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以数千支烛火照亮的宽广圣殿中,漆黑的数百名人影整齐罗列,面对主教的宝座进行祷告。修女所著的祭袍仅在头巾边缘与衣领滚了亮眼的白边,在昏暗的殿内,这幅光景简直就像巨大鱼腹闪闪发亮的鳞片一样。
数百名修女热切目光所聚集的焦点,也就是由黄金与罗纱华丽装饰的主教宝座上,坐着一名个子娇小的女性。她所身着的服装虽然在衣领与袖子多了些装饰,但基本上还是修女服没错。发出耀眼光芒的淡金色秀发自她的头巾下垂落,外表看来则是个年约十四、五岁的楚楚可怜少女。
索菲亚·安格理克斯·毕布里欧提卡留斯二世。
立于全地普遍教会顶点的教宗。
然而,在少女身上,却完全嗅不到世界最大宗教组织领导人应有的威严。尽管在黯淡的烛光下显得模糊难辨,但少女在修女们祈祷的途中,眼珠子依然朝着圣殿的四面八方游移不定。
站在一旁的老主教因为看不下去而假咳了一击。
(不行这样,我得专心一点。)
坐在主教宝座上的索菲亚提醒自己后,再度正视那群修女们。
正在瞩目自己的那数百对眼睛,很明显流露出陶醉之色。她到了任何一间大教堂基本上都是如此。即便这里是地处德国西部的科隆,索菲亚也受到几乎令人承受不起的热烈欢迎。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平日都镇守于梵蒂冈宫殿的神之代理人教宗,今天竟然会亲自来到地方教区带领大家祈祷。
光是这样还好,但一想到接下来非做不可的事,索菲亚就感到心情沉重。
“……那么,陛下,请您一一为大家祝福。”
身旁的年老主教喃喃说道。
修女一个个走上圣坛,来到索菲亚面前屈膝蹲下。只不过是让她们以唇碰触自己的手背,就足以令修女们感动落泪了。头巾下的每一张脸孔都显得既年轻又美丽,毕竟这是此教区修道院特地选拔来参加这场祷告的女性呀。
索菲亚再度于她们当中进行筛选,并说出主祷文——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以希伯来文咏唱出这段话之后,蹲在地上的修女们脸庞各处便发出了闪烁的光芒。那群女性眼见这种现象,纷纷嚷着“是奇迹、是奇迹”并堕下泪来。
(还是不要发光的人比较好……)
索菲亚的心中非常懊悔。
这才不是什么奇迹,只是对肉体调查听了圣句后的反应罢了。尤其是对特定的希伯来文语
音。每个人的祝福结束后,索菲亚都会以古拉丁文告知一旁的老主教检查结果。
要不要故意撒谎,宣称根本检查不出半个合适的人呢?这个念头索菲亚不知考虑过多少次。但老实说在义大利国内检查时索菲亚就试过了,结果圣事规律省长官多米尼哥却说“找不出合适的人就麻烦了,看来得对全体人员进行更精密的检查”,因此造成更为残酷的结果。
所以索菲亚现在也只能诚实地进行判断。她感到胸口一阵苦楚。尽管她祈求这些女性能一切平安,但身为教宗的她,却是这世上最清楚根本就没有那个对象可供大家祈求的人。
祷告结束后,除了出现一定反应值以上的修女外,其余人就自行解散了。
到了夜晚,通过考核者会到另一个场所进行第二阶段的检查。由于声音若是传出去会很不妙,所以特地借用军方的货柜举行。
摆在大教堂中庭的货柜,被全地普遍教会的主力救世军以及共同负责戒备的德军重重围住,装甲车与防空炮也在暗夜下设置完毕,探照灯则不停于漆黑的云层与街道上打转。
时序明明已经七月了,货柜内充满金属味的空气却显得异常寒冷。这里头的空间足以将一栋三层楼的民房完整容纳进去。大部分的面积都被黑暗所占据,只有某个物体的巨大影子静悄悄地隐蔽在其中。至于索菲亚,就坐在那个黑影约略正中央的某个凹陷处中。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的臀部肌肉变得相当紧绷。
站在左边的绯红色祭袍身影,是童山濯濯并戴着长祭冠的枢机主教——圣事规律省长官多米尼哥。右侧则是科隆教区的年老主教。此外货柜内还有圣事规律省的祭司十余人,负责操作带来的测量仪器并记录。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这个空间内,唯有仪器发出的亮光带来些微照明。
终于,有两个人影走入了货柜内。一人是负责领路的祭司,另一人则是先前在祷告时被选中的修女。后者的形貌让索菲亚偷偷咽下一口口水。虽说以往她就见识过许多次了,但至今还是无法习惯。修女除了头巾外一丝不挂,且胸部与腹部还以墨水写上希伯来文字。察觉到货柜里满满的男性锐利目光后,修女虽然倒吸一口气,停下脚步,却顶多只能努力弯下腰、并拢双腿而已,完全无法遮掩身上的重要部位;毕竟此刻修女的双手已经被锁链绑住了。
对方不安的视线最后终于抵达索菲亚这边。修女发现教宗的存在后脸上浮现些许安心之色,可是这反而增添了索菲亚的罪恶感。
“啊啊,陛下……”修女喃喃道。
“别害怕。接下来要为你进行更进一步的祈福。”
伴随在旁的祭司低声说。
“是、是的……”
修女仰躺在大批测量仪器包固处的正中央,祭司的其中四人分别按住她的四肢,多米尼哥枢机主教这时咧嘴露出了好色的笑容。索菲亚尽管想把头撇开,不去看接下来发生的事,但却被枢机主教制止。
“陛下,请您继续关注下去。这是您的职责。”
“唔,呜呜!”
索菲亚在膝头上紧握双拳,紧盯着修女那肉感的裸体。
“那么,启动神外仪典(Apocryphon)吧!”
在多米尼哥的催促下,索菲亚交叉双手,喃喃念出祷词:
“EphemeBphi、Joko、Nen、Nenentoni……Nenentoni……咦,怪了?”
索菲亚吃了好几次螺丝。主教与祭司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这边。
“啊、唔、呜时,我要练习!请让我再练习一下!”
索菲亚转身朝后方坐好,口中念念有词地默诵着,随后才紧握双拳说了声“好”,重新转回正前方。先是深呼吸三遍,她娇小的胸膛上下起伏着。
“快乐者(Ephememphi )、欲望者(Joko)、悲叹者(Nenentophni )、恐惧者(Blaomen)、诞生万物之母(Esthensis Ouch Epiptoe)呀……” (译注:典出《约翰密传(Apocryphon of John)》 。)
这回终于流畅地念完了。
“成功了!我终于会念了!”
