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渐白,城镇里开始传出铃铛声响。有陶瓷制的,铜制的,有一条绳子上垂了好几个的,有金色银色的……这些铃铛轻轻地、有节奏地律动着。纯净的音色缭绕四方,揭开了耶帕维拉崭新的一天。
早晨来临。
城镇中央的一座大教堂聚集了所有目光的焦点。身着华丽铠甲的骑士们高举绣着七国国徽的长条旗,口中唱着献给战神蓓萝娜的庄严圣歌。
几名公王的轿了穿过了城里的大道,一个接一个抬进了圣堂之中。庆典的气氛愈来愈热烈,镇民们终于忍不住抛弃平日的矜持和端庄,疯狂地摇着铃铛,挥舞着手中的旗帜,高声呼喊地挤满了大街小巷。
总数超过千人的军乐队吹起号角,鼓声正式宣告庆典揭幕。
以大主教为首,诸多从普林齐诺坡里移驾到此的神职人员们,个个都穿上了最庄严的礼袍,聚集在圣堂内的祭坛前等着参列入员到来。大主教头上戴着象征教廷最高权位的纯白三重头冠,胸前则挂着一把形状奇异的琉璃匕首。这两样饰品是历代大主教代代相传下来的,为伊诺˙摩勒塔神用以斩断生命之丝的宝物,也是教廷中最宝贵的圣物。
大主教身边站着刚诞生的圣女。她披着一头金色的发丝,穿着模仿战争女神的华丽铠甲。
很明显地,圣堂内回荡的圣轮颂歌全是献给弗兰契丝嘉一个人的。那些合唱团团员在唱歌时,没有人将目光放在大主教的身上。
此时,米娜娃也被允许站在祭坛边待命。她身上穿着羽翼般的宽袖上衣,披肩绕过脖子两圈后垂在身侧,一身装束宛若神婢。她没带武器,因此难掩内心的不安,默默注视着弗兰契丝嘉那张苍白的脸庞。
打从那天晚上接到那道沉重的命令开始,这三天以来,她内心的悸动不曾停止过。
杀死大主教。
(我现在必须压抑内心的情绪。)
(脑中只能想着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这座圣堂的逃脱密道位于祭坛左边的祭司室,那里藏着米娜娃的巨剑。房里有一条通道是从一半挖在地底下的酒窖中延伸出去,通到教堂外。就连逃亡用的马匹也准备好了。
这两天米娜娃和克里斯不断地往外面跑,一再确认这条逃亡路径的可行性。
即便如此,内心的焦虑依旧难以压抑,浑身上下都被一股不祥的预感骚扰着。
(这次的作战计划跟以往实在有太大的不同了!)
不仅骑士团里的伙伴们一个都不在身边,亲卫队员也全都各自行动。吉伯特离开了,尼可罗打从来到耶帕维拉之后便完全失去了踪影,就连庆典当天也没有现身。
其中最让米娜娃感到不安的,是这两个人不在身边,但弗兰契丝嘉却表现得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即使大家都不在身边,我们还是得好好完成这次的作战计划。)
米娜娃清楚知道,弗兰契丝嘉选择的道路不仅是最快的,同时也是最正确的。
(是否有一天她也会抛下我跟克里斯呢?)
(当她非得这么做的时候,她将会带着同样冷澈的表情毫不犹豫地抛弃我们……)
聚集在圣堂内的骑士们忽然发出一阵骚动。因为最后进入的札卡利亚公爵和侍从们已经完成了进场动作,外头的军乐队也停止演奏了。
(你不觉得难过吗,弗兰?)
米娜娃再度将视线移到弗兰契丝嘉身上。
(这样的战争一而再、再而三地持续下去,你一点都不觉得难过吗?)
圣堂顶端的大钟敲响了。
大主教向前踏出一步。几名诸侯争札卡利亚公王、拉坡拉几亚公王、札帕尼亚公王、榭露齐尼亚公正、齐露玛尼亚公王、柯蒙多公王等人站在参列人员的最前排。后头是诸位公爵的侍从,和诸国的将军以及骑士团长。接着则是代表各国骑士团分队列席的各队队长。
数以百计的人高举着手,同时高喊着——
「彰显诸神的荣耀!」
「愿诸神的荣耀加诸于维系神灵与世人之牵绊的大主教座下!」
「愿诸神的荣耀长存!」「愿诸神的荣耀长存!」
大主教庄严地举手回应,同时让大家肃静。他转身往祭坛走了两步,接着回过头来。
圣袍衣摆随着他环顾圣堂下方的动作而摇曳着。接着,他开口说道:
「慈悲的伊诺·摩勒塔神,其光辉照耀着整个大地,此时我等有幸齐聚一堂。经过漫长的等待,长期遭受异教徒蹂躏的圣地普林齐诺坡里终于又回到我等帕露凯信众的手中。感谢在场诸位为了教廷奋战不懈。」
这场仗又不是为你打的!米娜娃在心里嘀咕着。
此时,克里斯也埋伏在圣堂内的某个角落聆听大主教的祝词,等待着那一刻来临。
(要来就快一点!不然就永远不要来了!)
两种矛盾的思绪撕扯着米娜娃的胸口。
「我今天站在这里,是为了向各位传达神灵的祝福,要和各位分享所有信众的喜悦,凝聚大家的信仰,让我们变得更团结,更强悍。请各位和我一同赞扬这次的庆典——」
台下扬起一阵欢呼,震耳欲聋的声响让米娜娃的耳膜疼痛欲裂。她已经无法再继续凝视弗兰契丝嘉。她忍不住想着,弗兰契丝嘉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观看这一切的呢?
