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黑 她在这儿

作者:佐々原史绪 插画:かる

译者:笔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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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传来了。

——鬼,在这边

往拍手的方向来

啪叽啪叽的拍手声,不时地间断。就像小孩子的儿歌。

——鬼,在这边

往拍手的方向来

微微沙哑而宁静的……轻轻地,甜美的,悦耳的声音。在广袤无垠的野原上唯一的一条直路上无处不在地响起,随柔美的夜风飘过。

雪乘着风消失在山的另一头,后面留下闪烁灿烂光辉的月光。

美丽的歌。

美丽的夜。

歌声的主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

我在回到故乡的小镇,是在夏日将近的时候。

那时的蝉鸣音色十分吵闹,小镇发生了很多改变。

放眼望去,闯入视野的是四面环山。被加热过的空气在山间蓄积,沉淀,一动不动。冬天寒冷多雨,夏天酷暑难耐。虽然有些怀念,但实话实说,我并不想回到那片称之严酷也不为过的土地。我在东京上高中,来年将毕业进入东京的大学……然而,因为父母事业失败这种不严肃的理由,不得不修改轨道。

我很不满。

我不开心。

非常生气。

可是,我没有说出口。父母比我更加窘迫,而且要论不安,比我小五岁的妹妹似乎也超出我一倍之巨。她在离开这片土地的时候,是刚要上小学之前。

「行不行啊。我,能做得好么」

我只能不断回答她:「没关系的。镇上的人都是好人」

明明我自己都对这番话拿不出确切的证明。

+

「哟、真锅。还记得我么?」

这张伴着亲切声音向我搭话的脸,我记得。是一张四四方方的脸上充满了和蔼的笑脸。

「记得是……和田?和我一起负责过饲育的」

「对对,没错。我们一起打扫过小兔子的小屋呢」

「话说,认得出我么?」

「长相隐约记得……那个」

「真薄情啊。曾经班上最帅的西泽诚就是我哦?」

「啊,西泽!不会吧,那时候明明还很矮啊,现在多高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呢?记得我么?」

「嗯……以前是短发吧?很会玩躲避球的?」

「没错没错」

「哦,记得是记得。好像是,麻纪麦原子吧?」

「反了啦!是麦原麻纪子!」

转校第一天,我的周围便热热闹闹地围起了人墙。

班会结束的同时,同学们从班上的各个地方聚集过来,兴冲冲地聊了起来。我们一家回来的事情,似乎在这个小镇上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大家都在等待着我们。

虽然有些烦。但这个时候有人肯接近,还是十分感激的。我一味地展露笑容打开记忆的匣子,搜索着大伙儿时的面影。一起捉虫子的人,一起搞恶作剧的人,一起瞎闹掉进水池的人,各种各样。

「呐,机会难得,要不要办个同窗会?南小六年二班一起办吧」

说出此话的,究竟是谁呢。

「把远处高中的人,还有离开县外的人也叫上」

「不错呢。毕业以后,大家就没有聚过呢」

「听说真锅回来了,大家都好开心啊」

「哦,就这么办吧,就这么办吧」

大家一致赞成,飞快地开始制定计划。

大家都是满足的高中二年级,计划反正会因为凑不到人而告吹……尽管我内心这么觉得,但不知是有空的人出人意料的多,还是我的人望真的很强,我回到故乡仅仅两周之后,就要举办同窗会了。

