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话神无月翼
座敷童是定居在人们家中的妖怪。形如其名,外表像幼儿,会趁父母亲不注意时和家中的小孩一起玩耍,或是做一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偶尔还会预报火灾和海啸的发生。众多妖怪中,他们是少数受到全国人民喜爱的妖怪。因为传说中,座敷童会替定居的家庭带来兴旺。
不过,有个问题。如果柏青哥店里有座敷童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呢?
店家虽然不是住宅,不过姑且也算是经营者的家。你可能会觉得要是柏青哥店的老板旺起来,就表示客人会输到脱裤子。
但答案却不是如此。
*
「今天赚了两万颗珠子!真是太爽了!」
饭纲笑得合不拢嘴地跑进我房里,尾巴摇到好像快飞起来似地。这是四月初的某一个午後,春天的阳光也逐渐暖和了起来。饭纲不是一个人,身旁还跟了一位貌似日本人偶的娇小女孩——我们的房东·小翼。饭纲正抱著她。
「果然坐在小翼旁边打起来就是不一样。」
饭纲在小翼的脸上蹭来蹭去的,让她显得有些困扰。又是柏青哥啊?
神无月翼身为座敷童,也是个柏青哥高手。任人怎么看都像是未成年少女在打柏青哥,不过之所以没有人责备她,是因为她在身旁布下了结界的关系。而且每次都大赚一票。更厉害的是,她还可以让陪打的朋友大赢特赢。
「反正我没跟去的时候,叶隐去那家店都会输光光,所以算是打平了。」
小翼从饭纲的手中离开,站到杨杨米上大放厥词地说。
不过,实际上的确是这么回事。小翼去店里的那天,每台机器都会很好中。於是客人们就会口耳相传「那家店珠子掉得特别多」,即使小翼不在也会有很多客人光顾,渐渐地店里也会跟著兴旺起来。
「明天开始我不会输了。我已经看穿小翼选台的方法了!」
「喔?请说来听听。」
「稍微试打一下,如果听到『咕噜』的声音就表示那台不好中。」
「那是叶隐的胃发出的声音。」
「什、什么!我都没发现!」发现一下吧。话说回来,你打柏青哥打到废寝忘食呀?虽然
我没资格说别人,不过这样实在太不健康了。
「啊,还有,在打的时候如果听到『魂之轮回(注16)』的歌声,而且还唱得很烂,就表示那
台很好中。」
(注16:「新世界福音战士」剧场版的主题曲,演唱者为高桥洋子。)
(插图)
「那是叶隐你心情好的时候自己哼歌的声音吧。」
「什、什么!我都没发现!」发现一下吧。小翼似乎也觉得很蠢而想离开房间,不过饭纲却抓住了她,拼命要求她再多数一点诀窍。最近饭纲知道只要抓住小翼的头发,她就不能瞬间移动了。真是可怜。
「真是的,叶隐你过来坐这边!」
「是,老师。」
饭纲的三角耳朵精神抖擞地竖起来,她们俩面对面的坐在我房里仅有的两张坐垫上。至於我呢,当然是一屁股坐在杨杨米上工作。如果身後有妖怪在高兴喧嚣就无法专心写稿的话,是无法在这行长久生存下去的。我是说真的。
「怎么会有人分不出哪台会中、哪台不会中呢?我真不敢相信。明明一看就知道了啊!」
「小光,你听你听,小翼在说很不得了的事唷!」
「好啦,别吵我。我真的快赶不上七月发行的截稿日了。」
「嘿,我六月的杂志稿才写了两页而已咧!」
「那没什么好臭屁的吧!」
「杉井每次都要等到截稿前十天才开始动笔,可以请你改一下吗?」
呜……好刺耳啊……
「小翼老师,别管那个满脑子工作的人了,快点继续上课吧。」
喂,说得好像我是坏人一样。在这种情况下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我感觉到身後的小翼对我投以同情的目光,真希望她别这样,这只会让我更想哭而已。
「如果可以分得出来,那全世界打柏青哥的人都足有钱人了吧。」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明明只要看『气』就知道了。」
「『气』!『气』出现了!『气』的话我最厉害了!R0里面我也练到有『气』了!(注17)」
你看起来真愉快啊,沉迷网路游戏的废人。我感觉到饭纲的尾巴一直在我屁股正後方晃来晃去。我把毫无进展的原稿档案关掉,转头看向窗外。天气真好。为什么这种日子我还要工作呢?
「小翼一年靠柏青哥赚了多少钱啊?」
「这个嘛……」小翼说出口的金额,将我心中仅存的工作干劲连根拔起。那笔金额居然比
我去年的年收还要多!
「请你放心,杉井。」小翼转头冷眼看著我。「因为我靠小说赚的钱更多。」
「我知道啦!」
「小翼只要靠打柏青哥赚钱就好啦。我好羡慕职业柏青哥选手喔。『银珠无赖!』的感觉。为什么我要当小说家啊?干嘛要过这种痛苦的生活?」
「你的作家人生哪里痛苦了。里面有三成是股票、三成是柏青哥,还有三成是网路游戏!」我忍不住吐嘈。
「那是叶隐你心情好的时候自己哼歌的声音吧。」
「什、什么!我都没发现!」发现一下吧。小翼似乎也觉得很蠢而想离开房间,不过饭纲却抓住了她,拼命要求她再多数一点诀窍。最近饭纲知道只要抓住小翼的头发,她就不能瞬间移动了。真是可怜。
「真是的,叶隐你过来坐这边!」
「是,老师。」
饭纲的三角耳朵精神抖擞地竖起来,她们俩面对面的坐在我房里仅有的两张坐垫上。至於我呢,当然是一屁股坐在杨杨米上工作。如果身後有妖怪在高兴喧嚣就无法专心写稿的话,是无法在这行长久生存下去的。我是说真的。
「怎么会有人分不出哪台会中、哪台不会中呢?我真不敢相信。明明一看就知道了啊!」
「小光,你听你听,小翼在说很不得了的事唷!」
「好啦,别吵我。我真的快赶不上七月发行的截稿日了。」
「嘿,我六月的杂志稿才写了两页而已咧!」
「那没什么好臭屁的吧!」
「杉井每次都要等到截稿前十天才开始动笔,可以请你改一下吗?」
呜……好刺耳啊……
「小翼老师,别管那个满脑子工作的人了,快点继续上课吧。」
喂,说得好像我是坏人一样。在这种情况下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我感觉到身後的小翼对我投以同情的目光,真希望她别这样,这只会让我更想哭而已。
「如果可以分得出来,那全世界打柏青哥的人都足有钱人了吧。」
「所以我才觉得奇怪。明明只要看『气』就知道了。」
「『气』!『气』出现了!『气』的话我最厉害了!R0里面我也练到有『气』了!(注17)」
你看起来真愉快啊,沉迷网路游戏的废人。我感觉到饭纲的尾巴一直在我屁股正後方晃来晃去。我把毫无进展的原稿档案关掉,转头看向窗外。天气真好。为什么这种日子我还要工作呢?
「小翼一年靠柏青哥赚了多少钱啊?」
「这个嘛……」小翼说出口的金额,将我心中仅存的工作干劲连根拔起。那笔金额居然比
我去年的年收还要多!
「请你放心,杉井。」小翼转头冷眼看著我。「因为我靠小说赚的钱更多。」
「我知道啦!」
「小翼只要靠打柏青哥赚钱就好啦。我好羡慕职业柏青哥选手喔。『银珠无赖!』的感觉。为什么我要当小说家啊?干嘛要过这种痛苦的生活?」
「你的作家人生哪里痛苦了。里面有三成是股票、三成是柏青哥,还有三成是网路游戏!」我忍不住吐嘈。
(注17:RO指线上游戏「仙境传说」。里面的角色封顶后会有光圈,日文称其为『气(欧拉)』。
「对,剩下一成是NlKONIK0动画(注:18)。」工作的时间跑哪去了?