圣堂内的骚动持续了好一阵子,等安静下来之后,大主教又接着开口说道:
「一如各位所悉,这次的胜利,与一位英雄的贡献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位英雄率领着仅仅千人的军队,不仅歼灭了敌方占领普林齐诺坡里人教堂的一万大军,更击退了紧接着回防的三万敌军,简直就是战神蓓萝娜的化身。」
众人鼓噪着,炙热的目光全都集中到大主教身边的金发女子身上。
「我要藉由这个机会代表教廷,以帕露凯诸神赋予教廷的权威,将札卡利亚公王的千金弗兰契丝嘉列入圣位。」
圣堂内一片哗然。
列入圣位!言下之意就是教会将正式承认弗兰契丝嘉的圣女地位。过去在世者被列入圣位的人已经少之又少,现在弗兰契丝嘉以一个未成年少女的身分被授与圣冠,不但是有史以来头一遭,以后肯定也很难有人跟得上她的脚步了。
「圣女殿下!」
「女战神蓓萝娜的圣女,弗兰契丝嘉殿下!」
「愿战神的荣耀加诸于圣女殿下之身!」
「愿荣耀加诸于圣女殿下!」
在众人慷慨激昂的祝福声中,弗兰契丝嘉面带微笑地予以回应。接着来到大主教面前,屈膝跪下。
米娜娃紧咬着下唇转身面向祭坛。她非得亲眼目睹这一切不可。而且机会只有一次,绝不能错过!紧接着,这一刻来临了——
大主教以猥亵的目光审视着弗兰契丝嘉身着铠甲的模样,同时吟颂着誓词:
「在天堂神迹,转动的车轮之前,你要永保信仰虔诚,永远怀抱着你的骄傲,永远纯净,永远忠诚……」
台下一阵欢呼。大主教走下祭坛,朝低垂着头的弗兰契丝嘉走去。一步、一步……就在他蹲下身子、要为弗兰契丝嘉献上祝福的亲吻时-
一阵血花四溅,沾染上弗兰契丝嘉那身光亮的铠甲,和她的一头金发。
圣堂内的欢呼声忽然像是迸出一道裂痕一般。米娜娃在下意识中展开行动。大主教肥胖的身躯晃了一下。最初的哀嚎声是从随侍在大主教身边的一名神婢口中发出来的。下一秒,地上便洒下了大量的鲜血。
大主教的腹部整个染成红黑色。他的圣袍被划破,肉身凿开了一个大洞不断地渗出鲜血。
接着,头顶上的白色三重冠摔落到血泊之中,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弗兰契丝嘉在同一时间搀起了大主教的身子。
「座下!大主教座下!」
米娜娃的耳边传来弗兰契丝嘉的呼喊声,身后则是众人的齐声咆哮。几名诸侯和将军此时全部冲上祭坛将台上众人团团包围住。
「这这这……」「发生了什么事!」「座下!大主教座下!请您振作一点!」
大主教在弗兰契丝嘉的怀里不断喷出了鲜血,一双眼睛则是空洞地转呀转的。
「是谁干的!」「怎么会这样?」「快把圣堂的出入口全部封锁!」「你们几个,有没有看到发生了什么事!」「医生!快把医生找来!」「快点帮大主教止血呀!」「不行了!伤势这么严重……」
在阵阵尖叫声中,大主教缓缓举起颤抖的双手,同时取下胸前用锁炼挂着的琉璃匕首。
「座下!」「座下!您这是——」
众人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接着,大主教的手绕过了弗兰契丝嘉的脖子,将琉璃匕首挂在圣女的胸前,然后又无力地垂下去。
「座下!」「座下,请您振作!我们已经把医生找来了!」
在众人的呼喊声中,诸侯和将军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交予弗兰契丝嘉的琉璃匕首上。
「座下!大主教座下!」
弗兰契丝嘉一边帮大主教擦去嘴边的血水,一边像是哀
嚎般地呼喊着。
「座下,请睁开眼睛呀!您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大主教座下,您不可以——」
弗兰契丝嘉的眼中泛出了泪光,一旁的米娜娃觉得一股寒意猛然窜上背脊。
(这就是——弗兰的战争。)
她告诉自己不能闭上眼睛,同时直视着奄奄一息的肥胖老人倒卧在自己的血泊中。
那对颤抖的眼睑在最后一刻全张开了。
「座下!」众人齐声发出了呼喊。
「……可恶。」
大主教呻吟着。其中还夹杂着血水冒着气泡的声音。
「可恶!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大主教举起手,像是被绳子吊起来似的高高举起,指向米娜娃身后圣堂的一面墙上——然后又猛然坠回到自己的身上。
众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到那个方向。
那是圣歌队的席位。此时,众人并没有看见圣歌队的身影,而是一个黑色的人影站在那儿。
「是他!」其中一名将军大叫着。「快点抓住他!」
忽然间,那道黑影踹破身后的一片彩绘玻璃,往圣堂外纵身一跃。清脆的声响划破了圣堂内的一团混乱。
「快追!快把所有能马上行动的骑兵队调度出来追上去!」
弗兰契丝嘉拉着身旁的拉坡拉几亚骑士团长大声咆哮,接着便转身飞奔出去。米娜娃的行动比她还要快上一步,两人同时朝祭坛边的一间祭司室跑去。她们踹开了祭司室内的一扇小门,跑进了昏暗且充满霉味的橡木桶间。米娜娃脱下了身上的披肩,同时抓起藏在橡木桶间的巨剑扛到肩上。由于这里的光线不足,她看不见和她一同奔跑的弗兰契丝嘉脸上的表情。
她们推开内侧的一扇门冲出了圣堂。阳光和众人畏怯且困惑的声音同时包围住她们。看来聚集在圣堂外围广场上的人已经听闻到圣堂内发生什么惨剧了。
「大主教座下他——」「这怎么可能!他真的被杀了吗!」「骗人的吧!」
「是谁!」「是圣王国军的人!是他们干的!」「可恶!」
受到震撼而动摇的百姓突然察觉到朝着他们飞奔来的人是谁。
「圣女殿下——」「为、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弗兰契丝嘉看都不看一眼,直接朝着被绑在树下的两匹马冲了过去。米娜娃紧接在弗兰契丝嘉之后也跨上了另外一匹马,同时猛然踹了一下马腹。众人见状赶紧在哀嚎声中让出了一条路来。
两人握紧了缰绳,压低身子飞奔了出去。眼前一身黑色装扮的骑兵窜出来跑在她们前方,继续往前奔逃。
这时候,米娜娃和弗兰契丝嘉身后也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应该是追击的骑兵队赶上来了。
「弗兰契丝嘉殿下!」
「这边很危险,请您回避!这名刺客交由我们来追就行了!]
拉坡拉几亚的骑士们在背后大声呼喊着。
「你们跟着我来,绝不能让他逃掉!」
弗兰契丝嘉挥舞着沾染到大主教鲜血的手大喊着。
她之所以不肯带银卵骑士团来参加庆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米娜娃趴在马背上,在折服于弗兰契丝嘉冷酷的决断力的同时,身体忍不住发出了颤抖。
追击暗杀者,同时将敌人的要塞给歼灭——如果这一切全都是自己人所为,肯定会被人怀疑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戏码,因此弗兰契丝嘉毫不犹豫地将陪她穿梭各个大小战役的精锐部队留在国内。
(克里斯,你可千万别被迫上了!快逃呀!)
