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玛提亚忽然发现一切都是梦。
这是梦,不过并非平常作的那个恶梦,不是一边听着无数惨叫声,一边持续往下坠的恶梦。
是雨,下个不停的雨。
身体完全动弹不得,而且喘不过气……好冰、好冷、好痛。
往下坠的梦境里并不存在着恐惧,只有绝望。但是现在的感受不同——是害怕。
并不是因为疼痛才感到害怕,也不是因为喘不过气或太冰、太冷的缘故。
而是由于自己快要死掉了。
我快要死掉了!谁来救救我!我快要死掉了!
「妈妈……」
这句话从她小巧的嘴巴脱口而出。
「喔?」
做出回应的却是发自丹田的浑厚嗓音。
「……咦,爸爸?」
「哎呀,不好意思……」
玛提亚终于发现……当自己睁开双眼,站在前方的既非爸爸,也不是妈妈。
这是当然的,因为他们已经不在这世上。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马纳伽里亚斯提诺克·拉格·艾迪莱克利亚斯是个心地善良的壮汉,也是玛提亚的契约精灵。
「啊,嗯,我也要向你说对不起……」
然后她从床铺坐起来。
「已经这么晚了?」
「啊,不会啦,你再睡个十五分钟都还OK喔。」
这里并非他们的公寓房间,水泥墙及天花板仅涂上厚厚的淡驼色油漆,没有贴上壁纸、没有架设天花板的隔板,就连照明也只有一盏小小的日光灯而已。
房间的宽敞度不及身为方才案发现场的客房一半,摆放在室内的物品也只有两张旧床铺跟一台老旧的电视机。
这里是市警本部的休息室。
「现在几点了?」
「嗯,应该快七点了吧?你等一下喔。」
马纳伽边说边从衬衫胸前的口袋拿出怀表。较普通怀表大上好几倍的它算是某种整人玩具,在马纳伽的大手里却像是个普通怀表。毕竟能套在他粗壮手臂上的腕表非常昂贵,一般的怀表则太小。
不过它的缺点是一星期会慢个五分钟左右。毕竟是玩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方才准备休息打盹前,他曾打电话到报时台对时间。
「七点……呃——再过十三分就七点了。」
「已经睡了三个钟头啦?」
春日·丹凯特的顾问律师拿衣物到饭店让他换上是凌晨一点多的事,接着便陷入对方要说不说的僵局,最后只好重头来过。
当他跟律师独处讨论三十分钟后,律师宣布「春日主张从头到尾保持缄默」。
他现在正待在位于市警本部地下的拘留所。
毕竟他怎样都无法规避自己妨碍公务,以及身为对警官施暴的现行犯的事实。他利用会客室的电话叫计程车,逃跑时甚至用门撞击警官,要逃避罚则是不可能的。
不过春日·丹凯特依然选择保持缄默。
结果一行人离开饭店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多。完成包括整理报告在内的手续后,他们好不容易让工作在凌晨四点告一段落。
没错,只是「一个段落」而已。
事情还没结束。非但如此,搜查甚至称不上开始。
现场没有凶器,与被害人同房的男性还企图穿着睡袍逃亡,应该同在案发现场的女性却只残留衣物而不见踪影。
所有事实全都化成谜团,陈列在眼前。
「……嗯,我不睡了。」
玛提亚以从毛毯滑出来的方式赤脚溜下床。
穿上拖鞋后,她伸手拿取叠放在床边椅子上的袜子。
「你不要紧吧?」
「嗯,睡过一觉之后,精神好多了。」
「是吗?」
马纳伽一面套上西装外套,一面说道:
「总之,要不要先去吃点什么?」
发自丹田的浑厚声响正好对着墙壁,使得整个房间产生轻轻震动。
「嗯——说得也是呢……」
回答的玛提亚坐在床上穿袜子。
「反正律师还没来以前,我们也不能侦讯。」
她指的是侦讯春日·丹凯特,因为他坚持律师一定要在场。当然,若是针对其他部分的犯行,应该是做「笔录」而非「侦讯」,所以他的要求是不可能获准的。不过现阶段比较重要的是饭店的凶杀案。
毕竟他跟被害人共处一室,甚至企图逃离现场。除了原本在房间里的「女性」之外,再也没有比他更可疑的人物了。
就算春日·丹凯特不是凶手,也铁定掌握什么破案的关键——这是她近似直觉的确信。
但是,律师预定前来的时间是下午,之所以没有一大早赶来,或许是打算做好即时要求警方释放雇主的准备之后再过来吧。
「总之先去吃东西吧,然后再去医生那里。」
当玛提亚没有加上任何称呼,直接喊「医生」时,对象是某位特定人物,指的是她以前的主治医生,不过对方现在不是医生。
所以——
「嗯。」
马纳伽发出呻吟。玛提亚马上知道他发出呻吟的理由,「嘻」地笑了起来。
「喂喂喂,不要笑啦!我已经很努力克服了耶……」
「对不起啦。」
不过她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消失。
「你真的很怕呢?」
「是啊。」
当玛提亚把鞋子穿好,马纳伽便将斗篷递给她。
「那么,总之出发吧!」
就在此时——有人轻轻敲门。
「请进。」
当马纳伽做出回应后,门开了,探头进来张望的是一名女性。
「啊,你们已经睡醒啦?太好了。」
对方将红发往上盘,然后在淡驼色的冬季套装上披上一件长长的白袍——她是依蝶·堤古蕾雅,马奇雅·玛提亚的前主治医师,现在则是鲁谢赛理斯市警的法医。
「我听说你们在休息,想说这时间差不多该醒了。」
