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着躺在石台上的希尔维雅身上,化做冰冷的利刃折磨着她的身子。
(不对,这不是月光。)
(而是在无数的镜子折射之下,零星透进地底的阳光。)
希尔维雅吸了一口气试着扭动身子,但是却无法动弹。
(又是这个梦。)
(这里是王宫地底下的银阴宫。)
身为托宣女王,希尔维雅预见未来的能力很弱,唯独这个预言总是不断地出现在她的梦里。果胎托宣——意即女王产子,之后被某个男子所杀的梦。
(这次……又会是谁?)
她感觉到一阵清澈的脚步声正缓缓地朝自己靠近。
(跟之前一样,又是克里斯吗?)
(我不想再看到这样令人难受的托宣预言。我不想看到包围着姊姊跟克里斯的这个命运……)
(——还是父王?)
希尔维雅和米娜娃的父亲——太王提贝烈斯·尼洛斯,近来不知为何经常出现在这个托宣预言的梦中——在银阴宫将希尔维雅杀死的梦。这一毫无疑问是果胎托宣。手持黑曜石匕首的提贝烈斯,笑容宛如一个少年般年轻而充满生气。希尔维雅无法判别这样的梦是否是小时候的记忆在梦中苏醒。
脚步声在身边停了下来,一道黑影出现在仰躺着的希尔维雅的眼角余光中。这人赤裸着上身,腰上还缠着黑衣。
(是父王吗?)
对方引颈窥探着希尔维雅的脸庞,令她几乎叫出声来。然而,嘴唇和咽喉却不听使唤。
这个人她不认识。
希尔维雅并非看不见他的脸庞。那是一张年轻少年的脸庞。五官虽端正,却只能从他脸上得到一种虚无的感受。无论表情或呼吸都不像是活着的人。就像从深邃寒冷的黑暗中出现,再模拟成人形的空壳,手握着黑曜石匕首出现在希尔维雅面前。
(是谁?)
(这人到底是谁?)
(这样的预言又代表了什么意义呢?)
希尔维雅的意识在恐惧中挣扎着。不听使唤的身躯发出了剧烈的痉挛。
"……是谁?"
虚无般的少年望着希尔维雅的脸庞开口说道。
"我……是谁?"
舌头在他的齿间扭动。
"我的……名字……名字、名字……"
他举起左手勒住希尔维雅的脖子。急遽冰冷的手掌贴上希尔维雅的皮肤,引起痉挛。接着,少年高高举起了右手。反握的黑色刀身沐浴在银阴宫虚假的月光下,映照出一抹不祥的光芒。
(是谁?你到底是谁?)
(这样的预言究竟是——)
被掐住脖子的希尔维雅不断扭动挣扎着,她想看清楚那名少年的脸庞,想透过那双空洞的眼眸窥探对方的心灵。
"你知道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的声音像强酸一样烧灼着希尔维雅的脸颊和胸膛。
"我的名字!不见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还是——"
少年扎下匕首。一股剧痛刺穿了希尔维雅的心窝。炙热的鲜血自肺部涌向咽喉。但她仍然直视着那名少年,想听清楚他说的话。
"还是我本来就没有名字!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对方的刀尖持续翻搅着希尔维雅的心脏。疼痛变成飞散的火花,空气转为炽热,终至白化。同时,意识也被拖行拉扯着——
"——维雅陛下!希尔维雅陛下!"
希尔维雅在沉痛的叫唤声中,被拉回到了现实。她睁开双眼,在软绵绵的黑暗中看到一抹银色的光芒。那不是在银阴宫中,有如针尖一般锐利的光芒。而是更温柔,更淡雅的黎明之光。
(银色的头发……)
她下意识地朝着光芒伸出手,用指头将光芒梳开,她认得这头银质的发丝。
"……朱力欧!"
