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七公国会盟于普林齐诺坡里所订立的结盟条约,被后世的史学家评为历史上最愚蠢的协定之一。虽说这个盟约后来在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主张下解除,并且缔结了新的军事同盟。然而,在此之前普林齐诺坡里盟约始终都是东方公国联合军的一道枷锁。这其中最大的问题在于,普林齐诺坡里盟约之中有这么一条僵化却具有不可违逆性的盟国安全保障条约:即盟国之中有哪个国家遭受攻击,其它六国就非得出兵协助不可。
“要是我早个十年出生,我绝不会让大家签下那种同盟条约!”弗兰契丝嘉坐在马车中,咬牙切齿地说:“这只会令盟国的部队被人家任意摆布而已嘛,真是愚蠢到不行的合约!”
对于她的说法,长期待在圣王国军中的克里斯也不由得点头同意。圣王国军中甚至有将军语带嘲讽地说,我们只要付出少少的损失,就可以将公国军玩弄于股掌之间;就好像你压住小孩的头,他没办法反击而只能胡乱挥舞自己不够长的手脚一样。
“可是盟国间为什么会缔结这样的条文呢?”宝拉一边磨着草药,一边对着弗兰契丝嘉开口问道。
“还不是为了要保护遍布各国的帕露凯教会。都是因为那个大主教哭着要大家帮忙,结果使得爷爷他们只好答应。”弗兰契丝嘉说。
由于联合公国军反抗的对象是以杜克神为信仰的圣王族,需要另一个可与之抗衡的精神象征来凝聚他们的信念,这样就非得借助帕露凯教会的影响力不可。也因此,这次的会盟才没有在盟国的领土境内,而选择了帕露凯教会的圣座所在地·普林齐诺坡里。然而,圣王族早就看穿了联合公国军跟帕露凯教会之间的羁绊非常脆弱,因此率先踏破了所有的主教领土,甚至攻破了帕露凯教会的圣地普林齐诺坡里,逼使教会最具权威性的大主教舍弃了神圣的大教堂而逃到梅德齐亚公王旗下的圣卡立昂寻求庇护,也使得东方七国之间最后只剩下完全没能发挥正面效益却令大家做起事来绊手绊脚的普林齐诺坡里盟约。
“七公国当时认为,如果要结盟组织军队的话,最好的方式就是依附于教会名下。然而,大教堂没多久之后就被攻陷了,当然也就没有机会组织联合军队了。说起来,圣王国军的眼光还真是挺锐利的呢。”
克里斯忍不住别开了视线——因为致使普林齐诺坡里大教堂陷落的关键人物不是别人,就是克里斯。
“难道不能由札卡利亚公爵出面号召其它国家、在札卡立耶斯戈集合各国的部队组织盟军吗?毕竟其它各国对于札卡利亚公爵都非常敬重呀。”
听到宝拉的问题,弗兰契丝嘉耸耸肩说:“不行啦,如果真要对圣王国的女王陛下揭起反旗,那么就非得要以帕露凯教会的名义作为号召不可,因为唯有在宗教信仰的号召之下,人们才会愿意贡献出自己的力量呀。话说,我们如果真要树立一个能够和女王陛下匹敌、且具有号召力的旗帜的话——”
“够了吧?我们不要再谈论这个话题了好不好?这件事跟是否拥有具有号召力的旗帜,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只要把整个圣王国消灭掉就好了。”
打从好一阵子以前就已经显得非常不愉快的米娜娃,冷冷地吐出这么一句话。她的视线始终放在克里斯身边的窗子外头,话中的语气却显得非常具有针对性,让克里斯的心脏冷不防地抽了一下。
他和米娜娃两人才刚从毒伤的死亡深渊中历劫归来,算算打从他俩清醒之后已经过三天了。从那天开始,米娜娃就没有再和克里斯说过话。然而,因为他们大病初愈,身体还很虚弱,弗兰契丝嘉暂时仍强迫他们待在马车里头跟着部队移动。在这狭小的车厢中,克里斯和米娜娃总得在收纳武器的木箱和竹篓之间扭动身体来找寻舒适的栖身空间。然而,即便他们两人的双脚都已经紧邻到几乎碰在一起的程度,两双目光却从来没有交会过,当然就更别提这中间有说过什么话了。这对克里斯来说简直就是一场酷刑。然后,她久久才开口一次,没想到脱口而出的又是这种充满针对性的言词和语气。
弗兰契丝嘉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容作为响应。米娜娃此时将目光移到宝拉身上,“所以我们现在去梅德齐亚就是为了给大主教卖个人情吗?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能不能在圣卡立昂被包围以前赶到还是个问题呢。”
此时马车前方传来的马蹄声忽然加剧——
“弗兰殿下!”
吉尔伯特从侧面车棚的小窗子外掀开布帘探出头来。此时他正骑着马和马车并行着。
“在四英里之外有圣王国军的阵仗。他们似乎已经开始对圣卡立昂展开包围网了。”
“结果我们还是没赶上呀……那没办法了。我们先跟其它同盟国的部队会合吧。”
“所以你原来打算如果赶得上的话就不会先跟盟军会合、直接带着部队冲进城去吗?”
克里斯对弗兰契丝嘉的说法感到相当意外,因此想都没想便反射性地将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当然呀。”弗兰契丝嘉忧郁地拨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我可不想跟一群脑袋脱线的指挥官一起研讨作战计划。再说,要攻破敌方的包围网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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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圣王国军已经集结在圣卡立昂的街道外头。普林齐诺坡里同盟的七个公王国除了梅德齐亚之外,其它六国的军队也已经聚集到了圣卡立昂城外、一处能够望见整片区域的丘陵地上了。其中札帕尼亚公国的骑士团等几支部队,虽然早就已经收到了圣王国军即将派兵包围圣卡立昂的报告,却在昨天早一步抵达的时候什么战略也没有地待在这座山丘上,等待与其它国家的部队会合,眼睁睁看着圣王国的部队一点一点完成了圣卡立昂的包围网。
——看来我们之前攻打修道院改建成的要塞、延缓他们部队集结的工作也几乎是白做了……
——这些联合公国的盟军如此愚昧,会被人称作乌合之众实在也怪不得别人。
克里斯还待在圣王国军阵营时,所听到的那些调侃公国联军的笑话,现在要他马上想起来大概也可以讲出不下十个。然而,当他亲身处在公国联军阵营里头,竟发现笑话本身叙述的内容还远不及现实情况那般可笑。
“听说梅德齐亚公王现在正在跟柯尼勒斯大公交涉呢。”
“唉呀呀,这么一来在他们达成确切的共识之前我们也不能随便出手了呢。”
“是啊是啊。”
一顶宽敞的帐棚之中,六国的指挥官们正以悠闲的态度坐在会议桌前。克里斯坐在弗兰契丝嘉身后观看着他们开会的过程,他看到吉尔伯特脸上一副事不关己的冷面模样,觉得这人还真有十足的耐性,亏他面对眼前的情况竟然还能够坐得住。
“听说王国军只要梅德齐亚公王交出大主教,他们就愿意退兵是吗?”
