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西沉的夕阳中浮现了一座大城的剪影,这是以一座大型教堂为中心,一体成形地设计建造而成的圣卡立昂城。这座拥有五十年历史的大型建筑堪称是东方七国最美的建筑。从圣卡立昂东侧眺望这座城塞在夕阳中的剪影,则成了耶帕维拉名闻遐迩的名胜之一。
然而,此时站在前线要塞了望台上,远眺着这片景色的米娜娃,根本没有心情享受这样的美景。虽然从这里看不见,但此时圣卡立昂城外的城墙上肯定高挂着一面面描绘着飞龙图腾的圣王国军军旗。而这一片飞龙旗中,树立着象征现任守城将领的三叉尾飞龙旗。
——王配侯路裘斯·古雷格烈斯,这个人拥有催眠之神的刻印。四天前,米娜娃辛苦地击退了这个敌人。自从那天之后,圣王国军始终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行动。
(是因为那时候受的伤而让路裘斯暂时无法活动吗?)
米娜娃当时只是用手中的巨剑尖端在路裘斯的前额划开了一道伤口,随后却被他给逃掉了。
(该一鼓作气的……)
(我应该杀了他的,这样的话克里斯就不用……)
米娜娃的思绪不管怎么绕都会绕到克里斯的身上——不知道克里斯目前在做什么。是不是又一个人关在帐棚里面,准备着要潜入圣卡立昂的工作呢……
米娜娃头一次这么恨克里斯身上的那头野兽。她恨的不是克里斯身上那头《噬星之兽》为他们带来如此乖离的命运,而是它给了克里斯如此强大的力量。
(克里斯现在确实拥有足以和敌方数以万计的军队匹敌的实力了……但他要是没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就不会说出这么有勇无谋的计划了!)
敌人可是拥有催眠之神·索姆奴斯的刻印,其力量不只能让对手看不见他,还会扰乱对手的辨识能力,让对手连他的声音、气味……所有活动的气息都无法察知。若是从公国联军被攻陷的前线要塞中毫无抵抗地就遭到杀戮的士兵死状研判,他们很有可能连自己已经被砍了、被刺了都没发现吧。
就算克里斯身上的野兽之力日渐强大,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只有我能看得见他——只有拥有杜克神庇佑的我可以。)
这就是米娜娃为什么整整一天都得坐在要塞了望台上的原因了。因为一旦路裘斯以大范围的方式施展了催眠之神的力量,那就只有米娜娃能够看得见,并且带着部队逃亡。所以宝拉才会拜托她长时间守在这里担任哨兵工作。
这工作对她来说非常煎熬,因为像她现在这样一个人抱着膝盖吹着夕阳下的风,脑子里就会不断地胡思乱想。
她将巨剑拉到自己的身前,将脸贴在冰冷的剑身上。但这么做就算能让她抛开战争的事、军队的事、圣王国与东方七个公王国的事,却无法抛开滞留在她脑中最深沉的那一股思念——想和克里斯见面的冲动。
(那些神灵、贵族、将军想打就打吧,想怎么死那是他们家的事——我要跟克里斯一起迎接毁灭……)
此时就连这般消极的想法也悄悄攀上了她的心头。
「——蜜娜!」
忽然间,一声呼唤让米娜娃惊呼了一声抬起头来。她这才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已经将头埋进了膝盖——不对,我是在站哨呀!……夕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下,天边只剩下昏暗的蓝色云彩。寒冷的温度让米娜娃冷不防地打了个寒颤,缩着身子望向了望台的梯子那头,声音传来的方向。从了望台地板上开了一个洞的梯子口探出了宝拉的身影。
「辛苦了,太阳也下山了,我们一起回营舍去吧!」
「……你干嘛没事特地跑过来接我啦?」
米娜娃在惊吓中反射性地吐出一句粗鲁的问句。
「咦?打、打扰到你了吗?」
「没、没有啦,我只是想,你不是很忙吗?」
