再度回到神社的流远远看见正在扫地的春乃。
「早啊,春乃大人。」
「……流先生?」
眼前的流让春乃大吃一惊。流身穿短衣、脚踏草鞋,腰间还插着两把武士刀,模样甚是怪异。不过这并不是让春乃大吃一惊的原因。
「今天起得真早,流先生。」
六点不到就起床的流,才是让春乃瞪大了双眼的原因。
过去流总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身,而且刚睡醒的他总是带着疲惫不堪的神情;可是现在的流跟过去完全不同,双眸绽放出坚强的意志以及充沛的活力。
「嗯,今天起得比较早。最近手脚有些迟钝,所以到外面跑了一圈才回来。」
「原、原来如此……」
面对精神抖擞的流,春乃反而害臊了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春乃大人,待会儿我想练剑,如果有人接近的话,请提醒我一声。」
练剑需要宽广的空间,流担心会误伤旁人。
「好、好的!」
在流的感染之下,春乃也不禁提高了音量。
「……你在做什么?」
春乃停下手边的工作,打量着流的背影。
先前流表示要练剑,却只见到他从地上拾起一根细长的木棒,长度约一米五左右。刻意与春乃保持一段距离之后,流将木棒竖立在石板之上。或许是刚好抓到平衡点吧,没有任何支撑的木棒就这样直直地立在地上。
「好。」
流点点头,似乎相当满意。接着看到他往后退了几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地上的木棒。
「……来吧。」
在春乃的注视之下,流缓缓地握住腰间的刀柄。
流与木棒的距离大约为五公尺,即使是不谙剑术的春乃,也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居合斩。流打算从相距五公尺之遥的地点,将木棒砍成两段。
「这……不太可能吧?」
春乃明白其中的困难度,这跟砍断固定在地面的草人大不相同。木棒比草人来得细,而且没有任何支撑,碰到刀刃的瞬间就会失去平衡,非但不会被砍成两段,反而还会被弹得老远。
可是流聚精会神的模样,却让春乃感到他有化不可能为可能的能力。
「春乃姊姊,那个人在做什么啊?」
一名少年突然出现。少年剃个大光头,脖子上挂着一张晨间早操的名牌,年纪大约五、六岁左右。
通常小学在暑假期间,都会借用水际神社的大院让学生做早操。每逢晨间早操的日子,这名少年总是第一个报到,久而久之就跟负责打扫的春乃混熟了。
「我也——」
锵——
「——不太清楚。」
春乃一句话还没说完,流就展开了行动。严格说来,是「应该」展开了行动才对,可是春乃却完全看不到他的动作。
春乃只看见流朝着木棒走了几步,以及收刀的动作而已。整个过程就像是少了几张画片的影片,从拔刀到出手的动作整个都被抽掉了。
叽叽叽,沙。
接着只见流若无其事地收刀入鞘。
这时一阵微风吹过,竖立在流面前的木棒被吹得摇摇晃晃。
喀啦,喀啦啦。
「咦……!」
凝视着木棒的春乃惊呼一声,频频擦拭双眼。可是她并末眼花,跌落石板之上的木棒整整齐齐地被砍成了四段。
「好、好厉害,大哥哥,再表演一次好吗?」
少年发出一声欢呼,惊喜莫名地跑到流的身旁。
春乃惊讶得合不拢嘴。肉眼无法辨识的速度、砍断木棒的威力以及技术、再加上瞬间挥出三刀的功力,在在都令人瞠目结舌。
——真不愧是传说中的英雄……
先前的流总给人落落寡欢的感觉。直到现在,春乃才亲眼目睹他真正的一面。
「大哥哥,这次砍树干好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请你先退开一点。」
「嗯,没问题!」
兴高采烈的少年让流感到有些困惑。不过嘴角泛起笑意的他遗是轻抚少年的头顶。
春乃记忆中的流,是个阴沉灰暗的人,总是将自己的心封闭起来,不与外界接触。可是眼前的流却截然不同,活脱便是她暗恋许久的『英雄』。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大哥哥是武士吗?」
「没错。」
「每个武士都跟大哥哥一样厉害吗?」
「武士并不以斩人为目的,不过每个武士都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厉害。」
以
笑容回答问题的流,让春乃在自己的心中打了一个大问号。
◇
自从流走出阴霾之后,每天拎着武士刀爬上神社的后山就成为他固定的训练课程。爬上山顶之后,俯视山脚的街景,一如四百年前的习惯。
历经四百年的洗礼之后,山顶当然不再是熟悉的山顶,山脚的街景也不复昔日的风貌。植被大幅改变,放眼望去尽是现代化之后的街景。
不过现在的流并未将丕变的风景放在心上。看在知情者的眼中,流的改变着实令人讶异,毕竟几天前的他还对物换星移的景色产生沧海桑田的感慨。
「今天还是碰不到她……」
夕阳即将沉入对面的山头,金黄色的彩霞铺洒在流的身上。
——也罢。毕竟重拾武器之日尚浅,现在也还没有恢复昔日的功力。
于是流拾起神剑和短刀,从地上起身。
周围已经被夕阳染成一片血红,吹过树梢的晚风,更加深了几分肃杀的气息。
血红的世界之中,出现了一名熟悉的少女。准备下山的流转过身来,刚好与少女打个照面。
「……夕凪大人。」
夕凪的大耳与尾巴被晚风吹得微微晃动,静静地站在数十步之遥的地方。
「既然来了,怎么不出声?」
「水际流,你退步了。过去的你应该早就察觉我的存在。」
「……见笑了。」
流擅长察觉敌人的气息,尤其是杀气。可是缺乏实战的刺激之后,敏锐的第六感显然迟钝了许多。
——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强的杀气,我居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
流突然察觉不对。几天前再度重逢的时候,她的杀气十分凌厉,如今却衰退了不少。或许就是因为如此,流才会对她的出现一无所知吧。
「也罢,我只是来看看你的情况而已。功力尚未恢复的你不值得我亲自动手。唯有亲手杀死准备万全的你,才叫作真正的复仇。」
夕凪将右手伸至前胸,锐利的爪子在夕阳的映照之下一片火红,杀气也在瞬间急速攀升。目睹夕凪的变化之后,流停止思考杀气为何衰退的原因。
「希望我的表现不会让妳失望。」
锵。
流也握住腰间的刀柄,展开防御态势,静待夕凪发动攻击。超常生物的腿力和跳跃能力不是人类昕能相比的。
「这才象话。」
夕凪嫣然一笑,战斗就此展开。
夕凪的笑容还残留在流的眼帘,她的气息却已经从左方逼近。
——哼!
来不及拔刀的流,只好以左手提起刀鞘。
啪。
刀鞘与夕凪的利爪猛烈撞击,发出巨大的声响。流立刻以右手拔出短刀,朝着夕凪所在的空间猛力挥去。
「哦,真吓人。」
流才刚转头,夕凪就已经退得老远了。短刀捕捉不到夕凪的身影,甚至连她的衣角都碰不到。
「夕凪大人,这也是我的感言。」
流的上衣反而出现了一道淡淡的抓痕。刀鞘虽然挡住了第一波攻势,却挡不住第二波的杀招,要不是流及时拔出短刀,现在恐怕早已倒卧在血泊之中。
「……不要叫我夕凪。」
浮现嘴角的笑容消失,夕凪瞇起了双眼。
「有资格称呼我为夕凪的男子,已经跟父亲大人同时死去了。」
夕凪的父亲,是人称「旋风白狐」的妖狐族族长。旋风白狐死于流之手,即使是误中好计,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夕凪大人依然是我的夕凪大人。」
对流而言,夕凪就是夕凪,仍旧是他从小仰慕的姊姊。现在虽然刀剑相向,却难以改变流对夕凪的情感。
「你以为动之以情,我就会心软吗?」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就算夕凪手下留情,流也不认为自己能侥幸获胜。
如果是在四百年前,流确实有十足的胜算,因为神剑的力量正处于巅峰。众人对神剑的强大信仰,帮助他多次击退了夕凪的袭击。
「你应该在封印之前杀了我才对。」
夕凪当然也感受到神剑已大不如前。过去神剑所产生的力量强化了流的战力,更轻易地化解了夕凪的攻击;不过现在的神剑,却只剩下防御的力量。
这不是训练不足造成的结果。神剑的力量大幅衰落,即使流再怎么自我锻炼,也无法超越夕凪。无论是反射神经、臂力、身体的灵巧度,都随着神剑的衰落不复以往。
「不,我很高兴妳还活着。」
「一派胡言!」
这是流的直心话,夕凪却不相信,只觉得流是在戏弄自己。神剑的力量大不如前,毫无胜算的流在无奈之余,只好展开温情攻势。这就是夕凪对那句话的解读。
流的真心话激怒了夕凪,强大的气流逐渐朝着她的双臂集结。旋风,父亲的别名。身为父亲的女儿,夕凪也拥有同样的能力。这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有别于人类的方术,不需要咏唱、不需要结印。逐渐增强的旋风,象征着激昂的情感所产生的破坏力。
「接招吧!」
夕凪的双臂猛力一挥,强大的旋风直扑向前。脱离夕凪的双臂之后,旋风的威力愈发增强,宛如一把锐利的镰刀,触脸生疼。
「放马过来!」
流立刻竖起了神剑,采取防御态势,内心却对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感到不可思议。
——我居然有战胜夕凪大人的念头?