索菲亚抱住自己的肩膀,两眼闪闪发光,还兴奋地环顾多米尼哥及主教的脸。想当然尔,并没有人夸奖她。现场的气氛根本不是她想像的那样。被白了几眼后,索菲亚只得丧气地垂下头。
接着很唐突地,一股热流在索菲亚体内涌现。这种感受要直接以快感来称之也可以。
根据前任的教宗指导,这就是所谓的神之爱。
神虽然爱世上所有的人,但能够明确感受到这种爱的,唯有可与神外仪典连结的教宗一人而已——也因为如此,教宗才会成为所有信徒的领导者。
背后传来了沉重的辗压声,索菲亚也感受到一股震动。接着,不知是来自谁的温热血潮流了过来。索菲亚蓦然转过头,只见在幽暗的货柜深处——也就是在她背后的左右两侧,燃起了两道赤铜色的火焰。
那是神外仪典的眼睛。
索菲亚所坐的巨大物体启动了,并开始关注接下来的仪式。她很清楚这点。
“已经确认与陛下的连接了。”
负责仪器的其中一名祭司咕哝道。索菲亚的四周也同时浮现以绿色光芒显示的各种数据。她所在的位置可以算是一种驾驶舱。至于在她的正前方上空则出现了五个零。索菲亚见状,四肢就像有电流通过般颤了一下。
“检查出希伯来字母代码。确认是零。”
“好美……啊啊,陛下,您真是纯洁无瑕……”科隆教区的主教叹息道。
“当然。陛下就是因为这样才被选出来的。”
多米尼哥看到五个零以后,心满意足地说道。
这是根据希伯来数秘术(Gematria)所算出的索菲亚魔名生命数总计。
生命数零,意即索菲亚是这世上唯一一位完全没有魔名的纯洁人类——那也是能启动神外仪典的支配者之证。
枢机主教点点头。“开始吧!”
祭司们各自握着火钳。刻有希伯来文字的火钳尖端已呈白色的高热状态,握柄后伸出的线路还与仪器连接,躺在中央的修女双眼则明显闪过畏惧之色。
以高热的火钳烙印在赤裸的女性柔软肌肤表面,接受试验者自然会痛苦地呻吟翻滚。索菲亚几度想以手遮住双眼,却遭多米尼哥一一喝止。火钳离开肌肤后,烙印上的文字皆发出了青色的光芒。那全是相同的
文字。祭司们接着改拿起第二种火钳。修女连晕死过去的权利都没有,立刻又要接受极为痛苦的考验。
女性凄厉的痛苦叫声响彻纳骨堂。索菲亚很清楚,将自己包裹住的神外仪典,正从背后的高处从头到尾注视仪式的过程。
索菲亚突然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将嘴唇咬破、流血了。舌头感觉到一股锈铁味。
(这算祝福吗?这真的是祝福吗?)
(今晚到底会来几个人?还得看几次相同的场面……)
四种文字烙满全身后,修女几乎每一寸肌肤都被淡青色的光芒覆盖。只见她在实验台上翻一起白眼,全身无力地瘫软着。
索菲亚面前的五个数字开始迅速切换,令人眼花撩乱,但最后又恢复成“00000”。
“不行啊!” “这女的一点用都没有。” “唔嗯。”
主教们窃窃私语着。索菲亚则咬牙切齿地强忍情绪,不过最后还是忍不住,朝一旁的多米尼哥问:
“……那个,她、她该不会死掉吧……”
“谁知道。”
多米尼哥歪着嘴回答:
“没人可以确定。受容素不足就会变成像她这样。不过肉体都烙满圣名后死去,对本人来说也算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幸福吧!”
“可……可是……”
被搬出去的裸体修女一动也不动,身体被烙上的青色光芒正在缓缓黯淡下来。
“下一个。”多米尼哥以严厉的口气下令道。
货柜的入口再度出现人影。在昏暗的绿色光芒中,一名纤细白皙的裸女踏入这个空间,索菲亚忍不住以指甲用力搔抓自己的大腿。
“陛下,还有卅八人。请您继续祷告。”
“为什么非得做这种事不可呀?”
索菲亚已经再也无法按捺了。多米尼哥先是“嘘”了一声要她安静,然后才说“不可以让修女看见您迷惘的模样”。
火钳燃烧着淡青色的火焰,再度拷问起女性的躯体,货柜内又被如撕裂绢布般的凄厉叫声充斥。多米尼哥这时才凑近索菲亚旁边,对她附耳说道:
“这么做都是为了主与陛下。”
(为了我?)
索菲亚回望着枢机主教那长满丑陋皱纹的脸孔。
“主听了我们的祈祷会重返人间。为了达成那个目标,必须正确地呼唤出主的名字才行。陛下与神外仪典的所作所为就是由于这个。此外《神圣四文字计划》也是。”
多米尼哥以指关节突出的手抓住索菲亚的下颚,强迫她看往祭司们所在的方向。在火钳底下,四肢被用力踏住的修女正在剧烈颤抖。修女的声音已经嘶哑了,那听起来就好像铲子插入干裂的泥土一样。
“受容素还是不足。明天就要前往日本了,不过那个国家应该不值得期待吧!”
“枢机主教阁下,出巡的地点一定要包含日本吗?”
科隆的主教插嘴问道:
“太平洋战线正如火如荼,把陛下带到那种地方似乎有点……”
“当然。况且那个国家……”其中一名祭司也阴沉着脸介入对话:“还有那邪恶的一族存在。他们就是让计划不得不提前展开的元凶。此外有情报指出计划内容已经泄漏出去了,对方或许会采取妨碍的手段。”
“不必你们多嘴。检邪圣省那群不中用的家伙就算了,这回可是有梵蒂冈龙骑兵随行,而且更重要的是陛下也在。”
多米尼哥对此嗤之以鼻。
“只要有这神外仪典在,任何人想兵戎相向——”
不过就在这时,整座货枢突然摇晃起来。
爆炸声与地鸣声在幽暗中回荡着,此外还有几乎要刺穿耳膜的警报声。
“阁下!”
一名救世军的神父上校冲入货柜中。他粗鲁地推开正在进行检查的祭司们,好不容易来到多米尼哥枢机主教跟前。
“是英军。他们已经突破防空系统,空降部队正在——”
上校的报告被打断,那是因为有好几道爆炸声就在非常近的距离响起。为此从实验台摔落的赤裸修女也发出尖叫,测量仪器纷纷倾倒,祭司们则被压在底下叫苦着。至于差点从座位上摔下去的索菲亚,则被多米尼哥一把抓住肩膀,拉回原本的位置。
(糟糕,神外仪典生气了。)
货柜出现严重的倾斜。
“可恶!德军都是干什么吃的!”
当多米尼哥发出咒骂的瞬间,货柜壁面突然被打得粉碎,震波还扑向了索菲亚的方向。其中一名祭司因此从神外仪典的机体上滑落,掉入融化的热铁中痛苦地打滚。
“快保护陛下!全体部队坚守岗位,务必要守护陛下的安全!”
多米尼哥枢机主教一边紧抓机体的突起处一边吼道。索菲亚这时才怯生生地睁开眼。大教堂被火舌吞噬,就好像夜里突然矗立起一棵诡异的明亮大树似的。在其四周盘旋的光点想必是军用直升机吧。配戴闪亮十字章的救世军们纷纷拿起刺刀,聚集在索菲亚的四周固守。
宛如要撕裂空气的尖锐声响传来。
“是空降吊舱,来了好多个!”“防空炮!” “没差了,德国佬的直升机要是连带遭殃算他们倒楣!”