宝拉从梯子口爬了上来,身上穿的并非平常惯穿的医务兵制服,而是军官用的束腰外衣,腰带上系了一把剑,肩上再披着镶有札卡利亚国徽的斗篷。这是札卡利亚公王的指示,要她得穿得像个代理指挥官的样子。现在的宝拉已经不再像刚开始那样,一副肩上被强加了一份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她已经开始有模有样地担任起弗兰契丝嘉的代理人了。在拉坡拉几亚的军队离阵之后,虽然辛苦,但宝拉总算也完成了整个公国联军大规模的重新整编工作;每天不同时间各个公国军丢过来的麻烦事,她也已经可以应付自如。但也因此她的眼睛周围多了一抹浓浓的黑眼圈。
「就是因为太忙,所以我才溜出来呀。」
她边说边笑,那张笑脸看来和以往非常不一样,好比一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珠出现了许多刮痕一般。
「虽然我跟他们说我马上就回去……蜜娜,一起吃晚餐吧?自从弗兰殿下去了普林齐诺坡里,我每天一起吃饭的对象不是各国的公王殿下,就是将军什么的,好累喔。」
米娜娃听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一直都只有想到自己的事……明明宝拉就比我辛苦百倍。)
而宝拉的年纪甚至比米娜娃更年轻,但那一对幼小的肩膀却背负着联合公国七万大军的重责大任。
(银卵骑士团现在像是一盘散沙,就算只有我一个人多少也要给她一点帮助才行。)
「不过话说,现在那位王配侯殿下竟然完全没有动静呢。」宝拉嘟哝地说:「虽然我很感谢因此有时间重整编队,但这个情况实在太诡异了……」
「也许是因为他受了伤,无法施展刻印的力量吧。」
「如果是这样就好,可是……」
她们走在一条阴影笼罩下的小巷,宝拉举起手贴在下颚处皱着眉头思索着。
「可是怎么样?」
「对方也许正在等待,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刻印之力对蜜娜没有用……」
正在等待?等什么?
(在等我吗?还是在等克里斯?)
确实是有这个可能,毕竟对方在打的就是一场守城战。
宝拉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却又把话吞了回去。因为她听到了此时正推着手推车和她们擦身而过的镇上居民交谈声。
「……不知道战争是不是会继续打下去……」
「这么小小一个城镇进驻的军队到底是我们原本居民的多少倍呀?」
「打这场仗又没有梅德齐亚公王殿下的命令……」
「而且还把矛头对准了女王陛下呢!」
沉重的车轮辗过地面发出声音,缓缓经过米娜娃和宝拉的身边。大概是因为天色昏暗,加上她们两人都是年轻女孩,因此没有人察觉到她们都是军方的人。
「要是我们的红酒、牧草、木柴全都被他们拿走了怎么办?」
「你听说了吗?好像北方也发生了大战呢!」
「拜托别跑到这里来啊!」
「对呀对呀,驻扎在这里的军队也快点去其他地方打仗吧!」
宝拉和米娜娃听着听着,不知不觉中放慢了脚步。宝拉紧咬着下唇,拉紧了自己的披风快步往前走。米娜娃也随后追着那纤弱的背影跟了上去。
(我们不能再因为对方死守城池而继续蹉跎了,这个小镇无法继续承受多达七万的军队驻扎,而且,安哥拉的大军也快来了!)
北方武力雄厚的大帝国·安哥拉帝国。此刻,圣王国北方的冰海和百年前的和平协议已经无法阻止对方大军压境。在此之前,边境的威胁顶多是伪装成海盗发动零星的攻势罢了,以圣王国的北卫军还有拉坡拉几亚的北方防卫队还可以勉强维持偏安。
然而,这次对方派出大批的冰象部队,强大的攻势瞬间就打下了拉坡拉几亚公王国的北方领地,并且搭起好几座前线要塞。
因此拉坡拉几亚的军队为了赶回去保卫自己留在家乡的亲人而丢下耶帕维拉的战事,任谁也无法阻拦。事实上,若是安哥拉军进一步挥军南下,其他公国的部队肯定也得撤军回防……即使是弗兰契丝嘉恐怕也无法预料到事态会出现如此剧烈的变化吧。宝拉当然已经派了快马通知自己的主子,但就算弗兰契丝嘉要从普林齐诺坡里赶回来,再快也要五天。在此之前,宝拉一定得做好代理指挥官的工作。
