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斜,照在山峦绵延的黑影上,将历经酷暑无精打采的草原染成了朱红色。生锈的长剑、长矛与粗糙的木桩竖立在地面,朝着东边勾勒出长长的影子。这些都是墓碑,吊祭的多半是些找不到遗体的战死者,是他们生前的战友为了纪念他们而留下来的,期望这些战场上的亡魂可以回到主宰生命纺纱的伊诺•摩勒塔神手中,再次投入轮回。
克里斯站在墓园中看着自己的影子,忽然觉得自己仿佛也是墓园里的一座墓碑。
这是耶帕维拉西边丘陵上埋葬战死者的墓园。弗兰契丝嘉提议要以大主教的名字将这里命名为——提欧提米亚圣别墓园,希望大主教的英灵可以引导战死者的亡魂回归天堂,回归伊诺•摩勒塔神的手中。
弗兰契丝嘉在教廷内的影响力愈来愈大。为了让她领导的耶帕维拉同盟添加几许神话色彩,并且为人称颂,今后她肯定会将这里变成一座庄严的石造墓园,吸引朝圣者前来参拜。并在耶帕维拉安置一名主教,将这里变成仅次于普林齐诺坡里的第二圣地才对。
然而,克里斯知道,不论信众多么尽心为大主教祈福,或者将他奉为圣人祭拜,他都无法回到天堂诸神的身边了。
——因为他在这里。
克里斯握紧拳头抵住自己的胸口。
——他被野兽给吃掉了,所以灵魂得永远沉沦在黑暗中。
克里斯仍记得自己当时杀死大主教的触感。那是在胜利庆典当下,大主教发表将弗兰契丝嘉迎为圣女宣言的那一刻。
克里斯呼唤了神灵的名讳。陶醉之神——雅克斯真正的名字。一度只有柯尼勒斯才知道的名字。
雅克斯神具有可以将人类躯体当作傀儡操弄的力量。这股力量在回归到真正的主人——冥王欧克斯手中后恢复成原有的型态。克里斯完全掌控了大主教的身体,他在大主教的腹部施加一股人类无法承受的力量,捣碎了他的内脏。大主教在死前将琉璃短剑交给弗兰契丝嘉的那一刻,也是克里斯的杰作。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碰过大主教一根汗毛。这股力量之强悍,跟非得要先用剑刃划伤对手才能掌控对方躯体的柯尼勒斯之间有着决定性的差距。
接下来,克里斯让整座要塞瞬间摧毁的力量,则是司掌恐慌的神祇霍勃斯的力量。这股力量回归到克里斯身上时同样也恢复原貌,发挥了迪罗涅斯原本无法驱使的威力。
克里斯背对着夕阳,将手放入自己的影子里。新月已经过了,手背上的野兽烙印却依旧焕发着光芒。
“……你们在吧,快出来。”
他嘟哝了一声。
影子瞬间变长、变黑,有如要掩盖整片大地一般。竖立在地上的墓碑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朦胧的人影。在那些黑影的头巾、绷带以及铠甲底下只有一副骸骨,骨头上还附着干涸的血块。
———吾王……
耳边传来骨骼摩擦的声响。
——吾等的主人……
——请容吾等呼唤您的名字,吾等死者之王……
无数的声音层层交叠回荡在克里斯的耳边。他同时也看见了数百、数千只空洞的黑色眼窝正直视着自己。
——没想到地狱之门竟然如此轻易就被我打开了。
——而且还是在我的意志之下……
现在要引出自己身上的力量,已经不再需要倚靠月亮的阴晴圆缺、也不再需要空气中的血腥味。他只要伸出手,脑中期盼着,这幅景象就会回应他的召唤,出现在面前。
接着,由脚下延伸出去的影子彼方——在众多的死者之间,他找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有一头黑发,颜色和克里斯一样,深邃得有如要溶入地狱的黑暗一般。
她有着和克里斯同样的容貌,脸上带着美丽的微笑。
一身粗布衣料在干涸的血渍中呈现斑驳的红黑色。
“妈妈……”
克里斯轻声叫唤着,女子的眼眸忽然亮了起来。
——它这次又是以母亲的形象出现吗?
