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叶隐饭纲

第一话叶隐饭纲

过去曾经听说,小说家界几乎都是妖怪。那是我获颁新人奖之前的事情了。

听说有人一天平均可以写八十张稿纸,最快三天就完成一部长编作品:也有人每半年就会把一辆法拉利丢进海里,只为了纡解压力:还听说有人每次拿到版税,体重就会暴增三十公斤,等到下次写作时又会再瘦回来。这些内容就算是断章取义,也会让人觉得这些人就算被称为「妖怪」也当之无愧。

我想,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就算靠写小说糊口的人当中,有几只这种程度的妖怪也不奇怪。

因为你绝对想不到,里面会有「正牌」的妖怪吧?

*

我搬到现居的池袋公寓,是在我开始靠摇笔杆维生後不久的事情。以前住的地方,右边的中国人夫妻整天都在吵架(那栋公寓应该是独居专用的耶!):左边看起来像是大学生的男邻居,三不五时就会带女国中生进房间大吵大闹,搞得我完全无法工作。

因此我才会搬到交通方便、环境幽静的新窝。从此写稿就可以振笔疾书了……我真是想太多了。因为住在我隔壁的,可是叶隐饭纲呢。

「小光,喂喂!小光,我们去打麻将啦,我不想工作了。」

星期一下午,我正边打瞌睡边修稿的时候,饭纲一如往常地随便进到我的房间,戳著我的背说。

「你今天写几张了?」我瞪著液晶萤幕问。

「我买了几张大豆和小麦之後,买价又跌了,不过还是有赚。」

「谁在跟你说期货交易啊?你是五月出书吧!你想把截稿时间往後延几次啊?快点工作吧你!」

「割羊毛的工作我倒是有在做啦!」

「现在不是玩网路游戏的时候吧!」

我不禁用力盖上笔电,如跳跃般在坐垫上猛转一圈面向她。结果,我看到了在超近距离内死命注视著我的饭纲的脸,吓得仰躺在地。她那黑白分明、不知世间污秽为何物的清澈大眼,加上映衬肌肤的山茶色朱唇,以及小巧脸蛋旁的棕色发流——光这样看,她只是个十七、八岁、带有异国情调的女孩,不过把视线稍稍往上栘,就会发现她的头顶上有两个三角形、像小狗一样抖擞的耳朵。平常饭纲的精神松懈下来时,那掺杂茶灰色和白色的毛耳朵就会表露无遗,这就是货真价实的妖怪的证明。

「你看,因为我是狼,所以我最近在想,狩猎绵丰才是我的本业。小光也来玩网路游戏嘛,很有趣喔!」

饭纲摇动著牛仔裤下露出的漂亮毛尾巴,左右拍打著坐垫和杨杨米,眼神透露出光芒。附带一提,她现在迷上的网路游戏只要狂点滑鼠就可以割羊毛,是个相当枯燥乏味的游戏。这到底哪里有趣啦?

「所以小光才会不受女生欢迎,因为你的野狼度根本不够。一起来割羊毛,培养男子气概吧!」

喂,你是女生吧!

「我说,你叫『饭纲』吧?这名字不是管狐啦(注1)、鼹鼠啦、貂之类的别名吗?应该不是狼吧!」

饭纲听到这句话,头发和耳际的毛都倒竖了起来。

「你、你在污辱我啊!我可是濒临绝种的高贵日本狼後裔耶!」

她用坐垫殴打我。

「不是管狐,是管狼!鼹鼠?别把我跟那种四处乱爬的小东西混为一谈!那种低等灵体是不可能有脑袋写小说的!」

「好痛,我道歉就是了,快住手!灰尘会乱飞啦。」

我一边护著笔电,一边从饭纲的激昂情绪中逃脱,躲到墙边避难。

是的,她跟我是同行,我们是同期得到新人奖的作家。她是个不写稿,沉迷股票、柏青哥和网路游戏的废柴人。不对,她不是人类,应该是废柴妖怪才对。她不管睡著还是醒著,满脑子都只想著如何才能拖稿和赚钱。

(注1:又称饭纲,是住在竹筒里的一种妖怪。管狐也是鼬鼠和貂的别称。)

「没想到小光都把我当成雪貂看待呀!我身为末代狼,为了濒临绝种的同胞们拼命在出书

呢!」

「那快写稿啊。」

「呀呼。」

饭纲突然离开坐垫,像只打架失败的小狗一般,瘫趴在杨杨米上。抖擞直立的耳朵和晃动的毛尾巴也垂了下来。

「因为我累了嘛。」

你不是才刚起床吗?

「那你的同胞该怎么办?话说回来,日本狼不是已经绝种了吗?」

「并没有!」

饭纲瞪大了眼睛,挺起身子坐起来。

「那么想的只有人类而已!我们还活在栃木县(注2)的深山里!我是狼族的精神象徵,我的存在就代表著其他地方还有我的同伴。等我用股票把版税增值到二十亿元之後,我打算用一半的钱来创立野狼救济基金呢!」

「那你就先写稿吧。」

「呀呼。」

(插图)

(注2:位于东京北方,是日本东部最大的一县。)

饭纲又摆出了败犬的姿势。

「小光老是说这么过分的话。真希望有人能温柔地对我说:『你不写稿也没关系唷』。」

「你不用写也没关系。只要你拖稿的话,搞不好我的稿子可以提早到五月发行呢!」虽然这不大可能。

饭纲用坐垫把我毒打一顿後,打开了窗户。一抹云朵黏贴在青空中,一月的寒风吹入室内。

「你要去哪啊?不回房间吗?窗户关起来,我会冷。」

「不管你了。小光是笨蛋。我要去打柏青哥。」

最後用尾巴赏了我一巴掌後,饭纲就从窗边跳了出去。这里虽然是二楼,不过狼的後裔不用担心这个。

我目送穿过内院跑去的饭纲她那摇晃的尾巴,转身叹了口气,背著手把窗户关上。

她把手机遗忘在刚才坐的地方。这是什么意嗯?要我帮她应付编辑打来的电话吗?饶了我吧。

*

我和饭纲出书的出版社,主要出版以青少年读者为主的文库版小说。不知为何,里面的作家都是恶灵或妖怪。只有我是人类而已。

直到现在,我才能冷静地说明这一切。当然,我获奖时根本毫不知情,颁奖典礼当天第一次遇见饭纲时,也以为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虽然外表看起来不像日本人。那是因为她把耳朵和尾巴都藏得很好。