“除此之外他们还要求交出圣卡立昂这座城池呢。”
“在我们确定梅德齐亚公王的意思之前,我们实在也不能做什么动作呀。”
克里斯觉得现在根本不是说这些蠢话的时候。毕竟梅德齐亚公王人还在圣卡立昂、在圣王国军严密的包围网之下,公国联军根本不可能跟梅德齐亚公王取得联络。再说,若是梅德齐亚公王真的交出了圣卡立昂城,那么圣王国军若想发兵六国,从出发到抵达就只需要五天不到的时间了。
除此之外,其它五国的将军在谈话中总不时将目光飘向弗兰契丝嘉,这点克里斯也从很早前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些视线中夹杂着许多复杂的情绪;诸如弗兰契丝嘉这么一个女孩子家出现在战场上实在有点不知道分寸,但她又是札卡利亚公王的女儿,不能对她失礼,加上在场所有人过去立下的战功都不及她一个人来得多,让他们对她心生畏惧。
此时,弗兰契丝嘉猛然从座位上起身,让周围五国的将军们全都吓得心脏碰咚抽了一下。
“请问诸位盟国的将军,除了我们札卡利亚公国军之外,还有哪一国有带破城槌的?”
她这么一问,让周围的将军们全都呆愣着面面相觑。
所谓破城槌即部队攻城时用以突破城门的板车,上面装载着一根巨型的木槌。
“怎么会有人带破城槌呀?我们是来兵援圣卡立昂的,怎么会需要带破城槌来!”
“我们攻破圣卡立昂的城门干什么?这么做只会让圣王国觉得惊喜而已呀!”
“我们现在这样光是袖手旁观根本就无济于事。多亏了梅德齐亚公王帮我们延缓了圣王国军发动总攻击的时间,我们现在应该要直接朝着敌方兵力最弱的东门破门而入才对。”
弗兰契丝嘉的发言让军帐内即刻一阵哗然——在场没有人够资格顶下公国联军的总指挥官职位,因此其它五国的每名将军听了弗兰契丝嘉的话,没有一个人坐得住的。
“弗兰契丝嘉殿下,拜托您别再开玩笑了。要是我们攻破了圣卡立昂的东城门,圣王国军就会从那边杀进去了呀!”
“是啊,我就是要他们这么做。现在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会从哪里攻击圣卡立昂,这么一来我们根本连防
守的余地都没有;然而,要是我们在河堤上凿开一个洞,那我们就可以很清楚地知道洪水会往哪里去了。接下来只要你们追着圣王国破门的部队背后展开攻击就成了。”
克里斯目瞪口呆地听着弗兰契丝嘉在会议桌前的发言。
“如果我们要求圣卡立昂自己开门,那么敌人肯定会知道这是我们的诱敌战术,所以我军要以攻打圣卡立昂的气势去破门。毕竟如果大主教就这么继续滞留在圣卡立昂城内,等着柯尼勒斯攻破城池的同时顺便擒住他,那么想必柯尼勒斯也会觉得接下来的仗打起来太没意思,扫了他的兴吧。”
弗兰契丝嘉的发言继续让其它将军哑口无言地相互张望,而这位年轻的骑士团长继续以冰冷的语气开口说道:“既然没有其它公国的部队有带破城槌,那么就没有商量的必要了。就由我们银卵骑士团明天天亮前展开攻势吧。”
“等一下!札卡利亚的——”“你不可以擅自决定!梅德齐亚公王跟圣王国的交涉还没——”
弗兰契丝嘉说完便转身走向军帐的出口,克里斯赶忙追了上去。最后留下来的吉尔伯特,在用眼神制止了帐内众人的喧噪声后,也步出了军帐。
弗兰契丝嘉在走回银卵骑士团营地的路上对着众人说:
“这场圣卡立昂包围战最糟糕的结果就是梅德齐亚公王打开城门、让两军在没有任何伤亡的情况下交出大主教。所以我们得在圣王国军的包围网还不够完备的情况下打开圣卡立昂的东城门。这么一来等到圣卡立昂被圣王国占领了之后,我们要再把它打下来,那里就会成为我们最好的突破点了。”
“所以你打算放弃圣卡立昂城吗?”
克里斯带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对着弗兰契丝嘉开口——他从方才那句话中了解到,弗兰契丝嘉提出的作战方案已经是站在圣卡立昂城被圣王国军占领的立足点上了。
“不然能怎么办呢?这场仗根本不可能守得下来呀。公国联军完全是一盘散沙——唉,要是大主教不是逃到圣卡立昂,而是逃到我们札卡立耶斯戈城来的话,事情就不会这么棘手了……”
克里斯从这句话里头才真正读出了弗兰契丝嘉的意图。她打算在圣王国军的包围网完成以前杀进城内,先把大主教人给救出来。因为要是梅德齐亚公王真的答应和圣王国军的柯尼勒斯大公面对面坐下来谈,那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大主教给交出去吧。此刻大主教看着城外满布着紫色旌旗的光景,整颗心恐怕早就已经揪在一起了。因此,弗兰契丝嘉要救出大主教,当作让她掌握公国联军的后盾——为了让整个公国联军全都归附于银卵骑士团的银母鸡之旗下。
“克里斯,你的身体已经康复了吗?”
弗兰契丝嘉问话的同时没有特别回头。克里斯不知道他点头的动作对方有没有看到。
他的手伤已经痊愈,每天为他看诊的尼可罗终于不用每看一次就惊讶一次。早先他四肢上那种瘫软无力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也许是因为之前一直坐在马车上的关系,现在他只觉得身体的灵活程度还有些迟钝而已。
——不过我该置身在战场上的哪处好呢?在这个阵营里头好吗……
——我可以……继续待在米娜娃的身边吗……
克里斯内心的犹豫仿佛早已被弗兰契丝嘉识破,“我要你再为我们打一次前锋——还有蜜娜也是。”
克里斯先一步回到团长和亲卫队一同使用的大帐棚内,因为他身上的烙印此时竟开始发出炙热的温度。他不明白为什么,现在距离新月应该还有一段时间才对,然而,当他在军事会议结束之后远眺着包围圣卡立昂外头的圣王国军时,前额和两手的手背便开始传出阵阵刺痛。
——是因为毒剑伤到手掌的关系吗?还是……
克里斯怀疑,这也许是因为他看见在那片比落日余晖更加浓艳的紫色旗帜上头,飘扬着由两只独角兽合拱徽章的旗印。
柯尼勒斯。在克里斯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烙印也对他起了反应。不过那天是新月前夕。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他太危险了……一想到他就让我觉得浑身发冷……
——不单单是他的妖剑让人觉得可怕;不单单是他的残忍让人不寒而栗……
——他身上有一种……更、更令人生畏的……
克里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身上的烙印正在发烫,令他觉得刺痛难耐。因此他没让弗兰契丝嘉跟吉尔伯特知道,自己一个人逃回营里来了。
这顶军帐里头没有其它人。也许是因为明天天还没亮就要发动攻势,因此所有人都为了部队出击前的准备工作而四处奔走吧。
眼看着夜晚就要降临了。
再过不久,克里斯即将再度跟米娜娃一起搭档,进行突击作战。过去他已经成功在至少两位数以上的突击作战中立下决定性的战果,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弗兰契丝嘉将他安排在先锋部队里是正确无误的判断——纯粹就战术方面来考虑的话。
——她明明知道我是“噬星之兽”……
克里斯过去成就的突击作战全都是站在牺牲了所有同伴、一个人平安归来的基础上。而弗兰契丝嘉明明知道他就是这么一头受了诅咒的野兽……
——我甚至连保护米娜娃免于受到毒剑攻击都办不到……
——还是就是因为我待在她身边的关系,所以她原本应该可以避过的死兆、又被我身上的这头野兽给唤回来了?