可是现实的状况不允许流继续反问自己。旋风已经逼近眼前,万一被卷入暴风圈之内,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喔喔喔喔!」
手中的神剑在一瞬间进射出耀眼的光芒。感受到流的战意之后,神剑也提升了力量。
于是流挥动手中的神剑,企图以神剑将旋风砍成两半。
随着刺耳的呼啸,神剑与旋风展开接触,光芒怱明怱暗,随时都可能熄灭。
「呜喔喔喔喔!」
耗尽力量之前,神剑终于将旋风一分为二。然而现在不是喘息的时候,流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迎接夕凪的第二波攻势。
然而夕凪却解除了攻击态势,像个木头人似的呆呆站在原地。神色自若的她,完全看不出先前的激昂。
「夕凪大人……?」
流重新举起神剑,一脸狐疑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女。
——为什么不发动第二波攻势?
也难怪流感到大惑不解。夕凪的旋风攻势完全不需要前置动作,连续攻击向来是夕凪的惯用战术。
「我不是说过了吗?今天只是来侦查敌情而已。」
说话的同时,夕凪也摇摇头顶的耳朵。
「夕凪大人……」
眼见夕凪的嘴角漾起笑意,流也解除了警戒,放下手中的神剑。夕凪的身上感受不到丝毫的杀气,这场战斗已经结束了。
「到底要我提醒多少次,你才肯改掉这个称呼……也罢,你就好好地找回原先的感觉吧。我从最后的斩击嗅出你过去的味道,这次的敌情侦查总算是有所收获。」
夕凪摇摇尾巴,笑着转过身去。
「后会有期,水际的剑客。下次见面,就是生死相搏的时刻。」
「夕凪大人,请留步!」
流连忙开口呼唤夕凪的名字,试图阻止逐渐渺小的背影,然而她却没有止步的意思。
沙。
夕凪的背影随着西沉的夕阳消失无踪,仿佛融入了赤色的光芒之中。
——夕凪大人到底要去何方……
根据春乃以及孝治的说法,这一带并没有超常生物的踪迹,夕凪也是异乡天空之下的孤独客。
流突然十分同情夕凪的处境。
即使对方是欲致自己于死地的敌人。
◇
离开山顶之后,夕凪奔驰于深山之中。除了她之外,四周看不到其它的人影。
日已西沉,周围笼罩在阴暗的夜色之中,然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却无损于她的视力。拔足狂奔的她从未被脚边的树根绊倒,遇到障碍物也是轻松闪过。夕凪的各项能力远超乎人类,区区夜色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流居然退化到这种程度……」
喃喃自语的夕凪不禁紧咬下唇。
流失去了过去的力量,疏于锻炼的结果。连身手也不见往日的敏捷。
「看来还需要一点时间。」
夕凪急于手刃的杀父仇人,不应该是那么脆弱的生物。
她脸色一沉,继续狂奔。
「流……」
或许在夕凪的心中,也为流的退化感到悲伤吧。
拔足狂奔的夕凪突然停下脚步。
沙。
「嗯……?」
头顶的一双大耳微微颤动,夕凪慢慢地环视四周。
「怪了……」
夕凪的大耳捕捉到某种气息。
「相当孰一悉的感觉……是我想太多了吗?」
夕凪侧头思索,她总觉得这股气息十分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会是什
么呢……」
气息十分微弱。不管是什么。八成只是小动物之类的东西。
——大概是野兽吧。
归纳出这个结论之后,夕凪顿时对微弱的气息失去兴趣,再度奔驰于黑暗之中。故乡的废墟就在眼前。
◇
神秘的物体在黑暗之中蠢动。『它』是不到二十公分的肉块。
夕凪强大的灵力让『它』产生了戒心,等到夕凪离去之后,隐身洞穴的『它』才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散发着浓浓尸臭的『它』在黑暗的森林中匍匐爬行,凄凄惶惶地寻找食物。
『它』的第一个食物,是死亡已久的松鼠,现在的『它』还没有捕食活体的能力。接触松鼠的尸体之后,『它』将食物变成身体的一部分。
松鼠的尸体让『它』获得某种程度的力量,体积比原先胀大了许多,行动力也增强了不少。爬上树梢的『它』袭击啄木鸟的巢穴,只要以身体挡住洞口,啄木鸟自然无处可逃。于是『它』便好整以暇地享用了一顿啄木鸟大餐。
第二次的进食又让『它』的身体膨胀了少许,不过依然是个不起眼的肉块。无妨,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对『它』而言,现在正是累积力量的时期。
肉块在啄木鸟的巢穴中微微颤抖之后,就此平静下来。
进食之后的睡眠是放诸所有生物皆准的成长以及复原的法则。
◇
一日清晨,春乃一如往常地在打扫石阶,却有一个不该在这个时间出现的人沿着石阶跑了上来。
「哈啰,春乃!」
「早啊,圭介,难得在这种时间看到你。」
「嗯,早。听说师父开始练剑,所以我想重新拜托他指导剑术,不知道可不可以?」
师父,这就是圭介这阵子对流的称呼。即使吃了闭门羹,依然不能改变圭介拜师学艺的决心。
「……」
春乃凝视着站上同一阶的圭介,陷入了沉思。圭介抓住春乃的扫把,忧心仲忡地探出上半身。
「师、师父的心情不好吗?」
「倒也不是。」
春乃摇摇头。
「……圭介,说不定可行喔。」
「啊?」
圭介眨眨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在那里。」
「嗯。」
在春乃的带领之下,圭介走进神社的大院。宽阔的广场、办公室以及正殿顿时映入眼帘,不过这些都不是圭介的目标。
『大哥哥真是了不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骑竹马的技术比我更好的大人呢!』
『事在人为,努力就会进步。』
『流哥哥,也敦敦我嘛,我要比权太更厉害!』
『我也要!』
『好好好。』
院子里面多了好几个小孩,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着晨间早操的名牌。早操结束之后,舍不得回家的他们留在神社嬉戏。
众多孩童之中,出现了一个意外的人物。
水际流。
他在一群孩子里面骑着竹马,这幅画面着实出乎圭介的意料之外。
「师、师父!」
双眼圆睁的圭介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只见他张大了嘴巴,向身旁的春乃寻求解释。
「……这阵子他就是那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他有时会趁着休息的空档跟小孩子玩在一起。」
「看不出来他是个喜欢小孩的人。」
圭介的惊讶溢于言表。多次被拒绝的不愉快经验,让圭介将流视为一个不好相处的人,可是跟小孩子打成一片的他却没有那种感觉,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笑容满面脾气温和的大男生。
「流哥哥,掰掰——!」
「下次还要跟我们一起玩喔!」
「嗯,没问题。」
『掰掰』就是小孩子的『再会』,这是流从那群孩子身上学到的新词汇。流模仿孩子的动作挥挥手,目送着他们跑下石阶的背影。
「阶梯很陡,小心脚步!」
『好——!』
流出言提醒,孩子们也对流的好意作出回应,旋即穿过鸟居消失在石阶之下。
「流先生!」
就在这个时候,春乃带着一名面善的少年出现在眼前。
——记得他好像叫作圭介,好几次前来请我指导剑术。
「早安,呃……流先生。」
「早。」
圭介恭敬地低头行礼。
「多、多次打扰,实在很不好意思,不知道能不能请您指导剑术?」
或许是对眼前的场面不太习惯,圭介显得有些慌乱。流看在眼里,嘴角漾起了笑意。眼前的圭介不禁让流想起过去的自己。
