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不在何人
亦不为何事
单存于世便不得饶恕
无因无凭因此无法可赦
受人轻视,拳脚相向,冷言冷语——一逃再逃
捉住他人伸来援手
是为唯一救赎,无二赦免,存在之肯定
因此当其痛失援手
原为不得饶恕者,化身无法饶恕万物之人
诅咒世界
●
半月萤白皎洁,洒下清冷光芒。
头顶上方是一片无垠无际的天空。受又深又浓的暗夜渲染——绚烂繁星与皓月如此遥远,天涯广阔尽在不言中。
再怎么伸手也摸不着天际。
有种苍茫的虚无感,被束缚在地表上的自己如此无力,令人深深自觉到厌恶的地步。
男人——待在很深很深的洞穴里。
要找个东西贴切形容的话,大概就是水井了。这是个形状细长的竖坑。然而,那不过是单看全体形貌后所下的形容。底部有个圆形广场,其规模足够盖上一、两间民房。
「啊……呜啊……」
男人抬起头望向头顶的月色,发出声音。
不过,他的嘴唇干燥、布满裂纹,从里头溢出的不是有意义之言语,而是近似野兽呻吟的声音。男人早已失去理智。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或许是他的原貌也说不定。不论真相为何,男人只顾睁着失去焦距的双眼眺望半月,整个人呆坐在原地不动。
坑底只有他一人。
不。只剩——这个男人。
男人四周散了许多尸骨。若为驯捕过野兽的猎师或百兽屋(注:日本于江户时代出现的野味肉铺),肯定能马上发现这些并非兽类所有。
每根骨头都是来自人类。
从骨盘的形状来看,可以知道里头混着男人及女人的尸骨。
如此数量……约达百具。_
若找来善于洞察之人仔细观察竖坑,或许会发现一件事。
事实上,这道竖坑愈往上去就愈往内平缓缩起。也就是说,竖坑的穴壁并非呈现垂直,而是弯成慢慢凹进去的形状,酷似壶罐或瓶子。
理所当然地,里头的人企图攀壁逃跑时,那道斜面就会阻碍他们。基本上,墙面已经没什么凹凸处了,想只靠指尖力道攀在上头爬行近乎不可能。打从一开始,这道竖坑就设计成让底部的人无法爬出。
就算没有铁格及木栅,这里仍是个监牢。
不,应该说是牢笼才对。
意思是说,之中关的东西已经不能称作人——而是禽兽了。
话虽如此……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这个竖坑里什么也没有。
一旦被关进来,人们只能就地撒粪尿。就算能忍耐这点——这里也没有饮用水及食物。头顶上方呈开启状态.所以或许能期待夜露或雨水,但就算有,若找不到盛装的容器,还是无法保留多日。
因此……
「……喔喔喔……喔……喔喔……」
男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肮脏而任凭指甲乱长的脚踏上白骨,男人却丝毫不以为意。人类该有的尊严等等,恐怕他都早已忘却其概念了。自己脚边躺着的那些东西,对男人来说,不过是些食物残渣罢了。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男人的双手伸向头顶上方。
这是因为他抬头看见月亮,月亮前方横掠过某种物体的关系。
有样东西被绳子绑着并悬挂在半空中,是一只鸡。
似乎已经被勒毙了,鸡没有挣扎迹象。它变成一个单纯的肉块,无声无息、无阻碍地自头顶垂降下来。男人见状便发出呻吟声,伸长双手激烈地来回摆动。
似乎等不及那东西降至眼前。
男人用枯瘦的脚跳动,在历经好几次失败后,终于成功飞扑到鸡的死尸上。筋纹明显的手指扯下羽毛、撕裂鸡皮,男人垂挂在鸡的死尸上,操着色泽黄浊的齿牙,用力咬上它的肉。
「喔噗……呣……呜噗……」
垂挂在绳子上,男人心无旁鹜地啃着鸡。
当然了,鸡并没有事先放血,但男人反倒庆幸能啜饮鲜血润喉止渴,还能啃肉充饥果腹。绳子逐渐往上拉,男人已经被拉到洞穴的极上端位置——不,是被钓起来的。
接着……
「——喔噗?」
好几条细锁链投到他身上,这景象就发生在下一刻。
锁链前端有着钢铁钩爪。这原本是渔夫拿来捕鲸用的道具,钩爪会陷进猎物的肉里,让猎物无法逃脱。猎物愈是挣扎,钩爪就朝身体里陷得愈深,流的血亦会增加。猎物终究会筋疲力竭、任渔夫们摆布,这种猎法的过程就是如此。
「嘎啊!」
钩爪刺进男人骨瘦如柴的身体里。
血液飞溅开来,男人扭动身体挣扎——但从四面八方投来的钩爪深深陷进肉里,丝毫没有松脱的迹象。锁链也缠住男人的身体,愈收愈紧,夺去他的行动自由。
「啊嘎!啊,啊啊!嘎啊啊!」
男人边咆哮边躁动着。
然而,他最后还是无法摆脱钩爪以及锁链……男人完全被拉出洞穴,拖倒在荒凉干硬的地面上。
「嘎啊啊啊啊!」
他龇牙咧嘴地挣扎。
已经完全变成一头野兽了。
挣扎的男人身旁,站有十几道人影。
想必是他们钓起男人的。每个人都不例外,脸孔有大半栽进夜色里,长相也看不清楚。连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无法区别。
不过——
「闻起来真臭。」
「就算是野兽,都比他好闻吧。」
「这还用说。因为他一直待在那个『壶』里。」
几道人影交头接耳起来。
但,男人已经不具理解他们话语的智慧了。那种东西早已毁坏在男人身体里,跟排放而出的粪尿一起流掉了。
男人维持被锁链绑住的姿势,就只顾着挣扎、嚎叫。
不过……
「活得好。」
在这群人影中,有个男人跨步出来。
受到月光照射,看似神经质、削瘦的脸庞朦朦胧胧地映照出来。年龄约莫四十岁左右。或许是映在脸上那看似脸谱的阴影使然,他的脸带有一种相当凄惨的感觉。
他身上穿着和服外挂,腰际配刀,应该是名武士。
只要见到这身行头,立刻知道该名武士身分极其高贵。
只不过……
「做得好,你活下来了。该给点奖励才是。」
武士朝向男人,像在复述般说道。
这名武士的脸上有个特征。
从额际出发、通过眉心并连往右颊——一道疤痕。
仿佛将脸分割成左右两半似的,看上去很是凄惨。
「啜饮鲜血,啃食生肉,这是对生的执念,有如魔神在世。你那强烈的执念、勇猛的灵魂,堪为我等战勇……!」
嘴角一扯——武士露出白牙笑了。
反之,男人将黄色牙齿磨得喀喀作响,一味地瞪视对方。
眼下已经不是可以成立对话的状态了,但武士看上去完全不在意那种事。
「既然如此,就给你一具匹配的身体吧。」
这句话抛得我行我素、无视他人意愿。
当然,武士并没有等男人应答的意思——他愉悦地扭头看向背后。
那里有着……
「看着吧,跪拜吧。那可是你的崭新骨肉。」
……一具异形物。
全身几乎都覆盖在阴影下,无法窥见细部——只能看出约略呈现人形。它坐在某样东西上,看似将双手置于腿部。
然而其手脚、身体的均衡性却不若人样。
四肢过长,末端过大。与身体一比,头显得过小。
最重要的是……整体过分巨大。
与生长在四周的草木一比,会发现它具备极不寻常的雄姿。光坐着就有这等差距。若站起来的话,身长肯定超过六十尺。
是否为巨大佛像等类。
再看仔细点,还能望见其脚边有着疑似祭坛的东西。
那里架着许多烛台,蜡烛上燃晃着幽幽细火。似乎还焚烧着类似香的东西,可以看见白色烟雾冉冉上升。
在这片光景下——
「开始吧……!」
武士扯出带有裂痕的笑容催促。
用低沉的声音呻吟,男人——全身上下嵌着钩爪,在动弹不得的情况下遭人拉向祭坛。
●
有个女孩……一脸不解地歪着头。
「你什么事都不记得吗?」
那时,他除了对问题颔首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名字也毫无头绪,年龄更是无解。
当然了,一直不知道下去也无妨——并非是他这么想,只不过,有没有人认识我呢?就连如此提问,他都无法做到。
全是因为——
「我好像——被所有人讨厌……的样子。」
无
论问谁,都没有人给他答案。
大部分的人一看到他就退开,不想靠近他。那种心情露骨地显现在表情及态度上。要是他主动靠近,别人就会马上逃开。如果追上去,就会有石头丢过来。人们不准自己靠近他们——那个时候,他总算明白了。
眼前的女孩也一样吧。
