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以怒为粮者
亦有以恨为食之人
穷砥斗志越渐靡
长赖怒恨终难舍
倚负愤怒
倚负憎恨
但看己身孰恨孰怒,业已迷怅
为怒而怒,为恨而恨
于焉生得此番禽物
●
水面上——踩踏脚步。
沉重的钢铁脚掌并未沉入水中,海面亦没有凹陷下去,就好像行走于冰面上一般,乘着坚实的反作用力,巨大黑色铠武者得以获得支撑。铁会沉到水里——就像在嘲笑这番定律般,机关甲胄〈红月〉在海面上迅速奔驰。
只要调整机关甲胄的导术结界就能步行于海面。
特别是像〈红月〉这类上级机关甲胄,导术结界的效能较高,精密度也优越。就算不靠船只,只要距离够近——譬如近海离岛,机关甲胄就能越过海面,直跨海域。
昭显导术结界运作的微光及浪花顺着脚步延伸,〈红月〉正朝诗织等人派队的离岛前进。先前要袭击运输船时,晓月曾弄到记有周边海路的航海图,所以他大致知道离岛的位置。
「……」
晓月在〈红月〉里头眯起那双眼睛。
说起上级机关甲胄的水晶眼,一般视觉功能自然不在话下,就连听觉及嗅觉都能掌握,与视觉重叠之后将其显现在机士眼前。眼下,晓月连海面飘送过来的「声响」及「味道」都能「视」得。
「这是……」
几抹讯息自海潮彼端漂来,有怒吼声,还有钢铁互相撞击的声响。
跟机关甲胄的驱动声相比,那些讯息更加清晰数倍。
除此之外——
「闻起来有血的味道呢。」
琴音语气愉快地添了这句话。
不对,错了。虽然长得跟琴音一模一样,但——如同晓月先前所提及,她是凭附在〈红月〉机身里的另一个职神「丹音」。
「没你的事了。去睡吧,换琴音出来。」
「咦——」
接获晓月毫不留情的指示,丹音一张小脸顿时鼓起。
「晓月好过分——」
「你太棘手了。」
晓月朝她回道:
「要是等一下你乱杀人,会很麻烦。」
「晓月自己也会杀人不是吗?」
「我不像你用杀人来取乐。为了找乐子杀人会失去控制的。我杀人是为了实现目的的手段。被手段耍得团团转,搞得目标愈离愈远,根本是本末倒置。」
「晓月都欺负人家。」
丢下一句闹别扭的话后,一瞬间,丹音的身影摇晃了下。
接着——
「——晓月大人。」
仿佛判若两人,露出沉着表情的丹音说话了。
不,现在已经换成琴音了吧。
「看样子那边打起来了。」
晓月瞪视着那座问题离岛这么说。
怒吼声、巨大轰鸣,以及血的味道。
可以明显看出岛上正展开战斗。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靠得愈近,岛上的战斗景象就越发清晰。
看得到岛屿外缘的白色沙滩,还有耸立在一旁的山林。
就在山林跟沙滩的交界处附近,似乎有场混战正如火如荼展开。
只不过……
「自己人在打自己人?」
水晶眼里映照出的光景,只能用诡异两字来形容。
外观明显是属于阿艺藩的机关甲胄,正在袭击诗织等人的机体。不单如此,就连随行的步兵也惨遭攻击,更有阿艺藩的机关甲胄起内哄,甚至天部队的机关甲胄也在对自己人进行攻击。
除此之外——
「有人,在吃人……?」
琴音一脸吃惊地发出低喃。
没错。步兵正在袭击同为步兵之人,似乎那样还不满足——他们甚至吃起死去同袍的肉,啃食对方的内脏。那些脸被血液染红,嘴里发出不明所以的哮吼声,一群人就这样持续地啃噬彼此。
那已经不是混战了。
根本是地狱绘图。
再加上——
「……是那玩意儿吗?」
在这片惨状的另一方——
他看到机体明显宏伟——比寻常机关甲胄还大上数倍的异形机关甲胄就站在那儿。它缓缓地步行前进,朝在沙滩上步步后退的诗织机队逼近。
「让开!」
自海面来到沙滩上,晓月一鼓作气前冲,口里爆出怒吼。
疯狂的血宴正进行到一半,理智尚存的喝斥声似乎特别响亮,看得到诗织及兵卫的机关甲胄纷纷转往这边。但晓月无视两人反应,自顾自地从他们中间冲过,朝明显出现异常举止的机关甲胄直奔过去。
「斩击强化!」
「遵命。」
就在晓月叫喊的同时,琴音调整<红月〉的权水循环量及分配比例。无视大半防御机能,将突进做最大限度的利用,针对瞬身劈去的一击进行强化。
吃下横砍而来的刀斩,三具机关甲胄接一一连三地失去平衡。〈红月〉奔驰越过,紧接着它们的上半身就跟下半身分家,滑落下来。
〈红月〉蹴起沙尘,改变行进方向。
又接连斩了另外两具机关甲胄后,晓月将机体驶回诗织等人所在处。
「晓月……!你怎么在这——」
「这到底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晓月直接打断诗织的话语,转而询问道。
或许是觉得眼下不适合在那追根究柢,兵卫用有些憔悴的声音插口道:
「不清楚!突然之间,大伙儿全都疯了——」
「疯了?」
他们看起来确实不像精神状态正常的样子。
难道他们全都同时一起发疯吗?
