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都王宫中心,内宫的一隅,有座垂着蓝色帘幕的小型神殿。
帘幕上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天鹅,那是命运女神杜克神的侍从丝缪露娜女神的象征,也是统领内宫神职人员的内宫总司专属徽章。丝缪露娜女神只是杜克神的侍从,不是人们主要的崇拜对象,因此这座神殿几乎等于是内宫总司的住所,没有其他用途。
朱力欧今天被召来这里,而这也是他头一次来到这座神殿。
(内宫总司找我到底是有什么事呢?)
他站在阳光下的走廊一角,望着小巧而景观丰富的庭园。丝缪露娜神殿就座落在这庭园中。
朱力欧在上信院接受神婢教育的时候,曾数度和内宫总司榭萝妮希卡交谈过。说是交谈,其实也只不过是打个招呼之类的,他并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家伙偷偷抽取希尔维雅陛下的鲜血,好为自己延命。这种人没有资格当神职人员,根本就是邪魔歪道。)
他这么告诉自己,却没办法有实际的体认。因为他连这名内宫总司脑子里在想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清楚对方究竟怀着什么样的敌意。
不过,榭萝妮希卡肯定已经把朱力欧当成敌人了吧?因为朱力欧一直试着将希尔维雅带离神官团的控制之下。
(我得趁这个机会,把所有事情问清楚才行!)
他迈开脚步,继续沿着走廊前进。
来到神殿入口处的帷幕前时,他语气略显僵硬地唤了一声:“女王陛下的守护骑士朱力欧•杰米尼亚尼前来参见。”
“进来吧。”
那是一间充满薰香味、方正格局的房间。昏暗空间的里侧有处隆起的平台,依稀可以看见祭坛的轮廓。有三人跪在祭坛前的地板上,中间那个人转过头来望着朱力欧。透过面纱,那张有如蜡像般光滑的美丽容貌隐约可见。
“你们两个可以退下了。”
榭萝妮希卡站起身,对左右两名年轻神婢指示道。这两人朱力欧也认识。他在上信院时,曾有一段时间与她们当过同学。两人带着复杂的表情看了看榭萝妮希卡和朱力欧之后,默默起身经过了朱力欧身边,步出神殿。在两人经过之际,朱力欧从她们口中听见了喃喃的祈愿声。
(她们是为了我而祷告吗?还是为了内宫总司?)
不过,朱力欧现在没时间去想这个问题。因为榭萝妮希卡已经朝他走过来了。
他刻意不将目光放在榭萝妮希卡身上,迳自越过她的身旁走向祭坛。接着跪在石砖地上的地毯上,双手交扣摆出了手势,开始喃喃念着赞颂丝缪露娜女神的冗长圣词。
等完毕之后朱力欧才抬起头,将目光转向内宫总司。那张宛如雕像般雕工精细、毫无瑕疵的脸庞,此时看来似乎露出了那么一点点人类该有的表情。
“守护骑士卿,你现在还保有这份信仰吗?”
她以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开口问道。
“看到这个王国的诸多黑暗面之后,你还能够发自内心地赞美神吗?”
这下子被对方抢得先机了!朱力欧的胸口顿时充满了挫败感。虽然谈话内容若被内宫总司单方面牵着走不但危险且心有不甘,然而若再继续这样闷不吭声,他想知道的问题也得不到答案的。
“当然。”
朱力欧望着内宫总司那双透明的眼眸,果断地回应。
“我的灵魂与意志,现在都还与我的信仰同在。”
“为什么?”
“因为我看到的黑暗面全都是人类所为,跟神灵无关。”
听到这句话,榭萝妮希卡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笑意。朱力欧只觉得背上窜起一股寒意,为了不让对方看穿,他刻意背对着祭坛,和对方保持一段距离。
“卿真是个美丽的伪善者呢!”
“我的信仰与意志,毫无半点虚假。”
“那么,卿为何会假扮成女儿身进入上信院修习呢?”
“那是……”
朱力欧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开口回应。
“……为了家母。家父总是为了有我这么一个儿子而责怪家母。如果我不照着家父的意思做,家母可能早就被杀死了。”
“这样啊……是为了别人?为了保护某个人……看来卿只懂得为了这个理由而做事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朱力欧不悦地开口反间。
“内宫总司卿,你找我来究竟有什么事,有话就快说吧。”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卿是否真的是个美丽的伪善者。以卿这个样子,伪装成一个骑士真是再适合不过了呢。”
“我没有伪装。我可是在神灵、王冠与国旗见证下正式受封的蔷薇章骑士。卿凭什么说我是伪装的——”
榭萝妮希卡强忍着笑意,不过还是发出了笑声。
“瞧瞧卿在被控以刺杀圣王国将军之罪时的表现是如何呢?以卿的实力,要从牢狱中脱逃可是轻而易举的事。甚至在被捕的时候,面对负责缉拿卿的黑蔷薇骑士,只要卿有拔剑的意思,他们根本不是卿的对手吧?”
“要是我真的那么做,就无法再担任希尔维雅陛下的守护骑士了。’
朱力欧的回答让榭萝妮希卡扬起了嘴角。
“有什么好笑的。我的意思是,我要为了希尔维雅陛下与卿对抗。”
这句话代表的意思,可不只是要与榭萝妮希卡为敌。还有神官团与大公家,他要和所有攀附在托宣女王身上的寄生虫对抗——为了保护希尔维雅,就算要与整个圣王国为敌也无所谓。
当着内宫总司的面说出这种话,他早已做好在必要时当场杀掉对方的觉悟。
然而,榭萝妮希卡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消失。
“因为我觉得开心呀。这一切都得感谢杜克女神与丝缪露娜女神。卿真是个既美丽又温柔的伪善者呀。实在是太完美了。”
“内宫总司卿,你有资格将神灵的名字挂在嘴上吗?卿身为神官之首,为了自己的青春竟
然胆敢伤害希尔维雅陛下。卿的信仰才是冠冕堂皇的谎言——”
“不是谎言喔,在信仰这个方面并不是。”
榭萝妮希卡脸上依旧带着艳丽的笑容,不过却以尖锐的口吻强硬地打断了朱力欧的话。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我这么做可不是为了自己。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以及整个圣王国。毕竟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够支撑整个圣王国呢?所以我当然不能老,也不能死了。”
“这种鬼话谁都会说。”
榭萝妮希卡回以一抹淡淡的笑容。
“我不管卿怎么看,但请容我这么说吧——我不是卿的敌人。为了陛下,我可以献上我的灵魂与一切。”
“内宫总司卿,你最好想想自己对陛下做了什么。竟然还敢说这种假惺惺的鬼话。”朱力欧伸手握住了挂在腰际的长剑。“再说,指使暗杀集团行刺米娜娃陛下的人不就是你吗?”
