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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上疏落的灌木丛中参杂着许多大型的石灰岩块,像极了一块块的白骨,让这片极其干燥的景象看来更加荒凉。成群的马儿们拉着一辆辆雕饰华丽的大型车厢奔驰在这片荒野上,全都显露了疲态。而且不只这些马匹,就连铠甲上披着教廷服饰的僧兵们也同样显得疲惫不堪。
这是载着各国主教前往圣地普林齐诺坡里的军旅。行军七日,这些年事已高的枢机主教都想休息,但弗兰契丝嘉却仍催促着这批军旅继续赶路,因为他们接到了宝拉派遣传令兵快马带来的消息。
『王配侯路裘斯赴任圣卡立昂将军,攻陷我方一处据点。
但请弗兰殿下继续依照预定计划赶路。』
弗兰契丝嘉依照宝拉的意思,继续朝着普林齐诺坡里行军。
在这份急报之后六日,第二匹快马又从耶帕维拉赶到。弗兰契丝嘉在行军中的马车车厢内接过这份书信。
「……宝拉说了什么?」
坐在一旁的黑衣剑士——银卵骑士团的亲卫队长吉伯特压低了音量问。但弗兰契丝嘉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先写好了要给宝拉的回信,在封腊上用戒指盖印之后倾身探出车窗外,把信交给骑马与马车并行的使者。接过信之后,使者勒紧一下手中的缰绳,调头往军旅的反方向飞奔而去。弗兰契丝嘉目送使者离开,坐回车厢内呼了一口气,才抬头看着车厢内低矮的天花板。
「银卵骑士团遭到攻击了。」
说完,弗兰契丝嘉在脑中默想着报告书中提到的,银卵骑士团的三十名阵亡将士。这些人的相貌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也记得这些人所属的编队、使用的武器跟铠甲。要记得银卵骑士团千人部队之中每一名官兵已经是弗兰契丝嘉的极限了。换言之,在身为一军之将必须熟悉自己的每一名士兵这个领兵原则之下,银卵骑士团千人的规模已是弗兰契丝嘉作为一名将领的极限。
(然而,在接下来的战争中,我已经不再能只是一军之将了。)
「弗兰殿下,您不回去真的好吗?」
吉伯特低声嘟哝了一句。在马车摇晃发出的杂音中,声音小得几乎要听不见了。但这句话听来其实不像询问,而是代替弗兰契丝嘉道出了她内心的迷惘。
弗兰契丝嘉深吸了一口气,将头向后靠到天鹅绒包裹的椅背上说:「吉尔,你还记得卡拉
老师还在的时候的事吗?」
「怎么可能忘得掉。」
吉伯特想都没想就回答了——这个答案再中肯不过了,弗兰契丝嘉带着这样的感想强忍住笑意。确实,那段记忆与其说是没忘,不如说是想忘也忘不掉吧!
卡拉将米娜娃带来札卡立耶斯戈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不对,应该说也不过是五年前的事。这五年间,弗兰契丝嘉成立了银卵骑士团,投入了战场,打了一场又一场,数也数不完的胜仗。
卡拉教了他们许多事;教了米娜娃和吉伯特各种剑术跟搏击技巧,教了弗兰契丝嘉古今东西所有兵法概念。而这其中,弗兰契丝嘉学到最重要的有两个不变的真理——
其一,『所有的战争皆会因为胜利的定义决定胜果』。
这个理论成为弗兰契丝嘉最基础的战术思想。
弗兰契丝嘉体格弱小,甚至从没举过长剑、拉过弓弦;若是在她身上套上一件铠甲,她恐怕会因重得喘不过气而完全无法行动吧!因此,若是胜利的定义只局限在「亲手杀死敌人」,那么她恐怕连一名敌方士兵都赢不了。但作为一名将领,她只要设法让我军压过敌军即可。所以她不需要用剑、拉弓,只需要掌握自己的指挥杖即可,根本不需要和敌方士兵接触。而将这样的理论极致延伸之后,她甚至只要设法让敌军自取灭亡即可;只要敌军被他们另一方的敌人歼灭就好;只要把敌人收编为我军的伙伴就好;只要让敌人没有继续作战的理由就好……在这些不同的「取胜方式」之下,不论多么强大的敌人都能攻破。
其二,这是第一条理论逆推之后得到的结果——『这世上仍有一种对手是无论经由何种取胜定义都无法攻克的』,亦即不受制于理论束缚的人。
(……到底什么样的人可以赢得了她呢?)