陷入慌乱的喊叫声此起彼落。巨大的黑影一个个从空中插入中庭的草坪,地震如波浪般摇撼着位于地面的士兵。那是炮弹状的空降吊舱。吊舱打开后,位于内部的英军强化兵立刻如虫子般峰拥而出,他们自手臂伸出扩散炮,将德军们一一化为沾满鲜血的肉块。
“教宗!” “是教宗!” “辗过那群人!”
“可恶的异教徒!” “不准你们靠近陛下半步!”
祭司兵们英勇的喊叫很快就被悲鸣与血沫吞噬了。对手突破由装甲车并排组成的防御阵地。装饰有闪亮红白蓝三色同心圆的英国空军强化重装机兵,一边自推进器喷发火焰,一边杀一向索菲亚的所在之处。
“大淫妇(Babylon)!”“那个可恶的妓女!” “水性杨花的女人,等下就先奸后杀吧!”
英国士兵口中所咒骂的,正是同盟国最常用来丑化教宗的言语。大概是为此产生了反应,索菲亚周遭的空气顿时变得滚烫起来。耳鸣声充斥于她的脑袋内,让人忍不住要打滚的爱紧紧包裹住她全身。一股冲击力道自下方将索菲亚顶起,被火舌所覆盖的战场立刻从她脚底下远去——不,应该是索菲亚自己被抬高了才对。
“噫!”一旁的主教发出了难堪的惨叫声。
原本蛰伏在地面的神外仪典开始站起身。包围住崩塌货柜的英军们、德军们以及救世军士兵,毫无例外地瞪大了惊愕的双眼,抬头仰望面前的光景。神外仪典在暗夜下打开仿佛能支撑星辰的羽翼,构成其躯体的数百枚车轮同时旋转起来,而这架机器自身的无数眼睛,也顿时睁大了。
飘浮于离地表二十公尺位置、被焚烧大教堂的熊熊火焰所照亮的这玩意儿,身体是由无数枚紧密契合、不停回转的大小车轮所组成,外加周围呈放射状延伸而出、正拍打着的灵体羽翼,简直就是异样至极的生命体。
神外仪典——集结了教会的工学科技结晶所制作出来的人造座天使(Ophanim)。
在持续以复杂方式变化形状的车轮群中心,唯一一枚保持水平不动的大车轮上,坐着索菲亚、多米尼哥枢机主教还有科隆主教。在索菲亚的脖子上,被套上了一枚仿佛项圈的小车轮。小车轮在持续飘浮旋转途中,还不停吐出零这个数字。那其实是索菲亚与天使连接用的操纵环。索菲亚无意识地举起手,碰触操纵环的边缘,代表攻击许可的文字立刻浮现在半空中。
战场这一带随即被蓝白红的光芒所覆盖。人小车轮以及各自埋入其中的数百颗眼球熊熊燃烧,同时发出赤红的光芒与火焰,随后还一边响起不和谐音一边变得白热起来。
(不行,不可以闭上眼睛。)
索菲亚拼命要求自己。如果现在她抛下对神外仪典的控制,眼前的所有一切都会被火焰烧尽。攻击己经无法喊停了,只能尽量将威力控制在最小的程度。
天使的歌声逐渐高亢起来。空气仿佛变得比正常情况浓密数倍,索菲亚全身也被一种几近窒息的亢奋感侵袭。隔壁的一名主教开始自眼睛与耳孔喷出白光并发出痛苦的呻吟,但即便如此索菲亚依然无法停止。眼底下许多道光芒群集起来蠢动着,就好像地面多了一道银河般。
圣!
圣!
圣!
当圣三颂(Trisagion)充满于大气的瞬间,神外仪典的所有瞳孔同时迸发出炽烈的光芒,地表也被火焰所完全覆盖,夜色与幽暗一下子远离了大地,轰隆的爆炸声就连飘浮在半空的神外仪典机体都随之摇晃。英军强化兵的重装甲纷纷膨胀爆炸,鲜血与白色的火舌自底下喷发而出,以被烧焦的天空为背景,军用直升机也一架架化为火球坠落。
被烤熟的不只是英军飞机。配戴救世军十字剑章的僧兵当中,也有人被座天使放出的烈火波及,在地上痛苦地翻腾打滚。
“喔、喔、喔喔,为、为什么!”
“陛下请救救——嘎啊!”
“好烫烫烫啊啊啊啊啊!”
索菲亚自高处俯瞰如此的光景,不禁发出咬牙切齿的声响。她虽然很想捂住耳朵,但光是要抓住正激烈抽打羽翼的神外仪典机体座位,就耗去了她所有的气力。
“哼,那些家伙是因为不够虔诚。缺乏信仰的家伙。”
枢机主教多米尼哥在耳边发出带有憎恨意味的咕哝声。神外仪典会在可能的攻击范围内,针对所有背弃教义者或异教徒喷出致死的火焰。索菲亚虽然尽量提高攻击判定的基准值,不过还是有许多信徒被无辜卷入。
(这种可怕的武器,早知道就不要带出来了……)
“啊、啊啊啊,陛下!”
吼叫声让索菲亚蓦然抬起头。原本在旁陪伴她的科隆主教已被白色火焰吞噬,自车轮边缘滑落,只能勉强用一只手撑住自己。
“撑、撑住!”索菲亚奔向主教紧抓住边缘的那只手。“快点!请抓住我!”
主教凭藉索菲亚自车轮边缘探出身子往下伸的手,好不容易爬了回来。
“愚蠢之徒!不准碰陛下!”
多米尼哥喝斥道,但己经太迟了。主教被烧烂的手接触索菲亚的脖子——或者该说此刻依旧在持续旋转的操纵环。一瞬间,数秘术检查便自动展开,对主教那遭强制连接的魔名进行读取,最后在半空中弹出00936的数值。检出污染、检出污染,开始排除、开始排除——神外仪典如此喃喃念道,抓住索菲亚手臂的主教身体立刻被烧得一片赤红。
“喔喔喔喔请饶恕我——啊咕啊喳波啦噗!”
主教的肉体爆炸了,血沫湍湿了索菲亚的脸庞。被撕裂得七零八落的祭袍碎片,则被羽翼拍打所造成的风卷飞。
“……啊、啊啊、啊……”
索菲亚压低身子、趴在车轮边缘,朝一无所有的黑暗虚空伸出手,嘴里发出了呻吟声。半秒钟之前还在那里的人体重量与温度,如今己被狂风所吹散。
“陛下,那样子很危险,请您回来。”
多米尼哥主教慎重地撑住索菲亚的身体,小心翼翼不接触到项圈,并将她从边缘拉回来。
随后,多米尼哥才俯瞰底被火焰覆盖的幽暗大地嗤之以鼻。
“真愚蠢啊!能碰触神外仪典的,只有完全纯洁无垢的教宗陛下而已。自甘堕落的罪孽深重者,一旦连结上去当然会遭受天谴。”
他口气凝重地说完后,自行后退了好几步。
索菲亚等人周田那淡青色灵体的巨大羽翼再度激烈地拍打起来。圣三颂的歌唱声愈发激昂,数百颗眼睛也瞪得好大。
“英国空军的第三波来了!”