她回过神来,想要撑起仰躺着的身躯,一阵痛楚马上在她疲惫的身躯中蔓延开来。
但她还是伸手绕过朱力欧的颈子,将他拉到自己的面前。
(太好了,朱力欧就在我的身边。)
(没什么好害怕的,因为有朱力欧陪着我。)
"希尔维雅陛下,不要勉强自己。您的身体现在应该还相当疲惫才对。"
朱力欧抓着希尔维雅的肩膀让她躺下。她再度躺回到飘散着阳光气息的柔软触感中,这才发觉,她其实是躺在稻草堆上。
(这里是……)
记忆像是由伤口渗入一般,在她的脑中复苏——对了,这里是马车的拖车上。
她慢慢转动脖子,环顾四周。天色很暗,只有朱力欧的脸部轮廓还勉强可以看见。这大概是黎明前的时刻吧。
"您没事吧,希尔维雅陛下?您刚刚一直在说梦话呢。"
朱力欧小声询问。希尔维雅想要回答他,却忽然猛咳了起来。
"您觉得冷吗?会不会是因为发烧而引起喉咙痛呀……刚刚微臣好不容易才弄到了一点山羊奶,煮沸之后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恐怕都冷了——"
"不、不,我没事。谢谢你,朱力欧。"
希尔维雅勉强咽下由叶子盛装的山羊奶。她从前天开始就只有喝水,没吃过东西,却不可思议地不觉得饿。疲惫感仿佛一层油脂,毫无遗漏地涂满了全身上下每个角落,让她无论在面对寒冷、漆黑的环境,或是不时抽痛的感受时都没有太深刻的体认。
"这里是哪里?后面都没有追兵吗?"
她擦了擦嘴,询问朱力欧。
"这里是罗马里欧郡……塔雷米雅湖的东岸。"
希尔维雅猛然坐起身子。
"那——那我们已经快要抵达圣都了是吗!"
"是、是的。"
朱力欧面露复杂的表情点了点头。就在此时,身后的树林忽然传出窸窣声。朱力欧左手抱住希尔维雅,右手拔出细身剑,一双眼眸释放出凝重的杀气。
"希尔维雅陛下、朱力欧,我回来了!"
漆黑森林的那头,传来一个稚嫩的嗓音。朱力欧放下心的同时才惊觉自己的失礼,于是赶紧放开希尔维雅。
"对、对不起。"他红着脸道歉。希尔维雅也一脸羞怯地低下头。一个娇小的人影趋近,是梅克留斯。
"太好了,希尔维雅陛下,您醒过来了呀?您之前像在做恶梦一样,不断地发出梦呓呢。"
"嗯、嗯……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梅尔殿下,我们可以离开森林到湖边去了吗?"朱力欧压低了音量询问。
"不行,岸边聚集了大量的营火火光。是安哥拉的大军。我们现在只能下山,绕一大圈回去了。"
梅克留斯应该是去侦察了吧。希尔维雅不禁觉得感佩。梅克留斯此时看起来既坚强又可靠,在王宫时那稚嫩而任性的形象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希尔维雅回想这几天的经历,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是情势严苛的逃亡行动。
朱力欧前来搭救,让他们得以逃离安哥拉帝国占领下的德克雷希特要塞,已经不知道是几天前的事了。他们本来打算躲进蓝德夫要塞,抵达时才发现该要塞也已经落入敌军的手中。对方应该是想截断希尔维雅等人的退路,因而发动猛攻打下了该处要塞吧。
他们和好不容易生还的圣王国军残存部队会合,为了躲避追兵,放弃了直接通往圣都的路径,选择从东南方的伊梅汉绕道而行。这座要塞都市设有圣王国的骑士检定机构,剑审院的总院。他们希望能得到这般破格的强大军事力量协助。令人错愕的是,剑审院竟然拒绝收容他们。
'剑审院是独立于圣王族的机构,没有非得协助圣王国女王的义务。'
徒有形式的条文,竟然被他们拿来当作藉口。不只是如此,他们竟然还想将希尔维雅等人出卖给来自北方的安哥拉帝国追兵。
在逃离伊梅汉时,希尔维雅等人几乎失去了身边所有圣王国的骑士。他们全都为了掩护女王陛下逃跑而自愿牺牲殿后。希尔维雅只要一想到这点,胸口便一阵纠结。
(我说什么都得回到圣都。)
(已经有好几千人为了将我从安哥拉帝国军队手中营救出来而丧生了。)
沉重的重担几乎将她压垮,但是她无法停下脚步。无论如何,一定要即刻返回圣都才行。
(姊姊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抵达圣都了?)
(弗兰契丝嘉的军队是否击溃圣王国的大军了呢?)