「打柏青哥不能当饭吃,如果你有其他生财之道就另当别论。」小翼说。
「小翼真的很喜欢写小说耶!我还真是学不来。」
「并不是因为喜欢才写的。」
我转头看了她一眼。饭纲似乎也察觉到小翼语调的变化,垂下了耳朵,安静的坐下。
「不知不觉之间,没办法只好继续写下去。就跟当这里的房东一样。」
小翼把脸从我们的视线栘开。这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来,同业作家之间好像很少谈论这个话题。为什么会踏人这个业界呢?就某种层面上来说,这比初恋的故事还更数人难以启齿。
神无月翼的处女作比我和饭纲还要早两年左右。而且我认为,她出道的理由并不是因为获得新人奖这么简单。话说回来,没有人知道她的年龄(座敷童的年龄这个概念是否存在都教人怀疑)。为何会当上作家,至今也是
一团谜。
饭纲走过我身旁,坐到窗边。
「我也觉得作家不是个好工作。像这种晴天啊,还要待在房间里写稿,这样人生不是很空虚吗?」
你根本没在写吧?一直跑去打柏青哥。
「啊,樱花差不多要开了。今年我们也去赏花吧!到南池袋公园,准备一堆烤鸡串!」
(注18:ニコニコ动画为网路上的动画共享服务,留言可以字幕方式表示在动画上为其特徵之一。)
饭纲手肘撑在窗边,看著斜对面大楼入口前的樱花树。在向阳的无风处,樱花已经有花苞了。
「我不会去赏花。」
小翼低语著,我和饭纲惊讶地回头。座敷童在坐垫上正座著,面朝墙壁。
「……为什么?」
这么说来,我们去年也去公园赏花,当时小翼没有出席。
「我讨厌樱花。」
我和饭纲面面相觑。怎么办?似乎有点尴尬。饭纲坐到窗边,对窗外挥著手说:
「我听尸鬼说过。以前这里的院子里也有一棵樱花树。能在房里赏花是这栋公寓最自豪的地方——」
「後来那棵树枯掉,所以砍了。」
我和饭纲都被她冷峻的语气给震摄住,不约而同地往窗下看去。狭窄庭院中杂草丛生,其中一角有一株古老的树桩。那就是樱花树的残株吗?
「到了开花期我不会外出,因为我不想看到樱花。到时也请叶隐不要找我去打柏青哥。」
不悦地说完,个头娇小的房东咻地一声瞬间移动消失在大家面前。我和饭纲呆在原地,再度四目相望,歪头不解。小翼是怎么了?
*
小说家的收入主要是版税。因为大人们的诸多原因,这笔钱大概要等到书籍出版的两个月後才会汇进户头。因此,要是发行的进度落後,之後你就算干劲回来了,再怎么努力地写稿,拿到钱也要半年之後。
「……杉井已经当了两年的小说家,这一点也应该非常明白了吧。所以这并不构成迟交房租的理由。」
小翼端正地坐在我房里的坐垫上,但她身後却飘出一团黑暗浑浊的气息。她用冷静的语调说著。
「这、唉,是这么说没错……」
我只有逐渐缩小的份。我们在同一家出版社出书,她当然知道我的版税何时会入帐,这位小个儿房东,只要碰到跟房租有关的事情时,完全不留情面。
「每个礼拜都在乱买CD,藉口说要拿来当小说的音乐资料,才会变成这样。因为是自由业,所以就可以不做金钱管理吗?真数人无法原谅。」
「真的很抱歉。如果你要赶我出去,我也不会有怨言。」
「我、我不是这个意嗯!」
小翼神色慌张,拍著杨杨米说。接著她眼珠上转看著我。
「……你想要搬出去吗?」她的声音突然软下。
「咦,啊,没有,不是这样的。」我不停挥手说。「如果房租可以让我晚点缴,我打算一直住在这里。」
因为作家的社会信用几近於零,跟流氓差不多,要在外头租房子可不容易。小翼长叹了
一口气,站了起来。
「没办法。延迟缴纳的利息,就用那个打工来抵吧。」
「得救了……」
我从小翼手中接过十个手掌尺寸大小的细长小纸包,离开了房间。另一手拿著柏青哥情报志,穿过东京音乐大学的後方,往车站方向定去。我先走进一家在公寓附近的小柏青哥店。脑浆里流人大量钢珠并加以搅和一般的巨大噪音向我袭击而来,不管来几次都觉得受不了。真亏这些人居然可以在这种地方耗上一整天。
我不是来消费的。只是为了找出小翼在杂志上画圈的机种,然後在这些机种下偷藏一包小翼给我的纸包。
纸包里头放的是座敷童的头发。那是小翼瞬间栘动的能力媒介。她之所以能在公寓里四处现身,就是因为公寓内到处都散布著她的毛发。同样的,只要把头发洒在柏青哥店里,她就随时可以瞬栘过来打柏青哥。
头发大约两个礼拜左右就会失去生命力,经常迟缴房租的我,以及拼命要小翼传授选台技巧的饭纲等人,定期会来各家柏青哥店走一遭帮她放头发。池袋车站四周的店家几乎全部都要放。这真是件苦差事。
虽然这个打工我已经做过好几次,不过这天却出现了许多奇怪的状况。首先是在往车站路上的公园。
南池袋公园被三间寺庙和墓地包围,说好听一点是气氛安详——说难听的话就是阴森的公园。然而,好歹这里占地广大,又有很多棵树形优美的樱花树,再加上不是热门景点,去年我跟几位作家朋友就是枣在这里赏花的。「今年也会来吧?」我心想。我稍微绕路过来,抬头欣赏花开三分的樱花。下礼拜就是最好的赏花时机吧?地点要选在哪好呢?我环视著毫无人烟的公园,突然我的视线在围墙处止住。
水泥砖墙上,好像有人坐在那里。
那人晃著双脚,似乎跟我一样在眺望樱花。接著我俩对上眼。那是一位中年男子,脸上未整理的胡须十分显眼,身上穿著皱巴巴的双排拙风衣。在这春暖花开的季节,那身装扮实在不怎么相衬。
视线对上了。我慌忙地撇开脸,正打算走出公园时,对方出声问:
「你是小说家吗?」
惊讶的我停住脚步。我回头瞄了一眼,墙上的男人正盯著我瞧。
「是小说家对吧?」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话说回来,你又是谁啊?
「我看你的『气』就知道了。」最近「气」这个字很流行吗?
男人狞笑著。我毛骨悚然地往後一退。那家伙接下来说的话,让我僵在原地。
「座敷童还好吗?」
座敷童。
是在说小翼吗?为何这家伙会知道座敷童的事情?
对方又再次狞笑,接著忽然消失不见。
我心一惊,下意识穿过公园,跑到那男人刚才坐的地方。一开始我以为他仰摔到墙後了。墙壁的後面是墓地,不过从水泥墙上的洞看去,没有半个人在。
又是妖怪的同类吗?这点有可能,因为他知道小翼。总觉得有股不好的预感。
在第二家柏青哥店里,也有怪事发生。我通过两旁都是机台的通道,正要往里面走去时,所经之处无不传来客人的惊叫声。
「哪有可能在那边停下来啊?」「不是出现预告了吗?」「喂!上面怎么出现奇怪的东西啊!」
怎么回事?柏青哥打到一半的人常会疯言疯语的,就像饭纲一样。我决定不去多想,赶快办完事继续前往下一家。
怪事还不只如此。在东口前,我被一位宗教相关人士抓住,这种人在池袋相当罕见。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探究不幸的原因?」在斑马线上,一位身穿桃红色套装的中年女性对我说。
「不用了。」
「不幸一定有原因的,我们必须每日思考它,让自己心生警戒,然後投靠主。就算现在可以饱食终日,不幸还是会突然降临的!」
我的不幸就是遇到你。
「你身上有恶魔附身。我看得见。」
「不,我想不是恶魔,应该是妖怪或不死系之类的……」
无法断然否定实在很痛苦。
「如果不驱赶他,你一辈子都无法过正常的生活!」
不用你多管闲事。反正我也注定无法正常生活,我可是小说家喔?她实在太烦人,我索性进到车站里,随後从对面其中一个出口回到地上。
之後我又去了几家柏青哥店,每当我一经过机台旁,不是连庄停止就是机器突然故障,渐渐地,让我觉得有些诡异。
太阳城60通(注19)的店家全部逛过一轮後,回到车站时,突然听见有人在叫我。
「喂——辛吉司!」
我停下了脚步,回头一看,在计程车招呼站附近,有一辆蓝黑色的BMW停在那里。车窗里一位男子正在对我招手。
「辛吉司」就是我。把杉井光反过来念,就变成「卢卡·辛吉司」(注20),这是当初提议的笔名之一,当然我没有采用。现在会用这名字叫我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当初的提案者——艾姆。
(注19:池袋最大的繁华街。)
(注20:杉井光(SU·GI·I·HI·KA·RU)反过来念的谐音变成卢卡·辛吉司(RU·KA·HI·I·GI·SU)。
(插图)
我跑到车旁。一位身穿夸张的白色西装,搭配开襟衬衫的苗条男子,打开车门走了出来。就算他戴著太阳眼镜,潘安再世的容貌还是清晰可见,只要脖子上再加一条金项链,就是一位完美的红牌牛郎了吧。
「喂喂,辛吉司,辛苦了辛苦了。上车上车。」
艾姆一边说,一边用拇指示意我坐上副驾驶座。这时,副驾驶座的车门开启,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位穿著超短迷你裙的年轻辣妹。
「那就掰掰罗!谢谢你送我过来。」
那个女生挥著手,下车离开。
「小爱,下次见面的
时候再一起想小孩的名字吧!二父姆挥著手说。
「三八!」
女生笑著说,扭著屁股消失在东口的阶梯。
「……你又诱拐妹妹出去玩了……」
「不对不对,不是在玩。我不是说了吗?我跟马子搭讪都是以生小孩为前提的。我已经准备好,只要小孩出生,我每个月都会汇二十万过去。」
「喔……」别再做这种下流的准备了。
艾姆和风姬尸鬼是老朋友,跟我们一样,也是小说家。不用说,他也属於妖怪类,是个每晚都会骗女生到宾馆开房间的淫梦魔。如果你问他:「M(注21)是什么字的头文字?」他会马上回答你:「MMaternity(生产)的M。」他满脑子都是生小孩这档事。很想说他是个人渣,很可惜他并不是人类。
(注21:日文中,艾姆的发音跟M同音。)
「唉呦!我在车里搞了八个小时,现在想睡得要命。可是下个月的稿子快开天窗了,我们去家庭餐厅吧,家庭餐厅!」
我被他硬拉进副驾驶座後,BMW的肚子发出轰轰声响,加速前进。
「辛吉司的脸色好像很差,怎么了吗?」
艾姆手握著方向盘说。
「……咦?真、真的吗?」
「嗯。你是不是感冒啦?去暍几杯Guinness、BrainsBitter和BrainsDark(注22)然後睡个觉吧。」
「麻烦你说普通话。还有,反覆说些业界用语是没关系,别随便讲一堆商品名称好吗?」
「那就吞些露露(注23)然後睡个觉。」
「那个一样是商品名!」
「最好的方法就是跟马子到床上流个汗。要不要一起去搭讪?」
不是要去家庭餐厅工作吗?
