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喂!你们搞什么呀!一个都不准进来!现在还不可以打招呼、不可以探病!你们以为弗兰殿下身上到底缝了多少针呀!她需要绝对的静养!谢绝会面!」
宿舍的大房间门前,宝拉可爱的怒斥声回荡着。
「我也不行吗?我可是弗兰的父亲呀!拜托让我看一眼!看一眼就好!」
「就算是公王殿下也一样不准!」
宝拉将正要闯进屋里的札卡利亚公爵硬是推回到走廊上。
一场激战后,圣女弗兰契丝嘉遍体鳞伤地回到了耶帕维拉。诸侯、将军,和镇上的百姓全都担心地涌入了札卡利亚参列入员下榻的饭店中。米娜娃和弗兰契丝嘉的伤势非常严重,宝拉因此而绷紧神经。现在这栋饭店的三楼房间里,只有弗兰契丝嘉和四名亲卫队员而已。
「我说那些人呀,没一个考量到伤患的卫生问题!尼可罗也真是的,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居然完全不见人影!」
宝拉在气愤中将房门上锁。
克里斯坐在椅子上,忽然觉得一阵安心。
想必是因为宝拉恢复成原本那个表情丰富的女孩,这点连克里斯自己也察觉到了。
「宝拉,拜托你安静一点。你声音太大,会震到我的伤口……」
米娜娃包着绷带躺在弗兰契丝嘉旁边的另一张床上,哀求似的对宝拉说道。
「蜜娜,你在战场上总以为自己躲得掉,每次都这么乱来!你要搞清楚!敌人一次来了一千个,这已经不是躲不躲得掉的问题了!拜托你这次受了伤好好想想,以后别再这么乱来了!换你了,吉尔!」
吉伯特伸直双腿,坐在靠墙的地板上,听到宝拉提到自己,一脸惊讶的表情。
「我没受伤——」
「少骗我了,你以为你左肩上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我会看不出来吗?」
吉伯特一听,眉头忍不住抽动了一下。坐在一旁的克里斯也吓了一跳。他完全没察觉到吉伯特有受伤。宝拉冲上前去硬是把吉伯特的铠甲扯下来,剥掉他的黑色上衣,沾着血水的绷带就紧紧地缠在他的左肩上。
「唉呀,讨厌。你竟然用这么随便的方式处理伤口。这块布根本是脏的,伤口会化脓啦!快说,你是什么时候受的伤?至少是三、四天前了吧!讨厌,这些日子你到底跑去哪里了嘛!」
宝拉一边叨絮地念个没完,一边将涂了伤药的棉片敷在吉伯特的伤口上。
「我去了圣都。」
听到吉伯特的回答,宝拉愣住了。克里斯也倒抽了一口气,望着吉伯特。
原本一直仰视着天花板的弗兰契丝嘉,此时脖子也稍微扭动了一下。
米娜娃勉强撑起身子,强忍着疼痛皱起了眉头。
宝拉帮吉伯特重新缠好绷带后,快步走向克里斯,像是要弥补之前闹僵了的气氛似的,对着他说道:
「好了,克里斯,最后换你了。」
「……我、我没有受伤啦。真的。」
「咦?可是、可是,你的手臂上不是沾满了鲜血,还整个变成了黑色吗?」
克里斯活动了一下手臂,将两只手摊在宝拉面前。他身上的红黑色异样斑纹此时已经消失了。
「那其实并不是伤啦。」
克里斯喃喃自语着——如果那是病呀、伤呀之类的就好了。宝拉的眼神显得有些落寞,但仍强打起精神摆出笑容,说可能也有瘀青、骨折什么的,硬是帮克里斯进行触诊。克里斯身上的野兽烙印已经不再放出光芒,看起来就像是淡红色的筋脉。
这时候,克里斯忽然想起之前看到米娜娃额头上泛着青光的事。
——那是刻印吗?为什么米娜娃身上会有刻印?
——难道是我看错了吗?
克里斯不敢确定,猛摇着头试图摆脱这个疑问。
周围陷入一阵沉默,大伙儿都不知道该搬出什么话题。在一阵静默中,只听得到衣服布料摩擦的声音。
每个人身上的伤口也因此逐渐扩大。不论是身体,心理上,还有人与人之间存在着的……这些伤痛折磨着克里斯。那场战事应该已经落幕,但他们身上的铁锈味、血腥味却都没有消失,内心的不安此时反而更加深刻。
最重要的是尼可罗不见了,他是真的消失了。但是提起这个话题,众人身上的各种伤痛又会因此被揭开。所以没人敢提起他的名字。
——他到底跑去哪里了呢?他为什么不跟弗兰契丝嘉说一声就离开了呢?
——我们身边的人会像尼可罗一样,一个接着一个忽然消失吗?