相较于对方笑嘻嘻的表情,马纳伽却回以僵硬的笑容。玛提亚马上了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总而言之,他之所以提议出去吃东西,便是基于这个原因。
但是,如果「尽可能闪避」的行为是因为壮汉的性格十分老实造成的,「问题来时绝不逃避,正面迎接」便可以说是由于他的性格非常真诚。
「结束了吗?」
叹了口气,仿佛做好心理准备的马纳伽询问堤古蕾雅,法医的回答有些残酷:
「是的,结束了。」
不过对方接下来的这句话似乎出乎马纳伽的意料。
「你们两个肚子饿不饿?」
「……咦?」
「我现在要去吃早餐,要不要一起去?」
看来没必要直接前往验尸室,马纳伽这次的叹息于是充满安心感。
「好啊,我们也正有这个打算。」
他回头看向玛提亚。
「对吧?」
她笑着点头回应。
2
居于鲁谢赛理市的佐治·雪莉嘉的住所几乎位在她学校的正对面,只是中间隔着克什莱特自然公园,之间的距离几乎横跨一半的将都。
如果七点过后才出门,就算发挥小绵羊的机动性、加足马力奔驰在穿越公园的最短路线上,依然会在快迟到的最后一刻才抵达学院。
所以雪莉嘉早上总是只花四、五分钟整理好自己,然后赶在六点五十分时离开公寓。
交通工具是她的伟士卡PX200E,皮欧泽亚公司的杰作,而且还是精历九九九年的纪念限定车种,外观涂装是鲜艳的橘色,构造既单纯又坚固。
班上甚至有人形容这辆伟士卡简直是雪莉嘉的双胞胎妹妹。
听在耳里的雪莉嘉虽然会做出「你这家伙讲这什么话,小心我宰了你」的回应,不过心里并不会觉得不舒服。
今天早上,伟士卡PX200E依旧负责将雪莉嘉载到开始上课前的学院。
「早安!」
摘下安全帽,她那头鲜黄色的头发在朝阳中闪闪发亮。
雪莉嘉接着把防风眼镜跟防尘围巾拉下来,举起手向对方打招呼。
「啊,早安——」
回应的是一名眼镜少女。当雪莉嘉将摩托车停在脚踏车停车场的角落后,对方也正好骑着脚踏车进来。
清爽的淡驼色短发与红框眼镜非常搭配,身上的服装则是跟雪莉嘉一样的制服——肩头澎起的白色罩衫外面搭了一件棕色背心,下半身的百褶裙则是棕底加上红白相间格纹的迷你裙。及膝的袜子是橘色的,胸前的蝴蝶结颜色则是象征二年级生的黄色。
她是索诺米·芙朗妮,雪莉嘉的同学。
雪莉嘉常常在脚踏车停车场遇到从位于梭哥市的自宅骑脚踏车通学的芙朗妮。仔细想想,雪莉嘉第一次跟她交谈也是在放学后的脚踏车停车场。
「啊,等我一下,我们一起走!」
芙朗妮边说边「喀嚓」地立起脚踏车的脚架。小型的越野脚踏车设计成街
用规格,不过被磨得亮晶晶、沾有些许灰尘的只有车胎。
「对了对了,我看了今天早上的新闻喔!」
从脚踏车座垫后方的载货架拉出书包的索诺米·芙朗妮,马上打开今天早上的话匣子。
「听说鲁谢市的饭店有案子发生……佐治住在鲁谢吧?」
「啊,嗯!」
鲁谢赛理斯市霍鲁姆德大道一〇三四——这是佐治,雪莉嘉目前的住址。
「案发现场在我家附近吗?」
走进校舍,伴随有些耸动的话题,两人并肩步行于上课前的喧嚣走廊上。
「不知道耶……你知道鲍迪亚饭店吗?」
「鲍迪亚……你是指那个进口车的品牌?」
「嗯,听说是外商投资的连锁饭店,报纸是这么说的。」
「既然如此,应该是在鲁谢市中心的那家吧……我家附近只有廉价的饭店。」
「是吗,太好了!」
嘴上虽然说着「太好了」,但索诺米·芙朗妮的表情似乎有些遗憾,看来她很期待从雪莉嘉口中听到有趣的事情,只可惜雪莉嘉的资讯还没跟上新闻。
实际上,芙朗妮有爱聊八卦的倾向——属于不敌八卦诱惑的类型,要形容她「世俗」也行,不过还不至于到毫无品味的地步,应该是因为她的家教好吧。
「然后呢?你说的案子是?」
两人一边步上阶梯,雪莉嘉一边如此回问。并非刻意配合芙朗妮,而是因为鲁谢赛理斯市的饭店如果发生足以登上新闻的案件,搞不好跟雪莉嘉的「友人」有关。
不过这里指的并非嫌犯,而是搜查官。
「是凶杀案。」
索诺米·芙朗妮露出可爱的表情,毫不犹豫地如此表示。
「听说有个男的被杀了。」
「这样啊……」
「不过那桩案子有点奇怪就是了。」
她们的教室在三楼,在讲师抵达前,教室门一直是敞开的。
雪莉嘉一如往常地坐在最前面一排,芙朗妮也将书包放在身旁的位子上。
「一般的凶杀案啊,不是写『被刀械类的东西刺杀』,就是『受到钝器类的东西殴击』……通常不都是这样吗?」
芙朗妮指的是报导内容。如果没必要刻意隐瞒,记者通常会婉转——也就是挑选刺激性不强的用词——描述被害人的状态。
「不过,听说发现尸体时,死者是身受裂伤而死亡的。」
今天早上的报纸上如此记载着。
「裂伤?」
「嗯,裂伤。」
意指裂开的伤口。然而具体思考起来,这句话所涵盖的范围实在过于广泛;被钉子画到的伤口是裂伤,卷入工厂机器而被绞碎也算是裂伤……那种伤口竟然会演变成致命伤,案发现场还是饭店?
「也就是说……」
「嗯。」
热爱八卦的索诺米,芙朗妮慢慢将脸凑近,隔着红框眼镜盯着雪莉嘉蓝色的眼睛。
「嫌犯会不会是精灵呢?」
重新订正,这桩案子看样子或许是那两个人——也就是马纳伽及玛提亚承办的案件。
依蝶·堤古蕾雅立志成为外科医生的理由其实有点复杂。
当她还在念医学院时,某天突然发现某个重大的矛盾——医生的工作是治疗患者的疾病,根绝疾病的传染蔓延同时可以说是其重大的使命
这是怎么回事?医生难道是为了让自己失业而工作的吗?