开在明治通上的BMW驶进了叉路,停到常去的家庭餐厅附设的小停车场里。艾姆和我手拿著笔电下车。
(注22:皆为啤酒名。)
(注23:日本老品牌的感冒药。)
家庭餐厅店内跟往常一样空荡,除了最前面的禁菸席上,有一位庞克风装扮的性感美女正盯著笔电萤幕外,没有其他客人的身影。
「喔!这不是小姬吗?难得你上午就来了。」
艾姆不等蝶妮子带位,直接走到先来的那位女客人——风姬尸鬼的对面坐下。我合掌跟瞪著他的蝶妮子说声抱歉,也走到同一张桌子坐下。
「别跟我说话。我明天截稿。」
尸鬼抬头看了一眼叫苦说。她眼睛下方是一圈很深的黑眼圈。但艾姆完全不在意,又继续说:
「对了,『园公』的「花樱」快开了。下礼拜我们去『花赏』吧!」
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老朋友尸鬼无视他说:
「我不是说了我明天截稿吗?樱花的季节到底会不会来还不知道吧?你乾脆自己爬到树上去喝酒算了?」
啊,原来是赏花的事啊。
「好冷淡啊。蝶妮子呢?下周何时休假?」
蝶妮子刚好来帮我们点餐,艾姆搂住她的腰,用甜美的声音问。
「休假?我只休礼拜三,怎么了?」
蝶妮子用叉子刺著艾姆的手背,冷淡地回答。
「礼拜三啊。礼拜三我的『程行』很满,乔不出『间时』呢。」
「这白痴在说哪国话啊?我听不懂,翻译一下。」蝶妮子看著我说。我也不懂,所以看著尸
鬼。「他说他行程很满,乔不出时间。」尸鬼说。
「那你把工作辞掉,去当游民如何?」蝶妮子的冷淡语气,就跟乾冰一样让人背脊发寒。
「那可不成啊。即使我辞掉工作,我还是放心不下那些马子,到时候我只有当小白脸的份了。」
「到时你可不要又赖在我的房间不走喔。」尸鬼说。「这家伙很过分呢,完全得照他的步调
走。不是凌晨三点去吃饭,就是在我有心想写稿的时候找我玩马力欧赛车。」
听说这两个人曾经一起生活过。他们常让人误会以前是情侣,其实只是共租一房的室友
而已。据艾姆的说法是「不死系无法当妈妈,我没兴趣。」是这样啊?
「小姬下礼拜一就完稿了吧。我们找饭纲还有亚里沙来狂欢一下吧!我们都是自由业,在平日晚上喝个烂醉,然後去嘲笑那些搭末班电车回家的上班族吧!」
「这只会让我们觉得自己很凄惨而已吧……」
「小翼会来吗?去年她都窝在家里。」
艾姆边说,一边用手机打尸mail。我想起之前小翼的那番话。她说绝对不会去赏花。
「为何只有赏花让她这么厌恶呢?那孩子虽然不喝酒,不过大家要去暍一杯的时候她都会
跟来的说。」
这点没错。明明是座敷童却三不五时跑出门。
「今年我们硬把她拉出门吧!要让她知道屋外欢愉的好处。」
「你连小翼都想痛下毒手吗?这下子我可是会不客气的报警了。对未满十四岁的人下手可是公诉罪喔?」
「小翼是座敷童,年纪已经不小了吧。她不是从没落的老房子搬出来的吗?」
咦,真的吗?
「她是个怕寂寞的妖怪,才会定居在有人烟的地方。」
「嘿。这么说来,她也绝对不会一个人去打柏青哥。通常都跟小饭纲一起。」
说的也是……吃河豚的时候,她明明不吃却也跟来了。
「她只要住在我房里就好了,我可以让她生小孩生到没空觉得寂寞。」
「蝶妮子你有听到吗?」
蝶妮子刚好端咖啡过来,听到尸鬼的问题,面无表情地点头。
「好,那你赶快报警。说这边有一个罪犯。」
「不是一个,是三只吧。」
「不要用只来数!」「别把我算在里面啊!」
此时,店门开启响起了钤响。
「啊,又多了一只。」蝶妮子回头说。一对抖擞的灰色三角耳朵,从隔板的对面跑了过来。
「定走!我们去打麻将!我刚才一个人去打大天使机台(注24),结果跟小翼说的一样输惨了!我因为打得太著迷了,不知道打了几趟,根本就不想碰稿子啦!」
(注24:柏青哥机台的一种。)
饭纲脸上挂著一轮黑眼圈,情绪高亢,感觉很危险。她把手撑在我们的桌上,跳来跳去地说著。她的尾巴斜伸僵硬不动这点,也是危险的讯号。
我厌烦地从包包里拿出笔电。唯独此时,尸鬼和艾姆也瞬间散发出『开始工作吧』的气息。艾姆也打开笔电,尸鬼则点了大量的餐饮。
柏青哥大败後的饭纲是一头负伤的野狼,要是围在一起打麻将的话肯定会很惨。因为十之八九她打麻将也会大输,接著她会开始厌世,跑到酒馆里随便乱点酒,然後只舔一下就满睑通红,醉倒在地,倒楣的我还得落到背她回公寓的下场。先前已经有过三次这种经验了,真希望她饶了我们。
饭纲看到没人要陪她去麻将馆,开始不停地发牢骚说:「我要暴饮暴食!我要吃到肚子大到有人问我『你怀孕几个月啦?』为止!」说完,她真的不输给尸鬼,从菜单的一端开始点菜。别发出这么危险的宣言啊。
我们的餐桌上,三台笔电挤在一起,还排满了数量惊人的料理。饭纲和尸鬼,以妙龄的人类女子看到後大概会立刻昏倒的惊人气势,开始歼灭食物大军。我光看就饱了。艾姆的食量很小,所以只暍饮料(他总是说:因为我的主食是马子)。
就是因为这种点餐方式,结帐时,我们发现帐单上有好几道菜没什么印象。
「我们有叫烤鱼定食吗?」
「好像有吃到,又好像没有。」
「好了啦,快点回去吧,我肚子好重,快要生了啦。」
——就这样,我们毫不在意就买单了。总额接近三万元。
走出店内时,蝶妮子像街头艺人一样,手上端的盘子快要叠到天花板,跟我们擦身而过。这本领真不简单。此时她无心嘀咕的一句话,飞进了我耳里。
「就算有五个人,这些量也吃不完吧……不愧是妖怪。」
五个人?
「……我们才四个人吧?」
我、饭纲、尸鬼和艾姆。
「是五个人吧。」
蝶妮子停住脚步,歪头说。我惊愕了一下。
「你没看错吧。饭纲刚才一直动来动去的。」
「真的有五个人啊。你看。」
蝶妮子用下巴示意我们,刚才坐的座位上有著不动如山的铁证。餐盘大致整理完毕的桌上,剩下五套用过的湿毛巾和杯子。
……咦?