弗兰契丝嘉忆起了当她知道卡拉加入圣王国军这个消息时,心里涌现的那一股绝望。这其中甚至还带有某种近乎乡愁的愉悦感——是呀,能打赢我的人,果然只有她呀!
一想到当时的自己,弗兰契丝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吉尔,你知道当我听到你的报告时所受的震惊,甚至让我一时之间忘了自己仍处在战事之中吗?当时的我根本没想到要怎么做才能赢过卡拉老师,只是想再见她一面。甚至想起当时每天被她操到体无完肤的情景都觉得非常怀念呢,很好笑吧?」
她就算不用抬头也可以感受到吉伯特受到震惊,整个人全身僵硬的反应。而她也觉得吉伯特这样的反应实在有趣。
(也难怪吉尔会吓到,毕竟以前的我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让他看到自己如此懦弱的一面。)
她变得懦弱了,而她也很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这样的变化。打从她策划下手杀了大主教那天晚上,在罪恶感折磨之下,她的心灵几乎要崩溃的那一刻开始。
(是蜜娜……是她容许我变得如此懦弱的。)
所以,就算她怎么也赢不了卡拉——
「……您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把一切托付给了宝拉,自己离开了银卵骑士团的吗?」吉伯特佯装出平静的声音问:「还是,您认为克里斯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够赢得了卡拉老师?」
「嗯,也许吧!」
这点弗兰契丝嘉也想过,毕竟卡拉不知道克里斯的事。她不知道克里斯的剑术实力,也不知道他那超乎常理的野兽之力。目前,就只有那个野兽之子拥有能够完全脱离卡拉掌控的要素。
(……可是,对卡拉老师来说,超乎常理的神灵之力代表了什么样的意义呢?)
「克里斯很强。」吉伯特嘟哝地说:「他所拥有的潜力深不见底,让人怎么也摸不透。而且在战场上跟他对峙之后还能活下来的,只有蜜娜一个。但卡拉老师可是完全不同层级的对手呀!」
——没错,卡拉和米娜娃属于完全不同层级的存在。举凡刻印之力、野兽之力、统帅死者的冥王之力,还有将死亡玩弄于手掌中的力量……吉伯特觉得,卡拉所处的领域是这些力量怎么也无法影响的。
「我从没有看过卡拉老师拔剑,也从没有看过她杀人。」
吉伯特的发言让弗兰契丝嘉忍不住咽下一口苦涩的气息。但她接着摇了摇头,因为接下来这场仗不需要打赢身为剑士的卡拉,而是身为一军之将的卡拉。所以她为宝拉留下了那些战术书,然后离开了耶帕维拉。
「为了赢得这场胜仗,我非得离开耶帕维拉不可。」
「这我知道。」
现在,另外有一处战场需要弗兰契丝嘉。
这时候,马车的摇晃方式忽然出现变化。弗兰契丝嘉和吉伯特同时察觉到车轮正碾过质地不同的路面。
弗兰契丝嘉打开了小窗,对着车驾驶问:「到了吗?」
「是、是的!在下正准备通知您呢!」年轻的车驾驶慌慌张张地赶紧回话。
「吉尔,把车棚打开吧!」
吉伯特点点头,在狭窄的马车车厢内站了起来。这是为了庆典而造的马车,车厢上的车棚可以向两侧打开。打开之后,午后耀眼的阳光洒了进来,照得弗兰契丝嘉一头蜂蜜色的长发闪闪发亮。这一瞬间,马车声中开始涌入大批群众吵杂的喧噪声,远方也传来了管风琴的琴音。
弗兰契丝嘉在车厢中站了起来。