——吉伯特虽然是回来了,可是……
一阵沉默之后,弗兰契丝嘉开口了。
「好啦,吉尔,我知道你去了圣都,然后呢?接着说下去吧。」
这似乎是勉强挤出来的声音,既平板又没有表情。
宝拉紧咬着下唇没有出声,继续为克里斯进行诊疗。吉伯特再度开口说话了。
「……我接受黑蔷薇骑士团的召唤,先去了一趟伊梅汉。我在那里见到了剑审院的院长康纳法罗,然后跟他做了一次交易。」
「所以,对方是要你暂时回去担任黑蔷薇骑士团的间谍啰?」
「是的。现在剑审院跟圣都之间有一场拉扯,彼此互相牵制着。」
「于是你就趁着这个机会,向对方要到了让你潜入圣都的职务?」
「对。」
克里斯在一旁听着,手指不自觉地掐进自己的肩膀,同时感到一股寒意涌上心头。怎么回事?现在的对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从他们的对话听起来,好像早就已经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了一样?
「那你把我这边的消息透露了多少出去?」
「我只告诉对方弗兰殿下最终的目的而已。除此之外,我手中便没有对方感兴趣的讯息了。」
「这点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对方知道我的情报,反而对我有利。」
刹那间,盘据在克里斯背上的寒意窜上颈椎。他忍不住和米娜娃对望了一眼。米娜娃心里肯定也有同样的疑问。
弗兰契丝嘉知道吉伯特此行的目的,打算做什么,却还是默默地让他走了。她没将在耶帕维拉进行的计划告诉吉伯特,甚至没叫他得什么时候回来跟她会合,是因为暗杀大主教这步险棋,若是执行时间被人知道,整个计划很可能就会全部曝光。
——弗兰契丝嘉这么小心,没想到整个计划还是被圣王国军给识破了。
——若非如此,在公国联军的胜利庆典当日,那么小一座要塞不可能埋伏如此庞大的兵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吉伯特的表情变得苦涩。
「我在王宫里遇见了卡拉老师。」
米娜娃听了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宝拉手中沾了药的棉布也掉到了地上。至于弗兰契丝嘉则是吓得双眼圆睁。
「她回到宫廷剑术顾问的职务了。不只如此,她之前还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她要与弗兰殿下为敌。」
听到这里,米娜娃和弗兰契丝嘉同时坐起身子,脸上同样失去了血色。
「卡拉老师她……」弗兰契丝嘉声音颤抖着。
「这是我的失误,我早该猜到的。那名白蔷薇骑士的剑术就是从卡拉老师那儿学来的。不过,我完全没料到她会回到圣都,还加入圣王国军的势力。」
「……我也……我也察觉到了朱力欧的剑术……可是我却……」
米娜娃一脸焦躁地举拳捶墙。
「可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卡拉老师会成为我们的敌人!她并不是一个会对圣王国效忠的人呀!」
「她说……因为这样做很有趣……」
听到吉伯特道出原因,弗兰契丝嘉举起手捂着脸发出叹息。
倒是克里斯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忍不住插嘴问道:
「我说……那个叫做卡拉的人……不是米娜娃和吉伯特的剑术师父吗?她是宫廷剑术顾问?也曾教过朱力欧习剑?她是这么危险的对手吗?」
「她是我所能想像得到的,最棘手的敌人了。」
弗兰契丝嘉开口说道。
「教我基础兵法的人也是她。所以……这次我的计划才会这么完美地被圣王国军给拆穿了……」
克里斯一头雾水,在不安中意识甚至有些恍惚。那个人是这么恐怖的敌人吗?对了,克里斯突然想起来,他曾经听宝拉说过,这个卡拉老师就算有两个米娜娃和两个吉伯特一起围上去都赢不了……
但是,这种人真的存在吗?
「……不过,没想到你碰到了卡拉老师,竟然还能够活着回来呢!」
「因为她说,要我把消息带回银卵骑士团,这场战争才会变得有趣。」
克里斯感到背脊发冷。
没想到有人竟然为了这种理由,将敌方骑士团中最强的其中一人白白放走。而若是真有这么一个人,真有这么一个以战争为乐的人,那么——
除了纯粹的暴力之外,恐怕任何事情都影响不了她吧。
「吉尔,然后呢?你付出了这么多,到底是为了调查什么消息才跑去圣都?」
弗兰契丝嘉像
是唤着自己养的猫儿般,对着吉伯特开口问道。
吉伯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将目光移到了克里斯身上。克里斯忽然觉得一阵口干舌燥,脑中同时忆起了之前在吉伯特房里看到的东西。
——吉伯特是为了调查我的事情才去的吗?
——他去圣都是为了打探跟我的身体有关的消息?
——他想……拿我怎么样?
吉伯特忽然移开目光,往位在屋子角落的米娜娃看去。
「王宫的谒见室底下有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洞,你知道吗?」
「……咦?什么?」
米娜娃一时没理解吉伯特这声询问是针对自己而来的,愣了一下才反问道。
「地洞?我不知道耶……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卡拉老师带出王宫,所以对王宫里的事并不太清楚。」
「这样啊。那是个有如一口巨大水井般的地洞。这个地洞直达非常深邃的地底下,在地洞的深处有一个湖泊。」
「……湖泊?」
「我是跟着一个叫梅克留斯·艾比梅斯的大公家子嗣进去的。这个孩子身上似乎浮现了新的刻印。」
——艾比梅斯?