榭萝妮希卡闻言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这是朱力欧从大将军艾比雷欧口中听到的消息。数个月前,一群受过暗杀术训练的神婢和僧侣被派往札卡利亚和梅德齐亚的交界处。那里有一间以古老修道院改建的圣王国要塞。这支暗杀部队在那里和圣王国军会合,埋伏着等待银卵骑士团。他们以毒剑行刺米娜娃,却被克里斯阻挠,他因此受了重伤、濒临死亡。
榭萝妮希卡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圣王国的托宣女王就只有希尔维雅陛下一个人。米娜娃陛下是国家与圣王族的乱源,不能放任米娜娃陛下恣意妄为。”
“是因为希尔维雅陛下接受托宣的能力较弱,能够让卿一手掌控吧。”
榭萝妮希卡首次显露出真挚的眼神。
“——不,希尔维雅陛下接受托宣的能力,远比米娜娃陛下强多了。”
朱力欧瞪大眼睛,愣愣地盯着对方的脸。
(——她刚才说什么?)
(希尔维雅陛下接受托宣的能力比较强?)
“白蔷薇骑士卿,您和两位陛下都近距离相处过却没有发现这点,是不是太迟钝了?”
“怎么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
米娜娃曾说过自己若是处在绝佳状况,可以在瞬间预见战场上袭来的上万种死兆。这绝不是需要用药来提高敏锐度,才能看见一点点托宣预言的希尔维雅可以相比的。
只见榭萝妮希卡摇了摇头。
“预见未来的能力可不是托宣女王拥有的一切呀!这种能力对于编织末世情景的杜克神来说,不过是像以嘴巴轻呼一口气般地轻松。”
她的声音听在朱力欧耳中,有如浑厚的声波打穿了湖面厚厚的冰层一般,直通湖底,让他感到不寒而栗。他不禁双手环抱,指尖狠狠掐入了自己的上臂。
(预见未来的能力——不是全部?)
(没错,杜克神的能力确实不只是预见未来。那么——)
朱力欧只觉得脑中一阵刺痛,仿佛头顶的天空、脚底的大地忽然被什么东西抽换掉了一样,让人陷入恐慌。这时候,只听到榭萝妮希卡又继续
说了下去:
“卿认为这一代的托宣女王,为何会是同样继承了杜克神力的一对姐妹呢?卿曾想过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同样继承了杜克神力的一对姐妹……为什么?)
朱力欧步履踉跄地退到祭坛前,脑中思索着内宫总司的问题。
翻遍圣王国历史,托宣女王几乎没有出现过同胞姐妹。因为历代的托宣女王永远只能活到怀胎生子的过程结束为止。这个血统因此如同涓涓细流般延续至今。
(但希尔维雅陛下还是出世了……这是……对呀——)
“……是太王陛下——提贝烈斯陛下硬要先女王陛下多生一个是吗?”
为了取回青春的肉体,因此刻意多生了一个托宣女王。那个可憎的老人看待自己的女儿,有如家畜一般。
“这是人为的意图是吧。”
榭萝妮希卡表情冰冷地说道。
“不过,这一切其实全都是杜克神的意思喔。就连太王陛下的邪念也在杜克神的计算之中。”
“内宫总司卿,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是这么理解的——这一代的托宣女王之力实在太过强大,所以才会分给两名婴孩继承。”
朱力欧觉得仿佛有块大石头梗在喉咙。
“……力量太过强大?”
“是的。因为杜克神已经快要临世,所以米娜娃陛下便拥有圣王国史上最强大的预见未来之能力。但这种预见未来的力量——对,就像我之前说的,那不过是所有杜克神力的冰山一角而已。”
“……那么,还有更多更强大的力量……全都给了希尔维雅陛下是吗?”
“就是这么回事。”
朱力欧只觉得背脊忽然窜起一股恶寒,让他作恶欲吐。他压抑着五味杂陈的心情,开口反问:
“就、就算真的如此,这又代表了什么意思呢!所谓更强大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你又打算拿这种力量做什么!”
“为了希尔维雅陛下,也为了杜克女神,我要用陛下的力量将米娜娃陛下恭送回天堂。”
“你是说,杀死米娜娃陛下是为了希尔维雅陛下?”
“这么做才能让一分为二的杜克神力回归到一个人的身上。”
朱力欧听了忍不住为之屏息。
她的意思是,只要米娜娃一死,所有力量都会回归到残存的杜克神力继承人希尔维雅陛下身上是吗?
为什么非得这么做——为什么非得杀死希尔维雅陛下的姐姐不可呢?
“真要说为什么的话——”
榭萝妮希卡的声音听起来有如伸手捞起湖底的泥沙,令人觉得冰冷且沉重。
“——是因为如果杜克神力继续分散在两位托宣女王身上——这位末世女神就会被创世之兽给吞噬掉。”
创世之兽——欧克斯。
杜克神在时间尽头必须面对的死者之王。
刺骨寒意折磨着朱力欧的背脊,撕扯他的骨头。
(这女人……这女人到底是……)
(照这么听来,她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杜克神啊。)
(没错,这才是——这才是真正的信仰吧?)