顺着石砖铺设的大道一路望去,全是令人痛心的灾后景象,各处都可以看见烧焦的痕迹。
其中一块块烧得焦黑的建物残骸立于其中,看来就像这片焦上上克难搭起的墓碑。除此之外,还有堆得高高的黑土、建筑残骸,以及风化后的残渣、未加工的木材……铁锤敲击的声音随着风飘送过来。来来往往的载货马车和光着上身的工人间,大批的群众手拿着铃铛和鲜花朝着刚抵达的这一列军旅涌了上来。
「圣女殿下!」
「是弗兰契丝嘉殿下呀!」
「各位!守护圣女殿下回来了!」
「弗兰契丝嘉殿下!」
弗兰契丝嘉站在车棚敞开的车厢中,任风吹动她一头金发,同时高高举起了手回应民众的欢呼。
随着这辆雕饰华丽的马车,和站在周围护卫的僧兵踏进了这座城镇,祝福的歌声和管风琴乐声也同时变得慷慨激昂。弗兰契丝嘉回头,看见跟在后面的马车车棚也打开了。随行的枢机神职人员也站在车厢内对着民众挥手,回以神灵的祝福。
接着,弗兰契丝嘉又把头转了回来。
行军路线上的一条大道,周围的商家建筑几乎都已经重建完成,门口和窗内都挤满了人们的身影,凝聚出一幅生气勃勃的景象。然而,若是将目光移到距离稍远的街道上,在建筑残骸之间却仍是一片临时
搭建的克难建筑,还有一顶顶的帐棚。
这里是普林齐诺坡里……
(这是我放火烧掉的城镇。)
吉伯特默默地陪在弗兰契丝嘉的身边。
弗兰契丝嘉半眯起了自己的眼睛,将目光移到这片灾后景象的远方,万里无云的晴空底下,壮阔的城墙围绕着宏伟的大教堂。这样的建筑在身边这片灾后景象中就好比海市蜃楼一样飘缈。但她仍要踏过这座自己亲手烧毁的城镇,将所有的祝福声抛诸脑后,朝着那一群高耸的建筑物而去。
(在我的战争之中,我已经不再只是一军之将了。)
(将官不会杀死自己的士兵,但一国之君会杀死自己的人民。)
远方传来的管风琴乐声此时又加重了力道,变得更加雄壮。这是歌颂军神蓓萝娜,同时也是献给弗兰契丝嘉的赞美歌。在这阵壮阔的琴声之中,民众的欢呼声变得更加高亢激昂。
大教堂的主圣堂西侧,一条走廊通道连接着一座五层楼高的塔型建筑。这是修女们的宿舍。弗兰契丝嘉的房间也被安排在这栋宿舍之中,因为这里的房间有镜子、衣橱,甚至还有个人浴室等等女性们不可或缺的设备。
弗兰契丝嘉才进门,不管她到底有没有得到休息,教廷的枢机主教们已经接二连三地来到门前拜访。
「如果能跟圣女殿下见上一面,那是何等的光荣呀!」
「敝人很久没有跟弗兰契丝嘉殿下会面了。」
「希望弗兰契丝嘉殿下能够跟敝人一同参加今天下午的礼拜。」
「在枢密会议之前,可不可以让我跟弗兰契丝嘉殿下私下会面?」
「请弗兰契丝嘉殿下跟我一起去慰问一下普林齐诺坡里的居民吧?我已经吩咐人把马车准备好了。」
由于旅途劳顿,弗兰契丝嘉也累了,吉伯特把来访的宾客几乎全赶了回去。弗兰契丝嘉原本是个几乎不出席教会礼拜的女孩,现在却成了大多数教徒和神职人员们仰慕的圣女;像是札卡立耶斯戈的主教还骄傲地到处张扬着说,就是他在这位圣女出生的时候给予祝福的呢,还一副自以为跟弗兰契丝嘉很熟似地不断靠上来,让弗兰契丝嘉从头到尾都闷着头不想开口说话。
但再过几天就要举行枢密会议了,这场会议将会选出因大主教遇刺而空出来的帕露凯宗教领袖之位,因此一群拥有候补资格的核心神职人员——即各国主教,还有普林齐诺坡里周边几座主要都市的祭司,跟教廷几名在大主教生前负责辅佐大主教的高位神职人员等等,没有一个不是野心勃勃地觊觎着这个位子。他们当然会想要拉拢弗兰契丝嘉这个在东方七国之间,不论是在军事或宗教方面的影响力都无人能及的圣女殿下了。
(假如我是个男人,那么今天又会是怎样的情况呢?)