那张可爱脸蛋上覆着天真无邪的表情。而那表情将跟平常一样,跟其他人一样,染上一层恐怖与轻蔑之色,他只是——等待转变。
「……」
女孩眨眨眼,盯着他凝视了一会儿。
「这样啊,原来如此。」
她说着又点点头。
「也对。正常来说都会那样的。」
毫不留情的残酷现实自女孩口中流泻而出。
「……」
他一直保持沉默。
没错,那种反应很正常。
他已经习惯遭人忌讳、走避了。刚开始也觉得这样很不公平,但自从他注意到人们本来就会有那种反应后,事情就是这样——内心开始理解这一切度日。当然,痛苦及孤独并没有因此缓和下来。
正因如此——
「话虽这么说……我们并不是一般人。」
「……咦?」
女孩绽出温和的微笑——对于那表情,他只能愣愣地盯着瞧。
第一次有人对自己笑,而且还是发自真心的。
不是勉强装出的笑容。
而是真的乐在其中、看起来相当开心,一副很高兴遇到他的样子。
「……」
不可能。
这个想法率先出现。不由得往那方面想去——一直以来习惯遭受迫害而令他有此反应。不过——
「没事的,你『什么』都不是。」
「是——这样吗?」
问话语气仍然带有浓浓的怀疑之色。
然而,女孩看起来并没有任何恶意,她坚定地点了下头。
「嗯,所以没关系喔。如果想就此待在村子里,只管待着吧。我想,大家都不会反对的。反正——这里的人都不普通。虽然各有理由,但我们都一样,全是些无法跟普通人一起过活的人。」
女孩露出苦笑说道,他则定定地看着对方一会儿。
接下来,他才发现自己连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
「请……请问,你叫——你的名字是?」
「御杖代……琴音。」
女孩将手置于她的胸前并答道。
「你呢?」
「……」
「啊……不好意思。你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吧。」
「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这不是你的错啊?」
「话是——」
这么说没错。
这点道理,他已经许久不曾忆起。
「既然这样——我来取可以吗?」
「咦?啊,替……替我取吗?」
「嗯,可以吗?」
「……」
他仅是点头。
不好也不坏。
替自己取名字——除了在表示今后会与自己交谈外,没有其他意思。若只是人生过客,根本没必要取名字。因为有意愿长久相处下去,没名字才会觉得不方便。
所以——那是她接受他的证明。
若是如此,那么他高兴都来不及了,完全没理由拒绝。
「——晓月。」
女孩的微笑略微加深,对他这么说道。
仿佛想到了很棒的点子,在嘴里轻声咀嚼一般。
「我们是拂晓前遇到的。还有另一个意思,希望时刻能开始变得明亮起来。」
「晓……月……」
他忽地抬头——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远离山头,挂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中。
不管是对她,还是对他,都毫无区别,早晨的沁凉阳光照射下来。
「我想.世上应该没有神,也没有佛祖。不过,心中有这样的愿望……应该不错。不用诚心祈祷.只是小小的许愿也好。」
「……」
那个时候,女孩话里真正的含意是什么,他并不清楚。
不过……
「晓月……」
重复念着的这个名字——他能够觉得听起来跟自己很搭。
●
刚醒来的心情糟到极点。
如果作了恶梦,回到现实就变成是种救赎。然而倘若现实才是恶梦,就没办法得救了。睡梦中见到的情景愈是甜美,醒来后愈会觉得眼前的现实何以如此痛苦、如此丑陋。
「……」
忍住翻腾而上的反胃感,晓月深深地吐了口气,再吸一口……接着起身。
他的周围一片黑暗。
若要找些亮光,就只有从货舱壁上开的小窗洒进的些许月光罢了。那道光芒既清冷又稀薄,要想照亮整个货舱,这点光还太过微弱。
往窗外看去,松树林立的场景映入眼帘。
这里是当初——袭击九十九众前,停泊机关兽车的松林之中。
边留心追兵,绕了好几次远路后,晓月才折返这里。之后便就地野宿。
「——晓月大人?」
突然间——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晓月抬头一看……就在他身边,有个娇小的姑娘飘然出现。
在无风吹拂的机关兽车内部,她就好像待在深沉的水底、随着水流飘动一样,头发及衣摆浮起,在半空中飘荡。
对方是个美丽的姑娘。
楚楚可怜,这四个字莫非是为她而生的——美到令人做此遐想。不仅如此,她温稳的性格也清楚展现在面容上。只要她眯起眼睛微笑,任谁都会不由得报以相同笑容吧。
前提是——她还活着的话。
那头长发上生着柔顺的卷波,有如玻璃般通透,可以看见背后的舱壁。
她是没有实体的幻影。
女孩的身姿与梦中所见并无二致——然而,如今她的存在就像海市蜃楼,不过是抹梦幻泡影。
御杖代琴音。
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如今在这的人——不对,是在这的东西,正如所述般,不过是道幽魂罢了。
「琴音……」
晓月仿若叹息般地说着。
上级机关甲胄〈红月〉——配有司掌操控的职神琴音。
说得更极端些,应该是凭附在〈红月〉这具机偶上的幽灵才对,这才是她。
「您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别管我了。跟你没关系。」
晓月语气不善地回道。
「这样啊……」
不过,琴音并没有感到不悦。
像这样的对谈已不知上演过几回了。琴音已是没有血肉之驱的幽灵,不过是过往的残像罢了,不可能明白人心奥妙,更不知道教训为何。她能学会的事只跟控制〈红月〉有关。
那是她目前的存在理由——是她的一切。
「……那家伙的情况怎样了?」
说着,晓月看向……一同待在机兽车货舱里、被人放躺在地的那名女孩。
湿衣服尽数褪去,她躺在一块垫布上,上头又盖了另一块布。身体轮廓直接透过布勾勒出来,若用有色眼光来看很能刺激情欲……然而注视着她的晓月,表情却只有冷酷可言。
晓月虽然因不经意想起往事而出手救她——但打从一开始,他就对复仇名单外的人没兴趣。不,是根本没看在眼里。
对自己的复仇行动是否有帮助,晓月只凭这点区分差别,不存在其他标准。
「脉搏及体温都很安定,应该快醒来了。」
「是吗?」
晓月定睛注视横躺在地的女孩。
看着看着——脑里再次闪过往昔记忆。
……
数具机关甲胄隔着熊熊大火前进。
村民在祝融肆虐下哀嚎、四处奔窜。
每当机关甲胄挥舞枪剑、发射权水弹时,人们就轻易弹起。手。脚。头。
有血肉的人之形体三两下遭到破坏。
异形巨人在这片血景中悠然穿梭。
拚命伸长的手划破虚空——
……
「……咕!」
晓月一拳打在地上。
光是回想,整个人就绝望、焦躁得近乎发狂。
「晓月大人……?」
就在晓月身旁,琴音的身影依旧如故。
如同往昔一般——表情充满慈爱。
然而……
「……嗯。」
这时有人发出像是喘息的短促声音。
那并非琴音的声音,转头看去,女孩已经睁开眼了。
「醒了吗?」
晓月低吟道。
大概是他敲了地板,成为把对方吵醒的契机吧。
「我——」
女孩撑起身子。
披在身上的布轻轻滑落下来,那雪白肌肤——细肩、锁骨.以及乳房,全都暴露在眼前。身材秾纤合度,温润的曲线交织出美丽胴体。
至少,单就身体来看是这样没错。
但有个地方美中不足,就是女孩的——双
手。
在她那双手上,白皙肌肤仿佛遭到玷污,两道漆黑刺青以手肘为中心刺上一圈。
刺青从手腕上方开始,到接近手肘处结束——由于她身着长袖服饰,平时隐藏住无法看到,如今未着寸缕,身上的裸肌又如此洁净,惹得那刺青越发醒目。
虽然是刺青,但那却不是「画」。
而是些类似方正文字的花纹,互相串连成一面,将女孩的手围绕其中。八成不是拿来装饰用的。
「……」
女孩——一点害臊的模样都没有。
莫非是知道自己的裸体有多美,为此自豪——看样子应该不是。知道自己被脱去衣裳、在不着寸缕的情况下入睡,女孩并没有心系自身纯洁或贞操,就连裸体暴露在他人眼前也不觉羞耻。
眼前这名姑娘究竟在想些什么?
