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岸四周窜起了黑烟,然后在沉甸甸的乌云底下飘散开来。鲜艳的紫色遮蔽了湖面,向下沉潜。那是圣王国军的军旗。
"报告,圣王国军将船只全部烧掉了。"
听到老兵的禀报,身为安哥拉军师团长的艾格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们击退了整批布署在塔雷米雅湖北岸的圣王国军部队。然而,原本打算抢夺对方的战舰,载运冰象由后方攻击圣都的计划却被摧毁掉了。对方留下一心寻死的处理部队,将湖岸的上百艘战舰全部烧掉。
(是我太小看他们了。)
(他们知道没有办法打赢这场仗,于是不畏牺牲地在撤退前选择了最好的处置方式。这就是——所谓的骑士吗?)
安哥拉帝国没有所谓的骑士。艾格也只是基于研究敌情的理由,读过圣王国骑士规章的蔷薇章教条,但没有根本理解到所谓的骑士精神。
(驱使他们为君主而死的既不是对君主的恐惧,也不是对君主的崇敬。)
(不解。日后对于这点得多加戒备才行。)
(伊梅汉的剑审院不过是些只求自保、徒有虚名的骑士,只要稍微威胁一下他们就会屈服了。)
(可是,圣都还留有许多真正的骑士。)
老兵报告完毕,行了礼便起身离去。艾格瞄了营地一眼,走进帐棚。他将目光落在桌上计算着军粮。虽然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艾格,你在吗?"
帐棚入口处的布幕被掀开来,一名身型微胖的胡须男子走了进来。是率领大军左翼部队的将军。这批部队不久前才赶上艾格率领的先遣部队。
"帝权长存!"
"帝权长存!"
两人交换了机械式的礼仪。放下手之后,那名将军直接提出了询问。
"军粮还能撑多久?这里是我的三个师团储备的量,下一次补给要等到十二天后了。"他说完扔出一份文件。都当了将军还要担心吃的……艾格叹了口气。
"最多七天。"
都到这个地步了,他们非得留下一半的冰象不可。毕竟一头就要吃掉一般士兵一百人份的谷物。就算这场仗打赢了,到时回程的军粮麻烦更大。
"我已经允许部队掠夺邻近村落的食物了。"将军带着苦涩的表情说道。
"没办法了。现在陛下也没有禁止我们这么做。"
不论是艾格或是那名将军都心知肚明,这只是狡辩之词。从里德利雅登陆,到打下德克雷希特要塞为止,安娜丝塔希雅都禁止自己的军队抢夺民村。此时只是因为联络不上,才没有禁止罢了。
"陛下她——现在怎么样了?"
这支左翼部队是在艾格的先遣部队之后抵达,理当看到女帝安娜丝塔希雅身边发生的异象。不,他们恐怕不只看见了,甚至还可能蒙受损失。因为——
"情况扩散开来了。"
左翼部队的将军语带苦涩地说道。
"现在就连用望远镜都无法确认陛下的位置了。我派了好几名传令兵过去,全都在百步以外就倒下了……陛下身边的花草茂密得教人害怕。虫鸟的数量更是多得有如百年份的春天来临一样,到处乱飞乱窜。"
"陛下现在还停留在那处丘陵地上吗?"
"不,陛下工骑着冰象朝着这边过来。"
"冰、冰象?可是,冰象在陛下的那个《领域》里面不是也——"
"你知道冰象的寿命非常长吧?"
喔,原来如此……艾格点了点头。
女帝安娜丝塔希雅身边的各种生命不仅以极为快速的方式老化死亡,也以同样的速度孕育出生命。冰象的寿命在如此快速的生命流转中,仍可以撑过一小段时间。就是这么回事。
"陛下就是一路换乘你们部队抛弃的冰象而来的。陛下的《领域》现在已经抵达湖的北岸了。右翼军要经由湖的西侧绕行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将军说到这里没有再开口。艾格也陷入了沉默。
(那么,我们现在又能怎么做呢?)