弗兰契丝嘉完全放松地躺在床上,仰望着头顶上的纱帐茫然思索着。
身为女性的弗兰契丝嘉没有成为大主教继任人选的资格,但今天的她若是男孩身分,是不是年满十八岁时就已经有一堆人想要将她拱上下一任大主教的宝座了呢?
——我才不要呢!弗兰契丝嘉心想,不管是哪个神灵都只是我手中的一枚棋子,我才不想侍奉祂们呢!
在这次的枢密会议之中,最被看好的大主教继任人选应该就是札卡立耶斯戈教会的主教了。毕竟历代的大主教几乎都是普林齐诺坡里周边大主教领地出身,或者是由梅德齐亚教会、札卡利亚教会的高位神职者出任的;加上这次札卡立耶斯戈教会的主教又是为弗兰契丝嘉赐名的人,更遑论唯一可以跟这位札卡立耶斯戈主教一争大主教之位的圣卡立昂主教,现在正被圣王国军软禁着无法出席呢!
倒是耶帕维拉教会的主教颇有跟札卡立耶斯戈主教一搏的气势。这人因为早先被赋予了胜利庆典的筹备工作而一直洋洋得意到现在,甚至面对札卡立耶斯戈主教还摆出一副过分亲密的态度缠上去,然后到处宣扬是他救了弗兰契丝嘉的。
(每个家伙都一样麻烦。)
(不过跟之前一场又一场的战争比起来,要料理这个场面倒是压倒性地轻松。)
弗兰契丝嘉从床上跳起来,甩了甩头想摆脱一身疲惫感。
「吉尔,你在吗?」
唤了一声之后,房门打开一条细缝,吉伯特一头铁灰色的头发出现在门缝那头。
「我在,时间差不多了。」
弗兰契丝嘉看向窗外,明明他们抵达的时候才过了正午而已,但现在太阳已经快要躲到城墙底下了。
「嗯,我们走吧!」
普林齐诺坡里的大教堂是人类史上第三大的建筑,但现在仍有教会的人坚称这仍是第一大的。因为虽然地上建物的规模早已经被圣都的王宫还有安哥拉的断绝城塞赶过,但大教堂埋藏在地下的纳骨堂、仓库,还有秘密礼拜堂等等复杂的结构,到现在依然没有其他足以匹敌的对象,更没几个人清楚知道这个地下建筑的全貌。
弗兰契丝嘉带着吉伯特此时正要前往的就是其中一间埋在地下深处的藏书库。他们穿过冗长得令人感到头痛的石造螺蜁阶梯,阶梯尽头是一扇厚厚的木门,木门里冰冷而黑暗的空间之中,仿佛沉积着被捣碎的时间。弗兰契丝嘉一走进这个黑暗的空间,就看到几道火光轻轻摇曳。
「我们在这里恭候多时了,圣女殿下。」
一道沉稳的声音随着一盏烛光靠近。昏暗的光线下,披着一身俭朴圣袍的细瘦身影逐渐浮现在弗兰契丝嘉眼前。
「马尔麦提欧准祭司座下,好久不见,很高兴看到您别来无恙。」
弗兰契丝嘉开朗的声音回荡在漆黑的地下书库,带来了一股非常异样的违和感。这位准祭司面带微笑地将两人迎入了室内深处的一张大桌子前。
这张桌上杂乱地堆积着大量的古老典籍、油灯,还有朦胧的人影围坐在这张大桌子四周。弗兰契丝嘉对着这些人点了点头,然后坐到了其中一张椅子上。吉伯特则站在她的身后。
「这几位是?」弗兰契丝嘉对着坐到他身边的马尔麦提欧问。
「这是我从圣王国各地召集来的,有志为帕露凯诸神奉献的教会修士。他们每个人的口风都很紧,请圣女殿下安心。」
弗兰契丝嘉盯着马尔麦提欧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时的光线昏暗,这名准祭司不过才半年不见,脸上却增长了许多皱纹。再不然就是他这半年来,真的过得非常辛苦。
马尔麦提欧,他是这间大教堂的准祭司,也就是以普林齐诺坡里祭司身分辅佐大主教的高位神职人员。在之前圣王国攻陷大教堂的那一场战役中,以大主教为首的高位神职者全都弃守大教堂逃往梅德齐亚和札卡利亚,但这名对帕露凯诸神忠贞不二的准祭司却留下来撑起整个大教堂;在银卵骑士团试图夺回大教堂的时候,他也成了银卵骑士团强力的后援力量。后来在弗兰契丝嘉委托下,他也帮忙进行了各式各样的调查工作。
然而直至这一刻,弗兰契丝嘉仍无法猜透这名年迈的准祭司一直以来的种种表现背后,到底存着什么样的意图跟想法。
这人知道许多足以让弗兰契丝嘉跌落万丈深渊的秘密;他知道弗兰契丝嘉之前曾将异教徒放在身边,知道弗兰契丝嘉为了赢得胜利烧毁了整个普林齐诺坡里市镇。而且——
「我听说,圣女殿下在大主教座下遇刺的时候,就在大主教座下身边。」马尔麦提欧说。
「是。」
弗兰契丝嘉点了点头。接着,这名年迈的准祭司那双宛如混浊的玻璃珠一般的眼眸看着她。