*
怪事可不是当天就结束。
我从家庭餐厅回来後,在凌晨把在叹息声中完成的原稿寄给责任编辑後,几近窒息般地倒卧在棉被上,昏睡不起。当电话铃声响起时,周遭一片漆黑,时钟的时针指在2的地方,让我觉得有点奇怪。我好像睡了二十几个钟头。
「……喂?」
「杉井,早啊。现
在讲电话方便吗?」
是我的责任编辑。还「方面吗?」咧!你以为现在几点啊?现在可是凌晨两点耶!不过我们的生活都跟太阳的动向没什么缘分,所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啊,我现在醒了。你请说。」
「嗯。谢谢你的稿子,辛苦了。我刚看了一下…」
咦?这次怎么这么快就回我?
「那个,这部作品後半突然变成爱情喜剧,这是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
「就是那个……第五章结束的地方,不是浴血互殴的场景吗?第两百五十页吧?从那边开始,剧情发展速度快到让人反感,这跟当初的故事架构完全不同啊。」
我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用笔电(电源没关)打开档案。当我看到编辑说的那个地方时,瞬间睡意全消。
「……这、这、这、这是什么鬼啊?」
「我还想问你呢!」
跟编辑说的一样。原本应该是严肃的推理小说,在最终章突然急转直下,变成了一连串甜美又咸湿的草莓色剧情,当中还夹杂著一些情色的描写,老实说,我自己看了都觉得不好意嗯……喂!这不是我的文章吧?奇、奇怪。怎么回事?这部分的写作记忆我若有似无。
「呃、嗯、那个?不,这…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写的人是杉井你吧。」
是这样没错。我的头开始痛了。是熬夜过度的关系吗?
「唉,我知道你写的小说都不卖,房租迟交,连修脚踏车的钱都没有,还常碰运气吃过期的鸡蛋结果拉肚子。我很明白你想突破这些窘境的心情,不过这个内容实在有点不妥。」为什么你连这些事都知道?
「那、那个,我大概是脑浆兴奋过度,才会写出这种怪东西吧!」
「喔?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截稿日前赶不出来,所以拿别人的稿子来凑字数呢。」
「我不会做那种事的!总、总之,我再重写一份给你。」
我把话筒放下,漆黑中笔电画面的光源照亮我的脸颊,我深深叹了口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把进入爱情喜剧的部分整个删掉,因为那实在太嗯心了。现在不是爆睡的时候了。
就在我一边重写一边打瞌睡之际,迎接了黎明。窗外传来乌鸦的叫声。这是平常的池袋,一点都不清爽的早晨。我想藉由做早餐来转换心情,这时玄关的门被打开,饭纲无力地定了进来,似乎随时都会趴倒在地。
「肚子好饿。顺便做我的份。」
她的耳朵和尾巴垂了下来,披头散发。
「早上才回来?二退有,你的房间在隔壁。
「嗯。我去打麻将,超惨的,我放铣被亚里沙役满(注25)了两次。我这辈子再也不打麻将了)。
饭纲的戒除麻将宣言我已经听了不下二十次。黛亚里沙是我们的前辈作家,最近才开始玩麻将,不过却是役满连发,好运无比。而且特别喜欢胡饭纲的牌。
「我要吃小光做的高汤蛋卷、小光做的山药泥麦饭,还有小光做的青葱豆腐海带芽味噌汤,来忘掉一切讨厌的事……」别若无其事地趁机点菜。
不过冰箱里刚好有她说的东西,所以我就顺从她的要求照做了。饭纲坐在厨房地板上,吃了四碗山药泥麦饭後,一脸幸福地啜饮著味噌汤。尾巴上的毛,就像放进热汤里的昆布一样,变得软绵绵的。
「我开始觉得活著也不错,因为小光免费请我吃了一顿饭。」
我可不记得有说过「免费」这个字。不过,饭纲的眼角还残留著泪光,让我无法将这句话说出口。这家伙真的很可爱。
(注25:日本麻将的役是指台数,一些高难度的役称为役满,基本为八千点。)
「……怎么了,小光?」
饭纲放下空碗和筷子,看著我一脸困惑。我把身体凑近她,她有些惊讶地向後退,背部紧贴在墙壁上。
「小光你怎么了?眼神好奇怪喔。哇、哇。」
我把手撑在地板上向前探身,一口气把脸挨近饭纲。饭纲想回避,我勾住她的肩膀用力把她拉了过来。
「小光?怎、怎、怎么了?」
我俩胸口紧贴,感受著彼此的体温。饭纲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吐出的气息触动著我的耳朵。我更使劲地抱住她。
「哇——!」
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撞飞,我的後脑杓猛烈撞上身後的冰箱,终於,我回过神来。饭纲瘫坐在墙边,满脸通红。
「小光你、你干嘛啊,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
「咦,啊,不是……」我抚摸疼痛的头,低头看著自己的手。「我、我刚才做了什么?」
「你……」饭纲顿时说不出话来,脸颊加倍赤红,朝著我猛打。「你居然忘记了?是怎么样!开什么玩笑!你,你,你……」
她尾巴上的毛像刺婿一样倒竖著。情绪激动的饭纲,踹了我的肚子好几脚。我的脑子一片混乱。刚才我做了什么?我慢慢想起来了,我靠近饭纲,手这样勾在她的肩膀上,呜哇!
「抱、抱歉,会痛,会痛啦,对不起饭纲。」
「说对不起就想解决了吗,你刚刚对我——」
「请不要一早就大吵大闹的!」
一句少女的制止声,让我和饭纲都僵在原地。转头一看,身旁有一位身穿红色和服的黑发少女。
「你们在做什么?一大早就这么吵!」
小翼手插腰,柳眉倒竖地说。
「小翼,你知道刚才小光这家伙对我做了什么吗?」
「做了什么事?」
「呃,嗯,呜——」
饭纲脸颊通红,支支吾吾的。我也很难开口说明。
「追根究柢,这里不是叶隐的房间吧!」
小翼用手拍著地板说。
「每次都跑到杉井的房间里。」
「我、我也跟普通人一样肚子会饿啊!」
我也跟普通人一样,做两人份的料理,荷包会缩水啊!
「小翼你还不是也常常随便跑进来……」
「因为我是房东。有必要的时候才会过来。」
「例如租了恐怖电影,特地跑到我的房间来看之类的?」我说。
「那、那是……」
「小翼你做过那种事吗……」
「这种事不用告诉叶隐吧!」小翼被饭纲盯得发羞,狂打著我的大腿,生气地说。她害羞的样子也很可爱。
但在下一秒钟,房内的空气降到了冰点。
因为我把小翼的娇小身躯拉了过来,将她抱起,放到膝盖上。
小翼的脸颊贴到我的胸口上,整个人定格。
饭纲瞪大了圆滚的双眼,停止思考。
我的鼻子埋进座敷童的黑发里,手在红色和服的背部抚摸著。最先回过神来的是我。
怎、怎、怎么——
「你在干什么啊——!」
饭纲慢了半拍才回过神来,把我打趴在地板上。
*
「那还真是一场灾难啊。」
亚里沙在我身旁看似烦恼地说完,随即拿起一升瓶——已经暍第三瓶了——把酒倒进纸杯里。樱花花办飘落到酒杯之中。
南池袋公园,夜空中盛开的樱花十分虚幻。我们一夥人占据了喷水池附近的位子,摊开两张野餐垫,从附近买来的烤鸡串堆积如山,随意拿起艾姆买来的日本酒一饮而尽。
差不多到了末班电车的时间,今天是礼拜四,周围的赏花客开始慌忙善後,准备离去。只剩下一群像大学生的人,还有我们这群耀眼夺目的自由业。参加这次赏花的,依座位顺序分别是我、饭纲、尸鬼、艾姆,以及亚里沙。
「小光是不是压抑太久,所以才会忍不住啊?」
这位穿著紫色澎澎洋装的妖艳金发女性,虽然是我们这群作家朋友中罕见的人类,不过听说她用年轻美貌活了一百十多年,从这点来看她比饭纲还更像妖怪。
黛亚里沙。她是比我跟饭纲还要早好几年获得银赏出道的作家,是我们的大前辈。不可嗯议的是,在这名符其实充满魑魅魍魉的跋扈业界之中,她不管走到哪里都能马上融入气氛,算是她的特殊才能。她同时也是一位降妖伏魔的阴阳师——这点应该跟她的融人人群的能力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
「亚里沙,太靠近小光会被他吃豆腐喔。」
「饭纲,很痛耶,别拉了!」
我双手被绳子绑在後面,另一端由饭纲拉著。我发狂熊抱饭纲和小翼後,已经过了一个礼拜。因为我会突然发作,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所以外出时饭纲都会把我的手绑住。真教我欲哭无泪。
「来,小光,啊——」
「从刚才开始你好像都拿肝脏给我吃……」
我嘴里这么说,不过还是咬住亚里沙拿给我的鸡肝串。最近都没吃好。
「哎呀。因为很有趣嘛,我想让你再多补充一点精力,好让你精力充沛啊。」
尸鬼听了笑倒在地,艾姆也大笑。
「肝脏内涵丰富的锌,到了明天你
会胀到受不了。喝吧喝吧!」
艾姆把我眼前的纸杯倒满了酒。
「我是真的很困扰耶!而且,这样要我怎么暍啊!」
「就像狗一样趴下来用舔的啊。」饭纲冷淡的说。
「我用嘴巴喂你如何?」
亚里沙这么说不知道是不是认真的,让我觉得有点恐怖。
「春天到了嘛。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发情的?」尸鬼说。我不是发情。
「嗯——上礼拜……左右吧?」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真的生病了吗?还是,因为我跟这些人来往的关系,而中了什么可怕的诅咒?