要是她醒了,或许会惨叫个一两声才对,晓月原本这么想……
「我不小心得救了——是吗?」
女孩问道,讲话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什么?」
晓月眯起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不小心得救。
也就是说,她不想被救——一心求死吗?
「我本来想,这次应该……能死成。」
她的语气听起来不像在回答晓月,倒像在对自己自言自语般。
「……」
晓月突然想到某事。
这么说来,就算眼前有机关甲胄正杀得你死我活,这名女孩还是没有半点惊慌的样子。稍微乱动便会遭受波及死亡——当时的情况就是那样,她应该很清楚才是。
「——你的名字是?」
晓月索性先问名字。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
到了此时,女孩似乎才初次察觉到晓月的存在般,将视线转向他。然而,她的脸上依然没有不安与惧色。
表情只给人平缓、有气无力的感觉。
「……我叫……」
女孩缓缓地动作着,总算拉起布盖住前身——嘴里吐出字句。
「阳炎——沙雾。」
●
夜晚的海仿佛黑墨流动。
该处一片漆黑,些许泡沫从水中浮出,之后又破掉、消失。
要是有眼力好的人在此,或许会觉得诡异。不过……四周海面上不巧都没人。约莫半刻前,阿艺藩的人还在抢捞漂流水手及船骸,此时那群人早已自此处离去。
海浪上冒出一堆泡泡。
接着从那下方——
「……」
冲破海面,几只木箱浮了上来。
是刚才那艘沉船上的货物。
一个、二个、三个、四个……不晓得之前是用什么法子沉在水下,货物接二连三地浮起,在浪涛间漂动。
还不只这样……
「……」
紧抓着货物,有人现身了,是十名左右的男人。
乘坐在那艘船上的水手,有大半都被阿艺藩船只救起。剩下的就当溺毙,放弃搜救。如此看来,这十多人或许是拚了命才存活下来。
然而……
「全员到齐了吗?」
确定其他人都点头后,其中一人伸头露在水面上、踩着水踏泳并举起单手。
男人们打开其中一只木箱,从里头取出绳索,把货物系在一起并结成木筏状。看他们手脚飞快,可以明白这肯定不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而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行动。
没错,船上货物原本就预计投往邻近海域。
要是随便找个港口卸货,会在清册上留下纪录。
基于这点,要想逃过幕府的法眼,违禁品不能留下纪录,得像这样运送才行。
「开始行动……」
男人们再次爬到木箱结成的筏上,乘着黑夜海流行进。
应该是为了方便游泳的关系,他们清一色仅着兜裆布。
正因如此——才能看得清楚。
有的是手背,有的是侧腹,还有大腿内侧等等。
平常穿衣服会遮住的地方都刺了青——「白」一文字。
九十九众。
晓月如此称呼的这群人,正横渡黑夜之海,朝向目的地前进。
●
诗织一行人的行动明显惹藩主不悦。
原先福岛正宪就对天部众成员诗织踏入藩内不甚愉快……她还插手与幕府之命「失踪事件调查」无直接关联的械斗,甚至连机关甲胄都用上了,福岛似乎对这些事不满到极点。
「听说殿下刚才大显身手。」
这里是之前双方曾经面对面而席的福岛家厅间。
正宪在那里再次接待了诗织等人,嘴里说的话带着露骨讽刺感。你擅自做了多余举动——话里有着弦外之音。
「哪里,您过奖了。」
反观诗织,她却直截了当地做出回应。
明知将军直属的天部众很受地方藩主厌恶——但她并没有退缩。诗织认为大义名分在手,事情就不至于闹僵。
「……」
正宪不悦地绷着脸。
年轻时是以骁勇善战著称的战国武将——也有人指责他是暴戾分子,如既已在德河幕府的统治下,想必他也清楚政治关系如影随形。舞刀弄枪就能解决一切的时代已经结束。
「根据当时在场的家臣禀报,听说逃掉的机关甲胄是机将——上级机关甲胄。」
「没错,此话不假。」
诗织颔首。
「幕府颁布废机令已有五年——至今似乎未见成效。甚至还有流浪机将跑到此处撒野,反过来说,对于机关甲胄数受限、严禁生产上级机关甲胄的我等而言,简直连自卫都有所疑虑了?」
「……」
诗织的表情一派认真——当下沉默不语。
正宪此话一出,可解释为对幕府政策的批判。然而,在这抓对方小辫子也没多少好处。她预先打听过福岛正宪的性格,以他的个性来看,纯粹只是气过头、不分青红皂白地宣泄不满——可以解释成单纯的失言。
而似乎看透诗织的内心想法……
「事到如今,我等并无意忤逆江渡表(注:发想自日本的江户表。是过去地方对江户〔权力中心〕的称呼)——」
追加进言的并非正宪本人,而是随侍在侧的福岛家家老。
长尾和胜——这名武士年近七十,已是位老者,发髯斑白,脸上刻着许多皱纹。跟当家主子正宪成对比,看上去是个和谭可亲的老人家。
「但幕府是否对些小事操之过急呢?当今朝野仍有许多人蠢蠢欲动,要想将德河治世导向太平,武力依然不可或缺……」
「不瞒您说,非法制造机关甲胄的歹人一直是前仆后继。」
诗织继续回道:
「生产机关甲胄受到明令禁止,得让全国上下的人都明白这点才行。为了成功实践,绝不能纵容例外发生。」
「倘若真有此意,我等身为正规武士,军备却不敌野武士之流,岂非流于空谈。」
正宪反出言将她一军。
「……」
诗织辞穷。
他说得没错。除此之外,目前这种情况——在变革期间,直到新制度稳定前「多少会有纷争」,幕府也早就料想到了。
只要无法让机关甲胄同时、悉数从世上消失,就一定会出现私下偷偷使用之人。此外老实说,由于废弃了机关甲胄,有的人便因此遭那些歹人欺负、无力还手。
以他们的角度来看,虽然事情都在预料之中,却不能弃之不顾——以诗织的立场来说也无法叫他们放弃。
「无论如何——针对那具机关甲胄,并没有证据指出它和失踪事件有关吧?既然如此,藩内发生了这么件纠纷,理当由我等全权处理才是。」
和胜这番话就像在下结论。
没错。诗织虽然受命调查失踪事件,但反过来说,她身上就只有其相关权限。再怎么说,针对一般的械斗问题,是该归藩主正宪及其家臣们来管辖。
「不过——」
「还是说,您认为我藩壮士无法压制那具黑色机关甲胄?」
话问到这,正宪双眼微眯。
「不,我并无此意……」
对手可是上级机关甲胄。
若拿出一般的机关甲胄对付,恐怕派五具也不是对手——不,事实上已经确定不敌了——话虽如此,若在这口出此言,听起来就会像阿艺国上下并无确实压制机关甲胄的战力。
到头来,一旦承认这点,就等同跟幕府的废机令唱反调。