不论圣王
国与公国联军的胜败如何,现在应该要团结起来对抗安哥拉帝国的侵略才是。为此,她非得回到女王的宝座不可。
(呜呜……可是,那个梦……)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梦呢?出现在我梦里的人是克里斯吗?)
(他已经来到圣都了吗?)
(他会杀了我……还是姊姊呢?)
希尔维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以双手绕过胸膛掐紧自己的上臂。
"您觉得冷吗,希尔维雅陛下?"
朱力欧的声音将希尔维雅的思绪拉回到黎明前寒冷的氛围中。
"我想趁着黎明时分,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之前下山。现在不能搭乘马车,只能骑马了。"
"嗯、嗯,没关系。我们走吧。"
希尔维雅从马车的拖车上下来,拍掉了夹杂在裹伤布料间的稻草。朱力欧将马车藏入了森林中。两头马匹在昏暗的光线下轻轻地发出了嘶鸣。
"希尔维雅陛下……您又做了什么可怕的预知梦吗?"
朱力欧低声询问。随即便察觉到自己的轻率,因而懊悔地咬起了下唇。
托宣女王的预知梦全是跟自身的死亡有关,因此只有恶梦。希尔维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
"没有。只是像平常那种,模糊不清的预知梦而已。"
她不想将自己也没弄懂的托宣预言告诉朱力欧。毕竟这可能会导致他在回到圣都的当下,就脱口说出要杀死提贝烈斯或是克里斯这样的话来。
(我想早点回去。然后早点结束这场战争。)
(我想回到和朱力欧一起安稳生活的日子。)
梅克留斯拉了拉希尔维雅的衣角。
"希尔维雅陛下,您要跟我同乘一匹马喔。"
"咦?喔、嗯,我知道了。"
"虽然我知道您想跟朱力欧坐同一匹马。"
"你、你、你这孩子在胡说什么东西啦!"
希尔维雅羞得连耳根子都红了,赶紧开口盖住梅克留斯的声音。
"人家也想要希尔维雅陛下的抱抱。朱力欧一个人霸占陛下实在太狡猾了。"
"嗯,梅尔殿下,希尔维雅陛下就麻烦你啰。我们现在必须平均分配马匹身上的重量。"
朱力欧边说边笑着,同时抓住了马鞍。
"毕竟希尔维雅陛下跟梅尔殿下两个人的体重加起来,还没有我来得重——"
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踩踏落叶的脚步声。梅克留斯和朱力欧同时回过头,并伸手抓住了剑柄。
"希尔维雅陛下,快点站到马匹旁边!"
朱力欧尖声呼喊着。树林中亦透出零星的火把亮光,笔直朝着这头靠近。火光照出了顶着厚毛皮的铠甲。是安哥拉士兵。
他们口操异于圣王国的语言,一句句充满威吓的叫唤声穿过昏暗的空间逼近。希尔维雅知道自己已经无处可躲藏。对方砍断了树枝,火把的光芒朝她直扑而来。一个个壮硕的人影在火光中浮现。
一道金光闪过——是梅克留斯压低了身子冲进树丛中。
接着剑刃因火光而闪耀。
"——呃啊!"
"呜——!"
几声苦闷的呻吟夹杂着金属碰撞声响起。梅克留斯的长剑快得令人目不暇给,在昏暗的树丛中有如电光般频频闪耀,撂倒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影。阵阵血腥味随风飘来。
在希尔维雅心中种下深刻恐惧情绪的并非安哥拉士兵,而是梅克留斯。这个孩子方才还吐出了稚龄孩童的任性言论,现在却处在杀戮旋风的中心处。甚至连冲进去的那一刻都没有丝毫犹豫。
"希尔维雅陛下,快趴下!"
随着朱力欧这声呼喊,希尔维雅肩膀被抓住连人一起倒在地上。下一秒,顶上便划过一道撕裂空气的声音,一把箭矢刺进身后的树干。朱力欧随即也冲进了树丛中。
"嘎啊啊——"
"呜哇——"
细身剑一次次穿过安哥拉士兵的咽喉。
"梅尔殿下!有一个人要逃走了!"