——这不是我的家系吗?
不知不觉中,吉伯特再度将目光转回到克里斯身上。
「那孩子说他是柯尼勒斯的侄子。」
克里斯双肩忽然一阵震颤。
「每当大公家出现拥有刻印之人,似乎都会去一趟这个地洞,并潜进湖中确认那幅刻印的来历。」
「为什么……会去那个地洞的湖里呢?」
克里斯从干涸的喉咙勉强挤出声音询问。
「因为他们必须去那个地洞深处——从湖里听取身上的刻印所代表的堕神名讳。」
众人听到后同时咽了一口气。吉伯特则是直视着克里斯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所听到的神话……很可能都是真的。我不仅亲眼目睹那个地底湖,也看见湖底的家伙放出咆哮。那家伙……那家伙的力量……也许普通人根本奈何不了它。而且……」
吉伯特说到这里,那双宛如钢珠般的眼眸紧紧扣住了克里斯。
「而且它是你不得不面对的敌人!」
一会儿之后,宝拉以两名重伤的女性需要静养为藉口,将克里斯和吉伯特一同赶出了房间。
此时,饭店内的走道上已经不见前来探望弗兰契丝嘉的宾客了。吉伯特靠在走廊边的墙上叹了口气。
「看到平时的宝拉,不知道为什么总让人觉得安心了不少。」
吉伯特冷不防冒出这句话,克里斯听到后吓了一跳。
「……你也是吗?」
克里斯从没想过,这个像是用钢铁冶炼出来的亲卫队队长,竟然和自己有同样的想法。
「以我的立场,我根本没资格为了再见到弗兰殿下而感到高兴。所以,这次其实是宝拉拉了我一把。被她骂了一顿,我才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回到了银卵骑士围,感觉还挺不错的。」
克里斯头一次听到吉伯特这么说话。刹那间,他甚至期待吉伯特接下来会奇迹似地展露笑容。无奈事与愿违,那张像是钢铁铸造的脸庞始终板着,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即使如此,今晚还是克里斯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靠近吉伯特。
——对呀,这里是我的家,而且我也回来了。
但是,这份安心感同时也夹杂着一份和平时不同的异样感。
因为尼可罗不见了。
「……吉伯特,你认为尼可罗为什么会忽然不见了?」
克里斯下定决心开口问道。
「我不知道。你们一直在一起,都没发现他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听到吉伯特这么反问,克里斯只能摇头。对呀,吉伯特离开了银卵骑士团,当然不会有什么发现了。
「也许弗兰殿下知道什么也不一定。」
阴影遮住了吉伯特的脸。克里斯凝视着他,想要看清楚他的眼晴。
「尼可罗不是札卡利亚人。只有弗兰殿下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家中成员有多少人、现在又怎么样了,就连他过去的经历也只有弗兰殿下一个人知道。」
——而弗兰契丝嘉却对尼可罗的身世背景绝口不提。
也许尼可罗和吉伯特一样,有着非离开银卵骑士团不可的理由。而这理由在他回来之前绝不能透露半句。这么一来,克里斯也只能相信他会回来了。
——如此一来,我也可以成为等着某个人回家的家人了。
——因为米娜娃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克里斯和吉伯特一同走进位于弗兰契丝嘉寝室隔壁的房间。他望着窗外,此时已经接近黄昏,但街上依然挤满了耶帕维拉的百姓与公国联军的士兵们。他们手里画着圣印,捧着鲜花与蜡烛,齐声念着祷告文。
「圣女殿下……」
「要是弗兰契丝嘉殿下在这时候死了,我们该怎么办呢?」
「大主教座下都已经被杀了……」
「圣女殿下会为大主教座下报仇吧?」
「她有神灵庇佑,一定会没事的。」
「请神灵保佑弗兰契丝嘉殿下。」
众人的祈愿像是夜里浪花拍打着岸边般地轻响着。一股愧疚感涌上克里斯的心头。
因为,杀死大主教的人就是自己。
而下达暗杀命令的,则是人民所崇敬的圣女弗兰契丝嘉。
伫立在窗边的吉伯特突然在这时候回过头来。
「弗兰殿下只是做了她认为该做的事,她付出相对的代价,也换得了胜利。事情就是如此而已,你在阴沉什么?」
「咦?啊、嗯……」
「你是个佣兵吧。你一直以来也都是在长官的命令下杀人的。」
克里斯望着窗外摇曳的无数盏烛光,不禁难过地低下头,喃喃说道: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他的手指紧扣住窗台,仿佛众人的祈祷已经感染了全身,令他隐隐作痛。
「因为……因为弗兰契丝嘉很痛苦,我从没有看过一个人这么痛苦……」
弗兰契丝嘉一直以来总是不停地往上爬,将自己逼到极限地不断往上攀爬。她是如此痛苦,克里斯却完全无法帮助她。如果有敌人挡在她的面前,克里斯可以杀掉他们。而弗兰契丝嘉的情况则是选择了自己要踏入的领域,但却被这个领域吞蚀了自我。这样的人,任谁也帮不了。
吉伯特以阴郁的眼神凝视着克里斯,然后摇了摇头:
「我是个骑士,我只能保护弗兰殿下的安危。」
克里斯低垂着头,动也不动地聆听着。
「克里斯,你也是亲卫队的一员。要保护弗兰殿下的安危,你是不可或缺的战力。你要是一天到晚都被身上那头野兽耍着玩,弗兰殿下会很危险的。」
——所以他才会潜入圣都,不惜冒着生命危险。
