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章 报恩的狂念

言之御恩,诉之奉公(注:御恩奉公是日本中世纪构成武士主从关系的制度,两者为互惠关系,主人给予武士的利益称为御恩,武士给予主人的利益称为奉公)

本应系于延续得失

当经历长时化为其他事物之时

变化为无利亦无理的事物之时

其已非道亦非义

为人云疯狂信仰之狂热

「请您留步!」

「不可如此无礼——」

年轻的阿艺藩武士们纷纷上前制止。

硬是将那些人斥退——诗织一脚踏进福岛家宅邸。

一般而言,这是非常逾矩的行为。

武士未经对方许可私闯其他武士的宅邸,其义等同进攻「城池」。依情况不同,遭人斩杀也不得有怨言,可谓蛮夫莽行。不过,对手可是威名震天的天部众,到底还是没有这样的勇夫,敢跟她在主公的宅邸里以武力相搏。

「请您留步——」

三名福岛家家臣紧追在后,但诗织全盘无视。

若敢于此对她拔刀相向,甚至是出手制伏诗织,那还算有几番看头,然而,他们几个只是保持距离,对诗织进行口头抗议及制止。

(……这样也配称武士。)

诗织暗地里怀着如是想法。

她是在只原合战后出生的,还记得兵卫曾大叹「最近怯敌不前的武士愈来愈多了」——未曾经历以命相搏的厮杀,在世袭制度下继承父亲衣钵的武士变多了。

时局太平并非坏事。

不过生在这样的世界,武士或许无法再保有武士之实了。昭示他们存在理由的战争已成过往云烟,不存于世。更甚者,若德河治世持续一一百年、三百年,在日本这个国家,武士——至少冠有此称谓的阶级很有可能消失。

暂且不论这些——

「……」

大约是在这附近——诗织朝大致推敲后得出方向的屋宇深处走去,停在某个厅间前大声喊道:

「来人朽叶,打扰了!」

诗织不等回应就打开拉门。

里头有着——样子终究很是吃惊、正望向此处的正宪,以及福岛家家老的身影。

正宪那双眼一瞬间透出不悦之色。

战国武将原本就以言行粗暴、易怒者居多,福岛正宪正可说是其典型。这个男人身居静岳七枪之一,素以勇武著称,回应诗织的语气有如野兽咆哮。

「无礼的家伙!天部众这个名讳难道是冠在一群野蛮人身上吗!」

「朽叶大人——您这是在做什么?」

另一人问话的声调比主子沉着些,是家老在说话。

记得名字是叫长尾和胜吧。发髯皆已斑白,是位脸上刻着不少皱纹的年迈武士。按年龄推算,应该已在战场上打滚多年了,但乍看之下给人一种和蔼老者的氛围,和正宪正好形成对比。

「我知道自己无礼。」

诗织以单膝触地,与腰身半悬的正宪、和胜对望。

「福岛大人——离岛那边的调查进展到哪儿了?」

「离岛?」

「贵藩人马看起来不像在整装待发。您无意派人前往离岛进行调查,这是为什么?莫非忙于替昨晚的袭击事件善后而分身乏术?」

「——这话是什么意思?」

正宪双眉一蹙。

如同他话中意思,看起来他并不明白诗织在讲些什么。

到这节骨眼上还想装作一问三不知,打算四两拨千金地回避诗织追问,福岛正宪应该没有愚昧到那种地步才是。

也就是说——

「我曾跟贵藩提及调查江羽港街外海离岛其一之事,为获得许可——于今早提出。您没有耳闻吗?」

「真是太不知分寸了……请您自重!」

似乎已经忍无可忍,和胜语气激动地出口。

不过——

「……和胜爷。」

正宪的表情有些摸不着头绪,他转而朝和胜看去。

「她问了什么吗?」

「是,今天一早——朽叶大人确实突然说出想调查离岛。」

和胜颔首答覆,但露出不悦的表情说道:

「但老身认为如此妄言无从奉陪,因而未向主公禀报。」

「——妄言?」

突然被人不由分说地申斥,想必诗织感到极度不快。

不过——和胜的言行就像在昭告不快的人是他,语气不善地说:

「朽叶大人或许不知情,不过那座离岛周边的渔获量丰沛,很受当地居民尊崇——尤其是渔夫们更将其尊为圣岛。万不容许闲杂人等妄加侵踏。」

「……尊为圣岛,是吗?」

「和胜爷说得没错。」

正宪亦表赞同。

「光只是目前这样,不安便已在町民之间蔓延。绝对不能让不安的种子再更加扩散下去。」

失踪事件频频传出。

海上发生机关甲胄间的械斗事件。

更有机关甲胄在大街上作乱。

不论哪一件事,都是平民百姓们无力插手的事情——他们所能做的就只有祈祷,祈祷那些纷扰不会化作灾祸,降临到自己头上。居民们会不安也是理所当然。

而身为藩主的正宪,若是没有确切事证,自然不希望对那座「圣岛」做出侵门踏户的举动。战国武将里有许多迷信之人。

不过……

「请等等,有足以令人怀疑的证据。」

「证据?」

「主公,没有必要听信她的话语。」

和胜一面投身至正宪跟前,一面如此进言。

然而挡得了视线,却挡不了声音。

诗织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其一,昨日失控的机关甲胄身上沾有红土。听说这附近开采得到红土的地方,就只有离岛。」

「那是……」

根据诗织更进一步深入调查的结果,那座离岛基本上严禁登陆,但偶尔会有制陶工匠为了采集红土而进入岛屿。造陶是一项重要产业,藩主亦会批准定时定量的红土采收工作。

「除此之外,听说那名发狂的机士,前几天造访过福岛家。」

「什么……?」

正宪朝待在一旁的和胜看去。

但和胜却摇摇头。

「老身没听说有那种事情。」

「以事出偶然告结未免太过草率了。」

不把对方的话当一回事,诗织更进一步强调:

「八九不离十,那名浪人曾经去过那座离岛。再者,自古以来失踪多时又回来的人据说常会精神崩溃。」

「休得胡言,谈什么失踪,说来说去,都是町民和农民们——」

「距今几天前,至少在造访福岛家的宅邸时,据闻该名浪人还能对答如流。」

诗织打断和胜的话语继续说道:

「——也就是说,若这些事真属实,不就表示浪人是自失踪事件中归来的生还者,而且还跟离岛有某种程度的关联吗!」

「……主公。」

和胜脸上表情一转——浮现出满脸傻眼的样貌。

他转朝身旁的正宪进言道:

「朽叶大人的猜测明显有违常理——」

「还有一件事。」

能用的筹码可不只这一样。

比起正宪,诗织更加注意和胜的动静,她边观察边接着续道:

「有一名受我等保护、名唤阳炎沙雾的女孩,当骚动发生时,便不知去向。」

「什么……?」

「照她一直很安分、遵从我方指示看来,应该不是自行逃离,朝被人带走的方向解释会更合理。既然利用失控机关甲胄来引起骚动,趁乱掳人,则能推断该不明人物就是引发失踪事件的元凶。」

「……」

正宪一面沉吟,一面将双臂环于胸前。

不知该说是豪放磊落还是粗鄙不羁比较合适,总之正宪给人沉不住气又粗野的印象,然而他绝不是个愚蠢之辈。战国时代可没有那么好混,能让光有蛮力的野猴子自最前线幸存下来。

「——和胜爷。」

正宪再次定睛看向和胜问道:

「我记得,那座离岛划归你门下管辖吧?」

「划归家老大人门下……?」

诗织亦目不转睛地直视和胜。

方才一直扯些有关离岛的说法,还把正宪了在一旁自说自话,这下便说得通了……也就是说……

「既有如此重要的消息,为何不报予我知晓?岂止如此,连那有护法兽加身的女孩也被人给抓了?我可没听说半点消息啊!」

「那、那是因为……其实是……」

和胜难掩狼狈之色。

和蔼可亲的老者面孔激烈扭曲——最后,和胜狠眼瞪视诗织并大吼出声道:

「主……主公,主公啊!您不相信长年服侍福岛家的老身,却信了这黄毛丫头的胡言乱语吗!她口口声声自称天部众,却无半点凭据佐证!老身打从一开始就怀疑这丫头了!说到天部,便是幕府的军神!一介弱女子怎会身负如此重任,主公您难道不认为这事有蹊跷吗!