不过——这是为什么?而且,只有兵卫及诗织的神智清醒又是为何?
「疯了……」
发疯的机士跟——机关甲胄。
由此想起的,是在江羽大街上大闹的那具机关甲胄。
「该不会跟那家伙一样吧?这么说来——」
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没办法掌握透彻。
不过——
「论原因,八成……是那个吧。」
晓月透过水晶眼望去。
陷入一片疯狂的沙滩上,那具巨大机关甲胄正不为所动地、带着王者气息走来。
●
如今只剩绝望一昧自头顶灌下。
一分天下的大战——于只原合战败北,之后展开逃亡,已经十日了。
别说是机关甲胄了,连马匹都不剩,要说还剩下多少兵力,就只有拚死从合战场逃出、苟延残喘的十几名部下……他们也一样,如同主子一般身躯负伤,筋疲力尽之余连带使得动作迟缓。
一行人已脱去沉重的铠甲,也把醒目的长枪给扔了。
狩猎战败武士的人并不一定局限于敌方武士,其中还会有农民组成的集团前来袭击。原本,面对成长过程中经历武艺锻炼的武士,区区农民是不可能在对战中得胜的,但战败武士大多都相当疲劳且负伤,若对方杀过来的人数比他们多出好几倍,最后武士方仍将会以败战收场。
「可恶……」
石田光成脸上覆盖着布,带着憎恨的声音自缝隙间溢出。
布已吸了不少来自他身上的血,染上一块又一块的深色黑斑。
从合战场逃出时——最后关头遭背叛者小早河的手下砍伤,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极大的伤口。若没有属下们架着他逃离,自己的首级八成已在该处被人取去。
那张神经质的细瘦脸孔,如今,已然浮现出凶神恶煞的表情。
对德河的千愁万恨支撑着现在的他,成为他的动力。
可是——
「……」
脚被树木根部给绊倒。
连伸手去抓样东西的余力都没有,光成就这样倒在地上。
他——还有他的心腹们,大伙儿正横越草木茂盛的森林。
老实说,像这样跌倒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为了不让敌人发现,他们特地选择走兽道一般的路线,几乎都在大半夜里进行移动——他已经被石头和树根绊了一次又一次,一路上跌跌撞撞。
每回,光成都被臣子们扶起,接着站起身,继续走下去。
不过——
「……」
光成的脸在布下方剧烈扭曲。
所谓的目的地究竟在何方?
如今……他们该往何处去才好?