——只为了确认我体内那头野兽的真实身分。
克里斯觉得,其实就某方面而言,吉伯特和弗兰契丝嘉还挺相似的。
他觉得自己只懂得以流血的方式寻求事情的解决之道是很可悲的,但他同时也接受了吉伯特的心意。
「谢谢你,吉伯特。」
「我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弗兰殿下才这么做的。」
吉伯特接着说道:
「要是你控制不了自己身上那头野兽,我会杀了你的!」
克里斯点点头。
——王宫地下深处……
——有一天,我也必须去一趟。它是我的敌人。
——我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打这场仗。
——我利用弗兰契丝嘉,弗兰契丝嘉也利用着我。这就是我和她之间的关系。
——面对她内心的痛苦,我却什么也不能做。
因为这名虚伪的圣女实在太过坚强、爬得太高了。在弗兰契丝嘉的世界中,只有敌人或使仆的存在。就算几千、几万人挥洒着鲜血支撑她前进,面对刮过来的风仍然只能由她自己一个人承担。果真如此,若有人能分担她的痛苦——
***
夕阳西下,大房间的窗外也透出了夜色。阶梯下的广场上以及路旁为了替弗兰契丝嘉祈祷而聚集的人群终于逐渐散去。
宝拉去拿备用的药而暂时离开,米娜娃则是因为受伤而发着高烧。没人察觉到弗兰契丝嘉下了床,从房里溜了出去。
等她再度回来已经是深夜了。
「您您您您您到底在想什么呀!弗兰殿下!您流了这么多血,为什么还要往外跑!」
宝拉涨红着脸大声斥责。在弗兰契丝嘉跑出去的这段期间,宝拉为了找她而四处奔走,又怕不小心和她错身而过,因此来回跑了好几次。
「我出席了诸侯们参与的会议。」
弗兰契丝嘉一脸不以为意地回答。她穿着一身正式礼服,还化了妆。手脚上露出的绷带,教人看了于心不忍。
「为什么!这种事交给札卡利亚公王去处理就好了呀!」
就连躺在床上的米娜娃也忍不住出声责骂。
「不行啦,
事关大主教座下的丧礼,还得商讨各国之间的盟约,这种事情我怎么能交给其他人去处理呢?而且丧主最后也是由我来担任的。」
「我说,你到底为什么要做到——」
米娜娃咬牙切齿地将到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弗兰契丝嘉的胸前挂着一把琉璃匕首。在诸国公王之间,恐怕没人察觉到这只是一场经由神力将大主教当成傀儡操弄演出的闹剧,他们全都深信那是大主教托付给弗兰契丝嘉、象征教廷权威的圣物。
为了获得权力,弗兰契丝嘉自己也流了不少鲜血。
因此这出闹剧非得继续演下去不可。她将主办大主教的丧礼,肩负起统领公国联军的责任,带领各国诸侯立下新盟约,统帅数以万计的大军,然后爬到更高的位子。
「……为什么……」
宝拉的声音颤抖着。
「为什么弗兰殿下要勉强自己,一个人背负起这些重担呢……」
「因为现在的我非得这么做不可。」
「这我知道呀!可是——」
宝拉那双咖啡色的眼眸盈满泪水,就要夺眶而出。她抓着弗兰契丝嘉的手臂放声大哭。一旁的米娜娃胸口也难受地纠结着。
「可是、可是!可是人家是医务兵呀!您至少在受伤的时候要听我的话嘛!您这样一个人跑出去,我会、我会以为大家都一下子消失了!让我、让我——」
弗兰契丝嘉面无表情地抱住了宝拉。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人家、人家才不要弗兰殿下道歉呢!您什么都不肯跟我说!大家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为什么……」
米娜娃忍不住从宝拉身上移开了目光。
一个人被丢下怎么可能不难受呢。吉伯特什么也没说就独自去了一趟圣下国,尼可罗则是一声不响地走了,而弗兰契丝嘉又只将那场大主教暗杀计划透露给米娜娃和克里斯知道。
宝拉看着弗兰契丝嘉沾满鲜血回来,自己却被蒙在鼓里,这样的心情恐怕有如千刀万剐般地难受吧。
弗兰契丝嘉用手拨了拨宝拉的浅褐色头发,默默地、温柔地抚摸着她。米娜娃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大概是因为紧张的情绪获得宣泄,从白天便累积的疲劳也全部都释放了吧。宝拉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弗兰契丝嘉让身材娇小的宝拉躺在床上。
弗兰契丝嘉坐在枕边,注视着宝拉的睡脸喃喃自语着:
「明天早上,我得出席一场军事会议。各国将军那边也不能丢着不管。」
米娜娃听了目瞪口呆,甚至觉得有些虚脱。
「掌握联合公国军的兵权有这么重要吗?」
「那当然,这种事怎么能交给父亲大人他们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去管理呢?」
弗兰契丝嘉语带嘲弄地说着。
「那些人只要圣王国将征税权跟征兵权让出来,就打算息事宁人了。但就结果而言,一切都没改变。更何况我不觉得现在的税制有什么问题。诸侯国也是圣王族的领地,各国的公王将收到的税上缴一半根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一个国家若是不能避免国力分散,不能巩固国家的根基,无谓的战事肯定会接踵而至的。错的是没有将税金公平地运用,那是圣都权力结构的问题。」