——果真如此……那么我……这次也许真的会将米娜娃逼入死亡的命运之中……
米娜娃的巨剑就靠在军帐内侧的一根柱子上头。当时米娜娃就是用这把剑将克里斯手中的剑——那把在既定的命运之中应该要取走她性命的剑——给砍断了。
忽然间,克里斯的注意力被一件挂在米娜娃巨剑上的布匹所吸引,那是米娜娃出入战场时总会穿上的一件白衣。这件白衣的衣襟和两袖是一体式的剪裁,当她穿在身上,挥舞着巨剑时就好像一对翅膀一样拍动着。
她为什么一定要穿这件衣服上战场呢……克里斯每看到这件衣服脑中总会浮现这样的疑问。
米娜娃曾说她之所以不穿铠甲上阵,是因为她总能够预先看穿敌人所有的攻击路径,而身上穿戴着沉重的金属防具反而会妨碍她的闪避速度。然而,以克里斯这么一个旁观者的立场来看,却总会因为过于担心而觉得难以释怀。因为米娜娃在战场上并非完全不会受伤。
——与其在夜里穿上这么一身显眼的衣服、带着一对妨碍行动的宽袖作战,倒不如穿一件能够挡住弓箭的轻防具……
克里斯抓起染上一点点淡红色的衣襟部位。
——这是……
在衣服背部的内侧有一幅使用不同颜色的棉线织成的图样。由于军帐内光线昏暗,使得克里斯没办法清楚辨识这个图样的形状。他绕过柱子、在军帐角落蹲了下来,拉起厚厚的帆布,借助外头的光线照亮手中衣服绣着图样的部位。当他清楚看见这幅图案时忍不住硬生生地咽了一口气。
衣服上描绘着伸展双翼的车轮图样。是圣王族专属的——杜克神的象征。
——米娜娃身上穿的衣服是圣王族的……
——那……米娜娃真的是……
忽然间,帐外一阵足音响起。克里斯猛然回头,看见一个站在军帐入口处的人影。她有着一头红发,一件无袖衣裳裸露出纤细的肩膀——是米娜娃。克里斯反射地抓起衣服就藏到巨剑后头的阴影处,屏息躲在这顶军帐中的死角。
——我在干什么呀?为什么我要躲起来?
米娜娃走进军帐,将军帐入口处的帐幕拉下来,军帐内忽然陷入一片微温的黑暗中。克里斯原本打算站起来叫唤米娜娃,却被这股微妙的气氛绊住而没有行动。
轻柔的足音朝着克里斯的方向靠近。
在足音停下来的地方,传来一阵衣物的摩擦声。克里斯吓得差点要惊叫出来。
他在昏暗的空间中看到米娜娃的上衣从她纤细的身体上滑落。微光之中,那一身柔嫩的肌肤在白皙的色泽间反射着淡淡的浅蓝色。
——糟糕!这下子我可不能出声了!
克里斯感觉到脸颊上有如火烧。接着,耳边传来一阵怦通怦通的声音,他花了一段时间才理解到,这其实是他自己止不住的心跳声。
米娜娃在昏暗的军帐中赤裸着上身,将双手环抱在胸前。呼出的气息吐露了内心的忧郁。克里斯告诉自己不能看不能看,但一双眼睛却怎么也无法从米娜娃的身体上移开。然而,当米娜娃伸手欲解开自己的腰带时,克里斯再也忍不住而慌慌张张地赶紧用手捂住眼睛。这个动作不巧碰到了一旁的巨剑发出声响。克里斯心脏一抽,猛然站起了身子——就在这一刻,他的视线和米娜娃正面对上了。他看见那一双浑圆的大眼睛张得大大地看着他。
方才拿在他手上的那件白衣,在他发愣的同时掉到了地上。
“你、你这家伙——”
他慌慌张张地转过头去,却也清楚察觉到米娜娃跑过来抓起
了她放在柱子旁的那把巨剑,让他慌忙地赶紧叫了出来:“等、等一下!我不是故意的啦!”
“你、你少啰嗦!快点给我出去,猪头!”
克里斯被踢出了帐棚。他回过头去,看到米娜娃涨红的脸颊和坦露在双肩底下的一对酥胸。她气愤的眼神中燃起了一股熊熊的怒火和无地自容的羞怯,此时米娜娃正高高举起自己的巨剑,在惊觉到一切不对的时候吓得赶紧拉下军帐入口处的帐幕,隔开她和克里斯之间的视线。
克里斯屈膝跪到地上,像是要将内心的惊吓全部吐出来般重重叹了一口气。当时他的一双目光停伫在米娜娃美丽的身体曲线上,怎么也无法移开;脑中甚至忍不住对米娜娃身体曲线的美感发出赞叹,让他对于自己这样的反应感到非常羞愧。
——怎、怎么办……这下子她搞不好真的要生气了……
然而……克里斯在接触到冰冷的土地和士兵们在夜里奔走准备作战的肃杀气息的同时,他便随即取回了冷静的心绪。
——我得问她,关于那个徽章的事……
一会儿之后,帐棚入口处的帐幕被掀开,米娜娃从军帐中走了出来。此时的她已经穿好了平时出入战场的固定衣物——包含那件白色的连袖披肩;然而,克里斯方才看到的徽章,已经被她身后那一头火红长发所遮蔽。
——不过那确实是圣王族的徽章没错。
“克里斯,你、你……你这家伙!”
如同雷雨来临的前兆,米娜娃的一头红发猛烈地颤抖着,吓得克里斯缩着身子不断后退。
“对、对不起啦,那、那个,我只是因为偶然的关系待在帐棚里面,然后看到你一下子出现忽然吓得躲起来了,然后——”
“你最好再有下一次试试看!看我不把你的两颗眼珠给狠狠挖出来!”
就在米娜娃丢下这句话、正经过克里斯身边打算要离开的时候,克里斯从她身后出声叫住她。
“……那、那个……我、我看到了……”
“不管你看到什么都给我全部忘掉!我——我……我的裸体还没有被男人……看过啦!”
“啊、不、不是啦!不是啦——我说的不是你的裸体啦!”
说到裸体的同时,米娜娃露出了一副凶神恶煞般的表情转过头来对着克里斯,让他慌忙地挥动着双手解释:
“我、我是说——我是说……我是说你衣服背面的那个……”
米娜娃的脸庞在瞬间变得僵硬,脸颊上那抹绋红的光采顿时被夜晚的黑暗所吞没,一双瞳眸变得黯淡,笼罩着一层阴暗的、死亡的颜色。
“……你、你看到了……”
她说话时的语气,仿佛正将一把短剑吞入喉咙里头一般难受。而克里斯只能默默地点点头。
“你别管,这件事你不用知道。忘掉吧,不管你刚才看到什么,全部忘掉。”
她丢下这句话后便用力地咬着自己的下唇,然后甩着一头红发打算转身离去。
“啊、等一下!”
克里斯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米娜娃的手腕将她拉住。米娜娃没有甩开他,反而回眸和克里斯的视线撞个正着。她的眼眸看来就好比新月之夜黯淡无光的夜空,让克里斯一时之间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曾说,她要消灭圣王族……
即便克里斯的揣测正确,其中的动机仍无法解释。
——为什么……
“……为什么?”
他的唇齿间只能勉强挤出这般简短的字句。只因他在茫然不知如何启口的过程中,舌头已经干涸僵硬,没办法旋即反应他想说的问题。
米娜娃带着一副落寞的神情别开视线。此时,克里斯抓住了她别开的眼角中闪躲的意图而紧接着追问:“为什么……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的呢?”
“……我之前已经说过了……我要消灭掉圣王族。”
“为什么?你这么恨圣王族吗?还有,为什么你会被杜克神的神官盯上呢?”
“——我不是叫你全部忘掉了吗!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你不用知道!”
“可是我想知道呀!”