米娜娃差了半步追赶在娇小的宝拉身后,忍不住出声叫住了她:「宝拉,有没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帮忙的——」
「咦?」宝拉回头,勉强挤出了一张笑脸,「我不是因为想拜托你帮我做什么才来找你的。我只是要你陪我一起吃晚餐而已——来,走吧!」
然而,说是这么说,宝拉所说的『回营舍一起吃饭』其实是在公国联军的各个阵营营舍中到处跑,为他们送上札卡利亚特产的蜂蜜酒,顺便跟那些营舍里的将士们干杯吃饭。
「这不是宝拉卿跟米娜娃卿吗?」
「两位出现一下子就让这个干枯沉闷的军营开满了鲜艳的花朵呀。」
不论哪一个营区看到她们出现都是满心欢喜,宝拉还到处陪人家喝酒,连米娜娃手上也被塞进酒壶到处帮人家斟酒;她们的胸部、屁股差点要被那些借酒装疯的士兵们偷摸到了,还好米
娜娃一把火上来每每都是一拳把对方撂倒,却也因此让周围的人口中即时扬起一阵欢呼。
「对不起喔,因为我想,有蜜娜在的话大家应该会比较开心……」
宝拉在宴席间凑到了米娜娃的耳边悄悄地对她道歉。其实她是有目的才要米娜娃陪她同行的。
「这是联军新的布防计划,我已经把同样一份计划书交给贵国的公王殿下了。就请札帕尼亚的诸位勇士们负责镇守河川下游第一到第六座前线要塞——还有……」
宝拉一边和对方的千人队长干杯,一边将新的联军布防计划书交给对方,同时当场解释接下来的作战计划。米娜娃看了这才明白,原来如此,她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在各个营舍间到处串门子喝酒的呀。毕竟光是在军事会议中将作战计划告知与会的各国公王和军团长,实在没办法让人觉得放心,因此宝拉才想直接跟这些在两军交战的时候实际出入战场的将士们会面吧。
「部队的编制又改了呀?而且为什么西南防线只有我军镇守……」
「这座要塞已经是前线中的前线了呀,只有两千人的部队守得住吗?」
「都是拉坡拉几亚那些胆小鬼害的,可恶……」
不管是哪个军营的战士们看到这份布防计划书全都吐出了严苛的批评,但宝拉却以坚定的语气挡了回去:
「没问题的啦!这是弗兰殿下为我们准备的布防计划呢!」
「什么?圣女殿下早就预期到拉坡拉几亚的军队会撤走了吗?」
「是呀!弗兰殿下为我们留了很多很多的计划书,这些计划书里面,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预期到了!」
「真不愧是东方七国中首屈一指的战略家!」
「这样就算她人不在耶帕维拉,我们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米娜娃在一旁听了觉得非常惊讶。
(弗兰当然是非常厉害的战略家,但她真的连拉坡拉几亚军撤走的情况都预料到了吗?)
趁着在营地间移动的时候,她对宝拉提出了这个疑问。
「弗兰预料到拉坡拉几亚军会撤走,那就表示她早知道安哥拉会打过来啰?」
「……是呀!弗兰殿下应该无时无刻都在注意安哥拉的动向,而且尼可罗他……」
宝拉说到这里忽然噤口,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尼可罗,银卵骑士团失踪的军医。弗兰契丝嘉早知道这人其实是安哥拉人。而且她是在知情的情况下将这个人放在身边的。
(尼可罗在一个月前失踪……时间点也可以连接起来。)
——弗兰真的连安哥拉的动向都预料到了吗?果真如此……
米娜娃边走边窥探着宝拉的侧脸。在昏暗的街道中,她虽然看不清楚宝拉脸上的表情,但宝拉咬着下唇的动作还是逃不过米娜娃的眼睛。
周旋在各个军营之间,宝拉已经喝得烂醉,连路都走不稳了。因为只要是对方回敬的酒,她全都接受了。对于别人的好意,米娜娃可以很任性地拒绝,但宝拉可不是这样。她这个人非常不善于拒绝,就算每一杯酒都只沾一口,若是在每个军营都这样喝,她迟早要醉得意识朦胧了。
「你是白痴呀!明明就没有酒量……」
两人走在昏暗的街道上,宝拉靠着米娜娃的肩膀,一路上几乎都是米娜娃扛着走的。看她的喝法,根本就像是要把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全都忘掉一样,但米娜娃说什么都不愿意这么想。