——还是说在我的心里,母亲的形象和那头野兽是重叠的?
怎样都好。克里斯朝着母亲走去,他经过成群的死者,耳边传来阵阵骨头摩擦的声响。只见那些骷髅弯下膝盖,一个个跪倒在地上。但克里斯连看也不看一眼,双眼紧盯着那头化为母亲形象的野兽,笔直走去。
他来到伸出手就可以碰触到的距离才停下脚步。眼前的女子脸上仍旧挂着笑容。
——对呀……
——我竟然连自己母亲的名字都不知道。
克里斯直到这一刻才察觉到这个沉痛的事实。
——母亲是我的一切。在那些日子里,除了母亲之外,我一无所有。
——所以……住在我心里的这头野兽才会附在母亲的身上。
“没错。”
母亲新月般的笑容中露出了皎白的牙齿。
“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所以绝不可能呼唤我的。是我,我才可以呼唤你。我是王,而你则是我的王座,我的玉玺。你只能任我掌控,任我踩在脚底下。”
“住口。”
克里斯低斥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话了?你开始着急了吧?因为我已经不再任你摆布了。我才是你的主人——看,这道地狱之门可是在我的命令之下开启的,钥匙已经握在我的手中了。为了保护米娜娃,为了从你手中保护她,我要控制你的力量。”
母亲带着妖艳的笑容步步朝克里斯走近,并将双手放在他的肩上。冰冷的触感有如寒风中的金属一般。
“你跟我的期望其实是一样的。”
——一样的?
——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呀!
“那女孩是我的新娘。”
“你说……什么?”
“她是末世女神,我的新娘。”
母亲的嗓音开始转为低沉、浑厚。
接着,眼中的光芒跟着消失,变成有如新月夜空般漆黑的颜色。
“我等好久了,在这个地底下焦急地等着。她是我的新娘,但我却连碰都碰不到。可是今天——”
母亲咧嘴笑了起来。那是一抹比之前更像野兽的狰狞笑容。
“今天我得到你的躯体了。”
“我并不是你的东西。”
“不,你是我的。你吃掉了那个女孩的死兆,将她从生命的轮回中拉出来。这一切,全都是为了我呀!”
“不是!”
克里斯大叫了一声,拨开母亲放在他肩上的双手。不过,野兽仍旧接着宜示:
“你爱那个女孩,你为她的事情担心、想要保护她,这一切都是我的意志。你只是一个容器罢了。”
“胡说!我是、我是——”
克里斯一把抓住母亲的肩膀,指尖狠狠掐进了她的肉里。在母亲那双宛如夜空倒影般漆黑的眼眸中,映出了额头上熊熊燃烧的野兽刻印。
“那副印记代表的意义,便是你是我的所有物。”
“不对!我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在保护米娜娃的。”
“时候到了——末世女神的血终于流进了我所存在的时间、我所存在的世界。而你——你将捣毁这个世间的一切,将一切纳入黑暗中,全部冻结。只留下那个女孩在冰原之上,这就是我所期盼的末世时刻。”
“谁会让你称心如意——”
我一定会不断反抗,将你踩在脚底下。我会找到你的名字,将你永远关起来。克里斯在黑暗中呐喊着,围绕在他身边的死者也跟着发出了鼓噪声。红黑色的团块占据了他的视野,不断地膨胀、扩散、融合,最后将周围一切全都吞噬殆尽。克里斯手中母亲身体的冰冷触感也逐渐消失。
他整个人瘫倒在地上,耳朵贴着冰冷的大地。
等他再度睁开眼睛,夕阳余晖下的辽阔草原,与一座座墓碑随即映入眼帘。
成群死者和母亲的身影早已消逝,不见踪影。
——我要冻结大地上所有的一切。
——只留下米娜娃一个人。
耳边回荡着那头野兽的宣言。
——这是我的期望呢?