朱力欧差点站不稳而跪倒在地。
(圣嘱大典有提到,神灵不是为了成就人类而存在的,人类才应该是为了将一切奉献给神灵而存在的。而她——这个女人怀抱的才是真正的信仰。)
(这——这实在太可怕了。)
“在末世的黎明之前——我们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守护骑士卿呀……”
榭萝妮希卡的声音将朱力欧拉回到现实来。他吐了一口气,猛然抬起头。
阳光透过蓝色帷幕的缝隙,洒落在这名内宫总司的身上。此时的她宛如伫立在风雨中的石柱,是人世间的一个无生命体。
“……之所以将卿找来不为别的,只是要请守护骑士卿今后好好保护陛下与梅克留斯殿下,绝对不能够离开他们的身边。”
“……也包含梅尔殿下吗?”
朱力欧试着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
“对,梅克留斯殿下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不过殿下年纪还太小,有时候会意气用事,将身为骑士的荣耀看得太重而乱来,所以我才会让殿下去找女王陛下与守护骑士卿,让殿下好好看看卿是怎么当个守护骑士的。”
一股恶寒窜上了朱力欧的脖子。
没错,将梅克留斯引导到希尔维雅陛下身边的不是别人,正是榭萝妮希卡。她这么做究竟是有什么用意呢?
(她这么做,绝不可能是因为担心梅尔殿下,难道说……)
(是因为——他身上拥有的刻印吗?)
“……梅尔殿下身上的波柏斯刻印,究竟拥有什么样的力量?”
榭萝妮希卡再度露出一抹浅笑。
“我不能再透露更多了,守护骑士卿。美丽又温柔的伪善者呀,听我说了这些,卿已经有足够的理由非得好好保护女王陛下与梅克留斯殿下了,不是吗?”
内宫总司说完,便带着轻盈的脚步声与衣物摩擦声离开了神殿。朱力欧则是一脸茫然地站在雕刻着天鹅徽章的祭坛前,久久没有回神。
朱力欧踏出了丝缪露娜神殿时,太阳已经来到了天空西侧。日光点亮了现实中的景物,却无法将朱力欧的意识带回到现实世界,他感觉四肢麻痹,浑身无力。
这段日子以来,脑中的思绪变得愈来愈混乱。
(这么一来,我总算可以理解内宫总司的想法了。)
(不过,现在的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究竟该为何而战呢……)
他缓缓经过走廊。
在左边白色弧形回廊和凉亭所在的广阔庭院那头,可以看见宏伟的灰色城墙。那里是军方的总指挥部《钢之宫》。城墙上几面将军旗正飘扬着,士兵们的身影来回穿梭,指挥官号令部队的怒斥声随风飘来。
(又有大规模的远征行动要展开了。)
王配侯路裘斯不择手段地弄到了守城将军的职位,他打算派遣援军和圣卡立昂的驻军会合,与耶帕维拉的公国联军对峙。
朱力欧叹了口气,转身背对《钢之宫》,迈开沉重的步伐继续前进。
虽然身为骑士,但此时的他已经无法再将举兵谋反的公国联军当成敌人了。因为米娜娃和弗兰契丝嘉起兵的动机,有相当大的原因是为了拯救希尔维雅。
(我高喊着要保护希尔维雅陛下……)
(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谁才是我真正的敌人。)
脑中思绪纠结着,直到走进二宫的弧形回廊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被人跟踪了。
朱力欧握住腰际的剑柄猛然转过身,但对方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绕到他的背后,伸手将他拉到了面前。
“啊。”
朱力欧还来不及开口,就被对方捂住嘴,接着被拖到米白色石柱的阴影处。他挣扎着扭动脖子,随即看见对方那头梳成长辫子的黑发,细长锐利的眼睛则是露出了恫吓性十足的笑容。
“……卡拉老师?”
“小声点,这里可是内宫。你这样也配称为守护骑士吗?”卡拉脸上的笑容充满了戏谑。
“啊,那、那个……是。”
朱力欧扭着身子,从卡拉的手中挣脱。他在紊乱的呼吸中望着卡拉。此时的卡拉一身高领装东,一双宽袖充满了浓浓的异国风。这样的装扮在内宫中显得非常突兀。
“您为什么会来这里?”朱力欧小声问道。“就算身为宫廷剑术顾问,您也不能擅自进入内宫呀。”
“我不过是来看看我可爱的徒弟,有需要经过谁的同意吗?”
听到卡拉吊儿郎当的回答,朱力欧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
“说到这个,我刚才一直跟着你,你竟然完全没有发现呢!我如果是你的敌人,你早就人头落地了。”
卡拉伸手戳了下朱力欧的额头。
朱力欧只是一脸呆滞地望着卡拉的脸。她看到朱力欧的反应后歪着脖子。
“怎么了吗?”
“老师……不是我的敌人吧?”
卡拉听了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朱力欧旋即后悔自己不该提出这种问题,毕竟忽然这么问实在太没头没脑了——不对,卡拉老师很可能在他走出丝缪露娜神殿时,就已经跟在他身后了。她很可能偷听到自己与榭萝妮希卡的对话。朱力欧很后悔自己竟然问了恩师这种问题。
只见卡拉扬起了嘴角回答:
“现在还不是。”
这个答案让朱力欧不寒而栗。
“现在我正忙着跟弗兰还有蜜娜玩耍呢。所以在这段期间内,你得乖乖当我可爱的徒弟才行喔!”
这话说得或许轻佻,但朱力欧知道卡拉是认真的。
因为在耶帕维拉的庆典中看穿了弗兰契丝嘉暗杀大主教的计划,将弗兰契丝嘉和米娜娃逼入绝境的人就是卡拉。一旦时候到了,她也绝不可能对朱力欧手下留情的。
“不知道敌人是谁,让你这么困扰吗?”