我知道真相,是在典礼会场的饭店厕所里。典礼彩排结束後,我冲进厕所,结果看到饭纲靠在最深处的墙壁上,不知道在做什么。我和她对上眼後,定格了好一会儿。我看见她的头发之间冒出了像小狗一样大大的耳朵,裙子下面也伸出的毛茸茸的尾巴。这、这家伙是怎回事?为了接下来的正式颁奖典礼,她想COSPLAY来炒热会场气氛吗?

饭纲早我一步回过神来大叫。

「你、你怎么进得来!」

让发愣的我回过神来的,就是这句蠢话(现在想起来也真是满蠢的)。

「这边是男生厕所。我才要问你怎么在这里?」

是说,那动来动去的尾巴和耳朵是用了什么机关啊?

「因为女生厕所有人嘛!我明明布下了结界啊,怎么会!」

「结、结界?那是什么?」

「够了、你快出去——」

此时我身後传来脚步声,饭纲竖直了耳朵。有人要进来了!

饭纲的反应就跟狼一样(不,她本来就是狼)。她抓住我的手,打开一旁的门冲了进去。

「……等等,为什么我也要——」

我话说到一半,饭纲就用她冰冷的手捣住了我的嘴。

「别出声!小心我咬死你!」

饭纲耳语说。我心想,没想到这么大的饭店,厕所居然这么窄。仔细一看,原来这里是扫具间,我的身体和拖把、通便器(就是水管塞住时用的东西)、抹布,还和饭纲的身体紧密贴合,近在我眼前的饭纲的毛耳朵不停地在发抖。该不会从编辑来电通知我得奖开始到现在,都只是我的梦吧?

再加上来厕所的人络绎不绝,让我们想跑也跑不掉。

「……就是因为你进来的关系,害结界被打破了!」

饭纲在我胸前生气地说。只要往下看,就会在极近的距离内被她的眼眸吸引,这让我感

到胸口微微的悸动,抬起头来小声问:

「所以,结界到底是什么?」

外头终於没有人了,饭纲把我推出门外,一脸生气地告诉我。她刚才因为藏住耳朵和尾巴的法术快失效了,只好跑进无人的男厕里,同时在门口布下结界,在厕所里重新施展法术藏住它们。所谓的结界,就是一种「让人怱略该地点,因而不会靠近」的东西,对她这类妖怪而言,是要藏身在世间所必备的基础技能。这么说来,我刚才真的没发现旁边就有男厕所,还跑去问柜台小姐,好像有人告诉我厕所在二楼吧。

……不对。

「妖怪?」

「我不是说了我是狼精灵吗?看到我的耳朵还不懂啊?白痴啊?」

「你、你,你是说真的吗?这不是小说才会出现的情节吗?」

就算得奖作品是以青少年为对象

,写作范围比较广,也不会有这么扯的事吧?

「结界这种东西你也会吧?啊,不对,难道你是幽灵系,不是妖怪系?」

「……什么?」

颁奖典礼结束後,我的责任编辑告诉了我。

「啊,抱歉、抱歉。我没跟你说吗?我们出版社的作家都是些妖怪、幽灵、魔物之类的,很有趣吧?」

哇哩咧,我根本没听你说过!

「……该、该不会连编辑部也沦陷了?」

「啊哈哈,编辑部还好,大概有一半是人类。我也是人类啊。」

「根本一点都不好!」

「杉井老弟你很难得呢,因为你是普通人类。你为什么会得奖来著?我记得好像有个什么原因。」

「请等一下,你们决定得奖作品前,真的有仔细看过大家的稿子吗?」

责任编辑突然变脸,劈了我的额头一下。

「没礼貌!这可是赌上出版社命运的新人奖甄选耶,并不是只靠妖气计测出的数值来决定的。」

「妖气计是什么?别若无其事地增加让我感到不安的字眼好吗!」

「一部好的作品,不但内容精彩,它的气也会有所不同。如果用妖气计来测量的话,上头的指针也会跳个不停。打电话给作者本人,发现几乎都是妖怪。你说,这真的很巧对吧?」巧个头咧。日本的妖怪有这么多吗?话说回来,你们真的用那玩意儿测过吗?在这间出版社写作真的没问题吗?一瞬间,我考虑乾脆回去当飞特族算了。

……那个颁奖典礼,也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

「讨厌死了。那一台好无聊喔。根本不会中,害我输了两万块。」

跳出窗户後过了两小时,当我正在享用迟来的午餐时,饭纲跑了回来,和刚才一样再次趴在杨杨米上。刚从柏青哥店回来的她一身菸味。我把菲比诗(注3)喷在毛巾上,替她擦拭头发和尾巴。之前有一次我直接喷在她身上,下场是被她抓伤。

对了,为什么会回我的房间啊?你的房间在隔壁吧。

「你该戒掉柏青哥了吧?」

(注3:Fedreze,品牌名,一种空气清新喷雾。)

我说完,饭纲突然起身,斜眼瞪著我说。

「要是戒了,线上游戏在维修的时候,我就只能写稿了耶。」

那你就写啊!