两位将军心里都怀有同样的疑问。
女帝安娜丝塔希雅的命令没变。他们的任务仍是要打下圣都,俘虏圣王国的托宣女王——据报现在还有一位托宣女王在圣都——因此他们只能继续挥军南进。以现实考量,要维持军队实力打下圣都,大量的物资补给是绝对不能少的。
最重要的是,他们非得逃离那个不明原因的异常现象——女帝安娜丝塔希雅的《领域》不可。
"要是……"
左翼将军开口喃喃说道。
"要是陛下就这么抵达圣都,我们就可以不战而胜了。"
艾格闻言愣了一下,扬起目光凝视着左翼将军胡须底下的嘴角。对于这样的想法,艾格丝毫不觉得意外。因为他也怀有同样的想法。
"要是陛下的《领域》——陛下的《帝国》继续扩张下去,那么迟早……"
"对呀,迟早。"
两人都没把接下来的话说完。
要是女帝安娜丝塔希雅的力量再继续毫无节制地扩张下去,那么别说是圣都了,就连整片南方大陆——甚至冰海那头的故国安哥拉都会被吞噬殆尽。
这么一来,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率领数万大军南征呢?
艾格再次想起了老友——那位唯一一个可以安然无恙地待在安娜丝塔希雅身边的男子。
(他现在应该也不可能活着了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尼可徕?你在陛下身边到底看到了什么?)
(如果你还活着,拜托告诉我——我们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师团长!"
随着这声呼唤,一名年轻的传令兵推开帐棚的布幕闯了进来。他一发现帐棚内不只艾格一个人,立刻吓得立正站好。
"参、参见将军殿下!"
"别管什么礼数了,做你的报告吧。"左翼将军以不悦的语气说道。
"是!"传令兵转头面向艾格。"报告!要处分掉的冰象已经挑选完毕了!"
"辛苦了。注射完药剂之后就把冰象扔进湖里去吧。为驯象师安排一些特别待遇,然后通报全军出动。"
"是!"
传令兵离开之后,左翼将军低声吐出了疑问:
"你要把冰象杀掉呀?"
"嗯。"
"为什么要做出这么多余的举动?把它们丢下不就好了吗?而且之后陛下行经这里,还可以换乘——"
话没说完,他便倒抽了一口凉气,同时噤口不语。他已经察觉到了艾格的意图。但两人都没有开口。
艾格不想将冰象让给女帝安娜丝塔希雅代步。
他要让安娜丝塔希雅留在原地束手无策。虽然是极为消极的手段,但这毫无疑问地是对君主的背叛。
左翼将军没有再追究下去。只是默默摇了摇头,走出帐棚。
艾格坐到椅子上,擦了擦自己的剑鞘,将思绪集中在圣都路上即将出现的血腥杀戮和剑光交错的景象。
帐棚外传来铜锣声响。冰象低沉的嘶鸣撼动着大地。
"进军!准备进军!"
传令兵们在营地内来回奔跑,高声呐喊着。
(我得集中心思掠夺圣都,将圣都化为一片灰烬。)
艾格握紧了手中的长剑站起身。
*
位在圣都王宫西南侧的《钢之宫》内,有一座焕放着浑厚光泽的巨大石质黑色立方体。这幢粗糙的建筑是圣王国军的军总部。
眼下有一块足以供给千人部队练兵的大空地。灰濛濛的天空下,一群身着铠甲手持长枪的骑士与侍从士兵排列出整齐的队伍在此待命。
弗兰契丝嘉从三楼走廊的窗户望出去,同时停下了脚步。
跟在身后的吉伯特的脚步声也随即止住。
弗兰契丝嘉不只一次确认着手中指挥杖的触感。杖头的雕刻并非银色的母鸡,而是钢质飞龙。圣王国的军队现在都握在她的手中。广场上还有一支胸前别着红蔷薇勋章的骑士部队等着迎接弗兰契丝嘉。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我现在正要跨出迈向王座的最后一步了。可是……)
厚实的灰色云层遮蔽天空,但弗兰契丝嘉的心境却比这样的天候
更为阴郁。
早知道随着权力到手,同样的责任重担也会落到身上。然而,现在的情况却有着微妙的不同。虽然刚刚对宝拉说出那样的话,但其实她脑中还是惦记着米娜娃和克里斯的事。
(米娜娃是我美丽的王冠,克里斯则是美丽的宝剑。应该是这样才对的……)
(可是,现在却不是……)
(这场战争打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是场必输的战争。)
不知不觉间,她又再次面临人类不可能抗衡的对手。和当时在普林齐诺坡里大教堂内失去了马尔麦提欧准祭司的情况一样。
(也就是说,我又再一次——)
(不得不选择异于常理的战术手段了吗?)