以诗织的立场来说,无论赞同与否她都实在难以脱口。
「朽叶殿下受幕府之命调查失踪事件。其余的械斗事件与我藩施政有关,已超出朽叶殿下的权限。」
正宪再次如此说道。
「您说得是。」
诗织也只能同意了。
「关于机将的事,就交由贵藩处置吧。不过,目前并无证据指出它与此次失踪事件无关。若找着任何蛛丝马迹,还望通知我等。」
「我藩定不疏漏。」
正
宪还来不及接话——和胜就先这么回答了。
「劳您费心。」
诗织先是深深一鞠躬——接着,她又立即问道:
「还有一事相问,其他乘船者——水手们情况如何?」
「……为何会被卷进机关兵械斗事件,他们也不明所以。」
正宪懊恼地说着。
「水手们似乎是另外招来的,半数随船沉入海中、下落不明,其他生还者亦不清楚货物内容。或许在那下落不明的半数人里,有人知晓事情原委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
上级机关甲胄冒出了两具,并都与此事件相关。
不仅如此,双方都逃之夭夭了,背景来路仍不明了。
诗织认为,若将这件事情放置不管,未免太过危险。然而,诚如对方所叮嘱,诗织并没有权力大摇大摆地介入此事。
「贵藩若就该事得出些眉目,还望——」
「方才已应允了。」
对于仍不肯罢休的诗织,正宪厌烦地如此答道。
●
使用蒸馏器能自海水提炼纯水——再拿它来还原干饭。
除此之外,还有用来补充营养的携带粮食,如药丸甚至是鱼干等。有这些东西,在旅途中用餐就算很丰盛了。晓月时常在野地露宿,碗、筷子这类简便餐具亦额外备有一组。
不过……
「……」
那名叫沙雾的女孩,面对搁在眼前的碗也好、筷子也好,都没有伸手的迹象。
她穿的衣服还未干——拿来覆身的,就只有晓月给的布一枚。可以解读成她是因为害臊才迟迟未动,但想想刚才清醒时的样子,或许现在的她只是没有食欲罢了。
「你肚子不饿吗?」
晓月态度淡然地吃着饭,出言朝女孩问道。
「还是说,你吃惯美食,吃不下这种粗茶淡饭?」
「……」
沙雾依旧无言。
她一双眼呆呆地望着碗筷……然而眼里焦距明显没有落在该处。看那样子令人不免怀疑,她是不是睁着眼睛睡着了。
然而——女孩的表情感觉有些……灰暗。
「……那个是……」
沙雾突然出声。
她看向一旁——在机兽车的货舱里,有尊钢铁巨人低着头倒卧。
「机关将吗?」
「……没错。」
晓月也不隐瞒,开口承认道。
「你是……幕府的武士吗?」
有一瞬间,沙雾踌躇了一会儿,接着才提问。
「不是。」
晓月没停下吃饭动作,想都不想就回答了。
「那废机令呢……?」
「关我何事。这是我的东西,要丢还是要怎样都随我。」
「……」
在一瞬之间,沙雾不可思议地眨着眼,呆望着晓月。
脸上依旧没有恐惧或轻蔑之色。
只不过——表情很灰暗。
「别管那些了。我有事要问你。」
哓月将碗筷放到一旁,开始说:
「本来想等你吃完再问,你若不想吃,我也不强求。虽然我认为,吃了饭才能撑住。」
「……『撑住』?」
沙雾愣愣地重复那句话。
晓月笔直盯住那张表情暧昧的脸,接着开口道:
「你最好乖乖回答,敢不答——我就让你吃点苦头。」
「……」
沙雾的表情依旧暧昧,只是回望着晓月。
面对晓月出声恫吓,沙雾并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惧怕。该不会认为他这番恐吓只是说说罢了?或者,她根本无法正确理解晓月的话里含意,智虑不足呢?既然都知道废机令的事了,对事物道理应当不会懵懂才对——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这名女孩都相当奇妙。
「你是什么人?跟船上那伙人是何关系?」
晓月口中的船是指运输船。上头只载水手跟货物,并无类似乘客的人——至少,看在晓月眼里是这样。在这群人中,出现一位不可能搬运货物、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就算不想看还是很显眼。
「……」
沙雾依然没有回答。
「你跟九十九众是什么关系?」
晓月声音及语气透着些许不耐,再次继续问道。
「那艘船是由九十九众护航,绝对没错。你究竟——」
「不清楚。」
沙雾如此答道——说她打断晓月的话并不完全贴切,她答话的样子,给人只是单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感觉。
「……」
晓月脸上表情变得凶险起来。
「不老实回答,小心我给你苦头吃,刚才已经警告过你了。」
他腾起腰柱朝沙雾探身过去,嘴里如此威胁。
「你要——拷问我吗?」
但沙雾依旧面无惧色,甚至让人怀疑她是否不太清楚话中含意,回问的语气相当冷静。
「还是玷污你会比较好?现在连剥衣服的工夫都省了。」
晓月颔首之余,将手伸向盖在她身上的布。
「……」
即便如此,沙雾还是无所畏惧。
只不过——
「行不通的。」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厌倦感,并摇摇头。
下一刹那——
「——!」
就在晓月眼前,沙雾左右身侧的空间出现了歪曲。
有如风景画的一部分被压烂般,颜色及形状纷纷扭曲起来——某种外来物注进该处。
白与苍。黑与红。
各自混合两种颜色,在空间里勾勒出具体的轮廓。
眼前现象瞬间成形,化身为两头兽类。
酷似肉食野兽,头部呈现倒三角状、细长尖瘦。
不只这些,尾部还长出——两条长尾巴。
整体看来姿态细瘦,外型有如稻荷神……也就是与狐狸神似。
只不过,野兽的白毛皮上绘有苍蓝纹样,红毛皮上绘有黑色纹样,两种毛色都非真实的狐狸所有。
除此之外,它们身上还有烟雾缓缓缭绕,或带着火炎.宛如天女披着羽衣,缠附在它们身上。那些炎雾并没有消失,又不如实体般固定,而是在它们身侧轻轻飘动。
「这是——」
晓月着实感到惊讶,睁大双眼。
似乎不把天地法则放在眼里,以轻盈飘渺的姿态踩踏空气,异形之兽飘舞着。它们的身躯呈现半透明状,看起来就像幻影或海市蜃楼。
「护法兽!」
如此高声叫喊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在晓月背后的琴音。
似乎对她的声音起反应,一阵轧叽声响起,机关甲胄〈红月〉的身躯略为一动。然而,晓月并没有转头看向琴音,他出声叫道:
「退下!」
「但,晓月大人——」
「别让〈红月〉动!太显眼了!」
所谓上级机关兵,只要机士待在身旁,就算没有乘坐,某种程度上还是能靠职神的操控做出行动。不过那种状况下,导术结界只能展开至最低限度,因此机身动作不甚流畅,驱动声并会扰乱平静。