「别傻了!」这就是她的结论。
对医生而言,没有人为疾病所苦的世界的确是种理想,然而一旦实现这个理想,自己便会失去栖身之处。她不认为自己能够在进退两难的情况下,继续医生的工作……即使那样的世界并不会在自己有生之年造访。
所以她成为外科医生。如果好几百年后,所有疾病真的都根绝了,外科医生应该还是会留着吧?这样的话倒还能接受。
就是这么回事。
「那么,你后来却成为法医,又是怎么一回事?」
啜饮马克杯里满满的咖啡后,壮汉精灵如此问道。一旁的少女则以双手捧着装了番茄汁的玻璃杯。
这是一家木造老店,店内的每根木柱都被油烟熏得黑漆漆的,上面贴着许多酒标,或是老电影的海报等等,油漆斑驳脱落的墙壁上则布满一堆涂鸦。塑胶制的廉价桌布虽然没有沾到什么脏污,不过到处都有被香烟烧焦的破洞。
这里是距离鲁谢赛理斯市警本部相当近的餐厅,正式名称为「提安特吃到饱餐厅」,然而堤古蕾雅的同事都不是这么叫的。
——提安特的店,或者单纯只称为「店」而已。
在某些场合下的「去吃东西吧」宣言,指的便是到这家店用餐。提安特的店就是这么一家令人熟悉的餐厅。
从三十多年前开始,鲁谢赛理斯市本部的警官们便受到这家店的照顾。店内餐点的价格便宜,味道却非常实在,最重要的是分量够多,这也是大家喜欢光顾这家店的理由。
堤古蕾雅也只是对两名搜查官说了「我们去吃东西吧」,随即离开工作场所。
因为只讲了这些就够了。即使警署的人要找三人当中的谁,也应该会直接跑来这家店找人才对。
「经过反覆思考后就变成这样了……」
堤古蕾雅的这句话是针对马纳伽的问题——也就是「你为什么会当法医」这个问题所做的回答。
「经过反覆思考?」
「嗯,该怎么说呢……」
堤古蕾雅一边思考,一边用叉子叉起义大利面。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模样看起来非常朴实。
不,应该说依蝶·堤古蕾雅这名女性的确是个朴实的人物。像她今天身穿的套装是单调的驼色——「不穿华丽的服装」正是堤古蕾雅一贯的打扮原则。
不过她倒是没有跟任何人解释过「这个原则起因于儿时产生的某种情结」,就连离婚的前夫也没说。
「人类其实相当容易死掉喔……只要出血就会死、发烧也会死、停止呼吸更会死。」
堤古蕾雅忽然用叉子指着马纳伽,上面叉着一块宛如三角形纸片的义大利面。
之所以会只剩下堤古蕾雅还没吃完,是因为她一大早就点了大分量的义大利面。她彻夜未眠地工作到天亮,距离昨天的晚餐已经足足过了十三个小时……因为她连续解剖开验了好几具尸体。
然后,连一大早的话题都充满血腥。
「你们知道人类流多少血会死掉吗?」
「啊?呃——那个……嗯。」
马纳伽一面呻吟,一面别开视线。看样子,黏在义大利面的肉酱与话题产生连结,让他联想到什么了吧。
拿马纳伽没辄的堤古蕾雅转而指向壮汉身旁的少女,问:
「你应该知道吧?」
「三分之一……」
黑发少女轻声回答,这的确是正确答案。
「没错,三分之一的出血量。即使体内仍有二分之一以上的血依然会死,人类就是如此脆弱。」
堤古蕾雅大口吃掉叉子前端的义大利面。
「不仅如此,就算是像『血豆』那样的出血,如果是在不恰当的部位,也是会死人的。」
人体很脆弱,脆弱得让人感到悲哀。
「所以——」
这正是她选择走法医这条路的理由。
「我不懂……」
壮汉不解地歪着头。
「也就是说,你并非逃离医疗生涯罗?」
「那是当然的。」
「可是你当了法医?」
「没错。」
「嗯……」
最后,马纳伽将双臂交叉在胸前,似乎怎么样都想不透。
「玛提亚应该理解吧?」
「大概……」
对少女的回答感到满意的堤古蕾雅对壮汉说:
「你看,果然只有玛提亚了解我呢!」
「伤脑筋耶……」
看着露出尴尬笑容、不断搔头的古老精灵,依蝶·堤古蕾雅法医叉起最后一块义大利面,送进嘴里。此举同时表示「休息时间到此结束」。
「然后呢?关于鲍迪亚饭店那具遗体的事——」
准备开始工作了。
「你们有什么打算?等一下要一起去吗?」
她指的是前往市警本部的地下室……也就是她的工作室。
「解剖作业都结束了吧?」
「是啊。」
「那么就在这里听你的报告好了,可以吧?」
壮汉征询意见的对象是身旁的少女。玛提亚稍微思考了一下—
「是可以……」
当她这么回答,壮汉随即安心地叹了口气,堤古蕾雅也叹了口气,不过她的叹息中同时夹杂着苦笑。
「OK。死者的姓名是佐野·康斯坦斯,二十三岁,男性,身高一百六十八公分,认真说起来是个帅哥……以上资料你们都知道了吗?」
「意思是说,他的身分背景已经确认完毕了?」
「是的,他住在史朗卡特,老家则在阿夏,目前于贸易公
司担任秘书。不过他的父母亲对他的私生活其实不怎么了解。」
「这方面我们会调查的。然后呢?」
「如果要用一句话形容遗体的状态……」
从这里开始才是堤古蕾雅的工作。
「伤口很奇怪。」
伤口自右肩——位于三角肌与胸大肌重叠的部位——开始。
「伤口从该处开始延伸,画开锁骨与第一肋骨,直线朝背骨延伸而去。」
一般来说,这样的伤势代表凶手应该是对准右侧砍杀的吧。
「但它仅仅攻击一次就穿透至背部……」
「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背部的伤口很奇怪。」
将右侧第一肋骨连同锁骨一同砍断的凶器直接嵌入背部,把斜方肌大半的中束纤维切断,还削掉一部分的肩胛骨,甚至将右肺挖了个深约十公分左右的洞。
「背部就连第三根肋骨都断掉了。」
「这样啊……」
「你居然这么回答,难道不觉得很奇怪吗?」
「会很奇怪吗?」
「搞不好是精灵干的喔。」
堤古蕾雅如此表示。
「你的意思是指精灵雷吗?」
「不,这点我倒是认为不可能,从伤口可以研判是物理性的凶器,这点绝对不会错……照理说应该是这样啦。」