抱住饭纲这点还算好。(「一点都不好!」敏锐的饭纲察觉到我的想法生气地说,不过现在没空理她),问题在稿子。每当我集中精神写稿,就会变成爱情喜剧。真是无可奈何,工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啦?被犬神附身的人都会像你这样。」
「那亚里沙你快点想想办法吧!我不要住在这种变态的隔壁啦!」
饭纲向亚里沙哭诉。她说得很过分,但我却无法反驳。嘴巴说不要的家伙,每天早上还跑来我房里吃早餐。
「我知道一个治疗方法,就是狂射,射到弹药用尽为止。」射什么东西来著?
「只要泡在福马林里一个礼拜左右就会好了吧?我之前有试过,身体会变健康喔。也很适合用来减肥!」
「别把我跟不死系妖怪相提并论。」
「如果你知道什么线索,我也可以帮你除灵。」
线索?完全没有。每天都跟妖怪和魔物朝夕相处,要我去哪找线索啊?
「有没有稿子完成後,却不记得曾经写过的情况发生?」
「啊,有。」
「哎呀,好羡慕。「好好喔,小光。」「那种能力分一点给我吧!」「我那份一KB一千元的剧本也顺便帮我写一下吧!」
四个人羡慕地说道。在无意间能够写完稿子,是所有作家的共同梦想。不过,现实总是残酷的。
「镜子里有没有出现不认识的人?」
「这么恐怖的事倒是没有。」
「早上起床发现旁边有人?」
「饭纲常滚到我身上。」
「我玩到早上回来,小光在睡觉不做饭给我吃的时候,我会跟他一起睡。大家干嘛露出那
种眼神!是真的啦!」
是真的没错,总觉得这样似乎越描越黑。
「在不知不觉间食物和饮料突然消失?」
「啊!……就是现在。」
我眼前的纸杯原本倒满了酒,现在却空空如也。
「饭纲,你喝掉了?……不可能吧。」狼少女拼命摇头,因为她很讨厌喝酒。另一边的亚里
沙一直都在跟我聊天啊。
「啊,是我喝的。这酒还真美味啊。」
众人当场冻结。
大家的视线全部集中在我——的肩膀後方。
我战战兢兢地回头。在我身後,一个身影小而端正地正座在角落处,像从野餐垫里冒出来一样。那个人就是先前我在这个公园里遇到的那位,穿著双排扣风衣的大叔。
「可以的话,我也想吃鸡心和鸡胗串。」
「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我大叫并想站起来,一瞬间忘记手被人绑住的事,结果失去平衡直接仰卧在饭纲的大腿
上。「你、你、你这个性骚扰色狼,居然还敢来!」说著,她一拳打飞我。我可没空骚扰你。我在坚固的水泥地砖上滚了好几圈,直接滚出了野餐垫。
「你、你、你是谁?」
我像毛毛虫一样在地上蠕动,好不容易弯腰撑起膝盖站起来,对著那位大叔大叫。就连
这群妖怪作家,脸上也露出警戒的神情。
唯独大叔一人不急不徐的,自顾著往纸杯里倒酒,又吃了两串鸡肉串,打了一个大饱嗝
後低头说:
「小翼乎常多亏各位照顾了。」
大叔说出自己的笔名,那是一个让在场众人马上都能联想到他的代表作的大师级人物。不过,之後亚里沙提醒我:「如果你写出他的名字他会不得好死。」所以我就不写出来了。
「哎呀,能跟同业三五好友一起这样热闹地饮酒作乐,著实教人羡慕。因为老夫生前没什
么同业的朋友。」
他的用词虽然有点老气横秋,不过年龄看起来并没那么老。充其量也不过四十出头而已。
「那是因为老夫死的时候是四十岁,已经过了好一阵子了。」
大叔的脸颊被酒精染红,大笑著说。
是的,这位大叔是幽灵,还是同行的老前辈。他被葬在邻近南池袋公园的墓地,每年樱花盛开时,他都会越过围墙跑到公园里游玩。
「那…小翼之前说的,前一任房东就是你吗?」
尸鬼用不输给大叔的惊人速度大口地猛塞著鸡肉串,一边问著。
一没错、没错。老夫原以为老夫死後她会离开那栋公寓,哎呀,多亏了各位,让她不会感到寂寞,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我会写出奇怪的稿子,还有抱住饭纲,都是因为被你附身的关系吗?」
「没错、没错。哎呀,入土太久,那方面也好久没来一下了。啊,小姐们不用担心,老夫对成熟女性没兴趣。」
「真低级!要小萝莉去小说里面找吧!」
「老师因为变成幽灵不能生小孩,所以『求欲满不』吧?」似乎是欲求不满的意嗯。「怎么样,只要附在我身上,爱怎么搞就怎么搞喔?相对的,你要帮我写稿子。我跟老师的作风一样,都是写甜腻的爱情喜剧唷!」
「这位仁兄真的是作家吗?他说什么老夫完全听不懂。」
「我也听不懂,不过请你马上附到艾姆身上去吧!你只是想吃豆腐吧,那边非常适合你!」
「那可不成。老夫苦等了七年,能被我附身的只有这位青年而已。」
「啊,对了。小光对灵体的障壁极度薄弱。之前我就一直很想提醒你了。」
亚里沙的口中突然进出一个令人不安的词汇,让我感到心慌。
「那、那是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你对『灵性物质』毫无防备能力。你看,你可以自由进出布下结界的家庭餐厅对吧?」
这、这么说来。
「第一次遇到我的时候,结界对你也没有用……」
饭纲瞪著我,恨得牙痒痒的。
「原来如此。难怪他会得新人奖。」尸鬼看穿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不对不对,那不是我得奖的理由。编辑部可是有仔细看过我的稿子的。
「总之,今後请多多指教。」大叔低头说。
「没有今後!请你快回坟墓里吧!」
「老夫也很想投胎啊,不过好像心里有什么挂念,让老夫一直无法离开池袋。」
「挂念?是什么?快跟我说,我马上满足你的需求!」
「如果想得起来的话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很不幸的,火葬的时候把老夫的脑浆都烧乾了。」
「你明明记得怎么写爱情小说,还有性骚扰的方法,最好你的记忆有这么刚好啦!」
接著,大夥围成一圈,开始讨论大叔所挂念的东西。
「不管怎么想都是性欲吧。老师好像是萝莉控,援交吧,援交。在公园谈援交(注26),这太好笑了,哈哈哈。」
艾姆说了个冷笑话,被尸鬼从後面踹倒在地。
「是不是饮食的问题?像是……生前很想吃这个东西,或是很想喝这种酒,之类的。换作是我,要是没吃到鳖或河豚就死掉的话,绝对无法投胎的。」没错,你的确还在人间徘徊。
「一定是遗产吧!」饭纲插嘴说。「大叔赚了不少钱,而且住在那种穷酸的公寓,一定还留了很多钱下来。那些钱怎么了?有好好运用吗?喂,要不要寄放在我这边?」
饭纲不停的拍动著耳朵,闪闪发亮的眼睛里「¥」和「$」的符号一直在跳动。你们都只用自己的角度在思考而已吧?大叔只是边笑边暍著酒。
「大叔留下小翼一个人死去的吧?要说挂念,应该是指小翼吧?」
亚里沙突然说出十分正经的看法,正在吵闹的欲望笨蛋们突然安静了下来。
「或许真是这样。跟她重逢的时候,老夫高兴并感动到直接抱住她。」
「你也抱了我耶。」饭纲生气地说。
「那是这位青年做的。突然发狂,好可怕、好可怕。」