位于地上的某人指着夜空的一角喊道。一大群光点正以惊人的速度逼近这里。
“想来多少都没问题。”多米尼哥讪笑着。“只要神外仪典还矗立在这,异教徒根本还看不到陛下的身影就会被烧死了!”
(别过来。拜托别过来。)
索菲亚在枢机主教旁保持跪姿,心中不停祈祷着。
*
位于帝都西南部的染谷地区。
经过精心筹备的都市计划所建立的这座城市,巧妙融合了军事设施与静谧的住宅区,不远处还可眺望到一座被深深绿荫所覆盖的山峦。约莫位于山腰地带的土耳其寺院风格白色洋房,使是紫苑寺家的宅邸了。宅邸的庭院依然存放着剩余的建材与工程车辆,不过修理工程已告一段落,建筑物的外观亦恢复了昔日的美好。
至于那房间则是设置于重建完毕的西栋最顶层。
这是一个令人感到不快的房间。面积虽然约等于普通的学校教室,但两侧墙壁都被高度直达天花板的书架完全覆盖。书架上堆满了光是手指轻轻碰一下就会掉落大量灰尘的破旧古书,而书架前方则凌乱陈列着大小不等的棚架,上头摆着浑天仪、望远镜、烛台、古老的留声机、充满绿色发光液体的水槽,甚至还有人骨标本。
然而房间不快的本质并非出于这些令人忌惮的咒术用品,而是位于房间中央、那张附有天蓬的大床。床单上挤满了可爱的动物布偶。总而言之,这就好像直接把恶梦现实化的场景。
“……祖母大人,您的布偶好像又变多了。”
有叶才踏入房间一步,立刻无奈地说着。
一名年幼的少女自在地舒展着双腿,仰躺在布偶群中央。她的眼珠跟有叶一样是石榴色,这也是身为吸血鬼的证据。少女在床单上散开的白色长发就好像浓雾般,而自睡袍底下伸出的纤细四肢更增添了如梦似幻的气息。
紫苑寺初音。
乍看下虽然像是个年仅十岁的幼女,但其实是有叶的祖母,也贵为紫苑寺家的长老。
“宝雷那家伙,看到余躺在卧榻上的模样似乎就会很开心。”
初音的手滑过床单,说道:
“每次他来都会拿布偶当见面礼。一旦余回赠他抱着这些布偶拍下的照片,他还会喜极而泣。”
有叶忍不住叹气。宝雷是紫苑寺家的主治医师,也是姐弟俩所就读的学园校长,更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萝莉控。虽说只要拿初音的最新照片当诱饵便能免费雇用他,让人感觉相当划算,但这就好比老是拿肉饲育饥肠辘辘的狼一样,总觉得那家伙会有突然凶性大发的危险。
“所以,余这回睡了几天?”
“这次的睡眠是五天。”跟随在有叶背后的冬子代为回答道。
“是吗,好像变得愈来愈短了……嗯。”
初音喜孜孜地抚摸自己的手臂。感觉她就连气色都比先前红润许多。
初音的肉体曾持续返老还且好一阵子。目的是为了抹除自身的存在,以斩断紫苑寺血中的大量记忆。不过托尊一心一意想要让初音留下之福,那样的时间回溯过程已经被破解了。
但也因为如此,明明是被诅咒的血脉却继承了至高无上的神之子记忆,如此矛盾的紫苑寺宿命至今依旧持续着。
在此之前的紫苑寺一族都刻意漠视该事实,抱持着矛盾过日子。初音从一开始就得知了尊与生俱来的魔名真相。她与教会携手、利用万魔抄本加以隐藏,甚至还消除自己对此的记忆,辛辛苦苦的目的就是为了压抑尊的魔名。
然而那项事实,最终还是将尊拉回台面上了。
“同为吸血鬼的余或许没资格这么说。”
初音自嘲道:
“这种矛盾或许就等同生命的本质吧!大家都抱持着类似※帕托斯与※塔纳托斯的矛盾诞生、痛苦,最后消灭。我们吸血鬼也是一样。” (译注:帕托斯Pathos,在希腊文,代表无法穷尽、永不满足的深切情感;塔纳托斯Thanatos,希腊神话中的死神。)
祖母再度望向自己那重新开始发育的肢体,有叶似乎可以理解对方刚才想要表达什么。
“……闲话待会儿再聊吧!过来,有叶。”
在祖母的招手下,有叶怯生生地爬上那张床。床单下有沙沙的泥土触感。那是血田——也是吸血鬼唯一被允许休息的领土,是过去曾吸了加略人犹人末期之血的泥土。
即便本质如此扭曲,自己这一族毕竟也是生命体啊——有叶在心底感慨。
“再靠过来一点。余懒待爬起身。”
“是、是的。”
有叶趴在床单上,爬向初音。被四周的大量布偶包围,有来有种奇特的感觉。然而,等下要做的事依旧是不可或缺。吸血鬼一旦吸了他人的血,就会因对方魂魄中的记忆导致血液变浊。为了让这种污浊在血族内平均化、减轻当事者负担,所进行的仪式就被称为换血。
杯于具体的方式嘛——
“请开始吧,有叶大小姐。首先尽情吸取初音大人的嘴唇,将初音大人推倒后用力深入舌头。双方的舌相互缠绕,并以牙齿彼此玩弄,最后加以吸吮。”
“讨厌啦,为什么每次冬子都要游解说边死盯着过程不放!”
有叶回过头,对那位眼珠子在镜片后方闪过一抹亮光的女仆长抗议道。
“在近距离对诸位美丽血族的换血行为偷窥——不,我是说端详,是身为女仆的义务。”
“不必你多事!或者该说不准你看!”
“快点进行吧,有叶。”
“啊!”
初音揪住有叶的手腕,一把拉了过去。
“……呼,嗯。”
两位美丽的吸血鬼在满是布偶的床上相互拥抱,重叠彼此的嘴唇。最后,初音的娇小舌尖终于自齿缝侵入有叶的口中。
“……嗯,嗯……”
两人都用牙齿咬住对方的舌头,血腥味很快就在嘴里扩散开来,也可以感觉血的性质正在慢慢改变。因为冬子就站在背后观察,有叶只能拼命否认自己喜欢这种行为的事实,但换血所带来的快感依然让她无法抗拒。有叶忍不住发出了甘美的呻吟与炽热的吐息。
两人终于放开彼此的唇。一条混有血丝的唾液还架在两人的舌尖上。
“真是太让人满意了。”位于后方的冬子恭敬地跪拜在地。
“没人要你发表感想啦
!”