「我也要全力以赴了,想起的人越多越好」

我在自家的日历上做上记号,将交给妈妈保管的照片贴出来观察。如果有毕业相册就好办多了,不过我在这个小镇只留到了小学五年级的冬天。只有郊游、运动会之类的快照。

怀着喜忧参半的感情,我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

妹妹身体出现不适,是在同窗会的前夜。

「哥哥,拜托了。陪在我身边吧」

到了早晨,妹妹依旧如此重复着。

她一定很痛苦吧。眼角满是泪花,不住的咳嗽,肩膀剧烈地上下震动。可能是家里的感冒药没来得急见效,上午我一直陪在她的枕边守护者她,就是不见好转的样子。

父母不在家。他们星期日也要去工作,没空管我们。

爸爸的本家就在不远,可唯独今天奶奶也不在,回来大概要等到太阳下山了。

同窗会开始的时间是下午三点。

先在小学教室里开第一场,到傍晚的时候去中心街的卡拉OK进行第二场。

「没办法了呢……」

我和负责安排的西泽打了电话,说了情况。主角不在是很尴尬的情况。虽然西泽也有些困扰,不过

『嘛,既然这样就没办法了。第二场是卡拉OK,能来么?』

「嗯。到那时候,奶奶还有爸妈也应该回来了」

最后,用开朗的语气挂断了电话。

我把手机塞进口袋,回到妹妹的房间。已经将近中午了,酷热的阳光射进屋内的每个角落。唯有蝉鸣与妹妹痛苦的呼吸,还有空调沙沙作响的声音回荡着。

+

山的秋天自傍晚造访。

太阳停留的时间依旧是那么长,空气依旧是那么热,唯独天空的颜色有了些许的改变。落寞橙红色,渐渐变成熟透的紫红色。

我不时抬头望着这样的天空,骑着自行车。

奶奶回得比预想要早,似乎能够在第一场结束之前赶上。考虑到离家距离的关系,直接去卡拉OK肯定比较轻松,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去露个脸。

我握着被汗水打湿的把手,拼命地踩着脚踏板。登上长长的坡道,再滑下相同的距离,就能看到怀念的宿舍。在碧油油的农田中,白色的墙壁赫然出现,体育馆庄严的红色屋顶也与旧时并无二致。

「赶、赶上了……」

我扔出去一般停下自行车,冲进校舍,走向定为会场的六年二班的教室。我并没有在这所学校中升上六年期,其实并不知道正确的地点。可是,在休息日的校舍内,听到十几名高中生的欢声笑语,立刻就能判断出来。

想到这里,我果断登上了四楼。

然而……谁也不在。

整个四楼鸦雀无声。

「怎么会,为什么?」

我一边一一确认写在门上的班牌,一边在走廊上前进。空无一人的教室,比我记忆中更小。无论黑板和讲桌,感觉都变大了似的。在黄昏的光彩之中,显眼的阴影模糊地显现出来。

六年二班在最里面,是校舍最西侧的一间教室。我稍稍屏气慑息,从走廊的窗户向里面偷看。本以为大家可能忍住笑声藏了起来,观望我的反应,然而不论看几次都没有人影。

我取出手机,试着确认时间。没错,第一场应该还在进行之中。

「难道说,我被耍了……?」

还是说,其实没有召集到任何人,于是就变成这样了?

这种情况,也有可能。

本来就觉得,不过是转校的人回来而开同窗会,召集不了多少人呢……

我在那里,究竟就这么傻站了多久呢?

啪叽

背后传来微小的声音。

非常细,非常细的声音。

那是如果教室里挤满人,就不会察觉到的细微声音。

「怎么回事……?」

我随便地抬起眼睛,想要寻找声音的出处。好像,是从走廊……不对,感觉是从窗户外面传来的。

我缓慢地准备向背后窥视,就在此时。

嘀嘀嘀嘀嘀嘀!

手中的手机响了。发出微弱光亮的显示屏中,显示着西泽诚三个字。

「西泽,你这家伙……」

『真锅,你人现在在哪儿?』

西泽打断我的抗议,接着说道

『告诉我,你还在家,对吧?』

「不,我在小学。我出来的比预定的早,所以本想参加第一场」

不知为何,对面传来了屏气的感觉。

『是、是这么样么。抱歉。我们稍微有点急事,所以没去那里』

「急事?所有人?」

『对。所有人』

我很扫兴,陷入沉默。将近二十人同时有急事?到底什么事?

『哎呀,是真的。真的不能在那里呆下去了。还有要告诉你一个遗憾的消息,第二场今天也黄了』

「…………」

我无言以对。

西泽的话从头到尾都很古怪。这就是所谓的那个么?果然一开始就准备那我开涮么?