——原来他也是个腼腆的少年。
流之前总是刻意忽略圭介,如今总算是正视他的存在了。
圭介长得比春乃高,体格却欠缺磨练,还有进步的空间。头发不长,发型与细长的脸型十分相配,给人一种清爽的感觉。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坚定的双眸。圭介虽然年轻,看起来却相当有主见。
「哪里,三番两次表示拒绝的我才应该道歉。不过我只有休息时间的时候有空,如果圭介大人不介意的话……」
流还没说完,圭介立刻喜上眉梢。
「意、意思是说……?」
「嗯,我也需要一个练剑的对手。」
一个人的练剑成效有限。即使是姿势的练习,多一个人在旁边纠正,也比独自练剑要好得多。
「万岁——!」
圭介高兴得跳了起来。先前多次的请求都遭到拒绝,如今的喜悦更是笔墨难以形容。
「太好了,圭介……」
相较于圭介的雀跃,春乃却只是露出暧昧的微笑。流见状之后,不禁开口询问。
「春乃大人,有什么不对吗?」
「这、这个……」
欲言又止的春乃似乎十分挣扎。
「其、其实我也有个请求……」
话还没说完,春乃就涨红了脸颊,羞得低下头去。
——这点倒是跟茅乃有几分神似。
眼前的春乃不禁让流想起了故人。这时春乃抬起了头,表情十分认真。
「请、请你敦我奉纳舞好吗?」
「奉纳舞?」
流有些讶异。身为男性的流当然不是奉纳舞的正统继承人,他只是在茅乃练习奉纳舞的时候,从旁学了几手而已。
「是、是的,我希望学会完整的奉纳舞!」
——原来如此……
春乃的这番话,让流想起残缺不全的现代版奉纳舞,也难怪春乃想要向流学习完整的舞步。历经数十代的传承之后,流所知道的奉纳舞虽然也有残缺的部分,至少比现代版的奉纳舞要来得完整。
「好,我答应妳……你们两人没有别的要求了吧?」
「嗯,感激不尽!」
「没、没有别的要求了,流先生!」
笑逐颜开的春乃转头看着圭介,两人相视而笑。
「太好了,春乃。」
「圭介,也恭喜你了。」
两人的模样让流想起过去的自己与茅乃,暌违许久的满足感顿时浮现心头。
◇
傍晚时分,几个孩子都回去之后,流将足球收进仓库。来自四百年前的流当然没踢过足球,不过运动细胞过人的他很快地就掌握足球的诀窍,跟孩子们踢得不亦乐乎。
「流先生,孩子们又来啦?」
走出仓库的时候,刚开完夏季庆典筹备会的孝治正好走过。开会地点就是镇上的民众活动中心,距离商店街不远。孝治的双手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似乎趁着开会的空档跑去採买一番。
「孝治大人,我帮你提吧。」
「不必不必,这点东西不算什么。」
「哪里。我身为府上的食客。多少也让我帮点忙。」
流径自从再三推辞的孝治手中接过提袋,朝着办公室兼住家的大门走去。
「……流先生,你好像很喜欢小孩子。」
并肩而行的孝治打量着身旁的流,冷不防地冒出这句话。流的身形十分高大,孝治整整比他矮了半个头。
「孩子是未来的主人翁,这应该是放诸四海皆准的吧?」
——即使这里不是自己的时代、就算那些孩子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也不应该轻怱怠慢。
「说的也是……不过怎么会突然改变这么多呢?」
这才是孝治内心最大的疑惑。这几个月来,自我封闭的流总是不与外界接触,最近不但经常外出,甚至还跟不认识的孩子打成一片,着实让孝治摸不着头绪。
「……」
流突然停下脚步,凝视着即将沉入西山的夕阳。火红的余晖中,依稀浮现那名少女的脸。
沙。
他左手下意识地碰触着刀鞘的饰带。
「……因为我找到了目标。」
「目标?」
「是的。」
从四百年前来到现代之后,流失去了一切,熟悉的亲友、熟悉的村子、甚至是熟悉的地貌都不复
显,只剩下神剑陪伴左右。然而神剑失去了力量,流也找不到神剑的对手,长年锻炼出来的剑术与战斗技巧,在这个时代更派不上用场。流的心灵找不到支柱,只能任凭自己迷失在时间的洪流之中。
就在这个时候,夕凪出现在流的面前。
为了替父亲报仇,夕凪也穿越四百年的时间来到了现代。即使夕凪的目的是杀死水际的剑客,仍代表了流的存在还是有意义的。至少在夕凪的复仇行动当中,流是被需要的。
对于流而言,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时代尝到被人需要的感觉。
为了与夕凪战斗,他必须保持剑客的身分。这是流的角色,也是他的心愿。失去一切的他,总算是重新找到活下去的尊严与意义。
——夕凪大人……
流从未将夕凪当成单纯的敌人,毕竟夕凪是自幼一起长大、犹如长姊的人物。即使现在成为敌人,也不改流对夕凪的感情,她更是让流感到四百年前的世界并不遥远的唯一存在。
现在,夕凪是流的一切。
寻觅过去的世界、维持剑客的身分。两者只要缺少其一,流就难以重新振作起来;然而出现在他面前的夕凪,却兼具这两大要素。
因此流毫不犹豫地接下夕凪的战帖。即使神剑的威力大不如前、即使自己没有太多的胜算,流还是义无反顾地对抗魔物、保障村民的安全。这是流所扮演的角色,也是他的使命。
——嗯?
若有似无的神乐乘着微风传人耳中。仔细一听,声音来自位于正殿对面的大殿。
「春乃好像开始练习了。夏季庆典迫在眉睫,那孩子可练得真勤。」
孝治也转过身来竖耳倾听。
「……差点忘了先前的承诺。孝治大人,我要去看春乃练舞。」
流将提袋放在门前之后,再度转身而出。
「听说春乃和圭介拜你为师啊?」
「是的。」
「也是因为你找到了目标吗?」
「……正是如此。」
流笑了一笑之后,朝着大殿走去。
◇
喀嚓。
神乐结束之后,流按下录音机的开关。接触现代文明已经好几个月了,他逐渐熟悉机械操纵的简单原理。
「流、流先生,你觉得怎样?」
春乃忐忑不安地靠了过来,就像是等着老师评分的学生。
「放心吧,春乃。妳的舞姿十分完美。」
春乃。自从流答应指导奉纳舞之后,原本的『春乃大人』就消失了。这是出自春乃的主动要求,毕竟她是寻求指导的身分,让一个老师称呼自己为『大人』,也实在说不过去。
「真的吗?」
「嗯。令堂天上有知,一定也会很欣慰。」
春乃的舞姿确实无从挑剔。一方面是母亲指导有方,二方面也是春乃的天赋异禀使然,十五岁的年纪就有如此表现,着实令人赞赏。现在虽然还稍嫌稚嫩,等到春乃具备成熟女性稳重的魅力之后,势必会更上层楼。
「不过还是有些错误以及出入。」
「对不起,流先生。」
师父的指正让春乃十分泄气,不过他却摇摇头,露出微笑。
「这不是妳或是令堂的错。十五代的传承之中,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出入。妳的舞姿十分完美,想必令堂也是个奉纳舞的个中高手。春乃,妳继承了水际的血统,要对自己有信心才是。」
舞步的残缺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春乃以及她的母亲当然不须负起任何的责任。
「嗯!」
流的这番激励总算让春乃笑逐颜开。她感谢流对母亲的肯定,更感谢流对自己的赞美。
「春乃,刚刚的舞步共有六个错误、四个顺序颠倒的地方、以及两个错误的变化。这些谬误绝不是一、两个世代就会产生的。」
「这、这么多错误?」
春乃大吃一惊。看来奉纳舞的残缺程度,远超于春乃的想象。
「嗯,包括了一些小地方。」
严重的错误虽然不多,不过春乃期望的是完整的传承,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错误,也不能轻易放过。
「是、是哦……」
春乃似乎低估了四百年的岁月所可能造成的改变。
「怎么,退缩啦?」
眼见春乃面露难色,流不禁笑了出来。
「不。」
春乃摇摇头,神色十分坚定。
——她真的跟茅乃很像。