因为她不希望宝拉真的处在这种满身压力逼得她喘不过气来的情况。
「你都不喝~偶尔喝一点也不错呀……啊~这阵风吹得好舒服喔?」
「弗兰可不会像你这样到公国联军的每个军营去拉拢那些部队的将士呀!」
「有什么办法嘛!现在弗兰殿下不在呀~我只能以我能做的方式放手去做啦~战场上呀~所有能够利用的条件都要好好利用的~」
这么说也是……米娜娃没能反驳。然而,宝拉忽然用手扣住了米娜娃的颈子,将脸凑到她的耳边说:「所以呀~蜜娜要是再这么跟克里斯继续冷战下去,我会很麻烦的~这对我们的攻击计划来说可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耶~」
米娜娃听了忍不住停下脚步。
此时她们正站在耶帕维拉的西门邻近处。城镇入口的外侧可以看见一堆堆的营火,到处都是城内住不下而扎营在镇外的军队,也都可以看见卫哨的身影;一进了城镇,周围的气息一下子完全沉寂了下来。外头的营火在城门柱子的根部拉出了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米娜娃的脚边。
「……联军这边准备发动攻击了吗?弗兰的作战计划里面也有写到这个部分吗?」
「你不要扯开话题啦~拜托你快点跟克里斯和好啦~」
宝拉愈说脸贴得愈近,鼻头磨蹭着米娜娃的耳朵,身上的酒臭也同时飘了过来。
「我没有要扯开话题啦——」
「你就是!你只要一听到有关克里斯的话题,态度就这么暧昧!」
米娜娃听了立刻闭上嘴……也许真是这么回事。但听到一个喝得烂醉的人这么说,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克里斯现在人在哪里?」她问。
「这个……我不知道耶……」
「你怎么会不知道!」
「他跟前锋部队分配在同一栋旅馆里面,不过好像每天跑得不见人影,晚上才会发现他回到房里来。他好像都是一个人在进行训练的样子……」
(又是一个人在进行训练……他真的想一个人杀进圣卡立昂城吗?)
米娜娃自从路裘斯带领部队突袭那天晚上开始,就再也没有跟克里斯碰面了。
「你要好好跟他谈谈!要跟他和好啦!」
「我、我们没有吵架啦……」
米娜娃答话时的声音显得非常焦虑。
她身上杜克神的血只要一和克里斯身上的冥王欧克斯碰在一起,两名神祇就会彼此吸引,让他们就连共处在同一个空间下都会变得非常危险。然而,这件事米娜娃只对弗兰契丝嘉说过。
——我也该对宝拉说吗……
——说我跟克里斯如果一碰到对方,周围的一切就会冻结,然后崩解,变成细细的尘埃。
「……宝拉,我有件事情想告诉你……我跟克里斯之间的问题,已经不光是我们两个人怎么做,就可以迎刃而解的了。」
她用肩膀扛着宝拉温暖的身体,一边穿过夜晚的街道,一边说——她告诉宝拉她和克里斯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却引来了《时间的冰点》的事,而且还把弗兰契丝嘉给卷了进来;甚至他对我说了很过分的话。他说他对我的情感,也许不是他的,而是源自于他心里的那头野兽。他说也许是因为欧克斯渴求着杜克神,而他被欧克斯影响,所以才会……」
「……呼噜……嗯嗯……」
「不要睡啦!」
米娜娃气得将宝拉扔到一片漆黑的路旁。
「好痛痛痛痛痛痛——」
「你——你不是要跟我谈克里斯的事吗!结果你根本没在听!」
「人家有在听啦~」
宝拉抱住了米娜娃的脚,像是沿着她的身体爬行一样勉强站了起来。
「都是因为克里斯最近不理你的关系,所以你很寂寞?然后呢?」
「我、我才没有这么说呢!」
然而,宝拉其实也没说错,而米娜娃这才察觉到……她在害怕。
米娜娃害怕跟克里斯见面;她害怕若是去了,又让克里斯身上的那头野兽觉醒;害怕自己会情不自禁地陷入那种情况。而且,最让她觉得恐惧的是克里斯又拒绝她——她害怕听到克里斯又一次跟她说同样的话。
(克里斯说……他对我的情感不是来自于他自己,而是那头野兽?)
(我不要这种结果!)
(虽然那时候我说我不在意,但其实我不要!)