『不过,我稍微腾出了点时间,所以』

他掩饰一般,接着说道

『我们两个一起玩吧。而且有些话想对你说。实在不

好意思,现在能马上到镇上来么?』

「倒也行,去哪儿?」

『之后再跟你联络,总之先赶快从那里出去,然后来我这儿。拜托了,真的拜托了』

完全莫名其妙,我越来越觉得扫兴。不过,考虑到以后还要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也不能随口回绝。虽然很不情愿,但我还是同意了。

『真锅,快点。总之要快。然后……』

西泽似乎没有顾及我心情的样子,重重地放出话来,

『就算听到什么声音也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

感觉,声音特别的急迫。

+

至此为止的发展简直一团糟。

不过,我之后遭的罪要更惨。

我全力飞蹬脚踏板,回到中心街的时候,周围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肚子好饿,喉咙好干,全身被汗水弄得透湿。我还担心妹妹的情况,既然说同窗会不办了,真想回家。

然而,等了很久都没有接到西泽的联系。

我在学校路上经常聊天的汉堡店喝着可乐。一次又一次的发了邮件打了电话,但一直没反应。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我的忍耐终于见底了。

「够了,谁管你啊!」

明天在学校见到他,一定要狠狠教训他一顿。

不只是西泽,对南小的那群家伙,我一定要把事情一五一十地问个究竟。既然闹得我不爽,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被小看了,岂能打退堂鼓。

第二天早晨。

我带着强烈的愤怒来到学校,首先去找西泽。那家伙会在上课前十五分钟来到教室,和班上的同学们聊昨天看的电视剧,有说有笑。

可是,唯独今天西泽没有出现。到了上课前十分钟,前五分钟,直到预备铃响起,西泽的位子依旧空着。

「喂,昨天的那个究竟怎么搞的啊」

没办法,我向和田逼问

「所有人都有急事,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有人受伤了么?」

「真、真锅……」

和田一看到我的眼睛便方寸大乱,向后退开。他的眼睛的位置比我低一些,四处游移。

正当我开口准备追问的时候,上课铃响了,几乎同时,班主任走进教室。

然后,突然间。

「大家请冷静点听我说……西泽去世了」

老师用不镇定的声音,如此告知我们。

+

西泽的遗体被发现,是在南小和小镇正中间的国道的巴士车站。那时候,似乎我正为他没联络我而生气。

他被孤零零的留在长椅上,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断气了。

他没有外伤。

死因是心功能不全。

在班上集体参加的葬礼上,就算面对那张笑着的遗像,我也完全没有现实的感觉。

至少,我还想见他一面,然而被遗族……尤其是遭到了他妈妈严正拒绝。

「请不要见他」

西泽的妈妈哭着说道

「那么凄惨的面庞,请不要看了」

这样的控诉在扩散,各种各样的臆测被添油加醋,然后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西泽双臂扭曲,蜷缩着背,捂着耳朵,好像很冷的样子。身体和手臂没办法顺利的恢复原状,放进棺材里费了一番功夫。他的遗容很丑陋,很扭曲,不希望别人看到。

当然,对于同窗会一事的责备之意,早就消失了。回到这里才短短几个星期时间,打成一片的西泽便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就这样,平安无事的度过了几天。

每次看到摆着白花的西泽的桌子,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但这种感觉也随着事件的冲刷渐渐适应。

这次,麦原麻纪子死了。

她在社团活动结束后回家途中倒在路边,被人发现了。

依旧是心功能不全。

然后,她死去的姿势和西泽一样,捂着耳朵。

「上一次是传闻,这次可是事实呢」

班上万事通的女生表情颦蹙地说道

「毕竟发现的人,是我们社团的后辈呢。她说看到那个样子会做噩梦,似乎留下了心灵创伤而一蹶不振了」

听到这件事的众人,也都一副做噩梦的表情。短短的几天时间内,就有两名同级生死亡。而且第二个死者麦原和室内族的西泽不一样,是篮球部的王牌,而且是县大会的常客,竟然会心功能不全?她似乎没有特殊的疾病,心脏怎么就如此轻易的就停止了呢?