一本正经的春乃,不禁让流想起了茅乃。茅乃也是个好胜的女孩子,经不起激。每当流语带戏谵地消遣面露难色的茅乃时,反而会让她义无反顾地向困难展开挑战。
「流先生,夏季庆典就快到了,还请你指导一二。」
春乃拾起练习用的纸扇以及玉串,恭敬地站在流的面前。她双手一摆,玉串发出清新悦耳的音色。
「好,就从我教过妳的地方开始。」
「天风吗?」
这是流首次见到春乃练舞的时候,第一个发现的谬误之处。
「是的。天风同时变化为雾云以及雷鸣,也就是雷云之型。」
「好的。」
春乃点点头。将纸扇高高举起。这只是第一步而已,春乃所选择的道路相当地坎坷难行。
◇
时序进入八月之后,傍晚时分溽暑依然。位于山中的神社也不例外,在夕阳的映照之下,流频频拭去前额的汗水。
不过这份燥热很快就要结束了。等到日落西山之后,群木围绕的神社自然会凉爽了起来。
流端坐在神社的后山,等待那名女子的出现。
「……流。」
不知道等了多久,直到火红的夕阳几乎隐没在对面的山头时,熟悉的声音才传入耳中。
「夕凪大人,在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突然其来的声音并未对流造成惊吓,他只是静静地眺望远方的落日。当然,流知道声音的主人欲取自己的性命,不过流相信对方的人品,知道她不会从背后偷袭。
「……准备好了吗?」
「或许吧。」
简短的回答之后,流轻扣神剑的剑鞘。剑鞘之上的饰带缓缓飘动,夕凪不禁瞇起了双眼,流却未察觉夕凪内心的情绪变化。
其实流的锻炼尚未完成,再给他一点时间,说不定可以恢复过去的实力。但是神剑的力量逐日技退,即使流再怎么努力,也难以达到以往的水平。
「夕凪大人。」
「怎么?」
藉着夕照的残光,流朝着伫立身旁的夕凪微笑。夕凪已经不再对『夕凪大人』的称谓感到不悦了。
「感谢夕凪大人也来到这个时代,否则我一定会像个游魂似的,在这里孤独终老。」
当夕阳完全隐没之后,流这才站了起来。若不是夕凪的及时出现,流也无法自房间的外廊趄身,势必嗟叹终日,过着毫无意义醉生梦死的每一天。
「流,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夕凪静静地开口。
「夕凪大人?」
——怪了,一点霸气也感受不到。
夕凪的异样让流心中一凛,上次从她身上感受到的软弱,更是比之前更加鲜明了不少。
低迷的杀气、疲惫的神情,以及瞳孔深处的忧伤。硬将眼前的女子视为敌人,也未免太牵强了点。
「没什么。开始吧,水际流。」
夕凪甩甩头,凄厉的神情重现,然而流还是无法从她脸上的表情感受到一丝的敌意。
——怪了……
即使是刀剑相向之后,流依然感受不到夕凪的杀气,跟上次的短暂交手相去甚远。
穿越时空之前,夕凪的攻击行动从不间断,流总是从她身上感受到强大的恨意以及杀气,可是眼前的夕凪却少了几分魄力。即使如此,她依然伸出利爪,在夜风的吹拂之下展开对峙。
没有杀气,就难以判断对方的攻势,严格说来,眼前的局势比上次还要险恶。
「流……」
「何事?」
夕凪静静地发问,流也理所当然地回应。眼看着一场血腥的决斗就要展开了,流却一点都不像即将面对殊死战的战士。
「如果我将你……」
夕凪并没有把话说完。只见她黯然低头,再度抬头的时候,已经披上了肃杀的神情。
「……抱歉。贻笑大方,把它忘了吧。」
接着夕凪露出微笑,她凄然的微笑,几乎让流忘了一场腥风血雨的决斗正等在后头。
——不成。千万别忘了自己的角色,以及夕凪大人的悲愿。
在内心鼓舞自己之后,流握住神剑的剑柄。眼前的女子期望与流决斗,她要的是扮演好剑客角色的流,而不是三心二意的凡夫俗子。
「来吧,水际的剑客。今天一定要替父亲大人报仇!」
夕凪试着激励自己之后,朝着流伸出了利爪。
◇
明月乍现的夜色中,流率先采取了行动。
上次的交手让流深刻地体认到两者的实力差距。在神剑的威力大不如前、自己的肉
体能力又远逊于对方的情况下,先发制人才是唯一的致胜之道。除此之外,短期决战也是左右战况的要素,一旦进入长期战,对流势必大为不利。
流举起手中的长剑,朝着敌人全力奔驰。面对流的攻势。夕凪采取以静制动的战术。只是抬起右手张开手掌,以锐利的爪子展开迎战。
「呜喔喔喔喔喔!」
铿!
奋力挥下的神剑与夕凪右手的利爪在半空中交会,进发出剌耳的声响。相较于青筋暴露的流,夕凪显得好整以暇,两者的实力差距清晰可见。
「水际的剑客,这就是你的实力吗?」
夕凪轻轻地推开神剑。随手在半空中捏起空气块,朝着流丢掷而去。流虽然料到对方的攻势,却依然无法闪避,更难以做出过去理所当然的动作。力量大幅衰退的神剑已经无法赋予流闪过对方攻势的能力了。
咚。
在强大的冲击之下,流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往后飞去。不过说也奇怪,夕凪的攻击似乎只想将流逼退而已,倒是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如果辅以杀伤力极为强大的真空刀,流早就死于非命了。
「这就是多次将我击退的剑客吗?站起来,拿出你真正的实力,就像当初杀死父亲大人一样的杀死我吧!」
夕砠站在原地不动,静候流从地上起身。
流也无法逃脱四百年漫长岁月的影响,眼前的事实让夕凪感到十分悲哀。熟悉的故乡、熟悉的山川不再,亲朋好友也不复见,流是唯一能够证明四百年前的夕凪曾经存在的人。然而他现在却失去了往昔的能力,再也无法与夕凪展开势均力敌的对战。对于夕凪而言,再也没有比孱弱的流更让她难以承受了。
「咳!」
流猛咳一声之后,重新站了起来。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流自己也大为吃惊。先前勉强还能与夕凪对峙,如今两人的实力竟然相差这么多。失去灵力的神剑,真的只剩下普通武器的功能了。
「……夕凪大人,请宽心吧,妳的敌人不会如此不济。」
下定决心的流收剑入鞘,闭上双眼准备施术。随着注意力的大幅集中,流的口中也念出施展方术的祝词。
流准备施展的方术称为天风神威,属于水际流的方术之一。水际家的正统继承人所使用的方术之中,有一种称之为天风,天风神威则是天风的简化版。
这种方术的功效,在于提升人类的各项能力。施展在流的身上,就会让流的肉体能力大幅暴增,举凡肌耐力、反射能力、甚至连思考的速度都会增加数倍。天风神威的效力十分强大,因此才被冠上『神威』之名。
然而看似所向无敌的方术,也不是毫无弱点。天风神威不是无中生有的方术,只能将现有的东西进行更有效率的应用。随着肉体能力的大幅增加,体力的消耗也会跟着加乘,长时间施展下来,势必会落得体力耗尽的下场,肉体更会累积惊人的疲劳。
也就是因为如此,天风神威的有效时间极为短暂,而且只能施展一次。基本上这算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方术。
「……夕凪大人,接招吧!」
随着注意力的大幅集中,流的心跳也跟着加快了速度。方术的发动总是会造成生理循环的加速。清澈的瞳孔清楚地捕捉到夜色之中随风摇曳的一草一木,看起来就像是慢动作回放似的。流也感受不到腰间神剑的重量,对于一个肌肉强化的人而言,数公斤之重的神剑根本算不了什么。
「很好,这才象话。让我见识你的力量吧!」
夕凪露出信心十足的笑容,双手凝聚了巨大的真空漩涡。
趁流集中精神施展方术的时候发动攻击,一定能轻而易举地将他击倒在地。然而夕凪并不想趁人之危,她静待流的施术完毕。
夕凪感到十分欣慰,因为流正在设法满足她的期望。
「……久等了。」
方术终于完成。流睁开双眼,左手拿起剑鞘、右手握住刀柄。紧接着躬背沉腰,朝着夕凪踏出一步。
夕凪十分满意。即使是从未受过训练的外行人,也看得出现在的流是个可怕的强敌。
咻。
——流,你真要这么做吗?