朱力欧惊呼了一声,抬头望着卡拉。
(我的想法被她看透了!)
“看来你根本不是守护骑士的料嘛!你呀,还是当我可爱的徒弟,当个冲锋陷阵的先锋最适合了。”
朱力欧一时无言以对。
毕竟之前就是他自己决定要离开希尔维雅,潜入普林齐诺坡里,企图杀掉克里斯托弗洛的。
“……我真的没办法……保护别人吗?”
“你只是缺乏自信而已。”
“自信……?”
“你呀,现在就好像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自己关在一间漆黑的房里,不知道敌人的剑锋会从哪里射来而怕得要命。”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直接将房门打开来等着。这么一来,对方究竟是长什么样子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朱力欧倚在冰冷的石柱上,思考卡拉话中的涵意。
对呀,我得冷静下来才行。毕竟我也只是听了榭萝妮希卡的片面之词而已。
卡拉的双臂绕到了朱力欧的脖子上,嘴唇贴到他耳边轻声说道:
“好了,朱力欧,第一个走向你的人是我喔!”
“……老师刚才说自己不是我的敌人,那您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最近希尔维雅身边不是多了个可爱的金发小男孩吗?”
朱力欧听了猛然仰起头,愣愣地注视着自己的老师。
“您是指梅尔殿下吗?梅尔殿下怎么了吗?”
“他真的长得很可爱吗?其实我还没见过他呢!”
“咦?这、这个——”
即使在朱力欧眼中,梅克留斯也算得上是个可爱的男孩。但面对卡拉宛如猛禽般锐利的目光,他却怎么也无法坦率地回答。
“喔?他可爱到让你不敢告诉我呀?你把他留在自己跟希尔维雅身边独占着,未免也太小气了吧。”
“我们又不是老师。还有,您该不会……想把梅尔殿下抓去当您的玩具吧?”
“什么玩具?我只是要收他为徒弟而已。他不是因为找不到比自己强的对手才跑去找你的吗?为什么你没把他介绍给我?我不是很适合当他的老师吗?”
“因为老师不知道会对梅尔殿下做出什么事情来!梅尔殿下在艾比梅斯家的重要性可是非同小可呀。”
“什么不知道我会对他做什么?不过就是教他剑术,好好疼他嘛。”
“什么疼他——拜托您想想自己所说的‘疼爱’,对别人来说有多危险〡〡”
朱力欧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榭萝妮希卡说过的话而噤口不语。
她说梅克留斯还只是个孩子,很可能会一时意气用事而想要去战场闯一闯,因此她才会特地安排让梅克留斯待在内宫的。
虽然还没猜透榭萝妮希卡的意图是什么,但对于目前还不能让梅克留斯上战场这点,朱力欧基本上也是完全赞同。
(那对梅尔殿下来说实在太危险了。)
(不管是在人格上或是安全上,都有可能带来严重的负面影响。)
(一方面这么年轻就上战场,很有可能会被卷人大公和将军们纠缠不清的混浊意欲中。又或者万一他在战场上跟米娜娃陛下还有克里斯托弗洛相遇的话……)
(我实在不敢想像会变成怎样,总之实在是太危险了。)
(另一方面——若希尔维雅陛下跟我今后必须如老师所言,敞开大门迎接着迎面而来的敌人,那么——)
“——老师。”
“嗯?”
“可以麻烦您照顾梅尔殿下一阵子吗?”
内宫中央区的托宣女王寝室,是间拥有玻璃天窗的宽敞房间。阳光透过玻璃天窗的雕花切面,折射出缤纷的光影,照耀着女王的床台。这张架高的床台四面有层层阶梯,床顶罩着半透明的纱帐。庄严的氛围,与其说是床铺,也许称之为祭坛会更合适吧。事实上,这个房间也确实是杜克神殿的圣堂没错。
除了神职人员和王配侯以外,这间房间本来是不准任何人进来的,但现在寝室里却显得闹哄哄的。
“我梅尔怎么可能输给一个女人!更何况你还没有蔷薇章呢!”
“你要是能在我的衣服或是身体上留下任何伤痕,我就让你当马骑。好了,我们到庭院去吧。”
“这可是你说的喔!”
“那我把这个小鬼借走啰。”
卡拉轻轻抬起梅克留斯娇小的身躯,转过头对着床台上的希尔维雅以及站在一旁的朱力欧说道。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自己会走啦!”
卡拉将气得不停挥舞手脚的梅克留斯扛在肩上,走出寝室正面的大门。朱力欧和希尔维雅看见那幅景象,忍不住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苦笑。
“没想到卡拉老师那么喜欢小孩子。”希尔维雅开口说道。
“才不是这么回事。”朱力欧摇了摇头。“老师纯粹只是想要玩具罢了,她最喜欢把人耍着玩了。”
“是吗?可是我倒觉得卡拉老师是真的很关心你呢!”
“怎么可能?”
朱力欧望着合上的寝室大门,深深地叹了口气。
(老师确实是带着希尔维雅陛下替我证明了清白……)
但她这么做其实并不是为了朱力欧。卡拉为了享受战争的乐趣,亲手培养了三名弟子,要作为自己的敌人,而她现在正愉悦地享受收获的乐趣。有朝一日,朱力欧肯定也会成为她的猎物吧?
(不过,现在不该再去想老师的事。毕竟她还不是我们的敌人。要是她真的变成敌人,我们应该也会马上知道才对。现在最要紧的是……)
希尔维雅也感受到了朱力欧脑中的思绪。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坐在床上,望着门上《有翼车轮》的雕刻,轻声问道:
“……他会自己过来吗?”