「我说,真锅」

在班级举行完葬礼后回家的路上,和田向我说道

「你记得生方由利么?」

「生方?」

我反问的时候,和田没有看我的眼睛。

「不记得了么……」

他的头垂得更深了,不久,发出微小的呢喃。

「我,要离开这个小镇」

「这么突然,究竟怎么了啊」

「才不突然,我一直都在考虑啊。如、如果再不快点逃走,我也会……」

「逃走?」

和田缓缓地抬起脸。他的眼眶盈满泪水。

「你啊,觉得这是第二个么?以为只有西泽和麦原两个人死了么?」

湿润的双眼下是黑暗的阴影。声音依旧不怎么大,却充满着显而易见的热量。

「不是的哦。这已经是第五个了。上县外高中的森崎和内藤也死了。久保也从昨天起联系不上了,所以大概也……」

突然而又震惊的消息令我哑口无言。和田的眼神就像中邪似的,继续说道

「我们在开同窗会的时候看到了。感觉有什么声音,然后……看到了……生方由利在窗外」

「在、在窗外也没什么吧」

我想用尽可能轻松地语气交谈。感觉不能随了对方的步调……不能变得和和田一样反常。

「她也是南小的吧?所以没什么奇怪的啊」

「她曾经的确是南小的……」

和田的声音再度失去热量。他耷拉的肩膀,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整个人都矮了半截。

时间被漫长的沉默所充斥。

太阳沉入山头,路灯点燃稀稀拉拉的灯光。人工的白光,洒在我和和田的头上。没有昆虫振翅的声音,小蝙蝠从头上飞过。

「对了……」

对着正要开口道别的我,和田再次开口

「在离开之前,我有一件事没有做完。我无论如何也要先把它解决掉。真锅,能陪我么?」

「没问题……什么时候」

「到了再说吧」

和田冷淡地回答之后,站起身来。虽然他的脚步摇摇晃晃,但他走在我的前面,乘上了巴士。

我姑且问了他情况,但他依旧保持着「之后解释」的态度,让我想起了与西泽之间最后的对话,老实说很不愉快。

可是,我只能顺着他。

刚才和田提出的『生方由利』这个名字,感觉会是许多事情的导火索。

+

在巴士的这段时间,窗外被夜色所笼罩。在蜿蜒的道路上前进了十分钟,到达的是南小。月光照耀的水田中,校舍赫然独立。

要说平时,放学时间早就过了。正门牢牢地上了锁,没有人的气息。

「走吧」

和田翻门进到里面。这大概是非法入侵。警卫看到会报警的。我本想直接逃走算了,可和田拼命向我招手,实在无法无视。

我也无可奈何也从正门翻了进去,可是校舍也上了锁,门没办法打开。

「差不多也该告诉我了吧。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啊」

和田没有回答。

他从花坛里捡起一块砖,突然奋力向门上砸去!

玻璃发出剧烈的响声,碎片撒了一地。一块大玻璃砸出一个洞之后,剩下的变得十分脆弱。和田一语不发地从那个洞里踹上去,入侵进去。

「喂!SECOM一下就赶来了啊」【注:SECOM是现为日本最大的警备服务会社】

和田一眼不瞧对慌张的我,飞快地进入校舍。

「欸,真是的!」

都到这一步了,实在不想退缩。结果,我也跟了上去。

校舍里非常昏暗。虽然得到了几分月光的恩泽,但眼睛没办法适应,只能用手摸索着前进。

我抓着楼梯上的扶手,一级一级地确认着登上去,沿着长长的走廊行走。

和田依旧一语不发,非常性急地走着。口口声声说着让我跟上,仿佛却要甩开我一般。究竟是怎么搞的?

不久,我们到达了,六年二班的教室。和田深深吸了口气,打开门。可是,没有进到里面去。

怎么回事啊。我正准备问,突然感觉背后有东西。

啪叽。

传来微小的声音。

啪叽啪叽。

从很远的地方,一遍又一遍的。

「生方……」

和田发出痉挛的声音。比我更加宽阔的肩膀,不住地颤抖着。

「我、我带来了哦。你的仇人就在这里」

和田用大拇指向我一指,叫唤起来。

「对吧,是这个家伙

吧?你盯上的其实是这家伙吧?因为本来就是这家伙不好,不对么?我们只是陪衬。对吧……?」

和田焦点不合的眼睛到处乱撞。我无法判断发生了什么。这家伙究竟想干嘛?

「喂,和田。你在对谁话说啊。这里没有人啊!」

「是生方由利啊!」

他的回答几乎变成了尖叫。

「都是你的错,真锅。都怪你在转校之前对生方做了那种事」

「所以说,我根本就不认识啊,那种人!」

——真的么?