就在这个时候,吉伯特感受到其主内心的动摇,原本在两步距离外的他往前跨出了半步。此举能打消弗兰契丝嘉心里的迷惘。不过,生性沉默的骑士最多也只能做到这样的地步了。这人实在是拘谨得过分,绝不会实际出手推弗兰契丝嘉一把。永远只会谨守分际地站在一旁守候着,等待弗兰契丝嘉主动迈开脚步前进。走廊上没有其他人,时间在两人的沉默中静止了。
弗兰契丝嘉陷入了迷惘的泥沼中,忽然响起的脚步声令她惊觉过来而抬起头。
走廊那头出现一名束着一头黑色长发,身着旅人装束的人影。这种让人只看一眼,便仿佛身上的血液全部凝结的恐惧感说明了那人的身分。
"……卡拉老师。"
弗兰契丝嘉故作镇定地开了口。对方则是站出来走到洒落窗边的微弱光芒底下。那双如猛禽般锐利的眼眸,以及同时具有年轻活力和老练狡狯气质的笑靥。
此人正是圣王国的宫廷剑术顾问,同时也是弗兰契丝嘉等人的老师——卡拉。
"您跑到哪里去了?原以为在哈德利雅奴斯要塞的时候可以见到您,结果您马上又消失无踪。大将军殿下也到处在找您呢。"
弗兰契丝嘉忍不住脱口说出寒暄般的言词。
"我去塔雷米雅湖那里看了一下。好不容易回到圣都,却忙得连闲下来休息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卡拉笑着说道,但弗兰契丝嘉可不会单纯地就字面理解这位老师的意思。卡拉老师肯定是去侦察安哥拉军的状况了。至于吉伯特的戒心就更明显了。他手握腰上的剑柄,上前一步站在弗兰契丝嘉的面前。
"吉尔,不要。"
弗兰契丝嘉以夹杂着厌烦和不安情绪的声音制止。因为卡拉此时也流露出了明显的杀气。
"吉尔,你的眼神倒是变得挺出色了嘛。"
卡拉舔了一圈嘴唇。
"你现在以我为敌,是认为自己能够打得过我吗?"
"至少可以在您出手攻击的时候,争取让弗兰殿下逃走的时间。"
卡拉只是耸了耸肩。
"一点价值也没有的自以为是。要是我认真起来,你根本连一张纸都不如,还说要掩护弗兰逃跑呢。"
"那是在老师您教导之下的我。现在的我多少有些自我摸索出来的成长。"
卡拉听了忽然露出温柔的表情,眯着眼睛。
"你已经成长到可以说出这种话啦?我真是高兴。不过要隐藏自己的伤势,还要再多下点工夫。你的右肩几乎不能动吧?我一看就知道啰。"
吉伯特的表情显露出些微僵硬的反应,这让卡拉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我的徒弟全都长大了,真是让我觉得骄傲呀。似乎也都成熟到可以吃了呢。"
成熟到可以吃了——这句话让一旁的弗兰契丝嘉听得四肢紧绷了起来。
没错,卡拉老师就是这种人。她是为了培育交手起来有意思的敌人而教人兵法和剑术的。在面对面亲耳听到这样的说法之前,弗兰契丝嘉一直都不愿意相信这点。
这时候,卡拉又接着说了下去:
"弗兰,你就算了。"
"……所谓算了是什么意思?"