女法医边说边以纤细的手指在眉毛上方揠了三次。
「假设是人类干的,凶器的动作未免太不寻常了。」
「是吗?」
「因为越过去了……」
回答马纳伽的问题的果然是玛提亚。
「对,一点也没错,的确越过去了。」
凶器越过了被害人。
伤口因为凶器擦撞被害人的肩膀正上方而开始延伸,如果只是这样,朝「凶器从被害人前方偏右攻击」这点切入并不会不自然。然而,离奇的地方在于之后的发展——假设凶器是长型刀械,嵌进被害人肩头的刀刃将会以肩膀为支点直接往前倒,甚至嵌入背部,接着砍断斜方肌与肩胛骨,只有尖端会抵达肺部。
然而被害人背部的伤口貌似比正面来得大。
如果被害人是从前方遭受攻击的话,嫌犯应该是在斩击的过程中向上跳跃,越过他的头顶,然后在另一边着地……不,或许应该形容凶手「一面跳越被害人,一面砍杀他」会比较正确。
起码从伤口判断的凶器动作,确实暗示嫌犯做出如此奇妙的「攻击」。
「我先声明,死者的体内没有任何残留物,也没有验出任何保护金属或刀械用的油类,非常干净喔。」
如果撇开这几点,堤古蕾雅推断凶器很可能是金属制钩状物,或是既厚又锐利的刀械——因为伤口与其说是被砍,倒不如说是被挖开……或是被撬开。
「没有找到凶器吗?」
娇小的警部点头回应法医的问题。
「是吗?总之我先声明,如果嫌犯是人类,凶器应该相当巨大,大概有一公尺左右吧……而且搞不好相当沉重。倘若不是这样的凶器,单凭人类的臂力是无法造成那种伤口的。」
这样的判断根据来自于伤口的损伤大小及组织破坏的程度。
「还有,一切应该是瞬间发生的事情,耗费时间约在小数点与整数之间再多加一个零的程度。」
单位当然是秒。意思是说,伤口是藉由既重又长的凶器在瞬间造成的。
「按照你的叙述,情况真的很奇怪呢……」
马纳伽以粗壮的手抚摸犹如岩石般的下巴,未经修整的胡子发出「咻哩」的声响,连坐在对面的堤古蕾雅都听到了。
「而且凶器也没有遗留在现场……」
与被害人共处一室的人物所穿的并非能够藏匿那种凶器的服装——只有睡袍而已,案发现场也没看到凶器……当然,除了房间之外,警方连饭店周边也已经搜索过,依然没有找到堤古蕾雅所形容的那种凶器。
看样子,朝「嫌犯是精灵」这个方向思考应该最为妥当。之所以会将马纳伽跟玛提亚这对搭档叫到案发现场,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说不定真的是呢……」
说话的是马纳伽。
「如果嫌犯是精灵,就能够解释凶器为什么会消失了。」
假如凶手使用的是利用物质化能力构筑的凶器,便可在一瞬间分解。一旦精灵在犯案之后瞬间物质化,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话,入侵与逃脱应该都很容易。
不仅如此,凶器也可能是精灵本身「肉体」的一部分,比方说锐利的爪子。
但是——
「从那家饭店逃出去……真的有可能吗?」
这样的举动将会牵涉到保全设备的问题。由于无论是饭店的地板、墙壁、门,还是窗户当中全都埋藏「禁止穿透」的精灵文字,精灵们照理说连穿透成为案发现场的饭店墙壁都办不到。
与人类相同,如果是毫无缝隙的场所,精灵不管是入侵还是逃出都不可能。再加上饭店内甚至部署了精灵警卫,不可能没「看」见在饭店里解除物质化……也就是消失身影的精灵,倘若是在夜间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感觉还挺复杂的……」
困惑的壮汉拼命抓头,却在此时看见前方——也就是店门口出现移动中的熟悉制服
是一名制服警官。
才想说对方怎么东张西望的,不过警官一看到他们便快步走来。
虽然店里还有其他客人,却似乎没有人特别关注那名制服警官,毕竟「这家店是鲁谢市警的饭厅」这件事是附近居民众所皆知的事实。
所以——
「怎么了,没必要特地跑来向我们报告啊?」
马纳伽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量,对站在桌边敬礼的警官如此问道:
「搜索结束了吗?」
他指的是饭店内及其周边的搜索,搜索对象是当然包括凶器在内的遗留物。
「是的。然后还有另一件无关遗留物搜查的事情,不过我认为应该尽快通知两位……」
警官边说边稍微弯腰,同时压低音量:
「就是有关春日·丹凯特……」
是身为问题对象的睡袍男。
「我们查出了不存在的事情。」
「什么?」
「他入住饭店时所登记的地址根本不存在。」
「哎呀……」
马纳伽「啪」地拍打自己的额头。
「这么说来,他的名字很可能也是假的罗?」
毕竟一般不可能只捏造地址而使用真名。
「原来如此,难怪搜查会遇到瓶颈。」
「啊,还有……」
警官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他似乎多次使用同样的名字入住身为案发现场的饭店。」
「你说什么?」
粗眉往眉间中央皱成一团的马纳伽回头看向玛提亚。
「照这样看来,中午以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嗯。」
两颊残存的红晕从做出回应的少女脸上消失,不过堤古蕾雅倒是发现她的眼睛显得十分炯炯有神。
3
只要将味道调整得重一点,即使便当冷掉了也依然不失美味——这其实算是一种诀窍,不过加重的程度也只能是「稍微」而已。一旦加强了辣味,便必须注意咸味不能太重,否则反而会变难吃。
纵使刚起床的脑袋还没清醒,但今天的汉堡算是做得还不错。
「果然……我觉得应该是那样没错。」
说完这句话后,眼镜少女咬了一口热狗。