「我不管怎么写、怎么写,故事都没有进展。努力敲了六小时的键盘,回过神来内容居然比之前还要少?怎么会这样?这是苦行吗?我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要遭受这种报应……」

饭纲哭丧著脸,像尺蠖(注4)一样在我身边爬来爬去。

「还是羊咩咩好。只有丰咩咩不会背叛我。滑鼠点一下就一定割得到羊毛。」

「人生都耗在线上游戏,这样很愉快吗?」

「当然愉快啊!如果截稿日永远不会来就好了。」

「截稿日不来,就不会有收入喔。因为发售日和汇款日也永远不会来。」

「那我还是投入商界好了。那边资金一箩筐,我要到俄罗斯商界靠投机赚大钱,然後玩一辈子。小光,再会啦!如果两年後,变成新兴富翁的我在新宿遇到了无业游民的小光,我会雇用你当我的司机。所以在那之前,你要先考到驾照哦!」

饭纲说完,像螺旋桨一样旋转著尾巴跑出我的房间。不过,我们下次再见,不是在两年後的新宿,而是在两分钟後我房间的玄关处。一对灰色的三角耳朵悄悄地从房门缝隙伸了进来。

「……喂喂,小光,俄罗斯在哪里啊?」

(注4:尺蠖蛾的幼虫。)

「亏你这样还进得了大学啊?」因为是理科吗?

*

每年到了一月,我们这群个体户就会一脸黯淡地和各种单据大眼瞪小眼,准备申报所得税。因为我没有确实记帐,所以我必须花一整天的时间整理过去一年间随意塞在资料夹里的收据。特别是在超商买周刊漫画杂志时,都会顺便买些别的东西,整理起来非常麻烦。

「为什么小光买JUMP的时候都一定会买炸鸡君RED啊(注5)?你不腻吗?」

「每个礼拜都很想吃一次啊……等一下,你怎么会在我的房间?」

不知何时,饭纲的头从暖桌前伸了出来,尾巴则在相反方向。

「因为我的房间没有暖桌啊。」

「有钱买股票,怎么不买个暖桌啊!还有,别弄乱我的收据。」别故意把我买快乐天(注6的收据特别排出来。

「买A漫杂志的钱还想拿来抵税,小光还真是大胆啊!我也想学习一下。」

「看村田莲尔的插图来疗愈自己有什么不对。你快出去啦!」

饭纲不悦地瞪了我一眼,整个人缩进了暖桌里。下一秒钟她朝玄关方向探头,反方向露出尾巴,扛起暖桌开始朝玄关移动。

(注5:日本便利商店LAWSON贩售的炸鸡块,有原味、RED辣味和起司三种口味。)

(注6:日本的成人漫画杂志。)

「别绑架它!」

「别抓我尾巴!」

饭纲胡乱挥动尾巴挥开了我的手,也顺带把榻榻米上的收据弄得一团乱。这家伙,看你干的好事。

「元月七号都过了,小光那种少如泪滴的年收要算到什么时候啊?那种小钱随便算算就好了。对了,就是明天喔,你有看MOTHERS吧?」

「MOTHERS是什么?」明天?明天有什么事?

饭纲看著我愣了两秒。眼看她的脸上渐露怒色。

「你、你、你忘了吗?」

「呃,抱歉,你指的是什么?」

她连耳朵内侧的白毛都竖了起来,这是她真的抓狂的证据。

「我真不敢相信,你这个丝瓜头!去死吧白痴!」

饭纲把暖桌翻倒後站了起来,一把抓起了脚边的收据朝我头上扔了过来,接著转身飞奔而出。

房内只剩下我一个人丈二金刚摸不著头绪,看著被打开的房门,整整呆在原地五分钟。

过於寒冷的空气让我打了一个喷嚏,我终於回过神来把暖桌复原。

那家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生气了?MOTHERS?她应该是说东京证交所M0THERS(注7)吧。新兴的股票市场。不过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没在玩股票。还有两天——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我想不起来,我定到玄关探头看著走廊,瞄了隔壁房间一眼。已经晚上七点了却没有开灯。饭纲刚才似乎没回房间,直接出门了。我也把笔电放进袋子里,离开了房间。

我们住的公寓,徒步到池袋车站东口约有十五分钟左右的距离。位於杂司谷所以格外安静,相对地也很破旧。为什么要搬来这种地方,是因为鬼子母神堂(注8)附近的一间家庭餐厅,就是我们工作的地方。

「之前我就一直想问了,为什么小说家都不在家里工作呢?」蝶妮子的咖啡壶拿得超级高,边把咖啡倒进我的咖啡杯里边问。顺带一题,蝶妮子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这间家庭餐厅的店名有「蝶妮(注9)」二字,而她刚好是这间餐厅的服务生,就顺口这么叫了。她的本名我并不清楚。

「唉呀,虽然这样说对这家店很抱歉,不过我在家的话就会想要上网……」

「嗯哼,不愧是无法融入社会的人。」蝶妮子还真冷淡。

(注7:MarketoftheHigh-grouthandEmergingStocks的缩写。)

(注8:祭拜鬼子母神的庙,为小孩和安产的守护神,也能防止盗难。)

(注9:指连锁的Denny’S餐厅。)

她不管怎么看都比我小,应该刚满二十岁没多久,乍看之下她好像是个可爱又直率的女孩,不过她那傲慢无礼的态度可是无人能及,要是教她接待技巧的主管看到她的这种态度,大概会把她吊死吧。当然,她这种态度只有针对我们而已。

这间位於池袋的家庭餐厅,晚餐时间店里竟然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客人。因为先前以饭纲为首的妖怪作家们成群跑来店里大吵大闹,最後他们索性布下结界让外人看不到这间店,结果搞到一般客人几乎都不会上门光顾。

「咦,今天怎么没看到其他人?那只小狗不都跟你在一起吗?」蝶妮子说。要是饭纲知道自己被叫做小狗,肯定会火冒三丈吧。

「我以为她先来了,所以我才过来的。」

打手机给她也不接。有必要气成这样吗,饭纲?

