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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宛如银色水滴的澄澈声音回荡在办公室中,而声音所指向的唯一对象,正是艾伯特·鲁斯。宽敞的室内,就只有两个人:艾伯特,与桌子对面坐着的青年,也就是声音的主人。
少年的视线值指着艾伯特,让艾伯特不禁屏气凝神。
——战争王子。
这名青年,和这个名字再相称不过了。
他的家族经营的大财团掌管着在美国财经界占有一席之地数个企业群,而他一生下来就是这些事业的继承人,然而他却打从一开始便避开所有可以走的光荣大道,自己选择了战争产业这个见不得光的地下事业,是一个相当奇异的孩子。他含着银汤匙出生,同时也渴望亲手握住银色的弹药。
阿雷斯·锡尔巴林格。
他是一名散发璀灿光芒的美丽青年。不,或许称呼他为少年会更恰当,毕竟,他现在不过才十七岁而已。月光毫不遮掩地照入玻璃帷幕制成的办公室内,把少年还带有些许稚气的侧脸映得一片青白。
这位美少年是艾伯特的上司——或者该说,他其实是巨大民间军事公司「蛇夫(Ophiuchus)」背后实质的统帅者。少年役使着不道德的象征物——蛇,确实是一名货真价实的蛇夫。
「——责任全都在我。我已经觉悟了,不论受到何种处分我都不会有所怨言。」
面对走过的人生还不到自己一半的少年,艾伯特露出严肃地表情,如此说着。
在日本进行非法作战活动,而且还饮恨败北,不仅如此,偷偷藏在暗处的兵器也被对方夺走了。虽然这些消息现在还没传出去,但若是事迹败露,发展成外交问题也绝对不奇怪。别说是被革职了,失态至此,就算受到处分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我不是在责怪你失败。人总免不了会失败,也总免不了会输嘛。」
这些话语,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安慰篮球比赛中传球失误的同班同学一样。
「这件事我不怪你。只是,报告有个地方我实在有点想不通,所以我想问问你。」
阿雷斯把桌上的平板电脑荧幕反转至艾伯特面前,手指指着上面的数字。
「死亡者,零人。艾尔,这到底在开什么玩笑啊?」
「这不是玩笑,是事实。」
艾伯特迅速地回答道。对此,艾伯特一样觉得难以置信——然而,这却是斩钉截铁的事实。
在冲绳的战役中,没有任何人丧命。
「如果是我们赢了,那当然没话说。如果是我方在毫无耗损的情况下凯旋而归,那这当然是值得开庆功宴庆祝的好消息。但是,我们输了,而上战场的人员们虽然受伤了,却全都还好好地活着。你不觉得这真是太神奇了吗?」
「您说的没错,这真的是相当罕见的案例。」
「我是不是应该修正想法,认为……他们其实是把这种手法当作一种战术?」
让敌方负伤比让敌方死亡更能削弱他们的战力——这是一种相当古典的战术。死亡只能减少一个人的战力,但让敌人受伤的话,敌方就必须找人来处理、照顾伤者,因此会减少更多的战力。
「应该不是这样的。那不是一场长期、局面浩大的战役,对他们来说,那不过是一场突发性的战斗,而且必须要在短时间内决定出胜败。」
「既然如此的话,那你如何看待这样的结果?」
阿雷斯问道,艾伯特稍停了一下,接着回答:
「他们使用的只是小口径的枪枝,而我方的士兵虽然只有身着轻装,但毕竟还是有穿戴防具;就算我方全员都中弹了,还是有一定的机率会发生这种没人丧命的情况。丢骰子十次且十次都出现一点的机率虽然很低——但确实还是有可能的。」
在艾伯特说出自己想法的这段期间,阿雷斯只是一直入神地凝视着平板荧幕上的0这个数字。
「艾尔,你刚刚谈的是机率问题,对吧?你认为双方都没出现死亡者,只是单纯的机率问题。你心里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阿雷斯从平板荧幕上抬起视线,盯着艾伯特。
他的双眼,看起来好像充满着愉悦的笑意。
「您认为我的推论不对吗?」
「神根本不会骰骰子,对吧?我说艾尔啊,骰骰子的,都是生活在地面上的人呐。在骰骰子时,除了会受单纯的物理法则所左右以外,还会混入人们希望结果如自己所想的那股意志啊。」
「人类的意志无法改变枪弹的杀伤力。」
「没错,事实确实是这样没错。」
机率问题——艾伯特嘴上虽然如此说着,但阿雷斯的反问确实没错,艾伯特内心的确不是那样想的。
「……他们——正确来说,那名少年开枪射击我方士兵时,很可能都极力避开致命处。如果是在打靶场射击静止的标的物,那结果会如何我是不敢妄加断语,不过在枪击战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情况下,实在很难相信有人愿意冒那种险,然而——」
「然而,确实没半个人丧命,对吧?就算难以置信,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是事实。他们刻意不杀害与他们敌对的我方人员,而且也没让自己丢掉性命。」