从黑暗中漏出细语声。

本应空无一人的我的背后,确实传来了声音。

有些沙哑的,甜美的声音。

这是……这个声音是……

不必疏浚记忆的海底,我知道这个声音,对它非常熟悉。

「那不是生方吧」

我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嘶哑。

「是寺冈由利吧」

没错。

寺冈由利。

在女孩中个子很高,长长的头发,戴着白色的发箍。虽然没有戴眼镜,但视力似乎有些差。充满活力的眼睛总是颦蹙着。运动和学习都是常人水平,除了身高没什么显著的特征。

不对。

她最大的特征是声音。

她一个小学女生,却拥有低沉而稍稍沙哑的哑嗓子。被她的声音喊到名字会吓一跳。希望她不要再喊我的名字。

「怎么回事啊,和田。我是寺冈的仇人?我被盯上?搞不懂」

「所以说」

和田紧紧地盯着我,不断向后退。

「寺冈在你搬走之后,她的妈妈再婚就改姓生方了啊。她遭到继父的虐待,被赶出家门……迷迷糊糊地被翻斗车给撞死了啊」

和田铁青的我脸上,唯独动着的嘴唇在月光下映入我眼中。

「你觉得她为什么会遭到虐待?因为她那时变得完全不说话了。于是,他的继父不疼那种不可爱的小孩子啊」

「不说话……为什么……为什么又……」

「所以才说是你的错啊!」

和田激动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害怕。他一脸轻松,畅快的继续说道

「你不是对生方说过么。在全班同学面前说过『不要用那种声音说话』」

噫——我的喉咙发出声音。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缓解窒息般的痛苦。

「想起来了么,真锅。本来就是你的错。西泽和麦原明明都没有错……对、对了。提到在这里办同窗会,也是因为你。因为你回来了,所以才会这样」

吧唧!

如同打断和田的话一般,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很近,在触手可及的距离。

吧唧吧唧吧唧

黑暗中,这个声音……小小的拍手声持续着。

然后

——鬼,在这边

往拍手的方向来

接着,加上了歌声。

沙哑的声音。令人怀念的,少女的声音。

和田发出哀嚎向后狂奔,捂住自己的双耳。

但是,似乎毫无效果。

——鬼,在这边

往拍手的方向来

声音越来越近。

看不见的某种东西跟在逃进教室的和田后边,划开黑暗。

「停手啊,不是我的错。错的是真锅啊,对吧?杀了那家伙就结束了。放过我啊!」

混着哭声的惨叫让我明白,和田所谓的『没做完的事』。这家伙只是逃出小镇依旧不肯罢休,还想将我出卖给寺冈么。

我感觉从脚到膝盖失去力量。倘若她真的死了,然后杀害了西泽他们,我并不觉得能够和她沟通。和田是想将我当做活祭,请求寺冈的原谅吧?

这个答案,在几秒钟后便见分晓。

想必是云遮住了月亮。

周围被漆黑所吞噬。

或许是出于人类的本能,我瞪大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尽早察觉敌人的所在,占据优势的本能。