好坏姑且不论,光成并不愚钝。他相当清楚先前那场只原合战会让战国时代划下句点,已经没有任何势力能与德河抗衡了。正因如此,反德河的武将们才会聚集在光成底下。他们打算打着丰聪的旗帜,藉此组成足以和德河匹敌的力量。
然而,最后仍以战败告终。
胜者终将支配整个日本,构筑下一个时代。而那个新时代不会有败者的容身之处。光成一心只想逃离战场,但这趟路究竟要往哪里去,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主公。」
臣子们也
因光成跌倒而停下脚步。
他们几个伸出手来——不过,光成却没有过去攀扶,就这样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就连抓住他人援手让自己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
臣子们个个面面相窥。
现在只是绊倒的人凑巧是光成,对他们而言,状况其实大同小异。现在在这里倒下,能不能挤出那股力量重新站起,着实令人存疑。
「主公——」
其中一名臣子用非常认真的目光凝视光成,单膝跪地说道:
「大势已去。事到如今已无须苟延残喘了。」
「……」
光成没有回答。
就算不问其他人,他也清楚明白臣子想说些什么。
至今,他们只是没有机会说出那句话。从只原来到这里的路上,绝望时时刻刻跟在他们背后施压,等着超出负荷的一瞬间暴发。而那一刻,只是刚好就是现在。
「请做好觉悟……」
如此说道的臣子,伸手握住腰间的配刀。
光成维持着倒在地上的姿态,低声呢喃:
「就连遵从主上遗言,从旁辅佐秀赖大人直至成为独当一面的君主都办不到……如今我就要……在这种地方殒命了吗……」
「……」
臣子们沉默以对。
不过他们似乎也已经做好觉悟,甚至有人席地而坐,进行切腹的准备。
就在那时……
「——莫非您想在这种地方放弃?」
某个人语气淡然地抛出疑问。
「……?」
臣子们面面相觑。
那并非臣子们所问,当然,也不是出自光成之口,那声音是从何而来的呢?
饱含不安与紧张的视线忽左忽右地梭巡——
「——!」
绊住光成脚的树根——延着树干看上去,有名男子站在一枝特别粗壮的树枝上。
白色装束在夜色映衬下越发醒目,不过,光成等人怎么会到这一刻都没有察觉来人呢。莫非对方是乱破之流,抑或是导术师。他腰上插着一大一小的刀,脸的上半部为白色面具所遮去。
看上去确实是人类没错,却令人摸不着底细。
有如一道白影。
先不论这些——
「……来者何人?」
光成沉声问道。
「九十九众。」
白衣人给出答覆,接着挪动手甲,将刺在上头的墨黑色「白」一文字刺青展示众人。
「百」减去一便为「九十九」……那刺青确实跟报上的名讳有所呼应。但那样东西是否能立即证实身分就有待商榷了。
「九十九众……」
光成于口中咀嚼这个字眼。
印象中曾听过这个名号好几次。
有人称该武装集团为乱破集团,也有人说他们是佣兵集团。但他们却跟同为佣兵的杂贺众有所不同,不曾跃登至台面上,不如说讲到这群人,给人的印象还比较接近狐狸或妖怪之类。虽听过这个名字,但实际遇上自称是其中一员之人,对光成来说乃头一遭。
「……主公!」
臣子们摆出备战姿势并出声唤道。
不晓得是何时现身于该处的,光成一行人被十几名白衣人团团包围。他们恐怕也是九十九众吧。
话虽如此……
「看来这位便是治部少辅——石田光成大人。」
站在树上的白衣人开口朝他说道:
「若您还存有不容德河一统天下的气概,我等便有意出手相助。就让我领各位至安全场所,为各位略尽棉薄之力。」
语毕,树上的白衣人纵身跃下,落于光成身旁。
然而此番举动亦有如魅影般悄无声息,对方虽立于伸手便可构得的咫尺处,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气息。若他不是幽灵之类,必定是个身手相当了得的高手。
「……」
光成盯着朝自己伸来的手。
最后——
「…………万事拜托了。」
他伸手握住白衣人的手,这个举动就发生在不久之后。
……
……
「九十九众……」
坐在巨型机关甲胄〈冥皇〉的驾验座上——光成轻声道:
「经由他们的指引,我等在阿艺国的离岛上驻扎,苦等时机到来。九十九众没有食言,提供我等金钱与技术。虽然我不清楚他们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但我孑然一身,已经没什么东西好失去的了,亦无所畏惧……」