「你的朋友里面有很多那种妖怪吧?你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驱逐他们吗?」

蝶妮子突然把脸靠过来问。

「驱、驱逐?」

「这一年来我试过很多方法。像是在圣代里加入驱邪的盐巴、在乌龙茶里溶入硼酸球(注10)、在可乐里头加入墨汁,还有在三明治里头加菸灰。」

「喂,等一下!」我差点把咖啡喷到笔电上。「开玩笑,你想杀人啊!」

「别担心,你的咖啡跟平常一样,只加了辣椒酱而已。」

(注10:一种弱酸性的无机化合物,可用来杀蟑。)

「什么啊。不是香烟的话我就放心……个屁啦!你把客人当什么了!」

「别这么大声,很吵呢。」

「反正又没其他客人,我还没说完——」

「什么?也不想想没客人是谁的错。」

蝶妮子右手拿著咖啡壶,左手揪住了我的衣领。她以可怕的怪力,让我的屁股离开椅子有十公分之多。

「那、那个,对不起!都是我们的错!」

「下次BGM改播佛经好了。」蝶妮子说完把我丢回椅子上。

「唉呀,他们是妖怪,我想佛经应该没什么用……」

「你们这群不光只有妖怪,应该还有几只类似强尸的东西吧。」

「啊——不死系的——」

此时,通知客人上门的铃声响起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一位肌肉结实,身材曼妙的运动型大姊,她以破竹之势穿过自动门飞奔进入店里,一看到蝶妮子就立刻摊开双手跑了过来。她名叫风姬尸鬼。身上的上衣和超短迷你裙都是黑色系的,腰带上绑了一堆品味怪异的髑髅银饰。

「蝶妮子好久不见!最近好吗?」

蝶妮子快被抱住的瞬间,开始咏唱不动明王的真言:「南无三满多缚日罗年憾。」(她怎么会知道这种东西。)尸鬼听到马上退开。

(插图)

「讨厌,别念真言嘛!我的肌肤会融化的。保养是很花工夫的!」

「你看,对她很有用。」蝶妮子有些高兴。「强尸作家,要点什么?」

「我要起司汉堡肉咖哩局烤、楚蟹义大利面、玫瑰果茶还有草莓千层酥饼。还有我不是一直跟你说,我是食尸鬼,不是强尸吗。」

「只是脑袋腐烂跟脑袋朽烂的差别不是吗。」

蝶妮子丢下这句狠话,回到了厨房。

「嗯——那种话中带刺的个性真可爱。」

尸鬼坐在我对面,对蝶妮子的背影投以热情的眼光。

「你最近很少来,怎么了吗?」我问。

「最近一直在讨论游戏的剧本。因为是认识的,推不掉。」

尸鬼也是同行,不过她很吃得开,从很早以前开始她就写了不少剧本。

「就是因为这样害我最近一直熬夜,肌肤都失去弹力了,真伤脑筋。」

你是食尸鬼吧?早就挂了!我一直忍耐不去吐嘈她。

「所以杉井,让我咬一口吧。」

「我才不要。」

「唉——被我这么美丽的大姊姊说『想把你吃掉』,大部分男生都会高兴地说0K耶!」

「那你就把那些男生抓来吃掉不就得了。」

「这么一来,那些男生会流血流泪,搞不好还会死掉呢。」

「我也会流血流泪、也会死掉啊!你把我当什么啦?我可不是尸鬼的紧急备用乾粮!」

「应该说是无情的食物(注11),因为你没血没泪的。」

「说的还真好,不过,别开这种只有印刷品上才看得懂的玩笑!」

「对了,小饭纲和小翼没跟你一起吗?」

「请不要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

「我说你啊,进入家庭餐厅的场景已经进行了六页耶!难得人家想让故事进展快一点,你还拖拖拉拉的。难怪书卖不出去。」

「不用你多管闲事!」

我不由得肝火上升,气得猛拍桌。这时蝶妮子把尸鬼点的东西放在托盘上端了过来,同时用可怕的眼神瞪著我。我慌忙坐好。

「咳——咳。」我乾咳几声,深呼吸让心脏冷静下来。「我不知道饭纲跑哪去了,我以为她会来这,所以我也来了。小翼不在房间里,大概又跑去打柏青哥了吧。」

神无月翼,是我住的公寓的房东,跟我同行,一样是小说家。想当然耳,她也不是人类。她的故事容我後面详述,现在要担心的是饭纲。

「你知道她去哪了吗?打她的手机呢?」

「嗯——她没接。」

尸鬼拿出自己的手机拨打电话。

(注11:「紧急备用干粮」和「无情的食物」日文汉字分别为「非常食」和「非情食」,两者音同字异。)

「……啊——小饭纲?我啦我啦。我现在在家庭餐厅。嗯,小杉井在我面前。」

尸鬼的话突然中断,皱著眉头把手机拿开耳朵看著它。

「那家伙挂我电话!」

一听到我的名字就挂电话,有必要那么生气吗?她通常不会生气太久才对啊。

「你们怎么啦?吵架了吗?我知道了,你一定又说她是狐狸、鼹鼠、守财奴、内裤破个洞之类的吧?」

「後面两个我可没说。」请你别不经意地制造口业啊。

我虽然有点犹豫,还是将饭纲突然生气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尸鬼。

「……喔?明天应该有什么事吧?比方说,忘了小饭纲的生日之类的。」尸鬼一边说,一边把排列在桌上的大量食物铲平。

「那家伙是狼妖,没有生日的。」

「对喔,说得也是。顺便告诉你,我生前的生日是六月,从坟墓里复活是十二月,这两个月份我都接受生日礼物,麻烦罗。」我没问你这个。「还是,你们有什么约定?例如两个人约好出门。」