米娜娃抓着缰绳祈祷着,目光紧盯着跑在前方的暗杀者——克里斯的背影。
*
*
*
「——是。在下确实看见朱力欧卿和迪罗涅斯将军彼此对阵交锋的场面。朱力欧卿和那名《洒盐的死神》似乎是合力在和迪罗涅斯将军对抗……在下确实亲眼看到了。」
以证人身分被传唤的士兵答话声回荡在议事堂内紧张的空气中。朱力欧坐在证言台旁的被告人席位,左右各坐着一名廷吏。他的模样看来非常地憔悴。
这里是王宫的《钢之宫》顶楼。
在王配侯路裘斯的提议下,第二次的蔷薇章评议会传唤证人到案说明。这是路裘斯怀疑上次朱力欧在庭上发言的可信度而提出的建议。
(这也难怪。忽然搬出这样的说法,对方当然会有所动作了。)
大将军艾比雷欧坐在议长旁边的位子上偷瞄了路裘斯一眼。这时候,路裘斯刚好站起身来询问证人。
「你说你看到朱力欧的手臂被迪罗涅斯砍断了——这是真的吗?你真的看到了?」
「这……我……是,我看到了。可是、可是,这种事情实在是……」
「我是在问你到底有没有看到?」
证人被问得蜷缩着身体,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段期间,朱力欧则是苍白着脸,一脸坚毅的直视着证言台的栏杆。
「都已经有这么多的证据了。议长,这场审判没有必要再持续下去了吧?」
「是呀。我们也该做出判决了。就判他死刑吧!」
剑审院的高阶主管口沫横飞地发表着意见。
「我没有异议。」路裘斯咧嘴笑道。「不过,这名嫌犯原本是太王陛下直属的骑士。真要处刑的话,应该也是由我们大公家来执行吧。」
艾比雷欧听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路裘斯……这么说是有什么目的?)
(他是想把罪责强加到朱力欧身上,然后把他带走吗?)
在整个庭上倾向直接宣判之际,艾比雷欧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请大家等一等,宫廷剑术顾问还没有出席呢!」
所有人听到这句话,鄙夷的目光全聚集到议长康纳法罗左边的空位上。
「如果要做出判决,理应要等到她出席的时候才能宣判。」
「我看她肯定又是溜去哪里玩了吧?」
「对呀。不用等她了啦!」
「拜托,我可不想把这个判决拖到下一次的蔷薇章评议会再来宣判呀。」
「不过,宫廷剑术顾问也是评议委员,此乃不争的事实。我们不能随意扭曲规定。」
艾比雷欧仍极力提出抗辩。要是在这时宣布判决,这个案子就彻底绝望了。
(剑审院是军方的外部组织,大将军的权威根本起不了作用。)
(能让他们屈服的只有一个人……)
「那个女人到底在干什么呀?」
一旁的守城将军对着艾比雷欧小小声地开口问道。
「她跑来说要跟我们进行交易,结果自己却不见踪影,到底在搞什么东西呀?」
「不知道。」艾比雷欧也只能简短地吐出内心的焦虑。
那名守城将军又继续追问着:
「话说,关于那女人的想法,艾比雷欧殿下是怎么看的呢?我在不影响布阵的情况下派出了部队,不过那个札卡利亚的女狐狸真的想得出这样的谋略吗?果真如此,她跟宫廷剑术顾问两个人都是怪物。我实在不敢相信真有这种事……」
此时,剑审院的高阶主管们正在高声呼喊着。
「不用再继续审问了!」「快点做出最后的决议吧!」
艾比雷欧暂时将这些恼人的杂音抛诸脑后,思索起耶帕维拉的问题。现在已经接近正午时分,胜利庆典的游行应该早就结束了,主要列席的人员也该进入圣堂里头了。那么这一刻应当是——
*
*
克里斯骑着马,拨开眼前的灌木前进着。这里的岩石地表凹凸不平,放眼望去尽是颠簸难行的道路。但远方已经可以看见一幢小小的建筑物,那是一座敌方要塞。
克里斯踹了一下马腹。炽热的阳光和夹杂着细沙的风正折磨着他的双眼。脸颊被热气烘烤得火烫难受,但遮着脸的黑布又不能在这时候拿下来。
——要是被追上一切就完了。
——我得跑快点、再跑快点。
握着缰绳的掌心已经隐隐作痛。
从耶帕维拉通往这座小型要塞的路径,这两天他已经探勘过好几次了。这座要塞距离圣卡立昂太过遥远,在战术上并没有存在的意义,因此现在已经形同被圣王国军抛弃,只留下百人部队在那边驻守。
所以,弗兰契丝嘉才会相中了它。
『你杀了大主教座下之后就快马逃往那座要塞。虽然那边也有圣王国军的百人部队在驻守着,不过你一定得冲进去。这个任务很危险,你办得到吗?』
克里斯点点头。弗兰契丝嘉虽然没有将接下来的流程告诉他,不过他已经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同时也为这次作战计划中弗兰契丝嘉的胆识,以及其中所蕴含的危险性感到害怕。
这是弗兰契丝嘉策谋的一场捏造的悲剧。
圣王国军派出的刺客在公国联军的胜利庆典中杀死大主教,然后逃回自军要塞。忠义的圣女弗兰契丝嘉则是执缰亲上火线,她追到了这名刺客,同时剿平了敌方的一处据点为大主教报仇。
在这场闹剧之中,始终阻碍着七
国联军团结的症结——大主教将被铲除。而自导自演的弗兰契丝嘉也将藉此掌握大权。
克里斯瞄了身后一眼,两名骑兵此时已经从灌木林中追了上来。追兵的金发与红发在马背上飞扬着,是弗兰契丝嘉和米娜娃。在她们身后,又有数十名骑兵赶了上来。这支部队大概是拉坡拉几亚骑士团的骑兵队。
但他现在可不能为此而分心。因为大主教是他杀的。
——杀……杀……
死者的声音回荡在克里斯的耳边。
——吾等……死者的主人……杀……杀……
——吾王……死者之王现其意志……展现手刃生者的力量……
握着缰绳的手忽然滑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原本缠在手上的黑色绷带已经被烧溶掉,露出整个手掌。手背上的刻印亦闪耀着青光,渗出鲜血而蠢动着。他察觉到身上的野兽烙印浮出了一块朦胧的印记,那是之前他在柯尼勒斯手上看到过的雅克斯神的刻印。
大主教的内脏凭空被挖开,同时死前的动作还被操弄着揭开了这场闹剧的序幕。一切的一切都是取回了力量的野兽所为。
弗兰契丝嘉应该也晓得,克里斯在日益增强的冥王之力下,正逐渐被吞噬着。
即使如此,她仍做出了这样的命令——
『你得为了我的胜利而使用这份力量。』
虚伪的圣女那双湿润的蓝色眼眸中流露出深刻的哀伤之情。