听到朱力欧的呐喊,梅克留斯立刻挥手划出一道弧光。远处的悬崖边传来一声喊叫和铠甲的摩擦声,紧接着传来重物落地的撞击声。希尔维雅这才察觉他大概是掷出短剑之类的武器。在如此昏暗的天色与距离下,这记短剑投掷竟能不偏不倚地送给对手一道致命攻击……希尔维雅忍不住感到不寒而栗。
不一会儿,四周安静下来了。
耳边只剩两名剑士紊乱的呼吸,以及火把在地上滚动的声响。一回复到昏暗的景色,现场的杀戮余韵也被寂静的空气吸收殆尽。
朱力欧和梅克留斯都是战士。希尔维雅双手掩住颤抖的胸膛,这么告诉自己。他们杀人不会有任何犹豫是理所当然的。要是让其中一个人逃走,对方便会通报本队,促使本队派遣大量搜查兵力朝这边围过来。因此他们甚至不能让对方叫出声,得即刻杀了他们。
(现在是战争时期。)
(我得让自己变得更坚强——坚强到不为这样的事情而动摇。)
树丛再次发出窸窣声。是梅克留斯回来了,他的手中握着染血的短剑。大概是去确认悬崖边那名士兵是否断气,并将尸体隐藏起来了。
他以冰冷的语调说道。这时的他,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嗯,搞不好还会有追兵——"
朱力欧说着,看到倒在树林中的一具尸首,忍不住屏息蹲下去。
"怎么了,朱力欧?"
梅克留斯也走了过去。
"为什么——"朱力欧语带僵硬地开口:"为什么会有女人混在这群士兵里面?"
希尔维雅以为自己听错了,因而凑上前去。在堆积如山的尸体最底下,确实有一具头发披散在地上的年轻女尸。她穿着胸前开岔的华丽衣裳。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看得出应该是化着浓妆。
"这不是……后勤补给队的随队军妓吗?"朱力欧喃喃提出了疑问。
梅克留斯也翻开倒在一旁的尸体。
"朱力欧,这边这个好像是冰象的御者!"
"这把弯月刀确实是冰象御者的配刀。还有这个人也未免太年轻了……是见习的侍从吗?奇怪……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怎么回事?"
希尔维雅从两人的对话中听出凝重的气息,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朱力欧抬起头回答她: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正规的搜索部队。他们全是安哥拉军的人没错,但有点……该说是硬凑的感觉吗?或者说是安哥拉军的人各自为政,擅自对我们进行搜索……"
"有这种事吗?"梅克留斯嘟嘴说道。"这么做不是等于逃兵?"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性了。搞不好,希尔维雅陛下成了安哥拉军方的奖金人头了也不一定。"
"那他们又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呢?这些家伙可是在昏暗的天色中直接朝着我们杀过来呢。"
"这个……"
朱力欧无言以对。
这时候,希尔维雅忽然从眼角余光看到有一道青光闪过。
她往黑暗处凝视,发现那是倒地的士兵额头上发出的光芒。只见他额头中央浮现泛白的蓝色图腾。不只这样,尸体的表皮全部变成了黑色,有如水蛭一般的红色斑纹爬满了全身。
"朱力欧!这、这个是——"
朱力欧听到希尔维雅的惊叫,也察觉到这般异象。梅克留斯看到之后也瞠目结舌,咽喉止不住地颤抖着。他们见过这幅景象。朱力欧甚至看过两次这种人体身上爬满了红黑色斑纹的现象——第一次是在迪罗涅斯将军无法控制恐慌之神的力量时发生的,第二次则是兽化的安哥拉士兵们。
(这该不会是……刻印力量失控所产生的现象吧……?)
朱力欧紧盯着眼前的尸体。不只一副骸骨出现这种现象而已。所有被朱力欧跟梅克留斯杀死的安哥拉士兵,还有娼妇、年轻侍从、冰象御者等等,额头上全都焕放出蓝色火光;肤色转成如血一般的红色,黑色的斑纹蠢动着,嘴角还挂着唾液正准备从地上爬起来。
那些尸块的额头,还有两手手背都燃放着炯炯的蓝色火光
——是幻惑神莫尔菲斯的刻印。
(这些人——)
朱力欧总算察觉到这些尸体的真正身分。
"快点退后!"
他大叫一声,将希尔维雅往后推。同时举起长剑,挡开一只挥过来、上头还爬满红黑色斑纹的手臂。
(这些人是被太王'播了种'的人!)