“唔嗯……”
初音咽下有叶的血以后,目光对着暗处彷徨许久才喃喃问道:
“看来余睡着的时候,尊又恣意胡来了。而且还是在迎宾馆,对吧……”
初音读取了利用血液共享的记忆才能得知这点。这当中也混杂了强制从柏崎陆军少将身上所啜饮的记忆。
“帝国陆军……教会……此外还有还肉机关。看来都连在一起了。”
“是的。尤其是还肉机关,已经深深渗透进全地普遍教会,应该不会错了。”
根据对柏崎陆军少将的记忆解析结果,有叶又明白了诸多新事证。少将是直接植入生物兵器后走私进日本,至于拿货的地点,毫无疑问正是梵蒂冈。确认这点的方法很简单,在少将的记忆中,获得生物兵器的瞬间,背后可以听到九声部合唱曲《求主垂怜(Miserere)》响起。这首圣歌只在梵蒂冈的西斯廷小礼拜堂演唱,绝对不会在其他地点进行,此外声音传来的方位还是在少将的右下方。
“因此,交货的地点可以缩小到梵蒂冈的宫殿里,而且——是在四楼以上的高度。”
初音眯起眼,有叶则点了点头。
“是的。由于交货给他的对象那部分记忆已被消除,所以无法再读出更多讯息,但想必是枢机主教级的高层没错。”
虽然有叶想进入更深层的记忆进行调查,不过被《蛊》侵蚀的人类通常都会伴随脑组织被吃掉后发狂的命运,所以无法如愿。这类的增生型生物兵器就连灭口都要采取如此骇人的恐怖手段。
(不过,这回总算还是抓到对手的狐狸尾巴了。)
(还肉机关,我绝对饶不了你们。)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听了初音的这个质疑,有叶不禁歪着脑袋。
“所谓的怎么做,是指……?”
“你打算树立多少敌人?全地普遍教会迟早都会对吾辈动手的。如果能彻底消灭教会,像还肉机关这种小角色,根本就不值得烦恼。”
初音咧嘴露出促狭的笑容,故意暂停一下。
“……以上意见是出自像是尊会有的发言。”
“一点也没错。”
有叶叹了口气。
“那孩子完全不理解九重正护役的立场何在,竟然想把教会当作对手,这么一来也会给皇宅制造困扰。”
“不知从几时起,吾辈就无法单纯考量自身的幸福度日子。”
“……幸福?”
初音突然将视线从有叶脸庞移开,越过她的肩膀望向后方的冬子。
“冬子,你为何要为吾服务?”
“那是因为血族的诸位都是那么美丽、动人、好色……呃、不,总而言之,我——藤堂冬子,对于能服侍这个家感到至高无上的喜悦。”
“看吧,所谓对幸福的渴望就像这样。这才是人类该有的本性。”初音笑道:“有叶,你认为如何?”
“我吗……”
什么幸福?有叶从来没考虑过。
“紫苑寺之所以要侍奉皇室,完全是为了报恩。毕竟皇室赐与吾辈领土与氏姓。但如果暂时忘了那件事,你自身的幸福在何方?”
有叶的视线在祖母的石榴色眸子中迷了路,不知不觉陷入沉默。
她不懂。祖母初音为何要问这个问题,她真的不懂。
“……现在不〣答也可以。”
初音露出微笑。
“吾辈的血脉最后诞生出尊。那对吾辈来说正是一大福音。”
“福音……是吗?”
“没错。神之子就是负责传播福音之人。既然是这样,尊也离不开相同的使命。”
“怎么会,我们吸血鬼最后将由神救赎?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那并非救赎。应该说是获得幸福吧!”
有叶垂下目光。她果然还是无法理解初音的话中含意。
“尊回家以后,余才首度认知自己的幸福为何。你想听听吗?”
“祖母大人的……吗?是什么?”
“余与尊结合,生下子嗣——”
“祖、祖、祖母人人?”有叶从床上跳了起来。
“怎么了,突然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余的肉体已经结束时间回溯,现在这个身体将会以正常的方式成长,所以初经很快就会来了。”
“那、那、那样是不行的,因为,尊可是祖母大人的孙儿呀!”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还需要你说吗,兵令人困扰啊。”
“问题的重点跟理所当然无关吧!”
“怎么,你这个亲姐姐还不是每天跟尊玩亲亲?”
“初音大人,请不要用‘玩亲亲’这种形容方式,那也是性骚扰。我——藤堂冬子,就算面对初音大人……” “冬子你先给我闭嘴啦!何、何况,人家现在早就没那么做了!”
“呼嗯,是吗?余现在亦是求之不得啊!”
初音“呼”地叹了一口气,将身子埋入堆积如山的布偶中。
目前隐藏在尊血液中的神之子记忆已经活性化。光是肌肤相碰触或许还没问题,但假使接触到尊的体液,对吸血鬼来说结局就跟淋了一头圣水没两样。
“真令余困扰啊!一切色色的事都不能做,就连接吻也不行。”
“人家也没有……那种事做不做都不要紧吧?不、不过,如果不给他亚多拉玛雷克的魔名,会大大减损我方的战力,我只是担心这点而已。”
有叶心虚地挪开视线并拼命找藉口,初音忍不住发出咯略的笑声。
“话说回来,尊今天上哪去了?既然没跟你腻在一起,难道跑去找其他女人?”
“才、才不是!”有叶连耳朵都羞红了。不过事实正如初音所言。“他跑去东京教区的大教堂了。据说,他想回去找以前的修女们……”
“喔?爱吃醋的你竟然让他独自前往?”
“因为最近的战斗消耗掉太多魔名,偶尔也需要补充一下。”
“总之他就是去找修女们玩亲亲百人斩了吧?”
“啊、唔,是啦,算吧。”
“初音大人,请不要用‘玩亲亲’这种形容方式,那也是性骚扰。不如改口用‘101P’吧!” “就算是尊也不可能所有人一起上吧?”“不,假使透过雷电暴风天使临门的魔名加速,或许有办法?” “你们两个可以停止那种蠢话吗!”
有叶的暴怒让布偶山顿时倒塌。她气急败坏地站起身,将和服下摆拉好,随后便步下祖母的床。
“尊又不是为了做那些低级的事才出门!他还得顺道去调查全地普遍教会的情况!这是工作、工作啦!”
这番话已经不是单纯针对初音,有一斗恐怕是为了说服有叶自己吧。
只要尊能转录大量魔名回来,他肉体内的神圣反应也会因受中和而弱化,这么一来或许与有叶进行换血就不会有问题了。暗地期待这种事的有叶觉得自己还真是悲哀。
正当有叶要离开房间时,藏在她和服袖子中的携带通话器突然响起。
‘不明门殿下,很抱歉打扰您休假!’
迷你的立体影像浮现于有叶面前,那是一名身着大日本帝国军情报部门的漆黑军服身影。《不明门殿下》则是九重工护役的雅号,在日帝军中会用这种方式称呼紫苑寺家的,通常都是对这一族有好感的军人。
‘请问令弟已经前往教会侦查了吗?’
“是呀,就在不久之前……怎么了吗?”
