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栋别墅的女孩子,今天早上也会等著收报纸吗?)
凌晨三点半。
陆在村子的派报社中,将一叠叠刚印好的报纸堆在脚踏车的后座里,一边抬头望向仍旧阴暗的天空。
大雨自深夜开始就下个不停,虽然没有起风,但那女孩要是在这种天气还站在外头,那头美丽的漆黑长发,以及她那身色泽清爽的洋装,肯定会被雨水淋个湿透。
陆是在一周前的傍晚,遇见那位东京来的女孩。
日落前耀眼的余晖之中,草帽乘著夏日的风飞舞于高空。纯白的缎带在空中摇曳著,那份洁白丝毫没有染上赤红的黄昏,就这样落在溪边的大树枝桠上。
而大树下站著一名女孩,她披著一头笔直的漆黑长发,体态纤细,神情困扰地仰望著枝头。
她身著洁白的长版洋装,白皙的双脚踩著纤细的绑带凉鞋;双臂与颈子的肤色和双足同样白净,而且显得娇弱又贵气,彷佛随时会折断似的。一眼就看得出她是外地人。
──是住在那栋别墅的人啊。
越过溪边的小桥后,会看见一栋旧房子,墙上爬满藤蔓,庭院的植物也相当茂密。这栋房子自从春天屋主去世之后,就空无一人。
陆听工作地点的店长说过,那栋房子最后是由已逝屋主在东京的亲戚接手,新屋主的女儿暑假时会来暂住,所以管理员委托报社再次开始配送早报。
对方似乎和陆一样,都是中学生。
她肯定是一位大小姐。
陆那时送完晚报,在回派报社的路上,骑著脚踏车经过溪边。
陆踩了煞车,停在女孩面前。女孩更是缩起纤弱的双肩,畏畏缩缩地看著陆。
一定是因为陆冷淡地瘪著嘴的关系。
陆默默抓住树枝,爬上大树,抓住绑著洁白缎带的草帽,往女孩的方向丢下。女孩则是站在树下,瞪圆了双眼。
娇小白皙的双手急忙接住草帽。
陆跳下大树,降落在染上橙色的草地。女孩则是把草帽紧紧抓在胸前,神色非常紧张。
「那个……」
正当女孩开口想说些什么,陆早已跨上停在一旁的脚踏车,踩著踏板离去。
他本来就不擅长与人交流,更别说对方根本不会与他有任何交集。
陆对女孩的印象,就是一位从东京来的有钱大小姐。另外,陆对她还有些许的好奇心──因为她是春天逝去的,那位孤单「仙女」的亲戚。
──我是仙女喔。
两年前,陆中学一年级的夏天。
陆抱著素描本,走进村子旁边的森林,打算到林中的沼泽边写生。
她──叶室诗织,年龄早已称得上是婆婆,白发苍苍,岁月已经在她小巧的脸庞上,刻下一道道痕迹。
不过她却丝毫不受外貌影响。那一棵棵高大的树木之间,敞开一块浓密的草丛──她就穿著水蓝色的洋装,拢起双膝,伸出细细的双足,挺起背脊,优雅地坐在翠绿的沼泽边。她的笑容天真无邪,甚至带著一丝神圣,嗓音也是既温柔又和缓。一点都不像村人口中私传的那样,是一位孤苦无依的痴呆老太婆。
──叶室家的大小姐还年轻的时候,可是村里第一的美女。但是她却终生未嫁,就这样变成老婆婆。她的家人也全都去世了,听说遗产也只剩下那栋老旧的房子,真可怜呢。她为什么不结婚呢?有传闻说她是被坏男人骗了,被拋弃了。不然原本家境富裕,又长得那么漂亮,怎么可能没人追求呢?
陆曾经听过这样的谣言。
不过这对陆来说根本无所谓。所以他淡淡地低了低头,打算离去。此时陆却听见诗织有如歌声般优美地说道:
──你会画画啊?很棒呢。这里可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地方。特别是夏季的夜晚,不论是谁来到这个地方,都能变得像牧神和仙女一样呢。
蕴含热度的微风,轻轻吹动青翠的草木,洁白的云朵漂浮在天空中,透明的日光静静地洒落大地。
正午时分,色泽鲜艳的丛林之中,这名娇小的白发老太太口中,只有虚幻无比的话语。但她的周遭,却围绕著令人怜爱的气息,如此清新脱俗的存在,实在是相当不可思议。
甚至让人产生错觉,一瞬间误以为她就是真正的仙女。
夏天的太阳很强,意识模糊的时候可能代表有中暑的危险,虽然这边很凉快,最好还是在林荫下补充水分,并且趁著日落前赶快回家比较好──等到陆惊觉过来,才发现他把心里想的话都说出口了。而诗织则是弯起双眼,说了声:「谢谢你。」
陆转过身离开,身后则是传来柔和的歌声。歌词里有什么「苹果花」、「喀秋莎」之类的字眼,似乎是外国的民谣……轻快的旋律伴随绿草的芬芳,久久不曾停歇。
陆与诗织只有过这唯一一次的对话,之后他再也没去过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对陆来说,只是等同于学校休假时的美术教室。但对诗织来说,却是相当神圣的地方。陆觉得外人不应该随意踏进那个场所。
诗织有订购早报,所以陆每天早上都会到那栋草木茂密的房屋,将报纸放到信箱中。不过他却不曾与诗织见面,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流逝。
陆试著将记忆中仙女的面容,和戴著草帽的少女重叠,但她们的年龄实在差太多,陆也不知道她们到底像不像。
他和女孩的关系,应该就跟诗织一样,之后不会有机会再见面了。
那一天,陆回到自家的两层式木造公寓,便一如往常地不吃晚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中画著画。
陆就在这间三坪大的房间中,跪坐在褪了色的榻榻米上,身体前倾,将今天所见的所有风景,画在任何能画的地方──可能是放在画板上的传单背面、空纸箱的底层、学校联络单的背面。陆屏息凝神,随著炭笔飞舞,将画图以外的所有事物,放逐于自己的世界之外。
母亲今天晚上应该也不会回来,所以没有人会打扰他画图。额上垂著的汗水滑下脸颊,滴落在榻榻米上,他将一切抛诸脑后,一心一意地画著。
隔天清晨,两人再次相会了。
朝阳隐约从山边探出头,天空渐渐转亮。此时陆抵达那栋溪边的宅邸,也就是女孩暂住的房屋。
当陆拿起尚有余温的报纸,正要塞进围篱边的信箱时,宅邸那一方忽然传来「碰咚!」一声。陆抬头一看,二楼的窗户里,那名女孩正双手抬起窗门,睁大双眼直盯著自己。
她现在穿著薄荷绿的睡衣,戴著眼镜,但的确是昨天那名女孩没错。
她和陆对上眼后,忽然又匆匆忙忙放下窗户,躲了起来。
她该不会以为,自己在偷看里头的样子吧?
陆一时之间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便赶紧离开宅邸的围篱前。
又过了一天。这次女孩穿著简单的洋装,站在信箱旁边。
今天的她没有戴眼镜,娇小白皙的双手紧紧互握在长裙前方,神情满是紧张。
她一发觉陆来了,便吓得挺起背脊,双颊泛红。
接著女孩一下偏离视线,一下又转了回来。直到陆将脚踏车停在信箱前,她才急忙抬头挺胸,然后突然弯腰低头。
那头笔直的漆黑长发,立刻从她娇小的双肩滑落。
「前、前天,我的草帽不小心挂在树上,是你帮了我,真的非常谢谢你……」
她的声音有点尖锐,感觉非常害羞,但她还是拚了命地开口,并且为昨天吓得关窗的事一次又一次地低头道歉。
明明是住在别墅的大小姐,她的态度却谦卑得不得了,让陆吓了一跳。
纤细的发丝垂在洁白的双颊旁,细眉无力地低下。
陆有些疑惑,同时从脚踏车的篮子抽出一份报纸,递给女孩。女孩则是怯生生地伸出双手接过报纸,接著说了句:「谢谢你。」
细长的手指接触到报纸的瞬间,彷佛有什么让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而陆的胸口似乎也感受到这份颤抖,腹部升起一股热度,令他感到不自在,因此他稍稍点了点头,便急忙踩上踏板。
陆一想到女孩那双朦胧的双眸正目送著自己离去,呼吸就变得比平常还要急促。
(她特地等我,就只为了要道谢跟道歉……真老实。)
她一定教养很好。
女孩带著些许稚气的端正五官,典雅的樱色双唇,已经深深刻印在陆的心底。
那张娇弱的脸蛋,确实和夏日沼泽边遇见的那位仙女有几分神似。
从那之后,别墅的女孩每天都等著陆的到来。
她手上会拿著洒水器,一边假装在帮庭园的植物浇水,一边探看围篱外,看了好几次。而她一见到陆,便会双肩一耸,放下洒水器,有些尴尬又害羞地走出围篱外。
「早、早安。」
然后很有礼貌地低头打招呼。
陆会保持著跨在坐垫上的姿势递出报纸,那双纤纤玉手便缓缓伸过来,小心翼翼地接下报纸。
「谢谢你。」
接著再次低下头。
少女抬起头,黑眸微微上抬看著陆。她的眼眸中
有著淡淡的羞涩,白润的双颊染上粉嫩的红。陆也不禁红了脸,低头回礼,前往下一个配送地点。
又一天。
又过了一天。
女孩都在围篱内一边探看外头,一边四处闲晃。只要陆的脚踏车慢慢接近,她就会轻巧地走出围篱外,在那里等著陆。
到了第四天的早上,陆依旧准时地前来送报,却没看到女孩的身影。
(今天不在啊……)
陆察觉自己的失望,胸中不禁一阵冰冷。
(之前她应该不是在等我,只是在浇花吧。)
陆感到空虚不已。他手拿报纸,紧闭双唇抬起头,望著二楼的窗户。以前女孩曾经从那里露出小巧的脸蛋。陆满是眷恋地仰望著窗台,接著──
房屋正面的大门忽然打开,女孩头戴草帽,慌慌张张地从玄关跑了出来。
明明太阳还没出来,为什么她一大早就戴著草帽?