弗兰契丝嘉的声音细得像是吐气一般。
"虽然我在耶帕维拉的时候就已经看透了这点,不过你让宝拉替你带兵的那一招还不错。我们之间算是一胜一败,还没有分出个高下——但我已经不想再继续了。"
"为什么?"
与其说是安心,不如说弗兰契丝嘉更为此而感到胆怯。她觉得自己在卡拉眼里似乎是没有价值了。只见卡拉露出一抹微笑。
"你不是在我没有看到的时候,输得一塌糊涂,输得束手无策了吗?"
弗兰契丝嘉顿时哑口无言。
她想起马尔麦提欧在她怀里逐渐失去温度的触感。
(这个人真的是……)
(真的是一切都逃不过她的观察,而且还为此而乐在其中。)
"我可以赢过你,不过却没办法像那个人一样让你遍体鳞伤,一败涂地。所以我不想跟你比了。"
这就像是炖了好几天的肉被人整块拿走了一样——卡拉笑着说道。这句话让弗兰契丝嘉原本紧绷的某种情绪逐渐缓和下来。她还没有成年,还是个孩子。她渴望得到老师的认同、老师的赞美,也想得到老师的应许。她不否认自己怀有这样的想法。但卡拉吐出的言词却不是她所期望的其中一种,这让她的胸口涌上一股莫名的寂寞,同时却又觉得释怀而开心起来。
"吉尔也是,我不想再跟你交手了。"
吉伯特的眉头动了一下,让剑微微拔出了剑干。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骑士。我其实没打算把你培养成这个样子。不过,你倒是自己长大了嘛。搞不好还是这个国家里面,将胸前那朵玫瑰培育得最好的一个呢。在你心里,永远只有保护弗兰契丝嘉这件事吧?"
吉伯特没有回话,但弗兰契丝嘉比谁都清楚答案。一切就像卡拉说的一样。
"既然我已经不想再跟弗兰赌命厮杀,那我也没理由继续跟你过招了。因为要让你发挥实力,就只有在弗兰陷入危险的时候……呵呵,真是遗憾呀。"
吉伯特放在剑柄上的手一动也不动地定住了。身上那股将弗兰契丝嘉和她隔开的杀气丝毫没有减弱……这就是一名骑士。弗兰契丝嘉看着他身上披着的那件黑色披风,再次体认到了这一点。
如果卡拉所言不假,那她为什么选在这时候回到圣都来呢?总不可能是为了协助圣王国与安哥拉帝国交战吧。虽然受聘为圣王国的宫廷剑术顾问,但她可是一点忠诚心也没有呀。
"是为了……蜜娜吗?"
"嗯?"
"您是把蜜娜视为非杀死不可的敌人,才回到圣都来的吗?"
再不然就是克里斯——弗兰契丝嘉心里这么想着。不能保证卡拉没有这种想法。虽然克里斯现在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弗兰契丝嘉最终还是没有跟他碰到面,因此无从得知。但根据艾比雷欧和米娜娃的叙述,他应该会是卡拉口中交手起来'非常有趣'的对手。
卡拉扬起嘴角,微歪着头。
"这两个人我都没放在眼里。"
"为什么?"
弗兰契丝嘉不自觉地对肯定的答案抱持期待。不论克里斯堕入了什么样的深渊,一旦面对卡拉,他应该都没有机会取胜——就连冥王欧克斯可能也不是卡拉的对手。
"他们很弱,太弱了。这两个家伙光是自己的事情就忙不过来了。蜜娜是我的徒弟里面最糟糕的一个。我连找她小试身手都没兴趣。她已经不是剑士了。"
因为不懂卡拉话里的意思,因此弗兰契丝嘉并没有回话。卡拉将目光移向窗外,接着说下去:
"之所以回到这个堕落而无趣的城市,是因为我终于找到值得拔剑相向的对手了。"
"您——找到了吗?"吉伯特忍不住插嘴了。就算是以保护弗兰契丝嘉为使命的骑士,也掩饰不住身为一名剑士的好奇心。那可是足以让卡拉拔剑相向的对手。这人到底会是谁?就连做为卡拉钟爱徒弟的吉伯特和米娜娃,也从来没有看过卡拉认真对付任何一个对手。
"他已经快要抵达圣都了。"
卡拉将目光移向远方。
"这孩子穿过无数腥风血雨的夜晚,变得愈来愈强、愈来愈强地回来了。能够远远摆脱我的指导,抵达另一个境界的人,大概也只有他了。"
弗兰契丝嘉倒抽了一口气,她已
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是朱力欧!)