「快逃。」
如此开口的——是沙雾。
她的表情稍稍产生变化——虽不太明显,但沙雾说那句话时,表情透露出害怕的神色。
「只要你们真心想逃,它们就不会追上去。」
这是名为护法兽的幻影兽,两者围绕在她的身周,睁着半透明的眼看向晓月。只要自己稍加蠢动,它们肯定会在瞬间亮出利牙,并朝这里扑过来吧——有股肃杀之气,是从兽身上发出的。
不过——
「……」
晓月以脚尖勾起平放在脚边的刀,将它踢起。
刀转半圈,刀柄落入晓月的右手掌中。他以左手握住刀鞘并抽刀,再以单手运刀、刀尖直指沙雾——不,是指向腾浮在她周围的两头护法兽。
「我明明……要你逃的。」
沙雾苦涩地说着。
反观之——
「——天之理、地之理间犹存一线,我以人之理导引因果。」
晓月眯起眼睛,嘴里低吟这句话——不,他在咏唱。
咏唱术言。以独特韵律编织的奇迹之诗。
「……!」
虽然只有些许,但沙雾确实睁大了双眼。
那是用来运使导术之物,想必她也注意到了此事。
与此同时,针对晓月的举动,护法兽们似乎判定那是敌对行为——它们露出利牙,动作近乎同步地自左右袭来。两只兽都瞄准了晓月的咽喉。对兽而言,一咬那就能制止猎物,是要害中的要害。
不过……
「速从我意现身,权刃!」
激声咏唱之余,晓月举刀挥出横向斩击。
机兽车内原本就很狭窄,刀轨应该受到了极端限制……不过只要事先预测护法兽的目标,迎击对方便不是什么难事。晓月的一击,刀轨与两头护法兽贴得极近,从旁斩飞它们的头颅。
没有哀嚎。
只是「砰!」的一声
,随着某种炸裂声响起,护法兽就此消灭。
然而……
「——果然没那么简单。」
晓月重新架刀并说道。
护法兽当然并非生物。正因如此,无论斩杀或令其消失,都不会造成真正的死伤。
反过来说——杀不死它们。
于晓月的左右两侧,空间再度扭曲。
白与苍。黑与红。
两只拟态狐一度消失,如今再次成形。
「晓月大人,护法兽的导术会对杀气及恶意起反应。」
琴音自晓月背后出言告知。
「应该说,让护法兽『苏醒』的正是晓月大人。」
「……被动导术吗?」
晓月喃喃说着——收刀入鞘。
然而单靠这番举动,真能将己身杀气彻底消除吗?眼看护法兽又再次袭向晓月。
面对攻击,晓月文风不动。
他目不转睛盯着笔直迫近的护法兽。紧接着——
「……!」
当它们的牙与爪快要碰到晓月的那瞬间,由导术制出的怪物却在半空中烟消云散。如幻影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剩一点痕迹。
只不过,爪子似乎还是逼到毫厘之差之处……晓月一直将钵金缠绕在额际,而那布条产生松动,接着就化为碎片垂下,朝地面坠去。
「……原来如此。」
晓月将回鞘的刀插入腰际,以左手按住额头。
但……
「……你是……鬼?」
另一侧传来沙雾吃惊的呢喃声。
看样子——有那么一瞬间,晓月原本用钵金藏着、如今正用左手盖住的东西,被沙雾撞见了。
也就是说——
「……」
晓月的额头裸露在外,从浏海间长了两个跟指尖差不多粗的突起物。
与肿块或另外加装上去的东西有所出入。它们非常整齐——就好像仔细量过再装上去一样,左右均等,晓月眉毛上方长着一模一样的东西。
人们常称之为「角」,是种特殊的导术器官。
「果然是导术回路吗?那个刺青。」
对自己的事毫不在意——就连对「鬼」这个字都好像没听到一样,晓月用右手指向沙雾手腕附近。
「原来如此。一般人根本伤不了你,你早就知道了。」
护法兽。
被动导术的一种。
必须提防暗杀或偷袭,身分高贵之人——尤其是自身没有战斗能力的女人或小孩,这些人常为施术对象。它会对接近主体的杀气或恶意起反应,就算身为术之「芯」的本人没意识到,仍会自动启动,将敌对者排除。
「我……」
「还是说,你打算先让我掉以轻心,再让护法兽咬死我吗?」
「……没有。」
语气依旧感受不到热度,沙雾这么答道。
似乎不打算奋力辩解。就算遭人误会,她也不以为意——不觉得生气,怎样都无所谓,或许她这么想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看样子拷问行不通。」
晓月说得很不悦。
护法兽,那样东西会因他的导术剑法「溃散」。不过,护法兽马上就会再生,并反覆袭击过来。姑且不论在这种状态下与护法兽为敌,然而要拷问沙雾,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晓月脑中甚至闪过或许可以事先切断沙雾那双刺有术式回路的手的念头……若要如此,还是得先有伤害沙雾的心理准备。
「……总之……」
沙雾摇摇头。
「我没骗你,我不知道你说的『九十九众』是什么。真的是……这样。」
「……是吗?」
晓月口里吐出简短的叹息,再次坐了下去——接着大口大口扒起剩下的饭食。
手里动作没停,他就这样靠向货舱内壁。
「太好了,晓月大人。」
琴音探视晓月的侧脸,接着这么开口说道。
「那是……」
「职神。这玩意没有护法兽稀罕吧。」
晓月不耐地回答。
接着,他转向琴音并质问她:
「话说——你那句话什么意思?太好了?好什么?」
「好在不用拷问就解决了。」
琴音说话时笑得天真无邪。
「你瞎扯些什么?」
「晓月大人很温柔,其实不打算拷问对方吧?」
「……」
晓月转眼朝琴音一瞥,并回道:
「说话别一副很懂的样子。必要的话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拷问也好、凌辱也好,没什么好犹豫的。是因为护法兽太麻烦了,我才要改用其他方法。」
「……是。我说话太不知分寸了。」
琴音答话时稍稍垂下眼阵。
「对不起。」
「别说了,你给我闭嘴待着。」
晓月如此说道,视线再次回到沙雾身上。
「……话虽如此,你还是搭过那条船。」
这项事实不容否认。
接着——
「除非,你是客人。那艘船可是九十九众安排的,不相干的人不可能偶然搭上那条船。肯定是客人或另有他谋。」
「……那是……」
「猜对猜错都好,我绝对要逼你吐出所有情报。方法之后再想。」
晓月以冷酷的语气宣告。
●
黑夜海浪缓缓浸湿沙滩。
约莫二十只巨大木箱,有如漂流物似地排在岸边。
想当然尔,那些东西并非偶然漂至这片沙滩。其证据,便是那些箱子皆以粗草绳系在一块儿,旁边还有几名穿着兜裆布的水手。那些人把木箱系成筏状,之后才抵达此处。
不仅如此,像在证明这点似地,此刻——
沙滩上……出现巨大的人影。
是机关甲胄,还有三具。
「喔,这边。」
「辛苦了——」