“什么——”
米娜娃的嘴唇在惊讶中发出了颤抖。她望着克里斯,瞳眸中的冰霜开始逐渐融化而焕发出光芒。
“不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呀。”克里斯说:“之前那次我甚至差点让你被人给杀了……我不要这样!”
克里斯不知道该从谁的手上保护米娜娃的安危。
“你、你——”米娜娃将脸凑到克里斯的面前,“你别忘了你只是个奴隶,你明明只要把我梦中那些被杀的景象全部吃掉就好了!”她握住了克里斯的右手,将那只手举在胸前。那一双黑玉般的眼眸浸润在盈眶的泪水之中,闪烁着泪光。
“我才不想成为你母亲的替代品呢,你、你明明是我的私有物,却每次都奋不顾身地将自己置身在死亡的危险之中……”
“——不是!”
克里斯反过来用力抓住她的手。口中断断续续的语句,让米娜娃的眼中浮现出困惑的神色。
“我没有!这跟我的母亲没有半点关系!”
——也许刚开始……我确实是将你当成妈妈的替代品,可是……
“这也许只是我的任性……可是,可是每当我看着你,我心里就觉得难过。你在睡觉的时候流着眼泪,却在脸上沾染着鲜血的时候露出笑容,我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如果这就是你的命运……
——如果真是这样……
“你、你——”
米娜娃扭动身子甩开了克里斯的手,激动得连耳根子上头都因为澎湃的血潮而显得红润。
“为什么我非得听你说这种话不可——”
她转过身从帐棚中飞奔了出去。克里斯看着她那一头红发缓缓消失在营火间的夜色之中,却没办法教自己追上去。
——对呀……为什么我可以说我要保护她?
——即便到了现在,我得用手中长剑杀死她的恶兆,都还没有消失呢……
——让米娜娃觉得痛苦的人……在米娜娃身上唤来死亡的人……也许就是我呀……
——————————
打从入夜之后,克里斯就一直靠在帐棚内的柱子上,双眼直视着被他拿在手中拄在地上的剑锋。
“如果你只是用看的,剑是不会因此而变得锋利的。去找块砥石来磨吧。”
一道唐突的声音忽然窜过来,吓得克里斯赶紧从柱子上起身,差点要抓不住手中的剑柄。从帐幕外头的人影脚下延伸出来的影子朝着克里斯的方向缓缓伸展,落到了他的脚边。是吉尔伯特。
“这有,那把剑的剑身上一定要涂丁香精油,而且要涂得够。”他说。
“……啊、嗯。”
听到克里斯应了一声,吉尔伯特朝着他走了过来。克里斯在他脚下听到零落的金属碰撞声,惊讶地一看,发现那是吉尔伯特堆在他面前的一副质地轻盈的胸甲、一对肩甲,还有一对可以伸出手指的护手。
“这……这个是?”克里斯问。
“是铠甲呀,你看不出来吗?”
“我、这个……我知道这是铠甲呀,可是,为什么你要……”
“你的铠甲还放在札卡立耶斯戈修理吧?我去帮你找了一副形制跟重量相近的替代品给你。毕竟要是穿着不习惯的铠甲上阵可是会因为一点小闪失就丢掉性命的。”
克里斯忍不住盯着吉尔伯特的脸看。
——他、他为什么要帮我做到这种程度……
“你这次不用担任弗兰殿下的护卫,死了对她也没什么影响,所以你想死就死吧。不过那把剑我只是借给你用,你就算死了也要把它带回来还我。”
克里斯才刚想惊叫着怪他怎么可以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却连忙又噤口。
——他、他其实是想告诉我要活着回来吧……
现在想想,克里斯觉得他这时候就应该把吉尔伯特借给他的剑还给他。因为在米娜娃预知到的命运之中,克里斯就是用那把长剑杀死米娜娃的。
——不、这么做没有意义……
——米娜娃说过了,既定的命运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一定会实现的……
克里斯想到要是他在这时候把这把长剑交还给了吉尔伯特,即便荒谬,不过既定的命运也许会让吉尔伯特用他的那把长剑刺穿米娜娃的眉心。
“这是给你替换的绷带跟止痛伤药。你什么伤都好得快,唯独被火烧伤的情况不一样吧。我知道你的小腿肚上挨了火箭的烧伤还没有痊愈,别放着它不管。”
“啊、嗯、嗯。”
吉尔伯特强把伤药和布塞进了他的怀里,让克里斯难掩惊讶地瞪大了一双眼睛,对于吉尔伯特敏锐的洞察力久久没办法反应过来。
除了这件事情之外,吉尔伯特还告诉克里斯,在突击队使用破城槌冲撞城门的时候得要塞住耳朵,还要在嘴上缠布,免得撞破城门飘下来的碎屑跑到嘴巴里头,同时将这些东西也塞给他,让他整个人一愣一愣地说不出话来。
“……谢谢。”
呆愣一会儿之后,克里斯才终于想起自己该出口道谢,同时也将长剑收回了刀鞘,把铠甲和绷带抱了起来。
“不用谢我。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借你的剑。”
吉尔伯特用他一贯面无表情的那张脸吐出这么一句话然后起身站了起来。离去时背对着克里斯口中念念有词地说:“你也不会永远都是头野兽吧……”
克里斯目送着那一身穿着黑色铠甲的身影远去,心想:他真是个令人难以捉摸的人……克里斯猜不透吉尔伯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不过吉尔伯特帮他找来的这套铠甲,每一件装备都非常合身。他惊讶于吉尔伯特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尺寸,猜想着难不成吉尔伯特光用目测的就可以如此精准……
——不过吉尔伯特……
——对不起,我可能没办法把这把剑还给你了……
克里斯决定,如果他无法吃掉纠缠在米娜娃身上的死兆,届时他便会抱着这把剑跳入水中。因为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任何方法保护她了。
——没想到我真的会想要去保护某个人……
——没想到……我也会以这样的方式跟某个人邂逅……
他感叹着将吉尔伯特借给他的长剑系到腰上,从地上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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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槌原本只是将树干绑在板车上组成的工具,在演变过程中渐渐板车和木槌越做越大,甚至铺设在木头上、用以防止敌人用火箭攻击的兽皮,也在改良过后被屋檐取代,几乎成了一架移动式的小型要塞。
克里斯和米娜娃两人站在板车前端两侧架设的盾牌中间。现在夜分刚过,距离发动作战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为什么我们要被安置在这么狭窄的地方……米娜娃想当然地对弗兰契丝嘉提出了抱怨。然而……
【我说呀,我之所以把你们安排在那个位置,为得就是想在最后一刻才让圣王国军看到你们藏在那里。】
年轻貌美的骑士团长如此提出了她的想法:
“这次的作战计划最好的情况,就是在敌我双方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情况下冲进圣卡立昂,然后当大家发现的时候我们已经掳走了大主教正要撤退了。所以发动作战的时机绝不能等到天亮。”
在弗兰契丝嘉的安排之下,共同参与这次作战计划的银卵骑士团百名精锐并没有和克里斯与米娜娃一同待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头,而是和一般同类型的攻城方式一样,是在攻破了城门之后才冲进去。因此,若是他们这两名亲卫队员的身影太早被看到的话,这个作战计划真正的意图——即从圣王国军包围的圣卡立昂城中救出大主教——就会被识破。她说:【因为“洒盐的家伙”跟“噬星之兽”究竟长得什么样子,很多人早就已经看过了。】
除此之外,针对米娜娃而来的第二批、第三批刺客也有可能混入敌军之中。因此,在这个一片漆黑的天候中,克里斯要蹲在米娜娃的背后,和她背对背地处在这个充斥着烧红的钢铁和焦炭气味的狭小空间中,等着在天亮前作战进行到需要他们出马的时候再现身。
米娜娃将手中的巨剑抱在怀里,不发一语地和克里斯背对背地贴着身子蹲在一起。这让克里斯的心里头感受到的压力仿佛一块铅块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上。
——现在其它的事情就不要考虑了,专心配合部队作战吧……
——最重要的是我得和米娜娃一起在这场突击作战中活下来……
他越是这么告诉自己,背上传来的体温就让他更是在意。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怦通怦通的心跳声。不过这也许只是滚动的车轮碾过石头时发出来的声音罢了。
“……克里斯。”
一个细微的声音划破了黑暗中的寂静,克里斯猛然一阵惊吓,整个背部都僵直住了。
是米娜娃的声音。
“……什么、什么事?”他勉强挤出声音响应。
“别转过头来,就这样听我说。”
这句话像是钉子一般钉在克里斯的身上,让他将微微撑起来的身子又蹲了回去。
“……好。”
“你真的想知道我的事吗?”