(前往北方搭救希尔维雅陛下的朱力欧——要回来了?)
(这么说,希尔维雅陛下也平安无事吗?对了,克里斯似乎也说过这样的话……)
"所以呀,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圣蒂姬玛·耶·蓓萝娜——"
卡拉带着嘲弄般的笑容直呼圣女的正式名号。
"我希望你可以好好守住圣都,尽快将安哥拉那群家伙全部踹回北方去。否则他们会挡到我等待的人回来的路。"
弗兰契丝嘉听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原本还以为卡拉在这里等她,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事呢。没想到竟然是为了这种事——为了激励身陷迷惘中的弗兰契丝嘉而来的。虽然用的是那一贯恣意妄为的理由。
这位老师的视线落到弗兰契丝嘉手里的飞龙指挥杖。
"不是拿到你一直想要的玩具了吗?为什么还一脸阴沉的表情,是因为被艾比雷欧给算计了吗?"
"真的不管什么事都逃不过老师的眼睛呢。我还以为这次您又出招了。"
卡拉嗤声笑道:
"开什么玩笑。我已经没有理由跟你对决,才不会做这种事呢。别看艾比雷欧那个样子,他的城府才深呢。这个计谋可是他自己想到的。"
没错,我是明知道这是大将军艾比雷欧的计谋,还自己踩进去的。
"他把圣王国军的统帅职位交给你,让你以圣将军的身分立足在他的位子之上,纳入圣王国军的指挥系统。老实说——我都可以想像艾比雷欧一脸冠冕堂皇地说话的表情了。那头白熊说他身上有希尔维雅陛下交付的详细军令,而且不能让其他人看到。而你,弗兰契丝嘉既然也是圣王国军的一员,就非得听从这份军令不可……我说的没错吧?"
弗兰契丝嘉一脸惊讶,卡拉说的就好像她当时也在场一样。就是如此没错。
事实上,希尔维雅不可能留下这种详细的军令。因为希尔维雅出发时,根本还不知道安哥拉军进犯的消息。但是,现在没有方法可以证明那道军令是假的。
结果,弗兰契丝嘉虽然贵为凌驾于大将军之上的圣将军,成为临时最高指挥官,但其实还是得听从艾比雷欧的命令行事。
"不过,即使你都已经看透了,却还是答应他了是吧?我可爱的弗兰?"
"是,当然。"
如果不这么做,弗兰契丝嘉便无法被纳入圣王国军的体系。因为她在十天前还是叛军的指挥官。而且,若不是担任凌驾于艾比雷欧之上的职务,内战胜利的公国联军肯定也不会接受。实在没比这个更适合的条件了。
"为了这场战争,形式上是汇整起来了。但我手上却没有士兵。在下面广场上等着的,没有一个人是我的剑……他们甚至连敌人也不是。"
她从来没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打过仗。情况比起四周都是敌人的时候,还要令她感到绝望。
除此之外,还有安哥拉。
这支敌军不论语言、神话都是毫不相容的民族,更拥有压倒性的强势军力。面对这样的势力,过去弗兰契丝嘉所玩过的策略恐怕都没有用了。
接下来,她将一无所有地走到数千名既非敌人也非盟友的骑士们面前。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双腿犹如无助地站在浓雾中无法前进。
"不要迷惘,弗兰。"
卡拉扬起一抹锐利如刀刃般的浅笑。
"讲求手段的时候,你爱怎么犹豫都行,不过不要为了目的而犹豫。这是笨蛋才会做的事——我是这么教你的吧?而你则是接受我的教诲,自己想出了只属于你的战斗方式不是吗?"