时间还这么早,她是要去什么地方?
陆感觉她可能是有很重要的事。她是因为那件事才跑得喘吁吁吗?
陆的心中满怀疑问,同时又有点担心女孩是否会看穿自己对她抱有的期待。
「对、对不起!早安。」
女孩单手按著草帽,弯下腰打招呼。
她的嗓音还是一如往常地小。如果没仔细听,她的话语可能一下子就随风而逝,一不小心就会漏听。
陆则是低头低得比平常还深,接著递出报纸。
女孩伸出双手接过报纸。
「谢谢你。」
一贯的对话结束之后,陆踩动踏板,离开女孩的身边。
那女孩果然是为了见自己,才会每天早上都在庭院里等待吗?陆忍不住这么想,却又像是在自我保护似的,逃避这样的想法。
(她为什么戴著草帽呢?)
于是陆选择持续思考无关紧要的事情。
到了今天早上──
(今天还下著雨,她该不会连雨天也在等吧?)
陆的身上套著雨衣,雨水落在雨衣上,一滴滴地发出声响。雨天视线相当模糊,陆只能眯起双眼骑上脚踏车,吃力地看路,将一份份报纸塞进信箱中。
当陆来到小溪对面的别墅,他吃了一惊。女孩今天早上还是撑著红色的雨伞,站在围篱前等著。纤细的双腿还穿著蓝色雨靴,那雨靴看起来又大又重,一点都不合脚。
而女孩见到陆的身影,脸上立刻绽放淡淡的笑容。那抹笑容中,同时混杂了喜悦与羞涩。
陆见到这样的她,一向平稳的心跳忽然狠狠跳动了一下。
(她今天也在。)
这令他胸口鼓躁不已,逐渐升温。
陆递出报纸,同时开口问了她。陆的语气,连自己都觉得非常冷淡。
「……为什么、你每天都在……等报纸来呢?」
女孩似乎有些动摇,她将报纸与伞柄拉近尚未丰满的胸怀前,垂下视线。接著尴尬地动了动手指,用小得几近听不见的声音答道:
「我很在意……连载小说的剧情。」
粉色染红了女孩的双颊与锁骨。雨水敲打在雨伞与雨衣上,发出的雨声几乎快盖住女孩的轻声细语。
陆仔细听完:
「小说?」
接著开口回问。女孩点了点头:
「是、是的。我想赶快看后续,就是快上一分钟也好……」
她眼神低垂,拚命地接续对话。
因此陆也屏息凝神地听著。
「那篇小说……真的很有趣……感觉非常温暖、非常幸福,大家感情都很好……」
女孩典雅的双唇缓缓扬起,做出微笑的形状。
「是在述说一个很美好的家庭……」
女孩柔和的笑容,以及温和的语气。陆的心脏不禁漏了一拍。
接著他的胸口深处忽然一刺──酸甜、痛楚,以及双方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感──
「……是这样啊。」
陆淡淡地低语。
女孩依旧微笑著,笑容中能感受到清澈的幸福感。
陆移开视线,踩上踏板。
「雨天还要送报,劳烦您了……!请保重身体!」
用词老式的话语混杂在雨声当中,从陆的身后传进耳中。
带著暖意的雨滴打在陆的脸上,挥之不去。头上辽阔的天空仍然挂著铅色的雨云。
陆从来没看过报纸上的连载小说。
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小说的内容。
不过看著女孩如此欣喜,那篇小说一定就像女孩说的,描述著一个感情融洽又幸福的家庭。而每天早上都在期待小说内容的她,一定也生活在温暖的家庭之中。
所以她的语气、她的表情,才能不带一丝恶意,看起来那么纯净、温柔。
陆心中浮现了女孩阅读小说的模样。房间中满是温和的光彩,她跪坐在地板上,摊开报纸,双眼闪闪发光地读著小说。女孩身边包围著温暖又柔和的气息,光是想像那个画面,陆彷佛也能感受到那股气息──
但同时,他更强烈地认为,自己不该任意介入女孩的生活,原本紧闭的薄唇更加地绷紧。
◇◇◇
(他第一次跟我搭话了!)
包裹在雨衣中的男孩,踏著脚踏车逐渐远去。千星目送那道依旧稚嫩的瘦弱背影,将报纸与伞柄紧紧抱进怀里。
脸颊好烫。
刚才她不只是接过报纸,还跟男孩说了话。
(不过可能是因为我每天早上都在等他来,让他觉得有点奇怪也说不定……)
千星脚上的雨靴,是跟帮佣的安藤太太借来的。她穿著过大的雨靴,小步小步地踩在湿润的泥土上,慢慢回到房里。
(但就算是这样,我也很开心。)
千星回想起掠过耳中的那股低沉声线,双颊更加热烫,心跳也跟著加速。
这一星期里千星每天必做的,就是在围篱附近等著男孩。
一开始千星还担心,每天都这样等著男孩,对方会不会觉得困扰,或是觉得她很奇怪。
不过一到了阳光露出山头的时候,千星就会自动醒来,拿著洒水器到庭院闲晃,或是玩弄小黄瓜的藤蔓、捏捏番茄之类的,接著就会听见脚踏车的声音。
这时往路上一看,瘦弱的男孩就会骑著脚踏车,神情冷淡地驶来,然后停在信箱前方。
千星便赶紧跑过去,怯生生地用两手接过报纸。
「早、早安。谢谢你。」
这么说著,然后弯腰行礼。对方则是默默回礼后离去。
次数一旦多了,千星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她偶尔也会心想,自己一直都亲手接收报纸,万一只有今天没去,会不会不太自然?烦恼的方向也不自觉地偏掉,只能在房间里一个人懊恼、挣扎不已。
烦恼到最后,还是败给了想见对方的欲望,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庭院。
第二天、第三天,对方对千星的举动还有些吃惊。到了第四天,千星不小心睡过头,只能抓起草帽,盖住乱翘的头发,在比平常还晚的时间,气喘吁吁地跑到外头。而男孩则是把脚踏车停在信箱前,抬头仰望著千星的房间。
看起来好像在思考,今天千星为什么没出来似的。
男孩一发现千星,便慌慌张张地转开头,递过报纸时也不愿对上眼。
男孩的表情比平常还要冷淡许多,但看起来却像是在害羞。
(他该不会,在等我吧……?)