克里斯没有吭气,只是点头响应。这个动作产生的身体牵动透过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的背部传到了米娜娃身上。
“你知道了又打算怎么做呢?你一样什么也办不到的。但这却会加重你心灵上的负担。”
“可是,至少这么一来……”
克里斯对着拄在自己面前的一把长剑,呢喃着说:
“这样你心理上的负担也许可以减轻一些吧。”
接着车轮转动的声音掩盖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克里斯听见米娜娃在深呼吸之后吐出了纤细的声音娓娓而谈:
“在你杀死我的梦中……我听到你好几次提到了你的母亲。你说她在你的面前被杀……”
克里斯合上双眼,让自己沉浸在身后这阵有如雪花飘落地面般细碎的声音中。
——我在既定的命运中既然要取走米娜娃的性命,那么又为何要对她说这些话呢……
——是因为躺在血泊之中的她,在我心里跟母亲的影像重叠了吗?
然而,这是已经被他们改变了的命运,因此,克里斯怎么也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我跟你一样,同样也是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杀。”
克里斯强忍住促使他回头的冲动,继续听着米娜娃把话说下去。
“那不是什么预知梦,而是我的母亲就在我的眼前被杀。我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杀死了我的母亲。”
——米娜娃那时候也曾说过,她跟我一样救不了自己的母亲……
此时克里斯感觉到背上传来了米娜娃身上发出的颤抖。
“你父亲,为什么要……”
在克里斯问出这个问句之后,米娜娃却只是不断呼出冰冷的呼吸声,让克里斯感受到了她不知道该不该把话继续说下去的犹豫。
“……我们家生来就拥有巫女的血统。家里只生得出女人,而且以生儿育女的角度来说,体质都偏弱。而我这身预知未来的能力就是遗传自我的母亲,是我们家代代相传下来的力量;从非常遥远的过去就一直都是这么传下来的。”
此时克里斯感觉到米娜娃已经敞开心房,将自己身上的重量倚靠在他的背上。
“母亲告诉我,这种力量是为了保护我们家的女人免于灾害的威胁而存在的……它会预先告知我们死亡发生的经过,还有死亡时连带产生的痛楚,为了让我们能够回避掉死亡的命运。”
——保护米娜娃一家免于受到灾害威胁的力量……
——用以摆脱不幸命运的力量……
“本来我们只能预见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的死兆。然而,许多人得知我们拥有这样的力量之后,便为了加以利用而聚集到我们身边,同时想出许多改变这种力量的方法;比方说,他们找了方法让我们能够预知如果要生儿育女,将哪个男人招赘会是最适当的人选等等……”
“——招赘……这是怎么办到的呀?”
“所以我的父亲就因此杀了我的母亲……”
克里斯一时之间无法理解米娜娃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因而焦躁地胡思乱想着。就在他正打算开口直接提问的同时,他却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的解释,因而忍不住生生吞了口气。
——如果说米娜娃一家的女人永远都只能预见自己的死兆……
——那么只要定下规定,让招进来的夫婿杀死自己的妻子……
——这么一来,米娜娃一家的女人便只要预知到自己被杀的情况——预知到是哪个男人杀死自己就可以成立了……
克里斯忍不住举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这真是可怕的设计,太扭曲了。这种规则不应该被订立下来的……
“他们就这样一直利用着我们家族的能力。而他们为了让我们能够鲜明地预见未来发生的事,因而时常对我们使用能够增加对于痛楚的感受性的药物,我也被强迫喝了好几次。与其那样——与其那样……”
不知不觉之间,克里斯没有放在嘴上的另一只手已经紧紧握住了米娜娃的手心,而扣在他手背上的五根指头正狠狠地掐着他的骨肉。
够了,别再说了……克里斯想出声制止,但喉咙里头却发不出声音。
“与其那样,倒不如死了算了……然后我们又被拉着带往各地,以预知战争、天灾的情况。如此这般,我的母亲、母亲的母亲、母亲的母亲的母亲……我们家里的所有女人便被当成了神灵一般崇拜着。”
被当成神灵崇拜——克里斯知道米娜娃说的是哪个神;即身上长着一对羽翼的车轮图像所代表的,掌管命运之势如何变化的女神。杜克神。
“我们家的女人一旦在女儿出生之后,女儿的母亲便会被自己的丈夫所杀,然后由女儿继承家族血源遗传下来的力量;这个国家就是建立在这种杀戮的轮回中。而我,其实原本也应该要继承这个道统的……”
——对呀,那么为什么米娜娃现在会在
这里?
“可是我逃走了。”
米娜娃的声音中带着沉痛的哀伤。横置在身旁的巨剑不断地发出震荡。
“我一个人,逃走了……留下我的妹妹、力量远不如我的妹妹,一个人逃走。而她,我的妹妹希尔维雅——她就成了我的替代品!”
米娜娃像是欲将过往一直积在喉咙里的哭声一口气全吐出来般呼喊着:
“她整个人被泡在药水里头,就连眼睛睁开的时候都得浸淫在痛苦的深渊之中……她马上就要被配婚、被迫生儿育女,然后被杀;这全是为了这个国家……我绝不……我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克里斯从他所紧握的一只手中感受到米娜娃心中激昂的情绪。
“我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我不能原谅……整个圣王国我都不能原谅,我要烧尽一切!我要阻止这个扭曲的轮回不断发生——我要斩断所有圣王族的血源!”
此时克里斯感觉到米娜娃手中传来的体温逐渐冷却。
——消灭圣王族,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是……
“在此之前,我不能随便死去……”
克里斯在脑中回溯着方才米娜娃口中所说的话。
我要消灭自己族人的血脉,在此之前我绝不能轻易赔上自己的性命——一直以来,每当那片艳红的、美得让人无法别开眼睛的死亡辉彩,照耀在米娜娃身上的时刻,她是总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重复着这句话。
——这么一来……米娜娃她……
此时,米娜娃忽然惊觉到一阵异样而猛然抬起头来。周围的黑暗中开始出现强烈的噪音,破城槌的车轮碾过沙砾卷起的声响、弓箭划破天空的呼啸声,火焰燃烧的声音中还可以听见战士们的咆哮。银卵骑士团的突击部队已经开始发动作战。板车砰地一声倾斜,然后顺势冲了出去,在这阵冲力之中,米娜娃和克里斯差点摔倒在板车的木头地板上。接着,下一个瞬间,破城槌重重地打在门上产生的冲击毫不留情地撼动了他们。
——————————
“停!停下来!把破城槌收回来,快点——”
弗兰契丝嘉骑着快马从睥睨着城门的山丘上赶下来,带着支持突击部队的弓箭队在后方摆开阵势,同时对着突击队的百人长大声唤道。
“什么,叫我们停下来?是指放弃这次的作战行动吗?”