弗兰契丝嘉抬起头,凝视着老师的脸庞。吉伯特的背影除了杀气和紧绷的情绪外,还流露出其他的气息。他大概也想起以前的事了,那些在故乡札卡立耶斯戈接受卡拉指导的日子——吉伯特和米娜娃每天手持木剑对练到傍晚;宝拉和弗兰契丝嘉坐在人型的地图桌前,指挥部队棋子过招。至于卡拉则是坐在大树底下,假装午睡地带着愉快的心情窥视着。
回想起来,那些日子就好像在作梦一样。
(当时的我,已经预期到未来会投身这个宛如铅块熔成的战争大海,朝着圣王国的王座游泳前进的情形吗?)
记忆和现实交错,产生了火花。
(我当然预期到了。)
弗兰契丝嘉再一次忆起当时的事。
(当时还幼小的我就已经决定了,要建立属于自己的国家。)
(所以——)
等回过神,才发觉卡拉已经无声地移动到她和吉伯特的身边。在擦身而过的那一刻,卡拉短暂地将手放在她的肩上。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吉伯特赶紧回过头,但卡拉已经转进走廊的转角了。
吉伯特带着懊悔的表情将剑收回剑鞘。
弗兰契丝嘉则是感到体内莫名涌出一股热意,向前迈开了脚步。
当她正要走下楼梯时,吉伯特忽然唤了她一声。
"……弗兰殿下,我们不是要在二楼的露台上进行就职典礼吗?再下去就是一楼了。"
她回过头去。
"不用了,什么就职典礼的,太愚蠢了。我比较想跟他们站在同样的高度,接受他们无处发泄的敌意。"
吉伯特无法理解主子的意图,但仍在弗兰契丝嘉继续迈步往楼下走的时候,踩着规律的步伐,跟在弗兰契丝嘉的两步之后。
他们穿过宽敞的挑高大厅,走过高出人身长三倍的大型拱门来到广场。头顶上乌云密布,弗兰契丝嘉却忍不住觉得耀眼而眯着眼睛。
紫色的旌旗在风中翻飞,经过扎实抛光处理的典礼用铠甲和长矛发出浑厚的光泽。加上一朵朵象征荣耀的红蔷薇章,圣王国的骑士们排列着整齐的队伍站在弗兰契丝嘉的面前,让她压抑不住身上的颤抖。虽然理智上能够理解必须跟大家保持良好的关系,但身体却无法摆脱面对敌人时该有的戒心。
"这位是札卡利亚公爵千金阁下呀。"
一名蓄着漂亮白胡子的老骑士团长带着冷冷的眼神说道。既不是战神圣女,也不是圣将军,而是以"札卡利亚公爵千金"来称呼她,这让弗兰契丝嘉深感受辱。换言之,对方不认为她是军队的指挥官。这种态度似乎不只出现在这位老骑士团长身上。即便弗兰契丝嘉已经现身,却没有任何一名骑士举剑行最敬礼。
"您不是要在露台上惠赐大家一场高明的演说吗?"骑士团长开口说道。
"取消了。我想好好看清楚你们每个人的长相,听听你们每个人的声音。"
弗兰契丝嘉命吉伯特在一旁待命,自己一个人走进了成群的骑士列队之中。这群训练有素的骑士并没有因此而出现议论,但疑惑的情绪全都传到了弗兰契丝嘉的身上。
"我向来只把愿意为我而死的战士纳入自己的麾下,你们的意愿呢?"
她缓缓走在队伍之中,这声询问并非针对任何一个人。
"您说笑了。"
一名碰巧站在弗兰契丝嘉身边的壮年骑士发出了嗤笑声。
"我等只为杜克神、圣王国的王冠,还有军旗赌命。除了受到杜克神庇佑的女王陛下之外,不会为了其他人而死。"
弗兰契丝嘉停下脚步,望向那名骑士的侧脸。
"你知道我的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吗?"