情报人员的表情笼罩些许阴霾。
‘原来是这样。或许不必担心令弟吧……后来对柏崎少将的残存记忆进行深层分析时,无意找到了一些启人疑重的词汇。’
启人疑重的词汇?有叶不自觉偏着脖子。冬子似乎也察觉出紧张的气氛,自后头走向有叶的通话器旁侧耳聆听。
‘就是《神圣四文字计划》。这个词残留在少将的记忆中。此外,派遣至梵蒂冈的情报员也发掘出一模一样的计划名称。最近几天,伴随着该计划的曝光,各地大教堂的戒备程度都有大幅度的强化。’
“又来了,那到底是什么计划呀?”
‘是,关于这点还不清楚。不过,令弟要前往的东京大教堂,目前也被列入重点的警戒区。或许您要提高警觉比较好——’
通话切断后,有叶立即与尊进行联络。然而,或许是在潜伏任务途中吧,并没有得到对方的任何回应。有叶打了简讯,送出要尊小心一点的提醒后,便将通话器关闭。
她以手抚摸滚烫的脸颊,希望内心的悸动能赶快平息。
(放心吧,他可是尊耶。那孩子一向无人能敌。)
(啊啊,不过,我的心也跳得太快了吧。为什么会如此不安?)
(神圣四文字计划……?)
(到底是什么鬼计划?跟神的……名字有关吗?)
月亮看起来仿佛被远方的摩天楼影子卡在天空上。至于在底下向四面八方延展开来的,则是无所不在的柔和夜色。索菲亚以前就曾听说,皇居的大部分腹地都是被森林所占据。
她坐在窗框边,背倚着冰冷的石
板,不自觉叹了口气。
这是索菲亚生平首度来日本。在干净的街道上,大量人潮与车潮井然有序地一一通过,如此不可思议的光景就是她对这个国度的第一印象。她觉得待在这个国家很舒服。大家都亲切到令人啧啧称奇的程度,大部分设施也比欧洲各国的更为整洁美观。
然而当中午的祷告结果出来后,她的胸口又再度变得沉重不堪。
(为什么呢?义大利跟德国都没发生这种事。)
(合适的人为零,怎么会……)
(该为此感到高兴吗?)
但如此的结果却令多米尼哥大为愤怒。新任的东京大主教,也因为日本一个人都找不出来而显得极为狼狈。接下来他们会采取哪些激烈的手段,索菲亚实在不敢想像。
话说回来,索菲亚自己也不清楚做那种检查的目的是什么。她只知道神圣四文字计划这个名称,以及此计划与主的圣名有关而已。不过既然要搞到如此劳师动众,铁定是不管牺牲多少人都得完成的事业吧。一想到自己处于这项工作的核心,索菲亚就觉得好像快承受不住了。
(还是以前在修道院的时候比较快乐。)
(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当上教宗……)
这时,房外传来了敲门声。
“教宗陛下,您的晚餐已经送到了。”
那是女性的说话声,对方操着一口发音不其熟练的义大利语。索菲亚慌忙从窗框跳下。
“请、请进。 ”
进房间的人,是与东京大教堂共同设立的女子修道院的院长——记得这位修女的名字应该叫奈美惠。这位院长身穿白色修女服,只有头巾是黑色的,修女服上还有代表院长身分的大型红色十字架刺绣。这时,索菲亚不禁回想起自己以前所待的圣塔克拉拉女子修道院的老院长,然而眼前这位修女奈美惠院长却年轻得令人惊奇。
“不知道是否合陛下的口味,不过既然陛下希望尝试日本食物……”
边说避微笑的奈美惠修女怎么看都像是廿多岁。
(据说日本人的外表都比实际年龄年轻。)
索菲亚坐在朴素的单脚桌旁,抚摸右耳启动※巴别塔(Babel)消除器。这项移植模组是为了解除空间内的不同言语障碍。由于其功能可以消解神当初对人类进行的惩罚,所以全地普遍教会只允许教宗一人使用,可说是一项珍贵的宝物。(译注:据圣经记载,人类联合起来兴建一座能通往天堂的高塔巴别塔。为了阻止人类,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类相互不能沟通,计划因此失败。)
“你说日语没关系。我能够听懂。”索菲亚解释道,这下子就连奈美惠修女都不禁愕然地睁大眼。
“陛下连日语都学习过了,真是令人感激。”
“不、不是啦!其实我真正会说的只有义大利语而已,希伯来语、拉丁语还有希腊语都不太灵光。枢机教们都对我很失望,所以才要藉助这项装置。”
“原来如此。”
奈美惠修女似乎不大能理解,先是歪着头,然后又很快低下脸孔。
“不过,还是很遗憾就是了。修道院的所有人都期待能与陛下一起在晚餐前祷告。既然陛下能够用日语沟通,说不定还可以跟陛下聊更多的话题……”
索菲亚听了也颓丧着肩膀。由于找不出任何适合的对象,多米尼哥主教一怒之下就取消了由索菲亚主持的弥撒与晚餐活动。
“我原本也非常希望能跟大家共进晚餐。”
在如此大规模的巡视活动中,索菲亚唯一的乐趣就是与各地修道院的修女们共享餐点。平常她的生活都被枢机主教与随从们包围,吃饭也显得索然无味。
“我们的信仰大概不够虔诚吧。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检查,但无法帮上陛下与枢机主教阁下的忙,让大家都感到很心痛。”
“咦,呃,是这样吗?”
以结果来说这样比较好吧,毕竟没人需要去接受那种残酷的火钳拷问,但最后会演变成怎样,索菲亚就不敢保证了。
“难不成,我们……”
话说到一半奈美惠修女就噤口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过了片刻凝重的沉默后,索菲亚才怯生生地试着说:
“那个,如果可以的话,我很希望……就算只有院长一人也好,能跟我一同享用晚餐。”
奈美惠修女抬起头。
“嗯,就我一个人,是吗?”
“如、如果你不方便就算了。呃,不过,我很希望在第一次吃日本食物时,能有人教导我相关的知识,嗯。”
“哪里哪里,这应该是我的荣幸才对。啊啊,竟然能在陛下身边进行餐前的祷告!”
在烛台点燃的灯火下,两人围着圆桌结束餐前的祷告。索菲亚几乎没碰桌上的食物,而是一直忙着与奈美惠修女交谈。她想知道日本的修道院过着如何的生活,以及到底是哪些女孩会进入修道院;与地方人士进行茶会时,大家又会送来哪些食物;此外就是用日语背诵赞美歌,该用怎么样的韵脚配合以及是否会用其他歌词代替等等……
“想要妥善保养管风琴实在很困难,所以大家都不愿做这项苦差事。冬天时还得拼命开启加湿器……”
“日本也是这样吗!我当初就很不情愿。”
索菲亚与奈美惠修女有说有笑。这位健谈的院长一下子就跟少女教宗打成一片。索菲亚不禁心想,兵希望能回到还在修道院的日子。
“陛下以前也待过修道院吗?”