这话不像在对沙雾诉说,倒像在回顾过往。
「只不过,还来不及东山再起,我便听到丰聪家灭亡的消息。我身上只剩替丰聪——替主上一展夙愿、报仇雪恨的执意,这时九十九众来到我身边,替我带来丰聪家的守护甲胄〈天帝〉,并传授知识予我,将其改造得更强。」
丰聪家的守护甲胄〈天帝〉——不知是没将天皇放在眼里,猖狂地造出自号帝王的机体,或是有其他理由存在,总之那具机体被隐密藏起,于各地都只进行一部分的组件制造。九十九众将这些组件收集起来,运往阿艺国的离岛——运至光成身旁。
这举动就像在对他诉说利用该机关甲胄遂行复仇大业。
于是——
「事到如今,已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光成紧握着驾驶座的扶手,以充满怨恨的语气说: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啊,德河。竟敢忘却主上——忘却丰聪的大恩及威严,那番作为……那番作为……!」
「……」
在光成正上方,被迫坐于另一个位子上的沙雾,此时已连半句抗议都没有。不知是否完全放弃挣扎了,只剩近乎喘息的吐气声零零落落地洒下。
然而,光成依旧对那些反应置之不理——他透过水晶眼紧盯着海岸,口里说道:
「我要毁掉他们。灭九族,断子绝孙。只要有〈冥皇〉就能办到!」
光成自驾验座上探出身体——如此咆哮着。
●
对方的手法尚不得其解。
不过——看到阿艺藩的机关甲胄及诗织部下们的那番惨况,即可确信一并破坏机关甲胄的机士和职神的,就是那具异形般的巨型机关甲胄。
晓月相当笃定。
「事前没有什么征兆吗?」
晓月跟诗织他们一同后退,出声询问。
然而他们背后——是海。
机关甲胄确实能在海上步行,但若要全力进行战斗,不须动用导术发动水面步行的地面自然是首选。撇除能破坏人类意识的不明攻击手法,单看身形的巨大程度便可推知一二,异形机关甲胄的威力肯定不容小觑。
「还有……为什么只有你们安然无恙?是因为搭乘机关将吗?」
「不清楚,但——」
兵卫回应道:
「刚才有一瞬间,就好像……五感全都乱了一样,有种奇怪的感觉。在那之后,随行的士兵和阿艺藩的藩士们便陷入疯狂……一共有两波。而第二波过来后,本队的机士们也受到影响。」
「感觉乱掉……?」
「用言语很难确实形容。」
诗织接在后头续道。
她一直给人不若女子的胆大印象,但如今声音也因紧张而显得紧绷。
「那种五感乱掉的感觉——若是那感觉再强烈一些,我们两个八成也岌岌可危。我们会没事,大概是因为和它有段距离,再加上导术结界比较强吧……」
「也就是说——」
晓月瞪视着异形机关甲胄,开口说道:
「那家伙破坏心灵的攻击……也是一种导术吗……?」
对方手法或许是先展开某种特殊的导术结界,一旦有人碰到或被纳入结界范围内,身心就会遭疯狂所支配。
既然如此……
「真棘手啊……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靠近吗!」
晓月发出呻吟。
基本上,机关甲胄的战斗多半是互相砍杀,也就是所谓的近距离格斗。当然,也有像权水弹那样可以进行远距离攻击的武器……但敌人是机关甲胄的话,威力不安定的权水弹会受导术结界的干涉力阻扰,几乎没办法期待会有什么效果。权水弹到底还是对人或是对设施用的武器。
然而,根本没办法靠近那具异形机关甲胄。
事情演变至此……实际上,已经没有打倒它的方法了。
那样的巨体,说起来也是为了拉出距离——或该说是为了扩大导术结界的施展范围,最后才会造成那样吧。一切端看权水的搭载量与循环流量而定,最重要的是导术结界范围取决于机体大小。对手的攻击还没碰到机体,它就会自内侧将接近而来的敌人——机士的心给破坏掉。
这应该就是那具异形机关甲胄的基本战法吧。
「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才造出那玩意儿的。」
「谁知道呢。总之——用寻常方式决胜负的话,肯定是我方吃败仗。」
当初——阿艺藩的机关甲胄就是正面举刀攻击,结果短短一瞬间机士的心就被侵蚀了。只要心灵够坚强
就能挺得过之类的,应该没那种好事。
然而……
「——!」
突如其来地,异形机关甲胄加快移动速度。
还没到跑的程度,不过朝这方接近的脚步飞快。
理所当然——
「闪开!」
晓月朝诗织及兵卫吼出这句话,接着拔出刀剑。
「等等——晓月!」
「你们两个很碍事,退下!」