千星这么想著,胸口一阵骚动。
男孩的表情比平常还要冷漠,晒得浅黑又笔直的手递出了报纸。不过报纸的温度依旧相当暖和。
光是轻轻一碰,暖意就从指尖渐渐扩散开来,唇角自然而然地绽放了笑容。
刚印好的报纸,一定更加暖和。男孩趁著天还未亮,将这些报纸整理好,放进脚踏车的篮子或后座,送到数不清的房子里去。那个人是否也骑著自行车,看著阳光一丝丝地从山头显现,彷佛会发光的箭矢一般,一支一支照射在大地上。
千星思考著这些,同时看著那道背影渐渐远去。
在这之后,千星在地板上摊开报纸,直到安藤太太从楼下呼喊:「早餐准备好了喔。」为止,她都在观看报纸上头印刷的文字与照片。
当她看到东京某车站附近的大楼火灾,造成班次大幅延迟,免不了担心害怕。又看到熟人之间的冲突演变成杀人事件,身躯不禁颤抖;而在网球世界大赛中,日本选手获得了好成绩,令千星不禁欢呼万岁。还有新闻写著漂流在河川中的小狗被救起来,更令千星会心一笑。
她看了四格漫画,忍不住噗哧一笑,然后因为连载小说中的意外发展,紧张得掌中都是汗水;人生谘询专栏里还有许多的问题,例如「以三十五年贷款购入的房子旁边,突然盖起了墓地。我该怎么办?」、「正在交往的男朋友要调职到加拉巴哥,我该跟著一起去吗?」等等,千星也认真地思考著,万一这些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该怎么办。
其中,千星也喜欢把传单铺得像扇子一样,一张一张查看。
千星一边兴奋
地观看传单,一边喃喃自语著:「啊、今天的青椒比较便宜呢。」「百货公司正在举办九州的特产展耶。这个即兴团子(注),热腾腾的番薯上淋上红豆,看起来好好吃。啊,顶楼还有当地吉祥物的玩偶秀。」(注 即兴团子:先将萨摩薯切成圆柱状后,和煮熟的红豆一起包进麻糬或是面团里,蒸熟后食用。是日本熊本县的乡土料理。)
其实她没办法真的去逛超市或百货公司,但她光看著传单,小脑袋中就充满想像。这一张张灰色的薄纸张,有著和报纸纸张同样的淡淡香味。而上头刊载的一切,全都是千星所不知道的宽广世界;上头登载的各式各样的意见与思想,全都是千星意想不到的。
外面的世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竟然曾经发生过这么重大的事。
大多数的事件,千星恐怕一辈子都不可能遭遇到、体验到,所以她更是为此倒抽一口气。
(报纸好有趣啊。)
千星连电视节目表都一一观看,这里头也有著各种惊喜与新发现。
她先是为众多的电视节目而感到吃惊,然后看著标题幻想节目的内容。
千星会剪下喜欢的新闻或广告,贴在素描本上。
接著用色彩柔和的签字笔写上留言,或是贴上动物或蛋糕的贴纸。
光是看著这些,心情也跟著愉悦了起来。
所以千星在写信给父母或朋友之前,总是先翻看剪贴簿。只要这么做,她就能自然而然地编织出文章。
『爸爸、妈妈,我现在每天都过得很有精神,也很快乐。』
这句话没有一丝虚假。千星每天早上都愉快地站在信箱前,等待骑著脚踏车的男孩。而她总是期待地翻开男孩送来的报纸,当阅读文章、剪贴报纸的时候,更是有一种与男孩心连心的感觉,让千星觉得非常开心。
而男孩今天更是向她搭话了!
千星翻阅著报纸,一次又一次地回想。
──……为什么、你每天都在……等报纸来呢?
他的声音低沉,感觉很成熟。
雨滴从雨衣的帽子流窜而下,帽子里的表情更是比平常更加冷漠。千星则是心脏跳个不停,然后回答说,自己很在意连载小说的剧情。
──那篇小说……真的很有趣……感觉非常温暖、非常幸福,大家感情都很好……
是啊,没错。
那位男孩送来的报纸上头,连载著这样一个美好的故事。
以战后复兴期的日本老街为舞台,这个家庭充满著人情味,既温暖又平淡──却令千星的胸口一紧。就是这样的日常生活──
粉唇自然地淀放开来。
──是在述说一个很美好的家庭……
千星心里满是暖意地低语道。
男孩则是淡淡地答了句:「……是这样啊。」,接著不顾身上流淌著雨水,就这样离去了。
(我跟送报生说上话了。)
千星只是纯粹为此感到欣喜。
(那位送报生几岁呢?又叫什么名字呢?)
不知不觉间,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的事。
「您是说那个送报纸来的男孩子吗?」
「看、看起来……大概是高中生。他是报社的工读生吗?」
千星挖著早餐的蘑菇蛋卷,吞吞吐吐地问了安藤太太。安藤太太则是扬起微笑:
「那应该是小陆吧?」
安藤太太毫不迟疑地答道。
「小陆……?」
原来那名男孩叫作小陆。
千星将方才听见的名字小心翼翼地藏进胸中。
「小陆不是高中生,他和千星小姐一样,是中学三年级喔。」
(他跟我同年啊!)
足以让双颊融化的喜悦,伴随著惊讶悄悄涌上心头。
男孩看起来既成熟又稳重,千星还以为对方大了她一、两岁。结果他竟然和千星一样是中学三年级生。
不过就算是同学年,千星也不太可能跟对方成为同班同学,更何况千星读的是女校,更不可能与陆成为同学。即使如此,千星的心脏仍怦怦跳。
陆没有父亲,他是跟母亲两个人一起生活。他中学一年级就开始打工送报,贴补家用。
安藤太太口中的陆,是个老实、令人敬佩的男孩子。
千星也觉得陆很独立。
(小陆明明才跟我同年而已,就已经为了妈妈出外工作了……他的妈妈需要他,他也成了妈妈的助力……)
他就算没有爸爸,还是能跟妈妈相依为命,两个人心连心,互相依靠,一起过活。
千星心中自然而然地浮现了画面,一个温馨且幸福的家庭。
──是在述说一个很美好的家庭……
没错,就像报纸上的那篇连载小说中,所述说的那个家庭一样……
千星的心渐渐暖和起来,但其中却混杂些许寂寞。
千星吃完早餐,回到房间里。屋外的雨势依旧强烈,她一边眺望著窗外,一边想著陆的事情。
(小陆应该已经送完报了吧……)
他是怎么度过暑假呢?
他会跟朋友出去玩吗?
他总是紧闭著嘴,眼神既冷淡又成熟。这样的他,是否会在家人或朋友面前露出微笑?
(小陆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呢……?)
夏日的大雨打湿了整面窗户。庭院中的树木、围篱、信箱静静伫立著,显得特别的寂寥。
「好想再跟小陆说几句……话……」
这话一出口,千星以为被谁听见了,惊得满脸通红,反射性回头看向门口。
「先、先写作业吧。早点写完,就能安心的玩了。」
千星故作开朗地自言自语,重新面向书桌。此时,放在柜子上的手机忽然发出轻快的旋律。
千星拿起手机,看了看萤幕──
倒抽一口气,接著语带颤抖地低语道。
「妈妈……」
◇◇◇
「怎么,只有有村一个人啊?」
雨天后的隔天,天气从早上开始就相当晴朗。
陆送完报纸后,去了学校。他的级任导师是一名资深的男性教师。当班导师见到陆走进教室,马上皱起眉头。
今天是升学指导的三方会谈最后一天。
陆在暑假前也有收到通知单,通知单上写著要请监护人一起来学校。陆有把通知单放在桌上,但是看母亲那个样子,根本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
母亲或许根本没有看。就算看了,她也会直接忘掉。
一直都是这样。
「令堂工作太忙来不了吗?」
班导知道陆家里的内情。
他在陆中学一年级时,就已经担任他的级任导师。他当时曾经到陆的家中,也就是那间老旧公寓进行家庭访问。当时,陆的母亲到了晚上才回来。
然后,她一见到坐在客厅的老师──
「哎呀,是老师?陆搞了什么麻烦吗?真奇怪呢。他跟我不一样,是个正经的孩子啊。」
陆的母亲浑身酒味,口齿不清地说道。之后还一直对老师死缠烂打,脸上快脱落的妆也没卸,直接缩在榻榻米上睡著了。
陆只是默默地为母亲盖上毯子。而导师见到这样的陆,并没有对他展现过多的同情,也没有露出厌烦的表情。
「有什么事就来找我谈吧。」
他只说了这句话。
从那之后,家长会谈大多只有陆和导师两个人而已。
而陆听见导师的疑问,只是:
「她现在不在家。」
这么低声说道。
「这样啊。」
导师神情认真地低语道。接著就不再多加追问,要陆坐下来。
母亲经常忙得不回家,但不是因为工作,而是有别的原因。母亲一旦离家以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陆的导师也很清楚这点。
于是陆就隔著桌子,在导师对面坐了下来。
「有村,你有好好吃饭吗?」
导师若无其事地问道。陆则是:
「有。」
简短地回答。导师听完便满意地点点头,拿出陆以前交上去的升学志愿表,开始进行会谈。
「你只写了第一志愿呢。」
「……我能念的公立高中只有那间而已。」
「以有村的成绩,要上哪间学校都不是问题。学校甚至能推荐你上泉泉丘高中。你不打算考私立学校吗?」
「……我没想过。」
会谈没多久就结束,陆低头行了礼后,走出教室。
暑假午后的走廊上相当安静,不过还是有一些学生来学校进行社团活动。体育馆的那一方能听得见剑道的竹刀声,或是球的碰撞声,其中隐约参杂著蝉鸣声。
陆来到体育馆附近,位在一楼的美术教室。
那里也是美术社的社团教室。
陆的中学规定所有学生一定要加入某个社团,而陆曾经是美术社的社员。
画架上立著画布,画布上的风景画才画到一半。上头画著的,是陆每天早上骑著脚踏车送报
时的必经之路,以及远方连绵的山脉。
陆坐在椅子上,拿起画笔,涂上一层层的色彩。
一开始他是想画清晨的风景。
但不知何时开始,画布上的色泽变成夕阳的配色。
──学校甚至能推荐你上泉泉丘高中。你不打算考私立学校吗?