「……」

诗织脸上泛起苦笑。

确实,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天部众,却没有任何熟识之人帮忙作证,就算要她提出不可质疑的证据,诗织也拿不出半样。当然了,她是带着幕府给的书状前来阿艺藩——但若有人硬指那是伪造的,她也无可奈何。

不过到了现在才来怀疑诗织等人的来历,简直像在说「我被逼急了」一样。看样子和胜似乎在背后搞什么鬼。

恐怕,之前负责处理该浪人仕官问题的就是这名家老吧。

不过……站在正宪的角度来看,正如和胜所言,已有多年——不,是有好几十年都居家老之位侍奉福岛家的和胜,和他的话一比,怀疑诗织的来历在心情上确实应较为容易。

「唔……」

正宪皱眉低吟。

该相信哪边才好,他似乎难以抉择。

再这样下去,无法保证正宪不会采信和胜的话。诗织他们原本就是不请自来的客人,正宪不可能对一行人抱持多好的印象及正面情感。倘若真要选一方采信,不自觉会想选熟识之人,乃为人之常情。

不过——

「——请您留步,请留步!」

此时外头传来某种疑似争吵的声音。

又是什么事?正宪等人纳闷之余侧眼看向声音来处。就在这时——

「——!」

磅!的一声,拉门开了。

在场所有人都还来不及确认来者为何人之前,某样东西就横掠至众人眼前……一卷卷轴被抛了进来。

「什么!」

「——!」

看见那样东西的人出现两种反应。

不明所以的正宪和诗织显得惊讶且诧异。

以及——和胜露出超越震惊、远胜一切的焦急神情。

就在三人视线前端,卷轴边滚边摊开来,其内容逐渐揭晓。

里头写着……

「这是……!」

接连列出的是好几道——不,是好几十道人名。

下方也印上了血手印。

换言之,此物是——

「这、这是在做什么,无礼也该有个限度——」

和胜的姿态尽显狼狈,如此怒吼道。

可是——

「很有趣吧。」

有人说话了,是一名年轻武者。

不,应该说是年轻的鬼才对。

此人便是晓月。

与方才的话语背道而驰,他用极度无趣的表情续道:

「这些名字就连我也几乎没看过啊。不过写在开头的名字,还有写在中间的名字,大家应该有印象吧?至少,你们几个应该知道才对。」

「……」

就在晓月身旁,可以看到兵卫绷着脸的身影。

本来,他的职责应是阻扰晓月擅闯才对,但眼下却没有任何作为,甚至还安分地跟在晓月身旁。

不过,这也是其来有自。

原因就是那份血书上清楚记载着「长尾和胜」之名。

至于写于血书开头的名字则是——

「……石田光成……!」

正宪低喃出声。

血书前半,写有一段对德河幕府宣示敌意的文字。

也就是说,这是约定将对德河治世发起叛乱之人所写的起誓书。

「组织的名称似乎叫『冥阵』呢。」

兵卫反感地说道:

「这名字真是取得煞有其事啊。即使入冥府、堕魔道也不忘武士雄志——应当能够做此解释吧。」

「——兵卫。」

诗织转头看向自己的家老兼副官,出言问道:

「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从福岛家家老的房间……其他还有数件,是有关运输船的调度文件。话说这家伙一开始想找的东西,原本只是那些。」

兵卫说着就示意点子出自晓月。

「这是怎么一回事?」

目前还没有确实掌握到状况——或许说难以接受会更贴切些,正宪发出怒吼,内心那股愤恨原封不动地表露在外。

相较之下,晓月则用极度冷酷的眼神回看他,出言道:

「说起来,假设阳炎沙雾不是自己逃走的,而是被人带离——这么一想,她八成是那个什么『冥阵』企图实现的计划一环。由此,我想到了吃饭时的事。我知道福岛家家臣把守得密不透风。用餐处后方是悬崖,不是三两下就能进入的地方。然而,却有人轻而易举地靠近阳炎沙雾。」

言下之意就是……入侵者身手相当熟练,若非如此,就是福岛家里头有内奸,为其暗中开路。

「说起来,谣言分明都快传到江渡去了,闹得如此之大,藩主大人对此处的情报却极为生疏。也就是说——」

「你是指有人从中作梗,隐匿情报?」

「和胜爷!」

正宪的表情扭曲起来——或该说对这名前战国武将而言,他浮现于脸上的悲壮神情简直令人同情,一双眼朝和胜看去。可能的话,希望这一切都是谎言,此种情感表露无遗——那是被长久以来推心置腹之人背叛的神情。

不过……

「唔——」

事情已无转圜余地——和胜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主公,您就醒醒吧!」

他伸手摸向腰际配刀,直起膝盖,一面起身一面吼道:

「德河——天下被骏府那只老狸统治,绝不会长治久安!丰聪主上有恩于我等,难道您都忘了吗!主公之父也是——」

「蠢材,那件事我们不是讨论过好几次了吗!」

正宪的语调几近悲鸣。

不管从什么角度看,正宪说的话都站在理字上。

德河的支配体制早已坚若磐石,任谁都看得出要想颠覆根本不可能。事到如今,即使各地多少仍有丰聪势力的残党在作乱,也只要投入由天部众所挂帅的德河战力,便能得以镇压。

然而——却有许多人对此感到不满。

仔细想想,福岛家原本归属丰聪麾下。

当年出兵朝鲜,石田光成和福岛正宪还曾经立于同一战线。论及对丰聪家的感念,绝非区区二字能形容——有人怀念丰聪统治,因而对德河政权抱持不快也并非怪事。

特别是——老一辈的人。

「唔——来人啊!快来人!」

正宪出声叫唤。

「把这愚昧之徒拿下!」

对主君发出的怒吼有所回应,数名家臣赶忙奔赴此处。

不过——当他们察觉正宪所指之人是福岛家家老时,纷纷露出困惑的表情,愣愣地杵在原地。

但——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

和胜拔出一手搭住的配刀,在榻榻米上一蹬,朝诗织冲去。

真是疯了——不管对方看来有多像「弱女子」,毕竟仍是天部众。又或者,和胜是真心怀疑诗织是否为天部众也说不定。

凶刃朝诗织逼近。

「你们这群走狗……!」

面对攻势,诗织临危不乱,定定地看着朝自己袭来的和胜——

「真难看。」

她抛出一句简短的贬词,挂在腰边的刀连碰都没碰一下,不仅如此,连起身的迹象也没有——看准和胜朝自己刺过来的配刀,诗织只稍稍偏头就避开了。

若对手处在明显比自己还低的位置上,使用长度较短的配刀或短刀类攻击,手法就会受到很大的限制。诗织非常清楚这点。

「喔唔……!」

这下和胜冲过头,身体失去了重心。

诗织一把抓住正要擦过脸侧的和胜手腕,这才作势起身——将和胜的身体抛摔出去。咚!一记闷声响起,和胜被摔在榻榻米上。

虽然底下是榻榻米,但衰老的身体不知能否承受——福岛家家老不住呻吟,无法起身,似乎终于下定决心的家臣们,纷纷冲上前压制住他。

正宪则半是呆愣地眺望着这一切。

接着——

「丰聪的亡灵……吗?」

像在做总结一般,晓月口中迸出这么一句低语。

一切就绪前请在此稍候——此话听来相当有礼,但事实上,沙雾受人告知后,便被关于一个没有半扇窗棂的狭小房间。

这个房间也盖在洞穴当中,不知一开始是造来做何用途的。墙面大致上以木板制成,但处处可见岩壁,照这点看来,多半是贴着洞窟内侧建造的吧。虽然没有铁条砌成的栅栏,但也有可能是牢房之类的地方。证据就是门栓从外上锁,自内侧推拉门扉都毫无动静。

「……」

沙雾靠着墙面坐下,仅是呆望着天花板。

石田光成。

丰聪的——亡灵。

无论到天涯海角都一样,沙雾体内流的血永远不会放她自由。别说是安稳地过平凡生活了,就连远离腥风血雨都无法办到。丰聪的血脉及名字时常招来纷乱,将和平安稳自她周遭抽离。

此外——

「……红莲……白亚……」

沙雾不经意地抬起双手。

她身上的和服长袖顺着手腕滑落——刻在

手上的奇妙刺青旋即显露而出。看起来像文字却不是字,是些复杂精致的花纹。

导术回路「护法兽」。

那是沙雾身上植有被动导术的证据。一旦她面临生命危险,这些回路就会藉导术幻化出拟态生物——变出虚构的野兽「红莲」及「白亚」,保护沙雾。

仅针对她的肉体及生命。

此导术回路的发动与沙雾本身意愿无关。甚至是她想自杀,那两只护法兽也会妨碍自杀行为。没有实体的这两头兽,当她投水自尽时就会拉起她的身躯,若她想咬舌自尽,它们就会从口中冒出,用身体挡住下巴阻止。

亦即沙雾连寻死都不被允许。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得活着。

绝不能让丰聪家直系血脉、让关白秀吉大人的高贵血脉断绝。

这就是沙雾——被迫单方面肩负的使命,而护法兽就是用以确保的机制。然而,那对沙雾而言却等同诅咒。自从她懂事起,丰聪家的家势就已没落,沙雾不曾享受过公主该有的荣华富贵,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身上仅仅只能背负着过多期待——不,是只背负着怨念。

自出生的那一刻起,沙雾的人生就不存在其他存活之道——不存在其他选择,她着实无力抵抗命运。

「…………护法兽……」

守护沙雾的机关,但说穿了,使命的最终目的始终是守护丰聪血脉的这两只护法兽——只要沙雾感到害怕,或者她的身体陷入危机,便会现身排除威胁。

其结果,沙雾害死了对她产生欲念而袭击她的人——也就是养父母的亲生儿子,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最后被赶出那个家。沙雾当时拚命阻止护法兽,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然而另一方面,对方拿出刻有丰聪家家徽的怀剑——出示用以操控沙雾身上护法兽的「钥匙」,这些导术回路就暂时中断了。沙雾因此被掳至石田光成所率领的「冥阵」。

明明就叫护法兽,到紧要关头却没办法守护她的安危。面对手握表示自己属丰聪势力之「证据」者,护法兽便不会采取任何攻击。

由此可证,护法兽保护的并不是沙雾,仅仅只是针对丰聪的血脉罢了。

「干脆……」

要是能切断这双手就好了。

这个念头已在脑海中出现过无数次。

但就算她想拿东西烫刻有导术回路的皮肤、意图拿柴刀咬牙切去自己的手臂,护法兽最后都会跑出来碍事。与沙雾的决心唱反调,自身对即将来临的痛楚本能地感到恐惧,护法兽便从她身体里冒出来了。

「…………晓月。」

又一次,沙雾轻声呼唤那名年轻鬼武者的名字。

有他在或许能够如愿以偿。他能使导术剑法并暂时驱散红莲及白亚,如果是他,或许能瞬时回刀,趁护法兽再度显现之前,利用那短暂时刻砍去沙雾的双腕。不。或许能直接砍掉她的头。

拜托毫无情分之人做那种事,她也明白这种要求荒谬至极。

不过——明知如此……

「我还是……」

在沙雾的脑海里,晓月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庞硬是烙印其中,挥之不去。

福岛家别院——正门前。

时间将近正午时分。该处正笼罩在一股极度紧张的氛围之下,使附近路过的民众全都纳闷地皱眉。

「发生什么事了……」

「没听说要打战啊。」

会让往来路人惊讶成这样,全都始于那里并排站着的数具机关甲胄。

看上去着实庄严——不,应该说看上去相当具有压迫感才对。

隶属诗织部队的机关甲胄六具,以及福岛家家臣的机关甲胄五具,总计超过十具机关甲胄,和随行的步兵并肩而立,确实有如合战现场——战国之世早已告终多时,想必如今很少有这种景象了。

当然,提起立于这等阵仗前的人物,自然非诗织与兵卫莫属。

「接下来,我等便要前往离岛进行勘察。」

兵卫如是宣告。

调查队的指挥——包含福岛家家臣在内,全由诗织执掌。

这是正宪为了表示对于和胜一事的歉意,他拨派家臣增援,形同赋予诗织调查的权力。又或者,针对这次事件,正宪只是极力不想有所牵扯罢了。

无论如何,眼下已经无人阻扰诗织等人采取行动。

如此便能讨伐与幕府为敌者,贯彻原先的使命——在解决失踪事件上无需犹豫。只要将藏身离岛的家伙一网打尽,或许就能让事件落幕。

「『敌人』是丰聪派的残党。」

诗织扫视众人后开口道。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表情都充满紧张情绪。

想必已经对大致情况有所掌握,但自诗织口中说出「丰聪」一词,任谁听了还是会心生感慨吧。兴衰起落本是生生不绝的世间常道……对这块称作日本的土地行统一、支配之实,其一族仅经二十余年便急遽失势,令人们不免为世事无常感到唏嘘。

无论如何……

「如今天下已由德河统治,得让亡灵重新体认到这点才行。」

对于德河天部众朽叶诗织来说,这么说是理所当然的。

「各位,规模虽不大,但这是一场战争。蹈厉奋发吧!」

「喔喔……!」

武士们群起发出威猛震天的吼声。

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败战的残兵当前,令人不得不怀抱着明日是否便轮到己身之恐惧。不过,话虽如此——不,正因如此,武士们才会奋不顾身地赌上性命一战。令他们无心顾虑多余事情的极限状态之下,反倒能令武士们忘却不安。