因为刚才和阿艺藩的机关甲胄,及部下驾验的机关甲胄进行过一场乱斗,〈升星〉及〈月轮〉都受到损伤。尽管对手是较次等的中级机关甲胄,但对方数量众多,此外,跟上一秒还是同伴的家伙对战也令两人难以下手吧。
有因就有果,权水势必会在激战过程中变质。就算导术结界的强度因此减弱亦属当然,而一旦那具异形机关甲胄再次发动攻击,遭受人与职神都会发狂的攻击后,实在不能保证他们俩这次能挺得住。
要是这两人和那两具上级机关甲胄都发狂了,事情就会变得更难收拾。
(不过,如果是〈红月〉的话……)
依诗织等人能够平安无事来看,上级机关甲胄或许有办法挺住,搞不好机身还能逼至刀砍得到的范围。至于导术结界的效果,只要将导术结界展开至最大强度,或许就能在某种程度上互相抵销也说不定。
晓月如此估算,没有退却,而是往前踏出。
「琴音,操纵导术结界,强化防御。」
「遵命——」
琴音回应后,调节权水流量及速度。
感觉得到〈红月〉以他为术芯展开导术结界,厚度比刚才更厚了。
接着——
「——!」
视野突然间扭曲变形。
映照在水晶眼里的景象全都开始走样。痛苦及不适感持续煎熬着,心灵跟肉体一分为二,进入一种不协调状态——这些感觉窜于晓月全身上下。
「——唔。」
晓月死命紧咬牙关忍耐。
不过——
「这……玩意儿……是……!」
他知道疯狂的感觉正逐渐透过全身皮肤渗进体内。
晓月命令导术结界进行防御强化,他知道导术结界正在与之力抗,然而,却没办法完全抵挡住。就好像被人猛泼冷水,还妄想拿布去抵挡一般。狂乱的感觉自缝隙间渗透进来,逐渐侵蚀晓月的心灵。
全身皮肤有如被火炎灼烧般刺痛不已,坐立难安的搔痒感游走着。
不对。那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了,在皮肤底下仿佛有虫或其他生物钻动着,然后逐渐演变成令人作呕的感受。同时,晓月的五脏六腑大发警讯,喉咙莫名干渴,所有映入眼帘的东西全都像——怪物一样。
(这是……饥饿跟……敌意……不对……是恐惧吗……?)
令浑身汗毛倒竖的恐惧袭来。
肚子饿得就像身体中央开了个洞。
这些感受扩散至四肢百骸。
在大多数的情况下……野兽就不用说了,人类也一样,肚子饿就会变得沉不住气,还会出现攻击性。
也就是说,生物为求生存,得吃掉其他生命果腹,这是基于此种事实所产生的理所当然结果。肉食草食或是杂食都不例外,要活下去就得确立一定范围的「地盘」,再从该处获取粮食。
正因如此,一旦有东西入侵自己的「地盘」,就等同间接威胁自身生命的「敌人」。当然,要想存活下来就必须排除「敌人」——亦即杀掉对方。
饥饿跟敌意是直接连系在一起的。
(……可……可恶……)
身体里冒出愈来愈多不分敌我的敌意,晓月发出呻吟。
是敌人。
是敌人。
所有人全都是敌人。
自己以外的都是敌人。
一定要杀掉。
势必得杀掉。
得把这些家伙全杀了。
得杀了他们撕扯开来吃掉。
不这么做就完了。
不这么做就完了。
自己就会被敌人杀掉。
被人杀掉被人吃掉变成一堆白骨。
杀吧。杀吧。杀吧。杀吧。
吃掉。吃掉。吃掉。吃掉。
来吧。来吧。来吧。来吧。
「唔……」
不管碰到什么都当成敌人,仿佛憎恨整个世界一样,怨念自晓月体内没完没了地涌现。还不只这样……
「晓、月、大……大……大大大……人人人人人——」
就连琴音的反应都跟着失序了。
大事不妙。职神一毁坏,机关甲胄的导术结界也会跟着消失。若事情演变成那样,晓月就等同以一介血肉之躯立于对手面前。
「该死……!」
晓月操纵〈红月〉朝地面蹬去。
他知道诗织跟兵卫已经退到海岸边了。
既然如此——
(只好暂时撤退。)
晓月打定主意后转身,准备离去——事情就在那时发生。
●
诚如前述——〈冥皇〉的水晶眼也会让沙雾看到一切。
在所谓的破心结界肆虐下,好几个人失去理智,砍杀彼此,同类相食。
就算闭上眼睛也没用,那些景象会直接注入沙雾的脑海。将视线转开仍旧于事无补,别开的双眼前方仍是地狱血景。尽管她想捣住耳朵,怒吼及哀嚎却会直接灌入头盖骨中。
毫无办法。」
会发生这一切……全都是因为自己这个人存在于世上。
她没办法再继续忍耐下去了。
干脆咬舌自尽吧……心里虽有这层打算,但护法兽恐怕不会让她如愿。
沙雾就连自尽的权利都没有。
不过……
「…………晓……月……?」
眼前出现一具眼熟的黑色机关甲胄。
是那名年轻鬼武者所驾驭的机体——机关将。
那具机体就站在〈冥皇〉前方。
刀已出鞘。
摆出迎敌架式。
简直像是要迎战——
「……」
迎战?对抗这具会破坏所有接近者心灵的疯狂机关甲胄?