「那只琉璃剑饰,是那时候大主教座下交给您的吗?」
马尔麦提欧边问边把目光移到了弗兰契丝嘉胸前挂着的饰品上头。
那把青色的琉璃短剑,是主宰之神伊诺·摩勒塔用来斩断生命之绳的剑;不仅是普林齐诺坡里大教堂的至宝,也是象征大主教权威的圣物。
「是,这是大主教座下亲手交托给我的……在大主教座下断气之前。」
马尔麦提欧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然后摇了摇头,接着转头问了坐在大桌子对面的修士道:「有没有哪一种力量是可以操纵他人的肉体,顺着自己意思活动的呢?」
弗兰契丝嘉听到马尔麦提欧的这声问话忍不住咽了一口气。这名修士点了点头,伸手指着手边的古书封面,「……司掌幻惑之力的神祇·莫尔菲斯,或是司掌陶醉之力的神祇·雅克斯。」
「雅克斯。」马尔麦提欧重复了一次其中一名神祇的名讳,「这应该是王配侯柯尼勒斯殿下被授与的刻印吧!」
「是。」
「柯尼勒斯大公殿下……是被那个人杀了没错吧?」
「是。」
弗兰契丝嘉紧咬着下唇,避免吐出任何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言词。同时,她也从吉伯特身上释放的杀气察觉到,此时吉伯特已经伸手握住了剑柄。
马尔麦提欧结束了和那名修士之间的对话,转过头来面对弗兰契丝嘉。那张脸在油灯的火光照耀之下,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只有满脸的皱纹仿佛干裂的黏土一般刻在上头。
「我刚刚也说过了,这里的修士们每个人的口风都很紧,是可以信赖的人,请圣女殿下安心。」
话虽如此,但对弗兰契丝嘉来说当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不只知道是我策画杀死大主教,还知道我让克里斯使用刻印之力,操弄着大主教的身躯将琉璃剑交给我。)
弗兰契丝嘉闭上眼睛细数着自己的心跳,藉此压抑激荡的情绪。
(不过,话说回来,原本就是我托马尔麦提欧帮我调查刻印的事,会有这种结果其实是可以预期的。)
她再度睁开眼睛,环顾着围坐在大桌子周围的修士们,对着大家点了点头。
「我对各位的见识深感钦佩,也谢谢各位这么帮忙。」
但她这番话并没有化解这几名修士的戒心,他们只是对着弗兰契丝嘉点头回礼,但一双警戒的眼神却始终紧紧扣在弗兰契丝嘉身上。
(就这样吧!毕竟我确实也有可能成为他们所信仰的教会的敌人。只是我们现在另有共同的敌人,就是三大公家。)
接着,马尔麦提欧摊开了手边的书。
「现在让我先把我们过去这几个月查到的资料,大略地说一遍吧。但圣女殿下,请您了解,我们没办法让您带走我们手边的书籍资料。」
「好的,这我知道。」
毕竟他们接受的委托不能留下任何证据。不然,一旦消息走漏了,结果可能颠覆整个帕露凯教廷。
「刻印这东西出现的纪录……」马尔麦提欧看着眼前的油灯灯火,一边用嘶哑的声音说:「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大公家成立之前——在口耳相传的记录中,三百年前就有额头跟两手手背上拥有印记的男孩出生。」
弗兰契丝嘉听了点点头。这样的传说大概只能在圣王国境内查得到吧。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他们可以调查到这种程度。
根据古老的传说,所谓刻印即是该人身上流有神灵血脉的证据。弗兰契丝嘉已经知道这不是什么传说故事,而是事实了。
「但刻印发光或是拥有异于常人的力量则是近年才出现的事。这个起源明确记载于圣王国的史料之中。」
「起源?」
「是,有人找出了解放刻印力量的方法,并且成了第一个解开刻印之力的人。」
弗兰契丝嘉又咽了一口气。
(没想到……他们连这些资料都查到了。)
「这人是菲廉提斯·艾比梅斯——没错,就是在克里斯托弗洛骑士殿下之前五代的艾比梅斯大公。」
马尔麦提欧毫不避讳的解释,让弗兰契丝嘉着实打了个寒颤。
(他的意思是,他什么都知道了吗?不只克里斯身上流有大公家的血脉,甚至他将来会被选为艾比梅斯大公这件事,也已经知道了?)