"不过是一把钢质的手杖罢了。"
另一名骑士淡淡说道。
"没有人知道圣王国军中新立了一个圣将军做为临时指挥官的事吗?"
"知道。"
一名年轻骑士带着坚毅的表情开口:
"不过,公爵千金阁下只是艾比雷欧大将军殿下的直属长官,我等只听大将军殿下的命令行事。只有大将军殿下需要听命于公爵千金阁下,这点不知道您是不是已经理解了。"
他说的没错,弗兰契丝嘉不过是被关在塔顶上的监牢里当装饰品罢了。牢房的钥匙是艾比雷欧一个人所有,没有人听得见弗兰契丝嘉的声音。
(这就是我身为一名将军必须面对的最后战场吗?)
弗兰契丝嘉咬紧牙关,努力压抑住内心苦涩的绝望。
"这场仗如果不和公国联军联手,我们是保不住圣都的。所以包含部队编制在内,我希望你们能够直接听从我的命令。"
"笑话。"年老的骑士团长在弗兰
契丝嘉的背后答了话:"守护圣都的工作曲我等赌命守护。那些来自边疆,游山玩水的乡下人只要在湖上划船就好了。"
"没错,假借公国联军之手保卫圣都,无异是玷污蔷薇章的行为。"
我赢不了……弗兰契丝嘉如此告诉自己。身为将军的最后一场战役,就是做为国君的第一场仗。
就在这时候,众骑士的嚷嚷声忽然停了下来,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将目光移向《钢之宫》的大拱门处。留着一头红发的人影从暗处走进了广场。有如逐渐增强亮度的灯火般,吸引在场所有人的视线。
对方背着一把巨剑。那模样似乎很久没有看到了。
"……蜜娜。"
弗兰契丝嘉语带叹息地呼唤着那个人的名字,并以视线告诉对方:就算你现在出来也是没有用的。米娜娃以纠结的思绪环顾在场的骑士们,最后将目光移到那名年老的骑士团长身上。
"……好久不见了。"米娜娃开口说道。
"米娜娃陛下也别来无恙。"老骑士团长将手贴到胸前的蔷薇章上行了礼。弗兰契丝嘉注意到这并不是对王国公主,或是女王陛下该有的礼数。
"其他有几位……我也都见过呢。大家也都还好嘛。"米娜娃接着说道。
"米娜娃陛下离开王宫不过十年,不会有什么变化的。"
"这样啊?也对。不过就十年嘛。短短的十年的确不会有什么变化。"
弗兰契丝嘉忽然觉得不寒而栗。正在跟几名骑士交谈的米娜娃外表虽然一如往常,但心绪却显现出老态。
这位当代女王的双胞胎姊姊逃出王宫后,不仅受到札卡利亚的庇护,还成为公国联军的先锋,在无数的战场上大量残杀了圣王国军的士兵,这件事之前一直被三大公家刻意隐瞒着,现在已经是数以万计的人都知道的事实。眼前的骑士们全都一脸复杂的痛苦表情,不见任何惊讶的反应。
米娜娃来到队伍的正前方,对着大家开口说道:
"现在我回来了。我仍然是当时的米娜娃·圣蒂基玛·伊弗杜娜,是流有杜克神血缘的人。这位弗兰契丝嘉·德札卡利亚则是做为剑士的我的主人。光凭这点,还不能让你们听从她的命令行事吗?"
包含年老的骑士团长在内,那些在米娜娃还坐在王座上时,就和年幼的她相处过的骑士们全都默不作声。身为守护女王陛下的骑士对于君主的崇敬,还有做为守护王国之人该有的矜持正在他们的心头纠结着。
不过,年老的骑士团长还是开口了:
"米娜娃陛下,打从您以自己的意志离开王宫,您就不再是我等的女王了。现在我等的女王只有希尔维雅陛下一个人而已。"
身后的骑士们纷纷点头。米娜娃看到之后也点头回应。弗兰契丝嘉目睹这一幕,一股绝望的滋味在口中漫开。
在离开的那一刻,弗兰契丝嘉对着在场所有的骑士们说道:
"这并不代表我已经放弃将你们纳入我的麾下。以这个层面而言——你们都是我必须征服的敌人。"
弗兰契丝嘉留下吉伯特做为传令,跟着米娜娃一同回到《钢之宫》。两人走在一楼走廊冰冷的石砖地板上,弗兰契丝嘉开口询问身旁的米娜娃:
"克里斯现在怎么样了?你不陪在他身边没有关系吗?"