也因为这个缘故,让米娜娃即便内心焦虑,却怎么也不敢去见他。
(没想到我竟然变得这么懦弱。)
(现在明明在打仗,但我的脑子里却都是克里斯的事……)
「那我们现在就回营舍里去吧!吉伯特不在,那房间现在其实等于是克里斯的个人寝室,你们可以两个人单独谈谈——」
「你是猪头呀!我都跟你说现在不行了嘛!」
「那就是说,你现在还在跟他冷战呀?这样我很麻烦耶~联军现在明明应该要发兵攻击了,结果两位主将却没办法好好搭档……」
「这……这是……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可是……」
「所以说嘛~恶……恶喔……」
「喂,宝拉!你没事吧?喂,我们已经快到营舍了!」
就在她们已经可以看见银卵骑士团的营舍时,靠在米娜娃肩上的宝拉身子却出现诡异的扭动,而下一个瞬间——「恶喔喔喔喔喔!」一堆呕吐物立即从宝拉的口中洒到了米娜娃的头发上。
「对、对对、对对对对不起~~~」
闯祸的宝拉赶紧像只毛毛虫一样趴在营舍的入口处哭着向米娜娃道歉,而她自己的脸
上其实也沾满了呕吐物。
「我、我们快去澡堂!快、快去澡堂洗干净吧!」
「那、那个……对、对不起……对不起……我吐得你满头都是——我、我来帮你洗干净吧!」
宝拉很快就已经把衣服全脱光了。米娜娃还没脱,而宝拉则跑过来趴在米娜娃身上。她醉得很离谱,两脚移动的方式非常诡异,结果还是米娜娃搀扶着她进澡堂的。
其实这里虽然说是澡堂,但也不过是在周围用木板搭起来的一间没有屋顶的小屋,其中放了一个宽底的巨型木箱当作浴池,大概是用老旧的马车拖车改造的吧。这个克难的浴池里放满了热水。听说热水是用锻冶工厂的铸铁炉烧出来的。
「呼~……」
米娜娃用水冲洗掉自己头发上的呕吐物,也顺便帮宝拉洗了头,然后泡进了浴池里,这才觉得自己又像个人了。
(圣王国里的整座王宫,就只有澡堂令人觉得怀念呢……)
她抬头看着月光茫然地想着。
其实将泡澡的习惯带入东方七个诸侯国的人就是米娜娃。在她来到札卡立耶斯戈之后,告诉弗兰契丝嘉她每天在王宫里面都会以热水沐浴净身。而好奇心旺盛的弗兰契丝嘉听了马上就让人准备了浴池想试试看。泡过澡之后,她便深深爱上了这种泡澡的习惯。这种风气一下子蔓延开来,成为札卡利亚贵妇之间的流行。之后,在气候温暖、水资源丰富的札卡利亚、梅德齐亚、柯蒙多,以至于普林齐诺坡里周边的大主教领地等地,在豪华宅邸中附设浴室逐渐成为一种普遍现象。所以来到这座耶帕维拉小镇,札卡利亚营舍旁也就临时搭建起这么一间澡堂。
「呜……弗兰殿下……人、人家来帮你刷背……」
宝拉带着茫茫然的意识,口中吐出了莫名其妙的言词,朝米娜娃抱了上来。要是放着不管,她肯定会沉到浴池里直到煮熟了为止,米娜娃只好将她抱住。
(以前我们常常三个人一起泡澡呢!有时候甚至连卡拉也会一起来。)
那些日子已经是距离现在五年前的往事了。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又走了这么远,而且整个局势的变迁当时根本无法想像。一路上她们夺走不计其数的生命,更背负了人们数不尽的希冀,在战场间穿梭。现在卡拉变成了敌人,而弗兰契丝嘉则不在身边。
「弗兰殿下……弗兰殿下……」
宝拉像个婴孩一般发出了呓语。
她和弗兰契丝嘉分隔两地,心情绝不可能不受影响。米娜娃看着她红通通的脸庞,对于这一切有了更深刻的体认。
(我不只是依赖着弗兰,甚至连宝拉也成了我依赖的对象。)
(这明明是我的战争,但我却永远学不会倚靠自己解决事情。)
她将下颚浸入热水中,噗噜噗噜地吐着泡泡,同时诅咒着自己的软弱。这时候,宝拉醒了,带着一张泡得红通通的脸庞从浴池中爬了出去。
「啊!你等一下啦!我还没好好帮你洗头呢!」
「唉哟!没关系啦!我自己可以回寝室去啦~」
宝拉摇摇晃晃地穿起了衣服,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隔板的那头,将米娜娃一个人丢在蒸气弥漫的昏暗澡堂中。米娜娃虽然也担心她,但宿舍那头此时却传来了熟悉的男声——是银卵骑士团的战士们。
「宝拉,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呀?」「你刚泡完澡出来吗?」「喂!你喝醉啦?」「我没事啦~你们快去睡觉!这是代理团长的命令~明天要发动总攻击了!」「你才要好好睡觉呢!」
脚步声远去,米娜娃这才呼地松了一口气,将身子靠在浴池边,仔细地开始清洗自己的一头长发。月光下,一缕艳红像火光一样微微荡漾着。
(就是这头红发——就是这杜克神的血源象征把我跟克里斯拉在一起的。)
(他本来应该要杀了我……不对,现在命运也是如此。)
果胎托宣——米娜娃所梦到的,预知女王夫婿的梦境仍指向了克里斯。他将在王宫地下的银阴宫里杀死米娜娃。但米娜娃并不知道这究竟是哪一个未来的预言。
(要是没有杜克神的血……那我能不能以另外一种方式跟克里斯相遇呢……)
这样的想像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结果。米娜娃摇摇头在浴池里站了起来,随着她一起被撩起来的热水哗啦啦地落回了浴池中。就在她拧干头发上多余的水分,正打算离开澡堂的时候,她赤裸着身子趴在地上边爬边在昏暗澡堂里的地板上摸索着……衣服不见了!