『为什么!这么做太胡来了!』米娜娃抓住弗兰契丝嘉质问着。『应该还有更好的谋略吧!为什么你要做这么危险的事!』
『这场戏不这么荒唐不行,不这么危险不行。』
弗兰契丝嘉以自嘲的口吻说道。
『因为我这个札卡利亚的女狐狸,必须在我所崇敬的大主教座下死亡时,被愤怒蒙蔽了双眼,不顾危险地杀入敌阵为大主教座下报仇。』
为了减少这般荒唐行径可能带来的危险,必须藉助两人非人的力量。
在弗兰契丝嘉下达这道命令之后,克里斯和米娜娃再也没有说话了。
——就这么办吧。既然弗兰契丝嘉决心杀进这么一片荒野之中。
——我的力量她要用就用吧。反正我已经无法从野兽的目光中逃开了。
克里斯紧咬着牙关。他知道自己握着缰绳的手上,红黑色的斑纹正逐渐向外扩张。此刻,他的手像是探进一片泥沼之中,触觉渐渐消失。就和迪罗涅斯折磨他的时候一样,克里斯的身体又一次受到了野兽之力的侵蚀。
——太丢脸了。我不过是使用野兽之力杀了一个人而已。
——接下来我还要杀更多人,怎么可以只用了这么点力量就被野兽吞噬。
克里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抗拒,又该如何面对接下来这场战事。此时的他正面对自己体内一个莫名的敌人,却什么也不能做。
克里斯忽然回过神来,猛力勒了一下缰绳让马儿减速。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是一种战士的直觉。浓郁的铁锈味、血腥味、马蹄嘒,还有张弓拉弦的声音——
身后传来无数的马匹嘶鸣声,克里斯赶紧回过头,同时一阵错愕。
「是札卡利亚那该死的女狐狸!」
「是那个金发的女人!」
「目标就是她!」
「快把她跟身后的援军切断!」
在这几声咆哮中,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此起彼落。接着,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更是从左右两侧逼近。
——怎么会……这是……这么多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克里斯忽然觉得一阵晕眩,但仍勉强撑着不让自己从马上摔落。
弗兰契丝嘉同样也在一阵惊愕中勒住了马匹。左右两侧的灌木林中忽然冒出了高举着紫色旌旗的大批敌方部队,士兵的咆哮和箭矢如雨般落下。
(怎么可能!敌方的千人部队——不对,或许还更多?)
(敌方在这一带不可能有这样的势力呀!)
后方追上来的拉坡拉几亚骑兵队已经被呈椎状队形的圣王国军士兵给切断了!?
「放箭!」
随着这声号令,箭雨再次洒下。弗兰契丝嘉的马首中箭,在一阵挣扎中猛然将弗兰契丝嘉给甩了出去。她被甩落地面,正要起身时右手却中箭了。
「呜啊——」
大腿也接着挨了一箭,她整个人忍不住翻倒在地上。
「弗兰!」
米娜娃弃马赶到弗兰契丝嘉身边,以手中巨剑挡下迎面而来的箭雨。这时候,敌方要塞中已经开始涌出骑兵和步兵,正列队朝着她们逼近。弗兰契丝嘉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被拆穿了——)
有如铅块般沉重的绝望感涌上弗兰契丝嘉的咽喉,几乎令她为之窒息。
她的计划被识破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可能了。他们昨晚才来确认过,这条路上没有敌人的布防。因此这批多达数千人的部队,肯定是今天早上才埋伏在这里的。而且,对方还是早有准备要将她和身后的骑兵队切断。
圣王国军早知道弗兰契丝嘉这时候会跑来这里,一切都是冲着她来的。
马蹄和军靴踩在地上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是札卡利亚的女狐狸没错!」
「别让她逃了!快围上去!快围上去!」
弗兰契丝嘉在绝望中颤抖着——
(时间、地点,我的计划全都被人看穿了。)
即使气力尽失,自尊心仍将她自地面奋力拔起。在圣王国部队如土石流般席卷而来的同时,弗兰契丝嘉靠近米娜娃的耳朵对着她大喊: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蜜娜!你自己一个人逃吧!你可以杀出重围的!」
米娜娃听了忍不住瞪大双眼。
「你、你在说什么呀!」
「我叫你丢下我一个人快走!我的脚已经——」
「你在开什么玩笑!」
米娜娃拄着手中的巨剑,抓着弗兰契丝嘉的手臂站了起来。
「我可是你的亲卫队员呀!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而待在你身边的!」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如果只有你一个人,一定可以跟克里斯——咿呀啊!」
米娜娃没等弗一阑契丝嘉把话说完便硬拉起她的左手臂,将她整个人扛到肩膀上,一让她不由得惊呼出声。
「蜜娜!你、你这是——」
「把嘴巴闭上,不然会咬到舌头的!」
米娜娃说完便用右手抽起拄在地上的巨剑。下一秒,被扛起来的弗兰契丝嘉身体忽然一斜。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米娜娃发出了咆哮,带着强劲的气势杀进了圣王国军中。随着那把厚实的铁板巨刃一闪,好几名士兵断成了两半。接着,她以一个回旋又扫掉了一名骑兵,脚下的马匹也一同身首异一处。米娜娃在血花飞溅之中站稳了脚步,旋即又是一记砍劈。
在漫天纷飞的血沫、铠甲碎片,以及阵阵哀嚎和四散的断箭中,米娜娃对着克里斯嘶声大吼着:
「克里斯!去敌方要塞!快去!」
就在克里斯调过头、打算骑马冲向米娜娃和弗兰契丝嘉的那一刻,他听见了米娜娃的呼喊声。
——去敌方要塞?为什么……
他回过头瞟了一眼敌方要塞的方向。此时,敌方骑兵已经组成了逆箭头队形朝着克里斯前
进。这是包围歼灭战时使用的队形,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完全包围了。这个时候克里斯还有办法赶到米娜娃身边,但他却没有挥下手中的缰绳。
——我去了又能干嘛呢?