「我才不管你所谓理想的国家到底该是什么形式!」
米娜娃抱着肩膀猛摇头。
「那么蜜娜,你又想说什么呢?」
弗兰契丝嘉以那双冷澈的蓝色眼眸回望着米娜娃。
「你、你今后也要继续用这种方式做事吗?你明明觉得辛苦,为什么还要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自己一个人蛮干呢?」
「觉得辛苦?你说我吗?怎么会呢?我只是思索着求胜必要的一切因素,一旦选定了就前进而已。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呀!」
「骗人!」
米娜娃打断了弗兰契丝嘉飘忽的声音。
「你其实很想把你的计划告诉吉伯特吧!你很想告诉他,要他在实行之前赶来耶帕维拉对吧!难道不是吗?」
「我怎么可能这么想?吉尔有可能就此回到黑蔷薇骑士团不再回来呀。我怎么可能特地把计划告诉他,让他泄漏出去呢?」
「我说你呀——」
米娜娃感受到自己声音中炙热的温度。
「你心里其实根本不想去思考这种可能性!难道不是吗!你渴望相信吉伯特不会背叛你,你渴望相信吉伯特一定会回来!难道不是吗!你那时候看到吉伯特现身时,都快哭出来了不是吗!」
「……没有这种事。」
米娜娃从弗兰契丝嘉的声音中看穿了她的心绪已经微微动摇。
「思考各种可能的情况后予以应对,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想去相信什么——太愚昧了!」
「那你现在为什么会露出那种空洞的眼神?」
米娜娃边说着边将双脚移到床下,一对膝盖和弗兰契丝嘉的膝盖相碰触。
「你为什么会露出那种像是迷路孩子般的表情?你杀了这么多人、骗了这么多人、践踏了这么多人的尸体,然后放火烧尽一切,你一个人承受着这些,却说你不觉得难过辛苦?看你这么逞强,连我都觉得难过了。」
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眸沉入了眼泪凝成的湖水中摇晃着。
「那你——」
弗兰契丝嘉的声音中夹杂着炙热的情绪。
「你究竟要我怎么做?我可是将军呀!我只能让人家看到我的背影,不能让他们看见我停下脚步、看见我犹豫、迷惘的样子,不是吗?我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现在是在跟你说话呀,弗兰!」
米娜娃将脸贴近弗兰契丝嘉,硬打断了她的话。
「可不是在跟札卡利亚的女狐狸或战神的圣女这等教人难以捉摸的人说话!我是在跟你——跟弗兰契丝嘉说话!我是在问你的感受呀,弗兰!」
眼眶中的泪水多得像是已经将弗兰契丝嘉的眼睛融化了。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不、不可能了……你刚才不也说了吗?我已经杀了无数人、骗了无数人。我踩过他们的尸体,烧尽了数也数不清的东西。近样的我有资格谈什么心里的感受?为了建立理想中的王国,我踩过了无数的尸体,你现在要我搬出什么样的藉回来粉饰自己的行径呢?「
「你不是孤独一个人呀!」
米娜娃试着在泛滥的泪水中挤出声音。
「不要太自以为是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战争!告诉我,现在在你面前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疑惑中,弗兰契丝嘉眼中的泪水犹如涟漪般晃荡着。
「你、你在说什么呀,蜜娜?」
「我不是问我的昵称!」
米娜娃从床上站起来,双手紧抓住弗兰契丝嘉的肩膀。
(我们真是没用。)
(到头来只能以这种方式触碰彼此。不过即便如此,即使如此——)
「我问的不是我的昵称,而是我的……我这身可恨的血源赋予我的、真正的名字!」
水蓝色眼眸中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颤抖的双唇勉强吐出空洞的语句:
「……你是米娜娃·圣蒂基玛·伊弗杜娜。」
「没错。」
米娜娃听到这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名字,忍不住咬紧牙关。
「我是米娜娃·圣蒂基玛·伊弗杜娜,是统治整个圣王国的托宣女王,也是你理应效忠的对象。而你也用过好几次这样的敬称了不是吗?」
那是在她们两人还一起笑着玩扮家家酒的时候。没想到再次提起这件事,竟是如此令人感
伤的场合。
「你说你是我的臣子,而你收割的麦子、宰杀的羔羊、挖出的铁矿、流的血、犯的罪,有一半全都归我这个女王所有——是你自己这么说的。」
米娜娃无法止住声音中的颤抖,一口气把话说完。她忍不住屈膝跪在地板上,但两手仍紧握住弗兰契丝嘉的肩膀。
等再次抬头直祝着弗兰契丝嘉,她才发现弗兰契丝嘉的脸上滑下了两行泪水。
她哭了。
弗兰契丝嘉蹬大眼睛,仍维持着冷峻的表情,但却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是呀……女王陛下。」
她举起手搭在米娜娃的肩膀上。
「……对不起。微臣都忘了有这么一回事了,女王陛下。」
米娜娃点点头。
「今后可不准再忘掉了。」
你内心的痛楚,有一半也是属于我的。
她没把最后这句话说出来,所有言语都沉入了炙热的泪海中。
陛下,您的肩膀可以借我靠一下吗?