(为什么?)
(——啊!是宝拉那家伙!她酒醉没醒,离开澡堂的时候把我的衣服也一起带走了!)
但此时她所面临的危机可不只如此——有脚步声靠近了,而且人已经来到了隔板的那头。米娜娃慌慌张张地赶紧跳回浴池里将自己藏起来。
「……咦?有……有人在吗?」
米娜娃听见这人的声音。
(——是克里斯?)
月光之下,她几乎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一颗头全埋进了热水中,整个人几乎已经快要煮熟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的关系,她明明在水中却仿佛还听得见浴池外衣服摩擦的声音。一会儿之后,浴池里的热水出现波动……
(他、他进来了!)
「……咦?」
这次克里斯的声音离她非常近。她已经憋不住气了,猛然地将头探出水面。
银色的月光下,米娜娃和克里斯面面相觑。泡澡泡过头使得她血气直冲脑门,晕眩的感觉让她的身体完全僵硬。还好克里斯此时也已经将颈子以下的部位都泡进了热水中。
「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两人的声音重叠,合力摇撼着昏暗的夜色、热腾腾的蒸气,还有浴池内的热水水面。克里斯慌忙地想要起身,却被米娜娃拼了命地叫住:
「笨、笨蛋!不要站起来啦!」
克里斯此时肯定是一丝不挂,站起来就让米娜娃全看光了。在一阵慌乱之中,等他们想到只要背对背不看对方就好时,浴池里的水已经被他们泼出去一大半了。
「米娜娃,你可以出去了,我现在背对着你,不会看见了。」
身后传来了克里斯的声音。现在克里斯究竟离她多近呢?两人同时都是赤裸着身子……此时米娜娃脸上的红潮肯定不只是因为身子泡在热水里的关系了。
「我出不去,因为宝拉喝醉了,离开的时候把我的衣服也一起带走了。」
「咦?咦?那……那是要我去帮你拿衣服吗?」
「才、才不……也是啦!可是、还有——」
米娜娃在昏暗的光线下胡乱地拍着水面——毕竟难得有这个机会,但她跟克里斯却仍不断地试着拉开彼此的距离。
「你先不要出去啦!你、你——你还有话要跟我说吧!」
但这句话之后,撩拨着池中热水的却只有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沉默,让她觉得浴池放出的热气仿佛渗入了她的牙龈钻进她的体内。
「我们靠得这么近……很危险的。」
「现在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那时候是——」
那时候是在刻印之力解放的状况下……不,不只是刻印之力的问题。当时的克里斯根本已经不是克里斯了,而是沉眠在他灵魂深处的冥王欧克斯占据了克里斯的身体,侵吞掉他的意识而表面化。
「我不能接触到的人是欧克斯……不是你。」
说完,米娜娃差点要因为脑中膨胀的晕眩感而沉入浴池之中。明明现在克里斯并没有看着她,却仍让她焦虑地猛甩着头,让她的一头长发胡乱地搅动着浴池里的热水。
(这样说不等于是告诉他,我希望他碰我吗!我才不是这个意思呢!)