——还是野兽的期望?
原本掐着母亲肩膀的手中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克里斯想要握紧拳头,但四肢却疲惫不堪,甚至没办法从地上爬起来。眼帘上沉重的黑暗紧接着将他压垮。
***
约莫数小时之前,也就是刚过正午的时刻,东方七国的主教相继抵达耶帕维拉。由于大主教不幸遇害,因此他们将联袂出席在普林齐诺坡里举行的枢密会议,以选出大主教的继任人选。
一名银卵骑士团的士兵,透过旅馆的窗户看见了聚集在城镇入口处的马车。
“喂,札卡利亚的主教座下也来了。”
其余的士兵原本在为铠甲上油、为箭矢缠布,在听到同伴这声呼唤后,纷纷放下了手边的工作聚集到窗边。
“还有柯蒙多的国徽呢……他们为什么要特地跑到耶帕维拉来?搭船去普林齐诺坡里不是比较快吗?”
“还不是因为要先来跟我
们团长打声招呼。”
一名百人队长坐在离窗边有段距离的桌前开口说道。
“我们团长可是圣女。在决定大主教继任人选的会议之前,当然要先拉拢说话最有分量的人啦。”
他冷哼了一声,将双脚跷到桌子上。
“都是他们,害得这座原本就不大的小镇变得更加拥挤了。”
“不过,我听说是团长将那些主教找过来的呢。”一名年轻士兵一边磨亮剑锋,一边抬头插嘴说道。“好像是要吊祭战死者什么的。”
“该不会是……为了替尼可罗祈福吧?”
“你少乌鸦嘴了。”这句话让好几个人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
“尼可罗才没死呢!别看他一副吊儿郎当的,他其实可是比我们还要厉害。”
“那你说,他为什么会忽然失踪了呢?”
“谁知道,反正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缘故嘛!”
“什么特殊缘故!你以为我们已经找了多久了?”
这场毫无意义的争执被一声开门声给打断。从门缝中隐约可见一头红发,看到的士兵作势咳了几声,向其他同袍们打暗号。
“……克里斯有没有来过这里?”
门外传来米娜娃因为前来打扰而略带歉咎的声音。
“没、没有耶。我们没看到他。”
“他没跟你在一起吗?”
“他没说要去哪里。明明弗兰回来之后,我们还要开会的……”
士兵们听了面面相觑。
“那个……蜜娜,去找尼可罗的那批人应该马上就回来了,你问问他们吧。也许他们有在哪里看到克里斯。”
米娜娃听到尼可罗的名字,连回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正常情况下,这些人听到米娜娃要找克里斯,肯定会嘻笑着起哄说他一定是去了妓院,所以才不敢告诉米娜娃要去哪里,然后一搭一唱地闹个没完,但是现在大家却是一脸不安地对望着。
(他们还在找尼可罗呀?)
(该找的地方差不多都找过了。大家也应该察觉到了吧——尼可罗其实是自己离开的。)
可是她却什么也不能说,这点让米娜娃非常焦虑。
她不禁要想,若是现在告诉大家尼可罗可能是安哥拉派来的间谍,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还不能说……)
(因为我跟弗兰都还不知道事情的原委。)
(但是就算知道了,我们又该怎么做呢?要像现在这样瞒着大家吗?)
她没有答案。嘴唇欲言又止地动了一下,然后便低着头迳自将门合上了。
太阳下山之后,耶帕维拉下起雨来。
米娜娃原本以为,克里斯就算是跑到哪里去练剑,看到下雨了应该也会马上回来才对。但她还是没等到克里斯。弗兰契丝嘉已经从大圣堂回来了,她把亲卫队员都叫进了房里。
“克里斯怎么没来?”弗兰契丝嘉看着剩下的三名队员开口问道。
“他说想要自己一个人练剑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该不会连克里斯也——”宝拉伸手捂住了嘴,一脸惊慌。“那要去把他找回来呀。我、我也去帮忙找找看。”
“宝拉,你冷静点。开会的事情优先。”吉伯特出声提醒她。
“可是,要是他发生了什么事——”
宝拉忍不住提高了嗓门。米娜娃突然想起两天前她曾经对宝拉提到,尼可罗也许是安哥拉那边派来的密探。宝拉听完之后铁青着一张脸,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就冲出了房间。
(也许受伤最重的人是宝拉吧?)