太王提贝烈斯以朱力欧为媒介,在安哥拉军内大量培植人偶。朱力欧的体内可能也留有莫尔菲斯的力量。这些人偶或许就是嗅到朱力欧体内的力量才追来的。现在这些人的肉身已死,因此体内异质的生命力便一下子显露出来。
"呜、呜、呜呜……"
那些红黑色斑纹的肉块口中吐出了野兽般的嘶鸣声。
"名……真名……啊、啊啊~~"
"把名字……名字……还给我……"
(什么?这些家伙在说什么啊?什么名字……)
被包围的朱力欧水平持剑直往后退。
"朱力欧!"
从朱力欧的眼角余光闪出了一道金光,只见梅克留斯踩着落叶冲了过来。长剑在他手中发出咆哮。
"梅尔殿下!不可以!"
梅克留斯的剑划出漂亮的弧线,一剑撕裂一名安哥拉士兵铠甲的接缝,砍断他的左手臂。鲜血在昏暗的森林中向外泼洒。换做普通人早就倒下了。但带有红黑色斑纹的野兽却晃也不晃一下地伸出利爪,猛力拍向梅克留斯。
"——啊!"
他那娇小的身躯被拍飞起来,狠狠撞上了身后的树干,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梅尔殿下——""梅尔——"
朱力欧和希尔维雅发出凄厉的叫唤。但瞬间的破绽却足以致命。朱力欧只觉腹部窜出一股烧灼般的剧痛后随即倒地,吃了一嘴泥土。接着,一只颜色骇人的精壮下肢随即伸过来踩在朱力欧的手臂上。
"——啊啊!"
长剑自朱力欧的手中脱落。意识被抛向痛觉的彼方。余光之中,只见轮廓丑陋的黑影几乎将那头鲜艳的红发遮住。希尔维雅的哀嚎刺入了朱力欧的耳中,让他全身涌入了一股强劲的力量。
无数的刻印之火、混浊的眼神、垂着唾液的嘴角自昏暗的光线中浮现。那群安哥拉士兵化成带有红黑斑纹的兽形包围着朱力欧。
(糟糕,手上没有剑……)
肩膀和脖子被掐住,随即传来一股仿佛要被撕裂般的痛楚。利爪扯破他的衣服,掐进了肉里。
"名字——" "把名字还给我——"
满口的腥臭味随着他们的声音吐出。朱力欧的身体像是要被撕成两半似的剧痛。绝望在他的脑中凝固,接着忽然浮现了克里斯的声音:——
这些家伙用人的手是杀不死的!
迪罗涅斯化做具象红黑色杀意的模样同时清楚地浮现……以及克里斯反握着手中长剑,刺向他额头刻印的一举一动。
"——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朱力欧发出咆哮,举起右手奋力一挥,指尖贯入对方焕放着青光的莫尔菲斯刻印中。这一记手刀突刺撕裂了一头红黑色野兽的脑门,击碎了对方的颅骨,使他喷出血花和脑浆倒下。朱力欧随即扭过身子,以同样动作再刺向另一头野兽。如此轻易戳破对方头颅的快感令人不寒而栗。一个接着一个,朱力欧的指尖一再贯穿对方脑门,血溅刻印之火,撂倒成群野兽——
这些家伙用人的手是杀不死的!
克里斯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朱力欧在化成利刃的手背上看见一道青光。是莫尔菲斯的刻印。他这才察觉,自己的手臂之所以变红染黑并不只是因为对方溅出的鲜血。水蛭般的斑纹逐渐在他的身上扩散开来。但他的手仍不停地舞动着。他折断一只从背后伸过来的手,并回头以手刀刺向对方眉心。
此时,视线中已无任何活动的物体,他却仍然听见野兽般的嘶鸣——
这是我的声音
不知何时起,他竟然是以四肢着地的方式趴在淌满鲜血的地上。紊乱的呼吸夹杂着口中的飞沫。指头和爪子因渴求血腥杀戮而拨着地上的泥土。爬满红黑色斑纹的双手手背持续焕放着莫尔菲斯的刻印光芒,非常耀眼。
(是谁?)
(我……是谁?)
(我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想不起来——)
"——朱力欧!"
一声呼唤响起。朱力欧抬起头,正好看到两个人影踉跄地朝他跑来。两人的红发和金发都沾满了血水和污泥。
"朱力欧!不要!朱力欧——"
其中那名女孩泪眼盈眶地哭喊着。
(这不是我的名字——)
(不是我的名字!)