摆开战斗姿势的流吐了口气,在内心反问自己。夕凪期待与流一较高下,流也不希望辜负夕凪的期望。
——可是……
流觉得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放马过来吧,流!」
夕凪的挑衅打断了流的思绪。对方可是妖狐族的夕凪,一心二用的下场,只会让自己死于非命。
「得罪了!」
大喝一声的同时,流往前全力冲剌。肉体能力急速扩张的结果,连冲剌的速度都比平常快上好几倍,一眨眼就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呜喔喔喔喔喔!」
剑光一闪、神剑出鞘,剑锋朝着夕凪的胸前横扫而去。
「唔!」
流的速度让夕凪吃了一惊,简直就跟神剑威力犹存的时候一样地迅捷。这代表了现在的流比夕凪更强,方术的效果虽然是暂时的,却能让流的力量超越了夕凪。
锵。
夕凪以利爪接住剑锋,在干钧一发之际往后急退。流的神剑只斩断了夕凪的几根发丝而已,不过若在接触的瞬间判断错误,被斩断的极有可能是夕凪的身体。莫名的恐惧感袭上心头的同时,夕凪突然狂笑不已。
「很好,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人为兴奋的夕凪提升了真空漩涡的转速。轰然作响的强风笼罩全身,吹得她头顶的大耳以及腰际的尾巴不断摆动。眼前的漩涡不比过去的小儿科,一日一被强风扫到,硬如铸铁也会断成两截,破坏力不容小觑。
局势演变至今,输赢着实难以定论。如果是在四百年前的时空,流毫无疑问地会获得胜利,夕凪所制造出来的强风,势必会被正处于巅峰期的神剑以及肉体能力大幅亢进的流轻易化解。然而神剑的威力大不如前,难以化解强风,即使神剑挡住了利爪的攻势,强风也会毫不留情地撕裂流的身体。
论破坏力、论防御力,夕凪在流之上;论速度、论技巧,流在夕凪之上。即使是两名当事人,也不知道谁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呜喔喔喔喔喔!」
时间不多了。流以右手持剑,左手拔出了腰间的短刀,以二刀流的态势展开一轮猛攻。
「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到头来,还是得仰赖血亲的力量?
夕凪凝视着流的短刀,嘴角漾起笑意。
咻。
利爪掠过流的鼻尖,手臂的真空漩涡同时也划破了流的脸颊,鲜红的液体自伤口渗出。流虽然避开了利爪,却还是避不掉强风的袭击。
强忍脸颊的疼痛,举起左手的短刀往上一挥。然而比神剑短了一截的短刀捕捉不到夕凪的身躯,只斩断了一缕乌黑的秀发。
两人你来我往地展开激烈的攻防,却都无法给予对方致命性的打击,只好再度拉开距离。
流与夕凪都站在原地喘气,其中又以流的呼吸特别急促。在方术的影响之下,流所消耗的体力可说是夕凪的好几倍之多。
——差不多快到极限了……
流在内心喃喃自语,第三度的接触将是最后的攻击,笼罩全身的疲劳、以及逐渐流失的活力,在在证明流所剩的时间并不多了。
沙。
然而流还是往前踏出一步,现在的他丝毫没有退缩的念头。
——绝不能认输,更不能退缩,战斗是我的生存意义,为了我、为了夕凪大人,说什么都要战到最后一刻,
咬紧牙关的流又往前踏出一步,同时试着忽视内心的迷惘。
「夕凪大人,这是最后一击了。」
夕凪闻言,嘴角的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犹如梦醒之后的失落感。
「……我不会因此手下留情的。流,拿出你的真本事吧!」
夕凪立刻恢复了先前杀气腾腾的表情,笼罩全身的强风也卷起了一阵砂尘。
「接招吧,夕凪大人!」
「放马过来吧,流!」
最后的对决于焉开始。
抢先出招的人是夕凪。善加利用强风的力量,夕凪的直线冲刺能力更在流之上。只见她以惊人的速度迅速逼近。
不过流也毫不示弱。面对夕凪的直线冲刺,左右摆动身体的流以假动作混淆对方的视线,藉以展开还击。结果夕凪果然被流牵着鼻子走。
「尽玩些小伎俩,」
夕凪扩大漩涡的影响范围。以对抗流的游击战术。结果锐利的风压果然在流的身上划出一道道伤口。伤口虽然不深,数量却相当可观,每当流挥动手臂,鲜红的液体就四处飞溅,甚至染红了流身上的衣物。
夕凪虽然毫发无伤,却不代表她占了上风。强风虽然对流造成了伤害,左右开弓的双刀却也阻断了夕凪的退路。
「可恶,再加把劲!」
流鞭策着逐渐沉重的双腿,拼命地往前逼近。现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一旦停下了脚步,身
体势必会累得无法动弹。
夕凪似乎也发现了这点,她没有后退的意思,继续与流展开缠斗。其实只要利用强风的力量,脱离险境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那并不是夕凪期望的决斗。她要堂堂正正地将流击倒,这也是父亲遇害之后,支持她一路走来的信念。
——时间不多了。
拿定主意后,流将短刀抛向夕凪。
「什么?」
夕凪以利爪弹开短刀,流的这记险招却也让她的上半身露出破绽。
——居然舍弃父亲的遗物:
夕凪依稀知晓短刀的来历,也因为如此,流的奇袭才能奏效。只见夕凪拼命想要扭转颓势,双手握住神剑的流却已经欺了上来。
——完了……
逼近眼前的白刃让夕凪放弃了希望。神剑将从肩头划过侧腹,强风的防御也难以让她逃过一死。于是夕凪暗自叹了口气,解除了围绕身旁的强风。
「夕凪大人!」
就在这个时候。
「流先生——!你在哪里啊——!吃晚饭啰——!」
——春乃?
正常状况之下,流应该听不见这个声音。声音的主人距离尚远,一段时间之后才会找到这来,然而天风之术所强化的听力,却还是让流听见了不该听见的声音。就在声音传入耳中的那一瞬间,流的注意力从眼前的夕凪飘到春乃的身上。
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应该受到保护的生命。万千思绪在脑海中来回穿梭,让流的动作产生了窒碍。小小的应战瑕疵,却成为大大的致命伤。
应该命中对手的神剑顿时挥空,夕凪的手臂却结结实实地刺入流的身体。
咚。
「咕!」
腹部被夕凪命中的同时,流的体力也到达了极限。失去方术的庇护之后,身体再也无法动弹,手中的神剑也颓然掉落在地。虚脱的双膝再也承受不住流的重量,他的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
生死相搏的两人,就这样狼狈地滚落在地。
「……妳赢了,夕凪大人。」
两人停止滚动的时候,流的身体已经无法动弹了。
「流……」
被流压倒在地上的夕凪缓缓抬起头来,脸上尽是惊疑不定的神情。
「妳赢了,夕凪大人。」
流再度强调一次。
全身上下的体力已经在先前的战斗当中消耗殆尽,流就像是断了线的人偶,连动根指头都很困难。而且累积的伤害也十分严重,恐怕要好几个小时之后才能恢复动弹。
「……!」
夕凪闻言,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跨坐在流的身上,然后举起了双手。
——到头来,我还是输了。
内心喃喃自语的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他从不认为自己有打赢的可能,妖狐族的公主更不是区区人类所能对抗的敌人。有了累积众人力量的神剑,人类才能勉强与妖狐战成平手,如今神剑的力量大幅衰退,流的败北也是意料中的事。
即使没有胜算,流依然站上了火线,只因为这是他的使命,也代表了他是被需要的存在。既然迎战夕凪是唯一证明自己确实存在的手段。流焉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谢谢妳,夕凪大人。」
说出这句话之后,流闭上了双眼。自从与夕凪重逢的那一天开始,他早已作好了觉悟。因此现在的他十分安详。
陪伴着自己一路定来的夕凪,自幼就像是亲生姊姊似的对自己百般呵护,最后却在命运的捉弄之下成为敌人。夕凪太了解流了,如今堪称知己的夕凪,就要结束流的生命。一想到这里,流不禁感到莫名地幸福。
可是夕凪的内心却一片混乱。
『谢谢妳,夕凪大人。』
流的语气十分平和,夕凪反而下不了手。
——还在等什么?这不就是我来到这个时代的目的吗?他背叛了我、杀了父亲大人,如今我终于等到了这个报仇雪恨的机会,为什么反而下不了手?