「这名艾比梅斯大公发明了今日被称作『开纹』的仪式,并且规定拥有刻印的大公家男子全都要接受这个仪式。但具体的仪式内容就无从得知了,毕竟这个仪式是在王宫内的禁地中举行的。」
听到这里,弗兰契丝嘉忽然想起了之前听吉伯特报告过的内容,因而反射性地回头望向吉伯特。这名黑衣骑士此时看起来就好像完全融入了侵占这整个空间的黑暗之中。吉伯特仿佛知道弗兰契丝嘉心里所想的事,对她点了点头,让那一头铁灰色的头发反射着油灯的火光,刹那间闪了一下。
弗兰契丝嘉用眼神指示他把这件事说出来,于是吉伯特便向前跨出一步,站到弗兰契丝嘉所坐的椅子旁边。这一刻,他身上的杀气弥漫了整间藏书库。
吉伯特道出了他所知悉的内容——他在王宫地洞底下看见的巨大湖泊,还有一名王配侯和一名年幼的紫色蔷薇章骑士在神婢的陪伴下进行的仪式过程。
「这……」
马尔麦提欧听完发出了一声呻吟声,其他始终面无表情的修士们此时也禁不住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这肯定就是开纹仪式没错……不过没想到——」
「仪式地点竟然是在谒见大厅的地底下……」
「那就是在王座的正下方了!」
「是呀——」
「天堂轴……」
「——天堂轴就沉眠在地底吗?」
弗兰契丝嘉心想,此时摇撼着他们心绪的不是其他任何事物,就是他们一直以来埋头钻研苦读的神话吧。这一刻,他们所学习到的一切都不再是什么神话传说或者寓言故事,而是不折不扣的事实。这点同时也让他们过去对于帕露凯诸神所怀抱的敬畏之心转为恐惧——这就好像太阳必须高高地挂在云端才会让人觉得敬畏;若是落到地上,恐怕所有人都会害怕被太阳烧焦而逃得远远的。
但弗兰契丝嘉不一样。她既不敬神,也不畏神。
「这是说,刻印之力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以人为的方式开发出来,是吗?」
在她追问之下,马尔麦提欧点了点头,「没错,我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几分神灵的意思,但至少刻印之力的确是经由人的渴望而有意识地开发出来的。」
「另外我想请问,这些因人的意识而开发出来的刻印之力,是不是只局限于堕神的力量呢?」
准祭司听得眉头深锁,「我听不懂您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有没有至今仍住在天界的诸神之力,以人为的方式被开发在人的身上的呢?」
马尔麦提欧听了摇摇头,「您是知道的,大公家的祖先即是降临在地上的一百零一位神祇,因回不了天堂而在人世中留下了祂们的血脉。但至今仍居住在天堂的女神们并没有在人世留下祂们的血脉,因此其力量不可能——」
话没说完,这名准祭司忽然将剩下的字句连同一口气咽了下去,呆望着弗兰契丝嘉坚定的眼神也同时愣住了……没错,这世上就有一名没有降临在人世的女神,在没有将其血源分到人们身上的情况下却流传着一支拥有其力量的血脉。
「……圣女殿下,莫非您亲眼看过这样的神灵刻印吗?」
「是。」
弗兰契丝嘉拿起一支羽毛笔,循着记忆在纸上描绘出那一幅神灵刻印的图腾。那是她亲眼看到的,米娜娃额头上绽放着青色火光的印记。马尔麦提欧在一旁看了她所描绘的图像惊呼了一声:
「……是、是杜克神的……印记……」