他伸出利爪掐住那双纤细的手臂,龇牙咧嘴地朝对方扑去。女孩随即露出惊恐的神情。就在此时,一个娇小的身影冲进来挡在女孩和朱力欧中间。
"朱力欧!你这个笨蛋!"
这名稚子大喊的同时,额头上那太阳形状的印记也焕放出青光,掀起的金发向上飘动。光芒激起了朱力欧心里野兽般的欲望。
"快醒醒呀!朱力欧!"
(这不是我的名字!)
(把我的名字——)
朱力欧一把抓起稚子的肩膀将他摔倒在地。就在这时候,对方反握着的短剑也同时上举。
鲜血瞬间染红了视线。
*
"——也就是说,太王陛下他……他变成克里斯的一部分了是吗?"
听到弗兰契丝嘉的询问,大将军艾比雷欧面有难色地点了点头。
"不过,到底是谁变成了谁的一部分,因为两人都被格雷烈斯殿下夺走了记忆,因此没办法确认。现在只知道肉身是克里斯托弗洛的,而太王陛下的肉身则是已经死亡了。"
弗兰契丝嘉一脸冰冷地思索着。身后的宝拉已经面无血色,至于吉伯特则是不发一语地瞪着艾比雷欧。宽敞的谒见大厅中,除了他们不见其他人影,因此艾比雷欧决心将这个足以动摇圣工族的秘密开诚布公地说出来。
"双方的记忆……都被夺走了?"
弗兰契丝嘉姣好的眉形此时也忍不住皱了起来。
"没错。"
"那么,这个人现在既非克里斯,也不是太王陛下了吧?"
听到弗兰契丝嘉的说法,艾比雷欧思索了一下。确实是可以这么说没错。
"不过,他表现出一国之君的气势,而且还独断独行地出动军队……由这点来看,也许是太王陛下的意识移转到了克里斯的身上。毕竟莫尔菲斯神确实具有这样的力量。"
"弗兰殿下!果、果真如此——"宝拉语带悲痛地说着。"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克里斯他——"
"是有这个可能,但是现在……"
"那个人是克里斯!"
突如其来的断言,让所有人都回过头去。
只见在谒见大厅里侧,一头红发的米娜娃自女王宝座后的石柱阴影中现身。脸上的表情有如湖底的石头般冰冷。
"……那个人是克里斯。我知道是他没错。"
"蜜娜……"
弗兰契丝嘉带着些许顾忌地向后退了一步。
"你有跟他说过话了吗?"
米娜娃低垂着脸微微点了一下头。这时候,秃头的王配侯——格雷烈斯也一脸沉痛地从她身后走了出来。
其实从他们两人前往寝宫会见克里斯到现在,并没有经过多久的时间。米娜娃陛下和那个失去名字的男人究竟说了些什么——艾比雷欧忍不住这么想着。为何可以断定那个人就是克里斯托弗洛?他们也算是长久以来生死与共的伙伴,因此在对方身上产生这般剧变的同时,也有某个部分可以心灵相通是吗?
"……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米娜娃一手紧揪着胸膛,整个人激动地颤抖着。
"克、克里斯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宝拉凑到米娜娃身边,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米娜娃则是甩动着一头红发。
"我不知道。他不再是以前的克里斯了。他把所有人都忘了……他不仅忘了我,也忘了银卵骑士团,可是……可是!&quo
t;
漆黑的眼眸满是泪水,她加大了音量。
"他还是克里斯!我知道的!因为那是他的眼神!一样渴求着我的眼神!跟我们初次相遇的时候一样!"
米娜娃环抱着身体,指尖掐进了自己的上臂。
"那是克里斯没有错。我们好不容易才重逢,可是我却不能喊他的名字……我不希望……我不希望他用这种方法压抑那头野兽呀。我不想跟他用这种方式触碰彼此!"