克里斯在脑中飞快地思索着。
——就算突破了包围网,我们也逃不掉的。
——现在唯一存活的希望,就是冲进敌人已经抽干了兵力的要塞之中,然后死守着等待耶帕维拉派来的援军出现。这样的话——
克里斯勒紧手中的缰绳,脚下的马儿发出嘶鸣扬起了前蹄。他让马儿再度调头,面向卷起大量尘土直逼而来的敌方骑兵队。在骑兵队的背后隐约可以看见敌方要塞的轮廓。那座近在眼前的要塞,如今看来却遥远得令人绝望。
克里斯看着敌方部队扬起的尘沙,判断敌方的包围阵形一共有两层——不对,已经增加到三层了。他知道自己这次绝不可能全身而退。对方肯定是趁着庆典开始这段时间,一口气派遣大量援军前来这座要塞。
——在右手已经完全不听使唤的这一刻,我还能够杀出重围吗……
克里斯还是猛踹了一下马腹冲了出去。额上的汗水被风刮去,右手早已经被染成红黑色而失去知觉。握着缰绳的左手手背此时绽放出耀眼的青光。
——是霍勃斯的印记……
——恐慌的力量也回到我身上了吗?
仿佛回应克里斯脑中的疑问一般,左手背的烙印猛烈闪烁着——放我出去。快解放我的力量,让我吃掉他们……震耳欲聋的呼唤在克里斯耳边回荡着,几乎掩盖了眼前大批骑兵的马蹄声。
——住口,你给我安分点。不准你乱来。
——要是现在解放了这股力量,我的意识就……
迪罗涅斯咧着嘴狞笑的脸孔在克里斯的脑海中浮现。
柯尼勒斯说过的话也缭绕在他的脑海中——你逃不掉的。你逃不出这身被诅咒的血源,还有这身血源带来的恐惧。你就趴在地上尽情地挣扎吧。口吐着鲜血,手里抓不住任何东西,也不会有任何邂逅地死去。这就是野兽的死法。
克里斯举起逐渐失去知觉的右手,用牙齿狠狠咬了一下。
——说我逃不掉?
他试图驱散那些死者的幻影。
——我怎么能逃呢?
——好吧,霍勃斯。既然你渴望鲜血,我现在就给你吧。
——不过你听好了,下达命令的人是我。是你的主人克里斯托弗洛!
克里斯注视着挡在敌方要塞前方的数千名骑兵,同时将左手的刻印和前额发烫的印记互相叠合。瞬间两印交缠并释放出耀眼的青光,遮住了他的视线。同时地底下放出的野兽咆哮着在地表上射出一道道火柱。他坐在马背上后仰着,全身发出了痉挛。
「呜——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非人的嘶吼声从克里斯的口中冒出。全身上下的旧伤迸开、喷出了鲜血和霍勃斯的黑色瘴气。耳边传来阵阵马匹的嘶鸣声。马蹄紊乱,坐在马背上的骑士纷纷被甩落到地上。恐慌的炎浆持续扩散,瞬间将四处逃窜的士兵全部吞噬掉。
克黑斯的双手和瞳孔全染上了腐败的黑血。脑中回荡着声声呼唤。
——吾等自天堂坠落。
——吾等污秽不堪。
——吾等遭受绑缚……
——吾等静候时机来临!
——时机来临!
「住口!」
克里斯大叫了一声。
「你们就永远被捆绑在我的身体里头好了!我要让你们知道,谁才是你们的王!」
原本被斑纹覆盖的一双手臂渐渐取回知觉,他下意识地举起手臂绕到背上,拔出宛如冰柱般的长剑高高举起。
仿佛在昭示着——我在这里!
*
*
*
评议会长康纳法罗举起装饰用的匕首,以剑柄狠狠敲了一下桌面。这个声音让沸沸扬扬的议事堂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本评议会不等那个我行我素的女人了。本席现在宣布,本案就此进入判决议程。」
剑审院的高阶主管们听到议长这么说,安心地吐了一口气之余,也坐回到席位上。艾比雷欧还打算说些什么,但在康纳法罗的瞪视中,也不得不收起颤抖的双拳,乖乖坐下。
朱力欧被两名廷吏夹在中间,坐在议事堂的最低处,他紧咬着下唇环顾上头的委员。在满脸不悦的众将军之中,只有王配侯路裘斯露出宛如石头面具般令人胆寒的笑容。至于议长左方的剑审院高官们则是一脸放心的表情。
(不行了吗?)
(艾比雷欧将军殿下似乎已经帮我做了某种程度的努力,但军方的影响力还是不足以摇撼这个独立组织。要是现在进入判决议程……)
(如果被判死刑的话,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紧握的双手不断地颤抖着,耳边传来康纳法罗的宣判。
「本席,剑审院院长奈比罗·康纳法罗以琉璃蔷薇章资格宣布,本次的蔷薇章评议会进入判决议程。基于神威、王冠与国旗的威信,黑蔷薇骑士将对葛齐欧·杰米尼亚尼之子朱力欧处以死刑。对于这个判决有异议的人,请摘掉身上的蔷薇章。」
艾比雷欧听完宣言,立刻毫不犹豫地摘下了胸前的白蔷薇章。
而坐在他身边的哈德利雅奴斯要塞的守城将军,则是不怎么情愿地将手放到胸前的红蔷薇章,看了看周围的委员犹豫着。路裘斯见状冷哼了一声扬起嘴角。剑审院的高官们不时瞧着康纳法罗院长的脸色,没有人有其他动作。
朱力欧感到异常绝望,仿佛整个人沉入了冰冷的海底。
被告,朱力欧·杰米尼亚尼——当庭上唤起了他的名字,他只能带着一副空洞的眼神抬起头来。
议长宣读的罪状和判决像是破音的笛声穿过他的脑海。
(死罪……我就连身为骑士的资格也被剥夺了。)
他望着自己被放在证言台前的那把长剑,还有那只白蔷薇章。
(回不去了。明明已经答应希尔维雅陛下,却没办法再回到陛下身边了——)
「葛齐欧·杰米尼亚尼之子——朱力欧,本席依据蔷薇章教条,赋予你最后一次宽大的处置,让你用你的剑击碎那曾经属于你的蔷薇章。」
(这哪里是什么宽大的处置呀!)