打算跟丰聪怨念催生出的大规模杀戮兵器战斗?
那种事情——
「……晓月……」
沙雾喘着声呼唤那个名字。
呼唤那名不把沙雾视为丰聪的公主,亦不看做护法兽加身的可怕女子,仅仅只视她为森罗万象中的一个人类——愿意这么看待她的鬼青年。
确实,就身为鬼的他来看,区区一个沙雾,或许在他心中不过是个平凡人类罢了。人类社会、人类的价值观,正因为他处在这些纷扰外,晓月才没有将沙雾视作特别的存在。
就只有他。
所以——
「晓月……!」
这呼唤宛如祈祷。
这呼唤有如誓约。
发自内心,不由自主——受体内涌出的冲动驱使,沙雾不停叫唤:
「晓月!晓月!晓月!」
沙雾不知道自己的呼喊能不能传达给对方。
但她就是没来由地相信他会听到——全凭这一丝毫无根据的坚信。
接着……
「求求你,求求你,啊啊,请你把我、把我——」
晓月一定能办到……
「——把我给杀了!」
他一定能将这些愚昧且无聊透顶、难熬又令人痛苦的一切,将纠缠着阳炎沙雾——不对,将纠缠着丰聪公主的东西全都消灭掉。
●
「晓月……!」
称之为奇迹显得太过微弱,但想称其为必然,却又过于罕有。
「晓月!晓月!晓月!」
有人在呼唤他。
理智逐渐被疯狂吞噬,晓月拚命抵抗那种感觉——同时循着那道声音看去。
就在那具异形机关甲胄的颈畔。
透过那层厚重装甲的细微缝隙。
在那看到的是——
「……!」
水晶眼捕捉到画面,那光景顺从晓月的意思延伸开来。
扩大后投影至他意识里的景象——是那名女孩的脸庞。
阳炎沙雾。
她——
「求求你,求求你,啊啊,请你把我、把我——」
正在哀求。
脸上淌着泪水哭喊着。
是那名老是一脸厌倦,能称作七情六欲的情感全都深埋于倦容之下,毫无喜怒哀乐的女孩,她正露出拚命的表情,声嘶力竭地诉说着。
「——把我给杀了!」
——她如此说着。
「……」
晓月一面瞪视那具异形机关甲胄,一面后退。
〈红月〉的脚踏至海滩与海水交界处时激起水花,蹴起沙尘,当机体来到海水足以埋没膝头的深度时——琴音总算跟着恢复理智了。
「晓月、大人——」
「……琴音。」
晓月感觉到侵蚀自己的狂乱正迅速消退。
应该已经脱离对手的攻击范围
了。看样子那具机关甲胄因为庞大身躯使然,动作似乎异常迟缓。最起码〈红月〉在移动速度上快过它。
只要尽全力后退,应该就不会被追上。
不过——
「刚才的声音……是……」
「……」
晓月没有回应语带担忧的琴音,他继续退往更后方,持续瞪视着那具异形机关甲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