“对!快点!”
“不行!弗兰殿下!”
骑着马从后头追上来的吉尔伯特带着浑厚的喊叫声赶到现场。此时,火箭如雨交错的战场上忽然传出一阵轰然巨响。黎明时分开始泛白的天空下,在昏暗的光线中城门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同时不正常的倾斜情况一览无遗——城门被攻破了。突击部队也开始冲进了城内。
“要是现在把部队撤回来的话,会遭遇到城门两侧圣王国军夹击的!”吉尔伯特说。
“可恶……”
此时弗兰契丝嘉也察觉到自己已经失去她平时冷静而明晰的判断力。
(不能终止的话我该怎么办呢?要调动整个部队来确保突击部队的退路吗?)
(不对,还是确认了公国联军有了动作之后一口气捣毁水闸门呢——不行,现在这么做还太早!)
(那么要亡羊补牢地假装要抢敌人的破城槌、佯作攻击让突击部队有时间撤离吗……)
她在脑中以飞快的速度思考所有可行的方法,然后删除那些不适切的选项。
“那、那个……”一旁的宝拉显得有些畏缩地开口问道:“为什么作战计划要忽然终止呢?是发生了什么事吗?现在圣王国军呈现一片慌乱,而我们也攻破了城门,现在只要等着蜜娜和克里斯完成任务就好了不是吗?”
一如宝拉所说,弗兰契丝嘉的作战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当札卡利亚的银卵骑士团将破城槌对准了——同为普林齐诺坡里同盟国的梅德齐亚都城圣卡立昂冲撞过去的同时,整个情况让圣王国军陷入一片混乱——因为他们所看到的敌军发动攻势既不是朝着他们而来,也不是为了逃走——就在圣王国军反应迟钝地往东门聚集的同时,却被银卵骑士团引以为傲的弓箭队从背后放出箭雨突袭,让整个混乱的情况更是严重扩大。这时候,城门被攻破了。除了弗兰契丝嘉唯一的失算之外,这起作战计划的每一个环节都进行得非常完美。
(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察觉到这件事!)
弗兰契丝嘉咬牙切齿地要求部下赶忙向公国联军提出支持请求。
这次的失算早就已经有征兆了。因为圣王国军的反应太过迟钝,这是因为指挥官不在的关系。然而弗兰契丝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宝拉,我会在必要的情况下入城——我可不能让我的部下因为我的失算而赔上性命!”
“——失算?您所谓的失算是……”
“梅德齐亚和圣王国之间的交涉地点是在圣卡立昂城内举行的,我万万也没有料想到那家伙竟然会孤身潜入敌国的城内,然后还逗留在那里头……”
“那家伙是……”
“是柯尼勒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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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德齐亚为柯尼勒斯安排的房间位在圣卡立昂城堡主城的最上层。他掀开窗帘,看见中庭一片混乱的景象。此时圣卡立昂城堡内已经不单单只有礼卡利亚骑士团的军队,还另外加上圣王国军和其它公国联军部队而形成一场大混战。
(是札卡利亚的那个小妞儿呀?这家伙做事情还是一样果断……)
柯尼勒斯换好衣服,确认了腰上的配件之后整一下衣领,脸上露出苦笑。
“大公殿下,根据报告,那些反贼们的目标好像是帕露凯大主教的房间。”
门外传来了侍卫的声音。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柯尼勒斯答完话之后,瞥了昏暗的寝室一眼。
他早先不顾周围的人反对,带着四名护卫为了和梅德齐亚公国交涉而来到城内。他之所以住下来为的就是要让梅德齐亚公王安心,然而一旦事情演变至此,那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柯尼勒斯来到走廊上头,在油灯的光芒中环顾着自己身边的几名侍卫。他比划着手势告诉他们只要留他自己一个人办事就够了。
“我说,你们确定突击部队之中有一个红发的女人没错吧?”柯尼勒斯问。
“是我亲眼看见的,这人大概就是‘洒盐的家伙’了吧。她的作战方式非常洗炼。”
其中一名最年长的护卫对着柯尼勒斯开口答道。柯尼勒斯对他的回答感到非常满意,不发一语地跨出了步伐。
“还有,大公殿下,那个野兽之子也跟她待在同一个部队里头。”
侍卫后来补上的一句报告让柯尼勒斯听了忍不住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所谓命运的走势还真是眷顾我这个“被神选中的人”呢。这次的相会也是早就安排好的吗?)
柯尼勒斯早已经算到梅德齐亚公爵不会这么轻易就把大主教交出来给他,不过他也已经调查出了藏匿大主教的场所。然而现在演变成这样的状况,大主教怎么样已经不是问题,柯尼勒斯甚至命令他的护卫不要阻止银卵骑士团将他带走。因为对方若是带着大主教逃亡,选择的逃离路线其实就会受到相当大的限制了。
柯尼勒斯在走廊尽头转进了一座细长高塔的入口,沿着石砖砌成的螺旋阶梯往楼下跑去。他从楼梯间听见下方还有另一批人马传来的足音。
(跟我猜想的一样。)
他从楼梯间的平台上又转入一处架在两幢高塔之间的石造弧形联络桥的入口,无数的脚步声在此时全部停了下来;连紧追在柯尼勒斯后头几名护卫的脚步声,也在这时候零落地从他身后消失。
“你们干得其实还挺漂亮的嘛。”
柯尼勒斯扬起嘴角的同时也拔出了配剑。
数十名的年轻骑士们挡住了柯尼勒斯面前的走廊通道。在这些身着骑士铠甲的人群中,柯尼勒斯看到了大主教身着黄色法衣的身影。然而,他的视线并没有逗留在这个人身上。因为他关注的是敌人队伍中央、那抹在昏暗的光线中仍显得非常醒目的红发身影。
——————————
克里斯从身旁的米娜娃脸上明显地看到了恐惧。他紧握着手中的剑柄,定睛注视着弧形走廊地势较低处的那名男子——没错,他就是之前那次远征军的指挥官,王配侯柯尼勒斯大公……克里斯没空去想对方为何会在这么早的清晨出现在城堡之中。此时米娜娃终于从恐惧中回神,对着其它的骑士团成员大声叫道:
“往后面去!带着大主教殿下快走!两队留下来挡住这些对手!”
克里斯背后痴肥的大主教咿咿咿地叫了一声,然后便听到一队十个人的部队带着大主教转身飞奔出去的脚步声。
此时柯尼勒斯缓缓移动了身子,却在下一个瞬间整个人从原来的位置上忽然消失不见——
“什么!”“嗯?啊?”“这、这家伙!”“呜哇!”