两名廷更抓住朱力欧的手臂,将他押到证言台前。就在他迈步向前之际——
议事堂的大门被推开了,在场的评议委员全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朱力欧则是惊呼了一声抬起头。
门外的走廊上站着两道人影。其中一人将长发编成几条长辫子垂在身后,只见这人从容地走进了议事堂。是卡拉。她抬头环顾证言台上方的评议委员席位,露出了笑容。
「我赶上了对吧?我带证人来了。」
「证人?」
一名剑审院高官气愤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你目无法纪,恣意妄为的行径也该适可而止了吧!审判已经结束了!再说,这时候你能带什么证人来扭转判——」
他的话还没说完,原本站在门外的另一个人影便走了进来,所有评议委员全都屏息愣住
了。就连原本笑得目中无人的路裘斯,脸上的表情也在那一瞬间扭曲了。
那人戴着白金皇冠,火红色的头发下是一双带有强韧意志的黑眸,射出的目光扫过评议委员席位上的每一个参列人员,接着她将视线移到朱力欧身上……
「……希尔维雅陛下……?」
朱力欧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嘟哝着。是希尔维雅,在他面前的毫无疑问是希尔维雅没错。她或许是直接从寝宫过来的吧?只见她身上只披着一件半透明的纯白色衣裳。
「女王陛下……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名评议委员忍不住嘀咕了一声。
「宫廷剑术顾问,你、你这么做到底有何居心?这是对杜克神的冒渎呀。」
「快把神官团跟宫廷禁军找来,不能让陛下来到这么一个污秽的地方。」
「安静!」
希尔维雅凛然的声音响彻了整间议事堂,就连正准备要冲出议事堂的廷吏也吓得愣住了。
年幼的女王穿过卡拉身边,经过了朱力欧面前,再一步步走向证言台。
「我是以证人身分前来的。议长,请继续这次的审判。」
康纳法罗一脸苦涩没有说话。路裘斯沉着脸正要开口的时候,却被卡拉抢先一步堵住了。
「女王陛下是来为朱力欧的供词背书的。我说王配侯殿下,您应该也想亲眼目睹供词的真伪吧?」
「……你在说什么啊?」路裘斯咬牙切齿地说着。
希尔维雅对着卡拉点头示意。卡拉见状上前执起朱力欧被放在证言台前的那把长剑。
「——什么!」
「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
惊呼声四起。卡拉竟然用剑锋划进自己的左手臂,她的手肘和剑刃沾满了鲜血,随即滴落到地板上。众评议委员还有站在议事堂两侧待命的廷更看到这一幕,全都吓得站了起来。还有人忍不住凑上前去。不过下一秒,眼前发生的事更是让他们扬起了一阵惊叫声。
只见卡拉举起手中的长剑,对着希尔维雅伸出来的手臂划下一剑。
「——你、你对陛下做了什么!」
「廷吏,快把这女人押下去!这可是叛国罪呀!」
「你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你们全部给我好好看着!」
希尔维雅再度发出一声斥喝。接着,她举起淌血的手握住卡拉左臂的伤口。朱力欧看了忍不住一阵错愕。
(希尔维雅陛下!您、您为了证明我的供词,竟然做到这种程度——)
「我是依据自己的意愿站在这里的,为了证明朱力欧的供词,自愿献出鲜血。请各位好好看着!」
希尔维雅发出了尖锐得几乎要划破众人耳膜的呼喊。卡拉这时候垂下手臂,用袖子擦去皮肤上沾染的血迹。
然后,她带着目中无人的笑容将那只左手高高举起,秀给列席的委员们看。
伤口完全愈合了,连伤疤都没有留下。这个事实化为一股恶寒,沉淀了议事堂内的所有声音。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的眼睛全都直视着证言台上的两名女子。
「请各位听好了。」
希尔维雅的声音有如一根钉子狠狠敲进了这阵沉默中,凿出了裂痕。
「不要说你们不知道我有一位姐姐,不要说你们不知道我这位姐姐是继承了杜克神血源的圣王族正统继承人,是另一位托宣女王。各位肯定也知道,这名在战场上被人称为《洒盐的死神》的札卡利亚女剑士,正是我的姐姐米娜娃。」
此时,众评议委
员口中只剩下咬牙切齿的声音。
「我和我的姐姐米娜娃,是经由杜克神的血源而串连起来的。米娜娃会预见我的死兆,而我也会预见米娜娃的死兆。所以我清楚知道,在普林齐诺坡里一役中,这名骑士朱力欧确实和米娜娃共同分担了那一场死兆。」
朱力欧注视着希尔维雅,偷偷地咽了一口气。议事堂内的空气似乎愈来愈稀薄冰冷。不过这时候恐怕还没有人察觉到,女王陛下的额头,还有淌着血的那只手背上正泛出了青色的光芒。
(那是……怎么回事?难道说……)
(……是刻印?)
希尔维雅手上的鲜血带着微微青光从指尖滑落,然后掉落到地板上。
「请各位正视这个事实。札卡利亚的女剑士米娜娃,就是和我承继了同等神权的托宣女王。所以,这名朱力欧·杰米尼亚尼骑士也只是遵从了蔷薇章的教条,守护托宣女王的安危而已——在我的证言之下,他确实是一名效忠于杜克神、王冠,还有国旗的骑士。」
*
*
*
每当米娜娃手中的巨剑高高举起,划过天空发出咆哮的瞬间,总有撕碎的铠甲、沾染鲜血的肉块在空中飞舞着,同时伴随着阵阵痛苦的哀嚎声。头顶上洒下的阳光、地上扬起的尘沙,以及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空中,被阵阵猛力的金属敲击声翻搅、驱散。此时,就连自己的呼吸声听起来都像远雷一般遥远。唯有紧紧抓着她肩头的弗兰契丝嘉的指尖力道将她的意识维系在现实世界中。
「蜜娜,够、够了……不、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弗兰契丝嘉像是呻吟般地呼唤着。她大腿中箭渗出的鲜血此时亦流到了米娜娃的脸上。
「你给我闭上嘴,不要说话!」
米娜娃从敌方的尸骸中拔出巨剑,一口气挡掉了从天而降的箭雨,还有步兵们祭出的长枪,接着踩过成堆的尸体一跃而起。她的一头红发飘逸,两侧宽袖像羽翼般在空中展开,周围的圣王国军士兵们见状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声。
「别退,别拉开距离!快点围上去呀!」
「用人海战术将她压制住!」
「不过就是两个受伤的女人而已!」
指挥官比出了难看的手势,但接下来就挨了米娜娃一脚,将他从马背上踹了下来。她接着又顺势挥剑将另一名士兵给劈成两半。鲜血狂喷,周围的敌军瞬间气势受挫,但围上来的速度依旧没有减缓。
米娜娃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砍倒多少敌兵,也分不清楚脚下踩的究竟是尸体还是岩石。在朦胧的视线之中,只见一道道阳光洒下。
(克里斯,克里斯在哪里!我有靠近一点了吗?)