「你不要说谎!太卑鄙了!」我拼命地抗议。
「哎呀呀,小光,你果然喜欢饭纲。」「反正你们俩跟同居没两样嘛。」「小杉井真讨厌,还拿幽灵来当藉口。」
(注26:日文中,公园和援交的发音正好相反,常用来当冷笑话。)
「真的不是我!饭纲,好痛、好痛,肩膀要脱臼了!」
「啊哈哈。骗你的啦。是我做的。胸部跟洗衣板一样,超赞!」
「痛、痛、痛、痛,又不是我说的,饭纲!你去扁大叔啦!」
「这家伙是幽灵,根本打不到!所以小光,你代替他去死吧!」
饭纲胀红脸生气地说。她踩在我的背上,拉紧我身上的绳子。痛死我了。
「小翼也来赏花就好了。现在约她还不算晚吧?」
「小翼她讨厌赏花。她说她讨厌樱花。」
饭纲偶然想起似地这么说後,大叔的脸色一沉。
「啊——果然……是这样啊。」
声音也跟著失去了朝气。
我们稍微正经了起来,坐直身体。
「小翼或许是在气我吧。她常常提醒我,结果我还是在大白天喝得烂醉,走在外头被车撞死。」
这么说来,这位老师似乎是出车祸往生的。
「因为我们一直住在一起。不过她是座敷童,所以我们不常见面。她只是偶尔帮我看稿,偶尔请她帮忙摆出几个撩人的姿势罢了。」
「你居然让小孩子做那种事情!」
「之後,那孩子也变得会写小说了。她的作品决定要出书时,我真的非常高兴。虽然那孩子还是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
「那么,难得你附身在小杉井身上,不如跟小翼多聊聊吧。或许会知道你挂念的东西是什
么。」
我感到气力尽失。我还得继续跟这家伙打交道吗?饶了我吧。我偷偷对亚里沙如此耳语。
「没有更直接一点的方法吗?像是除灵之类的。」
「哎呀,这样太可惜了。」
亚里沙微笑著说。
「因为这七年的空白,被名为小光的奇迹给填满了。这可要好好珍惜才行。」
*
隔天午後,我到了小翼的房间,亚里沙也一起去。因为我需要一位能完整说明事情经过
的帮手,她让我觉得很可靠。
不过,一听到大叔的名字,小翼的脸就僵了下来。
「他附身在小光的身上。」亚里沙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打断。
「请你们出去。可以的话,麻烦杉井也跟他一起再去死一次。」
说话真狠毒。
「呃,那个,那个人对你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吗?」
「我被杉井熊抱了。」
「那个真的很抱歉!」我在榻榻米上磕头说。「老师大概很高兴隔了这么久又见到你,所以才会那样。」
还是说,他生前就常做那种事?
「并、并没有!」
小翼勃然大怒。生气的样子好可爱,这八成是附在我身上的大叔心里所想的。总觉得手有点在蠢动。知道有人附在我身上後,这些举动实在让我很反感。
「那个,你可以详述关於老师的事情吗?」
「我不想再想起那个人了。他尽说些不负责任的话、没神经、迟钝、低级,根本不守约定。」
「……约定?」
小翼自觉说错话,慌忙把头撇向一边。
「没什么。」
之後她就不再继续说下去,还把我和亚里沙赶出房间。
「一点线索都没有……」
我们两人回到了我的房间。亚里沙她今天也穿著华丽的洋装,坐在这六张杨榻米的穷酸房间里,相当不协调。
「这么一来,只好请小光每天戴著手铐脚镰过日子了。」
「请饶了我吧……」
麻烦你帮我除灵!求求你了。
「哎呀,要是除灵的话,饭纲又会生你的气了。」
「为什么饭纲会生气?」
「因为老师和你的灵魂融合过深,除灵仪式必须花上七天七夜。这段期间,你必须待在我家的神社里,和我过著形影不离的生活,就连净身也要一起喔?」
「净身?」这有点不妙。各方面部非常不妙。净身,就是洗澡的意嗯吧?
「我是没关系啦,如果是跟小光的话。」
「不不不。请你不要笑著说这种事好吗?」
「总之,现在小光你跟老师最亲近,麻烦你设法找出老师挂念的东西吧。只要找到线索,应该可以想起来的。」
没办法,也只能这样了。
我从那天下午开始,便努力搜集一位自己不怎么感兴趣的作家的资料。首先打电话给编辑。大叔应该在我们出版社也出过书。
「啊——那位老师吗?他是货真价实的萝莉控啊。」
这是责任编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我的心情跌至谷底。
「如果他写萝莉的故事,想必无人出其右吧!在当时,他的见解完全领先时代呢。怎么突然间这个?对他有兴趣是件好事,杉井老弟也多看他的书学习一下吧!」
「啊——我是要问这位老师本人,不是他的作品……」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问什么,想当然耳,也不可能得到什么有意义的答案。
「对了,杉井,截稿日已经超过一个礼拜了,稿子写得怎么样啦?」
「咦?啊哈哈哈哈,没有啦,那个……」
「如果你想放弃这份稿子,从头开始学习,今後转战恋爱喜剧小说的话也没关系,反正你这本书还没排上出版进度。」
「我、我一定会写完的!」
好险好险。不快点让大叔投胎转世,就没办法专心写自己的稿子。我得加快速度才行。
随後,我在尸鬼的介绍下,又打了好几通电话给其他出版社的编辑和作家。
「那个人很喜欢萝莉。」
「他是货真价实的萝莉控。」
「他是我的萝莉指南。」
「我一直提心吊胆,深怕他哪天会犯罪呢。」
「每次看到有人因援交被捕的新闻,我都会打电话确认那个人是不是老师。」
「他看我家女儿的眼神很不妙。」
「在颁奖典礼的评审致词时,听他热情诉说过萝莉的魅力。」
我浑身无力地放下话筒,感觉脑浆似乎变成了奇怪的汁液。虽然这对死者不敬,但我觉得这种男人还是埋在坟墓里对社会比较好。
他应该在生前对小翼做了什么奇怪的事吧。这么一来,就能解释为何她会如此生气。不对不对,我相信他应该不会那么做。
*
「之後我也试著想了挂念的东西,不过实在太多了,不知道哪个才是对的。」
大叔坐在墓地的围墙上,双手抱胸,脑袋夸张地摇晃著。
「哪来那么多挂念的东西,都可以让你变成地缚灵了!」
饭纲愤怒地拍打著围墙。现在是礼拜天中午,公园里的人很多,也有带著小孩的父母亲死命的盯著我们看。可以请你小声一点吗?
饭纲之所以会跟来,是因为我的手被她反绑在後面的关系。公然羞辱PLAY。我以後搞不好不能走在池袋大街上了。
「你死心吧!小光,我有带佛经的录音带过来,赶快让这个大叔灰飞烟灭吧。」
「哈哈。老夫在寺庙旁烦恼了七年,那种东西对我没用的。」
「那…赞美歌!」
「那种不明其意的拉丁文我根本不怕。」
「那…大叔出道作品的朗读录音带。」
「那个千万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大叔惨叫著。
饭纲按下随身听的再生钮。假日午後的南池袋公园,绿叶新生的樱花树产生的鲜明树荫下,播放著由艾姆(男主角)和亚里沙(女主角),以及尸鬼(旁白)三人朗读的酸甜爱情喜剧。我受到的打击比幽灵还要大,因为一般民众的视线好锐利,好痛!