泉泉丘高中有这个地区唯一的美术科系,所以导师才会询问陆。他一定是曾在下课后或是休息时间,看过陆一个人在美术教室里默默画图。
陆喜欢画画。
自有记忆以来,他不曾踢足球、打棒球、打电动。取而代之的是,他在广告的背面或是泥土上画画,就这样度过了童年。
那一定是因为,这个游戏不用花钱,而且可以一个人玩。当陆在画画时,专心到能消除周围的声音、声响、时间,甚至是自己的存在,所以他才会这么喜欢画画。
陆只要画著图,就不会在意母亲是不是在家,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很多时候等到他回过神来,已经是清晨了。
陆很想继续画下去,但是他还是必须中断画图,出门送报。当他出门的时候,甚至会觉得身体快被什么撕裂一样。
他还想画更多的画。
他想一整天就这样画个不停。
插图007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进有美术科系的学校。
就如同老师所说的,以陆的成绩,一定能推荐到泉泉丘。
不过家中的经济状况不允许陆就读私立学校。而且泉泉丘很远,要花上一大笔交通费。
每当母亲有了新的男朋友,她就不会回公寓,陆必须自己想办法,赚得这段期间的生活费。陆现在是靠著送报的薪水勉强过活,他很清楚,泉泉丘不是他读得起的学校。
陆面向画布,挥动手腕,甚至忘了呼吸。这段时间对他来说,彷佛才是「真正的现实」。
陆偶尔会听见元气十足的吆喝声、球弹跳的声响,或是竹刀之间的碰撞声。不过美术教室中只有陆一个人,安静得彷佛整间教室都排除在世界之外。
陆就这样专心地涂抹颜料。就在此时,教室入口忽然被人拉开,发出粗鲁的声响。
「啊,你果然来了啊!」
这道嗓音大得彷佛会让人耳鸣,一名女学生走进教室。仔细一看,她身上的制服衣襬与裙襬都改短了。
她是尾崎凉加,是陆的同班同学。
这名女孩的头发稍短,还用定型液作了造型,睫毛又弯又长,在校内显得相当时髦、显眼。
自从升上三年级,两人同班之后,她总是缠著陆不放。陆实在不太想与她多有牵扯。
「你今天有家长会谈嘛,所以我就猜你会来美术教室。被我猜中啦!」
凉加的唇上抹了鲜艳的口红。她张大嘴,得意地说道。
陆心想,为什么凉加会知道自己的会谈日,不过他还是保持沉默。陆原本就不太喜欢与人交流,更别说是凉加这种人,老是没头没脑地闯进别人的领域,是陆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陆沉默不语,继续画图。凉加没特别在意陆的态度,主动走到陆的旁边,将脸靠过去,端详著陆的画作。
「这是小溪边那条路吗?」
「……」
「嗯嗯,那边的确是长这个样子呢。」
「……」
「这边就是森林的入口嘛。猜对了吗?」
「……」
「这夕阳画得真漂亮。我最喜欢夕阳了,太阳要沉下去之前,云端会发著光,整片天空就会变成粉红色呢。」
「……」
不管凉加说什么,陆都毫无反应。凉加渐渐耐不住性子,脸突然凑近陆,悄声呢喃:
「有村老是在画风景画或是静物画,完全不画人物呢。感觉你对人没什么兴趣,是吗?」
「……」
「要不然我当你的模特儿吧。现在就让你画也没问题喔。」
「……不需要。」
陆要是再继续沉默,凉加搞不好真的会爬上桌子摆姿势,他只好面对著画布,头也不抬地低语。
他勉强把「回去」两个字给吞回喉咙里。
凉加则是鼓起双颊:
「你干么这样讲话!为什么有村总是这么讨人厌呢?」
既然觉得讨厌就赶快回去。陆也不想跟处不来的人独处一室。
凉加依旧弯下身子,微微靠向陆。
「有村老是垂下嘴角,闷闷的,眼神也很冷淡,一副很无聊的样子。我从没见过有村笑耶。难道有村都没有觉得愉快的时候吗?」
凉加这么抱怨著,不过对陆来说,却是多管闲事。
「那也跟尾崎没关系。」
「你看,讲话又这么冷淡。我是没关系啦,要是在这里的是别的女孩子,可是会被你弄哭的喔。你就是这样才没有朋友啦。你如果摆出这个态度去找工作,我看在第一关面试就会被刷掉了。」
陆不耐烦地心想,自己的将来跟凉加没有半点关系。凉加再度露出笑容:
「所以我要让有村更开心一点。哎呦,你就画画看我嘛,要我摆什么姿势都可以喔。」
就算陆一脸困扰地板著脸,凉加还是不肯退让。
陆打算无视她,让她自己在那边说。
不过──
「你倒是回答一声啊!」
凉加这么怒吼道。陆实在是受不了她了。
陆的母亲也是个情绪起伏很激烈的女人。突然间就发脾气,横眉竖目地大声咆哮。过没多久又抖著双肩痛哭失声,转眼又眉开眼笑地大呼小叫。
母亲不在家的时候,这间只有两个房间的狭小公寓便显得特别宁静。不过当母亲和男友分手后,从她回到家的那一刻,家里就开始吵闹了起来。
凉加很像陆的母亲。
又或者是,女人都是这么吵吵闹闹,情绪起伏高低不定?
陆在绿叶茂密的树枝上,涂上代表夕阳的橙色颜料,同时脑中忽然浮现纯白缎带飞舞在天空中的画面。
(如果是住在那栋别墅的女孩子……)
腼腆的笑容掠过脑中。
那女孩和陆身边的女性们不一样,感觉非常文静、纯粹。
陆想起了林中沼泽边见到的仙女。那位有著漆黑秀发的女孩身上,隐约带著点仙女的影子。
她今天早上也坐立不安地在围篱入口等著陆,一见到陆的身影,便含羞带怯地走到信箱前,伸出细柔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报纸。
──谢谢你。
她娇声细语道。接著缓缓抬起头,彷佛在等著陆开口。
如果对象是那位含蓄温和的女孩子,就算两个人待在一起也会很平静。若是能让陆静静聆听她那温婉细腻的嗓音,要陆听再多遍都不厌烦。
凉加依旧在旁边大声嚷嚷,说个不停。陆冷漠地应付她,另一方面,不知不觉的,他的脑中想的都是那名戴著草帽的女孩──究竟该对她说些什么之类的──当然,陆也很清楚,那名女孩是个身分崇高的大小姐,不但住在历史悠久的宅邸过暑假,家中还雇有帮佣。对方并不是自己能轻易高攀的人。
(那女孩……现在在做什么呢?)