她的手臂快要没有力气。一名骑兵挥着战斧由上往下直劈过来,光是让对手的攻击偏向就已经使出浑身解数。而被她扛在肩上的弗兰契丝嘉也多少又受了一点伤。
(克里斯一定在等我。他一定会打下对方的要塞,然后在那里等我的。)
(就好像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一样——)
(有他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处。这是我说过的话。是我说过的。所以,我绝对不能在这里倒下!)
这时候,一阵喧噪声从背后传来。
(是公国联军派来的援兵吗?)
米娜娃转过头,但填满她视线的却是令人绝望的景象。只见在飞扬的尘沙间,又有一群紫色旌旗飘扬。而跟着他们赶来的拉坡拉几亚骑兵队,此时已经被逼回到灌木林的入口处,可说是节节败退。
一名骑兵趁着米娜娃意志受创之际,挥舞着长剑朝米娜娃的背上直劈下来。
「——呜啊。」
那阵冲击力道让米娜娃在地上翻了一圈,肩膀狠狠撞在一块比她整个人还要大上一圈的岩石上头。弗兰契丝嘉也从米娜娃的肩膀摔下来,滚落到了岩石边。
「……呜、呜……」
耳边传来弗兰契丝嘉因疼痛而发出的呻吟。但她背上的疼痛并不是皮开肉绽的疼痛,当然也没有流血。她忍不住歪着脖子,思索原因,这才发现蹲在地上的弗兰契丝嘉双手正淌出大量的鲜血。
「你、你空手帮我挡下了这一剑?」
「蜜娜,快投降吧。你是圣王国的女王,他们只会杀我,不会杀你的。」
弗兰契丝嘉嘶哑的嗓音和圣王国军围上来的脚步声重叠着。
「住口,这种话你再给我说一次就试试看。」
「那么,你就把我丢下吧。如果只有你跟克里斯两个人的话——」
「我不要。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战争!」
米娜娃说完将自己的巨剑拉过来,同时撑起身体。放眼望去尽是散落的铠甲、剑刃,还有飞龙徽章与紫色旌旗。她可以清楚看见数以千计的士兵们正目露凶光,情绪亢奋地步步逼近。同时也感受到自己身上的力气和血液、汗水一同流失,身心都逐渐冷却。
「把剑扔掉吧,《洒盐的家伙》。」
一名手持紫色枪缨的长枪的骑士在马背上叫嚣着。大概是部队的指挥官吧。
「你和札卡利亚的女狐狸丢下武器就只是普通的女人,我不会让我旗下的士兵在这边杀了你们。」
「不过,可别妄想你们可以平安无事。看你杀了我们多少同胞呀。」
「在把你们送回圣卡立昂之前,看我们怎么折磨你们。」
「我看你最好在丢掉武器的同时,顺便连身上的衣服也脱掉算了。」
一群野兽露出了兽欲,一步步朝着米娜娃和弗兰契丝嘉逼近。弗兰契丝嘉紧抓着米娜娃的一只脚,手指头狠狠掐进了她的肉里。此时她们所尝到的恐惧,就好比内脏被注入了冰冷的泥水般地难受。
(我、我要在这里束手就擒吗……)
(没能改变任何事,没能抓住任何力量,就这么把希尔维雅一个人丢下……)
杜克神的血液在体内沸腾着。在米娜娃的意识中,百万种不同的死法带着疼痛有如漩涡般地翻搅着。就在这个时候——
敌方包围网的那头,隐没在飞扬尘土间的要塞轮廓忽然绽放出一道光芒。
那是高高举起的——一把像是冰柱一般的长剑锋芒。
(克里斯……)
(克里斯在那里,他在等着我。)
(我必须相信,我身上的死兆即将在那里被瓦解。)
米娜娃伸出左手穿过弗兰契丝嘉的腋下将她撑起来,右手再次举起巨剑。
「……蜜娜,你、你这是……」
弗兰契丝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米娜娃望着她,从那双泪眼朦胧的湛蓝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脸庞。
在她的额头上,一幅图腾有如燃烧般地绽放着白光。
这幅图腾所代表的名讳,米娜娃自然再清楚不过了。
(杜克神的刻印……)
她感受到双手手背释放出高热,同时听见遥远的高空中传来了阵阵声响。
车轮转动摩擦而发出的声音。
铜质车辐带动车轮时发出的声音。
鲜血滴落,打在车轴上的声音。
还有,命运纺车运转发出的声音。
(时间……停止流逝了?不对……)
(虽然很缓慢、很缓慢……但是并没有停止。)
周围几名圣王国士兵挥剑的动作,慢得像是下一刻全身就要长满青苔一般。米娜娃硬拉着弗兰契丝嘉,拖着巨剑开始移动脚步。
世上的一切活动像是沾满了黏液一般地沉重。在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米娜娃缓缓举起手中的巨剑,朝着成群逼进的敌军连续左右挥砍。漫天的血花有如黎明绽放的花朵般璀璨。在这场寂静的杀戮中,时间的流逝逐渐变得鲜明,而米娜娃也加紧了移动的脚步。
(克里斯在等我。)
(他会在这个扭曲的命运闸门再次关上的地方等我——)
克里斯靠在要塞大门的门柱上拼命喘气,边遥望着远方疯狂的杀戮景象。他的双手现在都变成了红黑色而且也肿起来了,根本不听使唤。口中衔着的长剑滑落并插进了地面。
在成群的圣王国士兵中,突然卷起一阵红色的旋风。哀嚎声甚至随风传入了克里斯的耳中。那阵旋风竟然是一个人挥舞巨剑卷起的血沫,即便克里斯亲眼目睹了这样的情况,仍旧感到难以置信。
圣王国军的包围网终于被突破了。陷入恐慌的士兵们四散奔逃。就像是海水退潮后露出底下的沙滩一般,逃亡的士兵们脚下出现的则是堆积如山的尸首。
在那阵风暴的中央,有两个人影一路踉跄地朝着克里斯这头狂奔过来。
「——米娜娃!」