“是的,因为我是被抛弃的孤儿。从小就是由修女们照顾长大。”
因此,索菲亚对教会以外的世界几乎是一无所知。圣塔克拉拉女子修道院普遍被大家认定为抛弃婴儿的去处,因此同时扮演起孤儿院的角色。索菲亚当初跟许多同年纪的孤儿一起成长,最后也变成了修女。至于教廷派调查团前来是六年前的事,当年索菲亚才九岁。经过长达一个月的检查与审问后,终于认定索菲亚是毫无疑问未受原罪污染的纯洁无瑕对象——也就是身上没有魔名的人类,接着她就被迎去梵蒂冈了。
(就算是污秽的一般人也好,真希望能永远待在修道院……)
“我们之所以无法帮上陛下的忙,恐怕就是因为太污秽的缘故。今天的检查没有好结果或许也是相同的理由。”
奈美惠修女低垂着视线说道。这让索菲亚想起了先前的事。
“什么污秽不污秽的……一想到那个我就不舒服。”
“耶……您的意思是……”
索菲亚伸直背脊,凝望着面前的奈美惠修女。自己身为最高阶的圣职者,理应有权赦免对方才是。
“请告诉我实话吧!我基本上也是教宗,呃,也就是罗马地区的主教,要行赦免之类的奇迹当然不是没办法。”
“啊啊,陛下!”
奈美惠修女爬下椅子并跪在地毯l。只见她交叉双手,开始娓娓道来。
“我……不、不光只是我。今天在祷告中选来接受检查的东京大教堂年轻修女们,基本上都犯了罪。”
“你是指……什么样的罪?”
“爱上了主以外的对象……其实就是指男性。”
“啊啊,原来……耶耶?”
“不光只是这样,被我们爱上的那位,同时也爱上了我们。”
“呃,唔唔……?”
接下来的整整四十五分钟,索菲亚都只能听奈美惠修女一个人缅怀过去的风流韵事。
“……是啊,尊少爷当年虽然才六岁,却已经是那么漂亮、可爱的一位少年,他平等地宠爱我们每一人,所以当他被封入棺材时,整座修道院都哭得唏哩哗啦地……”
对于跟男女之事始终无缘的索菲亚来说,奈美惠修女的故事她顶多理解一半。例如那位叫紫苑寺尊的少年,半夜会潜入修女们的寝室做出“很棒的事”,实际内容究竟是什么,索菲亚就无从想像了。然而奈美惠修女此刻热情的口吻与陶醉的表情看起来是那么美丽动人,这不禁使得索菲亚的胸口也被一种甘美的情绪填满,心跳跟着加速起来。
“我一点也不觉得那是罪过呀!”
索菲亚甚至完全忘了刚才要赦免对方的事。奈美惠修女听了这句话,立刻瞪大了眼,以几乎要靠在索菲亚膝盖上的距离感动地表示:
“啊啊,有陛下的这番嘉勉就够了!不过这样真的好吗?我们不是应该要被赦免罪恶才对?”
“嗯,是啊,不必管什么赦免不赦免了。只不过是教会收留的可爱小男孩,半夜因为寂寞而跑入修女的房间,希望跟修女一起睡而已呀!”
虽说索菲亚听得似憧非懂,但大致情况就是这样吧,她当然可以接受。当年的东京大主教不知为何因此暴怒,还把少年关进了棺材惩罚,索菲亚也认为这种处置太过火了。只见奈美惠修女这时泪眼汪汪地仰望着她,迷惘了半晌后才点点头。
“是啊……没错,当年的经过其实就是这么单纯。”
“对呀。爱人跟被爱都不是罪嘛!”
“太感谢您了,陛下。”
奈美惠修
女以被泪水濡湿的脸颊抵在索菲亚的手背上,喃喃说道。
寝室的照明关闭后,索菲亚躺在僵硬的卧榻上,感觉身体深处还残存着先前的热流。与奈美惠修女聊了超过三小时,直到日期已经快要变成隔天、非得去睡不可才结束闲聊。索菲亚心想,这应当不尽然是日本的闷热夏季所造成的吧。
(爱上一个男性不知是什么感觉?)
(跟爱上神以及被神所爱不知道自什么差别?)
(紫苑寺尊……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人?)
据奈美惠修女说,那个叫紫苑寺尊的男性,一口气夺走了东京教区上百位修女的芳心。对异性几乎一无所知的索菲亚,似乎没有察觉出这事有何异常。
(应该是个很棒的男性吧,我若是有机会也想见见他。)
由于还是睡不着,索菲亚只好爬下床,步向外头的露台。这是一栋古老的建筑物,石造的扶手上缠绕着茂密的藤蔓。夜风吹在滚烫的脸颊上让人,感觉非常舒适。低垂的星辰镶嵌在东京都心的摩天楼缝隙中,同时微微照亮了昏暗的地平线。一连串的车头灯光点汇聚成河流,自左手边流经。围绕着大教堂的树林被风吹得窸窣作响,就连车辆的排气声都依稀可闻。
然而接下来传入索菲亚耳中的,却是男性们的说话声。
索菲亚这才发现,原来通过露台便可与隔壁的房间相连。于是她便低下头,悄悄沿着扶手边来到隔壁房间的窗前。被烛光照亮的那间房内,有一名身着枢机主教绯红祭袍的人影,此外还有几个穿着福音传信省红色祭袍的家伙。
“……适合的人选竟然是零。”
“难怪朱斯帝尼主教会气成那样。”
“这里受容素而的女人似乎很多,看来是信仰不够虔诚的缘故吧!”
“经常能看到出奇美貌的女子也让人存疑啊!” “那或许也是原因之一吧……” “明明是修道院,哪来这么多美人?”“唉,反正大主教也己经挂了,没法追究责任吧!” “就是因为那个紫苑寺吗?” “有可能。” “总之……”
这时突然有人干咳一声,让站在一旁偷听的索菲亚急忙低下头。
“不知道上头打算怎么处置,总不能空手从日本返回梵蒂冈。朱斯帝尼主教一定会采取补救行动吧?”
“可能得把一百名受容素高的修女带回去,消除那些人的记忆后,在梵蒂冈重新检查一遍。”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这里的教区要怎么对当地人解释?” “谁理他们,这可都是为了主与陛下!” “唉,可是啊……”
索菲亚发现自己的心跳加速到令人难受的程度。
把修女们强制带回梵蒂冈……消除记忆?之前多米尼哥主教似乎说过类似的话。为什么非得做到那种程度不可?难道他们还想继续以火钳拷问修女吗?
(为了我?)
(我一点也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这果然很奇怪——索菲亚到现在才恍然大悟。如今的全地普遍教会好像病得很严重。不,或许是由于自己爬上顶峰了,才可以看出从以前就存在的扭曲病态之处吧。
(教会不是为了让神的爱拯救世上所有人才存在的吗?)
(多米尼哥主教那些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明明是夏天,索菲亚却感到寒冷刺骨,甚至忍不住缩着身子发抖。
“所以明天还得请陛下再次进行选拔啰?至少要带四十名女子回梵蒂冈才行。” “唔嗯。”“应该会利用弥撒的藉口吧!”