(可是、可是……我要是说错了什么让克里斯就这么出去了,那我该怎么办呢……)
米娜娃心里的不安就好比一颗哽在喉咙里的大冰块一般,缓缓滑入她的胸口,就连浴池里的热水都无法渗透进她的心里将冰块融化。
「这我知道——我知道只要刻印之力不解放就没事,可是那时候是冥王欧克斯祂强行将力量解放跑出来的呀……我知道我应该要试着压抑祂,不要让祂冒出来……我知道的……」
米娜娃察觉到克里斯内心满溢的情绪在压抑中透过浴池里的热水波动传了过来。
「我要杀了路裘斯。」
他带着沉静的语气说。其中没有一丝憎恨或愤怒,吐露出来的是,他之所以要杀死路裘斯,纯粹只是因为『非这么做不可』。
米娜娃开口摇撼了浸到下颚的水面:「路裘斯只有我才杀得了他,你给我乖乖等着,不准轻举妄动。」
「不,得由我来杀了他。」
「为什么!」
「我需要他的力量。」
这句话差点让米娜娃回过头去。
「他所拥有的刻印之力可以侵蚀所有人的辨识能力。我需要这样的力量,所以非得由我杀了他不可。」
米娜娃明明是浸泡在热水中,却猛然感觉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向外扩散。克里斯明明非常憎恨自身所拥有的冥王之力,现在却反
过来说出了这种话。
「我得去一趟圣都,去一趟吉伯特看到的那个地底湖。而我如果要一个人去,就非要得到路裘斯的刻印之力不可。」
这会儿米娜娃终于按捺不住了,她猛然回头,甩动一头长发在水中形成一道漩涡。她觉得头很重。黑夜之中,克里斯的一头黑发,还有颈子上那一副沾染了湿气而显得透亮的肌肤就袒露在月光下的池水之上。而她也可以清楚地看见克里斯浸在热水下的肩膀和背部,那一道道红黑色的斑纹依旧攀附在他的身上。
「……你真的打算一个人去吗?」
「我也没办法带你一起去呀!』
「说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可是——」
「我已经不想再被那些莫名其妙的家伙摆弄了,所以我得去一趟圣都,看清楚敌人。如果可以,我会把他们全都毁掉。」
这一瞬间,浴池里的热水忽然像全都冻结了一般,有好几次米娜娃试着将热水往身上拨,但心里的那一股寒意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这你已经说过了。」
小小的声音从米娜娃的喉咙里溢了出来。
「你那种……那种有勇无谋的想法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但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米娜娃?你在说什么?你的意思是……」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呀……我不知道我到底希望从克里斯身上得到什么……)
「那你……你要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一个人去了圣都,那你要我怎么办?」
「我会回来呀!我一定会回来的,我绝不会死。」
「你这个笨蛋!这不是当然的嘛,你是属于我的呀!」
「所以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呀!」
「如果你真是为了我——」
米娜娃话说到一半双手开始胡乱地拨着胸前的热水。
(啊!不对……)
(现在天色很暗,我也看不见他的脸……不过,他人就在那里,而体温跟热水根本也难以辨别地混在一起……)
(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了……可是——)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我不是告诉过你不准离开我的吗?」
「可是,我们如果再靠近彼此,又会再次发生之前那件事了。那时候我们甚至不知道是否能够再度化解危机呀……」
「就算是这样,我也——」
(够了!不能再说下去了!)
——就算是这样也好。米娜娃心想,只要可以跟克里斯在一起,就算一切都毁灭了也没关系;就算把世间的一切事物全都卷进来,全都化成粉末飘散……就算时间凝结,永远停滞在只有她和克里斯两人的时空也无所谓。但她却拼了命地将这些话压抑在她的喉咙里。
然而,如果克里斯真的成功制住了那头野兽,结果会变得如何呢?到时候米娜娃身上的死兆谁能帮她吃掉呢?而这一刻,米娜娃身上的死兆,其实就是克里斯本人。以这个情况来说,如果未来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他们两人终将无法得到在一起的结果。所有的迹象都指向绝路。
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和克里斯一起被冻结在那个甜蜜而美丽的停滞时刻,永远和他——
米娜娃猛力地摇头,甩动一头红发在水面拍动着。
(好可怕……我怎么会这么可怕……)
(也许我根本就跟克里斯一样。)
(刚才盘踞在我脑中的,想要和克里斯一起迎向毁灭的心情,也许根本不是我的,而是寄宿在我身上的杜克神的血让我有这样的想法……)
(也许我只是一个容器,而我之所以会被克里斯吸引,根本不是起因于我的意志……)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果真如此,我的心会整个崩溃的!)
浴池中的热水水温逐渐流逝。米娜娃泡在池水中,双手捂着白己的脸,在宁静中挣扎着。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到底希望克里斯对我说什么?我现在这样,不就像个闹别扭的小孩一样吗?)