可是这个本能,给我展现出了凄惨的情景。

在捂住耳朵的和田身旁,站着一个人影。

这时候,曾经感觉十分高大的背影,现在看上去并不及我。骨瘦如柴的身体十分衰弱,从白色衣服的下面伸出的指尖,甚至不及鸡架子一样的皮包骨。

曾经严厉的黑发变得干枯的乱麻,白色的发箍也不见了。

这些倒算不上什么。

原本机灵的双眸失去光泽。

眼窝深深凹陷,仿佛吸入了无尽的黑暗一般,一片漆黑。

只看到她的眼睛,我已经停止了一切。我无法正常呼吸,连眼皮都无法动一下。

啪叽啪叽

重复着拍手的手指扭曲着。

从唱出歌谣的嘴唇中,不时滴落鲜血,染红她的胸口。

——鬼,在这边

往拍手的方向来

枯瘦的裸足向和田的方向接近。

「停手啊……都是真锅的错啊。我只是跟在一起才开始说的啊……」

和田缩得越来越紧了,扭动的身体仿佛准备逃出去,但没来得及。

——和田君

寺冈的脖子嘎啦一声折断了。

地面发出声响,头发散的到处都是,掉在地上的脑袋滚动起来。

砰、砰、激烈的回弹着。

——找到你了

在和田的耳边细语。

低低的,静静地。

「噫」

和田喉咙颤抖,全身剧烈地痉挛。他的心跳,变得仿佛能够听到一般。

+

回过神来,周围已经亮了,我躺在不熟悉的床上。

据说我和和田被巡逻的警卫发现,扛去了附近的医院。

和田已经心跳停止没法救回来,只有昏迷的我接受了救治。

在仗着治疗和修养的名目请假的这段时间,我调查了寺冈的事。

和田说的基本正确,她遭到继父的虐待,最后遭遇事故,在即将升入中学去世了。我的话是促成寺冈沉默的原因这件事,似乎是事实。

但是,我转校之后,西泽他们假借我的台词,一次又一次地戏弄寺冈。我从从南小毕业的后辈那里打听到,他们一直念叨着她声音古怪,声音难听,有时只把她赶出教室不让她进来,有时在玩的时候大家一起扔下她回家。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听取了这些话。

「不要用那种声音说话」

我的确这么说过。

可是,这句台词并不是决定性的。我把最重要,最想说的话漏掉了。

后面还要补上,对……「除了对我以外」。

寺冈的视力很差。

所以接近别人之后,自然而然就会话多起来。我所认识的寺冈,是个很普通的,爱说话的女孩,不管和班上的任何人在一起都能有说有笑。

我不喜欢她的最准在其他人旁边活动,用那个声音细语。

「……竟然会变成这样」

那是将稚嫩的独占欲,将无聊感情表露无遗的发言。

这样的发言,竟然成了扭曲她今后人生的诱因……我怎么也无法想到。

我哭到日暮,在后悔的苛责中,不久回到了学校。

在和田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因为心功能不全而死的南小毕业生。

我本想在寺冈的墓前献花……但她的继父以及再婚的生身母亲早已辞世,无法得知详情。他们的死因是心功能不全。据附近的人说,他们被发现的时候,两人双双倒在自家的庭院里。

「是这样啊……在西泽他们之前,父母也去世了啊」

若是如此,下次无疑就要到我头上了。

不管怎么想,也不觉得她会放过我。虽然这么觉得……但没有出现。

无论是那个拍手声,还是歌声,都没有出现。

她已经满意了么?打算放过诸恶根源的我么?

如果是这样……她是注意到了么?我的真意,我真正想要传递的感情,其实她已经知道了么?

这是过于利己的思维方式,可是,在一复一日之中在我心中深深地埋下了根。即便不是这样,我依旧生龙活虎的活着,不奇怪么。

+

于是,过去了好多天。

西泽和和田,还有麦原桌上已经不经常摆花了,经过几周时间的冲刷,曾经好几次参加同班同学葬礼的经历,所有人……就连我也开始忘记。

秋天过去,冬天到来,日历完全更换的时候,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交到了女朋友。

她是我妹妹朋友的姐姐,比我小一学年。

她有着温柔的女高音,是个笑起来阳光的女孩,和寺冈完全不像。

当时她和朋友一起支援完全敌不过转校压力的妹妹,是个温柔的人。名字叫做上桥亚矢。

和她第一次约会,是在正月参拜。

我们约好一起敲响除夕的钟声。

第一次约会就在夜里,这是怎么回事?虽然不是没有这么觉得,但我并没有动歪脑筋,约定的寺院和亚矢的家没隔多远。旁边全是眼睛,没办法做什么,不、

不过,混在人群里牵牵手什么的或许还是可以的吧。

碰头时间定在了晚上十点。

我到她家去接她。

正好那里是小镇的最偏的地方,附近没什么民宅,走上一个平缓的坡就能看到目标寺院了。

离山很近的这片土地上,在冬天一到晚上就会非常冷。有时头上甚至会飘雪。走在有些泥泞的路上,我独自一人飞快地向亚矢家走去。

到她家之前,还有一会儿。

嘀哩嘀哩嘀哩!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我身体剧烈地一震。这首悠扬的旋律,是亚矢专用的来电音。我戴着手套艰难地按着键。