(我不要。)
缩成一团的索菲亚,以指甲搔抓自己的双臂并用力摇头。
(不要。谁想做那种选拔呀!)
(我己经受够了,我想逃走。我好想逃离这里——)
就在这时,楼梯下方突然掀起了一阵骚动。索菲亚只听见男性的粗吼、几道凌乱的脚步,还有不知是什么物件制造出的金属声,接着骇人的警报更是一股脑儿大作。她可以明显看出窗户里的枢机主教等人也面露明显的动摇之色。而后视野角落亮起了刺眼的光芒,索菲亚不禁透过扶手往发光的方向望去。在大教堂的中庭那里,聚集了一大群救世军的军车。无数道人影在暗夜中奔走,或者是发出怒吼、拔起刺刀,样子显得异常忙碌。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真是的!警卫都在打混吗!”
“快联络日帝军过来帮忙,一定要把那家伙找出来!”
“一旦发现便可格杀勿论!”
枢机主教等人在窗户另一头愤慨地说着。索非亚胆颤心惊地回过头——刚才有谁提到要杀人吗?
(是敌人?还是有谁偷偷混进来了?)
总之还是先返回自己的寝室吧。不过正当索菲亚沿着石板地要转变方向的瞬间,一阵沙沙的强风吹得藤蔓剧烈摇摆,自己的视野也被突然出现的影子遮蔽了。索菲亚感到非常恐惧,只能顺着那影子缓缓抬高视线。
一名男子就站在她面前。在幽暗的夜色下,男子琥珀色的眼珠发出了带有邪气的光芒。这位年轻男性的容貌是那么俊美,光是对望着就足以让索菲亚忘记呼吸,用美少年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少年的发色刚好可以融入夜晚,不过浏海上却有两绺是白色的。他的衬衫前胸完全敞开,露出赤裸的胸膛。沾满汗水的肌肤上浮现着闪烁淡青色光芒的无数希伯来文字,此外还有充了血的赤红痕迹。对缺乏异性经验的索菲亚来说,当然不可能晓得那便是所谓的吻痕。然而,自少年身体散发出的热气与芳香——那其实是出自几分钟之前才与他肌肤相亲的女性——却哽住了索菲亚的胸口,令她神魂颠倒起来。
面对瘫坐在地上不动的索菲亚,少年也主动弯曲膝盖。他将脸凑向索菲亚面前时,索菲亚的心跳速率立刻急遽上升,楼下与窗户另一头的骚动她也充耳不闻了。
“没想到东京大教堂里,还有这么一位我不认识的可爱女孩。”
少年以陶醉的口气喃喃说着。同时,他的指尖也自索菲亚的下颚搜向嘴唇。
“你叫什么名字?”
“……耶,我、我吗?”
“嗯。”
“索菲亚……索菲亚·安格理克……安格理克斯,然后是?咦?呃,安……”
“知道名字就够了。”少年微笑道:“索菲亚,真是个好名字。姓什么倒不重要了,反正你的姓氏迟早都会变成‘紫苑寺’。”
索菲亚感到意识朦朦胧胧,但依旧努力睁开眼,想看清楚少年的脸。
紫苑寺——类似的发音好像在哪听过?对了,他说我会改姓紫苑寺又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呢?我的姓氏要改变?)
(啊啊,该怎么办?我觉得愈来愈迷糊了。)
“那么索菲亚,当我的新娘吧!”
少年突然说道。这下子就连无知的索菲亚也突然回过神。她赶忙将手背在后头,仓促地朝后退了好几步。
“耶、耶!结、结婚?你、你说什么?”
“索菲亚讨厌我吗?”
“该、该怎么说,我、我们才刚认识而已,就、就连你是什么身分也不清楚呀!”
“但我对索菲亚可是一见钟情呢?”
喉咙仿佛有一种直接被温热蜂蜜注入的香甜气息。索菲亚此刻已变为少年那对石榴色眼珠的俘虏,只得勉强而无力地摇着头。
“呃,可是,那个,我还没……”
这时,脚步声与士兵们的吆喝突然变得清晰可闻。
(啊啊,该怎么办,好像有人要过来了。)
(待会儿赶来的人一定会把他抓走吧。)
索菲亚察觉自己竟然替闯入者担忧起来,对如此的情绪反应便感到更困惑了。少年这时像是要交缠住索菲亚的腿般靠了过来,同时搂住她的肩膀低声说:
“看来这附近闲杂人等太多了,我们还是去一个可以独处的地方吧!这样才能好好讨论结婚典礼的事宜以及家庭计划之类,当然还有小孩要取什么名字,对吧?”
一
索菲亚只能点点头。
(这个人要带我一起去哪里呢?)
(原来他就是要带我逃离这里的人。)
“——陛下!”
冷不防传来的怒吼声就连窗玻璃都为之劈哩劈哩地摇动起来。索菲亚顺着声音转过头,只见自己的寝室入口已经被打开,数名全副武装的僧兵正踏过室内朝两人的所在之处冲来。
“你、你是何方神圣?” “快放开陛下!”“竟、竟然敢搂着陛下的腰,无法原谅!”“就连我们都不敢随便乱碰耶!” “想靠近偷闻几下也没机会!”
“哎呀,全身腥臭的光头们又来搅局了,这么一来大好的气氛岂不被破坏殆尽?”
少年的语调突然变得极度凶狠。索菲亚听了只能蓦然紧抱住他那赤裸的胸膛。胸口上好几道希伯来文字开始发出白光与热,至于耳膜则被咒语——也就是受诅咒的堕天使之名敲打着。
下一瞬间,爆炸的火光便刺痛了索菲亚的眼睛。
她勉强可以望见窗玻璃碎裂,以及僧兵们
被爆炸火焰吞噬的场面,但如此的光景也急速离她远去。激烈的加速度推挤着索菲亚的腹部,令她几乎要失去意识。除了紧紧贴住自己的少年体温外,她简直什么也感觉不到了。这种感受就好像突然被抛入一无所有的漆黑夜空般。
(……自己真的被扔出去了!)
索菲亚这才惊觉。伴随着爆炸的威力,少年以肩膀扛起自己,顺势自露台以难以置信的跳跃力一口气飞了出去。过了许久两人才开始坠落。夜风掠过耳际,探照灯的光芒也同样扫过两人的身躯,位于中庭的僧兵们喊叫声则逐渐聚集过来。
索菲亚几乎没感觉出着地的撞击力。被少年以肩膀扛起的她只稍稍沉了一下,随即便再度开始加速——那是由于少年拔腿狂奔的缘故。
“陛下!” “在那里!”“包围他,别让那家伙逃了!”
少年以惊人的速度穿越那些想人举杀来的僧兵气息。至于他以拳头一一撂倒僧兵的冲击力,就连被扛着的索菲亚也感觉得到。
索菲亚闭上眼,将头部靠在少年的脖子上。
(原来他就是要带我逃离这里的人。)
幽暗的夜色下,她的心跳依然持续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