米娜娃其实也很想马上冲出去把克里斯找回来,因为她真的很担心。但一想到宝拉内心的痛楚,她说什么也要故作镇定以安抚宝拉的情绪。
“大家为什么看起来都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克里斯的身体随时都有可能出问题,要是他遇上了什么麻烦——”
“够了,你冷静点。”
吉伯特挡在门口对宝拉斥道。
“这是常有的事。那家伙不管深夜还是下雨,都会一个人跑出去练剑。等半刻钟之后若是还没看到他回来,再派兵出去找就好了,你不用去,现在开会比较重要。而且接下来你还得领导整个银卵骑士团呢!”
宝拉被挡在门口,瞪大眼睛看着吉伯特。
“……你、你说我吗?”
她看了看弗兰契丝嘉,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张望着。指挥官点了点头,伸出手指顺着放在桌上的指挥杖轮廓描绘着。
“我得去一趟普林齐诺坡里,还得把吉尔带去。这趟旅程恐怕得花上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您要出席枢密会议是吗,弗兰殿下?”
宝拉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只见弗兰契丝嘉点了点头。
“可是,圣王国的军队就驻扎在圣卡立昂呀!现在公国联军还是一盘散沙,这里若是没有弗兰殿下坐镇的话——”
“我非得趁着这个机会掌握帕露凯教廷不可。”
“可是……我没办法担任指挥官呀。每支部队都来自不同的公王国,而且还是七万大军,我——”
宝拉整个人已经慌乱到快要哭出来了。
就在这时候,弗兰契丝嘉走到宝拉身边,轻轻地握着她的手,伸手指向寝室里的一张大桌子。桌上放着一堆用绳子束着的文件,全是弗兰契丝嘉忍着伤口的疼痛辛苦写好的。
“我将所有预想得到的状况全都写成了作战计划,那些档案绝对不能让亲卫队以外的人看到。公国联军的代理司令一职,表面上已经移交给我父亲了,你只要在旁边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就好了。”
“不、不是这个问题啦。弗兰殿下不在,我、我一个人……”
米娜娃眼看着宝拉的表情愈来愈凝重,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宝拉过去也曾经暂时接下部队指挥的工作,但那是在弗兰契丝嘉看得到的情况下。这次弗兰契丝嘉要前往普林齐诺坡里,即使是快马也得跑上五天。而且这次指挥的部队,除了她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银卵骑士团之外,还有七万名的七国联军。
(宝拉的精神状态也许已经被逼到极限了吧。)
(她原本就不是个适合在战场上闯荡的女孩。再加上弗兰契丝嘉派给她的工作,压力一次比一次要来得沉重。)
米娜娃偷瞄了吉伯特一眼,想看他有什么表示。不过这名一身黑衣装扮的亲卫队队长只是将双手交抱在胸前,背靠着房门瞪着宝拉什么也没说。
自从大主教遇刺的那场胜利庆典以来,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米娜娃强忍着心里的痛楚,
只觉得周围的空气有如铁屑般地沉重。感觉每呼吸一次、眨眼一次,胸口都感到阵阵的疼痛。
房间陷入短暂的寂静,只听见雨水打在窗户上的声音。
“……宝拉,我问你。”
弗兰契丝嘉在这股沉重的气氛中开口。
“对你来说,银卵骑士团代表什么意义呢?”
“……咦?”