『……真锅』

亚矢的声音传了过来。很悦耳,是轻柔的女高音。

可是,接下来的话将这份天分瞬间打消掉。

『我好怕,怎么办,我好怕啊……要过来了……』

听到她的哭诉,我倒抽一口凉气,加快脚步。

「要过来了?什么过来了?冷静点说,亚矢」

『呀……声音,声音一直都……啊啊!』

亚矢的声音变成了惨叫。

就算呼喊她的名字,耳畔也得不到她的回音。

取而代之,一个熟悉的声音静静地震动我的鼓膜。

啪叽啪叽……

是拍手声。

虽然有些含混不清,但确实是那个声音。

「亚矢!」

我死死的抓着手机,同时拼命地不断奔跑。熟悉的拐角几乎撞着过去,她的家近在眼前。宽阔的道路连通寺院,按理说,唯独今晚的行人应该川流不息才对。

可是。

这里空无一人。

只有两位少女。

一个是捂着耳朵倒在雪上的亚矢。

然后,另一个是……

枯木一般的脖子不堪重负似的折断。长长的黑发撒乱在白雪上,年幼少女的脑袋滚落在地。

我几欲发出惨叫。

我冲上去,想要抱起亚矢,让她远离寺冈的脑袋。

然而,仿佛被冻住的手脚无法动弹。舌头和喉咙绷得紧紧,无法发出声音。

恍若无尽虚无的亡灵之眼,捕捉到了颤抖的亚矢。

——亚矢

沙哑的声音,宣告

——找到你了……

哈?亚矢口中零落出微微的一口气。纤细的肩膀激烈的颤抖起来。

这是信号。

她的人生将在此终止的,印章。

「……为什么会这样」

语言如冰融化成水一般,从我口中滑出。我动起完全失去力量的手脚,冲到了亚矢跟前。我摸了摸她,她还是那么温暖。

「为什么要杀死亚矢。错的是我吧?要恨就恨我啊!」

杀死了西泽他们还有自己的父母。

杀死了没有任何关系的亚矢。

寺冈却没有回答。

乎风吹散雪云,将周围照成白色。而在这个地方,唯有那个声音回荡着。

——鬼,在这边

往拍手的方向来

微微沙哑而宁静的……轻轻地,甜美的,悦耳的声音。在广袤无垠的野原上唯一的一条直路上无处不在地响起,随柔美的夜风飘过。

雪乘着风消失在山的另一头,后面留下闪烁灿烂光辉的月光。

美丽的歌。

美丽的夜。

歌声的主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我生平交到的第一个恋人倒在我的脚边。

「寺冈,为什么……」

听到我的哭声,歌声夏然而止。

没有脚步声也没有身影,但能感觉她在接近。

然后。

——永远在一起哦

在我耳畔,响起低沉而温柔地细语。

含混不清的拍手声,淅沥的歌声。

在最后,一切都消失了。

之后,只留下我,和一动不动的遗骸。

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虚无的眼睛仰望着黑暗。恐怕……无疑与我现在的眼睛……颜色一致。

作者后记

新朋友以及老朋友,你们好。我是佐佐原史绪。

虽然平时大多写的是300页到400页的小说,但我非常喜欢些短篇小说。学生时代,作为课题写过三题单口相声,非常开心。本来提交一个作品就行了,可一个人写出三四个作品,让教授头疼了。

我也非常喜欢写惊悚小说。

以前,我逮到一帮心不甘情不愿的朋友,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怪谈开开心心的讲了一通,当了一回坏孩子。大家一直说着很平常的事情,这时候让在场的气氛骤然一变,感觉特别有趣。现在想起来真的很对不起朋友们,不过若是能够回到小学时代,我还会做同样的事。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于是这次能拿到这个工作非常开心。于是兴奋万分的写出来了。

虽然「呀~嚯~,用王道中的王道!」干劲十足,不过在Web特辑发表的时候,其他诸位都是「世间奇谈」的故事,而只有自己好像是「常见的恐怖故事」超离群……总觉得,真不好意思……

不提那些了。

最近没什么机会写短篇,所以这次不要只有赤和黑,每年夏天惯例的青呀白呀紫呀什么的弄一大堆就好了。目标是称霸七色!

于是,期待下次再见。

佐佐原史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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