克里斯声嘶力竭地喊着。但视线彼方,米娜娃的一头红发却飘散在空中,整个人朝前方倒下。一旁拖着脚步移动的金发女子也跟着倒地。克里斯见状嘴里嚷着不成语句的嘶吼声,朝着两人飞奔而去,但一双腿却不听使唤地瘫软在地上。
「别逃!别散开!」
圣王国军指挥官的咆哮声离克里斯有一段距离。
「大、大家看,她们已经到极限了!快追!刚、刚刚那种
妖怪般的行动方式已经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快追!快抓住她们,把她们凌虐至死!」
——都来到这里了,怎么能束手就擒呢。
克里斯的身边躺着无数表情扭曲、死状凄惨的圣王国军士兵的尸体。马匹的死法也同样惨烈。他展现了骇人的死亡之力,虽然不如迪罗涅斯施放霍勃斯刻印时来得强悍凶猛,仍一个不留地歼灭了守城的整队人马。而代价便是全身上下都被红黑色的斑纹给侵蚀。
——-还没完。我现在还不能被野兽吃掉……
弗兰契丝嘉脚步踉跄地站了起来。她背起了已经晕厥的米娜娃,拖着一只淌血的脚朝着克里斯这头走来。
「克里斯——」
弗兰契丝嘉以嘶哑的声音呼喊着,一头金发和脸庞沾满了鲜血。在距离城门只剩下十几步的距离时,终于因为一滩血水打滑而不支倒地。
「快!快躲到要塞里面去!」
克里斯已经没有力气,只能这么叫着。在弗兰契丝嘉和米娜娃趴在地上挣扎着爬过来的同时,一阵贯穿地表的马蹄声也朝着他们直奔而来。扬起的尘沙中,先是一名骑兵,接着又有另一名骑兵紧追上来。
「你们这两个魔女,别想逃!」
「老子非将你们千刀万剐不可!」
弗兰契丝嘉的蓝色眼眸中笼罩着一层深刻的绝望。
——快动、快动呀!
——欧克斯!我的身体,你要吃什么待会全喂你吃!现在拜托你听我的话,快点行动呀!
克里斯沉痛的祈愿却在耳朵和眼睛底下沾染的黏稠液体滑落的同时,一并被带走了。第一个赶到的圣王国骑士勒马跃下马背,狠狠踹了弗兰契丝嘉的背部,接着一把抓住米娜娃的头发,将她的头从地上拉起来。
「……呜、呜……」米娜娃眯着眼睛哀嚎着。
「老子可不会随随便便就杀了你们!至少得先把你们的双手双脚砍断——」
「别碰她们——」克里斯朝着那名骑士大声咆哮。
「你给我闭嘴!我待会儿再过来料理你!」「喂!你可别自己一个人享受!节目的高潮可要留到最后一刻表演呀!」随后赶来的骑士们坐在马背上人叫着。他从剑鞘中拔出来的利刃,此时已经抵在米娜娃的下巴上了。克里斯只觉得体内炙热的炎浆沸腾着。
「别碰米娜娃!」
在这声咆哮中,原本失去知觉的手臂忽然取回一点力量。他一把抓住插在地上的剑刃,用力撑起自己的身体。即使手掌不断淌出鲜血,他仍奋力抽出长剑,提起失去力量的双脚跨步向前。只见米娜娃脖子上一道血痕滑了下来,克里斯感受到一股绝望。
——来不及了吗?
——再一点点,只要力量能再多回来一点点的话……
就在这时候,一阵马蹄声忽然从侧面奔来,笔直凿穿了克里斯的意识。一道黑影从他的余光中窜出,飞快地冲撞踩在弗兰契丝嘉身上的圣王国骑士,将他连同停在一旁的马匹劈成了两半。马骨碎裂的声音和铠甲连同肉身被劈开的声音此起彼落。
弗兰契丝嘉以颤抖的手臂撑起上半身回过头。接着,便和克里斯一起看到了那幅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
闪电般的黑影其实是一名黑衣骑士,他勒了一下缰绳让马儿回过头。
「吉伯特……」
克里斯的双唇间下意识地吐出了这个名字。弗兰契丝嘉一双水蓝色的眼眸此时已然沉入了泪海。虽然没有叫出声音,但她颤抖的双唇肯定也是念着同一个名字。
「对不起,弗兰殿下,我回来晚了。」
吉伯特坐在马背上对着弗兰契丝嘉开口说道。即便在此时此刻,他依然没有显露出丝毫破绽,还是高举着手中的长剑直指敌人的追兵。
「这边由我来抵挡,请您先躲到要塞里头去。」
吉伯特仅丢下简短的字句,就没再开口了。他和弗兰契丝嘉在短暂的分别后,肯定有许多简短言词无法传递的思绪,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
在这个战场上活下去!
弗兰契丝嘉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勉强背起米娜娃爬到了要塞门前。而克里斯的四肢也在此时取回了些许力气,他从弗兰契丝嘉手中接下了米娜娃。感受到米娜娃的一头红发在他手臂间颤动,染血的眼睑轻轻颤抖着。
她的额头还留有残余的白光,克里斯看着那幅发光的图腾忍不住咽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一回事?
——刻印?怎么可能?为什么米娜娃身上会有这个。该不会……
疑惑和不安的情绪沿着克里斯的皮肤窜上心头。
米娜娃身上的烙印之光不一会儿便缓缓消失,同时也微微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眼眸中充满了疑惑,接着便勉强辨识出克里斯的容貌。
「……克里斯……」
米娜娃轻唤了一声之后便晕了过去,整个人的重量全部压在克里斯的身上。克里斯硬是提起剩没多少知觉、不知道还属不属于自己的手臂,勉强撑住了两个女人的身体。无数的马蹄声再次随着地表的震动逼近,踏破了克里斯心中的疑惑。
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要活下去。
风中夹杂着浓浓的血腥味,克里斯拖着两件沉重的行李和自己的双脚,赶紧爬进要塞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