「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这句话让围坐在大桌子前的几名修士也掩不住神色动摇。弗兰契丝嘉看了压低了音量对着马尔麦提欧问:「他们也都知道米娜娃的事了吗?」
「当然。」
这样的话要解释起来就容易了——弗兰契丝嘉稍微想了想,认为把实情告诉他们会得到最好的效果因而开了口:
「我想知道,有没有方法能够开发出至今仍住在天界的女神们的力量。」
马尔麦提欧听了表情明显变得扭曲,「这、这是为什么呢?这、这可是……杜克神的……杜克神是末世女神,留在人世间的传说故事不多,更不知道会为人间带来什么样的命运转折呀……」
「如果要说原因,就是杜克神的力量会成为我不可或缺的战力。」
这一瞬间,整片漆黑的藏书库的空气完全凝结了。但弗兰契丝嘉却仍面无表情地继续说:
「我曾经一度置身在杜克神的刻印发挥其力量的现场,也因为杜克神的刻印之力而捡回了一条命。不过,那是在刻印的主人无意识的情况下发动的。若不能有意识地使用这种力量,就不能成为战力——所以我想问问在座的各位,就算是至今仍住在天堂里的女神们,其力量也有可能以人为的方式开发出来吗?」
「——这……」
马尔麦提欧颤抖的声音让油灯中的火光一阵晃荡。
「圣女殿下,您也打算将神灵当成弓箭、长枪,或战马一样使唤吗……」
「对。」
(人就是如此。)
一片沉重的静默顿时弥漫着整间书库,这般重荷甚至让人误以为桌上的油灯都要因此而窒息而消逝。
(……果然没有答案吗!)
马尔麦提欧像是要甩开黏在脸上的蜘蛛丝一般,带着痛苦的表情摇摇头。弗兰契丝嘉看了点了头正要从椅子上起身离开,但这时候,大桌子对面的一名年轻修士忽然开了口:
「有一个案例可寻。」
这声应答让周围的人全都屏息将目光移到发话者的身上。
「有一个非堕神的刻印出现在人身上的案例。」
「请详说。」弗兰契丝嘉双手撑在桌子上倾身面向这名修士。但即便如此,油灯微弱的火光却只能让她看清楚这名修士的鼻下部分。
「您知道丝缪露娜女神吗?」
弗兰契丝嘉听了蹙起眉头,在脑中翻找着自己的记忆。她有印象曾经听过或看过这个名字,不过次数实在不多,应该不是有太多人信奉的神灵才对。她只知道天鹅是这名女神的象征,还有——
「我记得祂是命运女神·杜克神的从属神吧?」
「是,真不愧是圣女殿下。」
弗兰契丝嘉听出了这句话中
语带讥讽——没有信仰的人却对神学知识如此详熟。她将前倾的上身往前推进。
「这个丝缪露娜女神怎么样?」
「根据圣王国的史料记载,过去曾有人身上出现丝缪露娜女神的刻印。而且是出现在跟圣王族和大公家完全没有血源关系的人身上。」
「是出现在什么人身上?」
「是榭萝妮希卡——负责统领整个神官团的王宫内宫总司。」
拉开石门,步出通往地下的石阶之后,弗兰契丝嘉这才觉得呼吸变得舒畅。这间由一根根冰冷无机质的白色石柱支撑的老旧礼拜堂中,除了从高挂在墙上的窗户外洒下了落日余晖,礼拜堂里便没有其他光源。然而,若是跟刚才那间漆黑的古老藏书库比起来,此时礼拜堂内就好像春天的森林一样教人觉得安心。
吉伯特确认了礼拜堂外没有人经过,回头对着自己的主子点了点头。弗兰契丝嘉绝不希望她来过这里的事情被任何人知道,尤其是马尔麦提欧也跟她在一起。
几名修士先走出了礼拜堂。走在有光的走廊上,这些人理了光头的模样看来就好像普通的神职者。早先在地下书库中那般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也许只是黑暗中带来的错觉吧!