米娜娃忍不住皱起眉头,不懂弗兰契丝嘉为何会突然这么问。
“银卵骑士团对你而言有什么意义?最重要的核心价值又是什么?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是……弗兰殿下吧。因为如果没有弗兰殿下……”
“不对。”
弗兰契丝嘉猛然抓住宝拉的双肩,用力摇了摇头。
“是你呀,宝拉。你才是银母鸡之旗的根基。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们的故乡札卡利亚。因为有你在等待,我们大家才有回去的地方。不论是对我或是吉尔来说,就因为有你在等着,我们才能够冲锋陷阵,所以——”
所以你得保护我们的家。
宝拉听完弗兰契丝嘉的话,不知道是因为接受了而点头,还是快要哭出来才将头垂下,抑或是想要摇头……米娜娃站在一旁实在无法分辨。只见弗兰契丝嘉此时给了宝拉一个拥抱,既温柔又卑鄙,让宝拉所有的情绪为之纠结,难以喘息。
***
克里斯回到旅馆大约是一刻钟以后的事了。吉伯特和宝拉已经出去找他,所以没和他碰到面。米娜娃从视窗里看到克里斯独自在雨中走回旅馆的身影,立刻冲出房间跑到了门口。
“你这个笨蛋!你到底跑去哪里了——”
米娜娃本来想好好痛骂他一顿,但一看到那张憔悴的面容,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就连那头黑发也被雨水淋湿,整个黏在额头与脖子上。
“……对不起,我太晚回来了……”
克里斯话说到一半脚绊了一下,整个人往米娜娃的胸前倒去。
“喂、喂!你、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米娜娃将他扶起时吓了一跳,克里斯的身体几乎没有人类该有的温度。而且身上还到处都是泥巴,简直就像是一具被扔在荒野上的尸体。
“怎么回事!”“克里斯回来了吗?”“喂!你现在才回来呀?”“脸色怎么那么苍白!”
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住在同一间旅馆的银卵骑士团团员们听到声音全都跑来了。
“
麻烦帮我将吉尔跟宝拉叫回来好吗!”
米娜娃开口拜托身边的同袍们,随即扛起克里斯走向二楼。
“唉呀,克里斯该不会是感冒了吧?”
米娜娃正要把克里斯扛回他房间时,弗兰契丝嘉刚好从隔壁房间走了出来。
她和米娜娃一起将克里斯扶到床上,并帮他把铠甲卸下。这才发现克里斯的关节变得很僵硬,要移动他的四肢可以说是非常地不容易。
克里斯突然张开干燥的嘴唇,以嘶哑的嗓音开口说道:
“……我去了墓园……我的身体没事,不用担心。”
“什么没事——你、你……你去墓园做什么呀!”
“我想试试看……能不能用自己的意志,将‘门’打开……”
“……什么门?”
“地狱之门。”
米娜娃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一旁的弗兰契丝嘉也凑上前来,两人蹲在克里斯的床边,盯着克里斯那张面无血色的脸。
克里斯额头上的野兽烙印此时正微微泛着光。
“很简单呢。其实非常、非常地简单。以后不用再等到新月,也不必被血溅得满身……我现在已经随时随地都可以打开那扇门了。而且……我也看到那家伙了。”
(……那家伙?)
(是指他心里的那头野兽吗?)
“那家伙说……米娜娃是——”
克里斯说到这里忽然噤口,一脸欲言又止地望着米娜娃与她脸上的每一处细节。那副表情吓坏了米娜娃,让她不禁向后退开。克里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咽了口气转身面向墙壁。
“我、我怎么了?”
“呜……没有,不可能有这种事。不可能会有这种事的……”
克里斯嘀咕着,那声音听来有如泥沼表面掀起的水泡。
“那头野兽说蜜娜怎么样?是关于蜜娜的事吗?还是杜克神的事?”
蹲在床边的弗兰契丝嘉跟着问道。克里斯听到这声质问忽然停下了嘟哝,肩膀也狠狠抽搐了一下。
杜克神——寄宿在米娜娃身上的命运女神。
“……对,是关于杜克神的事。”
克里斯张开干渴的嘴唇出声回答。
“那头野兽说它一直在等米娜娃的出现——不对,不是米娜娃,是末世女神。就是寄宿在米娜娃身上的那位。它说杜克神的血终于流进了这个时空,而这也代表着……”
米娜娃在疑惑中以双手捂着胸口。
克里斯坐起身来,将目光移到米娜娃身上。弗兰契丝嘉也跟着望向米娜娃的额头。
(杜克神的血……流进了这个时空?)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这段时间沉闷得令人窒息。接着,弗兰契丝嘉一如往常地率先开口了:
“蜜娜,你还记得吗?”