(我只是希望他能留下来跟我在一起?)
(还是我只是希望他可以呼唤我的名字?)
「……娜娃!米娜娃!」
(他在呼唤我!他这不是在呼唤我了吗!是克里斯的声音!他的声音就近在咫尺……咦?他、他为什么会离我这么近!我、我身上可是什么都没穿呀!笨蛋!快走开呀!)
(我、我发不出声音!我的双手好重,脑子里一片茫然……连眼睛都花了——为什么会这样!)
接着,她的意识便倏地沉入了朦胧的高温,热水整个淹过了她的头顶。呼喊着她的名字的声音不断地撩拨着水面,将震荡传了过来,但在触及到米娜娃的意识之前,她就已经晕了过去。
刚醒过来的时候,米娜娃感受到的头疼让她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肿成了原来的两倍大。天花板咕噜咕噜地旋转着。她想起身,身体却使不上力。
(——是……是发生了什么事?)
朦胧的意识中,米娜娃试着回想她晕厥之前的记忆。窗外洒下的光线像是一道裂缝般撕裂了她的视线角落。
(……对了,我昨晚去了澡堂,然后克里斯进来了……)
光是想起这件事,米娜娃就感觉到脸上窜起了一阵温热的气息。
(我是不是……讲了很多很丢脸的话?)
(喔,对了,我……我因为泡澡泡太久,晕过去了。结果整个人沉入了水中……〉
「啊!你醒啦!早安!」
一头栗色的头发映入了米娜娃的眼帘,底下还有一双胡桃般大的浅褐色眼眸。
「……宝拉?」
「我说你呀!你昨天到底在搞什么呀?你泡澡泡到整个人都晕过去不省人事了!是克里斯把你扛回来的!而且,还是在我喝醉了、睡着了的时候,把你扛回来的呢!」
「是克里斯把我扛回来的?这、这样啊……」
米娜娃勉强用颈子撑起整颗脑袋,从枕头上抬起头看了看四周,这才确认了这里是她跟宝拉两个人被分配到的寝室;她的巨剑靠在墙边,和宝拉的指挥杖亲密地摆在一起,旁边的另一面墙上则挂着一面绣了札卡利亚国徽的旗帜,还有一面旗帜上画了一只抱着一颗银卵的银色母鸡——是银卵骑士团的军团旗。
(……咦?)
米娜娃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忘了宝拉所说的这件事中间,应该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和胸脯,确认着这个被她忽略的重点……
她没穿衣服,裸体之上只盖了一件棉被。其实根本的原因在于,昨天她跟克里斯一起泡在浴池里的时候,她因为某种缘故而没办法先离开。这个原因究竟为何,米娜娃这时才想了起来。
(对呀!都是因为宝拉把我的衣服拿走了!)
(所以克里斯就把我——那、那……该不会——)
这时候,寝室的房门忽然传出了摩擦声,推开了一道细细的门缝,露出了一张张因为拥挤而显得苦闷的熟悉面孔。是银卵骑士团的老兵。
「她、她醒了耶!」
「唉呀,不过就是宿醉跟泡澡泡太久了嘛,其实也没怎样啦!」
「喂喂!你们认为蜜娜真是泡汤泡太久了吗?」「可不是吗,明明就是玩得太嗨。」「对呀对呀,把她抱回来的克里斯也是赤裸着上身,头发湿漉漉的,一张脸还红通通的呢!」「嘿嘿~」
米娜娃听了他们之间的谈话,整张脸忽然红得像着火了一样。
「你、你、你你你们这些家伙——」
一气之下,她忍不住要从床上跳下来去抓那把巨剑,但这个动作却让门外那些老兵们高兴地大吹口哨。
「你、你们全都看见了吗!」
(这些死家伙看到了我的裸体——不对!是克里斯把我抱回来的?那、那……那克里斯不就看得更、更清楚——)
「蜜娜!蜜娜!你冷静点!现在你也快让他们看光了啦!」
宝拉赶紧从米娜娃身后抱住她,勉强抓住了差点要从米娜娃胸口滑落的被子,而这才让米娜娃惊觉不对。
「宝拉!你看你干的好事!」「喂、喂!刚刚有一瞬间——」
「你、你们……你们……你们这些混蛋——」
米娜娃气得像是破城槌一样一脚狠狠踹向了房门,将门板和聚集在走廊上的那些老兵一口气全撂倒了。这间营舍一早就响起一阵轰然的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