「我跟饭纲不可能做那种事吧。」

「也对,因为你们两个都是蜗居嘛。」

才怪。不过饭纲生气前说了一句「你该不会忘了吧?」如果我们真的有过什么约定而我又忘得一乾二净,她大为光火也是应该的。糟糕,怎么办?我居然想不起来,实在太差劲了。

「你们两个虽然常斗嘴,却总是出双入对的。以前你们从来没有真正气过对方,看来你应该是忘了什么大事吧?」

「呜呜……」

我们会常在一起,是因为彼此都是宅男宅女,又是邻居的关系。

不过,我俩虽然对彼此讲话都很过分,却从没真正失和过。该怎么办,虽然我应该道歉,可是却不知道该为什么事道歉。

「你现在该不会在想,总之先道歉,再问她为什么生气吧?」

「……不、不好吗?」

「真是的,你真的是小说家吗?你这么做,根本是火上加油。」

说得有道理。

「还是我来帮你绞一下脑汁?我最擅长打开别人的头盖骨了。」

我无力反驳尸鬼。真糟糕。如果想不起来,我根本没资格跟饭纲道歉。

我垂头丧气,正当我开始想乾脆请尸鬼帮我打开头盖骨时,解救我的人居然是蝶妮子。她再次靠近我们的座位,伸手到椅子下方,不知道在做什么。但很明显的,她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的。

「怎么了,蝶妮子?打扫吗?」

「我要贴新的鬼子母神符。我以为这对你们有用,所以去年买了一堆来贴,没想到一点用处都没有,所以今年的新年参拜我又买了新的回来。衰弱吧,怪物们。」

「哎呀呀。鬼子母神原本就是魔神,是我们的夥伴,不可能奏效的。」

「我也这么想,所以我这次在符上写了希伯来文的驱魔咒。」

这样鬼子母神会生气喔!对了,我们光顾这间家庭餐厅已经满一年了。这么说来,我好像是去年元月搬到这里的。

去年的……?

「……啊啊啊啊啊!」

我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蝶妮子一脸冷静,尸鬼则惊讶地回过头来,两个人直瞪著我瞧。

「要吵闹的话麻烦你出去。」

「怎么啦,身为人类的小杉井,会伯希伯来文的驱魔咒吗?」

「不、不是这个。」

我想起来了。是一年前的事。我挺起身,双手掩面,摊坐在沙发里。我居然忘了那件事,难怪饭纲会生气。

「……你想起来了?」

「对……」

当时,饭纲把版税的八成都拿去玩股票,结果亏了一大笔钱。她深夜跑到我的房里,告诉我这让人背脊发凉的消息。

「我早上起床都会满心欢喜的去看股市走势说。」

她的眼里还闪烁著光辉;耳朵却跟口中的话相违,像垂死飞蛾的翅膀一样瘫软无力:尾巴的毛没有光泽,前端无力地在画8字。

「一个晚上两百万就飞了。我已经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像是稿子没进展之类的……」

「之类的?」

「还有拖稿啦、完全不想写稿啦、之类的。」

「别说得这么开心。喂!振作点,深呼吸一下。」

饭纲突然无力地摊在我身上,呼吸急促。

「我可能已经不行了……小光你可以听我最後的请求吗?」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买的那些股票,你去各买个五十万股吧!」

「鬼扯蛋!」我要是有那么多钱,直接拿来弥补你的损失不就好了!

「这不是钱的问题啦,我砸进去的钱被人家靠买空卖空给掏光了。我只要一想到他们暗爽的嘴脸就整个不爽!」

饭纲大吼,尾巴

就像触电般不停抽动。我把她丢在榻榻米上。

「干嘛啊,小光!你没看到我很难过啊!」

「哪里难过了,看你还这么有精神!」

「小光欺负我。我想重头开始我的人生。」

饭纲趴在坐垫上潸潸落泪。她的耳朵丧气地垂在那里,害我差点被她骗到。不过当我看见她的毛尾巴在上下晃动时,就知道她是在假哭了。所以我对著她的肩膀,冷淡的说:

「你之前不是很臭屁的说:以後不搞投机,要改做投资了吗?你现在不是在做长期投资吗?」

「说的比做的简单。」

「这是我要说的吧,别恼羞成怒!」

简单来说,这家伙就是沉不住气,个性上无法做长期的投资。所以我仔细想了一会儿,等到饭纲的假哭快变成真哭时,我说了一个懂股票的人听了大概都会捧腹大笑的提议。

「那么,我现在把二十万寄放在你那边,你去买一年期绝对会涨的股票。这一年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去动它。等到明年的今天,不管是赚是赔,你就把它卖掉。如果有赚钱的话,我们就去吃河豚大餐之类的吧。」

饭纲抬起头来。她原本泪流满面的脸上,果然露出了一丝轻蔑。

「……那有什么意义?再说,根本没有稳赚不赔的股票吧。」

「这是让你练习长期投资。」

「股票可不是幼稚园的游戏。还有,一年不算长期,是中期。」

「罗唆,那种小事就别管了。如果你可以忍耐一年不卖,赚的钱我全部拿来请你。就算赔钱你也不用在意。」

饭纲用挂著余泪的大眼睛凝视著我。

「……你看不起我吗?又不是我的钱,我一定忍得住的。而且才区区二十万。」

「是吗?我觉得你应该忍不住喔。」

饭纲涨红著脸,用尾巴猛扫榻榻米,对著我的胸口打了几拳後大声叫嚷:

「啊——啊——我知道,小光根本看不起我!明年如果翻十倍的话,我一毛钱都不会给你!」

不好意嗯,本金可要请你还我哦?