“对。因为对方知道如果派神官来的话,会被我们赶回去。”
朱力欧说完露出一脸不安的表情,他看着希尔维雅的侧脸又轻声地说:
“对不起,微臣自作主张,将希尔维雅陛下也拖下水了。”
希尔维雅的目光仍停留在门上,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回应:
“我也想知道呀。我想知道笼罩在我身上的这片黑雾究竟有多深邃。”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数个不同的脚步声,接连在门前停下。
“……启禀陛下。”
一名年轻的内宫神婢率先开口说道。
“格雷烈斯殿下来了……不过,让殿下进陛下的寝室真的好吗?]
她的声音不安地微微颤抖着。大概是因为榭萝妮希卡之前吩咐过,绝不能让两位大公接近希尔维雅的缘故吧。
“没关系,让他进来吧。”
希尔维雅以果断的口吻说道。朱力欧走下床台,确认自己腰际的配剑后,等着对方推门而入。
紧接着,门上的有翼车轮雕刻随着两侧门板朝左右展开而分成两半,首先出现的是两名身着蓝白色服装、身材纤瘦的神婢,然后是身着紫色披肩的格雷烈斯穿过两名神婢中间踏入了寝室。这名刚步入老年,将头发剃光的王配侯皱着眉头,一脸严肃。
“……陛下,可以请您先把无关的人员支开吗?”
他瞟了朱力欧一眼,开口说道。
领路的两名神婢很快地离开了寝室,并随手将大门关上。希尔维雅摇了摇头说:
“没有这个必要,朱力欧是我的守护骑士。’
“那么接见微臣的意见,想必是这位守护骑士卿提议的吧?”
“不。”希尔维雅撒了个小谎。“我只是要他陪在我身边而已。”
格雷烈斯再次将目光扫向朱力欧。
在他的额头上,微微浮现梦想之神伊凯洛斯的印记。
(这是跟希尔维雅陛下的印记起了共鸣吗?)
(还是他原本就不打算隐藏自己的意图?)
朱力欧曾接触过格雷烈斯的刻印之力。那是可以读取他人思维的伊凯洛斯之力。
格雷烈斯是三大公家之首尼洛斯家的族长,也是太王提贝烈斯的弟弟。就立场而言,他应该和觊觎女王之血的提贝烈斯一样,是希尔维雅和朱力欧的敌人。不过——
(我猜不透。)
(这个人的想法我一点也摸不透。在分不清敌我的黑雾中,希尔维雅陛下和我一定得直接面对我们认为是敌人的家伙。)
基于这个想法,他请希尔维雅召见了王配侯格雷烈斯。
然而,这名苍老的王配侯其实曾带给朱力欧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当他在面对太王提贝烈斯,并表现出敌意的时候,格雷烈斯曾经表露出对他的担心。
“……不,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在担心你。”
听到格雷烈斯这句嘟哝,朱力欧忍不住伸手揪住了自己的胸口。
我的思绪被他读出来了!
“你继续留在这边好吗?结果会跟之前一样喔。”
朱力欧觉得对方的目光仿佛已经深入自己的脑海,正在不停翻找着他的思绪。
“我的力量无法在受杜克神庇佑的女王陛下身上行使。但守护骑士卿,对你就可以了。你现
在还打算继续留在这里吗?”
“……对。”
朱力欧勉强挤出声音回答。希尔维雅看到之后也跟着微微点头。
“找我来真的是你的意思吗?跟内官总司卿没有关系吗?”
“跟内宫总司卿完全无关。”
“真的吗?我听说你之前独自去了一趟丝缪露娜神殿。你跟陛下最近似乎也跟内宫总司卿走得很近。”
朱力欧没有回答,反正对方会直接窃取他的思绪。格雷烈斯发问的目的,正是要引出朱力欧脑中的思绪,所以他回不回答结果都一样。
(就算现在的思绪被看透也没什么好怕的,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谁是敌人。)
(殿下要什么情报就让他拿走吧,这样正好可以让我看看殿下的反应。)
“你以为我的能力只能读取他人脑中的思绪吗?”
格雷烈斯这句话,让朱力欧愣了一下。
紧接着,一阵天摇地动的晕眩感袭来,让他差点站不住脚。
他抬起双眼,紧盯着眼前这名光头男子。
(这人是谁?他是谁?)
(不对——)
朱力欧环顾了一下四周。透过玻璃天窗洒下的阳光,令他双眼刺痛不已。
(怎么回事?这是哪里?我在这里做什么?)
“——朱力欧、朱力欧?怎么了?你的脸色好难看!”
随着呼唤声响起,有人抓住了他的臂膀。他回过头,看到一名美丽的红发女孩担心地拉住自己。
(朱力欧?朱力欧是谁?)
(是我吗?那是我的名字?这女孩又是……)
在混乱纠结的错乱中,朱力欧将目光移回到光头男子身上。这个人做了什么事!他的额头上有个闪烁着青光的图腾。是那个图腾,那道令人不快的青光——
忽然间,光芒消失了。
朱力欧屈膝跪地,下颚滴下了汗水——或者是唾液,浸湿了一地。耳边传来激烈的心跳声,仿佛要贯穿他的耳膜一般。
(怎么回事……他对我做了什么?)
此时,一件半透明的白色衣物衣角落到了他的脚边。他咬着嘴唇抬起头,下颚仍止不住地颤抖着。一头红发与不安的润湿黑眸映入了他的眼帘。
“……希尔维雅陛下?是希尔维雅陛下吗?”
“你、你在说什么?我当然是希尔维雅呀!”
(对呀,她当然是希尔维雅陛下。我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呢?)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朱力欧挺起几乎被抽干力量的身体,从地上站起来。
披着紫色披肩的格雷烈斯,正以冰冷的目光凝视着他。此时在他前额的印记已然消褪,变成了不明显的红斑。
他伸手指向自己的刻印开口说道:
“堕神的力量愈来愈强了。你不要小看神灵的力量。”
(力量愈来愈强了?)
“现在的我不只能够窥探你的记忆,还可以整个夺取过来。”
“格雷烈斯,你给我住手!”