夕凪的心跳逐渐加速。只要挥动利爪,一切就结束了。脆弱的颈子将喷出大量的鲜血,替夕凪的复仇划下完美的句点。
「呜!」
然而夕凪的内心却感到一阵抽痛。这是一种警告,暗示夕凪不该这么做。夕凪以左手按住胸口,试图平抚莫名的疼痛。
「……夕凪大人?」
夕凪迟迟未下杀手,大感意外的流终于睁开了双眼。只见夕凪强忍着泪水,全身不停的颤抖,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
「为、为什么下不了手……」
勉强吐露这句肝肠寸断的真心话之后,夕凪放下高高举的右手。
——为什么?为什么?这不就是我的目的吗?我是来杀死流、替父亲大人报仇的!
夕凪的脑中浮现一个大问号。矛盾的思绪澎湃汹涌。夕凪的双手不禁微微颤抖。
「夕凪大人……?」
再度呼唤夕凪的名字之后,流终于看见了。
小小的水珠,沿着夕凪的脸颊滑落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杀不了他?
无声的吶喊化成晶莹的泪珠,从眼角倾泻而下。
「流先生——!」
春乃的声音再度传来。方术失去了效力,流的听力也恢复正常,这表示春乃已经来到附近了。
「……流,再来一次!」
「啊?」
夕凪紧紧抓住流的胸口。
「再来一次,这不是所我期待的决斗。要不是那个小姑娘突然出现,我早就死于非命了。」——原来她也发现了……
夕凪知道流的最后一击为什么失败的原因,才会要求与流再度展开决斗。这是流一厢情愿的想法,所以他并未发现夕砠隐藏在那句话之下的挣扎与矛盾。
「可是……」
「不必多言,再来一次!」
夕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流的双眼,泛着泪光的瞳孔显得格外地柔弱,与她霸道的语气大相径庭,握着流的双手更增加了几分力道。
「再来一次,流!」
感受到夕凪热切的期望之后,流也在内心作出了决定。
「……好吧。」
夕凪不禁松了口气,同时流露出迷路的小狗找到主人时的那种欣喜。
——夕凪大人……?
流不明白夕凪的表情代表什么,更不知道夕凪真正的想法。
感受到春乃的气息之后,夕凪站了起来,然后背对着流朝着森林的深处走去。
可是在进入森林之前,她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俯视着躺在地上的流。
「……流,我们注定要当敌人吗?」
说完之后,还拭去眼角的泪珠。
「这……」
流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即使时光倒流,身为剑客的流还是得斩除夕凪的父亲。
流的沉默并末让夕凪感到失望,或许她也知道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吧。
「下次再一决胜负吧,流……」
夕凪再度迈开脚步。
「除此之外,我们已经一无所有了。」
随着淡淡的月光消失在森林彼端之前,夕凪的脸上带着哀愁的笑容。
◇
费了一番唇舌之后,流才让春乃相信身上的伤痕是练剑不慎的产物。与夕凪的二度决战结束,流的生活依然没有太大的改变,每天自我训练、指导春乃奉纳舞、指导圭介剑术,偶尔也陪镇上的小孩子嬉戏。
夕凪还是想跟流一决死战,这代表流依然得维持剑客的身分,因此他也没有改变生活方式的必要。
不过夕凪离去时的神情。让流感到百思不解,一点点哀愁、一点点无奈、一点点缅怀的笑容,更牵动着流的心。每当想起夕凪当时的神情,就不禁怀疑第三次决斗的承诺到底是对是错。
「师父,你之前都是怎么获胜的啊?」
把流的思绪拉回现实的声音,来自在一旁挥剑的圭介。两人正在无人打扰的神社后院练习剑术。
「这个嘛……圭介,你挥剑的目的是什么?」
「啊……?」
「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吗?」
「……嗯……」
圭介放下手中的木刀,双手交叉在胸前思索,一脸为难的他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答案。
「我换个问法好了。你为什么想学剑道?当初让你作出决定的原因又是什么?」
流也放下木刀,坐在附近的石头上,视线刚好跟个头较小的圭介在同一条直线上。
「原因……?这个……小时候看到师父被封印之后的那块岩石……啊……」
「怎么啦?」
满脸通红的圭介突然住口,似乎想起了什么。
「这个……呃……」
「难言之隐吗?」
「算、算是吧。」
圭介连忙点点头。从他的狼狈样看来,似乎是相当私密的原因。
「说说看吧,搞不好能帮你找到答案。」
于是圭介吸了口气,神色凝重的直视流的双眼。
「不、不可以说出去喔!」
「当然。」
「那、那我就说
了……」
圭介知道流是个正直的人,说一不二,所以准备坦承一切。可是下定决心之后,圭介却依然沉默不语,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流知道圭介内心的挣扎,所以也不勉强,在一旁耐心地等待他自己开口。
「我、我……」
大约过了一分钟之后,圭介这才打破了沉默。从他用字遣词的谨慎看来,这件事对他真的非常重要。
「我、我从以前……呃……就很喜欢春、春乃。那时她总是抬头望着师父的封印之石,眼神之中透露着憧憬以及爱慕,因此我才想变得跟师父一样厉害,长大之后保护春乃……」
一口气说到这里之后,圭介顿时羞得低下头来。
「圭介,不需害臊。」
「可是……」
「我的理由也跟你差不多,都是为了保护最重要的人。」
「……」
圭介闻言,不禁拾起头来。脸上的红晕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惊讶的神色。
「吉冈大人也是为了他的家人而拼命,与我并肩作战的战友个个都是如此,无一例外。圭介。这个时代虽然没什么敌人,你的动机却是正确的,不需要感到羞耻。」
「嗯……」
圭介不由得松了口气。
「不过这个心愿,却与你的另一个心愿互相冲突。」
「啊?」
圭介不明白流的意思。
「之前你不是说过想要赢得比赛吗?」
「啊……」
圭介这才想起自己对胜利的执着。正处于低潮期的他总是无法在比赛中取得好成绩,因此才会兴起请流指导剑术的念头。
「看看我吧,圭介。我保护了应该保护的人,却无法战胜那个恶鬼,最后甚至还失去了一切。」
「师父……」
为了战友、也为了全村着想,流将胜利摆到第二顺位。最后虽然保护了全村的安全,却也让他失去了一切,来到四百年之后跟他毫无瓜葛的世界。对于胜利者而言,这种遭遇太过悲惨,然而流也算不上是个失败者。
「圭介,你要拿定主意,到底是以胜利为重、还是以捍卫为优先?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男子汉大丈夫一定得作个取舍。」
「我……」
所谓的胜利,代表获得新的荣耀。
所谓的捍卫,却是固守既有的事物。
不同的选择,决定了一个人临上战场前的心态。
「圭介。如果我舍弃封印,选择继续与恶鬼周旋,或许会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果,不过势必也会造成更大的牺牲。」
选择继续与恶鬼周旋,就会失去流所捍卫的对象,以及他们的未来,这绝对不是流所乐见的。可是选择封印,却会失去流的未来。
当时的流,还没有能力同时满足两种选项。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所以……?」
「没错。不要盲目地战斗,应该——」
盲目地战斗。
这句话点醒了流。自己现在不就正打算再度展开盲目的战斗吗?
「——应该要仔细思考你要的到底是什么,再修正自己的修行方针。」
圭介想要赢得比赛,希望藉此让春乃肯定自己的实力。
借着持之以恒的训练,在一对一的比赛当中赢得胜利并不困难;可是在训练期间,万一春乃遇到了危险呢?针对比赛的训练,真的能保护春乃吗?反之亦然,针对保护春乃的训练,是否能帮助圭介在比赛中赢得胜利?
「……我明白了。」
——对,应该要想清楚。我的目的到底是决斗,还是为了自己、为了夕凪大人的未来着想?