这里是某间阶梯教室的一隅,佐治,雪莉嘉与索诺米,芙朗妮正占据呈阶梯状分布的课桌中最末排的两个位子,吃着便当。
除了她们以外,还有两组学生也在同一间教室吃午餐。其他学生不是前往学生餐厅用餐,就是去校外的餐馆觅食。
「如果以一般的想法来判断,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她们谈论的话题是今天早上提到的案件,芙朗妮似乎对于被害人的死因依旧存疑。
「其实这类被报导出来的案件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喔,佐治知道吗?」
「什么?你是指『死因裂伤』的案子吗?」
「没错!我还可以跟你打赌这宗案件会变成悬案。」
「怎么说?」
「因为以前也曾经发生这种事件。」
「这样啊……」
雪莉嘉啜饮着盒装柳橙汁,目光炯炯有神的芙朗妮看着她说:
「佐治听说过旁徨的魔兽吗?」
「……什么?」
「你不知道吗?旁徨的魔兽~~」
芙朗妮边说边举起另一只没拿热狗的手,弯曲成钩爪状,并在雪莉嘉的面前缓缓上下抓攫。
「那是什么啊?」
回答的雪莉嘉强忍笑意,因为芙朗妮甚至嘟着嘴巴说出:「魔兽~~」
「讨厌,不要笑啦!人家很认真地跟你讲耶!」
「对不起、对不起。所以你说的那个『魔兽~~』到底是什么?」
「过去曾经发生
类似这次的事件喔。」
虽然同样曾经被媒体报导揭露,然而由于事件始末并未明朗,该起事件就这样从人们的记忆中消逝无存。
「这样就没什么稀奇了嘛?」
「是没错……不过如果我说这两桩案件当中存有共通点呢?」
「共通点?」
芙朗妮眯起眼镜后方的一双眼睛:
「就是『裂伤』。」
她如此表示。
「当初的报导并没有清楚说明死因,只描述是『裂伤』喔。」
「这样啊……」
「哇!你打算就这样敷衍过去吗?」
「啊,不是啦!对不起,我只是不懂你的意思。」
「也就是说,在饭店客房出现了死因为『裂伤』的尸体……你不觉得很怪吗?」
「啊,思……的确没错。」
若是交通事故或是在深山遇难的案件,这样的描述倒还能够解释,它却发生在某间饭店的客房中。
「所以你觉得是『魔兽~~』干的?」
听到雪莉嘉的话,芙朗妮隔着镜片的一双瞳眸浮现笑意。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她边说边嚼着热狗。
「的确带了点传说的味道呢……」
不时出现在截至目前为止尚未解决的案件或事故中的「痕迹」,也曾经在海难事故、神秘失踪的现场,甚至是战场上发现它——至少根据芙朗妮的说法是这样。
「而且那道爪痕非常巨大喔。」
换句话说,裂伤也很大。有时是行经荒野的商人被撕裂,有时则是油罐车的侧腹被挖开,甚至连坠落的机体也残留着这类的痕迹。
「不过,据说到现在都没有人目击到究竟是什么样的生物造成那道伤痕的。」
眼镜少女虽然刻意压低音量,却早已帮开始对话题产生兴趣的雪莉嘉准备好结论,即便对方原本并不打算了解内容。
「听说千年以前就已经留下了这一类的纪录罗。」
「那只魔兽还真长寿呢。」
「嗯,甚至有人说它该不会是精灵的一种呢。」
「这样啊……」
「咦,你不相信吗?」
「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咬了一口忘记吃的汉堡以后,雪莉嘉继续说道:
「虽然我的确相信有那种传说啦……」
雪莉嘉说到这里,只见芙朗妮在眼镜后方的可爱眼睛整个亮了起来,露出一副「我就是在等你讲这句话」的模样。
「其实不是只有那么久远的纪录喔!」
……没错,索诺米·芙朗妮最爱聊八卦。
「最新的纪录是在……嗯,七年前吧?就是发生那场坠机事故的时候。」
咦?
「你说的难道是——」
难不成……
「是指发生在索尔帖山的事故吗?」
「没错,佐治也有印象吧?那可是一件重大事故呢!」
「是、是啊。」
当然有印象,不过并非因为它是一起重大事故。
不……原本的印象的确来自于「它是一起重大事故」,然而现在并非如此。现在的它之于雪莉嘉的意义可以说更为重大。
「你说发生那场事故时……有爪痕?」
「没错,就是那样!不过新闻并没有正式报导出来就是了。」
据说有人目击到坠落的客机机体上残存犹如巨大爪痕般的伤痕。
「不会吧?」
「是真的!」
「如果真的出现那种伤痕,照理说应该会引起更大的骚动吧?」
「所~~以说,它并没有被正式报导出来啊!」
索诺米,芙朗妮刻意压低声音:
「其实真相被掩盖了。」
雪莉嘉差点脱口说出:「怎么可能!」然而她之所以没有说出口,并不是因为在意芙朗妮的心情,而是发现了一件事。
如果真的如同芙朗妮所言,魔兽的确存在的话……?如此一来,「无法得到痕迹以外的证据」的理由只有一个——也就是「目击到魔兽的人绝对无法存活」。
「玛提亚……」
雪莉嘉不自觉地喃喃念出这个名字。
「……那是谁啊?」
芙朗妮回问,但是雪莉嘉并没有回答。
如果……如果真如芙朗妮所言,魔兽真的存在,碰上它的人都没有存活下来……
「那她怎么会得救呢?」
此时浮现在她脑海的是另一名「友人」粗犷的笑容。
4
他并非嫌疑犯,自始至终都是参考证人……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不过春日·丹凯特依然被带到鲁谢赛理斯市警本部。之所以会被关进拘留所,是因为他企图逃离案发现场,甚至对警官动粗。
妨碍公务的细节似乎已经在上午查明,他想用「自己只是开门太用力」的藉口是行不通的。
「请在那边坐下来吧。」
春日·丹凯特狠狠瞪着以巨大手掌指向沙发的马纳伽,表情看起来却仿佛筋疲力尽一般,似乎没有精力像昨晚那样逞凶暴动。