希尔维雅叫了一声挡到朱力欧面前,张开双手想要保护他。
“陛下,为了他好,微臣还是劝您让他退下吧。”
朱力欧咬着牙站到希尔维雅的前方。
“……我身为守护骑士,绝不会弃希尔维雅陛下于不顾。”
格雷烈斯紧蹙的眉头突然松开了,他接着叹了一口气。
“真不懂,我明明可以看穿你的思绪与记忆,却看不出这些思绪的源头。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还能够站在这里?就算是为了陛下,你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呀!你是被内宫总司灌输了什么东西吗?”
朱力欧可以清楚感受到,对方正在以那股非人的力量翻搅着自己的脑袋。他瞪着格雷烈斯。
“她要你……保护陛下与梅克留斯殿下呀?”
格雷烈斯蹙起眉头喃喃自语着。
“那个内宫总司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她为什么要保护梅克留斯……难道她打算拿波柏斯的刻印之力来做些什么吗?”
迳自嘟哝了几句之后,格雷烈斯收起打量着朱力欧的目光。
“算了,不过是个守护骑士,无关紧要。”
他接着将目光移到希尔维雅身上。
“陛下,听说您这阵子几乎都没有跟内宫总司做接触,是真的吗?”
“……对。”
“那家伙应该会对陛下用药,让陛下感受托宣的能力变敏锐,然后趁陛下熟睡的时候抽出您的鲜血。说到这个,她最近对陛下倒是连药都没有用了对吧?”
希尔维雅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
虽然已经从朱力欧口中听过这件事,但格雷烈斯的情报可是遍及整个王宫。再度从他的口中听到这个事实,还是让希尔维雅觉得不寒而栗。
不过,她仍故做镇定地反问了一句:
“格雷烈斯,听说父王用了我王母的血——这件事是真的吗?”
这名年老的王配侯脸上的表情纹风不动,但身上的刻印却微微放出白光。
“是真的。”
希尔维雅听见自己的喉咙咽了一口气的声音。
“那么父王想要我的血……也是真的吗?”
“确实是如此没错。”格雷烈斯的声音丝毫不曾因动摇而产生变化。“太王陛下为了取回青春的肉体,需要大量的托宣女王之血。而尤莉雅先女王陛下的血在过世之后失去了原有的效力,因为失败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父王他……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
朱力欧看了一眼希尔维雅的脸,只见在白金皇冠和红发底下的那张脸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
“太王陛下若是要取回正常的身体,所需的血量恐怕要让他能够全身浸泡在其中才行。”
格雷烈斯极度令人不快的语气,令朱力欧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那些话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在解说葡萄酒的制作过程一般。
“不过,若是真从女王陛下身上取出那么多血——陛下您的性命也难保了。”
“这——这不是废话吗!您知道您现在说的话代表什么意思吗!”
朱力欧向前跨出一步,对格雷烈斯提出质问。但是对方却不以为意,紧接着又补上了一句:
“所以,现在非得阻止太王陛下不可。”
“咦……?”
希尔维雅忍不住发出了疑惑的惊叫声。朱力欧也紧盯着格雷烈斯的脸。
(阻止太王陛下?)\
“女王陛下绝不能因为太王陛下一个人而丧命。”
朱力欧一时无言以对。
(为什么……)
(在这个疯狂的国家,疯狂的城市之中,这个人身为动乱的根源之一,竟然还可以虚伪地说出这般看似具有理性与良知的谎言?)
朱力欧无意识地伸手握住自己的剑柄。
“你说要阻止父王……是打算怎么做?该不会……是想要杀了他吧?”
希尔维雅拉高音量开口问道。但对方却一脸凝重地摇了摇头。
“没有,我得试图转移太王陛下的注意,安抚陛下,好多争取一些时间。”
(为什么?如果真要阻止太王陛下的话,那不是应该杀掉他吗?难不成是要等到太王陛下的身体支撑不住而自我毁灭吗?)
格雷烈斯看透了朱力欧的心思,再度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太王陛下拥有什么样的刻印之力吗?若是惹太王陛下动怒,整个圣王国将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你懂吗?”
“不管会遇到什么危险,真要阻止太王陛下,不是应该杀了他吗!”
“不行,太王陛下是圣王国不可或缺的存在。”
“不可或缺的存在?什么意思?太王陛下的存在会威胁到希尔维雅陛下的性命呀。”
“所以,得让太王陛下等到我们将米娜娃陛下找回来之后,再行使取回青春的法术。”
格雷烈斯的说明,让朱力欧和希尔维雅同时倒抽了一口气。
接着,他对希尔维雅深深地低头行礼。
“若是有陛下和米娜娃陛下的血,那么两位陛下应该都能够保全性命才对。到时候还请陛下见谅。”
希尔维雅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双唇颤抖着完全说不出话来。朱力欧从架高的床台上跳到了格雷烈斯的面前。
“为什么非得让太王陛下取回青春不可?你就这么不甘坐让尼洛斯家让出太王的宝座吗?”
朱力欧已经不再表现出面对王配侯时应有的尊敬。反正即使言语再小心,思绪也早被对方给看透了。再继续装模作样下去一点意义也没有。
(这家伙果然只考量到大公家的利益,他终究是个王配侯。)
“——你给我放尊重一点!”
格雷烈斯发出一声怒喝,慑人的气势让朱力欧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我说的话你还听不懂吗?我的意思是希尔维雅陛下、米娜娃陛下,还有我的哥哥提贝烈斯太王陛下,他们三人对整个圣王国来说缺一不可。”
这句话在朱力欧茫然的思绪中回荡着。原本扣在剑柄上的掌心不自觉地松开
,然后滑落。
(……他刚刚说了什么?)
(希尔维雅陛下、米娜娃陛下、还有提贝烈斯太王陛下,三人缺一不可?)