银卵骑士团前列一字排开地挡在走廊这头的几名骑士,同时扬起了一
阵哀嚎。被折断的剑刃弹到天花板上,飞溅出来的血沫洒满了石阶;几副铠甲各个部位铿铿锵锵的摩擦声不绝于耳,合起来勾勒出了一副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柯尼勒斯用他细长的剑身不过轻触了几名横在他眼前的敌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银卵骑士团的几名精锐轻轻松松地撂倒在地上。
柯尼勒斯并没有置他们于死地。倒在地上的银卵骑士团成员此时身上的四肢都还发出了微幅的颤抖。他们圆睁着双眼,其实连意识都保持着清醒——这是我当时看过的那一套剑术……克里斯察觉到的同时,肩膀上的肌肉已经完全僵住了。
空出倒在地上十余名骑士的空间,原本站在柯尼勒斯背后的四名护卫一口气冲上来围绕着主人向四面散开。米娜娃蹲低了身子举起手中的巨剑摆开架式,十分警戒地瞪视着柯尼勒斯一动也不动。
“大公殿下,大主教他——”
身边的其中一名护卫用视线牵制着克里斯等人,同时对着自己的主人开口问道。
“别管他了,现在陛下的事比较重要。”
柯尼勒斯带着令人感到忌惮的狞笑对着自己的部下应了一声,然后将一双如金属般冷硬的眼眸定睛直视着米娜娃。
陛下——柯尼勒斯确实脱口说出了这样的词汇,不论是克里斯还是站在他身边的几名骑士,都明明白白地听见了。想必他们也察觉到这句话让米娜娃整个人僵直住的反应。
“女王陛下,好久不见了。上一次微臣和陛下您碰面的时候,应该是微臣身上还不能配剑的年纪吧。”
柯尼勒斯一步、一步、一步……甚至毫不犹豫地踩过倒在地上的银卵骑士团突击队员的身体,朝着米娜娃这头缓缓靠过来。克里斯将剑尖提到和他目光同高的位置,像是要保护米娜娃一般上前跨了一步站在她的面前。
“希尔维雅殿下因为最近这一阵子时常看见陛下您的身影,因此说她非常想见到您呢。”
“住口……我根本不认识你!”米娜娃毫不客气地应了一声。
“您怎么可以说不认识微臣这个也许有机会成为您夫婿的人呢?”
柯尼勒斯冷冰冰的语气听来却似乎颇为愉悦。这些话让没被柯尼勒斯撂倒的几名银卵骑士团成员在一阵碎嘴声中不时回头瞟了他们自己的同伴——米娜娃。克里斯的心脏忽然感受到一阵有如千刀万剐的绞痛,一股黑暗的冲动席卷他的心头,令他想将在场除了米娜娃之外的所有活人一口气全部咬死。
“陛下和希尔维雅殿下不同,不需要药物也可以预见未来不是吗?”
在柯尼勒斯的一句话中,克里斯从眼角余光瞥见了米娜娃举起手中的巨剑,剑锋反射出浑厚的金属光泽。
“你这家伙,对希尔维雅做了什么!”
在米娜娃的怒吼声中,克里斯看见她身后的一头红发晃荡的瞬间,那一抹红色即刻完全侵占了他的意识,体内的血液如同烧熔的铁一般滚烫,窜过了身上每一个角落,驱策着他不自觉地冲了出去。他的口中扬起一阵宛如野兽般的咆哮,纵身一跃越过倒在地上的银卵骑士团突击队队员,笔直冲向柯尼勒斯。然而,之前守护在柯尼勒斯身旁的几名护卫也赶忙举起剑锋冲了过来。
“——呀啊啊啊啊啊啊!”
出鞘的剑光一闪,激出一阵连同硬质金属和骨肉同时劈裂的致命声响,回荡在石造的联络桥中。飞溅的鲜血玷污了克里斯的脸颊。没有穿戴铠甲的四名柯尼勒斯贴身侍卫手腕、上臂、腹部同时被整个划开,分成好几段散落在克里斯的左右两侧。而他同时又迎着这道砍劈带来的惯性朝着柯尼勒斯一跃而起。面对这一记气力万钧的刀锋落下,即便是柯尼勒斯也不得不向后退开,用手上那把细长的长剑挡下这一记攻击。
克里斯落地的同时,手中的长剑毫不犹豫地凿穿了石砖铺设而成的走廊地板。若不是柯尼勒斯动作快闪得过,这名王配侯恐怕也是要硬生生被砍成两半了。克里斯在咽喉发出的嘶鸣声中拭去了沾染在剑身上的鲜血。
“呵,之前那种程度的战场果然杀不死你呀,野兽之子!”
柯尼勒斯脸上浮现出笑容。在他的一双目光注视之下,克里斯这才察觉到自己身上的一对烙印正发出炙热的温度而传出刺痛。
“我真是太高兴了,你也是在我的命运中不可或缺的配角呀。因为——”柯尼勒斯将手中那把刀锋两侧宽度不等的细身剑举在眼前,脸上露出一张令人忌惮的扭曲脸庞:“因为你必须是最肮脏的那一个。”
“什么——”
别听他的,不管他说什么蠢话都不能听……克里斯压抑住了回嘴的冲动,朝着石砖地板上用力一蹬。
就在这时候——
“克里斯,要取他性命的人是我——”
一道声音从他背后窜出,同时一抹红色的烈焰越过克里斯的身边冲了出去。下一个瞬间,刀刃浑厚的金属光泽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朝着柯尼勒斯的头部挥出去。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高亢金属撞击声进了出来。柯尼勒斯用手中那把细身剑拨开米娜娃的巨剑攻击,让这道弧线转了弯砍进了石砖地上。米娜娃拔出巨剑返身又是一击,却同样又被柯尼勒斯借力使力地拨开。
米娜娃的巨剑卷起的剑风让克里斯完全无法靠近。但前额和手背上的烙印清晰的脉动却不断搔弄着他的神经。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他的力量到底是怎么来的?竟然可以这么轻易地拨开米娜娃手中的巨剑……
此时,克里斯察觉到了一个异象——柯尼勒斯的右手手背上和他同样也焕发出蓝白色光芒。
“……可恶!”
柯尼勒斯一击将米娜娃的身体连同手中的巨剑一起弹开,在她跌撞在石砖地板之前,克里斯反射性地将她抱住。他屈膝捧起米娜娃那一副纤细的身体,抬起头来又将视线移到了眼前这名年轻的王配侯身上。
他手上的光芒源自一幅比克里斯手上的烙印更为华丽的图腾。
——不会错了,那是烙印。
“怎么,你觉得惊讶吗?”
柯尼勒斯说话的同时将手中的长剑举到了自己面前,颇有炫耀意味地将手背上焕发着青光的烙印展示在克里斯的眼前。
“你难道从没想过,如果你身上可以有受到诅咒一般的肮脏烙印,这世上就不会有另一个人拥有了代表幸运的、受到上天眷顾之人的烙印存在吗?”
克里斯从柯尼勒斯语带嘲弄的言词中、感受到一股几乎要将他身体撕裂的恐惧。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而我……又是什么人……
“……呜、可恶……”
此时米娜娃在呻吟声中扭动着、欲从克里斯的怀里挣脱,握紧了手中的巨剑正打算站起身来。而这时候,克里斯从柯尼勒斯的左手上也看见了同样的烙印如血潮的脉动一般闪烁着光芒,让他身体中忽然窜出一股由背脊直上心髓的恶寒。他在这阵诡异的不祥之气中回头,看到的景象差点让他手中的长剑松脱掉到地上。
原先始终趴在地上的银卵骑士团团员们此时又从地上站了起来,将屈膝蹲在地上的克里斯和米娜娃团团围住。他们举着剑的手臂呈现诡异的扭曲角度,踉跄的脚步宛如烂醉如泥的酒客。
——不会吧!
“住、住手!”“这、这是怎么回事……”“可、可恶……”
此时所有人的眼中都还保持着清醒的意志,但身体却仿佛无法经由自己的意念行动……
忽然间,克里斯看见其中一名骑士已经挥剑朝着他们劈了过来,他凭着自己的反射神经猛然抱起米娜娃在地上翻了一圈。瞬间,他们原本蹲的地方在钢剑落下的同时进出一道火花。
“喂,你清醒一点,那是我们的同伴呀!”“别靠过来!”“你疯了吗!”