马尔麦提欧对着弗兰契丝嘉点了点头,转身准备往礼拜堂的出口走去。
(……我应该现在说吗?)
弗兰契丝嘉下了判断之后,出声叫住了正往门口走去的孱弱圣袍背影。
「什么事?」
马尔麦提欧回头之后,弗兰契丝嘉对着吉伯特使了一个眼色,让他将礼拜堂的门给合上。
「由于准祭司座下您调查的结果实在太过详细,让我的心思全都集中在那件事情上面,完全忘记了这次来访的另一个用意了。」
「您说的另一个用意是……」
「是枢密会议的事。」
「枢密会议……这跟在下应该没有关系才对。我由衷地希望圣女殿下能够选出一位优秀的教廷领袖。」
「我打算推举马尔麦提欧准祭司座下,让您继任为帕露凯教廷的大主教。」
夕阳底下,这名准祭司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庞之中无法读出惊讶的神情,只能听见他的呼吸似乎出现些微的梗塞。
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开口说:「您说笑了,圣女殿下。您该不会是想藉着这句话让在下对您做出什么保证吧?」
「坦白说,是有这个意思。」
因为这名老迈的准祭司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不如干脆将他拱上一个要是他轻举妄动,弗兰契丝嘉便可以即时将他推入地狱的大位子上。而这么做对弗兰契丝嘉来说,同时也可以藉此让她在未来得以轻易地使唤教廷的最高领袖。
然而,马尔麦提欧却带着浅浅的笑容摇了摇头,「不管您心里盘算着什么,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毕竟在下并非枢机神职,亦没有主教的头衔,根本不能在枢密会议列席呀!」
「不过,马尔麦提欧准祭司座下,您是普林齐诺坡里的准祭司吧?」
「是呀,但又如何呢?」
「准祭司即副主教,在辖区主教过世,新任主教尚未到任之前,该辖区的准祭司将暂代该辖区主教之职。」
这句话让马尔麦提欧听了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您知道您这么说代表了什么样的意义吗?」
弗兰契丝嘉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她这么做究竟有多么胡来,毕竟过去从没有过普林齐诺坡里的准祭司列席枢密会议的案例。
然而,马尔麦提欧目前代理的普林齐诺坡里主教职务其实就是帕露凯教廷的大主教之位,而他若是主张其所拥有的权力而欲出席枢密会议,所代表的意义即是要在大主教过世的此刻,将自己的名字放进大主教选举的候选人名单之中。
这么做以帕露凯教廷的规定来说其实是可行的,但过去从没有人这么做过。因为这么做实在太过愚蠢,而弗兰契丝嘉却不这么认为。
「我在一路赶来普林齐诺坡里的路上已经跟好几名枢机主教谈过这件事,并且得到他们的同意了。」
马尔麦提欧听到这句话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您认为我会接受这样的提议吗?」
「您会的。因为不论是为了整个帕露凯教廷,或是我的霸业,这都是最好的——」
就在这时候,吉伯特忽然走上来用手遮住了弗兰契丝嘉的嘴,要她别再继续说下去了。弗兰契丝嘉为此整个人僵直住了。她先是咽了一口气,接着望向这名黑衣骑士的侧脸。
马尔麦提欧也为此僵住了。
弗兰契丝嘉转动着自己的眼珠,视线在礼拜堂内的各处游走着。她察觉到吉伯特此时手正握着剑柄摆出警戒的态势,因而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一会儿之后,吉伯特的手才从剑柄上松开。
「刚刚有人在附近。」他说。
「……我们的谈话被听到了吗?」弗兰契丝嘉问。
「不清楚。」
吉伯特不敢大意地仍定睛直视着礼拜堂上方的天窗,但会想躲在弗兰契丝嘉身边窃听其动向的人实在不计其数。
「是枢机主教手边的人吗?」她问。
「不清楚。不论是谁想这么做,弗兰殿下都要小心……准祭司座下也是。」吉伯特一边说一边将目光移到马尔麦提欧身上,小声补上一句:「刚才传出来的气息——是凝重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