她一脸难以启齿的表情,游移的目光不时地飘向米娜娃。
“我们攻打附近那座要塞,骑马追着克里斯,结果三个人被敌方包围住。”
米娜娃当然不可能忘记。那是他们设计的一出闹剧,结果在追击刺杀大主教的暗杀者时,却落入了敌方设下的陷阱中。
“你记得我们是怎么突围的吗?”
“这个……”
米娜娃开始回想。
当时,她背着脚受了箭伤的弗兰契丝嘉,单手挥着巨剑,在突围逃亡中不支倒下,然后被敌兵包围——
忽然间,不论是敌兵或掠过的箭矢,所有事物的行进速度都变得十分缓慢。
那感觉就好像是时间停止流动了一般。
然后,她从弗兰契丝嘉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脸,还有额头上闪闪发光的图腾。
(是刻印……)
(不对,应该是看错了吧?我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呢?)
“那是杜克神的刻印,对吧?”
弗兰契丝嘉的声音将米娜娃从尘土飞扬的杀戮战场中拉回到现实来。她抬起头,发现弗兰契丝嘉和克里斯两人正咬着嘴唇注视着自己的额头。
“克里斯也看见了吧?”
克里斯听到弗兰契丝嘉的询问,点了点头。
“对……那是刻印没错。米娜娃的手背上也有。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杜克神的刻印?”
米娜娃以空洞的声音重覆着。
“为什么?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我又不是大公家的人。再说,刻印是身上有堕神血源的人才拥有的——”
话说到一半,她便察觉到其中的矛盾,因此没再继续说下去。
“对呀,刻印是人类和神灵混血流传下来的印记。照这么看来——”
弗兰契丝嘉将米娜娃没说完的话接了下去。
“——蜜娜,你也是啰。”
你留在这里陪他一下吧——弗兰契丝嘉说完后便离开房间。她这种莫名其妙的体贴让米娜娃觉得气愤不已,但又不能丢下憔悴的克里斯不管。这种情况下,米娜娃也帮不了忙,只好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床边,硬是压抑住内心的焦虑。
雨声搅乱了周遭的寂静,让她的心情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克里斯和弗兰契丝嘉先前说的话令她感到很在意,她不时搓着自己的手背,好几次放到油灯底下确认着。上面根本就没有半点红色印记。
(我真的拥有刻印吗?)
(那我的力量是不是也变强了?不对……)
(应该说,现在的我也成了杜克神的俘虏了。)
在此之前,米娜娃从没仔细思考过自己身上这股力量的源头,也就是杜克女神的事。她一直都认为,神官团和大公家才是恣意扭曲她与希尔维雅人生的罪魁祸首——因为这些人全都是拜倒在现实欲望下、任凭欲望驱使的野兽。
(但是,在我身上的这个杜克女神是否也有祂的欲望呢?)
(祂是不是也想透过我来为祂完成什么事呢?)
(说到这个,祂为什么会降下托宣预言呢……)
对于此时的米娜娃来说,神官们经常挂在嘴上的那句推托之词——人类无法参透神灵的意图——已经无法再带给她任何的安慰了。因为她察觉到,自己正是受到神旨摆布的人。
(不对——)
(搞不好我就是杜克神呀?)
这样的揣测让米娜娃觉得不寒而栗。
因为这代表米娜娃这个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置身在此时此地的她不过是个空壳,是命运女神的容器。
她甩了甩头,试图抛开脑中的想像。不可能有这种事的。因为我现在就是以我的身分在思考、在烦恼、在战斗,在承受着痛苦呀。
她抬起头,看到闭眼躺在床上的克里斯肩膀和脖子都在颤抖着。
(克里斯一直都背负着这么沉重的压力吗?)