「……这么听起来,没想到我居然能写出这样的杰作啊,哈哈哈。」
第二早快读完时,大叔已经恢复原状了,老实说真不简单。
「抱歉,饭纲,别再放了,我实在听不下去了。」
「啧。我还以为这招对小说家一定有效呢。」
的确是。因为是小说家——
「……啊!」
我恍然大悟。没错。怎么大家都没想到呢?因为他是小说家。
我陷入思考,二芳坐在墙上的大叔开始调戏饭纲。
「为什么狼小妹要这么努力呢?这位青年被我附身也没什么不好吧。你看,他比较晚熟,我偶尔让他解放一下欲望不是正好吗?」
「说、说什么傻话!知道是你这种色老头附在他身上之後就觉得超嗯心的!」
「也就是说,如果我没附在他身上,你就愿意让他抱你罗?」
「我可没这么说!」
「叫你不要拉绳子了,会痛啦!」我回过神来,插入两人的对话。「老、老师,有件事情想请教您。」
「什么事?如果你想知道揽别人肩膀之前该怎么营造气氛的话,建议你去参考纯爱系小说家的意见。」
「谁要问那个啊!不是啦!」
我逼近围墙。
「老师,您生前是不是有什么系列作品没完成的?」
那天,我们逛了一整天的旧书店。虽然有饭纲帮忙,还是耗了一整天。
毕竟那位大叔已经死了七年,在这替换快速的业界里,他的著作早已被纳入古典部门了。连淳久堂书店(注27)都没有库存,只能到旧书店去找了。逛到第七问,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套十二集完整的作品,让我忍不住抱拳大喊「YES!」我打电话给分头到别家书店找书的饭纲,回公寓集合。
「……以前的封面还真是保守呀!」
饭纲望著排在我房间榻榻米上的十二本书後,不禁这么说。
「小翼的书,封面人物都没穿内裤呢。」
「嗯,我想那应该算是特例吧。」
的确,和最近的书籍封面相比,这些书的确是比较含蓄。因为是爱情喜剧,所以封面清一色都是美少女。
(注27:东京、大阪等大都会为中心发展的连锁书店,以书钟繁多取胜。)
就算不看内容,也能清楚看出大叔心境的转折点。因为第七集以後,原本该是配角的女孩却一直出现在封面上。
「这……」
「嗯,应该没错。」
其中一册的封面,是一位像日本人偶的小女孩。我拿起它,只是大略翻了一下台词,就知道这位女孩是以小翼为范本。
为什么要把这些书全部买回来呢?是因为大叔说了这番话。
『毕竟那部作品的後半,几乎都是现实生活的真实记录,我把对小翼的爱几乎全写进书里了。所以,现实和小说混在一起,我自己也记不清楚写到哪了。』
根本就是全写进去了嘛!故事的舞台是这间公寓,年迈的主角和穿著和服的幼女整天卿卿我我的,这种剧情亏你还能写十二集。啊啊,偶尔也有一点武打场面啊!就算是这样……
「呜哇……呜哇啊。」
手上翻阅著第九集的饭纲,大概是禁不住书中过於煽情的内容,她面红耳赤,不停地拍动耳朵,还发出羞叹声。我也快到极限了,决定直接看第十二集。
这部系列作品还未完结,刚好在一个不错的地方告一段落。
「啊——嗯,这个……或许是他无法投胎的原因。」
在主角即将出征之前做了大篇幅描写後,下集待续!
然而,却成了没有结局的故事。
七年。
饭纲把书阖起来,放在地板上。
「……怎么办?小光要继续写吗?」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哪写得出来呀。」
「因为你被那位嗯心的大叔附身,只要写稿就会变成爱情喜剧吧?既然这样,就把身体借给他吧!」
「我自己也有截稿日耶!而且,又不是和大叔的意识完全交换,我哪知道後续的剧情发展啊。」
「那你说该怎么办嘛。」
饭纲趴在榻榻米上,尾巴和双脚不断拍动,眼眶微泛泪光。
「如果你打算保持体内百分之三十的萝莉控大叔,我就要跟小光绝交!」
拜托你别这么说嘛!我再次拿起第十二集,不经意地看到後记的日期,突然灵光一闪。
我随即上网查了大叔的忌日。果然,是四月上旬。
这么一来——
「什么?小光想到什么了?」
「啊,嗯……」
我重新看过一次第十二集的最终章。
没错。小翼之前也说过。这位大叔没神经、迟钝、下流——
「这就是那个人实际的生活嘛!」
我凝视封面上的小翼,仿佛在确认自己的想法般脱口而出。
「这个结尾也是,或许,他真的有和小翼……」
饭纲瞪大双眼。半点头地开口说:
「……这、可是,该怎么办?已经无可挽回了吧?」
做不到吗?七年,对等待的一方来说,的确是太过漫长了。在那段日子里,许多东西都改变了形体、枯萎、坏灭、逝去,那些都已无法挽回。
但是,这栋公寓还在这里。
娇小的房东,也还在这里等待著。
而且,现在有我——还有一群妖怪作家朋友们,可以代替那位大叔。这样不就够了吗?
我拿起手机,首先打给尸鬼。
「……啊,是我。还好,啊,对。还过得去。对了,我有件事想麻烦你,还有艾姆。」
饭纲一脸诧异地在旁边听我讲电话。我关上手机後,她把肩膀凑了过来。
「你要干嘛啊?」
「秘密。因为失败了会很丢脸。」
饭纲闹脾气地转过身去。我打开窗户,明天也是好天气吗?
隔天。计画决定在早上十点实行。我眺望著窗外万里无云的晴空。视野的一隅,鲜明的瑞霭在薰风中摇曳。
天气真好。在这样的季节,相信萝莉控大叔也会心甘情愿的升天了吧?
我走出房门,饭纲像流氓一样蹲在楼梯口,用尾巴扫著地板。她抬头瞪了我一眼,说:「大叔要是对小翼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我会冲进去海扁他的。」
「……嗯,麻烦你了。」我觉得应该没问题。
「还有,要是你发狂对小翼乱来的话——」
「我才不会咧!」
因为饭纲对我龇牙咧嘴的,所以我慌忙下楼,敲著房东的房门。我焦急地等了半晌,终於,隔著房门我听到了细微的声音。
「……有什么事吗?」
「啊。那个,」我握紧口袋里的茶色信封。「我拿房租过来了,抱歉拖了这么久。」
「你还没拿到版税吧。」
「嗯。不过我想办法凑到了。」
今天为了找理由进小翼的房间,我削减了仅有的生活费。接下来的两周,都要吃穷酸的东西过活了,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只要汇给我就好了,何必特意拿过来。」
小翼的语气冷淡。仔细想想,她没理由生我的气,全都是大叔的错。但我还是耐著性子说:
「那个,因为我想跟你道歉。可以开门吗?」
又过了片刻。我听到细微的脚步声,门开了一条缝隙。有颗漆黑的大眼睛,充满警戒地从门缝里仰望著我。
「……我可以进去吗?嗯,我有样东西想交给你当作是赔罪。」
小翼看起来有些生气,还是压著门,开了二十公分左右的隙缝把我拉进去。我小心翼翼的进入房间。
房里的窗帘紧闭,有些昏暗。小翼坐回放著笔电的折叠桌前,背对著我。她今天的和服是淡桃色。
「要赔什么罪?迟缴的部分已经用上次的打工抵销了,已经没东西好让杉井你赔罪的吧。」
「唉呀,是这么说没错。」
我先把装有房租的信封放到折叠桌上。
「想赔罪的人不是我,是老师。」
小翼的头些微摇动。
「为什么?事到如今,那个人还有什么好赔罪的。」
「可以打开窗帘吗?」
「为什么?」
「我有东西想让你看。」
我像傻瓜一样呆站在房门口,等待小翼的回答。看不见表情真让人不安。上次惹饭纲生气的时候也是一样。
但也只能等待,等她的态度慢慢融化。
小翼盖上笔电,她的肩膀在颤抖著。
「……随便你。」
我只是安静地点头(虽然她看不见),穿过小翼身旁走到窗边。一拉开窗帘,外头的阳光照入房内各个角落,我听到身後传来的惊呼。刺眼的阳光,让我不由得眯起双眼。
「怎么会?」
小翼用嘶哑的声音呢喃著。
窗外,一株树干的影子遮蔽了晴空,矗立在视野的正中央。翩然飘落的樱花色光粒,富含在四月底的微风中。我将视线向上栘,透过盛开樱花的和煦阳光,娴静地映入眼帘。
「怎么会。明明已经枯掉了。」
小翼的声音,这次听起来相当靠近。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撑在我身旁的玻璃窗上,仰望著被樱花色云朵覆盖的天空。公寓内院里,原本那棵残株的地方,有一棵枝干年轻的樱花树俨然而立。开花季节早该结束的晚春,樱花树却枝繁叶茂。
「……我请尸鬼让樱花树复活的。」
我轻声说道,深怕破坏了这梦幻的景色。
「那个人是能让自己复活的死灵法师。还有,花季虽然结束了,不过我请艾姆把精气送到树里,让树开花。」
她有听到我说的话吗?但我还是继续说:
「你和老师约好了吧?要在这里赏花。」
那是未完结的作品中,第十二集的最後一幕。
和黑发的年幼女主角如此约定後廖主角便朝险地出发,故事至此——因为作者过世而中断。
「那种……那种约定,我才不晓得呢。」
小翼的声音在颤抖著,我明白她说的不是真的。
「小翼不是一直没有离开这栋公寓吗?」
讨厌孤独的座敷童,却在老师死後还继续住在池袋——这间留有回忆的公寓里。
她一直在等待吧?我想。
这跟老师无法投胎,离不开池袋的理由一样。
他们一直被这幅景象和这个约定束缚著。
因此,我走到小翼身後坐下,缄口不语。
喂!大叔,我在心里叫喊。
现在出现正是时候喔!为什么在这最重要的时刻,你却在我怀里沉默不语呢
?