◇◇◇
千星一脸认真地将布丁的容器翻过来,倒在盘子上。
容器里掉出来的不是布丁,而是有著绿色、粉红色、黄色,三层叠在一起的物体。千星见到物体漂亮地落在盘子上,微微扬起双颊。
「完成了。」
这是夏季的前菜果冻,是登在报纸上的料理单元中的食谱。
绿色的是秋葵,粉红色的是蟹肉,黄色则是甜椒。
三层果冻色泽鲜艳,看起来闪闪发亮,相当可爱。千星见状,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安藤太太也看著果冻:
「哎呀,真漂亮呢。」
这样感叹道。
现在是午餐时间。
千星拜托安藤太太让她借用厨房做前菜果冻。成品的外观看起来是非常成功。
玻璃盘上除了果冻,还装著西洋菜和小番茄做成的沙拉,以及昨天安藤太太烤好冰过的鸡肉蘑菇咸派,最后摆上刚烤好的法国面包以及蜂蜜。饮料是果菜汁,饭后饮料则是温热的奶茶。
这真是最棒的午餐。
千星拿起叉子,切了一小口果冻,送进嘴里。
「真好吃……」
材料的分量抓得刚刚好,和食谱一模一样,味道更是美味。蔬菜和蟹肉的天然甜味在舌尖上缓缓散开,圆润的口感吃起来相当可口。
夏天和冰凉的咸派更是绝配,非常好吃。
将热腾腾的法国面包切成两半,配著果冻交互吃,冷热的平衡更能感受到其中的美味。
(在给爸爸跟妈妈的信上,要写上午餐做了很好吃的料理,之后也想做给爸爸他们吃。)
千星一想到她又多了一个能报告给父母的「美好体验」,双颊更是欣喜地绽放笑容。
安藤太太则是眯起双眼称赞千星:「千星小姐长大之后,一定是个好太太呢。」
「我只是照著报纸上的食谱做而已。食谱写得很浅显易懂,不管是谁
都能轻易做出来,非常有用呢。」
千星害臊地回答道。
「幸好有请报社夏天继续送报纸,千星小姐真的很喜欢报纸呢。」
她会那么期待报纸,是因为陆会送报纸来。但是千星一听见安藤太太这么说,也不能回答真正的原因,于是只能尖起嗓子:
「是、是啊……我父亲总共买了四种报纸来看……所以我也对报纸有兴趣……」
「这是很上进的乐趣呢。」
「……是啊。」
千星缩起肩膀,颊上一片通红。
「您父亲他们也差不多要休暑期假期了吧?要是他们能来在这边看报纸,悠哉地休假就更好了。」
安藤太太的无心之语,令千星的胸口忽然揪紧,拿著汤匙的手也突然间失去温度,僵在原地。
(要露出笑容才行。)
千星的双颊拚命用力。
「是啊。不过我母亲昨天有传简讯来,看起来工作还是很忙呢。啊,但是父亲跟母亲都很喜欢工作,他们忙碌的时候更是活力十足,所以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也没关系的。这里又安静,空气也很新鲜,真的是很棒的地方。」
安藤太太面露钦佩地说道:
「您的父母就是有千星小姐这样懂事的女儿,他们才能安心投入工作呢。」
千星的胸口又是一刺。
「是啊。而且我不在家的话,父亲跟母亲更能享受恋人般的气氛,就当作是孝顺他们吧。」
千星继续故作开朗。
千星的父亲是个文质彬彬的绅士。母亲则是面容姣好的美人,外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
所以现在的他们要是手牵手走在一起,看起来一定很像一对情侣。
千星想像这样的画面,也不管会不会噎到,拚命将午餐全部吞下肚。
(……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开心,所以没关系。)
千星帮忙安藤太太餐后收拾,便戴上草帽,带著昨天写好的信件与明信片出门散步。
千星穿过围篱,看到围篱旁的红色信箱,淡淡一笑。围篱前柔软的茶色道路旁,长著翠绿的野草,千星踩著凉鞋走到路上。
天气晴朗无云,和昨天的大雨一比,简直像是在作梦一样。空中艳阳高照,却没有走在东京的柏油路上时,那种暴力般的刺眼。
雨后的阳光,反而显得更加清澄。
每踏出一步,凉爽的徐风吹抚裙襬,发丝在胸怀下轻轻晃动。风儿忽地吹过颈侧,感觉非常舒服。
路上经过的葡萄园与田野,是千星抵达村子的第一天就发现的景色。千星兴奋地眺望田野的一切,沿著溪流缓缓前进。
千星终于来到铺著柏油的道路,路旁伫立著几间小店,有便利商店、米店以及派报社,路上也找得到邮筒。
千星将信件投进邮筒后,再次迈开步伐,走了一大段路。
当她累了,就走到树下歇息。
接著拿出中途在自动贩卖机买的矿泉水。
(这样会不会很不雅啊……)
千星一边注意周围有没有人,一边将宝特瓶的瓶口直接凑在唇边,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滋润著喉咙。
明明只是普通的矿泉水,这时喝起来却特别甘甜。
真好喝。
千星将冰凉的宝特瓶贴上脸颊,热烫的脸颊立刻降了温,感觉很舒服。
然后她把宝特瓶放进背在肩上的布包里,再次迈开步伐。
途中,千星看见了公车站,她停下来看了看时刻表。公车大概一个小时才有一班。安藤太太说过,只要搭上公车就能去市区,市区里有百货公司和电影院。
(小陆也会去看电影吗……?)
千星又在思考陆的事情了。
她只要这么做,就感觉有一种甜蜜又美丽的事物填满了心头。
时间还很早。
(现在去第一次遇见小陆的地方,会不会见到他呢……)
当然,这种巧合是可遇不可求。
但千星光是这么想,胸口便一阵雀跃。她再次从柏油路走回泥土路上,沿著小溪慢慢前进。
清澈的溪水潺潺,沁凉的流水声,几乎令千星忘却夏季午后的炎热。
她就是在树林附近遇见陆。
草帽就挂在最粗最高的那棵树上──
此时,忽然一阵强风吹袭。
千星的草帽差点被吹走,她赶紧以双手压住草帽。
风儿穿梭在林木之间,而就在那前方,那名有著成熟的眼神,肤色浅黑的瘦弱男孩,彷佛就站在千星眼前,令她心情一阵高昂。
但是当风停下,树的前方空无一人。
心情突然低落了下来。
即使如此,澄澈的阳光从树木之间洒落,徐风依旧轻柔地抚动绿叶。千星抬起头看著大树,想起那一天,草帽的纯白缎带曾在树上缓缓飘摇著,她淡淡地笑了。
千星缓缓走近大树前,双手环抱著大树,将耳朵轻轻靠上树木。
粗壮的树干中,隐约传来彷佛水流般的声响。
这是树木的声音。
(这棵树是活著的呢……)
这棵树一定还记得自己与陆相遇的那一天。而且它记得的不只是千星与陆,还有更多更多在树荫下歇息,或是经过树木前的人们。
千星只活了短短十五年,而这棵树可是比她活了数十倍以上。她听著树木的脤动,渐渐冲淡那些令人哀伤的事,心里也平静下来。
昨天,母亲传来了简讯。
她提醒千星,就算不需要考试就能进到大学,千星也不能偷懒不学习。简讯的最后,母亲语气平淡地……
──我正在跟你爸爸讨论,有什么进展的话会通知你。
这么写道。
这个「进展」究竟是什么意思?其实打从父母要千星独自到别墅过暑假的那一刻开始,她就隐约察觉到了。千星见到这段文字,心脏彷佛即将冻结似的。
但是……
她只要像这样闭上眼,抱著略带暖意的树干,树木中流动的水就能洗去她的哀伤。
(等回到别墅,还要再写信。)
给爸爸跟妈妈各写一封。
信里只写著各种开心的、美好的事物。
『这里是个好地方。』
『令人感觉非常的开心。』
『如果能全家一起来的话,一定会更开心。』
◇◇◇
陆打开装有两片吐司的包装,一边咬著面包一边画图。
由于陆实在太冷淡了,凉加刚刚气得丢下一句:「别的男生可不会这样无视我!」之后,走出美术教室。
陆并没有特别在意她,单手抓著吐司,默默地嚼著。
以前陆在家里画素描的时候,因为嫌吃饭太麻烦,乾脆拿起代替橡皮擦的吐司啃外挺有饱足感的,从此他一个人的时候大多是以吐司充饥。
甚至连奶油或果酱都不沾。