「出战!」

不久——连同诗织的〈升星〉在内,机关甲胄大队关闭装甲,迈开步伐,随行的士兵也小跑步追上。

而正好在附近的江羽町民,他们能做的,只是哑然失声地目送这一切。

另一方面——几乎同一时刻,位于福岛家别院的庭园。

晓月与载运〈红月〉的机兽车人车一同,被福岛家家臣——阿艺藩武士们隔了段距离团团包围住。半数藩士手持弓弩,全因晓月是导术使,并且是鬼而使然。

面对同时是鬼又能使导术剑法的对手,拿寻常刀枪上前讨伐实在愚蠢至极。

况且晓月是上级机关甲胄的所有者。

只要他在身旁,就算不搭乘,〈红月〉仍能运作。若要提升至战斗强度,展开相应的导术结界时,他就非搭乘机体不可……然而只要没有进行解体,便无瘫痪机关甲胄的方法,人类的血肉之躯不可能制住机关甲胄。

至于阿艺藩的机关甲胄,能立即动作的机体早已跟随诗织等人离去。

因此——若晓月意图做出什么非分行为,就只能将他当场格毙,让他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武士们没有拔刀,而是改用远距离攻击型武器,拉开距离对峙,理由正是在此。

眼下状态等同晓月喉头上被人架了把刀。

然而面对周遭阵仗——连同藩士们的紧张表现一并算在内——晓月却状似不知,表现得一派轻松。是认为对方招集多少人马,准备多少弓弩都无法阻止自己呢,抑或对自身生命不屑一顾?

「……琴音。」

此时晓月突然发出一声低语。

那是远远包围住他的藩士们无法听见的音量。

「在此。」

琴音于晓月身侧飘然现身。

藩士们浑身一震,纷纷架箭于弓弦——然而或许是因单凭职神现身无法下判断,他们就这样定在原地,按兵不动。

「准备启动〈红月〉。把丹音叫起来。」

「……晓月大人。」

琴音的头微微偏向一旁,她出声询问:

「您是要前去营救沙雾大人吗?」

「……啊?」

晓月双眼一眯,看向凭附在自己机关甲胄上的职神。

「你扯到哪里去了?」

「不是吗?」

「我干嘛非去救那个女人不可?」

晓月语气不悦地应道。

「不过,晓月大人,您前去搜此藩家老住处,还找出证据……不是为了救出遭人掳走的沙雾大人吗?」

「……我是因为察觉那些家伙留下的蛛丝马迹。」

晓月说话时瞪视着虚空。

「九十九众。」

「……」

「我要将那群畜牲赶尽杀绝。我会采取行动,全都是为了这件事。」

「……晓月大人……」

同时也是鞭策晓月执行复仇计划主因的女子——琴音的残像正哀伤地垂下眼眸。

不知对方是否有所察觉……

「丰聪的怨念?只有怨念不会发生失踪事件。」

就算丰聪的残党确实盘踞在离岛上好了——这件事和根本问题「失踪」有何关联还是个谜。失踪事件真是丰聪余党所为,还是另有他人?

福岛正宪,他似乎想从家老——曾是家老的长尾和胜口中问出个所以然来,但和胜被人捉住时,当场就咬舌自尽了。武士道乃伴随死亡悟得——武士们自与死亡为伍

的时代生存至今,一旦自认死期已至,无论咬舌或切腹都会毫不犹豫执行。

无论如何……

「自从德河取得天下后,已经彻底削弱丰聪的势力。自始至终都宣誓效忠丰聪者自然不会有例外……只因血脉相连,亦有不少人遭到屠杀。德河做事不会只做半套。」

当然,晓月对大阪战役并没有第一手情报。

话虽如此,现今德河幕府是怎么对付丰聪——如何将其势力彻底剿灭,知晓世态的人起码都略知一二。其手段不只大阪之战,还有狩猎败将、强化废机令、剥夺名分或充公家产后将前丰聪家大名贬至远方,更有其他许多……有形或无形手段皆不放过,为了让德河治世安定下来,抹除前代统治者丰聪影响力的政策漫天推行。

也就是说……

「丰聪残党还剩几斤几两重可想而知。若他们握有足以颠覆幕府的力量,大阪夏之阵及冬之阵就不会战败了。就算想蓄积兵力好了——还得先避开德河的眼线,如此一来行动便会受到限制。毕竟是从无到有再次打造。」

其一是单独个人对德河抱持反对态度,其二是以组织为单位矢志而行,两者截然不同。规模愈是庞大,行踪就愈容易被人察觉。

这么说来——

「肯定是有人从旁接济。是个早在只原之战前,影响力就遍及全国的集团。这群人暗中活动,到处煽动怀有遗恨者——实在很像九十九众会干的勾当。」

「…………是。」

琴音微微颔首。

「这就换成丹音……」

她的表情看来果然带着忧郁之色,那会是错觉吗?

职神没有喜怒哀乐可言。说穿了不过是被当作活祭品的人类在模拟之下产生的虚无幻影。职神看上去像是面露悲伤神色,其实等同看到一张画描绘出哀伤,并非有个活人正感到哀伤。

只不过——

「……应该说……」

晓月自言自语般说道:

「那种女人,我不喜欢。」

「……晓月大人?」

琴音眨眨眼,定睛注视自己的主子。

「您的意思是……」

「我是来找人报仇的。」

晓月说得斩钉截铁。

「渴望活着、渴望拥有未来,却被杀掉,只能从世上消失,我要代替那些人追讨凶手,叫他们偿命——这就是我的一切、我的夙愿。就是这样,对那种自称『想死』的笨蛋,我可是不爽到极点。」

「……」

琴音注视着晓月的侧脸一阵子,但最后……

「……是。」

她只留下这句话就消失无踪。

大笑声响彻洞窟。

原先,这些坑道是用于采集红土,如今藉着导术扩张,再堆叠些石头、木材补强后便成了人工窟窖。如果有意,似乎还能兴建小型城塞,而在如此规模的洞穴之中,一具机关甲胄就坐落在此处。

机关甲胄——这么说应该没错吧。

在断言上不是那么肯定,全因其体型远大于世人对机关甲胄的认知。

至少就目测看来,可以知道其身高高出两倍以上。

且单就人形外貌来看,除了异样外找不出其他字眼形容的部分太多了。

肩膀过大,手过长,垂在左右身侧的拳头长至膝盖下方。若挥动其拳头——只要单单抬手一挥,伤害范围应该远超过其身高予人的估算,足以将一切击溃并粉碎。

然而头部却很小,外型仿佛三叉戟一般,头顶最上方有根巨大的角,左右则各朝斜上方岔出一支小角,形成独特的轮廓。

更奇怪的是,其右手持的不是剑也不是枪,居然是把锡杖。

当然,即便是根没有刀刃的长棍,只要被那巨大躯体一挥,也具有足以做为攻城兵器的效果。

超上级机关甲胄〈冥皇〉。

这便是……它的名字。

「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那巨大机体前张狂大笑之人,便是石田光成。

刻有裂痕的脸孔剧烈扭曲,他呈后仰之姿,嘴里迸出阵阵猖狂笑声。任谁一看,都会知道他并不正常,但不巧的是,能指出这点的人——甚至是对他提出建言、出手阻止他的人,他的身边已无半个。这是因为他周遭的人都一样身陷于疯狂当中。

「总算等到这一天了,总算啊!这一步、走到今天这一步,终于能对那可恨的德河还以颜色!制裁那只忘恩负义的狸猫!定要让他尝尝我等的厉害!一定!哈哈哈哈哈哈哈!」

忘恩负义的狸猫——指的是位居德河幕府初代将军的德河家康吧。

不过……石田光成难道不知道吗?