格雷烈斯额头上的伊凯洛斯之印焕放着青光,他抬起那双深邃的眼眸,目光穿过朱力欧的肩膀,直接扫向站在床边的希尔维雅。
“我原以为要是米娜娃陛下不死,将会动摇到整个圣王国的根基……”
背后传来希尔维雅吞口水的声音,朱力欧忍不住往后退。至于格雷烈斯则是一步一步地朝两人逼进,并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现在情势已经完全改变了。东方七国联军在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麾下重新缔结了关系紧密的同盟。我方失去了王配侯,而对方则是杀掉了大主教。接下来的战争已经不可能有一方得以全身而退了。不论哪一方获胜,整个圣王国都将沦为一片焦土,人民会失去家园与健壮的男丁。而安哥拉绝对不会错失这个大好机会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
希尔维雅勉强挤出声音开口询问。
“我们得将米娜娃陛下迎回圣都,作为公国同盟共同拥戴的托宣女王才行。”
“你的意思是,要拿姐姐当双方谈和的工具?”
“对。为此,在两位女王之上,必须建立一个绝对的权威——亦即太王提贝烈斯陛下。至少得要维持到整个圣王国取回安泰为止。”
(为了这个目的——为了修补这个国家扭曲的基干并让它延续下去,竟然要救回那个发了狂的老人性命?即便要从两个女儿身上榨取出足量的鲜血——)
(为什么——为什么非得做到这种程度不可?)
格雷烈斯再度将目光移到朱力欧的身上,瞪着他。
“要治理好一个国家就是这么一同事。”
他的声音有如打在岩石上的雨水般冰冷。
“难道你真以为圣嘱大典与蔷薇章教条写的都是真的吗?那你未免也太天真了。国家是万民的集合体。对于百姓而言,所谓的正义只有一种,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对百姓而言,每个人昨天的生活与今天都一样,而明天也不会有所改变。他们每天都得在田里耕种,在织布机前织布、在原野上牧羊,然后日复一日地延续下去。如果人民觉得寒冷,你不能搬出另外一颗太阳,因为这样会让更多的人饿死渴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为什么就是想不通呢!”
一股恶寒袭向朱力欧全身的每一寸肌肤。其中带有某种程度的快感,这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已经是第三次了。)
脑海浮现两名女性的身影。
首先是札卡利亚公王的千金弗兰契丝嘉。她以圣女的身分揭起变革的旗帜,试图改变整个圣王国。
其次是内宫总司榭萝妮希卡。这位神婢长心里只有美丽的末世景象。
而现在,再度带给他这种感觉的人——王配侯格雷烈斯就站在他的面前。
(这些人的嘴里全都说着冠冕堂皇的道理。令人绝望的是这些论点又看似毫无破绽……)
(然而二者之间却又彼此无法相容。)
(对呀,所以希尔维雅陛下,还有米娜娃陛下才会无法逃离这样的命运……)
“没错。”
格雷烈斯就着朱力欧脑中的思绪开口回应。
“所以,有三个人非杀掉不可。其中两个刚才就出现在你的脑海中。但是除掉她们还不是当务之急,最该杀的是剩下来的那个——野兽之子。这个人绝对得除掉才行,而且是愈快愈好。”
“——不可以!”
希尔维雅发出沉痛的哀嚎。接着跳下床台,跑过来站在格雷烈斯的面前。
“不可以杀他,你不可以杀克里斯。”
“陛下,现在可不是滥用同情心的时候,他会杀死陛下的啊。您不也接受到了这样的托宣预言吗?何况不只是陛下,就连米娜娃陛下也会死在他的手中呀。”
“那又怎样!他的存在对姐姐而言是无可取代的!你杀了他,就等于是掏空了姐姐的心肺!这么一来,我的心也有一半会跟着姐姐一起死掉!”
“所以我非得这么做不可。”
格雷烈斯蹙着眉头,加强语气继续说道。
“他跟两位陛下之间牵扯得太深了。他可是噬星之兽,一旦跟他扯上关系,命运将会如何扭曲,教人无法预期。所以非得尽早杀了他不可。”
“他、他很强的,而且姐姐也不可能离开他的身边。不管你们打什么主意,只要有杜克神的庇佑——”
“我们只需要针对野兽之子下手即可。”
格雷烈斯毅然决然地打断了希尔维雅的话。
“之前之所以会失败,全都是因为我们想要将米娜娃陛下一起杀掉。不过一旦对托宣女王下手,杜克神是绝对不可能坐视不管的。听到了吧?绝不可以对米娜娃陛下出手。”
最后这句话既不是对希尔维雅说,也不是对朱力欧说。而是——
“……唉呀呀,被你发现了呀?不愧是格雷烈斯卿。”
这个出乎意料的声音,让朱力欧瞪大双眼愣住了。
有个细长的人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便一直站在格雷烈斯的身后。
那个人披着紫色披肩,穿戴着一身光亮的铠甲。他有张仿佛石头雕刻出来的粗犷脸庞,深邃的眼窝中有双冰冷的瞳孔。
(王配侯路裘斯殿下……他是什么时候……)
(我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房门根本不曾开合过啊。)
路裘斯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越过格雷烈斯身边走向希尔维雅。一身铠甲不时传出了铿锵的金属碰撞声。
(就算有人屏住气息潜进来,我也不可能没发现呀——为什么他可以……)
(对了,在蔷薇章评议会的时候也曾发生过。在我发表证词之后,路裘斯殿下也是忽然间就出现在评议委员的席位上。)
朱力欧紧盯着路裘斯的脸庞。他这时候才发现——
路裘斯额头上的刻印正焕发着微微的青光。
(是刻印之力吗?)