听到弗兰契丝嘉的央求,米娜娃没有说什么,而是轻抚着她蜂蜜色的长发,将她揽到胸前。火烫湿润的眼睑就这么轻轻地倚在她的肩膀上哭泣着。
*
*
*
牢房挑高的天花板开了一扇气窗。夏天正午炽热的阳光自窗口洒下,落在石板地上。朱力欧站在阳光下,轻抚着好久没有触摸到的骑士制服铠甲,一一确认过后才
穿到身上。
最后,再将属于他的那只白蔷薇章别在左胸前。
「你为什么要在牢房里换上骑士铠甲?」
王配侯格雷烈斯等朱力欧从牢里出来,劈头就是这声质问。
「待会回到自己房里再换上不就好了吗?」
「我想以骑士的身分离开牢房。」
朱力欧而带微笑地回答。
「让殿下久等了,请殿下恕罪。」
「算了,陛下在等你呢。走吧。」
格雷烈斯说完便转过过身,拖着身上那件长长的紫色披肩迈向走廊的另一头。身后三名年轻侍从见状也随后跟上。
格雷烈斯口中的『陛下』指的并不是托宣女王希尔维雅。
在证明了自身的清白之后,朱力欧当然希望可以早一刻回到希尔维雅身边。但在此之前,大公家这边还有事要先行确认。
他们穿过由几条弧形通道分割成不同区块的中庭花园,往王宫的西北方走去。在花园尽头可以看见一座布满青苔的城墙耸立着,格雷烈斯停下脚步,回头对那三名侍从说道:
「你们可以回去了。接下来由我自己带朱力欧过去。」
三人向格雷烈斯行礼之后,循着来时的石砖道往中庭走去。朱力欧目送他们离开后,回过头望着高耸的城墙——
《翡翠宫》。
那是王宫中最古老的宫殿,是一座比女王寝宫还要来得幽静的楼阁。女王的父亲——太王提贝烈斯就住在这座翡翠宫里头。
两人来到翡翠宫三楼,格雷烈斯在露台上等着太王侍从传讯之际,对朱力欧说道:
「我可不是因为你要卸任,而带你来打个招呼的,这点你知道吧?」
朱力欧过去始终都是以太王直属骑士的身分接受命令行事。今天他将卸下这个职务。但这次来到翡翠宫,当然不是这么单纯而已。朱力欧也希望格雷烈斯召见他,即使没有,他自己也会请愿谒见太王。
「是的。虽然僭越,但微臣有事情要请教太王。」
(接下来便是我的战争——为了守护希尔维雅的战争。我必须这么做才行!)