德河家康已于去年亡故。近十年前幕府就由第二代将军秀忠继承了,并以不可撼动的稳固体制统治整个国家。

他最为憎恨、一心想复仇的对象已不在人世。

莫非是觉得这样也无妨吗?

还是——

「……」

距离光成有些距离——在洞窟的入口附近。

有名男人背靠岩壁,站在该处。

那是名仪表堂堂的挺拔男子,穿着白色外衣,腰间配有一大一小两柄刀,脸的上半部同样覆有白色面具。看上去明显散发着可疑气息,然而现场却无人对他进行盘问。

反倒是——

「——带刀大人。」

有道影子突然自地面升起,一抹人影从浑身白色劲装的男人身侧冒出。

然而白衣男子并没有感到震惊,身体连动都没动一下,只是将面具下的双眼看向来人。现身而出的人,穿着平凡衣裳,是名个头矮小的男子。他伸伸懒腰,在白衣男子耳边低语道:

「天部众似乎朝这边过来了。」

「……时候到了吗?」

启口低喃的白衣男子——带刀。

那张嘴的嘴角扯出一抹近似苦笑的笑容,就在下一刻一闪而逝。

他的视线再次瞥向洞窟深处。

就在那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光成仍在持续仰天狂笑。

海况及风向都很理想。

临时找来的船也毫无问题——当初对接近「圣岛」一事多少有些顾忌,但诗织一亮出小判(注:江户时代流通的金币种类之一)便马上屈服,最后顺利地将诗织等人载至目标的离岛附近。

岛上连座栈桥(注:兼具码头功能的桥状建筑)都没有,没办法让大型船只停靠……但只要距离不远,使用机关甲胄的导术结界就能在水面上行走。十一具机关甲胄让随行士兵搭在肩上,一行人走过海面后相继登陆岛屿。

「——那么……」

机关甲胄在干燥的沙滩上留下深深足迹,列队走着。

随行的士兵跳下机关甲胄,开始观察周边情况——

「虽说是座小型离岛,但实际登陆后才发现,要搜查的范围还真不小呢。」

诗织乘在〈升星〉里头环视四周,自言自语道。

岛屿的北边隆起,形成断崖绝壁,南侧则是一大片沙滩。理所当然地,诗织等人的登陆地点正是南边。不过自南方往北侧看过去,耸立在眼前的山以及覆于上头的草木,全都给人一种压迫感。

若是丰聪残党真的藏身在那座山林里,要搜人就会是难如登天。

「要不要先分成几个小队行动,再自左右两侧回绕?」

兵卫出言提议道——这句话也是从他的机关甲胄〈月轮〉里发出。

像太极图般自左右螺旋包抄并进行调查,确实会比胡搜乱转来得确实。

不过——

「说得也是。总之——」

「——朽叶大人!」

徒步行走的士兵原本在调查沙滩周边——此时发出一声叫喊。

「有机关甲胄……!」

「——!」

听到呼喊声后,诗织透过〈升星〉的水晶眼看往山的方向。

成林树木被分成两半,巨大的异形现身,这幕就发生在下一刻。

「——好大。」

能听见兵卫的低喃声。

确实很大。那具机关甲胄跟上级机关甲胄〈升星〉、〈月轮〉一比,依然高上近两倍。而且全身上下都很怪异。

手很长,肩膀过大,头又小……各部位比例在视觉上都有着诡谲畸形之处,甚至可以说像只穿着铠甲的大型猿猴。机体飘散着如此奇妙的氛围。

按理来说,机关甲胄是战场上的精神象征,除了性能单纯外,外观上亦不会有粗制滥造的情形。此外还是透过职神,以人类的感觉来操纵,鲜少会制成不似人类形体的怪异形状——理应如此才对。

莫非最初就有意设计并制造成这副样子?

抑或在德河统治下,不得不取现成可得的零件打造,最后才弄成这样呢?又或是有其他理由存在?

无论真相为何……都不是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对象。

「全员——拔刀!」

诗织开口叫道,同时——〈升星〉也跟着拔出腰上的大刀。

仅迟一瞬,其余十多具机体也纷纷抄起武器,就战斗位置。

多于十具的机关甲胄一旦备战,除了用更多的机关甲胄对抗外,别无其他获胜方法。如此战力在经时数百年淬炼的导术及武术、冶金技术精髓下诞生,没有任何武器能与之匹敌,也正因如此,幕府才会彻底执行废机令,为了不被反对势力利用而煞费苦心。

然而——

「……机体只有一架?」

兵卫诧异的声音传来。

「没有其他机体吗?」

「没有!」

无论机关甲胄的机士们或是随行士兵们,无人回报看到其他机体。

「这是怎么一回事……?」

诗织蹙起双眉。

我方备有十具以上的机关甲胄做为战力,应该是一目了然。面对这等阵仗,无论搬出大上多少倍的巨型机体,单凭一机就想突围实在有失冷静。

不。不消说,到了这时代还效忠丰聪,试图推翻德河幕府,对方打一开始应该就疯了——话虽如此,就连战势利不利于己都分辨不出,莫非敌军全是些狂徒不成。

或者另有其他原因……

「——!」

诡异的巨型机关甲胄顿时停下动作。

肩上的装甲有部分朝一旁滑开——从该处露出左右两孔,不,是两口,能看到里头形状虽短,但疑似炮身之物。

「——权水弹!」

「步兵快退到我或诗织大人身后,其他机关甲胄继续前进!」

诗织和兵卫开口叫道,此时机关甲胄及步兵就像大梦初醒般展开行动。

敌机炮口在下一秒射出疑似权水弹之物。

「突击!」

几具机关甲胄踩着沙滩突进。

一般而言——机关甲胄若展开导术结界至战斗模式,权水弹几乎不会对其造成伤害。但对步兵却有相当大的威胁。基于上述原因,机关甲胄移动到前方充当盾牌是理所当然的对应方式。

诗织及兵卫的上级机关甲胄——这两具机体可以展开比其他机关甲胄更强力的结界,为了以防万一才选择留在原地保护步兵,其他九具机体则组成扇形小队,朝向那具大型机关甲胄突进。

它们打算以半圆队形包抄过去再砍杀敌人——这是种合乎常理的战术。刻意从正面挑战摸不着底细的敌人,跟对方一对一单挑是很愚蠢的行为。

「这里就交给我等负责!」

「阿艺藩捅的篓子要由阿艺藩武士收拾!」

领先诗织所率领的天部队四机,阿艺藩机士们强势挺至最前线。

当然,这些行为并非事先获得诗织指示,也不是沙盘推演下的产物。他们是因长尾和胜一事感到焦急——八成认为需要对幕府提出无意反叛的证明吧——看样子正宪或许私底下跟机士们说了些什么。