吃起来没味道也没关系,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
母亲在家里不曾下厨,所以陆本来就对食物的味道不太执著。
凉加说,陆看起来「总是一副很无聊的样子」。不过陆原本就不太懂,什么叫做「快乐」。
陆在画图时获得的快乐,又和同学们口中「快乐」的行为,感觉不太一样。
陆的心除了画图,不曾有过多大的波动。或许就是这样,他的表情才会变成凉加口中那种「无聊的表情」。
不过任意让感情爆发太危险了,他保持现在的样子就好。
陆在小学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暴怒的经验。
当时同班的男孩用很招摇的方式污辱陆的母亲。内容低俗到令人作呕,但对方说的一切却是事实。这让陆更加怒火中烧,双眼彷佛有股火焰熊熊燃起。
好像有只凶猛的野兽在陆的体内肆虐一样,下一秒,陆便扑向眼前讪笑的同学。
陆将对方压倒在地,抓住他的衣领,狠狠地朝著对方的脸揍了两、三拳。
对方上一秒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口吐秽言,此时却是头破血流,缩在地板上痛哭求饶。其他一起出口揶揄陆的男孩们也吓得浑身发抖,倒退三步。
这些家伙真弱。
不论过了几年,陆都还清楚记得当时,自己冷静下来之后,就是这么想。
人类是很脆弱的。
一殴打就会流血。
会坏掉。
不只是身体,心灵也是。
自己的这双手,只要自己想毁了对方,肯定就能轻易做到,甚至能杀死对方。
陆理解到这件事之后,他就封闭自己的心灵,以免自己失手。
从那之后,不论别人说了母亲什么,陆都能沉默以对。久而久之,再也没什么事物能轻易动摇他的心灵。
苦闷、痛楚、哀伤、快乐、欣喜,什么都感觉不到。
陆的心中只剩下想画图的欲望──无时无刻都想著画图。
他想像这样,在空无一人的地方,独自画画。
再过不久,他就得离开学校,到村里的派报社去送晚报。
送完晚报,回到家,画了图
以后,为了送明天的早报早早入睡──
陆不曾想要普通的父母,也不想要富裕的生活。
他对自己的将来没有任何期待。
要不要继续升学,其实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他只希望不受任何干扰地画图。这就是陆唯一的愿望。
陆面无表情地吞下最后一块吐司。
◇◇◇
千星的晚餐是安藤太太做的番茄汤,搭配夏季蔬菜与一大球马铃薯泥的油煎鲈鱼,最后是放了很多麝香葡萄的巴伐利亚奶冻。
每一样都非常的美味。尤其是巴伐利亚奶冻,那圆润的甜味,入口即化的口感,实在令人陶醉,千星甚至舍不得吃完它。
「今天您去了哪里呢?」
「我去了便利商店和米店,还有报社……」
这次是安藤太太主动和千星聊天,所以千星努力地说著外头看见的事物。
「虽然我只是走路,却觉得非常开心呢。」
千星笑著这么说。
(虽然没有见到小陆,但是走了很多地方,见到很多东西,真的很快乐。)
今天一整天都过得非常愉快。
她自己把餐具放进流理台之后,回到二楼的房间,坐在书桌前。
从抽屉拿出来的信封信纸上,画著富有夏天气息的清爽插画,有鱼、西瓜还有烟火等等。光是看著图画,心头就满是欣喜。
千星今天也在桌上排满彩色笔,考虑该用哪个颜色画哪一张明信片。
今天的第一封信,要写给同班的好友。这个暑假,好友全家都去了夏威夷。
而今天下午,千星收到这名女孩寄来的明信片。
明信片上印著湛蓝的海洋、白色的沙滩以及椰子树。她还用圆圆的字迹写著,她和双亲三人一起度假,过得非常快乐。
而明信片的最后──
「备注:我也会寄简讯给你喔!」
写著这样的字样。千星确认了讯息,看到好友的简讯中夹带几张相片,上头是好友全家穿著夏威夷衬衫,三个人一起跳著草裙舞,或是咬著海蓝色的冰棒。
(结菜的爸爸和妈妈……和好了啊……结菜,真是太好了。)
千星低头看著照片,扬起微笑。
──爸爸跟妈妈可能会离婚!
期末考的第一天,结菜哭著跟千星这么说道。
考完试之后,千星见到结菜一脸铁青,于是──
「阅读测验好难喔,我也没写完。」
她这么安慰结菜。结菜则是泪眼汪汪:
「千星,我该怎么办!爸爸跟妈妈大吵一架,吵著要离婚。」
她语带哽咽地向千星泣诉。
考试期间茶道社是暂停活动的,于是千星便和结菜两个人去了茶室。千星问了结菜详情,她才将父母吵架的原因娓娓道来。
结菜的父亲在母亲的生日时,对她这么说:
「这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对吧?」
结菜的母亲原本满怀期待,以为是什么名牌装饰品或是名牌包包。结果父亲拿出来的,却是电动按摩椅,母亲便气得发飙:
「妻子三十九岁的生日,你却送这种鬼东西!你想笑我是个需要按摩椅的老太婆吗?而且明明是你自己想要吧!你不是在百货公司的电器卖场里,看著按摩椅看到快流口水,一直嚷嚷著很想要吗?你根本是要买来自己用嘛!」
「什么啊?你自己还不是说:『这真好用啊~』还坐在按摩椅上动也不动。我说换我坐一下,你还说什么『啊、等一下,让我再坐一下。啊~天堂啊~』之类的话!」
「我才不记得有这种事!而且这么大台机器,是要放哪里?这间公寓这么小。」
「你说小?在找房子的时候,我明明说曳舟那边的三LDK比较好,是你说什么『非要住在白金区不可』。明明是你自己太虚荣了!」
「现在要怪在我身上吗?你自己也赞成,还说升迁之后再搬家就好。你何时要升迁啊?」
此时,就在两人你一言我一句时──
「我跟你过不下去了,离婚吧!」
母亲忽然这么脱口而出。
「哼!是啊。我搬出去之后,房子也会变宽嘛!」
父亲也这么回嘴。
「结菜会站在妈妈这边对吧?」
「结菜会跟爸爸一起来吧?」
两人同时逼迫结菜,结菜顿时哑口无言。于是两人便告诉结菜,要她自己决定和谁住。
「我才选不出来啦!」
结菜嚎啕大哭。千星则是对结菜说:
「结菜,没关系的。你的爸爸妈妈只是在赌气而已,等他们冷静下来就会和好了。」
千星一次又一次地鼓励结菜。
而事实上,到了期末考最后一天的早上,结菜是满脸笑容地来上学,千星都还没道早安,她就忽然抱住千星:
「他们说不会离婚了!」
结菜这么报告道。
「爸爸跟妈妈问我『决定好要和谁住了吗?』然后我就蹲在地板上大哭,说我想三个人一起生活,之后两个人都慌慌张张地跟我道歉。最后就决定不离婚了。」
结菜一脸幸福地说,他们决定暑假要全家一起去夏威夷旅行。她还得意忘形地说了:「爸爸跟妈妈吵架真是太好了。」之类的发言……
看来他们全家在夏威夷过得很快乐。
而且话又说回来,他们只是小吵架罢了。
千星心中庆幸结菜的双亲没有离婚,同时她的胸口也隐约感到刺痛。
(结菜的爸爸妈妈,和我的爸爸妈妈不一样。)
温文儒雅的父亲,以及每周一定要去一次沙龙做指甲美容,貌美如花的母亲。
虽然两人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对年轻情侣,千星却从来没见过两人吵架。
自千星有记忆以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已经降到冰点。她能感觉到,他们双方都尽可能不想有对话。
别人家的爸爸妈妈都是满脸笑容,看起来很快乐,感情很融洽。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却总是板著一张脸,默不作声呢?
爸爸不喜欢妈妈吗?
妈妈不喜欢爸爸吗?
年幼的千星总是担心不已。
爸爸跟妈妈不喜欢对方,是件很恐怖的事。
该怎么做,他们才会处得好呢?