「师父,我会想清楚的,谢谢师父的敦诲。」
笑逐颜开的圭介朝着流低头行礼。
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看着豁然开朗的圭介。流不禁在内心反问自己。
◇
「哇——!大哥哥,快点啦!」
「小心看路,不要摔倒了。」
「不会啦!又不是第一次来,闭着眼睛也能走呢!」
几个孩子卯起来冲上山,完全不把流的提醒当一回事。
这阵子练剑结束后,镇上的孩子总会跑来找流。因为他们知道接下来就是流的爬山时间。
今天的孩子共有六人。刚开始只有晨间早操的那名少年,如今人数逐渐增加,有时甚至多达十几人。他们都很喜欢与时下的年轻人截然不同的流,总是围绕在流的身边。
在这个犯罪率大幅上升的时代,孩子的父母也很放心地将自己的心肝宝贝托付给流。毕竟流本来就是水际神社的神职人员,而且又精通武术,再也没有比他更适合的褓父了。
抵达山顶之后,几个孩子开始在小小的广场上玩了起来。广场的中央站着一名孩子,其它人不约而同地作鸟兽散,看来似乎是在玩捉迷藏。
流挑了个将广场尽收眼底的地方坐了下来,看着孩子在广场上跑来跑去。
『好—了—没—』
『还—没—』
——每个时代的孩子都是一样地纯真……
耳中听着孩子们尽情嬉戏的声音,流不禁有感而发。即使游戏不同,四百年前的孩子跟四百年后的行为模式都差不了多少,这种体认也让流的内心格外地平静。
——看来夕凪大人不会出现了……
这里是流等待夕凪的地方。不过现在多了几个孩子,不喜欢被他人撞见的夕凪应该不会现身才对。
因此当她无声无息的出现时,着实让流吃了一惊。
「怎么啦?瞧你那副见鬼似的模样。」
「……我没想到妳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面带微笑的夕凪定了过来,坐在流的身旁。流不明白夕凪的用意,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放心吧,我现在没有动手的意思。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是提不起劲。」
于是夕瓜眺望着正在玩捉迷藏的孩子,神情十分地温柔。孩子的每一个动作都逗得她露出微笑,一双大耳也不时抽动,看起来十分愉快。
流不清楚夕凪的来意,不过感觉得出她并没有恶意,于是便吁了口气,跟夕凪一起看着跑来跑去的孩子。
「……四百年……此情此景,还真让人感受不出这是四百年后的世界。」
眺望着奔跑嬉戏的孩子,夕凪突然有感而发。同样的话语、同样的神情,流仿佛回到了四百年前的过去。
「嗯……的确……」
这一瞬间确实跟四百年前没什么不同。四百年前的那一天、人类与妖狐的冲突尚未浮上台面的时候,两人也跟现在一样看着村于里的孩子嬉戏奔跑。
「流,告诉我。」
「请说。」
流点点头,他压根儿就没有拒绝夕凪的念头。
「在这个时代苏醒的时候,你心里想些什么?」
「……」
夕凪的问题让流陷入了沉思。这不是简单的几句话就能回答的问题,流需要时间慢慢思考。
「这个嘛……刚开始有些惊慌失措。毕竟这个世界跟四百年前完全不一样,放眼望去尽是陌生的事物。平坦的道路、来往的车辆、满载乘客的电车、还有飞机以及高楼大厦。对我来说,这是个充满惊奇的世界。」
一想到当时的狼狈,流不禁摇头苦笑。身旁的夕凪趁着流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瞄了他一眼。
『找到大辅了!』
『糟糕!』
孩子们正玩得起劲,当鬼的孩子恰好抓到了第三个人。
「不过那个时候还比现在好多了。」
「好多了?怎么说?」
夕凪转头看着流。山风吹乱了她乌黑的长发。
「每天都活在惊奇之中,反而无暇细想自身的处境。」
「……我也有类似的感觉。」
夕凪凝视着流,又接着说下去。
「刚苏醒的时候,我一心一意只想找你报仇,完全没想到自己在这个时代将何去何从。」
说完之后,夕凪摇头苦笑,仿佛认为当时的自己真的很傻。
刚苏醒的夕凪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处境,内心充满了对流的憎恨。现代文明让流惊慌失措,却反而对夕凪一点都不造成影响。
「可是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嗯……」
习惯现代文明之后,流感到强烈的失落。不再被这个世界需要的流,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夕凪的情形也差不多,熟悉的故乡、熟悉的族人全都离她而去,她也跟流一样失去了一切。而且这一带的妖狐只剩下夕凪一人,夕凪的孤独感想必又在流之上。不过夕凪并不是一无所有,她还有为父报仇的目标,因此并未停下脚步。一旦停了下来,想要再度出发就不容易了,所以夕凪别无选择,只能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我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身旁没有认识的人,也找不到我能做的工作,这里简直就像是个空虚的世界。」
一个让剑客的角色无从发挥
的空虚世界。神剑的力量大不如前,失去了斩妖除魔的能力,最惨的是居然还找不到敌人。
「所以妳出现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
「……我还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夕凪眉头紧皱,露出疑惑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年幼的少女。
「因为只有妳需要我的存在,需要我这个剑客。而且最重要的是,妳让我感受到已经消失的故乡,更让我忆起每一个令人怀念的日子……」
夕凪的出现,让流感到自己确实存在;夕凪的报仇行动,更让他保有水际剑客的身分。
「……或许我也是如此吧。夕凪的存在建构在你的存在之上,不管是以何种形式建构,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说完之后,夕凪缓缓地往流的肩膀靠去。泪水也自眼眶汩汩流出,滴落流的手背,溅起点点水花。泪水的触感让流发现夕凪正在啜泣,她的反应虽然出乎意料之外。流也没有将她推开的念头。
「流,下次决斗的时候,我不会手下留情,到时真的会杀了你。所以你一定要打赢我,然后杀了我。因为杀了你之后,我将失去一切……」
夕凪紧紧地抱住流的臂膀。
挟着强大的恨意来到现代的夕凪。一旦复仇成功之后,她将失去存在的目标。因此夕凪希望流在她展开复仇的过程中,亲手了结她的生命。
她希望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依然保有夕凪的身分。
「……夕凪大人……」
流突然发现夕凪变得前所未有地渺小。
过去的夕凪就像是流的姊姊,总是站在前面保护流不受他人的欺负。即使是反目成仇之后,夕凪依然是个可怕的敌人,少了神剑的庇护,流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对流而言,夕凪是个处处强过自己的少女。如今这个从不示弱的少女却倚着自己的臂膀轻声啜泣,纤细的肩头微微颤抖。眼前的景象为流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以及难以言喻的哀伤。
「流……?」
突然之间,流紧紧地将夕凪抱在怀中。讶异不已的夕凪噙着泪水,抬头凝视着流。
「对不起,夕凪大人……可是……我……」
流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杀了她之后,我还剩下什么?而且,我真的下得了手吗?