不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大笑声突如其来爆发。

是那具巨型机关甲胄发出的。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杂兵!」

明明有五具机关甲胄逼至身前,巨型机关甲胄却完全没有摆出迎战姿态——手上也没拿刀枪之类的武器,仅持既长且大的锡杖一把。虽然挥动起来确实能当武器使用……但对方拿这样东西究竟打算如何应战?不论多么巨大,支撑锡杖的蛮力多么具威胁性,机关甲胄一旦打起来,最后都是以近身斩击定胜负。

巨大机关甲胄此种行为,可说是等同两手空空上战场的愚蠢举动。

接着——

「纳命来!」

阿艺藩的机士们抄起武器朝它冲去。

看样子似乎考量到对方身形巨大,两具机体腾空一跃,另外三具机体则压低身势,锁定对方的脚跟出招,全队几近同步放出斩击及突刺。想逃也无路可退,阿艺藩的包围阵式密不透风。

「——跳舞吧!」

此时巨型机关甲胄放声一吼。

就在那瞬间——

「——!」

短短刹那,诗织感觉自己的视野扭曲。

不对。全身五感都有某种异样奔驰。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一切都变得诡异。剧烈的怪异感受猛然窜进身体里,诗织的心——不,她的灵魂在哀鸣。耳边仿佛听得到那样的声音。

「这——这是……什么……」

现场并没有出现任何闪光,也没有传出轰天巨响。

然而肉眼看不到的某种东西却化成波动推来,穿透自己的身体。

接着……

「——!」

抢在前头的那五具阿艺藩机体架式崩解。

其中三具机体在砍中敌机前似乎出了什么差错,当场往地面跌去,出现了仿如抽搐般的动作。

另外两具跃至空中挥刀劈砍的机体更惨——先是突然在半空中挥动手脚,难看地挣扎,之后便在没有任何缓冲的情况下坠落地面……撞击力道让一些机身装甲弹开,接着两机也开始抽搐。

「发……发生什么事了?」

诗织一面摇头一面出声叫道。

那些人的反应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是受到冲击之类的?

不过——机体看起来并没有任何……

「嘎嘎嘎、嘎、啊嘎嘎嘎嘎。」

「吧吧趴啊。」

这时响起了有些莫名其妙的声音。

跟巨型机关甲胄发出的大笑声迥然不同。

听起来——明显出自跌在脚边抽搐的阿艺藩机关甲胄,也就是机士们发出的声音。他们口里发着不成字句的奇妙声响,从原地起身后,开始跺脚绕圈。

「跳舞吧」——那具巨型机关甲胄确实是这么说的。

眼前的一切就是那句话带来的效果吗?

不过,那具巨型机关甲胄到底做了什么?

瞬间扩张导术结界,释放冲击波,将接近自己的杂兵撂倒,确实是有这种战术没错……但敌人刚才的所作所为明显有异。毕竟诗织的〈升星〉连一点小幅度摇晃都没有。

那么……

「咕啊,哎呀、呀、呀、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嘿咻、嘿咻!噫噫噫噫噫噫噫噫!」

五具机体就这么临场表演起奇怪的动作来……突然间,其中两具机体转身面对面,不约而同拿起手里的长柄太刀,接着就互相砍杀。

铿!钢与钢的敲击声响起,火花四溅。

「这、这是在做什么!」

兵卫大叫,但阿艺藩的机关甲胄并没有回应他,两具机体就好像暴躁的幼童般,持续朝对方出刀。导术结界似乎只有运作至最低阶段,刀刃虽没有砍进装甲里,但兵器互相砍来砍去,装甲因而产生歪斜,零件更从机身里弹出,不一会儿后,机关甲胄便杀得两败俱伤,逐渐走向毁灭。

不对,不只那两具机关甲胄。

其他三具也一样,它们身上出现一模一样的反应,自相残杀起来。

「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吼吼吼吼吼吼喔喔喔喔!」

迸出了丧心病狂的喊叫声。

不仅如此……

「喂,喂!你们几个——跟着起什么哄!」

察觉兵卫在喊叫,诗织的视线转向手边……看向处在机关甲胄身旁的步兵们。

他们几个——也不例外,手里拿着武器,上演着同袍互残的戏码。跟机关甲胄不同,他们是活生生的人,被刀砍中后喷出鲜血,怒吼及哀嚎声混杂其中。当中还有人不知发什么疯,开始拿人类的长枪去刺机关甲胄的钢铁装甲。

一看到东西就不分青红皂白出手。

他们的行为给人这样的印象。不是针对特定人物进行攻击,而是看到东西就不顾一切地杀过去——就是这种感觉。

因此……

「住、住手啊!」

「你们难道疯了不成!」

诗织麾下的机士们一面叫喊,一面抵挡朝自己扑来的阿艺藩机关甲胄。然而面对不久前好歹算是自己人的他们,部队成员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发动攻击。他们想方设法化解朝身上砍来的武器,或者将武器挡开,却迟迟没有出手打倒袭来的机关甲胄。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喃喃自语的同时,诗织注意到某件事。

起因是那具巨型机关甲胄。只要靠近它超过一定距离,就会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囚禁。被囚禁的人将会发狂。这一切当然并非偶然。虽然不清楚究竟是如何办到的,但那具巨型机关甲胄确实拥有这种机能。

「撤退,暂时撤退!」

诗织对部下下达命令。

不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靠近就会陷入狂乱。

拥有如此异端能力的诡谲巨型机关甲胄——改变先前策略,带着大笑声朝诗织等人猛冲过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笑声自脚边窜升。

就像虫子爬上身体般,一股不快感令沙雾为之颤抖。若情况许可,真想逃出这个地方。但如今——她的身体被关在一

具样貌诡异的巨大机关甲胄里。

位置大约在机关甲胄的颈部附近。构造上或许无法从内部打开吧,沙雾无论用敲的或拉的,钢铁门扉都无动于衷。

「哈!哈!德河的走狗们!哈哈!哈!」

就在沙雾的脚部正下方——格子状地面的更下方,一直哈哈大笑的光成就在那儿。

他正坐在驾验座上,操纵这具巨型机关甲胄。看样子「丰聪直系血脉」似乎只是用来启动巨型机关甲胄的「钥匙」,只要沙雾坐在上面,光成就能够操纵。

也就是说,这具巨大机关甲胄有两个座位。

「……够了……快住手……!」

沙雾痛苦地说道。

这具巨型机关甲胄属于上级机关甲胄。

亦即会以水晶眼对外部的光影、声音进行一元化管理,再输入机士的脑海中——无视个人意愿。所以,沙雾被迫观看她不想看的画面,听她不想听的声音。

有好几个人都陷入疯狂,自相残杀的景象。

不——还不只那些。

「求求你……这么做……太残酷了……」

早在先前,沙雾便已目睹了这具〈冥皇〉完全启动时所引发的事情。

正如文字所述——是一场疯狂的盛宴。

仿佛在祈祷般,〈冥阵〉的成员们齐聚一堂,端正坐姿观看着。

看上去应达百人,这些人——突然一起发出笑声,下一秒,他们口吐白沫,眼球乱转,互相袭击对方。

用武器砍杀对方或许还好些。

那群人就像野兽一样,或用指甲撕扯彼此,或伸出牙齿啃咬,最后甚至贪婪地吃起他人身上的肉、内脏。

集体抢食。

有如发狂的野兽般抓到什么就吃什么。

不仅如此……看到那副光景,光成竟发出满意的笑声,居高临下地欣赏这一切。

照这样子看来,对他来说,那地狱血景或许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又或者,对那些自相残杀的〈冥阵〉百人而言,这一切也早就在预料之中。自愿成为〈冥皇〉的活祭品——若非有成为人柱的觉悟,应该不会有人想跟这场狂宴扯上关系吧。