除了窗外飞舞的花办外,时间好像完全静止了。
不久後,小翼娇小的背影飘然地离开窗边,就这么直接坐到我的膝盖上。我的身体无法动弹,她那柔软的黑发触碰到我的鼻尖。
当我越过小翼的肩膀想偷看她的表情时,大腿被她的指甲紧紧掐住。接著,一句湿润的声音说:
「请不要看我。」
小翼没有转头,只是持续仰望著樱花。所以我没有移动身子,任由她轻盈的体重压在我的膝盖上。
膝盖上头,阳光缓缓改变角度。
我打从心里高兴今天是个大晴天。
当我不经意开口时——
「小翼。」
突然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并不是我说的。
我想,小翼应该也知道吧。
「……我回来了。」
小翼什么也没说,只是双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倚靠著我。大叔惟独此时很识趣,没有被欲望摆布从後面紧抱她,而只是静静地让两人的体温重叠。
时间被染成淡淡的樱花色,逐渐流逝。
打破这片寂静的,是一阵跑向房内的脚步声。回头一看,饭纲的耳毛倒竖,双脚与肩同宽站在那里。我吓了一跳,差点把小翼的身体从膝盖上推开。
「小光已经不行了!」
「什、什么?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喔。」
小翼也吓得差点四脚朝天,但凭藉著惊人的自制心,马上又面无表情。我们仓卒地分开,「什、什么事?叶隐,突然跑进来。」小翼尖声说。
「窗帘!快把窗帘拉起来!时间到了!」
时间到了?
我和小翼同时回头。窗外飘散的花办变得有如雪片般,颜色消退成几近纯白。树干也从表面开始变成白灰,逐渐粉碎落到地面。我惊讶之余赶紧拉上窗帘。
房内又回归昏暗,小翼哑口无言,凝视著窗帘。灰烬和花办纷落堆积的沙沙声,持续了好一阵子。
「唉呀,累死我了,满头大汗的。这运动真是累人。」
「小姬还算好吧,我可是活塞运动呢,腰快断了。」
在饭纲的带领下,我和小翼来到庭院里,看到艾姆和尸鬼在树荫下的死角处。两人都身穿无袖运动衣和短裤,尸鬼不知为何跨坐在一台健身房里常见的健身脚踏车上,艾姆则是疲惫地蹲在地上,抓著脚踏车轮胎的打气桶当拐杖撑著身子。
「……呃,两位在做什么?」
「你还敢问!不就是小杉井拜托我们,踩脚踏车让樱花树复活吗?」
「本大爷也是为了让樱花复活而拼命呢!要是不打气的话树就会枯死了!」
呜哇。我用手捂住脸。没想到这工作这么累人。
「不是,我以为只要用妖术帅气地念个咒语,樱花就会开了。」
「真是个不知道劳动阶层辛劳的自由业。」
你也是自由业吧!但这句抱怨我无法说出口。
「我们可是为了小翼才做的。没上床却如此使用腰力,好久没这样了。」
艾姆露出白牙,一脸爽朗的笑容。小翼似乎很害羞,满脸通红地躲在饭纲身後。
「……这样做,那位萝莉控大叔顺利投胎了吗?」
饭纲这么一说,我和小翼四目相望。
对……对啊。他投胎了吗?
「投胎了吗?什么东西啦!你以为我们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饭纲大为光火。你好像没做什么嘛!
「只要把小饭纲和小杉井暂时关到密室里,不就知道了吗?」
「这个主意不错。因为辛吉司没有胆量出手嘛。」
「开什么玩笑!」我和饭纲同声抗议。
「小光、小光。」
身後传来叫唤声,我转头一看,亚里沙穿著一件随风飘荡的褶边长裙,正走进庭院里。
「亚里沙也来了呀……」
「嗯,因为我担心嘛。小翼你来这边一下。」
亚里沙招手说。小翼有些不安地看著亚里沙和我,随後从饭纲身後走出来。我还在想亚里沙想做什么,没想到她突然抱起小翼,把和服的胸部紧压在我的脸上。
「你、你、你在做什么!」
我急忙退开,不小心撞到身後的饭纲,屁股吃了她一记愤怒的膝击。小翼则在亚里沙手中不停地大闹。
「如何?小翼的胸部触感有让你兴奋吗?」亚里沙妖艳地微笑。
「怎么可能!」
「唉呀,那就没问题了。老师已经没附在你身上了,应该是升天了吧。」
小翼落地时面红耳赤。我想,大概我也是一样的表情吧。
「应该还有更好的确认方法吧?」饭纲咬了亚里沙一口。
被大伙随意玩弄的小翼,最後不作声的哭了出来。亚里沙还没来得及安慰她,她就跑回自己的房间了。
之後,她有整整两天都不跟我说话——
*
我跟饭纲、小翼三人出门扫墓,是在五月中旬的一个礼拜三。邻近南池袋公园的墓地,平日的白天毫无人烟,暖哄哄的阳光温暖了满是尘土的墓碑群。
三人用来装贡品的袋子都很大。饭纲先把大量的大福饼堆在老师的坟前。我把十几个玻璃杯装的当地酒排列开来。
最後,小翼从纸袋中拿出一叠绳子绑好的文库本放在正中央。
神无月翼的全部作品。老师过世後这七年间的产物。
我和饭纲循规蹈炬地双手合十,但小翼却蹲在墓碑前,生气地瞪著碑文。最後她伸手拿起一杯酒,打开盖子洒在墓碑上。
「……笨蛋。」
小翼呢喃著。
接著再一杯。老师的名字被酒逐渐染湿变黑。
「笨蛋。笨蛋。」
一边如此呢喃著,小翼把带来供奉的酒全部浇在墓碑上。酒宛如某人恸哭後的残泪,滴到我们的脚下。
接著小翼站起立,转身背向墓碑。
「我们走吧,这种人,十三回忌再过来拜他就好了。(注28)」
说完,她便一个人快步离去。我和饭纲对望,同时笑了出来。
「我也希望能有人这样记住我。」
离开墓地时,饭纲突然回头低语。我停下脚步,疑惑地问:
「什么意嗯?」
「我要是哪天消失了,也希望有人会像这样记得我。」
怎么突然这么说。
「饭纲不会这么简单就消失吧。因为你是妖怪嘛!」
反而是我这个人类时辰到了,就会早一步死去,而饭纲会一直维持这个样子。几十年後的事情我不会知道,虽然稍微想像了一下,不过那实在跟现实差距太大,让我忍不住想发笑。
饭纲露出些许寂寞的神情,勉强露出微笑。
「妖怪要消失是很简单的。听说以前这个国家还有更多妖怪。要是没有人记得我们,我们就会消失。」
「咦……」
真的假的。所以,小翼能避免消失的命运,独自留在这栋公寓里,就是因为大叔没有投胎,心里挂念著她的关系吗?
(注28:回忌:年回忌的简称。死后满一年成为一回忌,满两年成为三回忌,之后在七、十三、三十三、五十、百回忌时进行仪式。)
因为现在有我们在,所以大叔才能安心地到天国去?
「这么一来……为了全日本的妖怪,可得请水木茂老师和京极夏彦老师长命百岁了(注29)。」
听了我的话,这次饭纲哈哈大笑。接著她顶了我胸口一下,转头跑去追小翼。
*
我的诡异举止完全消失了。不再对饭纲和小翼性骚扰,帐单上也不再出现没点过的菜色,还给我吃光光!这下子,我终於可以专心写自己的稿子了。
但是,这个故事其实最後还有一个烂结局。我把改好的第二版稿子寄给责任编辑後的第五天晚上。我接到出版社打来的电话,责任编辑告诉我一件恐怖的事实。
「嗯,东西我看了。不过那个,嗯……有点难以启齿,之前不是有一份突然变成爱情喜剧的稿子吗?」
「啊?」
「你不觉得那样比较有趣吗?如何?要不要把前面全部删掉重写,然後跟那个爱情喜剧串连起来?」
(注29:水木茂:漫画《鬼太郎》的作者,日本知名的漫画家与妖怪研究家。
京极夏彦:日本知名的小说家与妖怪、民俗学研究家。)
电话挂掉後,我沮丧的程度就连饭纲也为我担心,有一阵子我完全无法打开笔电。人生实在很残酷。
不过,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有身为小说家的自尊。
「你绝对不可能写得出爱情喜剧小说,快面对现实吧!」
小翼对我这般唠叨後,我才终於死心重新面对笔电,再次把第二版的後半删除。随後,为了写出能让责任编辑哑口无言的作品,我又开始敲动键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