「好吧,既然你都已经有这种觉悟了……」
格雷烈斯露出怜悯的神情。
朱力欧实在摸不透这名王配侯到底在想什么。这人和太王提贝烈斯合谋,将朱力欧送到希尔维雅身边,然后藉着刻印之力读取他脑中的情报,好获取托宣内容。格雷烈斯就是这么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但是,这人也有为朱力欧担心而采取行动的一面。
(如果他表现出更明确的敌对立场,我反而还觉得比较轻松。)
这是朱力欧在普林齐诺坡里一役中学到的沉痛经验。
他之所以来到太王陛下的寝室请求谒见,就是为了确认这个部分——他得搞清楚到底是谁在危害希尔维雅。
「……格雷烈斯殿下、朱力欧·杰米尼亚尼殿下。」
走廊那头传来这声呼唤。只见比朱力欧年轻,长得非常可爱的侍从从一扇白木门中朝着他们跑来。告诉格雷烈斯和朱力欧,太王允准他们谒见。
朱力欧跟着格雷烈斯一同走进门内,同时紧握着腰上的剑柄。
太王的寝室依旧十分昏暗,现在明明是白天室内却点着烛光。左右两侧的装饰架上堆放着一本本古书,罩着紫色纱帐的大床则是摆放在房间深处。
「感谢太王陛下允准臣等谒见,臣等不胜感激。」
进入房间之后,格雷烈斯向太王躬身行礼。朱力欧在一旁也跟着照做。
「朕说过多少次了,这种繁琐礼数就免了。同样的话要朕讲几次你才会懂?」
纱帐内传来一阵如少年般稚嫩的嗓音。那声音教人怎么听都不觉得他是比格雷烈斯年长一岁的亲哥哥。
太王提贝烈斯在从王绅的位子退位之后,就一步也没有离开过这座翡翠宫。截至目前为止,有幸二度前来拜会这位太王陛下的,除了格雷烈斯之外,朱力欧恐怕是唯一一个人了吧。
(如果我的臆测正确,太王陛下根本无法从纱帐中出来。)
朱力欧打量着罩在床上的紫色纱帐。
「……朱力欧,之前的任务辛苦你了。普林齐诺坡里的惨状,朕已经听说了,多亏你能活着回来。」
「感谢太王陛下的关心,臣不胜惶恐。」朱力欧说完后,再度行礼。
「你在评议会中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希尔维雅也觉得很高兴。虽然要朕放手实在可惜,但碍于朕跟艾比雷欧的约定,只好让你今天就卸下朕直属骑士的职务,专任女王直属的守护骑士。」
「……是。」
朱力欧答话时垂着头,但脑中思绪却纠结着。
看来就连大将军艾比雷欧,也终于忍不住要插手与栖息在这座王宫里的异类对抗了。
「是该来谈论交换条件的时候了。说吧,你碰到米娜娃了对吧?你从她口中听见什么跟朕有关的事?」
太王单刀直入地质问,让朱力欧瞬间动摇了一下。他抬起头来,发现一旁的格雷烈斯也对他点头示意,要他快说。
(好吧,反正我都已经踏入了魔窟,现在也不该再拘泥于这些人高贵的身分了。何况他们并不是真心守护着圣王族。)
(现在谈的是交换条件,是跟敌人之间的交易。我得回到希尔维雅陛下的身边才行。)
他开上眼睛,忆起了米娜娃在大教堂里对他说过的话。
「……是梦。」
「梦?」
「是的,米娜娃陛下做了和太王陛下有关的梦。梦中的地点是银阴宫,就在内宫的地底下。米哪娃陛下说您出现在她的梦中。」
「喔?」
朱力欧感觉到太王陛下在听到这件事之后,猛然挺起了身子。
「米娜娃陛下说,这个梦跟托宣预言很像。换言之——米娜娃陛下在梦中被太王陛下杀掉了。但是,米娜娃陛下却说那不是托宣预言。」
「——原因呢?」
——对,米娜娃说那不是托宣预言是有原因的,这就是问题的核心所在。
「首先,米娜娃陛下说梦中的太王陛下外貌太过年轻。再者,米娜娃陛下并没有在梦中感受到死亡的痛楚。她说,这应该是母后死亡时的记忆。」
他说完之后,一阵令人胆寒,几近窒息的沉默蔓延着。接着,只见紫色纱帐微微晃动。
「……你呢?你怎么想?你觉得米娜娃的话是正确的吗?」
朱力欧稍微思考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脑中的臆测不断翻腾着。
他认为,太王陛下根本知道答案。
「米娜娃陛下的臆测应该是错误的。微臣认为那确实是托宣预言没错。」
朱力欧在答话时,笔直凝视着纱帐里的黑影。
「在现实情况中,太王陛下无论是手还是声音都非常年轻。而米娜娃陛下之所以没有感受,到痛楚,是因为那个预言并不是米娜娃陛下自身的死兆,而是预告着她的妹妹——希尔维雅陛下的死亡。」
在吐出这些话的时候,朱力欧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悸动有如战场上的战锣般剧烈。他从眼角余光中看到格雷烈斯扭曲着一张脸。
这就是朱力欧赌上性命也要回到圣都的原因,因为这才是威胁到希尔维雅安危的诅咒。
紫色帐幕轻轻晃动着。
「换句话说,你认为——朕将会杀死希尔维雅是吗?」
纱帐中的少年嗓音听起来充满喜悦。
「你认为朕——会在银阴宫亲手杀死希尔维雅,是吗?」
朱力欧强咽下涌上喉头的悸动,开口回答:
「……是的。微臣是为了守护希尔维雅陛下,使她得以挣脱命运而回来的。」
随着一阵粗鲁的狂笑声响起,纱帐内的人影剧烈抖动着。朱力欧整个人狠狠抽搐了一下,忍不住握住配剑的剑柄。太王提贝烈斯的笑声太过稚嫩尖锐,听起来甚至还带点疯狂的味道。
「是了、是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朱力欧一脸呆滞,太王提贝烈斯则是持续狂笑着。格雷烈斯见状靠向床台边,低声说道:
「陛下,这样对身体不好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教朕怎么能不笑呢!格雷烈斯,朕知道了!你也陪朕一起笑吧!朕知道榭萝妮希卡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了!从尸体抽出来的血没有用呀!所以这样的秘术,到目前为止只有榭萝妮希卡一个人办得到呀!哈哈!哈哈哈哈——」
朱力欧从这阵笑声当中,感受到令人绝望的恶寒,背上有如爬满了细长的毒蛇,一边将毒牙刺进他的身体,一边向上攀爬着。因为他知道自己告诉太王的情报,即将换来多么可怕的危险。一阵晕眩袭来,让他差点站不住脚。
(我、我到底——)
(我到底说了什么?)