「我去选股票!小光快去银行汇二十万给我。」

饭纲说完就从房间飞奔而出。

——这是一年前的事了。明天正好届满一年。

「……呜哇——」

听完了我的话,尸鬼用手捣住了脸。

「你会忘掉这种事情,真是太糟糕了。我第一次看到这种人。」

被非人类的家伙这么说,实在会让人意志消沉……

「不是,因为刚开始那家伙每天都会检查我的股价,还会罗唆一堆要我趁高点卖掉啦,或是现在不卖就会变成废纸之类的……之後她就没说什么了,所以我才会忘记这档事。」

「那不就表示她照你说的,变得可以忍耐了吗?」

我看了尸鬼的脸一眼。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没错。

「结果你却忘记要去吃河豚料理的事。啊——真差劲。蝶妮子你觉得该怎么办才好?」

「去死啊!」

「去死一次如何?要复活还蛮简单的。」那是你吧。

「不过如果是饭纲,应该会不理我,自己把股票卖了。如果赚了钱她会一个人跑去吃河豚才对吧。」

「我说你啊。你不懂她为什么这么生气吗?因为她很期待跟你一起去吃河豚啊。」

跟我?

「都认识两年了,就是因为你搞不懂她才控制不了她。自己想想该怎么赔罪吧。」

尸鬼一口吃光了干层酥饼,喝完香草茶之後,站起来拍了拍我的头,从店里走了出去。

蝶妮子也耸耸肩,回到厨房。

我呆滞地看著萤幕保护程式,想著饭纲的事。已经两年了。常来这家店里的成员当中,我跟她认识的时间最久,然而我的脑中却一直没有她,甚至还忘了跟她的约定。

也难怪她会生气。

我盖上笔电,完全无心工作了。

我拿著帐单起身时,看到刚才尸鬼坐的位子空无一人,此时我才惊觉到。

那个女人,没付钱就跑了!

*

我回到公寓时夜色已深,时间接近午夜十二点。隔壁的灯开著,我知道饭纲已经回来了,不过我却在她的门前犹豫了二十几秒。

可是,不道歉是不行的。

我敲门却没有回应:垣栋破旧公寓连个门钤都没有)。我感觉到门把上传来冰冷的妖气。大概是因为生活周遭都是妖怪的关系,最近我多少可以分辨出那些气息了。

「……饭纲?」我试著叫她的名字。「那个,抱歉,忘记约定的事情我跟你道歉。对了,股票涨了吗?如果有赚的话,我待会就去找好吃的河豚料理店。」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我叹了口气,回到自己的房间。

其实这栋公寓的隔间就跟纸一样薄,在房里说话比隔著房门还清楚。我努力回想一年前饭纲挂在嘴边的那支股票名称,到网路上查询。股价的区间走势图一股脑地跑了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看,也不晓得当初的买人价是多少,搞不清楚有没有赚钱。不过跟去年同期相比,股价上升了不少。

好。河豚料理。

「……饭纲,人形叮那边有一家看起来不错唷!要去那边吗?」

我隔著墙壁对她说。我感觉墙後有东西在蠢动,但她没有回应。那家伙明明是用食欲和金钱欲堆起来的,看来她真的很生气。

我试著大声朗读菜单。

「河豚刺身、河豚火锅、河豚烧、糖醋白子(注12)、油炸河豚肉、河豚杂炊。」

我听到墙壁後面传来「咕噜」一声,接著听到有人在地上到处跑的声音。随後,又听到有人在乱踢东西。

「吵死了,笨蛋!」

饭纲的声音穿墙而来。我知道她冲出房间了。因为隔壁传来甩门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深夜中的寂静。

我对著笔电叹了一口气——这已经不知道足今天的第几次了,随後我关掉电源,钻进被窝里。

「叶隐她占据了我家的暖桌,让我很困扰。」

黎明时分,小翼来到我的房间,手插著腰,吊起一边的眉头说。她身穿和服,乌黑到吓人的光泽秀发上插了一根发簪,看起来像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如果把她放进玻璃柜,摆在店里卖,她大概会直接被打包带走吧。

当然,她不是人类。神无月翼是个座敷童,是个梢具知名度的作家,专写些有点色色的爱情喜剧。她在这栋公寓完工後就一直定居於此,现在已经是房东了。她可以在公寓内的各个角落自由出没,所以只要有事,她就会直接到房里找我,即使现在是凌晨四点。

(注12:白子是河豚的精囊。」

(插图)

「不过,可以不要坐在我的被子上吗……」

被鬼压床的我呻吟著说。小翼正坐的地方,刚好是我的丹田上方的棉被上。

「当作家的人居然晚上在睡觉,真搞不懂你。应该要白天睡觉躲太阳才对啊。」

「哎呀,因为我是人类。你可以下来了吗?」

小翼瞬间移动到我的枕边。

「总之,叶隐打扰到我工作了。我校稿已经够累了,还要听她发牢骚。什么小光是笨蛋、小光是迟钝男、小光是冷血动物、小光都积欠房租之类的。」

喂,最後一句是你想骂的吧?

「看你是要切腹谢罪,还是要上吊都可以,麻烦你快把她领走吧。」

小翼说完就消失了。这种说法还真任性啊。

我一到小翼的房间,饭纲瞪了我一眼就缩进暖桌里。只有尾巴还露在外面,上头的毛像毛针一样竖著威吓著我。低头校对试印稿的小翼抬起头,用红笔猛指著暖桌,用嘴型暗示我「快想办法搞定」。

「喂,饭纲。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

「吵死了笨蛋,滚出去。」

「也麻烦叶隐一起出去。」小翼冷语道。

我翻开暖桌的被子想跟她当面说话,结果饭纲伸出爪子抓伤了我。没办法,只好晚点再来了。

到了中午,饭纲还是缩在暖桌里。她的脑袋不会煮熟吧。小翼一直跑到我房里来抱怨。

「试印稿下面一直传来叶隐的肚子叫声。请你想像一下,那有多么让人心烦。」

那的确很吵。

「把食物放到暖桌里面呢?」

「已经试过了,当场就被她丢出来。我讨厌糟蹋食物的人。」

那个饭纲吗?已经到了闹别扭的地步了吗?