此番话语,出于水手与机关甲胄机士的相互交谈。
他们应该已经预先讲好流程了,机关甲胄毫不犹豫地走近木箱,拉起绑在上头的绳子,将其完全拖出水面上。当水手们解开绳索后,机关甲胄左右手各抱一只木箱,不发一语地运起这些东西来。
就在沙滩附近,将这一切包围住似的,三方各有崖面相逼……其中一面开着相当大的洞口。机关甲胄要前往的地方,似乎是洞穴内部。
「……」
有个男人自崖上俯瞰着这一切。
他正值壮年——外表看来已过四十。
男人身上穿着以白色为基调的衣装,腰间插着两把刀,但打扮又给人山伏(注:在山中徒步苦行的修行者)或修行者的感觉。
面容严厉之余却也仪表堂堂,发型是将长发束在脑后,但他丝毫没有半点纤细软弱的气质……是名给人魁梧印象的挺拔男子。
在他的腰际,有张藉绳系吊的面具正摆荡晃动。
晓月以望远镜窥见船只上载有的九十九众——想必正是看到这个男人吧。
并且,在他背后,有如男人的影子般,与〈红月〉交战的白色机关甲胄正立于该处,综上几点,可以断言驾驶它的机士就是这个男人没错。
「——带刀大人。」
突然有人自一旁出声唤他。
名唤带刀的挺拔男子扭头看去——自幽暗深处,一名身着灰色作务衣(注:禅宗寺院里的僧侣作业服)的男人正孤身走向他。身材虽小却有着宽肩……若要说哪些特色一看便知,就只有该项。身著作务衣的男人以覆面布遮住脸孔。
「听说您遭遇机关甲胄袭击。」
「喔。」
声音听起来沙哑、低沉,带刀朝他应道:
「那件事,有些地方挺让人在意。」
「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身著作务衣的男人不解。
带刀再次俯瞰岸边作业——但他似乎想到什么,眯起眼睛说道:
「关于那具来袭的机体,该说是动作方面,细部的机体惯性与我的〈冰影〉有几分相似。」
「喔?」
「搞不好,那是御杖代机匠经手的产物。」
带刀一张薄唇扯出不羁的笑容。
那抹笑并非对出乎意料的事态感到无措——反倒认为如此亦不失乐趣,颇有闲情逸致玩味后续发展。
不过……
「——竟有这回事。」
身著作务衣的男子呈吃惊状,身体微微向后仰去。
「万一它和〈冰影〉是相同机系出身,很有可能有用上那名背叛者带走的『曰绯色金』(注:又称绯绯色金或火广金,为日本上古传说中的合金)。」
「是有可能。」
带刀冷静地颔首。
「不过……」
「当然,御杖代村落的居民确实已全数歼灭,以〈冰影〉为首,他们打造的机体更已尽数夺走——这事应该已经成了。莫非有漏网之鱼不成?」
「您是指还有第十三具吗?」
「……」
带刀既不肯定也不否认。
这会儿,他只露出一
抹无声笑容——
「第十三具。倘若存在属实,非入手不可——这事暂且搁着。眼下已经不得闲了,还有麻烦人物参进来搅和呐。」
「确实头疼。若我方腾不出人手来……」
身著作务衣的男子叹了口气。
男人们的视线汇向一方——机关甲胄正将最后一箱货物运至洞窟内。
●
「——忘恩负义的东西!」
女人表情扭曲地叫道。
她手上抱着浑身是血的年轻人。年轻人胸口虚弱地上下起伏,看样子尚存一息——但可以知道已濒临死亡。喉管遭外力深深撕咬、刨开,大概连半刻都撑不过了。
不仅如此,女人脚边还有一人,是个中年男子。
他的喉咙也受了伤——不过这男人已经死了。眼睛失去光泽,只是虚无地映着傍晚的薄暮之色。
「竟敢如此,竟敢如此!」
女人的凄厉嗓音充满怨恨,重复着那句怒骂。
「我……我刚才……」
什么也没做。
倒是——
「不知感恩的东西!是谁把你养到这么大,又是谁供你吃穿的——」
以前曾唤她为「母亲」之人——如今,那女人正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瞪视自己,并持续口无遮拦地指责道。
「像你这种人,你这种人,早就不是什么贵族了,你什么都不是!」
「我……!」
「以你现在的身分,不过是个孤儿罢了!如何再兴家业——凭什么——」
「义母大人——」
就算这么做是为了瞒过他人,是种虚伪的关系。
对于稚嫩的孩子而言,那仍是唯一赖以依靠的对象……
「给我滚出去!你这瘟神!」
此话一出,小石子跟着飞来。
沙雾她——摇摇晃晃地后退,就着衣襟凌乱的身姿,将住了好几年的「家」抛在背后,举步迈出。
●
就算她想挥去这段记忆,还是忘不了。
明明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不,或许是因为两年光阴还太过短暂吧。
「……」
沙雾待在一片幽暗的机兽车里,无意间,她卷起袖子凝视起自己的手腕。
以白皙的肌肤为底,护法兽刺青漆黑地刻在手上。
她找不到人依靠、无处可去,虽然过着漂泊的生活,能活到现在,全都拜护法兽之赐。那是种被动导术,当有人意图加害、杀害沙雾时就会有所反应,与沙雾本身意志无关,会自行发动。接着沙雾就会受到保护。
就连沙雾要对自己痛下杀手时也一样——全无例外。
想割喉的话,刀会被咬断,投水自尽又会被拉出。护法兽不问是非,一心守护沙雾——守护沙雾的命,就算是出自她本人的行为也不遗漏。
而这种反应……对沙雾来说,无疑是种诅咒。
连自身生死都不能自由决定。
她正处在这种状态下。
「……为什么……」
为什么会被施上这种东西呢?
不,她很清楚。虽然清楚,却不免自问。
手上的刺青——若直接在阳光底下观看,导术回路呈现黑色,在黑暗里则像散发着朦胧磷光。
「……啊。」
突然间,肚子叫了起来。
「……不管我怎么想,肚子都会为了活下去,擅自感到饥饿呢……」
关于这点,又是件了然于心的事。
试着让自己饿死,就连沙雾也没有这种气魄。
转眼一看——刚才端来的饭食依旧分毫未动地搁在原地。再看看把沙雾带来这里的青年,他正背对此处、靠在墙边休息。
印象中,他的名字好像叫晓月。
两人的距离伸手可及……从他身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沙雾拿起碗筷,小口小口地用起冷饭来。
当她这么做时——
「要帮你加热吗?」
突然有人在耳边轻声问道,令沙雾不由得绷紧身子。
自早晨睁眼开始,到晚上阖眼而眠——不,就连作梦都抑郁不已、了无生气,惧怕死亡的寻常感性亦已消弭……话虽如此,被人出其不意地叫唤,沙雾还是会感到惊讶。
「……」
她重诉将头转向一旁。
那里有着——身穿蓝色装束的年轻女子,仿佛待在水底一般.袖子、衬绳,还有她的头发,这些全都缓缓飘荡并浮在半空中。
「……职……神……」
「是的。」
女孩露出令人无法将她跟幽灵划上等号的开朗笑容,颔首应允。
「对了……那是上级机关甲胄……机关将对吧……」.