"我可不是克里斯的保姆。"
米娜娃语带不悦地说道:
"就算我一直跟在他身边也没有任何意义呀。"
没有任何意义……弗兰契丝嘉听了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还没跟变了一个人的克里斯碰过面。根据王配侯格雷烈斯所说的,他现在已经没有身为克里斯托弗洛时的记忆了。他以为自己是太王提贝烈斯,而且不知道凭藉着什么样的力量,也让周遭的人产生了这样的认知。
为了不让他想起身为克里斯时的记忆,格雷烈斯不希望银卵骑士团的人跟他碰面。做为太王提贝烈斯,克里斯理当认得女儿米娜娃,这点倒还不成问题。但是,弗兰契丝嘉等人跟克里斯的交集就只有在他成为佣兵之后,有可能因为克里斯跟他们见面而勾起关于他名字的记忆。
"……关于我的事,他全都不记得了。"
米娜娃在说话的同时并没有放慢脚步。
"而且也几乎没有做为父王的记忆。他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拚了命地试图掩饰这点。现在的克里斯只是一个空壳而已。"
她的侧脸有如冬天积累的冰雪般坚硬,仿佛只要稍微施加力道便会破裂融化。这样的重逢,肯定比永远不再相见要来得更加难受吧。
"……那么,现在克里斯人在哪里?"
"待在内宫里面。几乎一直都把自己关在寝室中。内宫里的神婢似乎认为他只是在发呆。但他额头上的刻印偶尔会放出青光。"
弗兰契丝嘉整个人冷不防地抽搐了一下,转头望向米娜娃。
刻印——冥王欧克斯的……他就是野兽的烙羽?
这么说,他的记忆正一点一点地在复苏了?
"不对。"米娜娃开口说道:"不是野兽的烙印,是莫尔菲斯的刻印。是父王所拥有的刻印。"
莫尔菲斯。
能够夺取他人肉身的幻惑神。
"可是,那部分的记忆应该也被王配侯殿下夺走了才对呀?"
"对,所以他没办法使用。不过,他似乎不时像在跟某个人对话一样,一个人自言自语着。那可能是——"米娜娃稍微停顿一下,才又继续说下去:"可能是在记忆被夺走以前散布出去的意识种子,他现在勉强可以呼唤得到了。"
"意思是……太王陛下也想要取回自己的名字?"
"也许吧。"
格雷烈斯也提到这种状况很危险。莫尔菲斯的力量是极为可怕的力量,这种力量被像提贝烈斯这般拥有邪恶欲望的人持有,将会产生非常可怕的伤害。
弗兰契丝嘉亲眼目睹过幻惑神的力量,因此对于这名王配侯的恐惧有非常深刻的体认。毕竟宝拉之前差点被这股力量给杀掉。
(这股力量不仅可以支配他人的肉身,还会像瘟疫一样向外扩张。)
(确实是非常危险。)
"这件事似乎要跟王配侯殿下报告一下比较妥当。"
"不用。"
米娜娃即刻做出了否定,弗兰契丝嘉忍不住转过头瞪大眼睛看着她。
"你说不用……意思是?"
"我说不用报告了。如果他想起了莫尔菲斯的真名,那就这样吧。"
"你在说什么呀,蜜娜?"
"如果他回想起来的是莫尔菲斯的真名,那他就不再是克里斯了。这么一来,只要杀了他就好……而我也不需要再感到迷惘了。"
弗兰契丝嘉听了忍不住停下脚步。
米娜娃仍然持续往走廊那头前进,背影愈缩愈小。然而,她背上那一把巨剑浑厚的光芒却清楚地烙印在弗兰契丝嘉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