阿雷斯说完后,艾伯特点点头同意。
「单单一个少年,就这样击倒了在场的众多士兵。而且少年没有夺走半条性命,也没有丢掉自己的小命。」
艾伯特并没有实际看到现场的景象,他唯一见到的,不是少年与人类士兵的战斗,而是少年和成群的全自动型的兵器机器人青铜兵交战时的光景。但光是见到那一幕,就能够明白少年是一名多么值得佩服的战士。
「就算避开头部、身体的致命处,只是开枪射击手、脚等部位,但若是伤到比较重要的血管,敌人还是有可能会失血过多身亡,或者是因子弹的冲击力而丧命。到头来,没有半个人死亡,确实还是偶然的巧合。不过——我们不得不承认,是他们的意志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听完艾伯特的话语后,阿雷斯满意地笑了。他的笑容如此美丽,哪怕是年纪与他有所差距的女性看到这一幕也会禁不住发出叹息——然而,他的笑容中却又隐含着某种冷酷无情的气息。
「子弹如雨点般降临,但他却极力不让自己中弹……这简直就像是亚历山大大帝一样——不,根本就像是好莱坞B级动作片中的主角了嘛。就像是存在于神话或是综艺影集中的不死战士。」
「就算是好莱坞电影,他们的确也只算得上是B级片而已。」
「不仅如此,他还是个绝对不动手杀人的英雄。他射出子弹处罚坏人,但却不夺走他们的性命。呵呵,这根本就已经是童话故事或是科幻小说了嘛,大人们可以安安心心地让小孩子看呢。我们干脆把这个列入我们公司的系列作里面,拍成电影算了。」
阿雷斯虽然语带讽刺,但他似乎同时也对这样的事实感到相当有意思的样子。
「有趣,太有趣了,艾尔!他们居然还顾虑要杀害自己的人的性命,这根本就已经是狂热盲信的人道主义了嘛。难道这是日本士兵独有的特质吗?还是说,是那些少年们比较特别呢?或者这其实就是所谓的武士道精神呢?艾尔,你觉得呢?」
艾伯特听着阿雷斯的话语,脑中想起了那一天在冲绳时,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以及少女的脸庞。当时,旭日的光芒正映照在他们的侧脸上。
人道主义?
武士道精神?
感觉有那么点接近——然而,艾伯特却又觉得似乎不完全正确。
「我真想找机会和他们聊聊啊。前提是,他们如果在那之后还活着的话。」
「在那之后还活着的话……」
「当然啦,在那之后,故事还是会继续发展下去的。毕竟我们的顾客也有自己的想法嘛。」
「顾客——」
还没有人告诉艾伯特,所谓的「顾客」到底是何方神圣。
「现在,就暂时让他们参与一下我们所提供的战争吧。呵呵,让他们带走那匹狼,真是太好了。」
「——是我太大意了。」
艾伯特当时受到气氛感染,于是带八神永远去看她的双亲所创造的机器人。若是当时他没那么做的话,结果应该就不会这样了。
「你也是出于好意才那么做的,不是吗?只要做好事,总有一天会有好报的。」
阿雷斯的语气宛如在唱歌,听不出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再说,英雄传说中怎么能少了神兽呢?这样一来,总比让它在南方岛屿染满尘埃好多了嘛。说不定再多送他们两、三个礼物会更好呢。送东西给帅气的家伙们,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嘛。」
把狼拱手让给日本的少年们,对阿雷斯来说,似乎就只像是拿走了众多棋子中的一只罢了。
——不,事实上,哪怕是引发一场战争,这名少年又能感受到多少真实感呢?
艾伯特的视线中交杂的不安与恐惧,他看向眼前的少年。少年那宛如宝石般的双眼,究竟是否真的曾经亲眼见证过死亡呢?他那仿佛白瓷的指
尖,是否真的亲手握过刀枪呢?
他只是接受别人的委托,按下电脑上的一颗按键,就能在世界的某处掀起战争。而因他而起的小小战争,却会夺走某个人身边的众多事物,然后稍稍让其他的某个人得到一点富足。引发战争的他,根本不会有任何一点损失,也不会受到任何一点伤害。
——对于一名在人世间拥有神一般的力量的少年而言,战争到底是什么?
就像是要闪避艾伯特的视线似地,阿雷斯反转身下的办公椅,正面迎向洒入室内的月光。
「不死战士……绝对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人世间根本就不存在着永恒的事物。不论是他们自己,或者是他们想要守护的事物,最后全都只会平等地减损、消灭而逝。在这样的现实世界中,他们到底能维持那股高洁的狂傲精神多久呢——或者,他们会在何时何处选择放下那股坚持呢?欸,艾尔,你不觉得这实在太有趣了吗?」
拥有军神(Ares 阿雷斯)之名,掌管人世生死的青年,一边抬头看向明月,脸上一边浮现灿烂的笑容。他那沐浴在月光下的侧脸,散发着与生俱来的雍容气度,美得宛若一座仿照神的形象刻成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