「是的。我身任机将〈红月〉的职神,名唤琴音。」
「……我叫……」
「您是阳炎沙雾大人。」
琴音回答的语气像在朗诵。
刚才晓月有问过,她只答了自己的名字。这位职神想必都有听到吧。
「沙雾大人,您是否为某地权贵的武家闺秀呢?」
琴音悄悄接过沙雾手中的碗,将它运往置于机兽车末边的小型灯火处。方形座灯由金属及玻璃制成,她应该是想将碗搁上去,藉此温热饭食。
与护法兽能断人咽喉相同道理,职神也一样,只要有意愿,就能碰触物体,但仅限于导术结界范围内——换句话说,身旁要有机士才能办到。
「……为什么?」
沙雾低吟着问道。
她的衣服搭有薄绿及红彩,为一身华丽鲜艳的衣裳——若今日还是多数人被迫趋于贫穷的战国时代,这身打扮非显即贵,但时至今曰,已有愈来愈多庶民穿得起这身衣装。
已经不能单凭外表来判断身分了。
「为何你会说我——出身武家?」
「看您身上特地施了罕见的护法兽守护,所以我猜想您是否血统高贵。且您似乎也懂得职神及机关甲胄方面的知识。」
「我不是……权贵子女。」
虽然不明显——但沙雾说这句话时加重了语气。
「不是什么……闺秀。」
「真是如此吗?」
琴音说起话来并没有刻意追问的意思——她面露微笑。
「那你们……又是什么人?反倒是你们,更像德河武家出身不是吗……?」
随着废机令颁行,要想制造新的机关甲胄,若非幕府直属武士身分,根本不在准许之列。更不用说上级机关甲胄了,原本就数量稀少——余存甚至不到百具。不仅如此,多数都被德河幕府囊括了才是。
不过——
「想必您也看到了吧?」
「看到什么?」
「晓月大人的额头。」
沙雾陷入沉默。
确实——她看到了。
钵金下藏着晓月的「角」……虽然与御伽草子(注:日本古典文学,内容多为民间传说)、怪谈里出现的鬼角有所差别,但那确实不假,不是寻常人类会有的东西。
「认真而言,鬼是不可能仕官的。」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鬼——」
鬼。人们如此称呼那些异能者。
没有称之为父母的因,凭空诞生之果—鬼之身即为「芯」,容易扭曲因果流动,并且鬼对会干涉因果循环的导术之适性比普通人高上许多。
然而——
「绝大部分的情况下,鬼很受人忌讳……」
琴音微露苦笑地说道。
「参照武家诸法,不单禁驶机关甲胄,连刀都不许佩戴。」
「……」
又一次,沙雾看向沉睡中的晓月背影。
她接过琴音递来的碗,嘴里发出微微叹息。
「鬼也一样——遭到世人厌恶呢。」
「因为……毕竟是鬼。」
琴音颔首道。
接着她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又补上这句话:
「虽然也有人毫不在意,肯接受鬼,作风特异独行。」
「……我曾经听说过,鬼对导术特别拿手。」
「是的.诚如您所见。虽然晓月大人的身手还未登峰造极——」
确实,藉着并用导术的剑法,晓月方才一度灭破护法兽。
「因为是鬼……就算被护法兽袭击也不会丧命吗?」
「关于这点,或许是有可能……?」
琴音偏过头去。
或许琴音正觉得疑惑沙雾究竟想说什么。
不过——
「……多谢招待。」
沙雾说着把碗放下。
到最后,她吃得一点不剩。自己的肚子根本无视主人心情,真是令人郁闷。眼见她这副模样——
「看您吃得干干净净真令人开心。」
琴音朝她如此说道。
「……?」
准备食物的是晓月。沙雾一直在旁边看,所以她很清楚。
因此,琴音的话语——并非是在说这餐饭做得有价值的意思。
「一命,得以传承至另一命。」
琴音语毕便指向……鱼干。它的肉被仔
细挑走,现下只剩头与骨。确实,鱼干曾经是有生命之物。
「得以传承……」
「是的。」
琴音颔首道,表情并无半点晦暗。
然而,那句话——并非出自其他人,而是出于死者之口,就连沙雾也察觉到这话有多么沉重。
上级机关甲胄的职神……本是活生生的人。
以活人做为牺牲,不,将之当成活祭品,上级机关甲胄的职神方能诞生。倘若琴音之姿与丧命时无异,她或许是在不曾为人母的情况下,以那具身子——不,身体也好,心灵也好,甚至是灵魂,全都献给这具机关甲胄了。
「……」
沙雾重新审视琴音,并看向晓月的背影。
他人的状况、背景与自己无关——在毫无余力的情况下,沙雾一直如此认为,直到这时,她初次开始想知道这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
两名男子乘着夜色奔走。
有些被枯叶遮住的岩块,或横生的树根等等——在森林里必须时时注意脚步,快跑甚至容易发生危险。不过,他们却不以为意,使尽全力蹬踩地面。事先安排用来逃走的路线早已确认过数回。虽不至于熟到闭着眼睛也能跑的程度,但也不至于三两下就绊倒,摔个凄惨。
「快点,快!」
「我知道!」
虽然短了些,但看两人腰际都挂着刀,想必皆为武士身分。只不过,他们身上的衣服有些走样,看起来跟农民穿着没什么差别。观察他们的穿着,便可窥知其生活有多邋遢……讲难听点,就是有失体统。
身分明显是浪人——两人看上去皆是如此。
「哈哈,我俩终于开始走运啦!」
其中一名浪人露出有点牵强的笑容。
「只要把『那样东西』呈给福岛家,奖赏就手到擒来!」
会有这种反应,或许是想强颜欢笑,藉以化解恐惧与焦躁。
笑容里似乎找不着退路。这是想用尽心力粉饰太平,旁人也看得出来——另一名浪人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气氛里有股说不出的沉重,就这么压在两人身上。
「哎呀,若是周旋得当或许还能谋个一官半职!」
「当官吗?」
「当然了!也不用再接这种乱破勾当!能活得光明磊落,不再提心吊胆,堂堂正正取回武士资格!」
「哈……哈哈!我们长年在外奔波,这下终于能告别浪人生活了!」
两人乘着夜色,在森林里奔走。
两人身处的立场明明该力求隐密行动才是。本来,他们就连呼口气都要小心谨慎,这点他们再清楚不过——然而,两人却拉大嗓门呼来唤去,可见心里有多不安。
终于……
「呼……呼……」
浪人们气喘呼呼,他们到达森林深处,亦即目的地。
那里布了块网,上头盖满树枝及枯叶,隐藏手法令人无法一视觉察,有两具机关甲胄就跪在那。
男人们手脚飞快地剥去那层伪装。
两具都出自战国时代——还是于末期大量生产的机关甲胄。与俗称的机关将相比,整体外型较为笨重,当时的首要目的是冲产量,打造时在细部省略了功夫,光凭目测也能得知此差异。
不仅如此,机体上随处可见显眼脏污及锈蚀,两具机关甲胄似乎疏于维修。说得更确切点,两机肩部都有相同刮痕——错了,那是某样东西斑驳的痕迹。若是有参加过只原合战,或许会发现痕迹正为败逃西军的旗标。
那是场一分天下之大战……想当然尔,战后出现大批战败残兵。
即便战争结束,过了十年、二十年.他们依旧没有固定主子,以流浪武士的身分四处彷徨打转。
关于这两个人,基本上还算正派,至少还想谋个一官半职。若沦为不入流的鼠辈,可能干起宵小之类的勾当,四处作乱,然后总有一日便会遭幕府派遣的部队制裁。
总之……
两人钻进各自的机关甲胄里,从怀里取出一把短刀,将之插入操机盘内。接着又操纵手动循环器,让权水在机体内部循环起来。
过没多久,机体便「暖机」完成。
就等这一刻——浪人们握住操机盘上的短刀,将之推往更深处。
一推完,钢铁巨人立即震动了下。
一次,两次。接着——
持续不断、绵延不绝,有如心脏在跳动般。
巨躯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由于机士搭乘,再加上权水循环,它得以复活,并展开预设强度的导术结界。
「——启动完毕。」
「我也弄好了!」
手从循环器的操纵杆上离开,就着敞开装甲的缝隙.浪人们彼此吆喝。