她的话语中带着难以压抑的愤恨、绝望,和悲伤。
"米娜娃陛下,这是他自己做出的抉择。"
格雷烈斯以沉重的语气说道。
"他为了掌握冥王之力而前往地底深渊,并在那里知晓了欧克斯的真名——不对,确切来说,他在那里得知了自己一直都知道的——冥王欧克斯的真名。"
"你骗人……"
米娜娃背对着格雷烈斯吐出了孱弱的反击。
"克里斯托弗洛就是冥王欧克斯的真名。他的灵魂并没有被野兽蚀去,也不是被野兽寄生,他本身就是那头噬星之兽……"
"你骗人!"
"他发现之后,接受了微臣的提议——将他身为克里斯托弗洛的记忆全部交付微臣。"
"你骗人!是你擅自夺走他的记忆对吧!格雷烈斯!"
米娜娃声嘶力竭地怒骂着,她甚至没有回过头来面向格雷烈斯。
因为她知道格雷烈斯没有说谎。艾比雷欧也是这么想的——要是米娜娃察觉到格雷烈斯说的并不是真话,早就动手将他杀掉了。
米娜娃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么,我接下来要提出的意见,米娜娃陛下应该也会接纳才对。)
艾比雷欧往前跨出一步,屈膝跪在低着头的米娜娃面前。
"米娜娃陛下,微臣有事请求。"
看到他忽然做出臣子的礼仪,米娜娃显得有些疑惑。艾比雷欧亦感受到一旁的弗兰契丝嘉以讶异的眼神看着他,不过他还是维持着低头的动作开口了:
"微臣想请米娜娃陛下亲手杀掉野兽之子。"
米娜娃没有抬头。一旁的弗兰契丝嘉和身后的守护骑士吉伯特,只是面露凝重的表情,没有采取任何动作。宝拉却气得涨红了脸,揪起艾比雷欧的衣领大骂。
"你、你在说什么呀!克里斯是蜜娜的——"
艾比雷欧拨开宝拉的手,转过头去面向米娜娃。
"原本能够杀死野兽之子的人,就只有受到杜克神庇佑的米娜娃陛下。现在那名男子已经忘记自己身为冥王的事实。您可以触碰他了。换句话说,您可以杀死他了。"
现场笼罩着一股沉默,甚至沉重到让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米娜娃回过头来。
"……让我……想一下。"
宝拉忍不住咽了口气,赶紧跑过去。
"你在说什么呀!蜜娜!怎么连你也——怎么、怎么可以这样……克里斯可是为了你才来到这里的呀!"
"宝拉,够了。"
弗兰契丝嘉拉住宝拉那身蓝色医务兵制服的袖子将她制止。米娜娃没有回头,而是独自朝着通往寝宫的走廊走去。
"连弗兰殿下也——为什么?为什么会变这样!"
宝拉被弗兰契丝嘉拉着不停挣扎。声音听起来好像快哭了。
"那是蜜娜自己要决定的事。"
"为什么!"
"现在是蜜娜跟克里斯之间的战斗了。"
宝拉泪眼盈眶,仍试图要改变弗兰契丝嘉的心意。但弗兰契丝嘉却只是以宁静、冷静的眼神回望着。
"我们得回我们自己的战场上去了。"
她将双手放在宝拉肩上如此说道,接着转身面向艾比雷欧。
(这女人的意志何等坚强。)
艾比雷欧点头回应的同时,忍不住在心里发出这样的感慨。
(坚强、高贵、美丽……)
(这些超乎常人的表现使得她一直能够与圣王国为敌。)
(正因为如此——)
大将军垂下目光,从腰上取出一把矮杖。
上面的钢质飞龙杖头嵌着紫水晶以做为眼珠。这是象征圣王国全军统帅的指挥杖。他将这把指挥杖递出去,交给战神蓓萝娜的圣女。
他和弗兰契丝嘉四目相交,感觉到对方正在推敲他的意图。
(没错,就是这样,圣女殿下。)
艾比雷欧以沉默的方式道出自己的意念。
(我将这个指挥杖交给你,就是要你在战场上击退安哥拉军队,然后在万般努力下战死在沙场上。)
(这么一来,你将会被当成最伟大的英灵供奉在战神殿。而我则是退守圣都,躲在树荫底下等着享受最后的战功。)
(圣王国会因此而取回该有的秩序,这是大家都希望的结果。)
弗兰契丝嘉应该不至于猜不出艾比雷欧的意图。但是,她却毫不犹豫地从艾比雷欧手中抢下指挥杖。杖头飞龙衔着的铁环在摇晃中发出了不祥的声响。