这里是紧邻鲁谢市警本部生活安全课的会客室,内部装渍虽然朴素,却充分表现出警署应有的威严。墙壁上列出许多警员得到的奖状,房间角落的展示架上同样陈列着奖杯跟奖牌,马纳伽警部补在射击比赛中拿下的优胜奖杯也摆在那里。
面对面摆放于房间正中央的两组沙发上,坐在其中一侧的春日·丹凯特的脸红通通的,心情想必非常不好,血液似乎直冲脑门。只见那张四角脸的脸颊开始下垂,腹部突出,头发夹杂白发;额头虽然很宽,顶上却仍有不少头发。他的服装已经不再是睡袍,虽然没有系领带,却是一身西装打扮。
春日·丹凯特从口袋中拿出金属制的雪茄盒,咬着粗雪茄的嘴唇上方与鼻子下方之间冒出些许没修剪的胡子。
率先开口说话的是他的律师。
「首先我要声明……」
对方的个子小到让人很想确认他的年龄,同时给人脸色红润的印象,一袭规矩穿上的西装让他像是初次出席生日派对的小学生。但是从递过来的名片来看,对方拥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有田·海蓝特律师事务所」。
「我的当事人在几天前遭到鲁谢赛理斯市警不当对待,因此主张提出严重抗议,其中当然也包含对你们提出告诉的可能性,请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他口中的「我的当事人」指的便是坐在旁边的春日·丹凯特。
不,应该说「自称」是春日·丹凯特才对。
「就连市警方面宣称『对警官施暴』与『妨碍公务』的案子,本人判断是我的当事人为了逃脱市警的不当扣押,所进行的自我防卫,是他为了摆脱基本人权受到重大侵害而做出的行为。到此为止应该没问题吧?」
有田律师隔着桌子瞪着马纳伽看。
针对上述主张——
「这个嘛……没问题。」
坐在对面沙发上的警部补不自在地扭转大约较有田三倍大的巨体。
「很好。」
有田虽然如此表示,话却还没有说完。
「还有,案发当晚在鲍迪亚饭店住宿一事,也是我的当事人的私人行为,这点请你们心里先有个底。」
「是的,可以喔。」
「这位小姐呢?」
有田·海蓝特要求坐在马纳伽旁边的玛提亚也做出确认。
「无所谓。」
她的声音让马纳伽不由得回头一探,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尽管他几乎看不到身旁少女的脸,然而总觉得她的嘴唇抿得比往常还要紧。难道是自己神经太过敏吗……
「很好。此外,在进行侦讯前,我方还有一件事情要先声明。」
有田边说边放了一张证照在桌上,然后伸长手臂,将它滑到两名警官面前。
是员工证。贴在上面的大头照,的确是坐在眼前这个不甚友善的男人,姓名却不一样。
「椎名·拉德威尔先生?」
他与往上看的马纳伽相互对视,但对方并没有回应,而是先吸了口点燃的雪茄,烟头因此亮出红光。
若计算出生年月日,他现年五十二岁。
问题是他的头衔。
「啊啊,原来如此。」
他是春日精密机械的社长。
「你之所使用假名,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吧?」
忽然——
「假名?」
原本沉默不语的春日·丹凯特……不,椎名·拉德威尔拉高嗓门:
「你说假名?你们到底要把我当成罪犯看待到什么程度才甘愿啊?」
雪茄的烟雾此时随着骂声一同吐出。他的脸部之所以涨红,搞不好是高血压的缘故。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看着对方的表情,坐在对面的马纳伽露出过意不去的笑容。
「可是你登记在饭店名册里的并非本名吧?」
「当然。」
这是椎名·拉德威尔个人的主张。
「我没有愚蠢到让自己私生活的行动一一留下纪录,明白吗?我们隶属于克拉特集团——克拉特工业集团!懂吗?」
「这样啊。」
「拥有这种身分地位的我,为什么非得进监狱不可!」
「因为你是现行犯啊……」
「你……!」
椎名「砰」地拍打桌子。
「你没听到有田说的话吗?你们那样是非法逮捕!」
「啊,不是这样的,这点从头到尾都是你个人的解释,我们也有我们的解释……」
「我管你什么屁解释!」
雪茄的烟雾伴随骂声一同迸出。只见椎名满脸通红,令人不禁替他捏把冷汗,担心他会不会因为高血压发作而忽然倒下。
坐在旁边的有田律师却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只是不断朝马纳伽、玛提亚,以及身旁的委托人瞄来瞄去。
「不过啊……」
马纳伽拼命抓头。
「你的朋友明明被杀,你非但不提供任何证词,甚至设法逃离现场。光是这样的状况,便足以让警方怀疑你罗。」
「你说他是我朋友?」
「没错,也就是佐野·康斯坦斯先生。」
「我们根本称不上朋友!」
「咦?你们不是朋友啊?」
马纳伽一面这么说,一面跟旁边的玛提亚面面相觑。
「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
椎名不屑地如此表示。
经他这么说,的确无法否定这个可能性。
毕竟被害人的相关情报也是从可能是他的包包里的驾照得知的。
「可是你们共处一室……」
「没错。」
「而且双方都只穿着睡袍……」
「那又怎样?」
椎名·拉德威尔大声咆哮,同时再度敲打桌子。
不过这次是用拳头。
「我私底下的玩乐没必要向你们警方一一报告吧!」
「玩乐……是吗?」
「椎名先生。」
忽然间插话进来的是玛提亚,只听她以轻柔却意外地能传进耳里的透明声音说:
「多亏你的解释,让我终于搞清楚了,谢谢你的合作。」
「……什么?」
「成为案发现场的客房里出现疑似女性在场的痕迹,该名人物却下落不明。不过经过你刚才的说明,我终于搞清楚了。」
什么?