「况且那种治标不治本的方法有什么用?你赶快切腹吧,切腹。」

小翼一边拍打著榻榻米,嘴里吐出可怕的话。

「如果是河豚的话,她会原谅我吗?」

「所以说,请你不要想得太单纯。」

说完话的小翼瞬间移动回自己房间後,我偶然看了一眼股价,整个脸都绿了。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股价开始暴跌。我慌忙跑到小翼的房间。

「那、那个,股票开始下跌了。」

「关我什么事。白痴。去死吧。」

暖桌

里传来饭纲冷酷的回答,接著又听到她肚子的咕噜声。

「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原谅我啊?我买河豚回来煮给你吃,你会原谅我吗?」

「杉并没有调理河豚的执照吧。」小翼冷静地吐嘈我。「啊——对了,你不如把河豚肝或卵巢煮一煮吃掉,她或许就会原谅你了。」

你就这么想杀了我吗?

傍晚,我的股票以跌停板作收。我深深地体会到饭纲之前说的「稿子怎么样都无所谓」的心情。本金只有二十万,所以不管是涨是跌,利润和损失都是可估算的。不过,要是我记得约定的话——想到这一点,我就无力从电脑前起身了。

现在就算跟饭纲道歉,也已经太迟了吗?

夕阳西下,寒气逐渐笼罩在房间里。我还是坐在电脑萤幂前抱著膝盖,任凭萤幕的光线模糊地映照在我的脸上。

怎么办?我对如此动摇的自己感到相当惊讶。明明我一直都被饭纲恶言相向、被她抓伤、跟她吵架。

被她如此冷落,这还是头一遭。

此时,背後突然传来两个人的声音。

「喔——难过了、难过了。不愧是个犹豫不决的家伙,跟小说里的主角一模一样。」

「请你别这样,公寓里的湿度会上升。麻烦你到树海之类的地方去吧。」

我惊讶地回头,尸鬼把小翼抱在膝盖上,钻进暖桌里。

「你们干嘛一声不响地跑进来啊……」

「我们是来看对女生连一句抱歉都说不出口的废柴男。」

「我决定在这里工作。杉井,在你还没把叶隐带出我房间之前,不准回来。这是房东的命令。」

尸鬼嘿嘿地笑著,小翼则用红笔的笔尖指著我。我叹了口气後起身时,衣摆被人拉住了。

「小杉井,出门前先帮我们做晚饭。我肚子饿了。」

「去家庭餐厅啊。」

「天下可没有白吃的晚餐吧?」

「那是我要说的!」

话虽如此,不过之後尸鬼一直吵说她肚子饿,如果不帮她做饭,她就要到池袋车站去袭击路人,还要把他们啃得满地都是。要是被逮捕了,她会跟警方供称自己是因为看了杉井的处女作才会犯行的。我已经无力反驳,走向厨房。

「我想吃中华料理。」

「吵死了,别跟过来!」

尸鬼坐在厨房角落,不停地把我做的料理塞进嘴里。说塞入,还不如说是吸入比较恰当。这个人的胃袋究竟跟哪颗行星相连啊?

三十分钟後,冰箱的库存,以及我的精力都几乎被掏空。我在切菜和翻搅炒菜锅时,一直在想该怎么跟饭纲道歉才好,结果不小心被喷出的油烫伤。

我在敞开的冰箱前冷却手指,一边模糊地思考著。

饭纲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呢?

「哪有什么这样那样的,只要把你想说的话告诉她就好啦。」

尸鬼靠在墙壁上摸著肚子说。希望你不要穿著迷你裙,两脚伸得直直地做这种动作……

不过,她说的对。

我不经意拿起冰箱里最後仅剩的食材。

就算什么都没有,只要把我的心意告诉她就好了。这句话的确没错。不过我还是需要有个帮手。一个能赐给我勇气,让我把话告诉她的东西。

所以,我再度起火,把油倒进锅子里。

「喔、什么什么?你还要做给我吃吗?」

尸鬼起身压在我背上,我把她推开。

「不行。这是要给饭纲吃的。」

「……喔?」

我端著热盘子,走到一楼小翼的房间。饭纲在暖桌里睡死了,棕色的长毛摊在榻榻米上。偶尔还会睡到糊涂,抓著坐垫猛啃。既然这么饿的话,就起床回自己房间嘛。

不过当我一靠近,她的尾巴和耳朵同时有了反应。她醒过来,抬头瞄了我一眼之後,又缩回暖桌里。

「……你来干嘛。滚出去!」

她只把尾巴露在暖桌的棉被外,不停地抽打著榻榻米。我把盘子放在暖桌前。

「我拿东西来给你吃。」

我把盘子拿近,翻开暖桌的被子。或许是因为料理香气的关系,让饭纲的肚子咕噜作响。

「白、白痴!我才不会被食物蛊惑咧!」

虽然嘴里这么说,不过尾巴却摇得很厉害。饭纲抓著棉被的一角想再度缩到暖桌里,我把盘子硬塞了进去。

暖桌里一阵沉默。只见她的尾巴在榻榻米上缓缓的扭动著。

「……这什么啊。」

饭纲终於出声了。

「呃……油炸大头菜。」

我坐在地板上,栘开视线有点不好意嗯地说。

「就是那个啊……为了祈祷我们的股票上涨,所以我用做了油炸大头菜(注13)。」

瞬间,房间内好像结冰似的。我对自己的发言真的感到相当後悔。

「……你的笑话品味这么低,亏你还有胆子继续当作家啊……」

罗唆!要你管!不对,我是来跟她道歉的。

「那个,饭纲帮我买的股票大跌了……真的很抱歉。都是因为我忘记的关系。」

(注13:股票跟大头菜日文同音。)