(托宣预言?对呀,是托宣预言没错。我把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告诉了太王陛下。)
他觉得不寒而栗。
(我告诉了太王陛下……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朱力欧,你的臆测大
概只对了一半。」
提贝烈斯的嗤笑声不断啃食着朱力欧的意识。
「米娜娃之所以不觉得痛,是因为朕不会杀死希尔维雅!朕不会杀她,朕要的只是她的鲜血而已。」
「什么——」
朱力欧叫了一声,步履踉跄地朝着床台边走去。
「你想看吗?你想看朕从尤莉雅的尸体中取出血液,对自己使用秘术却没成功的模样吗?」
「陛下,您这是——请住手,陛下!」
格雷烈斯铁青着脸挡在朱力欧和床台之间。但是,提贝烈斯接下来说的话却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好吧,你就拉开帐幕,看看朕的模样吧!朕也很想看看你呢。朕想看看你淋了米娜娃的鲜血后,将斩断的手臂接回去的模样!」
朱力欧的意识一半疯狂,一半被恐惧的情绪给占据。
他推开格雷烈斯瘦弱的身体,双手伸进了两片纱帐重叠之处,然后拉开。
「……呜、啊……」
一声呻吟从朱力欧的咽喉涌出,随即溃散。
只见白色床铺的正中央土方趴着一名少年。
朱力欧之所以觉得那是一名少年,是因为他的右侧脸庞覆着一层人皮。其他还有人皮的部位,就只有左手臂、脖子与胸口。
剩下的部分则覆着一层红色的液体,裸露出水润的肌肉和血管。
朱力欧踉跄地连退了好几步,却被提贝烈斯以左手一把抓住。
「啊、啊啊啊……」
他被拉回到床台边。床上飘来一阵烹煮过的玫瑰花香,撕扯着朱力欧的嗅觉。提贝烈斯像是要扯破布料般,猛力卷起朱力欧的左袖。
「……喔、喔……」
那张血盆大口发出了愉悦的声音。
「好美的皮肤呀……接合得真是完美,就连伤疤也快完全消失了呢。」
朱力欧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他想要挣脱,却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拉扯着,不仅怎么也甩不掉,甚至还被对方拉近。提贝烈斯那双没有眼睑的眸子,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朱力欧面前,紧盯着他。
「我说你,你早就知道米娜娃的鲜血——托宣女王的鲜血可以接好被斩断的手臂,对吧?」
朱力欧摇了摇头。
「这么说,你只凭臆测就冒着可能失去一条手臂的风险赌上一把?真了不起,你真是太了不起了。呵呵……」
提贝烈斯举起沾着黏液,肌肉裸露的手指拂过了朱力欧的脸颊。朱力欧全身僵硬,却无法出声,浑身动弹不得。
「你赌对了。纺织命运的杜克神——这位还没有诞生,最后一位女神呀……」
太王提贝烈斯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哼着歌,作着一场美梦一样,咽喉中的血水冒出一颗颗气泡。
「你知道吗?杜克神在末世之时、遥远的未来才会诞生。她的鲜血能够回溯时间之流、流向过去。因此,所有的未来都被刻印在那对有翼的车轮上。」
朱力欧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眼前的异形身上移开,也无法掩耳遮断提贝烈斯的话语。
杜克神,那是背负着未来的一切、展翅飞向过去的末世女神。
「活在时间之潮的事物,只要接触到杜克神的鲜血,所有衰老、腐败、破坏、死亡全都会逆流而行。就好像你的手臂,我的肉体一样!这样你懂了吗!」
湿润的指头抚摸着朱力欧的脸庞。
「杜克神的羽翼会在末世降临。届时,承继她血脉的女王不管是身上、额头,还是手背上都会浮现征兆!你看到那样的征兆了吗?你看到那样的征兆了对吧——」
被提贝烈斯抓住的朱力欧不自觉地点了点头。杜克神的刻印。当时浮现在希尔维雅手背上的光芒,就是——
「那就快了呀!末世之时就快降临了!这位末世女神终于要和创世之兽相遇了——你懂吗!你懂这是怎么回事吗!在时间的尽头,天上的群星将会被吞噬殆尽!而我将会撑过这个黄昏,撑过黎明,得到永远的肉体!永远不灭的肉体——」
朱力欧的意识已然陷入混沌,太王的话不断地在他的脑海中回荡着。
末世女神杜克神,就要和创世之兽冥王欧克斯相遇了。
而这一刻,世界终结的时刻,天上的群星将会被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