(他的身体被野兽夺去,杀死了故乡的母亲和村民。)
(而且他还跟心里的那头野兽交谈过……)
克里斯的胸口在呼吸中痛苦地起伏着。米娜娃忍不住紧紧握着他的手。他看起来像是在发烧,但肌肤却异常地冰冷。
“不要走,克里斯,你不可以离开我。”
米娜娃无意识地喊出声。
她更用力地握住克里斯的手。她不想让克里斯离开,也不能在没有他的情况下生活。
这时,她发现克里斯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望着她。羞怯之中,她只觉得自己连耳根子都红了。
“不、不是啦,那个、我是说——”
米娜娃低头看着克里斯被自己紧紧握着的手,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我、我只是要看看你的刻印而已啦。所以,那个——”
她想把手放开,无奈双手却完全不听使唤。原来克里斯的指头也紧紧地扣在她的手上。下一秒,她的身体被拉扯了一下,接着便倒在克里斯的身上。
“喂!你、你——你干什么……”
克里斯将双手绕到她的背后,再紧紧地抱住。被压着的克里斯以那双漆黑的眼眸凝视着她,他的眼睛有如井底映照的夜空般深邃。
接着,他松开缠在米娜娃背上的一只手,钻进了披散在背上的发丝底下,攀上了米娜娃的脖子,将她的脸拉到自己面前。
“等、等一下啦。弗兰在隔壁房里耶。你、你——”
(不行,会被弗兰听见的。怎么这样,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呀……)
克里斯明明就被自己压在下方,但她却使不出力气,根本没办法推开。内心怦然的悸动在耳边清晰可闻。
“……米娜娃是我的。我绝不会……绝不会放手。’
克里斯嘟哝着,手指滑过米娜娃的脖子来回游走。
“你、你——你在说什么啦。这、这种话应该在更——”
米娜娃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她甚至感觉到一股想要将脸贴近克里斯的冲动。
不过,眼角瞥见的一道青光让她即时回过神。
克里斯的额头上闪烁着烙印的光芒。不只如此,就连她自己的额头也散发着炙热的疼痛。克里斯的眼神显得异常空洞,
犹如星光被吞噬的夜空一般。
(这家伙——)
“你是我的……我得到了。我绝不会再松手……你的身、心、灵全都是我的。”
“你、你——你不是克里斯。”
米娜娃挣扎着叫了起来。
“可恶,快点放开我。”
克里斯坐起身子,让自己的目光与米娜娃齐高。他将双手缠上米娜娃的腰,在这个姿势下,两人的大腿交缠在一起。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办法推开他!)
(只要用力将他推开就好!为什么我就是办不到呢!)
米娜娃在脑中炽热的冲动中拼命挣扎着。
“我一直在等待,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克里斯用右手温柔地轻抚着米娜娃的额头,杜克神的刻印在此时绽放出一股高热,带来一阵醉人的触感。
(是吗……原来如此……)
(我也一直在等待这一刻吗……?)
克里斯的手指滑过米娜娃的嘴唇,带来一阵肌肤相触宛如融化般的火烫感受。那双漆黑的眼眸此刻正慢慢地靠近,她已经分不清是克里斯伸手将她拉过去的,或者是她放松自己,任由自己将重量压在克里斯身上了。或许两者都有吧。
(不行,不能这样。)
(这家伙不是克里斯,而且这也不是出自我的意志!)
忽然间,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刺进了米娜娃的意识中。
“蜜娜,你怎么了?怎么忽然叫那么大声——”
米娜娃猛然回过头沙双眼刚好捕捉到弗兰契丝嘉那头蜂蜜色的发丝。瞬间,整个世界有如迸出一道裂痕般,发出了锵啷一声。
(……咦?)