「……那是用你的钱买的,没必要跟我道歉。」

饭纲不满的话语里,夹杂著咬著大头菜的声音。

「哎呀,说得也对。」仔细想想的确是这样。「不过难得你这么期待。我们还约好要一起去的说……」

「我、我期待的是河豚啦!谁管你怎么样了。」

暖桌的桌板浮了起来,并发出碰碰的声响。看来她似乎在里面猛顶桌板的样子。

「我才不会被大头菜给骗到哩。去拿大鱼大肉来。」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她终於肯跟我说话了。

「肚子饿的话就回房间吧。小翼也在生气了。我买东西回来做给你吃啦。」

但是,饭纲又陷入了沉默。我无力地在暖桌前正座,低著头等她开口。然而却没有任何回应。

也对啦,她不会这么快就原谅我的。

「……我知道了。我做好再端过来,你要吃吗?」

还是没有回应。我叹了口气,起身正想走出房间时,牛仔裤的裤管突然被人抓住,险些往前扑倒。

回头一看,是饭纲从暖桌下伸出头手,眼珠朝上,生气地瞪著我。

「……怎、怎么了吗?」

「……背我。」

「咦?」

「我脚麻了不能走!背我回房间!」

饭纲猛敲著我的脚背说。

是妖怪的关系吗,饭纲的身体非常轻。即使如此,当我的脖子被她那纤细的手臂勾住,背上感受到她的体温时,刹那间我无法站起身。因为心跳加速的关系。

不过她完全没胸部就是了。

「……你现在是不是在想什么失礼的事情?」饭纲隔著我的肩膀说。

「不要偷看我的旁白。唔——别掐我的脖子。」

我被她的锁喉功搞得险些断气,背著饭纲往她在二楼的房间移动。当我开门并把她放到棉被上时,只要不小心碰到她麻掉的脚都让她痛不欲生。这时,她就会在我的背上施以肘击。

「那我去买东西哦,尸鬼好像也还没吃饱的样子。」

饭纲的房里还是一样堆满了漫画和书本,没有立足之处。我正打算出去时,她叫住了我。

「……怎么了?」

饭纲还是一脸生气,指著一直没关的电脑萤幕。那是乐天证券的网路交易画面。

「那个怎么了?」

「看了就知道啦!」

网站上那支被全数卖出的股票我有印象,是用我的钱买的那支股票。咦,何时卖掉的?今天?

不对,今天一整天饭纲都在小翼的房间里——对了,因为她昨天生气地跑出房间,所以萤幕才会开著,是那个时候卖的吧?

我跪在棉被上,目不转睛地看著饭纲的电脑。没错,确实是昨天卖掉的。

实际上赚了多少我不知道,不过卖掉的时间点——的确是在股票狂跌之前。

「呃…那…那个。」

当我转头看向饭纲时,她一脸轻蔑地回望著我。

「是因为我,才会在那个时间点卖出的,因为我的鼻子很灵(注14)!快感谢我吧!」

「啊,嗯。」

「所以,河豚!」

我点头起身,内心的喜悦终於逐渐渗透出来。我好像稍微能够了解饭纲迷上股票的原因了,虽然整笔交易我一毛钱都没经手就是了。

「……不过,昨天卖掉的话,不就等於没有忍耐到一年吗?」

「罗唆啦,差一天有什么关系,你不想吃河豚啦!」

我慌忙地出门。过了一会儿,饭纲用法术藏起尾巴,戴上帽子遮住耳朵,并换上一身淑女的装扮走了出来。当然尸鬼也跟在旁边。

(注14:日本成语,鼻子很灵同时也有洞察力敏锐的意嗯。)

「大家都要去吗?」

小翼从她房间的门後露出半张脸来,语带怨恨地说。

「这么说来,小翼好

像是素食主义者吧。」尸鬼抚摸著她的黑发。正确的说,她并不是素食主义者,只是因为她的身体太差,吃了鱼或肉类马上就会搞坏肚子。

「你要留下来看家吗?」

我问完,她瞪了我一眼後快步走了出来,左右手紧紧抓住我和饭纲的手臂。

「……我也要去。要是杉井被榨乾了付不出房租的话,我会很伤脑筋。所以我得去监督才行。」别操这种心。

「我会连小翼的份一起狂吃河豚的!」饭纲拍了小翼的背。

卖了那支股票似乎噱了不少,所以我们又打电话叫了几个作家朋友,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人形町的料亭(注15)出发。

然而,股票贩售所得是直接汇到银行户头里,而不是直接进到钱包里。这种用膝盖想也知道的事情,当下我和饭纲不知为何居然忘得一乾二净。等我们发觉到的时候,我们已经扫光了河豚全餐,挺著大肚子横躺在料亭的榻榻米上。

(注15:高级日本料理店。)

「说要请客的是小光,你快点想办法啦!」

钱包空空的饭纲,摇著尾巴责怪我。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没钱就是没钱……」

钱包一样空空如也的我,绝望地抬头望著天花板。

「叫小翼回去拿钱不就好了?她会瞬间移动啊。」尸鬼摸著肚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没办法,距离太远了。真是的,为什么杉井一碰到钱的事情,就会这么脱线呢?」真的很抱歉。

「那我们在这个房间里布下结界,他们就不会来要我们付帐了吧!」饭纲说。

「你想一辈子都住在这里吗?」

最後,我只好溜出料亭跑去银行领钱。请大家吃完饭後,股票赚来的钱全都飞了。以後我再也不碰股票了。

以上就是开春第一炮,我们的白痴大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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