「也就是说,你『买』了他,对吧?」
啊,原来如此!马纳伽差一点就要这么大喊。尽管如此,他还是用力「啪」地击掌出声。
虽然对精灵而言……或许应该说对马纳伽而言是很难理解的行为,不过如果朝「那方面」想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
原来那件女用礼服是遭到杀害的佐野·康斯坦斯的。
「托尔巴斯的确没有禁止同性恋的法令,却禁止非法卖淫,你知道这件事吗?」
这句话立即出现效果。
椎名·拉德威尔不但没有抗议,甚至瞪大眼睛,脸色发青。
「请你们看一下这个。」
玛提亚边说边把摆在旁边的公文袋放在桌上。
这是她上午时请手边没工作的同仁从饭店取来的住宿纪录影本。
她从公文袋里拿出厚厚一叠用回纹针固定的纸张,然后对着椎名,一页一页地翻给他看。
排列在上面的是房客姓名、地址,以及电话号码。
不一会儿,某个以黄色萤光笔画线的名字出现了。
春日·丹凯特。
「首先是第一次……」
少女纤细的指头继续翻开影印纸。
「第二次……」
然后—
「第三次。」
她不断地翻。
「第四次。」
正当她边念边翻影印纸时,椎名终于出声说话了:
「够了。」
然后他盯着那叠影印纸看,却没有抬起目光,一张下垂的脸颊早已经苍白得不见血色。
「椎名先生。」
不过玛提亚对男人说的话并不留任何情面。
「根据我看过的这些纪录,你定期会到鲍迪亚饭店住宿,同时身边每次都会携带不同的女性,对吧?」
有田律师忽然对椎名低声耳语。
不过他的「没必要勉强回答」呢喃全被听得一清二楚。
事实上,这样的一句话便代表他们的回答。
「我们也已经从饭店方面取得证词。问题是,如果你不愿意提供关于那些女性来历的证词,我们警方将会亲自搜查那些女性并进行侦讯,届时也有必要确认其身分与职业。」
间隔一次呼吸的时间后,玛提亚再度补上一句:
「当然也会揭发那些女性真正的性别。」
椎名瞪着眼前的少女。
但是玛提亚毫无动摇。
「倘若你愿意提供证词,我们便有保守秘密的义务。然而若是关于经由搜查所掌握的事证,只有我们有权裁量当中有哪些情报可以公开发表。」
也就是说,要是里面有不愿公诸于世的秘密,椎名还是趁这个时候坦白会比较安全。
「你这是在威胁我的当事人吗?」
插嘴的是有田律师。
但是玛提亚完全没有理会他,只是盯着椎名·拉德威尔——以那双仿佛在黑暗深渊发光般的黑色眼睛。
「即使被当成威胁也无所谓。」
「喂喂!」
马纳伽不禁叫出声。
这是怎么回事?玛提亚居然没有回头看向自己?
他终于明白了。
这是愤怒。
玛提亚正在发怒。
现在的她正毫不留情地威胁这名连嫌疑犯都称不上的男人!
这种事情还是头一次发生。
「你似乎还没有搞清楚状况。首先请你了解,我们警方根本没有必须配合你的理由。」
椎名发出呻吟。
喉咙深处咕噜咕噜作响。
「这已经算是我们最大的让步了。」
这是玛提亚最后一次的叮咛。
「要是无法获得你的协助,我们会另觅办法。就算会影响你的前途,也不关我们警方的事。」
「你的意思是不管我的死活吗?」
椎名瞪了玛提亚一眼。
「无论如何,案子一旦破了就会上报……如此一来,我与死去的『女性』姓名,以及所有的身分背景都会被报导出来吧!」
「那又如何呢?」
眼下的状况是怎么回事?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侦讯了,的确是威胁没错。
「椎名先生,现在的你只剩下两条路可走,看是要自己坦白,还是由我们来揭发真相,只是这样而已。」
椎名·拉德威尔瞄了自己的律师一眼,但是有田·海蓝特对他摇摇头。
这是败北的宣言。
椎名·拉德威尔的确可以提出「两名搜查官威胁我」的告诉,而且经过威胁所得到的情报,在法庭上是不会被当做证据采用的。
然而他的秘密迟早会被揭露——也就是克拉特集团旗下企业的社长习惯性召男妓的事实。
一切确实符合玛提亚所言。
看椎名·拉德威尔是要自己坦白,还是让别人揭发这个八卦……
「你这个臭小鬼!」
椎名气得紧咬牙根。
「你想问什么?」
针对自称为春日·丹凯特的男子的侦讯,就这么开始了。
喂喂?
案发当晚,椎名·接起电话的拉德威尔首先听到的就是这句话,是个女人的声音。
「当时我们刚冲完澡。」
椎名与佐野·康斯坦斯刚冲完澡。
佐野·康斯坦斯是一名非法男妓。
他是在市中心的陆桥下,等待夜晚的「客人」指名的那群「女人」之一。
至于椎名·拉德威尔……不,春日·丹凯特则是他们的「常客」之一。
当天的他一如往昔地在陆桥下挑选对象,然后带到常去的饭店。
他们一边嬉戏,一边冲澡。
之后,当两人光着身体、披着睡袍,正准备躺在寝室的床上,电话铃声却在当下响起。
椎名一面气呼呼地咂舌,一面伸手接电话,因为他担心可能是工作方面的联络。
但是对方的声音他连听都没听过。
「我问:『你是谁』。」
对方说她住在隔壁房间,接着要我确认窗户外面有什么东西。
「因为她连名字都没有报上来,我才会说『你到底是谁啊』。」
他已经记不清楚对方报上的姓名,只知道她是精灵,因为她的姓名分成三段。
也就是通称、柱名与精名。
「我当时马上拉开窗帘往外看,然而什么都没有。结果当我这么对她说之后,她说『不是寝室的窗户』。」
椎名·拉德威尔开始感到不耐烦。
他说:「你在讲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啊!」
就在此时——
「对方
突然开始大叫。」
喂喂!喂喂!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要紧吧?
「我根本没发生什么事,对方却只是拼命呼叫。」
所以我就这么说——
我根本没怎样,别乱叫啦!