千星不停地思考,烦恼到小脑袋都快发烧了。最后她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在母亲的生日那天,买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玻璃胸针。当时她请店里的大姊姊包得美美的,在卡片上打了父亲的名字,跟胸针一起放在妈妈房间的床上。
妈妈一定会以为是爸爸送的礼物。这样一来,说不定我的爸爸妈妈就能和别人家的爸爸妈妈一样相处融洽。说不定以后就能全家一起开心地吃饭。说不定就能三个人一起出去玩。
千星满怀期待地入睡。到了隔天早上,她去了客厅,母亲却一脸冷淡地递给千星一个红色小盒子。
那是千星准备的小盒子,里头装著胸针,是她在很受女孩子欢迎的流行商店里买的。当千星发觉这件事,小脸蛋顿时僵住了。母亲开口,用和脸同样冷冰冰的语气:
「这个胸针对我来说太孩子气了,送给千星。」
她这么说道。
千星觉得全身好像渐渐冻僵了。
母亲知道送礼物的人,其实是千星。
现在仔细一想,千星的父亲才不会送玻璃胸针这种便宜饰品。
母亲也一定不会戴这种东西。
几天后,千星难得听见父亲和母亲在说话。
她晚上醒过来想去上厕所,当她走到走廊上,门缝便传来两人谈话的声音。
千星忍不住偷听。
「然后你就把胸针还给千星了吗?」
父亲的语气,彷佛在责备母亲。
千星微微颤抖,不自觉屏息,再次仔细聆听。
「你要我在什么场合戴著那种假胸针啊?小孩戴起来还比较可爱呢。」
母亲不耐烦地说。
「身为母亲,应该装作浑然不知,开心地收下来才对。你连这也做不到吗?」
「你有权力生气吗?就连千星学校的课业参观或运动会,你一次都没去过。平常你根本忘了自己有女儿吧。只有这个时候才装成父亲的模样,真好笑。」
「你这女人和冰块一样,简直令人寒毛直竖。」
「你又把自己摆在一边,光会批评我。你送的生日礼物,就算是场骗局,我也不会开心。千星长大之后就会懂了。她的父母不是夫妻,只是登记结婚的陌生人而已。」
千星颤抖地离开门边。
她回到房间,躲进床铺,塞住耳朵。但是双亲的对话依旧回荡在脑袋里。
每重复一次,她的心脏附近就揪得紧紧的,浑身冒冷汗,无法呼吸。
千星的举动,只是白费工夫。
不只如此,还让两人的关系更加恶化。
爸爸因此责备妈妈,妈妈也生爸爸的气。
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用爸爸的名字,送了那么孩子气的便宜胸针给妈妈。
我完全没发现,妈妈只会戴真正的宝石。
千星的眼泪即将夺眶而出,但是她的心底却拚命地想著不能哭。她咬住毯子的边缘,努力忍住眼泪。
要是哭出来,眼睛就会肿起来。
爸爸要是看到千星哭过,又会怪妈妈。妈妈也会觉得千星是个麻烦的小孩。
没错,不能哭!那些话当作没听到就好。
等到明天,爸爸和妈妈还是不会正眼看著对方。客厅也会充斥著沉重的气氛。
要是连千星都沉著一张脸,家里的气氛会更糟糕。
爸爸和妈妈一定不想待在这样的家里。
所以千星要满脸笑容,装做什么都不知道。
千星在两人面前,摆出开心的模样。
爸爸和妈妈见到这样的千星,说不定就会变开心。
(结菜、还有结菜的爸爸妈妈……大家看起来都笑得好开心……)
不知不觉间,千星写信的手完全停住,脑中回想起结菜寄来的照片。
胸口深处渐渐冰冷下来。
就算千星再怎么做出开朗的模样,千星的爸爸和妈妈还是不肯在家中露出笑容。
「如果我不笑的话……可能还比较好吧?」
心里渐渐冻结……
明明很悲伤,眼泪却流不出来……
她至今拼了命在心中努力祈祷,但是她或许做错了。
她或许该像结菜一样,老实泣诉自己的心愿,诚实告诉父母:她还想三个人一起生活。这么做的话,千星的父母是否愿意和好呢?
身体变得像铅块一样重。如果这里是海的话,自己可能就这样沉下去了。
千星不安地望向画著鱼的信纸。此时桌上的手机忽然响起轻快的旋律。
(是妈妈!)
千星相心起昨天母亲传来的简讯。那句「有什么进展的话会通知你。」有如不祥的预兆似地浮现在眼前。他们会要千星一个人到别墅去过暑假,是不想让千星听到,他们在讨论什么的事──
所以,所谓的进展究竟是──
千星伸出发抖的手拿起手机,贴向耳边。
「喂、喂……妈妈?」
千星悄声说道。
或许是好消息也说不定。
或许两人会和好如初,一起来到千星所在的别墅也说不定。
千万、千万要是这样。
但是冷淡的嗓音彷佛摧毁千星虚幻的愿望,传进了她的耳中。
『我和那个人谈好了,这次绝对要离婚。千星就自己考虑要冠哪一边的姓。』
脸颊,还有拿著手机的手,瞬间僵住了。
──爸爸和妈妈要我决定跟谁住。
结菜谈起父母闹离婚的经过,当时她的笑容与开朗的语气一起浮现在千星脑中。
──我嚎啕大哭说:「我两边都选不出来啦。」结果爸爸跟妈妈吓了一跳,就告诉我他们不会分开。
如果千星现在哭给他们看。
语带哽咽地泣诉,说自己不希望他们离婚,希望能三个人一起生活。
那么妈妈会不会再多考虑一下离婚的事?
「妈妈,我觉得──」
你们不要离婚好吗?
正当千星打算说出口,喉咙却忽然揪紧,发不出声音。
因为,结菜的家人,和我的家人不一样──无可奈何的事实正狠狠刺在千星胸口上。
就算千星现在哭著反对,妈妈也只会觉得烦而已。
结菜的父母本来感情就很好,也很需要结菜。但是千星的父母和结菜的父母不一样。他们本来感情就不好,也不需要千星。
就算千星耍赖,母亲也只会皱著眉,冷冰冰地看著她。母亲的模样活灵活现地出现在千星脑内。
爸爸一定也一样……
千星一沉默下来,母亲的语气更是一如往常的严厉。
『你已经是个大人了,自己可以决定吧。』
她这么对千星说。
千星的喉咙终于挤出声音。
「……我、知道了。」
她只能说出如此懦弱的话语。
『我会再叫那个人打电话给你。』母亲说完,就挂断电话。
千星依旧将手机靠在耳边,趴在书桌前。
父母背对著彼此,神情冷漠。
自己无助又怯懦地站在两人中间。
最后,父亲和母亲就这样背对著对方,渐渐离去。千星无法叫住两人,也无法拉回两人,只能软弱地看著他们。
两人的距离渐行渐远。
(他们根本不需要我。)
所以她拉不住父母!
爸爸跟妈妈根本不听我说话。
俗话说:「孩子是夫妻感情的系命绳。」但是自己对他们来说,只是个没用的孩子罢了……
千星深深地绝望了,只能无力地垂下头。
明明这里谁都看不见,自己却哭不出来。千星心痛不已,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悲惨至极。
◇◇◇
「陆,快开门。是我。」
到了夜晚。
差不多到了睡觉时间,陆却画图画到停不下来,依旧拿著炭笔在广告的背面画著。此时陆却听见玄关传来敲门声,以及参杂泣音的呻吟声。
陆站起身,走向玄关。而这短短的时间里,门依旧被敲得砰咚大响。
「陆!小陆!你在家吧!不会连你都拋弃我吧?别恶作剧了!快开门!不然我就死在这里!」
门外持续传来模糊不清的哭声。
陆解开门锁,打开大门。一双冰冷的双手,伴随著酒气环住陆的脖子。对方的胸部大得几乎要从小可爱掉出来,就这样靠上陆的身体。
「那个男人竟然劈腿!他只是跟我玩玩而已!说什么要和公司的年轻女同事结婚。太差劲了!」
略带暖意的泪水,沾湿了陆的喉咙与锁骨。
陆支撑著哭泣不已的母亲,关上大门,锁上门锁。
两个月不见的母亲身上传来酒、香菸以及化妆品的味道。是陆自幼熟悉的,母亲的味道──这是女人的味道。
陆的母亲年纪轻轻,十七岁就生下了陆。
母亲说,陆的父亲在陆出生前就死了,但陆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村里的人总是传说,陆的母亲跟太多男人交往,连陆是谁的孩子都搞不清楚。
外祖父在母亲中学时就已经去世了,陆以前是和外祖母两人一起生活,但是外祖母也在陆满两岁之前就去世了。所以陆几乎不记得外祖母的事。
在那之后,陆流连于母亲和养护中心之间,渐渐长大成人。
陆升上中学,早上和傍晚也开始打工送报。他从这个时候开始,就已经学会所有生活技能。即使母亲离家数日未归,他也可以自己生活了。
倒不如说,他自己一个人还比较自在。
母亲每次有了新的男友,就会离家出走,连钥匙都没带。值得庆幸的是,至少母亲从未把男人带进这栋四十年左右的老公寓。
母亲交往的对象大多是菁英银行员、牙医、会计师等等。所以陆也没有被母亲养的小白脸虐待过。
「陆,我只剩下你了。我真正爱的人只有你,只有和我血肉相连的你而已。其他人都只是外人。」
母亲的妆容被泪水糊得乱七八糟,黏答答的脸颊蹭上陆的颈间,使劲抱紧他。陆虽然觉得痛苦,但他推也推不开母亲。
之后只能保持这个样子,直到对方哭累睡著为止。
陆知道他现在只能这么做,于是便放弃画图,跪坐在榻榻米上,就这样让母亲抱著。自己明天可能要拖著彻夜未眠的疲累身体去送报,不过这也没办法。
母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并且:
「我爱你,陆。」
这么呢喃道。
母亲只有三十多岁,只要化了妆,穿著年轻一点,看起来甚至像是二十几岁的人。她很娇小,不过身材却玲珑有致,容貌美丽,因此她也对自己很有自信。
所以,她记不起教训,一定会再次爱上别人。
「我只剩下你而已了。我哪里都不会去,会一直跟陆在一起。就这样说定了!」
母亲每次都跟陆这么约定。但是到了最后,她只要有了新的男友,马上又会丢下陆,钥匙也不带就离家。
母亲只有在被男人拋弃的时候,才会需要陆。只要她还有男人在身边,根本不会想到自己还有儿子在。
她抛弃儿子,没有任何一丝罪恶感。
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我好爱你,陆。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一再重复著爱的誓言。
这句话,听起来多么轻率。
这句话,听起来多么空虚。
陆垂下双手,眼神淡漠地听著这句话。听著母亲吐出混杂著酒气,蕴含悲痛的话语。手脚渐渐冰冷,头很沉重,内心空虚无比,宛如乾涸的泉水。母亲即使说上千百回爱的誓言,那些话语还是一点都不可信。
◇◇◇
(我这个小孩一点都不可爱,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千星结束与母亲的电话
之后,她低著头,将桌上一整排的鲜艳彩色笔收回塑胶笔盒中。
(所以我才没能留住爸爸妈妈……)
此时用来割开信封的美工刀忽然跃入千星的眼前,她直直盯著美工刀。
不论千星流再多眼泪,父亲和母亲都不为所动。
不过──
要是用这把美工刀割了手腕的话……
那两个人会不会为此感到慌张?