交错的剑光之中,银卵骑士团的骑士们此起彼落地惊呼着。米娜娃先一步从地上站了起来;克里斯因为背部在墙壁上撞了一下,咳了两声才赶紧站起身子。剩下方才没被柯尼勒斯撂倒的几名骑士拔剑挡开了同伴们的攻击,哀叫着不断后退。
“住手——可恶!”“混帐东西!”“蜜娜!快逃!”
三名同伴举起剑朝着米娜娃攻过来的同时,口中也对着米娜娃发出警告,听在耳里不由得感到沉痛。米娜娃将巨剑挡在自己面前,辛苦地挡下了同伴们的攻击。
“喂,你、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呀!”
“我、我不知道呀!身体自己动起来了!”“蜜娜,你快点逃别管我们了,不然再这么下去——”
米娜娃将朝着自己挥过来的剑锋给挡开,却也被自己的同伴们逼到了墙边。此时柯尼勒斯的笑声从位在米娜娃面前的骑士们身后飘了过来:“这下你们知道厉害了吧?这就是我的力量,是司掌幸运之神眷顾之人才有的力量!”
“柯尼勒斯!你这家伙——”
米娜娃咬牙切齿地冲出去,却被克里斯一把拉住。他靠在石壁上探询着退路,然而同伴们挥过来的剑锋道道锐利,不断地朝着他和米娜娃两人手脚的位置攻击。此时克里斯为了从背后保护
米娜娃而使得他的肩膀和大腿各挨了一剑,同时扬起一阵痛苦的惊叫声。
“只要不伤到他的眼睛和声音就好,对准他手脚尽情地攻击吧!”
在柯尼勒斯命令之下,受他控制的骑士们全都痛苦地咬着牙而渗出血,却不能自己地缓缓朝着自己的同伴们逼近。就在这时候,克里斯前额上的烙印终于忍不住窜出如被火烫伤一般炙热的疼痛。同时,脑袋中开始回荡着体内那头野兽的呼唤——
(吃吧!)
(吃吧!)
(吃掉他们!)
一道剑锋刺向克里斯的咽喉。克里斯用左手将它一把抓住。剑尖刺穿了他的手心,同时戳伤了前额烙印的中央处。额上的烙印在血痕中闪耀着白光,淌出的鲜血流入克里斯眼中,将他的视线染成一片鲜红色。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克里斯张开喉咙发出咆哮。此时这声音已经不是来自于他的意识——不是人了。他手握着长剑猛力一挥,划破阻碍产生的反震传回了他的右手臂,那是一种仿佛横向划破一匹布般的触感。在这一记挥砍之中,一双手臂连同铠甲一起被砍飞撞在墙上。对方喷出的血沫又将克里斯的视线染成了更深更鲜艳的红色,同时也完全覆盖住克里斯的意识。接着他又是一剑刺向一名仿佛在惊恐中乞求什么的同伴咽喉,同时在他断气之后架着他的身体充当盾牌便朝着其它人冲了过去。剑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身首异处的脑袋甚至弹飞到天花板上。从铠甲腰间的接缝处被斩断的身体滚落到地板上、淌出了大量的鲜血,将地板染成一片赤红色。
走廊中充斥着众人对克里斯的呼唤,但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了。眼前的情景与其以杀戮名之或许已经不太恰当——是收获。被割下来的尸块在克里斯的脚边一块块堆栈了起来。柯尼勒斯那令人觉得刺耳的笑声搔弄着耳膜,回荡在四周。
“——克里斯,住手!克里斯——”
女孩的声音像沉重的钟声一般不断地呼喊着同一个名字,然而这声音却在克里斯手中划破活人骨肉的触感下、轻易被排拒在意识之外。体内那头野兽的声音此时已经和克里斯咽喉中呼出的咆哮声彻底融为一体。
当克里斯内心的痛哭声完全消失时,他已经置身在一片血海之中。
——好怀念呀……
而此时第一个出现在他脑中的感想竟是那样慑人的憧憬——像这般淹没了脚尖的温热触感,不正是我过去失去之后不断在追求的景象吗……克里斯看着遍布在他周围的尸体,心想,这不才是他的栖身之所吗?
还有人活着。这些失去了一只手臂和眼睛的银卵骑士团团员,似乎在被妖剑攻击过后失去自由的同时,就连肉身上传出的疼痛也已经感受不到了。他们在血泊中抓起地上的剑,像是挣扎般爬向克里斯。
“克里斯!你、你这家伙!”
米娜娃的声音刺穿了克里斯的耳膜。
“别看我!”克里斯头也不回地对着米娜娃大声叫道:“别看我。我是……”
——我杀了自己的同伴……
——就和“噬星之兽”的诅咒一样,我手刃了自己的同伴……
“你快逃,别管我了——”
克里斯对着米娜娃唤了一声。柯尼勒斯手持着细身剑,脸上浮现出一抹冷冷的微笑。克里斯盯着他。此时在柯尼勒斯身后的楼梯间又传来了无数的脚步声及呼唤:“大公殿下!”
“您没事吧!”
“克里斯!你——”米娜娃对着克里斯不断呼喊。
“蜜娜!住手!我们该撤退了!”“你想死吗!”“他已经没救了!该放弃了吧!”
“放开我!”米娜娃在同伴的拉扯中挣扎着,“克里斯!你——你开什么玩笑,你怎么可以自己一个人——克里斯!”
米娜娃的呼唤,克里斯已经听不见了。克里斯眼中含着泪水与鲜血,口中扬起一阵不成声的哀嚎,朝着对他围上来的同伴们冲了上去,像是摘掉昆虫的翅膀般不费吹灰之力地杀了他们。他踏过了同伴们的尸体朝着柯尼勒斯舞着剑冲去。这名年轻的王配侯在嗤笑声中一招招挡下了克里斯的攻击。
“这样的你才美呀,野兽之子!”
石造的联络桥中出现了圣王国军的士兵。克里斯的四肢受到对方的长枪攻击,在血泊之中倒下。一只军靴踩在他握着剑的手背上头。野兽之力对于杀戮的渴望似乎已经得到满足,因而自克里斯的体内一点一滴地缓缓消退。他倒在血泊当中,听着米娜娃的哭号随着无数的脚步声一起逐渐远去。
“同伴的血味道如何?”
柯尼勒斯的声音从头顶上落了下来。
“我说过,你的命就是得要像这样一个人挣扎、然后一个人孤独地死去。这就是野兽的死法,是你无法违抗的命运呀。”
克里斯抬起头,但一双眼睛已经染满了鲜血,什么也看不见了。
但他明白,这是他的宿命,是野兽的宿命。他得像这样孤独地一个人、在避开与任何人邂逅的同时,手中空无一物地曝尸在荒野之中。
然而,他却在人们围在营火旁邀他一同靠过来的时候,天真地应邀凑到那一片充斥着体温而显得温暖的营火周围,试图借此扭曲他所背负的宿命。因此,这是他的报应。他得像现在这样用手杀死自己的同伴——在米娜娃的眼前。
克里斯闭上眼睛,将一双欲开口说话的嘴唇埋进带着铁锈味的、微温的血海之中。
——不知道米娜娃是不是平安逃走了。
——逃到一个我再也找不到她的地方……
——不知道她是不是也会就此把我忘掉,把她心中的那个我给杀掉……
——如果早在那时候……
——早在那时候她便把我杀了,那该多好……
终于,一片黑色的泥泞缓缓淹没了克里斯的意识,将他拉入深邃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