米娜娃的视野变成了一片灰色。
弗兰契丝嘉的动作维持在正要提脚踏进房间的那一刻,整个人冻结在那里。她仿佛变成一颗石头,和周遭的建筑物同化了。
完全的寂静降临,米娜娃的听觉似乎也跟着消失了。她转头望向窗外。
(雨滴也—〡停在半空中了。)
(时间被冻结了吗?那为什么——为什么……)
克里斯的指尖温柔地轻抚着她的脸庞。
“你永远都是属于我的。”
那声音毫无抑扬顿挫,背后的墙壁和天花板也传出了物体瞬间凝结的干裂声。
(啊啊……)
(一切都冻结了。)
床铺、立在一旁的长剑、窗帘、地板、墙壁、天花板,全都覆上一层白霜,迸出裂痕,然后一点一滴化成无数透明的粉末飘散。弥漫着白色烟雾的极寒世界吞噬了周围的一切,同时将相拥的两人团团包围住。
(全部都凝结了……)
(然后化成了尘埃,只剩下我跟克里斯两个人——)
在他们身体下的床铺也化成了细碎的冰砂。地板上结出大片的冰霜,啪啦啪啦地凝结成一道道冰柱,然后再逐渐崩裂,化成粉末融入周围的白色霜雾中。
克里斯用力搂紧了米娜娃。
他的声声回荡在米娜娃耳边。
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等待这场圣婚……在深邃的地底下,为了这一刻而度过了永恒般漫长的等待……
(对呀,我也一直在等待——)
(等待天上繁星被吞噬殆尽的时间尽头……)
在即将沦陷的那一刻,米娜娃透过克里斯的肩膀,看到凝结的空气彼方,被冻结在灰色世界里的弗兰契丝嘉。
“——克里斯!住手,快醒醒呀!不可以将弗兰卷进来!”
克里斯的嘴唇已经贴到了米娜娃的脖子上,冰冷的触感印在火烫的肌肤上,将她拉回了现实。
(不要,我不要在这种情况下——不要!我不要!)
意识依旧朦胧,但她仍能清楚感受到冰冷的寒气正从地板、桌面向外蔓延。所有的一切,
包含空气也在凝结后风化成了细沙,覆在米娜娃身上,将她的体温和力气一点一滴慢慢抽干。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克里斯的脖子狠狠咬了一口。
血的味道和温度让她原本已经凝结的四肢开始融化。
克里斯的身体开始发出颤抖。他紧抱着米娜娃,仿佛要将她的腰给折断一般。他仰头对着天花板发出了咆哮。不过,这声咆哮却在出口后凝结成白雾,消失无踪。
整个世界再度发出宛如龟裂般的声响——只在米娜娃的脑中。
包覆着她和克里斯的冰雾也在那一瞬间粉碎,落到了地面上。
“……蜜娜!你、你怎么了——这是……”
耳边传来弗兰契丝嘉几近哀嚎的呼喊。
米娜娃扭动脖子想看清四周的景象,但晕厥的克里斯已经早一步朝着她倒下。弗兰契丝嘉踏过布满冻霜的地板跑了过来。米娜娃伸直虚弱的手臂,勉强撑住自己不要往后倒。这时候,她才得以仔细看清楚周围的景象。
眼前的世界不再是一片灰色,雨声也清楚地传入了耳中。
弗兰契丝嘉蹲在身边,直视着她的眼眸。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米娜娃再度看着四周,确定这一切都不是幻觉。床铺消失了,地板、墙壁,还有天花板全都覆上一层白霜。连她稍微活动身体,身上也传出细碎的崩裂声。
“……我不知道……”
她用憔悴得不能再憔悴的声音回答,同时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胸前的克里斯。
野兽烙印仍然焕发着光芒,没有消失。
(弗兰差点就要死在我手上了。)
(如果没有她,我恐怕真的会将除了克里斯以外的一切全都冻结,然后化成冰粒——当时的我是认真的。)
米娜娃将克里斯平放到地板上,让他躺好之后,忍不住环抱着自己的双肩。此时的她止不住地颤抖,而这恐怕不只是因为周围的寒意所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