他们会不会为此赶来这座乡间别墅?
千星的目光离不开美工刀。
她纤细又无力的指尖,渐渐伸向那把柠檬黄色的美工刀。
千星推开那把折叠式美工刀,刀刃闪烁著锐利的光芒。
至今她都能拿著这把美工刀,稀松平常地割开纸张。但现在她见到闪著光辉的刀尖,忽然害怕了起来,耳后窜起一阵鸡皮疙瘩。
千星将美工刀靠在手腕上。
身体更加颤抖著。
这么做实际上并不会死。只是会稍微……流一点点血罢了。为了将自己真实的心情传达给父母。
这种像玩具一样的美工刀,根本死不了人。
所以,没关系。只是手腕上会留下疤痕而已。
只要父母能和好如初──只要他们愿意听听千星的心声,要她浑身留满伤痕都没有关系!
千星屏息凝视美工刀以及手腕,她尝试用闪著光芒的刀刃,划开浮现在手腕上那一条条的蓝色血管。
但是,不论她怎么用力,就是无法推动刀刃。
「我真是胆小鬼……!」
唇中吐露出绝望的呢喃。
她收起刀,穿著家常洋装直接趴上床铺。
(不能哭。)
自从那个悲伤的夜晚,年幼的她听见双亲冷言冷语的对话之后,她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这么默念。
明明她还因为哭不出来而感到难堪,此时第一句涌上心头的,却还是这句话──到头来,千星还是只能这么做。
自己不被父母需要,既不聪明,也不受宠,更没有勇气。她存在的价值,只剩下保持微笑一途。
为了不让周遭的人感到不悦──即使他们不爱自己,至少也不能让他们讨厌自己。所以她一定要笑著。
她不断寻找,找到一个个美好的、愉快的事物。
不能太过度,会妨碍到别人。可是也一定要保持开朗的心情。
胸口刺痛无比。喉咙痛得像是即将撕裂开来。
千星紧紧揪住床单,嘶哑地呢喃著,一次又一次。
「要笑著……一定要笑……一定要笑啊……!,
◇◇◇
「陆,你为什么一脸沉闷呢?看到我回来,你不开心吗?」
母亲两手抓著陆的胸口,泪流满面地泣诉著。
陆的心依旧冰冷。
现在的自己,眼神一定非常的冷淡。
「拜托你,陆。你笑一笑……笑一笑嘛。陆,为什么你都不笑呢?为什么你都不对我温柔一点?」
涂得嫣红的手指,使劲摇晃著陆。
即使如此,仍然动摇不了自己的心。
他对于母亲,没有任何憎恨,也没有任何怨言。
如果陆的笑容能让母亲安心,能让她放开自己,能让她温顺听话,他也想这么做。
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笑。
他至今短暂的人生当中,是否曾经有过像样的笑容?
「你笑一笑嘛……陆,拜托你笑一笑嘛……」
母亲的语气蕴含著越来越多的悲痛。
她的话语彷佛在诅咒陆似的。但陆仍然眼神空虚地听著。
陆默默地想著,明明自己的家人现在就在身边,愿意开口说爱他,他却是如此的孤独。
他仍然不知道该如何「笑」……
◇◇◇
漫漫长夜,终于渐渐明亮起来。千星慢慢爬起身。
她连毯子也没盖,就这样趴著睡著。全身都冷冰冰的,头脑重得像石头一样。
睡前她连隐形眼镜也没拔下来,眼睛乾巴巴的,眼睑更是肿了起来。
双眼一定满满都是血丝。
千星下了床,拖著沉重的身躯,走出房间。
(今天这个样子……没办法去见小陆。)
她不看镜子也知道。怎么能让陆看到这张惨兮兮的脸。他一定会被千星吓到,因此感到不快。
而且,陆送报纸的时间已经过了。
千星走进洗手间,用冷冰冰的水洗了脸,内心依旧沉重无比。
千星重新戴好隐形眼镜。她实在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只能始终避开视线,离开镜子。
(小陆……今天也有送报纸来吗……)
从陆手中接过的报纸,总是带著暖意,就像是刚出炉的面包。
但是今天的报纸应该已经冷掉了。
千星在玄关穿好鞋子,缓缓打开大门。
阳光从山的另一头,彷佛闪烁光芒的箭矢一般,射向千星,立刻让她刺目到眯起眼。
(天气真好啊。)
要不是自己睡眠不足──要不是心头这么沉重──自己一定会更开心。
但是今早晴朗的天空,更让自己感到悲哀。
世界不顾千星的哀叹与绝望,依旧正常循环著。
千星走向信箱,打算取出报纸。
当千星走到信箱前方,却愣住了。
报纸没有送来!
胸口顿时缩在一起。
(今天并不是停刊日……为什么?)
她已经碰到那么凄惨的事了,竟然还看不到陆送来的报纸。
神实在太捉弄人了。正当千星这么想著,垂下眉角──
忽然传来脚踏车的轮胎辗过泥土的声音。
声音渐渐靠近。千星倒抽一口气,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太阳洒落下来,长长的小路闪耀著光辉。脚踏车的蓝子与后座载满了报纸,男孩骑著脚踏车,缓缓驶来。
他紧闭著双唇,挂著汗滴,拚命地踩著踏板。
千星瞪大了双眼,彷佛眼前出现什么奇迹──而且是光彩鲜艳的奇迹──她看著男孩──
看著陆。
明明直到刚才,千星还觉得她的世界即将崩毁。
但那不是「崩毁」,而是「新生」。
陆在信箱前停下脚踏车。
他满身大汗,看起来比平常还要焦急。
他微微低下头,好像是在为迟到道歉。然后从篮子抽出报纸,递给千星。
一如往常的──
千星讶异地注视著陆,接过了报纸。
好温暖。
暖意从指尖渐渐扩散,一瞬间包裹住千星沉重的心,暖和了它。
报纸好温暖。区区这么一件小事,千星却特别欣喜。今天,能在这个瞬间见到陆,能从陆手中接过报纸,实在太开心了。她彷佛是被人从漆黑的深渊拉了上来。
她以为自己再也笑不出来了。但唇边却自然而然地缓缓绽放,乾涩的双眼变得湿润,流淌著光芒,血色回到双颊上──
千星缓缓地──笑了。
不是自己强迫自己露出来,那样无力的笑容。
而是心底真实的微笑。
幸福的笑容。
陆睁圆了双眼,似乎是吓了一跳。
千星将满满的谢意灌注在其中,这么说道:
「谢谢你。」
陆则是眯起双眼,彷佛晨光入了眼,刺眼地垂下眼一样。接著他再次面向千星,僵硬地低下头,踩著踏板离去。
那道背影渐渐远去,千星凝视著那道背影,抱紧暖暖的报纸,露出甜得即将融化的笑容,目送他离去。
那一天,千星给陆写了一封信。
正午的阳光照亮了书桌,千星拿出自己最喜欢、附著押花的白色信纸,拿起色笔,用的是令人怜爱的薰衣草色──
『给小陆:
谢谢你总是送报纸来。正因为小陆每天都送来报纸,我才变得喜欢看报纸。』
她在没有收件人地址的信件上,写下了她幸福──且神圣的心意。
『小陆送来的报纸,总是能让我变得开朗。
昨天,我的世界充满著痛苦,非常的辛苦,非常的黑暗。
但是陆送来了报纸,再次照亮了我的世界。
从陆的手上接过报纸的瞬间,我因此得到了勇气,变得很有精神。』
『所以,我想和你道谢,一次又一次地道谢。
谢谢你,小陆。
谢谢你为我送来暖洋洋的报纸,真的非常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