其景象既不庄严,也不优美,是一群人聚在一起殉教。

「……想复仇,还是征服这个国家都随你们,跟我没有关系……!」

「您在说什么呢。」

光成可说是开心得不得了地说道:■

「公主殿下是丰聪最后的希望。有义务对德河进行制裁!」

「……」

这些对话早已重复过好几遍了。

但她一直无法说服光成。与其说对方意志坚定,不如说两人的对话毫无交集。光成根本无意听取沙雾的说法——说得更精确点,他肯定无法理解对方正在说服自己。

他已经疯了,打从心底疯了。

只能这么想了。

恐怕——只原合战败北后,每日活在狩猎败落武士的阴影下,四处逃亡,额头上受了那道伤之时,光成就已发疯了吧。

就连沙雾厌恶些什么,他也不明白。

所以——

「这具〈冥皇〉也是其一,为了实现大业才准备的!献上数也数不清的人当活祭品!」

「活、活祭品……?」

沙雾为这句极为不祥的话语感到不寒而栗。

是指之前自相残杀的〈冥阵〉成员吗?

还是——

「……!」

沙雾脑中突然闪过某个念头。

身为天部众的诗织等人前来阿艺藩调查的那件事。

频频发生的失踪事件。

这么说来——事情该不会是那样吧。

「这件事该不会跟失踪事件有关?」

「正是!」

光成的语气竟显得相当得意。

「把人收集起来,装在一起,静待时日——最后终于成了,得到最强的职神!」

「……咦?装在一起……?」

这句话无法理解。

沙雾下意识提出疑问。然而就在下一刻,她就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后悔莫及。

有些事情不要知道比较幸福,世上就是有那么几件这样的事情。自己明明早已对这点有深刻体认了才对。

「是蛊毒大法!」

光成给出答案。

「没错,就是蛊毒大法!我们用了蛊毒!只不过,装在壶里的不是虫子,改用人类!哈哈!哈哈哈哈!」

「……!」

一时之间,沙雾还听不懂光成在讲些什么。

蛊毒大法。

那是一种咒术。找来昆虫、蜘蛛、蜥蜴、蛇等等——将毒性强烈的生物关进壶里,让它们自相残杀,再用最后存活下来的那只作法并杀掉,回收那累积再累积,浓缩至极的怨气,将那股力量转化为咒力使用。

也就是说——

「将那些人关在坑里自相残杀,互相啃食彼此。」

光成若无其事地说道。

竟然说让人类互相啃食彼此,面对如此恐怖的行径——沙雾觉得厌恶不已,但光成身上却感受不出半点相似之情。他甚至还得意地将作法全盘托出。

先是开挖一个大型的垂直洞穴。

再将抓来的男女老少全关进去——接着放置。

一开始也有人会互相帮忙,企图逃离,但最后,当饥饿超越一定限度、节节升高之时,同类相残的掠食就开始了。

就这样,后续不停追加投入更多的活祭品至这个持续「熬煮」、充满怨念的「壶」里,当里头剩下最后一个人时,再将那个人从垂直洞穴中拉出——接着杀掉他。

「愤怒、恐惧、哀叹、憎恨,一切怨念全浓缩在最后存活的那个人身上!杀掉那个人,再将他灌进〈冥皇〉里当职神!」

「……!」

沙雾的呼吸为之一止。

这么说来,〈冥阵〉的成员会在〈冥皇〉前互相厮杀也是因为——〈冥皇〉放射出特殊的导术结界,受到那结界释出的「饥饿」、「愤怒」及「憎恨」影响,才变成那样吗?

「九十九众他们称之为破心结界。」

光成如是说道。

照这样子看来——会让邻近人员全数发狂的〈冥皇〉之力,一开始并没有装载在这具机体身上。

这具机体应是丰聪家暗中制作出来,而丰聪的残存势力以零组件状态隐藏起来……但仔细想想,机体是造来给丰聪家正统继承人搭乘的,不可能设计出如此诡谲不祥的机能及职神。而且设计似乎还是丰聪秀吉在世时进行的,如此一来就更不合理了。

这一切全都是九十九众出的主意。

当然——即使如此,仍无法说将那些东西照单全收,还开心使用的光成脑子正常。

「将浓缩了负面感情的人类怨念转换成机关甲胄的结界使用,加以增幅,就能造就任谁接近都会被破坏心神的可怕结界!用以对付多达十具的机关甲胄,这还是第一次,不过看样子不论敌人多寡都能发挥效果。当然了,或许还需要再做些调整。」

这道〈破心结界〉似乎只对外部物体有用。

因此沙雾及光成都得以幸免,没有发疯。当然,或许也可解释为光成的脑袋早已不正常,而沙雾亦然。

「谁来都一样——就算搭乘机关甲胄,还是无法接近这具〈冥皇〉半步!只要有这具机体就行了!就这样一路攻下江渡吧!呼哈哈哈哈哈哈!」

「……」

自水晶眼注入的光景实在凄惨,沙雾闭上双眼——但她马上发现这么做并没有任何帮助。这并不是用自己的眼睛直接观看。尽管眼帘已阖上,机关甲胄的水晶眼还是将那些景象原封不动地送入脑海当中。

人们将他人——光是砍杀还不满足,一旦对手倒下,他们就会拿刃器狂刺无数次,直至杀害对方——最后再吃掉。操着利牙贪婪地啃食人肉,啜饮鲜血。

这是否是出自做为职神的男人——出自令他疯狂的起因「饥饿」?

简直是恶鬼的所为。简直是地狱绘图。

(这一切……)

沙雾身处几近晕眩的恶寒之中……脑海里思考着。

(这一切……又是我造成的吗?因为有我才会变成这样?都是我……)

养育她的父母曾说自己是瘟神。

明明不想活却死不了……又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她是早已亡族的丰聪公主。这点对沙雾来说只是一种诅咒。虽然早已不复存在,但丰聪的权势曾经带动这个国家,在历史上留下无法抹灭的痕迹。就算主张这些事跟自己无关,还是没有人愿意听她诉说。隐藏真实身分也一样,刺在两只手上的护法兽导术回路不允许她活得像个一般人。就算别人什么都不知道,但看到那些东西,任谁都会明白她的身分非比寻常。普普通通、平平凡凡、安安稳稳地过活,这些对沙雾来说恐怕遥不可及。

(我的血……我的家世……还没出生就背负责任,连自由自在过活都不被允许……我……一直到死都……)

无法逃离这个诅咒吗?