「不过还是得注意,别发出太大的声音,会被发现的。」
「哈——只要搭上这玩意,没人阻止得了我俩!」
一搭上机关甲胄,两人就强过肉身武士。
获得压倒性力量、坚固的装甲,视野高度也变了,能居高临下俯瞰世人,这种感觉——甚至会让搭乘者误以为自己是神。
这两名浪人也不例外,纷纷沉醉在机关甲胄的威力下。
「出发吧……!」
浪人们驾驶机关甲胄,慢慢在森林里移动起来。
他们不用跑的,要是动得太激烈,装甲就会发出喀铿喀铿的声音。与上级机关甲胄不同,在大量生产的情况下,战国未期的机关甲胄零件「密合度」不够,原本就不太适合进行隐密行动。虽说坐上机关甲胄会让人产生优越感,但举止必须尽量保持低调,他俩似乎尚未丢失这份冷静。
话虽如此……
「好——」
两人穿过森林,穿过岩场,就在——对面那里。
一片沙滩出现在眼前。
透过装甲的窥视孔,浪人们互相使眼色,接着将权水循环量提高。
要想在水上奔驰,必须展开相应程度的导术结界才行——理所当然地,权水消耗量会为之增加。若在这种节骨眼上吝于消耗权水,导致机关甲胄连人带机下沉水底,到时就变成笑话一桩了。
确认钢铁的鼓动增幅后,浪人们打算一鼓作气冲过沙滩——
「——啊?」
时机好巧不巧。
「怎……?」
浪人们注意到一件事,他们四周突然变暗了。
今晚的月光很明亮,正因如此,光一旦被遮住,想不发现都难。
也就是说——
「什么?」
「怎……怎么可能!」
忠实反映出驾驶员的惊愕,两具机关甲胄僵在原地。
像在睥睨这般巨体,更加庞大的暗影出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这片诡夜海滩,浪人们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
绝望、恐惧、慌乱,这些情感与混沌融和在一起,交杂成某种不明物。
高亢。愈来愈高亢。高到超越极限。
自浪人口中无止境迸发,尖锐骇人的那声音——已无法称为人类的声音了,而是撕心裂肺的残响。
●
机关甲胄堪称战场明星。
看上去威风凛凛,只消派出一架,我方士兵就会士气大振,敌方士兵就会恐惧得发抖。在人类世界的战争里,它的出现等同钢铁战神降临。按投入数量多寡,还能在瞬间扭转一面倒劣势——这就是机关甲胄。
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机关甲胄都不只是单机运用而已。
精制出权水的导术师、负责调整机体的整备师,视情况,抛光机体或配合战场施以装饰的工匠也有可能伴随左右。因战斗耗损、或得依战况更换武具,统合载运这些的机关兽车——其驾驶人亦不在话下。当然,其中几项是能派予机士身兼,但通常派给学有专精的专家会比较省事,错误率也较低。
以此类推,一旦到了机关甲胄队要远征时,浩浩荡荡大队出发是常有的事。
事实上……诗织率领的第九天部队亦相同,相对于机士六名、机关甲胄六具,随行人员则超过十名,算起来共有十八人在队。
再加上还有六台机兽车,实在没办法投宿一般规格的旅店。
江羽兼有渔港及贸易港口,这个港町天天人来人往,与其他地方相比,规格较大的旅店并不少,但——还是有疑虑。
因此,诗织一行人便置身福岛宅邸旁的广场,搭好帐篷就地野营起来。
这片广场原本就是福岛宅邸的一部分——若有战事发生,可以用来聚集士兵、喊话激励士气。由于建造时就打算容纳几百名士兵,就算机关甲胄队在此处野营,还是多少有些多余空间闲置。
无论如何……
「嗯……?」
诗织歪了歪头。
她正待在其中一个营帐里头,靠座灯的光阅读书状。
此时,外头突然有人出声。
「诗织大人,恕我冒昧打扰。」
「——兵卫,查出什么了没有?」
她一双眼仍盯著书状看,开口朝对方问道。
形式上说了声「抱歉」做为客套词,兵卫掀开帐子进到里头。
兵卫是朽叶家家老之一,是名年约三十五的中年男子。生了张看上去相当顽固、有棱有角的脸庞——事实上,他正因这份严谨受到器重,自侍童时代就一路侍奉朽叶家,打诗织出生后,他更摇身一变成为她的专属家臣。
亦即自诗织出娘胎后就与兵卫一直有交情——对她而言,说是年龄有些差距的兄长也不为过。而双方对此都有共识。
因此……
「……」
诗织将和服的领口拉松,穿法浪荡不羁,看起来跟游女(注:性工作者)没两样,有那么一瞬间,兵卫皱了下眉头——但事到如今并没有多加责备。诗织原本就喜欢跟男人一较长短,在穿着上——更贴切点说,面对他人目光,她有许多表现都大剌剌的。
「没查到什么特别的。」
暂且不管那些琐事,兵卫如此回道,并摇摇头。
「这块土地代代都由毛理家治理,别说是福岛大人了,对于德河幕府方面,似乎也有许多人抱持负面印象……」
「这样。」
诗织还是盯著书状看,她点点头附和。
诗织要兵卫去向周边居民打探消息,她也早就料到会成果不彰。说到底,这不过是为了周全——为一种确认手段罢了。
「诗织大人,您在看什么?」
「失踪者的名表总览。」
这时,诗织总算从书状中抬头,将书状展示给兵卫看。
「不过,这事还真诡异。」
「您认为——事有蹊翘吗?」
「所谓的失踪,就是因为鲜少发生,才会称作『神隐』。」
诗织泛着苦笑说道。
刹那间,兵卫脸上浮现出诧异的神情——
「您是指频率过高?」
「说得更准确点,应该是集中在某一时期才对。一年前完全没有失踪事件发生,半年前才开始有人频繁失踪,光确认到的就有将近五十人在这附近失踪。不过这只算有去奉行所(注:掌管该地司法,行政等多种工作之处)通报的数量,也许有些人只是没算到,实际上或许有更多人失踪。」
「视情况,甚至达百人以上吗?」
倘若真是如此,这件事确实不能以「失踪」总结。
从人数来看,等同一个小村落完全消失。
「还有——自上上个月开始,失踪案例就突然没了。」
「……亦即六个月前至上上月,共四个月,失踪事件全集中在这段时间内发生吗?」
「是啊。也就是说,只有那段时间缺人。」
诗织环起双手说道。
平常总是用布捆得很紧的那对丰满胸脯,现下似乎在刻意夸示自身存在般,被挤了上来。兵卫简短地咳了声并移开目光,接着说道:
「会不会被抓去做什么工作了?记得先前曾在某个藩属发生过,藩主瞒着幕府开挖银山的案例。」
「是有那个可能,但若真是如此,抓的人应该会偏向年轻男性才对。就我在名表上看到的,失踪人口遍及男女老幼。」
「这么说来,莫非是南蛮的奴隶商人所为?」
「有可能。」
诗织颔首。
「丰聪公在世时曾禁止奴隶买卖,当时似乎以年轻女子为主。」
为了从事奴隶买卖,因而踏上日本这块土地的南蛮商人不在少数。然而早在幕府成立前,于丰聪秀吉治下,奴隶买卖就为官方禁止。关于这项规定,德河掌权后依旧继续沿用。
因此,南蛮来的奴隶商人就改为暗中掳人……但反推回去,一旦被官差发现,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了事的,他们比其他人更清楚这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掳走大量百姓,肯定坏事,奴隶商人应该没有那么蠢。
「真是令人不解。到底是为什么?」
「或许是基于某种理由,打算收山,才在最后做大的?」
「就算是这样好了,消失的人不限年轻姑娘,理由上实在说不通。」
「说得也是。年轻人姑且不谈,连老人家都不放过,把这些不怎么好利用的人抓去当奴隶未免没什么道理……」
既不是抓去做苦工,又不是抓去赏玩。若都派不上用场,根本不需要特意冒险掳人吧。那么——
「唔嗯……」
兵卫皱着脸沉吟。
瞧了眼他的样子——诗织露出和缓的笑容说道:
「……说真的,我一开始并不打算认真处理。事态演变成这样,多少令人有点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