「对方说她突然听不到电话里的声音,问题是我这边明明听得很清楚,所以才会想『这女人是不是秀逗了』。」
当下椎名走到客厅,并看向窗外。
「问题是我什么都没看到,至少没看到她特地打来、大声嚷嚷的东西。」
但是——
「我这样回答她,她却说『再看仔细一点』。」
由于她实在过于缠人,我不得不投降,靠近窗户一探究竟。
「记得就是在当时听到有人敲门。」
此时椎名不自觉地破口大骂。
——可恶!怎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底是谁啊!
「于是我往门的方向走去,电话那头却依然唠叨地叫我仔细看清楚窗外。」
等我回过神来时,睡袍整个大敞的佐野,康斯坦斯已经从寝室走了出来。
「他直接走向窗户……或许是因为听到我跟对方的对话吧。」
于是椎名·拉德威尔向他点头示意。
「最后一次看到活生生的他,是在他靠近窗户的时候。」
椎名背对着佐野·康斯坦斯,往门的方向走去。
背后忽然传来奇怪的声响。
听起来像是瞬间把活生生的树折断,却又夹杂着液体濡湿的声音。
回头一看,只见青年瘫坐在窗边,大量的鲜血如涌泉般从他的肩头喷出……
「接下来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
椎名直到待在饭店的会客室中才好不容易恢复理智。
他心想:「继续待在这里并不妥当。」
于是他从会客室打电话叫计程车,假装要上厕所,并打算藉机逃跑。
以上就是他的全部证词。
椎名·拉德威尔与律师在警官的陪同下离开会客室。
他因为犯下其他案件,必须被送回拘留所。尽管在回到拘留所之前,他应该还有时间与律师讨论,不过这点并不属于精灵课管辖的范围。
离开会客室时,椎名一度回头瞪视他们,马纳伽不由得耸了一下肩膀。
不过他的心中并不合任何愤怒或反感的情绪,反倒替对方感到可怜。
托尔巴斯绝对不会批判少部分性取向不同的人,但是对于拥有相当地位的人物而言,这样的事况相当于「罩门」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事情一旦公诸于世,当事人不但会受到毫不留情的追问、被强迫供出证词,甚至会遭到世人的白眼对待。
「哎呀……不过真令人讶异啊。」
这是马纳伽在门关上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也就是说,第三名的女性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然而真正让马纳伽讶异的其实是另一件事情。
「话说回来……」
他一面用大手「啪」地拍打粗壮的后颈部,一面问:
「玛提亚,那是你的作战计划吗?」
他指的是玛提亚刚刚的强硬态度。
因为她威胁目前仍然称不上是嫌疑犯的人物,逼对方坦白一切。虽然的确有这种侦讯技巧,不过他没想到玛提亚会实践它。
但是——
「玛提亚?」
少女没有回答。
只是盯着刚刚椎名·拉德威尔坐过的地方。
「喂?」
马纳伽于是绕到她的正前方,却吓了一跳,因为她握在膝上的拳头一直抖个不停。
「你要不要紧啊?」
坐在少女旁边的他以大手搂着她的肩膀,紧紧包覆住。
她的全身微微发颤。
「不知道。」
连声音也是。
「我,怪怪的。」
马纳伽心想:「你说得一点也没错。」
然而他说不出口。
「你怎么了?」
「我停不下来。」
少女如此回答。
「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只要跟他说话……内心就会涌起一股想杀了他的怒气,几乎到了想把对方大卸八块的程度;虽然硬是压抑那股情绪,却无法停止脱口而出的话语……」
这是怎么回事?
马纳伽忽然很想狠狠揍自己一顿……自己虽然坐在她的身旁,却连这种事情都没有发现?
「我,怪怪的。」
玛提亚再度重复这句话。
她回头张望的动作僵硬得几乎可以听见咯咯作响的声音。
「怎么办,还是停不下来……」
「什么?」
「我现在就想去追他!」
玛提亚忽然伸出手,抓住马纳伽的手臂。
与马纳伽粗壮的四肢相比,少女的手臂显得过于瘦弱,看起来只是揪住他的肌肉而已。
问题是这个动作所施加的力量。
已经脱下大衣的马纳伽身上依然穿着西装外套跟衬衫,却仍感觉得出玛提亚纤细的手指正使出像爪子般紧紧攫住不放的力量。
「喂,你没事吧?」
映入眼帘的娇小脸庞非常苍白。
「怎么可能没事。」
她的眼球甚至像是产生痉挛似的,眼神不断微微左右飘动。
「我很想叫你杀了他!」
声音近乎惨叫。
「我想对你说『把那家伙给杀了』……怎么办,我好想说出这句话!」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如果这是她的真心话——就照她的愿望行动。
「警官身分」与「身为玛提亚的契约精灵」相比,前者根本毫无意义可言。
如果少女要他杀人,马纳伽会奉命行事,会以比风速还快的速度追上目标,用比闪电还快的速度撕裂目标。
他对这样的事情没有丝毫犹豫。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
仿佛要打断他还没说完的话,玛提亚摇着头说:
「不行,你千万不能那么做!」
她的一双黑色眼睛却仍不死心地持续捕捉马纳伽的眼神。
「我很清楚……我很清楚那么做是不可以的,却又很想说出那句话!」
「你……」
马纳伽的语气近乎呻吟。
「你认识那家伙吗?」
「不认识,我是第一次跟他见面!可是我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杀死他……」
少女的话语就此中断,近乎吼叫的声响也随之止息,接着喃喃自语的声音里却充满绝望的情绪。
「不对……」
她如此说道。
「这是憎恨……」
对椎名·拉德威尔的憎恨。
「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这种事的……」
「玛提亚……」
「我……到底怎么了?」
马纳伽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眼下的他只希望玛提亚冷静下来,停止颤抖,却找不到适当的言词安慰她……这也是当然的,因为马纳伽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马纳伽!」
少女忽然动了,娇小的身躯撞了过来,仿佛想逃进古老精灵的巨体……逃进他的怀抱。
「玛提亚……」
当他紧紧抱住少女时,刚好有人敲门。
马纳伽对背后傅来的声响大声回应:
「等一下再进来!」
少女娇小的身躯仿佛电力突然中断般地失去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