希尔维雅咽了一口气,同时退到了朱力欧的身后。路裘斯对着希尔维雅行了个军人的最敬礼。
“陛下,微臣在出征之前先来跟您告别。”
他以一副颇为愉快的嗓音开口说道。
“守城将军路裘斯.古雷格烈斯即将出发前往圣卡立昂,接任圣卡立昂的驻军司令。不久之后,微臣就会将野兽之子的头颅给砍下来。柯尼勒斯跟迪罗涅斯是输给了野兽之子、也被夺回了神力没错,不过……”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刻印,手背也同时放出了强烈的青光。
“附在微臣身上的索姆奴斯神,力量变得更加强大了。现在要杀掉那头野兽,可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
希尔维雅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只是不断地摇着头。
“请陛下尽管放心吧。”路裘斯抬起头露出了残虐的笑容,看着希尔维雅。“臣会依照格雷烈斯卿的意思,绝不会对米娜娃陛下出手的。”
“给我出去!”
希尔维雅一脸激动地大吼着。
“路裘斯,我不记得我有允许你进来!快出去!”
她将两名王配侯赶出了寝室,然后一个人靠在床边,双手紧掐着床铺,肩膀不停地颤抖着。朱力欧站在床台下,胸口纠结着,根本不敢抬头看希尔维雅。
“……克里斯怎么会……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希尔维雅在沉痛的呼吸声中不住地嘟哝着。朱力欧脚步踉跄地走上床台,伸出双手扶住了差点往前倒下的希尔维雅。
“得阻止他们才行。若是没能够制止的话,那么姐姐她——”
希尔维雅抓着朱力欧的臂膀,不断重复着心里炙热的情绪。
“……希尔维雅陛下,您为何如此在意那个克里斯托弗洛呢?他的存在有可能危及到希尔维雅陛下的性命呀。”
这句话才刚说出口,朱力欧便觉得心里一阵懊恼。
(我怎么会有如此卑鄙的想法呢?)
(我这么说,根本跟噬星之兽或命运女神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是……只是因为希尔维雅陛下替克里斯托弗洛担心而感到不快。)
他握紧拳头用力抵住胸口。肋骨受压迫而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听得见。
希尔维雅抬起一双泪水迷濛的眼眸。
“因为我的心跟姐姐是彼此相系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即使分隔两地,我还是能清楚地感受到姐姐的思绪。不管是在梦里,或是现实生活中都一样。”
她环抱着自己的双肩,指甲掐进了肉里,手臂紧压着胸口,好不容易才吐出声音。
“所以……我知道,我知道姐姐现在除了克里斯以外,根本一无所有——就像我一样。朱力欧,除了你,我也是一无所有呀。”
希尔维雅这句话刺穿朱力欧的手,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
除了烛台发出的微弱火光之外,四周几乎一片漆黑。就在这时候,有一道声音划破了这片昏
暗的空间。这里是王宫西南方的《钢之宫》大厅,厅内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影。他犀利的动作化成锐利的空气摩擦声,撕裂了深夜的宁静氛围。这人只用了食指和中指持着一把和他身高相当的长剑。这是一种锻炼手腕肌力的特殊训练方式。汗珠顺着脸颊从下颚滑落,滴湿了他身上的白蔷薇章。
大将军艾比雷欧忽然察觉到人的气息,因而停下了手边的动作。
“怎么了?就算夜深了,还是不该离内宫太远。你不是陛下的守护骑士吗?”
对方带着踌躇的脚步走进大厅。艾比雷欧回过头,在烛台微光勉强能够照到的地方看见一头银发,和一枚闪闪发亮的白蔷薇章,是朱力欧。他身着一袭简单的铠甲,以骑士正装之姿出现在艾比雷欧面前,眼中透出了一股杀气。
“你应该不是来找我比剑的吧?”
艾比雷欧垂下了手中的长剑,但并没有因此而放松戒心。
“不,我是有事想要请将军殿下帮忙。”
艾比雷欧忍不住蹙起眉头,直视着这名年轻的女王守护骑士。
朱力欧曾是艾比雷欧的直属部下,后来因为种种缘故,使得这名女王守护骑士已经不再是艾比雷欧从前所熟悉的、心地纯净且天真的白蔷薇骑士。他此时心里在盘算什么,不是艾比雷欧可以轻易摸透的。
“……是关于女王陛下的事吗?”
“是的。”
“说来听听。”
“我们希望能够再次举行圣巡仪式,恳请殿下支持。”
‘艾比雷欧闻言瞪大了眼睛。
“圣巡?在这个时期?”
朱力欧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的脸。
所谓圣巡,亦即托宣女王前往国内各地巡视,以预知当地可能肇发的危险。这曾经是圣王国定期的例行公事,现在因为东方七个诸侯国起兵滋事,正处于内乱期间而暂停实施。否则按照往例,每年至少有两次以上的圣巡。
“路裘斯殿下已经带兵离开圣都,所以大概只剩下格雷烈斯殿下会有异议。我们现在有内宫总司的支持,只要再加上艾比雷欧将军,圣巡便可以照旧举行了。”
艾比雷欧眯着眼睛,目光紧盯这位曾是他爱将的白蔷薇骑士。
(这家伙明明不是会跟这种宫廷权谋牵扯在一起的人……)
(看来人终究还是会改变的。)
想到这里,他不禁觉得感伤。
“你想让女王陛下离开圣都吗?好让陛下可以远离太王陛下。”
“不只是为了这个目的。”
艾比雷欧听了蹙起眉头。
“在王宫里,希尔维雅陛下的托宣预言会遭到神官团与大公家隐匿,无法传到百姓的耳中。不过出了王宫就不一样了。百姓将可以得到第一手的情报。”
“……你想让……百姓得到第一手的托宣预言?”
艾比雷欧将剑柄握在手上,朝朱力欧走近。
“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件事陛下知道吗?”
“是的,这是我跟希尔维雅陛下商量之后决定的事。”
朱力欧轻轻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回到表情凝重的艾比雷欧身上。
“我们要公开果胎托宜。我们要让百姓知道,札卡利亚骑士团中的克里斯托弗洛就是预言中的女王夫婿。”
“什么!这太胡来了——”
“这么做是为了终止这场胶着的战事。为了不让克里斯托弗洛被杀,这是唯一的方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