受其他人厌恶、疏远,就连只是想当个平凡女孩这点

小事都办不到。

不过——仔细想想,其实还有那么一个。

不管沙雾是何方神圣,那名男子都无动于衷。

就算看到护法兽的刺青,他也连眉头都没皴一下。

当然,他会那么做并不是在顾虑沙雾的心情,但抛开这点——对方的态度就像在说,自己是什么身分都无所谓。

(……晓月。)

身处令人目眩的疯狂与绝望深渊,沙雾——想起那名不苟言笑的年轻鬼武者。

「——!」

一直在监视晓月的阿艺藩武士们不约而同进入备战状态。

那是因为至今以单膝跪地、呈静止状态的〈红月〉巨大机体,此时有所行动。

同一时间,一样安安分分地坐于其脚边的晓月也跟着缓缓起身。

「不许动!给我老老实实待在那儿!」

阿艺藩武士们用有些慌乱的声音叫喊着。

「导术师——不对,快带机关兵过来!」

或许是晓月一直没什么逾矩行为的关系,阿艺藩武士大多认为他会老老实实地待着,不至于出什么乱子。然而与预料相反,晓月开始展开行动,所以他们才会明显狼狈起来。

能立即出动的机关甲胄大半都跟诗织他们一起前往离岛了。留在福岛家别院的就只有刚经历调整及维修的机体。毕竟,当初晓月在海上作战时,阿艺藩贵重的机关甲胄就已被他破坏掉三具。

「咦咦咦?」

突然间——晓月身旁多出一名女子。

是职神。也就是凭附在〈红月〉里,名唤琴音的女孩……应该是这样没错。

「晓月、晓月,大家看起来好像很生气呢?」

那朝晓月出声询问的语气及表情,简直跟个稚气未脱的女娃没两样。

前些日子,琴音身上还散发着气质高雅的沉着冷静,带着淡淡的忧愁色彩,如今却连点影子都找不着。该说她天真烂漫呢,还是单纯无邪,眼前琴音说话时,笑容丝毫不带半点紧张感。

「别管他们。」

晓月一脸嫌碍事的模样,抛出这句话给职神。

「可以吗?可以吗?那,我问你喔——可以杀掉他们吗?」

不对,这真的是琴音吗?

为同一职神?

「放箭,快放箭!」

仿佛大梦初醒般,手持弓箭的阿艺藩武士们纷纷架起弓箭。

不过……就算箭矢的尖端已经对准自己了,晓月依然不改镇定。就好像没看到那等阵仗,态度从容不迫地绕到〈红月〉背后。〈红月〉也为了迎接他而敞开背部装甲。

「放箭!」

弓声作响,所有的箭矢同时射出。

六枝凶器直逼晓月。

然而……

「——!」

才打算换上第二批箭矢,阿艺藩武士们却惊愕地停下动作。

箭矢突然在半空中改变方向,擅自扭曲轨道,朝地面刺去,有的则朝空中飞去——没有半枝箭射中晓月。

当然,并不是阿艺藩武士们没瞄准。

这是……

「导术结界!」

是〈红月〉展开的导术结界让箭矢偏离轨道。

导术能操纵可能性。

无论出来的结果多么「荒谬」,就算该现象的发生机率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导术都能将其强制引至现实面,令该现象显现。让箭矢偏离,不射中晓月——是导术结界撷取出这项现实。

不过……

「怎么可能,人都还没——」

其中一名阿艺藩机士几近呻吟地说道,那是因为——晓月根本还没搭乘上〈红月〉。

导术毕竟是用意志力吸引可能性的术。

因此,施术时需要用自我来充当术芯,亦即要有活生生的人类才办得到。纵使该具机关甲胄有职神凭依,没有机士在旁还是动不了,机关兽也一样,没操纵人员坐在操纵台上握住缰绳就不会动作。更何况是用于战斗层面——要展开让箭矢偏离的强力导术结界,如果没有活生生的人坐在里头,终究无法成功展开。

像在印证这点似地——

「让开!」

随着一道叫嚷声,一具机关甲胄绕过房舍突进过来。

是中级机关甲胄。可想而知,若要面对面进行一对一作战,它根本不是上级机关甲胄〈红月〉的对手,此事已在先前的海战印证过了,但对方大概是认为,机士还没有完全乘坐上去,或许有办法进行压制吧。

机关甲胄发动攻击,跟人类射出的箭矢威力截然不同。

这次肯定没问题,〈红月〉会被拿下——在场所有人都这么想。

不过……

「——唔喔!」

朝这边冲来的机关甲胄机士发出喊声。

他打算制伏对手,手里拿着大剑,朝〈红月〉猛力一劈——但事与愿违。

「竟然空手夺白刃?」

当那把剑快要击中〈红月〉的头盔时,两条钢铁手臂顺势举起,自左右方制止住挥下的刀刃。

「怎么可能……!」

空手夺白刃是相当危险的技巧。基本上,和左右手掌制住剑身的力量相比,向下挥剑时贯注的力道会更加强悍,这点毋庸置疑——重点不是只有制住而已,这种技巧必须在手接住刀刃后运技扭转,将攻击轨道强制导向侧边,藉此化解对手施加的力道。一旦错失时机,当然——刀刃将会对准空手夺白刃者,朝其天灵盖劈下。

不过……〈红月〉的双掌却正面挡住这一击。

也就是说,纯粹是因为机关甲胄的输出效能相差太大,再加上导术结界的干涉能力也有着天壤之别,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话虽如此,姑且不论人类射出的箭矢,面对机关甲胄的斩击,另一具机关甲胄机士都还没完全乘坐上去,照理说不可能像这样正面使出空手夺白刃,将攻击挡下才对——

「说什么不许动——」

爬上目前仍单膝跪地的〈红月〉背部,晓月一面滑进里头的驾验座,一面说道:

「上个厕所也不行吗?」

「厕……厕所?」

阿艺藩机士们听了哑然失声。

的确,人类的身体有进就有出。只要活在世上,人就得定期排泄才行……

「上厕所、上厕所,不快点去,小心尿出来~」

紧追在晓月之后,琴音跟着动身进入〈红月〉当中——有着琴音样貌的职神,不知在高兴些什么,语气欢快地哼唱小曲。

晓月对那番举动丝毫不以为意——

「只要一有动静就当场格毙是吗?这处置说妥当是妥当没错,但如果真想那么做,一开始就不应该警告,而是就地射杀才对吧。」

晓月丢下这句话,接着就关上〈红月〉的背部装甲。

黑色的上级机关甲胄继续用那双手制住大剑刀身,缓缓起身。

接着——

「碍事。」

伴随一句低喃,〈红月〉旋起手一扭。

大到差点令人捣住耳朵的金属声响起,被人用空手夺白刃接下的大剑——应声折断。

「唔喔!」

砍也不是,拔也不是,那具从方才起便僵在原地的机关甲胄,此时重获自由,脚步跟着踉跄。

接着——

「滚去睡吧。」

〈红月〉的脚使劲踩下去。

与此同时,〈红月〉的右掌进而压向脚被绊住、机身向后仰去的机关甲胄的脸——下一刹那,其手掌猛力击出,几乎将整具机体压陷地面。

沙尘伴随着巨响飞舞而上。

「噗哇!」

阿艺藩武士们不自觉地抬手遮脸。

眼前视野遮去大半——

「呐呐,晓月,杀了他没关系吧?」

「等会儿再说。」

语气天真无邪——话语间却在询问杀戮之事的职神女子声音,以及晓月不耐烦的回应声响起。

「怎么了,晓月,有那么急吗?难道你快尿出来了?」

「刚才那只是随口举例。」

「咦——」

现场遗留下这么一段欠缺紧张感的对话——下一秒,黑色的上级机关甲胄便以猛烈之势跨地飞跃围墙,就此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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