思及至此,流察觉到内心潜在的某个愿望。
——原来如此……
流与夕凪是同病相怜的两人。对流而言,夕凪是唯一的救赎,杀了夕凪之后,流将回到毫无意义的生活。也就是因为如此,明知没有胜算,流还是勇敢地向夕凪挑战,甚至还暗自庆幸神剑的力量大不如前。即使卯足全力,也不是夕凪的对手,不过这么做至少能让流保有水际剑客的身分。而且打不赢夕凪,也就代表不必面对杀与不杀之间的挣扎。
——我下不了手,我不能伤害她……
「夕凪大人,我办不到。」
这就是历经波折的两人最后得到的答案。
◇
在黑暗中匍匐数日的『它』,终于面临了全新的阶段。
历经了多次的休眠,『它』发现自己的身体长出了四只小小的脚。一开始『它』还不知道该怎么使用新长出来的脚,尝试了一段时间之后,现在『它』已经可以利用这四只脚到处行走。
有了这四只脚之后,『它』的移动速度自然也跟着加快了不少。行动力大幅提升的『它』,开始在森林中寻求更多的猎物。
或许是之前的松鼠十分美味,『它』的下一个猎物也是活的松鼠。跟着外出觅食的松鼠回到巢穴之后,『它』毫不留情地大开杀戒。巢穴里面共有五只大大小小的松鼠,每一只都成为『它』的盘中飧。
五只松鼠下肚,『它』获得了暂时的满足,不过还是不足以达成目的。于是身形胀大一倍的『它』为了寻找更多的猎物,扩大了行动范围。
现在的『它』还没有攻击大型野兽的力量,也不是野狗群的对手;不过『它』正慢慢地成长茁壮,力量也愈来愈强大。
目前『它』的行动范围尚未与人类的世界产生交集,只限于荒山野岭的森林。可是『它』与人类的世界展开接触,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到时候将以什么为食,老实说连『它』自己也不知道。
断章三
锵啷、锵啷……
随着玉串的清脆声响,茅乃翩翩起舞。水际玉串的造型源自岩户神话,上面镶有多件装饰。每当这些装饰互相碰撞的时候,就会发出宛如风钤一般的声音。
春天暖烘烘的朝阳映照在台地之上,茅乃手中的玉串和纸扇反射出耀眼的光辉,与曼妙的舞姿互相辉映,构成一张美丽的画面。
「……了不起。」
站在一旁欣赏茅乃练习奉纳舞,流的赞叹之情溢于言表。自从茅乃正式继承水际家之后,流还是第一次目睹茅乃的舞姿。轻风曼舞的茅乃,一点都不比前任继承者、也就是她的母亲逊色。
「嗯……」
流的耳边传来轻声的呢喃。声音的主人与流站在一起,共同欣赏茅乃的舞姿。
「夕凪大人。」
「不要叫我夕凪大人——令妹的舞技十分出色。」
凝视着茅乃的夕凪赞叹不已。
「这是多年来努力不懈的成果,再说茅乃的母亲本身也是个十分优秀的舞者。」
流的义母、也就是茅乃的母亲是水际流的前任继承人,同时也是远近驰名的优秀舞者。
「原来如此,这就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流静静地凝视着茅乃。夕凪发现流的神情有异,一脸好奇地靠了过去。
「流大人,怎么啦?」
「……没什么。」
「你的表情看起来很有什么,快说。」
夕凪确实从流的表情当中察觉异样,因此她不允许流有所隐瞒。
「真的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茅乃有个疼爱她的母亲罢了。」
流的母亲死于传染病,眼见茅乃从她母亲手中继承了一身优秀的舞艺,内心多多少少也有些羡慕。
「流大人,你也有所继承啊。」
咔锵。
夕凪碰触流挂在腰间的短刀,露出淘气的笑容。这把短刀是父亲奔赴沙场前留下来的遗物,据说是好几代之前的祖先从领主手中得到的奖励,从此被当成了传家之宝。无论是剑鞘或是剑柄的装饰,都流露出高贵的气息。
「这就是你开始练剑的原因吧?」
咔锵。
夕瓜又碰触着流腰间的神剑,同时报以温柔的微笑。
「……嗯。」
流看着夕凪,紧皱的双眉也随之舒展。
流的父亲是武士集团的大将,在领主的命令之下,带领部下保卫水际神社。他们是水际家族的盾牌,与水际的神职人员携手合作,经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生死之战。
在一次的激战中,流的父亲不幸阵亡。他率领部下打退了魔物,拯救了全村,却也因此牺牲了生命。即使是多年之后的现在,身受重伤的父亲与袭击村子的魔物殊死搏斗的背影,依然让流记忆犹新。
因此流拾起了长剑,继承父亲的遗志,继续保护将自己抚养长大的村民。这份捍卫全村的决心,就是流自父亲身上继承的意志。
「不过流大人,这实在是不象话。」
咔锵、咔锵。
夕凪左右两手分持短刀以及神剑随意摇晃。
「跟短刀比较起来,神剑显得太朴素了。」
夕凪对神剑的装饰大为不满。神剑上面看不见武士刀应有的装饰,这或许是制作者光芳的癖好吧,无论是剑鞘、剑柄甚至是剑锷都毫无修饰。
「你好歹也是个上位者,这种小地方得特别注意才行。」
「夕凪大人?」
夕凪突然跪在流的面前,伸手抓住头发上的饰带。薄如蝉翼的饰带精巧地盘附在夕凪的后脑,衬托出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
啪沙。
乌黑亮丽的长发略显凌乱。夕凪解下了饰带,任凭长发随风飘曳。
「只要把这个……」
夕凪准备将饰带系上神剑的剑鞘。
「夕凪大人,万万不可!这不是夕凪大人最珍贵的饰带吗?」
夕凪手中的饰带,是死去的祖母送给她的诞生之礼。流知道这条饰带的来历,说什么都不肯接受。
「这是我的东西,我有权将它送给你。」
无视于流的惶恐,夕凪径自动手。只见她将饰带在剑鞘上缠绕几圈之后,打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
「这样就好了。」
「夕凪大人……」
相较于流的为难,夕凪显得十分高兴。
「不必在意。反正我继承族长之后,这条饰带也会落得束之高阁的命运,倒不如送给你还比较好。相信祖母也会很满意我的安排。」
妖狐族是以发饰来传承的。旋风白狐身上的发饰,总有一天会传承到女儿夕凪的身上,到时夕凪自然得将这条饰带取下。
「可是……」
「不必多说!」
夕凪喝斥一
声之后,视线从流的身上再度回到正在练舞的茅乃,眉角上扬、脸颊微鼓,看来十分不悦。流认识夕凪已经不是一两天了,他十分清楚夕凪说一不二的牛脾气。
「……夕凪大人,请收下这个当成回礼。」
「嗯?」
死了这条心之后,流从怀中取出一个物品。小巧细致的女性首饰,镶着一只绿色的宝石。
「不行!」
明白这个首饰的来历之后,夕凪当场拒绝。
「这是令堂——」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接受夕凪大人的饰带。」
夕凪顿时哑口无言。
「且、且慢!」
眼见流准备解下饰带,夕凪不禁慌忙阻止。
「好吧,我收下就是了!」
「感谢。」
流将首饰放在右掌心。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之下,绿色的宝石抹上了薄薄的红晕。
可是夕凪却将流的右手推了回去。
「夕凪大人?」
流对夕凪的举动十分不解,脸上浮现出疑惑的神情。或许是流的反应正中夕凪的下怀,只见她的嘴角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替我别上。」
夕凪将一头长发轻轻托起,露出白皙的细颈。
「夕凪大人……」
无视于流的为难,夕凪默默地摆动双耳以及尾巴。
——真是拿她没办法……
流叹了口气,双手绕过夕凪的颈子。
◇
钤钤、钤钤。
右手高举玉串、左手挥动纸扇。茅乃的动作就此停止。练习多次的奉纳舞也告一段落。
「兄长、夕凪大人!」
茅乃收起扇子,将玉串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朝着两人快步走来。个性内向的她,此刻却显得信心十足。
——我跳得不错吧?
流仿佛听见茅乃的心声。
「流大人。」
夕凪把玩着首饰的宝石,抬头看着身旁的流。
「何事?」
「你喜欢这个村子吗?」
夕凪说完之后,回头看着身后的山脚。站在神上俯视山脚,村子的模样清晰可见,来回奔跑的孩子、忙于农事的大人、甚至是在河边洗衣的妇女都尽收眼底。
「是的。」
安详宁静的小小村子,却是流全力守护的重要世界。
「活下来。」
「夕凪大人……」
夕凪的表情十分严肃。
她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流会跟亲生父亲一样,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为了捍卫全村牺牲生命。所以夕凪将饰带送给了流,希望祖母的遗物能保护他的安全。
「……我明白。」
「答应我,一定要活下来。」
「是。」
流点点头,紧握剑鞘上的饰带。
「……你不应该拿起神剑的,这样我也不必成天为了你担心受怕。」
「我毕竟是武士之子……」
「我知道,你是水际家的武士。」
夕凪为之苦笑,她对流太熟悉了。
这时茅乃刚好走到两人的面前。
「兄长,这条饰带是哪来的?」
茅乃马上注意到剑鞘上面的饰带。
「呵呵,这样子看起来比较有份量。」
「夕凪大人,原来是妳送给兄长的。」
夕凪与茅乃相视而笑,流也忍俊不住。
『活下来。』
这个承诺并末打破。
之后的决战之中,流非但没有壮烈成仁,还活了四百年之久。
「难怪看起来不像兄长的作风。」
「喂……」
「哈哈哈。茅乃大人,别再寻这个木头人的开心了。」
对往后的命运一无所知的三人,正处于幸福的最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